《权御山河》 权御山河 第1节 ?  权御山河 作者: 桥尘 简介: 许安归出城就中了埋伏,损失了三千精骑。 他付出惨重代价进入去灵山大营之后,才知道这是暮云山上那个人设的局。 他带人回营,却不想又中了她一计。 死里逃生的许安归想着,这季凉有意思得很。 居然敢在他身边设下连环计,向他兜售智谋。 许安归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后面要走路,是万丈深渊,他需要这样刀刃,来为他开天辟地。 他登上暮云峰与季凉共谋天下。 却察觉藏在季凉背后的那股势力,有更加庞大、诡秘的心思。 ———————————————— 许安归:“我们想做的不过就是,‘天道公允’这四个字而已。八年前军门猖狂,所以遭到了灭门的下场,灭他们的是天道。今日文官仗势欺人,要灭他的也是天道——我们现在充当的角色不过就是一个执剑人,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天、道、公、允? 哈哈哈哈…… 季凉仰头,无声地大笑,她笑得肚子一抽一抽地疼。 她猩红的眼眸中有一只即将出笼的猛兽—— 为何你们许家王朝的天道公允要其他家的鲜血来书写?! 为何你们许家王朝能自称是执剑者、有资格替天行道? 是谁给你们的权力? 又是谁来裁判谁该死,谁不该死?! ———————————————— 【复仇少女x绝世殿下,女主家仇清醒聪明绝顶自带身家随时想跑,男主绝世容颜战力超强护短追妻绝不放弃】 * —食用指南— 1、he,1v1,双强,双c。 2、女主有成长轨迹,从仇恨到心怀天下。 3、男女主角携手回归朝堂,主权谋智斗,附送宅斗宫斗,宅斗宫斗戏份不多,皆为主线剧情服务。 4、朝代参考唐朝,也有混入其他朝代,全文私设如山,不必考究。 5、出场主要人物智商全部在线,全是反杀,信我信我。 6、日更,有存稿,有细纲。 7、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同路结伴而行,若不喜,各自安好。 8、爱你们,啾咪! * -排雷- 1、多视角,群像。 2、男女主角卷五以后在一起。 3、为了方便记忆剧情,没有表字。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安归,季凉 ┃ 配角:许景挚,许安泽,许安桐,凌乐,月卿 ┃ 其它:下一本更《小盲妻》 一句话简介:阴谋阳谋谋御天下 立意:总有那么一群人因为大义把自己的国家保护得很好。 ? 第1章 ◎中计◎ 东陵境外以北三十里,血流成河。 被骄阳炙烤的土壤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血腥之气。 血河中,横躺着马匹的残肢。 残肢旁,倒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士兵。 一个身着暗红色戎甲的男子立于尸山之中,身形颀长。 他睨了一眼身边倒下的人,本能地后撤几步,躲开紧跟而来的呼啸之声。 眼看着自己的枪还插在不远处的尸身上拿不回来,眼睑沉了沉,眼中凶光暴涨! 只听铮然一声,长剑出鞘,暮色的天际扯出一道比晚霞还要瑰丽的剑光。 剑光之后,挡在他面前健硕高大的异族男子轰然倒地!他脏污的脸庞之上,倏地多出了一条血痕。 他眼眸微眯,眼神阴凉,周身不断散发着嗜血的杀意。 一个血染的将士,急速后退,靠向他。一刀横扫过去,扬脚踢翻一个扑向他的人,啐了一口鲜血,怒道:“是埋伏!” 那身形颀长的男子稳了稳呼吸,眼眸里落满了绯红,宛如云豹一般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他带来的三千精锐骑兵现在已经折损大半。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由他精心谋划的偷袭路线,居然是那些蛮人设下的伏杀陷阱! 是军营里有细作…… 还是敌人太机警? 战事危机,来不及细想,又有一个血染将领捂着肩膀靠向他,低吼道:“我们替您开道,杀出一条血路,您速速回营……” 话音未落,说话的头颅已经飞起两丈有余。 他的目光无暇追着那个飞起头颅,抬眸之间怒意直达眸底,修长的手指死死握着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前方有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骑着一匹纯黑色的战马,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呼啸而回,那刀刃已经被鲜血洗的红亮! 魁梧男子斩杀一名将领,凶狠的面容之上露出嗜血的狂喜,手中青龙偃月遥指着前方不足一丈远的地方那个满身是血、眼神阴冷的男子,大笑道:“想不到,人称东陵战神的许安归,也会有被我乌族擒获成为阶下囚的一日!真是乌神庇佑!今日我阿勒便生擒你,拿你的项上人头祭奠我乌族过去八年之内死于你手的族人们!” “阶下囚?” 许安归眼眸中倾泻出滔天的怒杀,他缓缓抬手,用衣袖拭去泼在脸上的鲜血,一声冷哼。 丹田之处猛然提起一口气,脚下轻点,瞬间掠出去一丈! 手中一把银色长剑舞出燎天一式,漫天灼热被他一剑斩碎。 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在空中画出一道残影,瞬息之间绕到男子背后,直取魁梧男子背门! 白光横过天际,在天域之中拉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噗呲”一声,长剑递入魁梧男子背心,穿透心脏。 魁梧男子还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已经坠马身亡。 战马扬蹄长鸣,把人甩下马背。 许安归一个反身上马,拉紧缰绳,再一次俯瞰鲜血之上躺着的他亲训的三千精骑,以及周围开始慢慢向他聚拢、为他断后的将领们。 心中有如千山之雪,皑皑如凄。 他悲怆黯然地阖上双眼,平静了呼吸,听着周围短兵相交之间嘈杂。 下一瞬,他调转马头,毅然决然地向更北的那片山林奔去。 * 东陵北境玉州城外,有一座去灵山。 山上四季常青,草木茂盛。 是北境唯一一处温暖之地,正直暑热鼎盛的五月,漫山青玦生机盎然。 晚霞绯红的颜色把整个去灵山渲染成了血的模样。 密林之下,灌木丛中,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背着药篓快速行走在山野小路之上。 青衣少女一蹦一跳从山岩之上落下,蹲下来,四处查看,低头寻找着什么。 “嗯?” 少女瞳孔一缩,轻吟一声。 似是发现什么,脚下加快速度,向着一片葱郁的灌木走去。 她停在一片树荫之下,盯着地面上的一滩血迹,心中疑惑:奇怪……怎么,血迹到这里,就断了? 少女站在树下,一只手拖着精致下巴发愣,只听“哗啦”一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把她扑倒在地。 那黑影动作极其迅速,一只手擒住她双手,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脖子,青衣少女想动挣扎,手脚已经被这男子钳制住动弹不得! 少女心中大惊! 片刻之后,满脸通红,呼吸困难,意识缓缓消失,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少女不由得心中暗暗后悔:真是大意了…… 脖子上的手扣得越来越紧,少女精致的小脸憋得涨红已经完全不能呼吸。 在夕阳照射下,这张小巧的脸居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枭瑰之色。 权御山河 第2节 背着夕阳的黑影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准备就这样送她上黄泉路。 少女无法挣扎,也无法出声呼救,只能绝望地、幽幽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 忽然间! 少女觉得脖子上的力气骤然消失,随后一个沉重的身躯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咳咳……” 青衣少女忽然重获自由,费力地把身上的黑影推翻在地,坐起来大口大地喘着气。气还没有喘顺,就感觉到手上有粘稠而温润的东西,空气中有一股厚重的血腥之味正在四处蔓延。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目光落在手上的时候,瞳孔一缩,顾不得满手的鲜血,立即侧身去看那个黑影。 是一个男子。 那男子侧着头,平躺在地上,暗红色的衣服已然被鲜血染成了更加黯然的颜色。 胸口有一处明显的刀伤。 青衣少女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得罪了。 然后从身侧抽出一把小匕首,刺了下去! 那男子似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猛然睁眼,想要挪动身体,奈何体力已经到达极限,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直直落下。 情急之下,那男子出声吼道:“做什么!!!” 少女眉头微皱,手上匕首没有丝毫停顿,刀尖骤然悬停在男子胸口,却也没有刺进去,只是小心翼翼地划开他的衣衫,露出他健硕的胸口以及胸口上那道长约五寸可怖的伤口。 伤口之下,男子健硕的胸口剧烈起伏。 这个身着青衣的少女盯着这道深入骨髓的伤口,幽幽开口,问道:“你想死吗?” “你能救吗?”男子反问。 少女抬眸微笑,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银针,似有犹疑:“即便是下针麻痹,依然会有不小的痛楚,你……” “无须多言。” 男子用左手从边上捡起一截断木塞进嘴里,缓缓闭上双眼。 少女眼眸微眯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欣赏与赞许,开始利索地处理男子的伤口。 最后一针缝好,少女用匕首割断蛇皮做的引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问道:“看衣着打扮,阁下……可是东陵北境军的哪位军爷?” 男子望着少女黑珍珠一般的眼眸,沉思几息之后,回答:“许安归。” 那少女听见这个名字收拾东西的手略微停顿了下,目光微微呆滞,嘴里小声重复了一句:“许安归……” 许安归似是没有听见少女的喃喃自语,艰难地坐起来,细细查看那道伤口。 伤口缝合得非常整齐,每一个结之间的距离都一样,不长不短,手法利索——这姑娘多半是会一些医术的。 许安归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疼痛全部都吐出去一般,回想刚才为了试探这女子,差点把她掐死,顿时心中有些惭愧,有些羞涩地开口,声音低沉:“方才……对不住姑娘。” 少女回过神,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回道:“没什么,我本就是跟着地上的血迹过来找你的。” 许安归听了少女一言,沉吟片刻,立即拉起衣服,站起身,一步一顿、一顿一缓地向山林深处走去。 “哎!”少女见许安归不顾自己伤势硬是要离开这里,立即背起药篓,追了上去,“你这么重的伤,要去哪?” 许安归头也不回地说道:“继续待在这里,不安全。” “可是,你往前走也不安全啊。”少女站定,目光落在血红色山林深处认真地说道。 “什么意思?”许安归回头看着少女。 青衣少女指了指前方:“再往前走十里山路,就有一处寨子。那寨子里有很多山贼土匪模样的人在把守。你继续往前走,也是死路一条。那里连一只兔子都过不去。” “寨子?”许安归顺着少女指的方向看去,眸光微敛。 他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少女指的方向走去。 少女见许安归怪得很,明明知道前方有山贼,却还是要去,急得脚一跺:“哎!怎么越说你越去啊!你伤不轻,还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许安归长出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对少女作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身上这些伤,暂且不伤及性命,在下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我能活着下山,姑娘来东陵北境军大营找我,我必会还姑娘人情——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青衣少女抿着嘴,皱着眉,盯着许安归看了许久,最后她轻叹一声,跟上了许安归,回道:“季凉。” “……季凉?”许安归一愣。 青衣少女直视许安归的目光,一字一句:“季!凉!四季微雨露,翠箔清昼凉。季凉!” 许安归垂眸,思索片刻:“姑娘博学……这句诗,不知是出自何处?” 季凉细眉长挑:“季凉书。” 许安归语塞。 “噗。” 季凉看着许安归无语的表情,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似乎很满意许安归的反应,踩着轻盈的步伐,带着他向深山的寨子走去。 许安归捂着右肩上的伤口,跟在季凉身后:“季姑娘,你这是要跟我一同前去?” 季凉随手揪了一根在路边飘摇的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我自小上山采药,手脚还算灵便。兴许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季姑娘!”许安归皱眉,站定,言语中透出一丝严厉,“前路凶险。” 季凉一只脚踏上一阶石台,山涧微风轻至,她仰起头,嘴角最后一丝笑意散尽,那一瞬,少女青涩而又天真的表情从她脸上褪去。 她缓缓地回身,用漆黑眼眸注视着许安归,说道:“方才,我在山上的采药的时候,看见山下荒漠之地,有东陵军与乌族交战。” 许安归喉咙微动,心中一惊,握剑的手缓缓紧扣,关节微白。 作者有话说: 文中时间是按照我们阴历的时间来算,1-3月是春季,4-6月就是夏季,以此类推。 喜欢的姑娘们,点个收藏吧~ 预收: 《小盲妻》(言情权谋向),下本开。 《盛世山河》(剧情权谋向) 文案跳转作者专栏。 第2章 ◎潜入◎ “我看见那些东陵军为了保护一个人,全部战死沙场。看见那个人独自一人骑马进入了这座去灵山。”季凉问许安归,“这座去灵山里到底有什么?让那三千精骑的舍弃了性命也要护你过来——而你,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放弃了回营求救的机会,也要独自一人前来?” 许安归颔首,沉默不语。 季凉看着许安归,宛如鬼魅地一笑:“这山里藏着很重要的秘密罢?” 许安归抬眸,手中剑刃已经半身出鞘,身侧有杀气伴着微风肆溢:“季姑娘……是知道什么?所以特地在这里等我的?” 季凉目光从许安归身上扫过,丝毫不畏惧许安归身侧的那把银色长剑,声音如同去灵山山涧微凉风一般清冷:“我知道的,你未必不知道。” 许安归死死地盯着季凉,心中暗自思量,从一开始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方才试探她会不会武功,哪怕是濒死,她的眼底宛如沧海深处的幽暗一般,不可窥探。 她不反抗,略显苍白的小脸上,始终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 她不怕死…… 不,畏惧死亡是人的本性。 她并不是不怕死,而是——她知道他,她了解他! 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品性,知道他方才那样是试探,所以才不做丝毫地反抗! 这个女子幽黑的眸低,好似有着万仞深渊一般,藏着许多秘密。 这样一个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居然有这种深沉的心思,恐不是一般人。 现在,她明知道他放弃了三千精骑的性命,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了那深山之中的可疑的寨子,还要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去那九死一生的杀场。 或许,这女子心中盘算的是…… 几个念头回转下来,许安归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缓缓问道:“姑娘救我,也是为了进入那个寨子?” 季凉听到许安归问出这句话,森然阴寒的眼眸里有了一丝地松动。 她回答:“是。” “姑娘为什么要去那个寨子?”许安归又问。 季凉收回目光看向去灵山深处:“你为何而来,我便为何而来。” 许安归蹙眉,她也是为了救人而来? 片刻沉默之后,许安归转了话头,问道:“姑娘来到这座山有多久了?” 季凉回答:“三个月有余。” 三个月!? 是了,如果她已经来这里三个月,都未能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他此去恐怕也少不了这个女子的助力。 最少这女子可以带他绕过前方乌族寨子外面设置的重重哨岗,把他平安地带到寨子外面。 只要到了寨子外面,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想到这里,许安归缓缓收回出鞘的剑刃,向前走去:“既然我们目的相同,姑娘可愿意与我合作?” 季凉眉眼微扬:“我,正是为此而来。” * 夜幕落下,月光下的去灵山被镀上了一层银霜。 月银如水,穿过树荫,落在青草之上,似有漫天星河从树叶缝隙中漏下了一地碎玉星光。 两个黑影在这片碎玉星光之下,缓缓地向山林深处那几处火光靠近。 权御山河 第3节 “子时换岗,大约会有一刻钟时间,是我们机会。”其中一个黑影声音玲珑清脆,是季凉。 “从哪里摸进去?”另一个黑影声音低沉有力,是许安归。 “跟我来。” 季凉曲着身,向着寨子不远处的一处矮岩摸去。 许安归看不出那处矮岩有什么独特之处。 季凉伸手把矮岩边上的半人多高、葱郁的杂草拨开,就看见了那处矮岩的蹊跷之处——矮岩下方、杂草的后面居然有一个黑洞,刚好容得下一人通过。 “你挖的?” 许安归有些惊讶,却又想起之前季凉所言,她已经在这个山里徘徊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挖一个洞进入寨子,时间绰绰有余。 季凉没回话,只是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火折子,就要准备下洞。 许安归盯着洞口,皱着眉,思索到底要不要先下去。 毕竟跟着他一起前来的女子目的为何,他尚且不知。 是敌是友也不清楚。 若是在这里面,这女子动了什么念头…… “想什么呢?下来啊!” 季凉身子一猫已经入了洞口。 许安归回过神,不由地嗤笑,打消了自己愚蠢的想法——她若想他死,方才不救便是,又何苦再设一局诱他? 但她这么帮他,若不是为了杀他,那也是另有所图。 许安归的目光寻着那个女子而去。 这女子的目的,他忽然很有兴趣知道。 许安归隐藏着心思,跟着季凉钻进了矮洞。 这洞挖的矮小,季凉是女子,身材相对于许安归纤细许多,许安归身上有伤,爬得有些吃力。 季凉能感觉到身后许安归落后了许多,便在洞道中央,略微宽广的气洞处停了下来。 没多久,许安归也爬了过来,坐下喘着粗气。 季凉借助火折子的光,看见他的肩膀处衣服又暗了许多。 “是伤口又裂开了?”季凉问道。 许安归低头去看了看,摇摇头:“无妨。” 季凉看他这样子,似乎是受惯了伤,知道什么样的伤,不伤及性命,便也不再多问,只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罢,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 季凉从身上解下水袋,递给许安归。 许安归也不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还了回去:“多谢。” “此去我们生死未卜,能活着出去,再来跟我说这个谢字罢。”季凉盯着手中的火折子,又开始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黝黑的小洞里本就没有多少空间,挖这个气洞的时候,本就是想储存空气用的,也没想过这个气洞有朝一日居然会塞下两个人。 季凉的右臂靠着许安归的左臂,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从许安归身上传来的男子炙热的气息,以及他长年累月习武练就的一身健硕结实的肌肉。 整个洞穴安静得仿佛连尘埃在空气中飘荡的声音都能听见。 季凉明显感觉到许安归的呼吸节奏变快了。 她转过头,看向许安归被火折子微弱光芒照亮的半边脸。 他的脸上虽然有血渍污垢,却依然无法掩盖他本来足以让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都黯然失色的绝世风姿。 这种绝世风姿,可以在屏息之间收敛这世上万种光华。 这样一个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本不属于这片杀戮地狱…… 许安归察觉到季凉炙热的眸光,微微侧目,找了个话题,打破了这种沉静:“姑娘,来此是为了救人?” “是也不是。”季凉收回目光,“我来此,既是为了救人也是为了杀人。” 许安归皱眉略微,问道:“季姑娘再此潜伏三个月,也未曾得手。难不成想杀的,是乌族去灵山大营大帅,巴耶尔?” 许安归能感觉到身侧的季凉身上散发出的无数杀意,但是季凉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转过头,继续盯着手中的火折子。 许安归理解地点点头:“巴耶尔手上有着太多东陵将领们的鲜血。今日若是能凭我一人之力将他斩于剑下,便是东陵北境万千将士英魂最好的祭祀礼……嘶……” 许安归捂住被季凉冷不丁戳了一下的肩膀,不解地看向她。 季凉淡淡地说道:“凭你一人?” 许安归抿了抿薄唇,下颚的弧线绷得紧,似乎季凉方才那一指,下手不轻。 “是我们合力!”季凉纠正道。 许安似乎想说什么,但季凉没等许安归说话,就起身继续向洞的深处爬去:“走吧,子时快到了。” 两人继续爬了半刻有余,忽然季凉回身,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站起身子。 似乎是到了洞口的尽头,头顶上的地方越来越宽敞。 许安归跟着站起身来。 季凉小心翼翼、一点点地掀起头上的覆着厚厚泥土的木板。 昏暗的光,随着木板缝隙越来越大,变的越来越宽。银白色的月光变成一道光缝,落在季凉清冽的眼睛上。 “啪”的一声,一个穿着马皮靴的脚,正巧落在了季凉手边! 只差一寸的距离,就踩到了木板上! 吓得季凉手一抖,差点叫出声来。 许安归反应极快,迅速把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稳住了木板。顺手揽过她的身子,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只用她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动……” 许安归嘴唇伏在季凉耳边,声音宛若秋风一般轻柔缥缈,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季凉耳畔回荡,季凉手顿时软了几分。 木板之上,传来两人笑谈的声音,用的是异族话:“哎哎哎,听说今日副帅斩杀了东陵三千精骑在荒原那边?” “嗯,是有这么回事。你没看副帅回来就在大厅摆酒,那酒,可是上好的灵山酿!老子真的是馋酒啊。” “不是吧?咱哥俩这么倒霉,喝灵山酿的时候巡逻?” 两人纷纷叹气之后,沉默了片刻,声音又忽然响起—— “唉,其实啊,这山夜夜都寻,也没见出什么事……”其中一个人声音似乎压低了一些,似有商讨之意。 另外一个人领悟力极强,也连忙压低了声音回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趁着那边喝的火热,也去讨一杯酒喝?” “我看行,就去个一刻钟,也不会误什么事。一会就回来了……” “走走走!快走,去晚了,连酒味都闻不到了!” 话音未落,在季凉手边的那个马皮靴立即转了个方向,向后走去。 马皮靴厚重的声音,渐行渐远。 过了许久,声响才完全消失。 季凉松了一口气,她想要把遮盖的板子推上去,动了两下,发现自己在许安归的挟制下根本无法动弹一下。 季凉皱眉,回头看去,在她身后的许安归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下颚紧绷,浑身微微颤抖,手臂上、胳膊上的肌肉微微隆起,捏着季凉的那只手更是冰凉如雪,似有一股缠绕着寒风的杀戮气息在周围蔓延开来。 季凉回想刚才那巡逻的守卫离去的理由,看着许安归一动不动、犹如嗜血罗刹一般阴沉的脸,也不敢再用力挣脱,只是蹙起眉,小心翼翼地试探:“许安归……你……” “没什么。” 只是一瞬,许安归就抑制住自己胸臆深处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的怒意,掀起木板,一跃而上。 身后的季凉目光微敛。 第3章 ◎救人◎ 许安归上到地面,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个地洞出口,是两座房子中间的夹缝处,前面居然还有几个麻袋摞在一起,爬上来刚好可以隐藏身形。 许安归眼眸微眯,心中一动——这女子果然是有备而来,这洞怎么看都是从寨子里面反打的洞穴,不然出口怎么刚好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许安归!”季凉压低了声音。 许安归这才回过神看向身后,身后没人。目光落到地洞口,发现季凉还在地洞里站着,她脸畔微红:“能不能拉我上去……” 许安归有些想笑,看来这洞还真不是她挖的,不然怎么会连爬都爬不上来?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 季凉伸手抓住许安归的手,心中一动,似乎是瞬间洞悉了什么一般。 季凉借助许安归的力量,从洞口里爬了出来,两人蹲在麻袋后面,观察了半晌,最后还是许安归先开口:“我要救人。” “我们的目的不冲突。”季凉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既然有血海深仇要替边关将士报,又有人要救,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可好?” 许安归眼眸微侧,这人既然可以从寨子里面反打洞出去,那就说明她清楚的知道寨子里的所有布局。 许安归想到这里,反问:“这么说,季姑娘已经想好帮我救人的办法了?” 季凉从腰中抽出那把小匕首,寒光一闪,反握在手,猛然向许安归刺了过去! 许安归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刺入了他身侧的那几摞麻袋之中。 “撕拉”一声,季凉把麻袋划开,里面掉出来许多木屑与火纸,而后露出鬼魅的笑容,“当然!” * 山寨正中央大厅之内,池酒林胾。 正坐之上坐着一名身材魁梧、脸型方正的人,左手边的位置上亦是坐了一个身材魁梧、留着满脸络腮胡的人。 北人喜爱吃肉,身材魁梧,民风彪悍。 权御山河 第4节 座下的大胡子端起酒杯敬脸型方正的巴耶尔:“大帅,今日我乌族凯旋而归,杀了东陵军队三千精骑,可喜可贺!” 巴耶尔很是受礼,大笑一声,仰头喝下一碗,而后扼腕叹息:“可惜了,阿勒死在了许安归的手下!” “巴帅大可放心,据我们的探子来报,许安归利用三千精骑断后,最后还是朝着我们山寨来了,说明他对救那些地牢里的人,志在必得。”那人放下酒杯,缓缓说道,“只要我们有那些人质在手,在寨子里布下天罗地网,不怕许安归不自投罗网!” 巴耶尔目光低沉,冷笑一声:“来给我们送线报的人,消息果然不假……居然真的在西面荒原截到了许安归。” 坐在下位的男子亦是点头:“是啊,我们都没想过,他真的敢从西面辽阔荒原带人进犯。” “越是地域宽广,越是容易暴露位置的地方,我们的戒备就越是松散。”巴耶尔手中大碗应声而碎,眼中有一种狂热在翻腾,“真不愧在东陵北境与我们交手从不吃亏的‘东陵战神’,居然敢在这件事情上铤而走险。若不是有人提前送来线报,这一战,我们又如何能伏杀许安归亲训的三千精骑,重创东陵北境军队?!” 巴耶尔忽然抬眸,问道,“那个给我们送线报的人,踪迹追到了吗?” 那人摇头:“还未出山,就已经追丢了。” “追丢了?”巴耶尔摸着下巴,心有思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变得惴惴不安。 “着火了——着火了——” 门外传来呼喊声,似乎是要应证巴耶尔所想一般,刹那间大厅之内的族人们一阵慌乱,方才还在划拳喝酒的那些士兵,听见外面呼喊,立即拿起身边喝空的酒坛子向外冲去。 巴耶尔几步跨到大厅门口,看着寨子里漫天火光,从寨子西头到东头连绵不绝、直上天际。 瞬息就察觉此事有蹊跷,心里顿时大感不妙,一个转身,脚下一个大步,向自己的院门急掠而去。 巴耶尔一脚踹开自己房门,发现自己屋里整整齐齐,并未有人进来过的痕迹,顿时心中疑惑——放火之人的目的,不是趁乱来他房间里找东西的? 恍惚间,背后有劲风袭来,巴耶尔本能的闪避,一个侧滚,屋门已经“嘭”的一声被人合上。 借助寨子内火光,巴耶尔能看见这人虽然比他矮上半个头,却身形健硕。 “果然有诈。”巴耶尔缓缓地站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把刀,“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让火烧遍整个寨子,必有蹊跷。说!你纵火的目的是什么?!” 巴耶尔对面的人不说话,只是手中提一把银色的长剑,冷冷地盯着他的手脚动作。 那把银色长剑,在火光与月光的交织之下显得格外璀璨。 巴耶尔眼眸一眯,瞬间就认出了那把银色长剑的主人,顿时额头上青筋暴露,杀意骤起:“许安归,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独闯我乌族去灵山大营!” 许安归根本不想多言,缓步向前,摆出剑势,忽然身形一动,一道银光斜斜上挑。 巴耶尔久经沙场,面对许安归银色长剑,丝毫不漏怯,他展开手臂,大刀开山! 两道劲风呼啸而过,嗡然一声,短兵相交。 许安归接到巴耶尔刀的那一刻,整个身子猛然下沉,他反应极快,立即抽剑后退了一丈有余,心中暗道:好重的刀! 若是他硬接,恐怕整个右手都要直接被这一刀给震断! “啊——” 巴耶尔大吼一声,大刀带着飓风劈下,宛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刀风所到之处地动山摇。 许安归一个燕子翻身,脚下借力墙壁一跃而起,避开刀锋,手中银剑如一泓春水,倾撒而下。 不料巴耶尔刀势中途一转,回身砍来! 许安归见状,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收招,回剑格挡。 “嗡——”的一声银剑长鸣,许安归被这刀的力气生生震退了一丈,脚下拖出两道痕迹。丹田之内力气乱撞,“噗嗤”一口鲜血喷出。 “不自量力!”巴耶尔不慌不忙地上前,眼睛盯着许安归的右肩,“听闻你右肩已经被阿勒青龙偃月砍伤,居然还敢硬接我的刀。可惜了啊……世人都说东陵战神许安归,剑术出神入化,今日恐怕无缘一见,你便要踏上黄泉路了!”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许安归身边传来,只见一个纤瘦的女子从暗处走出来,扶起许安归,抬眸冷笑,眸低似有皓月倾覆一池秋水一般冷冽。 巴耶尔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眼底、声音里都透出苍雪寒冷一般凌冽女子。 可就是巴耶尔这短短的失神,许安归已经不见。 那女子笑意如春花绽放,瞬间明亮起来:“许安归的剑术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今日你必将死于这把银剑之下。” 右侧后方忽然有劲风呼啸,巴耶尔提起大刀去格挡,谁知那右侧的风骤然停止,换到了左侧,一道银光从左侧闪过巴耶尔的脖颈。 “噗呲”一声,血柱喷涌。 倒在地上的巴耶尔才看清楚,原本在许安归右手中的那把银色长剑,居然换到了他的左手里! 难怪方才那一剑,可以从他身后的左侧刺入。 只有善用左手的人,才能够从身后左侧递剑! “许安归!你居然……居然善用的是左手!”巴耶尔一声怒吼,夹杂着如火山一般燃燃不息的不甘。 许安归似夜晚高山静停的风,翩然落地,在原地舞了一个圈,收起左手银色长剑“咔嚓”一声还剑入鞘。 战场之上,练就的本就是一击必杀的本事。 即便是现在巴耶尔看见许安归原来善用左手又如何?他将永远把这个秘密带到地府里。 盯着巴耶尔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再挣扎,许安归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他轻咳几声,把肺腑之上的血沫咳了出来,然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季凉,问道:“你似乎一早就知道我善用左手?” 季凉微微一笑,举起自己的右手:“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方才你拉我从洞中上来,才知晓。我碰触过你的左右手,发现你左手上剑茧比右手上的厚而已。若不是善用左手练剑,怎会如此?” 许安归眼眸微眯:“你可知,单就这个秘密,我就可以送你上黄泉路!” 季凉似是不知许安归此时剑鞘已经半出,安然自若地走向窗边:“我相信你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相信? 这个女子果然是调查过他,居然跟他这种人谈“信任”二字。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方才还未平息的杀意,问道:“地牢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季凉点头:“一共三人,都救出来了。寨子起火,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寨子里一团乱麻。马厩已塌,他们已经随着跑散的马匹,一起骑马下山了。” 许安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一般,顿时觉得胸口的内伤、右肩的刀伤剧痛难忍,有些体力不支地靠向身后的墙壁。 “我牵来一匹马,拴在门外。”季凉说着顺手推开窗户,窗外是山崖峭壁。 她翻坐在窗棂之上,蓦然回首,窗外满月宛若壁画一般印在她的身后。 月光朦胧,把这个青衣少女勾勒得宛若天外神明一般。那双漆黑眸子侧印着月光,里面有三月花海悄然绽放,馥郁芳香。 芬芳之中,朱色薄唇轻启:“安殿下,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许安归抬眸盯着季凉,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下一刻,季凉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许安归心中一惊,脚下一点跃到窗边,伸手要去抓季凉衣角,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季凉宛若秋风横扫中的蝴蝶,飘摇直下。 许安归的眼眸微眯,看见月光中,山崖间,一道纤细、能够割断月光的细线,载着季凉迅速滑行。 他盯着那道银丝看了片刻之后扶在窗棂上的手才缓缓蜷缩起来,攥成拳头,污秽的面庞埋在屋檐之下的阴影里。 只有一抹月华落在他微微上扬的薄唇上:“有意思。后会有期……你既然说我们后会有期,那必然是会再见的。季姑娘。” 第4章 ◎危机◎ 山崖另一边,一个蓝衣少女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听见丝线之间撕扯的声音,她立即看向山崖另一头,只见季凉宛若一片树叶,翩翩落下。 “你!” 那个少女看见季凉,急地脚下一跺,眼睛里面立即溢出一丝湿润,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庆幸。 季凉看见这位少女,轻柔地笑了起来:“月卿,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说罢季凉一跃,从细线上落下,还未站稳,就已经重重地跌落在地,在地上滚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月卿大惊,立即上前,翻过季凉,撩起她裤腿,一掌落在季凉腿上,只见五根银针从她腿上弹射而出,“咚咚咚”钉在她身侧的树干之上。 季凉抬起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摸着月卿发丝,轻笑问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月卿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你可知道,若是再这样用银针强行逼迫经脉愈合,你的右腿可能真的会废掉!” “怎么,你是觉得照顾我这瘸子很麻烦?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季凉开月卿玩笑,月卿一脸娇羞与愤怒:“你再要胡说,我就把你丢在这山上喂狼!” “哎呦,”季凉抱住月卿,把头埋在她脖子里撒娇,“我们家月卿最好了,怎么会对我如此凉薄呀!你才不会丢下我呢,你要想丢下我,八年前也不会把我从那乱葬岗里拖出来。我才不信你会丢下我呢,我要赖你一辈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成日里开我玩笑呢?”月卿一副焦急的样子。 季凉松开月卿,看向对面山崖之上的寨子,隐约可见许安归的人影,眼眸里目光如炬:“月卿,莫着急。该来的,总会来。邀约一旦送出,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 另一边,许安归骑着马,一路飞奔出山寨。 乌族山寨里火光冲天,所有人都领着盛水的器皿灭火。族人的呼喊声、马匹疯跑地嘶鸣声、烈火燃烧得噼啪声都逐渐远去。 马蹄得儿得儿奔出去灵山,奔出山林的那一瞬间,许安归看见前方三匹战马之上完好无损地坐着三个人。 顿时心中疑虑又多了几分。 那三个人看见许安归策马而来,纷纷下马,单膝跪地迎接:“其老四、戍南、戍北多谢六殿下营救。” 许安归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有些担忧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座郁郁葱葱的山野,后面虽然没有追兵,但是那个青衣少女消失之后,也没有从山里出来。 她……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在许安归脑子里一闪而过,便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他亲训的三千军骑战死在沙场,就是为了救这三个人,当前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多想。 还是把他们平安带回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许安归抿了抿嘴,拉紧缰绳,沉声道:“回东陵!” “是!” 三个人纷纷上马,跟在许安归身后,向着东陵大营奔去。 * 天边朝霞初露,天色还未大亮,云层就已经被朝阳镀上了一道金边悬浮在东陵大营之上。晨光给东陵大营镀上一层金红色的镀层。 权御山河 第5节 许安归向天放出了一朵白色的烟花,那烟花在空中变成了一道朝阳的图案。 东陵大营周围战旗之上,亦是朝阳的图案。 大营大门缓缓打开,营地里一队士兵小跑出来,分列在营地大门两侧。 跟在许安归身后归营的那三个人看见出来迎接的军队,开始放言欢笑,言语间尽是轻松和谐,一扫之前一路逃亡的紧张之色。 那些归来的人中,只有许安归神情肃穆,眸光不由地往下沉了沉——那些从营地里出来的那些士兵的衣着…… 大营门前,有两位将领值守,那两位将领看见许安归归来,并没有行礼。 许安归勒住马,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但最终还是轻叹一声,从马上取下佩剑,下了马。 刚一下马,分列在军营大门两侧的士兵就把许安归随行的三人羁押在地! 那些人不明所以,纷纷惊呼:“主子!” 许安归扬手,示意他们安静,眼睛死死地盯着大营之内慢慢悠悠踱步而出的一个白发老者。 那白发老者头带內侍官帽,身穿东陵王城內侍官服,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许安归手压在剑柄之上,冷眼看着来人。 那白发老者,一甩手中拂尘,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传太子令,六皇子许安归带兵出逃,投敌叛国,按军律当斩——御林军,把六皇子给我拿下!” 白发老者眯着眼,嘴角上扬,一副得意之像。 不想命令下了有一会,周围的御林军只是拔出配刀,却也无人敢上前羁押许安归。 所有御林军的目光都落在许安归腰间那把银色长剑之上——银剑已经半身出鞘,剑刃之上的寒芒带着肃杀一切的威慑之意。 许安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长年镇守边关、随时随地可以赴死的决绝,而这些御林军可都是皇城里权贵子弟,面对这样一个见惯杀戮的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许安归不在意这从皇城里出来的几十名御林军,只是扬眉冷笑一声问道:“大监说我投敌叛国,可有证据?” “六殿下没有军令,便私自带着三千精骑出营。路上遇伏,三千精骑无一生还,唯独殿下您一人归来。若不是投敌叛国,面对乌族军队,殿下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大监尖锐的声音刺得许安归耳朵生疼。 他嫌弃地侧了侧头,但又察觉了什么,忽然仰头大笑,那样子仿佛是洞悉了什么一般,茅塞顿开。 大监不明所以,蹙眉盯着许安归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许安归笑毕冷下脸来,厉声喝道:“无稽之谈!东宫想要我死,也不知道找一个像样点的理由。我许安归驻守东陵北境八年,战功赫赫,若想投敌,八年前出东陵都城的时候就投了,还等到今日由你来此聒噪?” “你!” 大监被许安归怼得呼吸不畅,却又无话反驳。 许安归仰头扫了一眼矗立在军营门口、自己的亲卫——镇东镇西。 镇东镇西立即给身后将士们一个眼色,从军营里出来许多士兵,把传太子令的大监与御林军围在中间,拔刀相对。 御林军不过几十人,怎么可能与整个东陵大营里几万将士们对阵?只能被挟持在原地,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大监见他带来的御林军已经被东陵大营内的将士们围堵,整个大营无人听令与他,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抗太子令!我要回去禀报太子殿下……” 铮然一声银剑出鞘,一息之间许安归已经掠到大监身边,银色长剑架在大监脖颈处。 大监瞬间脸色变了又变,脚下极其不争气地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六、六殿下,您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许安归不屑地轻笑一声,眯着眼转而问道,“大监既是传太子的口谕,身上可有太子的令牌?” 大监心中一沉,沉默不言,只觉脖颈处的剑刃又寒了几分。 许安归眼眸中泛着冷光,压低了身子,靠近大监,伏在他耳边,放轻了声音,那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催命:“大监难道不知道,太子是派你来送死的?” 大监听许安归这么说,浑身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许安归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不知道你在皇城里效忠的主子是哪个,但是太子能在一众人中选择你,一定是因为你平日里有些事情做的太过,让他忍无可忍。他不好在宫里处决了你,就只好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借我的手了断你。虽然我很不乐意当太子的刀,但事到如此,我也不得不为了自保,去了你。” 大监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许安归加重了手中的剑下坠的力量,按住他不让他说话继续冷吟:“太子这些年到底是成长了不少,知道派刺客来刺杀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长久之计,便改成放‘暗箭’,准备借着你的死,对我进行发难。大监你,不过就是太子投到我这里来问路的一颗棋子而已。是生是死,与太子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大监听了这话,瞬间脸色变得苍白,裤腿上有湿润之感,立即颤声求饶:“六殿下,六殿下!奴才、奴才也是替上殿们办事!求六殿下不要为难奴才,饶过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他日一定……投桃报李……一定……” 许安归冷笑一声,退开两步,手上用劲,剑往下沉了一沉,厉声喝道:“手上没有太子令牌,敢在我的地盘上下令羁押我的人!大监是活得太久,活糊涂了吗?!” 这一声厉喝带着强大的内力威压,大监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被许安归震出的内伤,企图辩解:“六殿下,六殿下……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敢杀奴才的!您若是杀了……” “我若是杀了,便坐实了我投递叛国的罪名。到时候回皇城复命,陛下一定会问罪与我。我那位好哥哥是这么跟你说的,对吗?”许安归冷笑。 第5章 ◎公子季凉◎ 大监张了张嘴,却不敢再说话。 许安归用剑身挑起大监下颚,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在说给周围手压在剑上的御林军听的一般:“我许安归,东陵六皇子,镇守边关八年之久,今日端了乌族去灵山大营,斩杀乌族大帅巴耶尔于剑下。这些战报不日将会跟着巴耶尔的项上人头一起,传回王城——大监说说看,到时候,我回王城复命,陛下是会追究我杀大监一事,还是会奖赏我用三千精骑大败乌族部落?” 大监心中咯噔一下,这才后知后觉,这事是他被太子殿下算计了,顿时痛哭流涕:“六皇子饶命!六皇子饶命啊!” 许安归全然不理,手腕一抖,一道鲜血喷涌而出,大监身体倒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御林军们眼睁睁地看着许安归用手中的银色长剑了结了太子派来的传口谕的大监,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扫了一眼,看向自己两个亲卫,交代道:“地上这个丢出去喂狼,御林军暂且收押!” 不等亲卫回复,他便头也不回的进了营帐之中。 * 许安归抬手,把银剑挂在武器架上,走向粗布垫着的坚硬床榻。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把身上沁满血渍的衣衫脱了下来,丢在地上,低头去看肩膀上的伤口。 果然是刚才舞剑的时候太过用力,已经缝合过的地方又裂开了。 他蹙着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帐外喊道:“去请军师来疗伤。” 片刻之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背着药箱,端着一盆清水,急急撩起帐篷,快步走向许安归。 许安归已经退了衣服,衡阔的右肩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书生见到之后顿时大惊,忙道:“殿下给我看看伤!殿下也太不小心了些,明明那么多人跟着您出去……怎么……” 说道这里,那书生骤然收了声。 这次跟随出去的三千精骑无一生还,许安归身受重伤,这次偷袭乌族大营看似大胜,其实与他们而言付出的代价是非常惨重的。 许安归能平安归来已经是个奇迹。 想到这里,书生模样的人便不敢再说下去,只得走近许安归,一同坐在那坚硬的床榻之上,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 书生发现这伤口居然已经被人缝合过了,有些惊讶地抬眸去看许安归:“殿下是被人救了?” 许安归神思散漫,听见书生问话,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许久才发出一声苦笑:“原来,她所说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即是来救人的,也是来杀人的。她救的人是我,杀的人也是我的。” “殿下何处此言?”书生不解。 许安归并没有回答,只是按住他的手,神情肃穆:“百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百晓抬眸:“谁?” “你可听过季凉这个人?” 百晓眼眸里似有震惊,沉吟片刻,缓缓回道:“‘南有泽水暮,公子季凉处,边疆战乱无渡,一记锦囊覆!’殿下问的可是这个人?!” 许安归眼眸微睁:“是……公子季凉?” 百晓蹙着眉,看着许安归肩膀上那一道疤:“殿下问他,难不成是被他所救?” 许安归并没有回答百晓,只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有意思……有意思!居然是‘公子季凉’!起初我还有些迟疑,但是方才太子派来的人说了我今日的去处与遭遇,我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她设的局。为的是试探我的能力与心智。” 在一旁上药的百晓百思不得其解:“请殿下详解。”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叹道:“是她猜出我行军路线,把我行军路线透露给乌族,让乌族伏杀了我的三千精骑,她用三千精骑的性命试探我是否有帝王杀伐果决之心。 “而后是她救了我,带我去乌族大营,看着我凭一己之力斩杀巴耶尔,试探我是否有面对强敌毫不退缩的勇气。 “我刚从乌族大营归来,太子身边的大监就已经从东陵到了北境,跟我出去的人无一生还,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有人提前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告知太子,他派来的大监又怎么可能知道前方百里的战局? “这大监就是她留给我最后一个试探,我若有能力自保,度过这次危机,她便会与我‘后会有期’。所以她那时跟我说,她来此,即是救人也是为了杀人。呵,今日杀死大监之过,若我无力自保,死在太子之手——那她便是那个递刀的人。” 百晓听得头皮发麻,背脊一阵凉风掠过:“殿下是说,三千精锐在荒漠被伏击,还有太子殿下派大监来问责,其实都是季凉的……计谋?” “是,都是她。”许安归沉声回道,“季凉——伎俩……她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名字向我道明了她的来意。” 许安归的眼睛缓缓望向南方泽水的方向:“此人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其目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方才看见大监带着太子的口谕前来问责的时候我才顿明,原来她是在向我兜售她的智谋。” 许安归抬手,轻抚着剑架上的佩剑,眸中有一股寒意渗出:“她一早就在那山上等我去救那些人。她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我,是想亲口告诉我,这局既然她能布,自然也能够解。她能救我也能杀我。若不出所料,戍南戍北护送其老四在向北的路上无缘无故失踪,也是她做的。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她为我一个人准备的。” 许安归的脸上笑意大盛:“如此,甚好。我喜欢用锋利的剑,虽然收回来的时候会有伤到我的风险!” 百晓身为许安归钦点在侧辅佐的军师,自然是聪慧过人。 他细细想去,这件事来龙去脉确实只有这一种解释。 那个用一计锦囊就可以颠覆整个边疆战局的公子季凉,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在向东陵帝国六皇子兜售他的智谋。 哪怕用的是玉石俱焚的招数,也在所不惜! 这确实是一把锋利的剑——拥有世上无双的智谋与不怕死的觉悟。 可是,公子季凉到底有什么目的,要用这样以这种以身犯险的方式来博取到东陵帝国六皇子的信任与赏识呢? 百晓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许安归身上撕裂的伤口,一边思索着—— 各大军营里虽然都有流传有关公子季凉的事情,但说到底都有杜撰夸大的成分。 那个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有怎样的手段、怎样的心智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六殿下真的要这样接受那人送来的“投诚书”吗? 百晓抬眸,看见许安归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心中暗自苦笑,若是寻常的毛遂自荐,六殿下未必看得上。 但是,与六殿下一起潜进乌族大营,并且助他救人出来,那便是过命的交情。 这一招铤而走险、玉石俱焚的局,到底是赢得了六殿下的青睐。 是了,如果要回到那个虎狼之地,若是没有必死的觉悟,怎么可能在那里活的长久? 无论如何,这个传闻中的公子季凉当真是比一般人要聪慧许多。他似乎天生就知道,获得像六殿下这样的人信任——说,从来都不如做,更有说服力。 百晓清理好伤口,轻叹一声,低声问道:“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吗?” 许安归正好洗完了脸上的污秽,那盆血水里自己的模样被水波撕得四分五裂。 他随手丢下血染绢帕,淡然回道:“你也看见了,东陵这场夺嫡之争,不是我躲在北境八年不归朝,他就会放过我的。我总以为我可以置身事外,谁曾想,其实从未远离过那里的朝堂之争。” 权御山河 第6节 百晓又何尝不知,许安归这句话说得到底有多么的苦涩。 当年许安归从东陵都城被人一路追杀至此,几乎丧命。他小心替许安归调养了三年,才让他重伤痊愈。 百晓比谁都清楚,只要许安归还是东陵的六皇子,有继承东陵江山的权利,他就永远不可能远离那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之争。 东陵六皇子只能暂时这里休养生息,却不可能永远的置身事外。 千里之外的皇城、那些雍容华贵的人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只要有任何可以将他置于死地的理由与手段,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使出来。 而六殿下从来不是一个任人鱼肉的人,若他归去的时机一到,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归去! 许安归的心中有一个宏愿需要完成。 也正是因为这个愿望,他愿意追随他,守着他。 但仅仅是他的智谋还不足以护许安归周全,所以他从来不敢轻易向许安归提起回去的建议。 可是,现在似乎是时候了! 就在昨晚,有一个企图改天换命、不知死活的人向许安归发出了邀请,邀请他一起重回朝堂!有季凉那般聪明的谋士在侧,六殿下的前路或许会少一些坎坷罢? 南方泽水暮云峰上那个公子季凉,不出山门半步,却能执掌天下战事,左右国家战局。这样一个人满腹诡诈的人,主动来许安归的帐前兜售智谋…… 虽然其用意与目的,无人知晓。 但,总要去亲自探查一番,才能知道对方所愿吧? 百晓抬眸,缓缓地站起身,退到床榻之下,单膝下跪,行了一个军礼:“六殿下,此次前去泽水暮云峰,请让我随行,季凉公子一向诡测莫辩,此番兜售智谋,不知用意为何。此去暮云峰,望您谨慎珍重。” 许安归点点头,走向前去,扶起他:“你不必多礼,这些年我们一起走来,生死与共,我不会忘记当初许给你的承诺。季凉来的正是时候,若不是她的这记猛药提点我,或许我到现在都还在犹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躲不了,那我们就回去!” 这话仿佛千斤之鼎一般,重重地压在百晓的心口。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站在山崖之上与他盟誓呐喊、意气风发的少年。 百晓忽然鼻子一酸,眼中含泪,缓缓低头:“晓,誓死追随。” 第6章 ◎季凉谋◎ 南归的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季凉靠在马车窗棂上,看着窗外缓缓向后移动的景色。 “你说,安殿下,真的会来泽水暮云峰上找我们吗?”月卿一边给季凉揉捏着右腿,一边问道。 季凉回过神,微微一笑:“他若想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就一定会来我。我向乌族与太子献了计,把他逼上绝路,后又助他救人,留给他一个生死局。若是他有斗志,心中有明月当空,必然会来泽水暮云找公子季凉。” 月卿眼底担忧之色愈发浓郁,却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劝说季凉。 她知道,季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八年。 此次谋策送出,就再无回头之期。 八年,足以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满腹诡诈、满脑子算计的女子。 季凉目光落向东方,眼眸里是无尽的深渊:“月卿,东陵夺嫡这一局,许安归从一开就无路可退,若不寻路自保,那便是为人鱼肉。八年的忍辱负重,他需要我的智谋。那大监,是我送给他归朝的见面礼,后面的事情,一定会顺理成章的进行。太子向来不是善类,只要有人肯递杀许安归的刀,他一定会不予余力地砍过去。太子性子太急,一定会按照我布的局往下走……” 说道这里,季凉的腿,冷不然地抽了一下,疼得她浑身发抖。 月卿自知是下手重了些,连忙问道:“我有些担心……所以走神了。你是不是很疼?” 季凉没有回答月卿的话,只是右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腿,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即将按奈不住,要喷涌而出一般。 她的眼眸深处,有一片无骨的怨灵之地,散发出嗜血的杀戮:“八年了,月卿。我等了整整八年!我以八年之期归来,拉着许安归同我一起走这一遭,就是要告诉他,太子杀他之心从未消减过。而他,继续这样装聋作哑躲在军营里并不是存活之道!但,他若是与我季凉合谋,这东陵江山那便是唾手可得。” 季凉眼眸里闪烁着必死之光,幽然道:“他,与我一样,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月卿目光落在季凉的右腿上,“你的腿还没有好,就这样回去……我不放心。” 季凉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月卿,其实有时候,我这幅病弱的模样,反而很好行事。” 月卿话还未出口,“咚”的一声,马车窗棂之上就有一把飞刀入木三分。 季凉眼眸微沉,伸手拔下小刀,取下上面的纸条,眼睛从上自下扫过,眼底流淌着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兴奋。 她缓缓地打开香炉,把纸丢进香炉之内,嘴角上扬,那一瞬间似有无数艳丽的罂粟花在她身旁绽放:“月卿,所有的事情都推进的很顺利,咱们就安心的等着许安归前来拜请公子季凉出山!这个时机是我给他的,他一定可以明白我的用意。” 月卿看见季凉逐渐泛滥在脸上的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八年了,从未见过她有如此兴奋的神情。 或许这就是她这些年来隐忍偷生一直期待盼望的。 或许这正是她浴火重生的时刻! 那一场大火没有夺取她的性命,那她就要变成一只火凤凰,重回九天,盘旋在东陵大地之上,燃起新的烨火,烧尽魑魅魍魉,以正心中所愿! 而她,只要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便好——这场谋了八年之久的局,无人可挡! 月卿担忧看向季凉,还想再劝说一番。 谁知季凉不知道从里摸出来一把扇子,拿在手中转圈把玩,漫不经心地岔开了月卿的思绪:“唉——不知道师父回泽水了没有……” 月卿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师父出去游医才不过一个月,不会这么早回去的。” 季凉撇撇嘴:“那我要从暮云峰离开,岂不是无法与师父辞行了?我把你们都带走了,他老人家回到暮云峰,不会觉得寂寞吧?” 月卿亦是撇撇嘴:“师父一贯都是独自行事的,不需要我们在身边伺候,而且我觉得师父不太想看见你。” “你这话说的!好像师父特别不待见我一般!”季凉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服。 月卿哼了一声:“你见过哪个人拜师医者,不学医,专攻奇门遁甲鬼策兵书的?你在师父门下学了八年,就会个缝合伤口,能治简单的伤风,辨识十几种药草。我暮云峰神医谷,真的没出过你这样的弟子。你又不笨,一夜就可以背下一册兵书,怎么学医就不好好学呢……” 季凉顿时喜笑颜开,爬到月卿身边:“好月卿,我不是有你在身边吗?师父都说你十四岁就可以出师了,那我还学什么呀,我后半生就指望你活了。” “那师姐总是要出嫁的,也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啊。”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季凉啧了一声,一下就把手中的扇子丢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门帘之外的那个人:“我跟你师姐说话,你插什么嘴!好好驾车!” 马车外的男子被丢出来的扇子砸了头,一言不发,只能继续闷着头驾车。 好一会,季凉才从马车里掀起车帘,坐在那男子身边:“生气啦?” “没有……”男子鼓着嘴。 季凉哈哈大笑,戳了戳男子的脸:“凌乐,你难不成是喜欢你的月卿师姐,生怕我耽误了她?” 凌乐似是被季凉戳中的心事一般,脸大红:“你别乱说……” 季凉最喜欢看凌乐这样面红耳赤的样子,却也知道他的心思最是一板一眼,经不起逗,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我会保你们周全的。如果我不能全身而退,最少会把你们送出来。我不会让你们跟着我一起去送死的。” 季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月卿没好气地一把把季凉拉回来:“你给我坐好了!你腿上的针灸,我还没拔呢!我本来就担心你的腿伤,你再这么说,我就不让你回去了!” 季凉见月卿收了劝说她的心思,便收敛了那副嬉笑的样子:“谢谢你、谢谢凌乐、谢谢师父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与放纵。” 坐在马车前面驾车的凌乐眉头微皱,眼眸低了又低,似有无限哀伤涌出。 季凉摸着自己的腿:“你们都知道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学习医术,我必须趁着我还能站着行走的时候去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完。我的机会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我必须在那个机会到来之前努力的学习权谋之策——不然我日后下到黄泉碧落,如何跟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族人们交代……” 月卿连忙捂住季凉的嘴:“别再说了,跟诀别的话一样,不吉利!快呸呸呸!” 季凉微笑:“呸呸呸。” 月卿拉住季凉冰凉的手:“我会一直跟着你,护你周全的。你的腿我也会尽力医治的,你不要这悲观,师父这些年出去游医,就是在为你寻找治愈这条腿的办法。你现在恢复得很好,连着走好几天的路都不会觉得疼痛,不要说那么丧气的话!我一定会把你的腿治好的!你的腿一定能好的!” 季凉看见月卿眼角又有泪水滑落,不忍她再流泪,连忙拉下月卿的手,哄道:“好,你说好,便好。别哭了别哭了,再哭天上就要下雨了!” “哪有……”月卿瞪了她一眼。 这些年,月卿没少为她的腿哭过。 季凉最见不得月卿的眼泪,好似她一直在负她一般,每次都惹的月卿泪眼婆娑。 这个傻丫头,不过就是她那日在悬崖之上救过她一命,她便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报恩。 她不远千里地赶到许都把她从藏尸之地拖了出来,又不辞辛苦地给农户干了三月的活,日夜晒药凑银子,到驿站找那些行货的商人给暮云峰去信。 边境战火连绵,强盗遍地。 就算是有商人愿意带信去暮云峰,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够送到。 不知道月卿托了多少人送信,终于在三个月后师父来了消息。 十三岁的月卿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保住了季凉的一条命。 从那之后,一晃八年。 季凉看向窗外,逐渐西下的那片猩红犹如八年前那片火光。 刹那间季凉仿佛回到了那片城墙之外,看着遍野的哀嚎,心中渐冷—— 爹、娘、兄长,再过不久,我就要回到许都,回到那片泥沼乱世之中。请你们在天上仔细看着我,且看我如何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 东陵都城许都,皇宫之内,议政殿。 “报——” 一个穿着铠甲戎装背后插着两面三尺高军旗的骑兵,手握一个竹筒,一路骑马狂奔从城门直到议政大殿才下马步行。 议政大殿之上的大臣们,看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立即收言,向帝君作揖,退到两边,给军报让道。 那个拿着军报的士兵,一路跑到王座之下,才单膝跪地,行军礼:“东陵南境,八百里加急,报——南泽举兵范境,现已经连下我东陵两座城池、斩我南境数名大将军与阵前,南境四城联名上表,请陛下派能者前去主持战局!” 听见如此战报,坐在王座之上的东陵帝顿时勃然大怒:“1鬼子敢尔!” 作者有话说: 1士衡正色曰:‘我祖父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 第7章 ◎逼战◎ 权御山河 第7节 朝堂之上位列前位的三品之上的大员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文官们时不时地低头,看向位列身后武官们,窃窃私语。 站在文官身后的武官们,则是颔首静立,无人出声。 坐在王座之上的东陵皇帝扫了一眼站在大殿最后面的武官,然后轻咳一声,挥手:“知道了,下去罢。” 士兵起身,退出大殿。 大殿之上弥漫着一种没有缘由的紧张气氛。 “南泽举兵北上,连拿我东陵两座城池,此乃奇耻大辱!可有人愿意出战,替孤拿回那丢失的两座城池?!”东陵大帝声音低沉,言语之间落下的是帝王天家毋庸置疑威严。 这话一出,议政大殿之上,无人敢再交头接耳。 太子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武将们,武将们依然是保持着低头不语的状态。 看上去很谦卑。 东陵大帝扫了一眼,大殿之上无一人抬头,见此状,忽然暴怒,把桌上的奏章全部推散在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大监见此立即一扫拂尘:“退朝!”匆匆跟着帝君离去。 朝堂之上所有大臣,默默地退出了议政殿。 出城门的路上,偶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方才军报。 “刘尚书!等等老夫!” 一个年迈的老者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那老者站定,回头,做了一礼:“是李尚书。” 刘旗上前对李涵做了一礼,然后两人共同前行,刘旗问道:“李尚书似乎是有话与老夫说?” 李涵点点头:“方才大殿之上,刘尚书为何不出声?南泽范境,刘尚书身为兵部尚书应当推举有才能的将领前去应战才是!” 刘旗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问李涵:“李尚书,八年前的‘朝东门事件’还历历在目,您以为现在还有谁肯去做那个出头鸟?” 李涵一听刘旗提到“朝东门”立即压住了刘旗的手,看了看周围。 发现他们身侧并没有人,才把刘旗拉到了更远离人群的地方,轻叹了一声:“现在朝野上下的武将们想地都是明哲保身,得过且过,谁还有当年北寰将军气魄,连破南泽十五座城池,一举定了我东陵立国至关重要的一战?” 刘旗听到李涵尚书提到北寰,亦是一声轻叹:“可悲、可叹啊!我东陵以战立国,不想最后那些为国出生入死的将军们,却几乎都死在了朝东门的那场大火里。就连北寰镇南封疆大将军也是落得如此下场。唇亡齿寒,如何让东陵的将军们不心寒啊……” 刘旗花白的胡须随着身体一起微微颤抖,似乎是在为那些枉死的将士们感到悲痛。 身为新政而上位的兵部尚书,刘旗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朝东门事件,但他知道那件事对所有将军武将们的影响。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刚才在大殿之上,他默不作声。 李涵身为工部尚书,对于当年“朝东门”事件亦是只能摇头叹息:“是啊,那件事,让今天所有在场的武将们都沉默,对我们东陵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刘旗摸着胡子:“我东陵在这乱世中立国,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权力太大,掣肘了帝君的新政,帝君为了手中的大权,大开杀戒。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现在新政实施,东陵虽国富力强,但始终没有平定边关战乱。北境乌族,南境南泽,西域西神佛国,虽然不如我东陵地广,却也是难以攻克,随时随刻都在伺机而动。 “如今南泽犯境,有当年朝东门事件,还有哪个武将再敢来强出头啊……毕竟当年掌握兵权大将都已经兔死狗烹。那件事以后,有兵权的将领,也都告老还乡了……真是,时也命也!” 李涵沉思片刻,忽然站定不动,按住刘旗的手,问道:“此事也是有些蹊跷,南泽已经安静好些年了,前些年还派使者出使我东陵,送来朝贡之物,怎么转眼间就攻打我东陵南境?南泽有那么强大的兵力可以破城吗?” 刘旗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身后身穿绛黄色龙纹锦袍的青年男子冷笑一声,缓缓踱步而去。 * 御书房内,东陵帝君几欲横扫桌上奏折,扫了几次,发现于事无补,只能哀声叹气。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帝君身边大监低声禀报。 东陵帝听闻太子到来,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挥手:“让他进来。” 东陵太子许安泽缓缓从门口跨入,来到书桌前一丈远的地方,拜见东陵帝。 “太子来了。” 东陵帝扶额,大监见状,立即上前去替帝君揉搓着太阳穴。 许安泽抬眸,问道:“父亲可是为了南泽小国入侵一事烦恼?” 东陵帝苦笑:“你也看见了,方才大殿之上,一干武将居然无一人敢出战……我东陵泱泱大国让南泽连攻两座城池,简直是奇耻大辱!” 许安泽似是有备而来,知道东陵帝要说些什么,听了这话丝毫没有停顿地便给了下文:“父亲,其实这事,并不难办。” 东陵帝扬眉:“哦?” 许安泽回道:“那些外臣本就靠不住,除了仗着自己军功逼父亲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我东陵皇子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才。何必非要指定那些外臣去出征南泽小国?” 东陵帝听许安泽这句话立即想起前段时间的北境传来的战报:“快给孤找找几天前的北境战报!” 大监连忙上前在桌子上的一堆凌乱的奏折中翻出了一本还未拆封的奏折,递给帝君。 东陵帝接过来,用指甲划开封泥,看见奏折之内刚劲有力的字,忽然龙颜大悦:“孤居然忘记了,前段时日北境送来的战报!泽儿说得对,那些外臣是靠不住的,只有孤的儿子,才是靠得住的!六郎在北境大败乌族,斩杀其一员名将!如此骁勇之资,足以堪当大任!来人!” 大监立即站在书桌前,跪下听口谕。 东陵帝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孤,皇六子,许安归,有大将之风,今南境有难,特此封尔为镇南将军,即刻从北境大营出发去南境大营,赐南境军队虎符,夺回城池!” 大监受到旨意,立即退下去传旨。 东陵帝看着手中北境捷报:“好一个许安归!泽儿,若你六弟在你的举荐下大败南泽,孤第一个对你论功行赏!” 许安泽微微一笑:“多谢父亲。儿臣身居太子之位,自然应该替父亲操劳一些国事。有些事情交给儿臣做,儿臣定当鞠躬尽瘁。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为重。国事虽然重要,但父亲的身体更重要。还请父亲保重身体。” 东陵帝揉了揉自己的头:“是啊,孤老了,这天下终归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许安泽微微欠身,“既然父亲身体不适,那便让儿臣替您宣太医来看看吧?” 东陵帝挥了挥手,表示默许。 许安泽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没多久,御书房里传来一声花瓶破碎的声音。 东陵帝指着门口,颤声道:“逆子!逆子!居然敢如此猖狂的提醒孤身体不行,早日禅位!孤还没死呢,就想来问孤要权!逆子!” “咣当”一声又是一个花瓶破碎的声音。 邹庆大监传旨回来,看见御书房满殿的花瓶碎片,东陵帝扶着龙椅呼吸急促,立即上前去劝慰:“帝君息怒,帝君息怒啊!您越是这样,身子就越差,这点小事,真的不值当陛下生气!” 东陵帝指着门口:“那个逆子,这些年结党营私,在朝堂之上越俎代庖的事情干的还少吗?他这个太子当得好啊!都敢私自下太子令,杀他的兄弟了!当年孤真是瞎了眼,为何会立他为太子!如今养虎在侧,让孤日夜不得安枕!” 邹庆也是一脸苦意,劝道:“陛下,您还在生六殿下的气吗?” 东陵帝眼眸微抬,看着大监,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他把话说完。 邹庆明白东陵帝的意思,连忙小心翼翼道:“老奴虽然是个没用的,但是这么多年跟在陛下身边,多少明白点陛下的心思。当年那件事六殿下确实反对声音最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陛下气也气过了,罚也罚过了。八年了,该把六殿下召回来共享天伦了吧?” 共享天伦。 邹庆这话说的极其讨巧,明面上是在说东陵帝的家事,其实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劝慰东陵帝,收回成命。 邹庆心里清楚,无论自己再怎么得宠,也是只大内的一个大监而已。朝局上的事情,容不得他一个奴指手画脚。 东陵帝当然听得出来邹庆这句话的意思。 邹庆跟了他几十年,知道他心中所念。 可是他是帝王,许多事情被人架上去,需要一个梯子才能往下爬。 东陵帝依然能够清晰的记得,那日许安归顶撞他的样子。 他愤怒地指着朝东门外的那片火光,字字慷锵有力地辩解与诉说,让他这个帝王毫无颜面。 许安归,居然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顶撞了他,转身离去,策马向着朝东门的方向奔去。 他这一去,八年未归。 第8章 ◎落子开局◎ 前些日子,许安归写了一本奏表,从千里之外的北境寄回,平淡地讲述了他大败乌族的事实。 邹庆伺候了东陵帝几十年,如何不明白这东陵帝的心思。 许安归到底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当年迫于情势,东陵帝不得不放逐许安归,不闻不问。 而今太子羽翼渐丰,党羽众多。 政令之事上,帝君的政令多有不便。 反倒是太子想做的事情,能做得顺风顺水。 太子许安泽在面对东陵帝的时候关心有加,实则暗地里已经有架空东陵帝君大权的心思。 而今朝中形式紧张,正是召回许安归的时机。 可这话要东陵帝自己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所以邹庆就极其有眼力见的“苦劝”东陵帝:“陛下恕老奴多一句嘴。现,太子即为储君,政务繁忙,许多事情顾不上陛下这边也是有的。六殿下还在宫里的时候,就有仁孝的美名……”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东陵帝显然很满意邹庆的反应以及这话里化外的意思,问道:“如果,这次安归大败南泽凯旋,孤就趁机把他召回来?” 大监缓缓地点头,表示可行。 压在心头的那一桩心事有了解决的方案,东陵帝长长出了一口浊气,顿时心里好过了许多。 * 十日之后,东陵北境大营接到了调任南境带兵的圣旨与调兵虎符。 许安归恭敬地跪地接旨,又恭敬地打发了送旨的内官,坐在营帐之内一直盯着手中的圣旨,沉默不语。 百晓撩起帐篷从外而入,看见许安归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圣旨,忙问道,“怎么了?圣旨上说了什么?” 许安归把圣旨递过去,让百晓自己看。 百晓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睁大了双眼:“南泽小国居然敢举兵范境?谁给他们的胆子?!” 许安归仰起头,缓缓地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只是两息的时间,他就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许安归的脸上露出狡黠地笑意,问百晓:“你这么聪明,那便来猜猜。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不仅让他们举兵,还真的拿下了南境两座城池的?” 权御山河 第8节 百晓沉思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扬手拍头:“公子季凉!” 许安归微笑着,摸着身侧的银色佩剑,点头道:“就是她。呵,她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她不仅想要见到我,还又给我出了一道考题。我若不破了她献给南泽军队的锦囊,恐怕也无法越过南境泽水攀上暮云峰了吧?” 百晓直摇头:“那公子季凉还真是一个奇人,南泽自北寰将军领兵连破十五城那一战之后,国力大衰,这一任的君主已经不敢再提北伐的事情。这季凉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挑唆了南泽的军政,让南泽敢在这个时候挥兵北伐?” 许安归眼眸低沉:“东陵南境的战况,你可有消息?” 百晓点头:“应该不日就会送到大营来。” 许安归起身:“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百晓皱眉:“晓以为,还是等到我们的消息到了,做好打算再启程也不迟……” “让他们把消息送到南下的官道上来。这可是她给我下的战书,消息来不来,都要去。这一战不赢得漂亮,如何名正言顺地回许都?”许安归长眉一挑,“那‘公子季凉’还真是给我找了一个归朝的好理由啊……” 百晓跟着许安归走出营帐,心中似有担忧:“晓不觉得这件事对于殿下来说是好事。” 许安归轻笑:“你怕我功高震主?” 百晓颔首,没有回答。 许安归意味深长地说道:“百晓,你虽精通兵法,在阵前排兵布阵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对揣度人心这一块到底是稍欠一筹。季凉此计来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对于我、对于父亲还是对于太子。” 百晓蹙眉:“晓愚钝,还请殿下点明。” 许安归慢步向前,解释道:“朝东门事件之后,那些有名有权的将军门阀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东陵以战立国,立国之前那些以北寰将军为首的大将军们早就把东陵周围的边境险关全部尽数收回。所以在朝东门事件之后的八年里,东陵边境几乎没有大的战事。即便是有,也是北境乌族狼子野心。” 百晓点头:“是。” 许安归继续说:“那件事情以后,二哥许安泽被册封为太子,辅政已经有八载。以太子的手段,这八年里,恐怕堂下官员该换的,该收拢的他都已经全部收于麾下了。这是父亲忧心的事情,父亲怕太子势大,逼他禅位。但你知道太子忧心的是什么吗?” 百晓眯着眼睛,回答:“军政大权。” 许安归点头:“是的,太子的心病,是军政大权。毕竟八年前的朝东门事件,起因是因为他这个太子。太子一向嗤鼻那些手握军权的外姓武将,这些年东陵无人范境,那是仗着早些年那些将军打下来的名望,以及我这些年在北境与乌族的周旋。朝东门事件幸存下来的武将们因为太子凉薄而不与亲近。” 百晓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所以太子虽然已经夺得了政权,却没有军队的支持,不敢轻举妄动。” 许安归仰头看着漫天繁星:“当年掌握军政大权的那些将军们蛮横专权,让父皇与太子都心存忌讳,他们不愿意再看见军权旁落外姓,所以这个收复东陵南境两座城池的差使才会落到我头上。” “太子自觉在许都根基已深,六殿下就算手上拿了兵权,回到了许都无法动摇其根本,而兵权在弟弟的手中总比在一个外姓人的手中要强上许多。因为无论你们怎么争抢,那都是许姓之争,好坏都在一个锅里。即便此番殿下大胜南泽,拿着兵权回到许都长住,手中能够实时调配的人也只有府兵那上百人而已,根本无法对住在皇城东宫有几千御林军戍守的太子构成任何实质威胁。反而殿下住在许都,才是处处有眼线,事事要禀报。”百晓无奈一笑,自古天家如此,而今亲眼见到,总觉的不可思议。 许安归亦是无奈一笑:“我那个哥哥,不喜欢与武将打交道,所以希望由我去替他收复那些武夫,而他只用收复我,便可以手不过血的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百晓现在算是明白了:“陛下因为太子势大,需要一个能够跟太子对抗的势力。太子则因为没有军权,需要一个人能够帮他掌控军权的人。而殿下,本就有归国之心。所以,那公子季凉便在这个时候挑拨了南泽的军政,让他们奋勇起兵北伐,一力促成殿下回许都的事情……此乃奇人!他怎么会知道帝君、太子与六殿下心中所想?又怎么会找到这么好的一个时机让殿下独占功勋?!” 许安归仰头大笑:“是了,这就是那个独坐慕云峰上,不出山门,却可以左右天下战局的人的本事了。无论是揣度人心,还是攻城略地,你我似乎都略逊她一筹啊……哈哈哈哈……” 百晓只能一直摇头,自从许安归提到公子季凉以后,季凉在他们周围布的局,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杀招。 步步紧逼,险象环生,却又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有泽水暮,公子季凉处,天下战乱无渡,一记锦囊覆!晓,一直以为这话,有夸大之嫌,没想到,今日得见公子季凉的计谋,果然名不虚传。”百晓感慨,“若殿下真的能得到这一颗乱世棋子,或许真的就会离晓心中所愿,更近一步了吧……” 许安归仰头,看着满天星海,轻笑道:“今日月朗星稀,清风淡雅。当有美酒敬知己,可惜那位知己,远在南边,要我亲自去请。” “晓,也想与那位旷世奇才把酒言欢。” 许安归回首:“今夜想与季凉共饮是不成了,但是我俩还是可以喝一杯的!” 百晓抱拳:“是,属下遵命。” * 暮云峰上晨光穿透了薄薄云雾,落在神医谷的溪水之上,形成了一道金色的绸带,潺潺流动。 暮云峰山涧小路之上,有一行人疾行而走。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幽静的花谷,四季不败。 花谷之内,流淌出一缕缕琴声,清灵悠远,却无法让那群人驻足聆听琴声,欣赏山谷中的美景。 一阵清风,密静的竹林相互敲打着,迎合着琴声,齐奏出一阵沙哑的乐色。 竹林深处,有一间用竹子搭建而成楼阁,翠绿通透。楼阁里三层外三层被白色的轻纱笼罩着,仿佛烟雨朦胧之中神明所在的地方,神圣不可亵渎。 那行人来到楼阁之外单膝下跪,行军礼:“公子!” 竹楼里的琴声骤然而止。 凌乐从竹楼中走下来,对着来人一礼:“马将军,公子今日身体不舒服。不见客。” 那位姓马的将军连忙站起身:“公子,山路难行,我来一次不容易,还请公子破例一次。” 竹楼里,响了一声琴音,似是答允一般。 凌乐听了琴音,说道:“公子请将军有话直说。” 马将军立即对竹楼之上重重纱陵之后的人行礼:“我南泽已经破了东陵两座城池,可战况再无推进,还请公子指点一二。” 第9章 ◎弃子无悔◎ 竹楼里立即又一阵琴音流出。 凌乐听后说道:“公子说,将军当初上山来求取的锦囊,只是请教如何在南泽执掌军政大权。将军请教了,公子回答了。将军现在来,难道是没有拿到南泽的军权吗?” 马将军连连点头,态度极其诚恳:“是是是,当初我上山来求公子锦囊确实是想独揽军政大权,可是现在我南泽连破东陵两城,如果不趁胜追击,扩大战果,震慑东陵边境,恐怕连着新占的两城都保不住啊!” 竹楼里琴声似一声叹息。 凌乐亦是叹息一声说道:“马将军,此次公子给您出的计谋,只是因为对方没有防备才可以连下两座城池。将军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何不韬光养晦,再言北伐之事?” 马将军见季凉言语之中似有推诿之意,立即命身后的人抬上来两个箱子,然后打开。 箱子里居然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金元宝! 马将军抱拳:“这里千两黄金,请公子再出一记锦囊,助我再下一城!” 竹楼里琴声再起,飘飘渺渺,有告别之意。 凌乐对马将军躬身说道:“马将军请回吧,公子要休息了。” 马将军眼眸一眯,之前诚恳之色尽数退去。 腰间长剑铮然出鞘,直奔凌乐而去,凌乐虽然背对马将军,但早就听见了那一声剑刃出鞘之声。他微微侧身,躲过马将军一剑,脚下一挪,身法如蝴蝶一般翩翩,白衣纷飞,立即让开了位置。 马将军见凌乐让开了位置,跃上竹楼,一剑划开竹楼之内三层纱布,只见竹楼中央只留有一盏被人用过的茶盏,一个冒着青烟的香炉,以及一把七弦古琴。 方才正坐在竹楼中央的那个人影不知道何时,早就不见了踪影。 凌乐淡然的脸上出现一抹杀意,他冷声道:“马将军,这是何意?” 马跃骤然回头,也不解释,回身就是剑指凌乐。 凌乐眼眸中有微光下沉,后撤半步,毫不慌乱,广袖一扬,一把薄如蝉翼、软如腰封的长剑就从腰中解下,执与手中。 马跃如同一块石头,从竹楼之中抛出,狠狠地砸向凌乐。 凌乐则是脚下轻点,白衣猎猎作响,猛然向后退去。 “铮”然一声,两剑相交,凌乐后退更快,宛如一池柔软的春水,接住了马跃重剑,牵着这道霸道的力气向后退去。 马跃顿时觉得自己手上的力气被凌乐手上的这把软剑,卸去了不少! 凌乐嘴角微微上扬,手腕轻抖,手中的软剑好似绸带一般立即缠住了马跃手中的重剑,凌乐身形一转,重剑被凌乐手中的软剑直接带入地上,狠狠地插入泥土之中。 凌乐手腕又是一抖,软剑立即松开重剑,借着重剑剑身滑行直上,眼看就要削到马跃的手,马跃不得不右手弃剑,用左脚去抬剑。 哪知凌乐反应更快,直接一脚踢在了马跃的左腿上,击退了他的左腿,让他不能再取那把重剑。 凌乐转身,顺势就把自己手中的软剑架在了马跃的脖子上。 一身白衣骤然停歇,宛如天际浮云,婷婷静守。 周围随行而来的随从没有想到,这白衣男子身法与剑法居然如此飘逸,仿佛与这暮云峰浑然天成,虽然没有战场之上杀戾之气,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直接卸去了马跃杀戮及重的剑势。 马跃心中一惊,这软剑、这身法、这剑势,难道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缥缈剑? 剑出如薄雾笼罩,剑过如春水轻柔,剑收如晚霞归去,缥缈虚幻,真假难辨。 马跃在凌乐手下没有走过十招便已落败,心中怒火油然而生,看向站在两侧的随从怒吼道:“发什么愣?!” 那几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救人,纷纷拔剑。 “唰唰唰”几道寒光闪过,那几个随从也应声倒地,动弹不得。 一抹蓝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了那两箱金子之上,那女子落下坐在了那金子之上,顺手抄起一锭金子,拿在手中把玩,淡漠地说道:“马将军,这是在我们暮云峰的地盘,请你不要放肆。” 马跃见自己这边人瞬息之间就被这两个人来路古怪的人制服,顿时气血上涌,大骂道:“不过就是个靠贩卖计谋为生的地方而已,有钱就可以在你这里买到计谋,你这暮云峰与青楼里卖笑的女子有何区别!装什么清高!” “马将军此言差矣。”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竹楼顶上飘下。 凌乐与月卿立即收了招,站直了身子,向楼上人作揖:“公子。” 马跃一行人抬头,竹楼上盘腿坐着一个青衣人,面着一块白纱,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头发上没有任何饰品,眼眸冷冽。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辨不出男女,看不出身高。 那青衣人腿上放着一把古琴,并不在意竹楼下发生了什么,低着头,抚摸着自己腿上的那把古琴。 马跃不屑啐了一口。 一声琴音勾出,季凉温和一笑:“马将军心里清楚的吧,那些卖笑的烟花之地,将军就算是花了千万两黄金,也不会有人给将军出谋划策如何夺取军政大权。不然将军何故二顾我暮云峰呢?” 马跃冷哼一声,并不接茬,转而问道:“今日季凉公子不肯给我攻城锦囊,难道是嫌弃我给公子封的酬劳少了?” “非也。”季凉手微微下沉,琴音变得悠长了起来,“将军既然来我暮云峰求取锦囊,也应当知道我暮云峰的规矩——一人只可求取一次锦囊。将军三个月前才来求过,今日再来,季凉自然不会再出锦囊。凌乐已经委婉的告知,不想将军脾气如此暴躁,非要毁了我三层紫金纱绫才要作罢。哎,可惜了我那上好的纱绫。我还挺喜欢的。” 马跃纵然脾气暴躁,遇见这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的三人也发不出脾气来,只能闷闷地说道:“公子既有谋世之才,何不拜入我南泽,一展鸿鹄之志?” 季凉手中琴声骤停,细眉一挑,言语中不知是什么情绪:“照马将军所言,我若有心走仕途,为何不去拜东陵这种大国,非要拜在南泽小国,难不成我季凉在将军眼里就是一个这么喜欢螳臂当车、以小博大、不会审时度势之人?” 话说到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公子季凉完全不留情面地把如今南泽与东陵战事利害,摆在马跃面前。 季凉这一语无疑是在劝马跃见好就收。 季凉本身没有入仕之心,马跃再怎么劝说,都不会为他所用。 这样一个军谋鬼才,居然甘愿窝在这深山暮云深处,只愿卖一些计谋为生,真不知道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权御山河 第9节 从马跃视角看去,那人身材纤细瘦弱,声音沙哑,脸色苍白,竹楼周围飘散着一股草药苦涩的味道,一副病弱之象,恐命不久矣。 过慧易夭。 这或许就是季凉不愿入仕的真正原因? 此番前来求取锦囊,本就是妄想。马跃当然知道暮云峰的规矩大,有这一白一蓝双壁之人在侧,他想强掳季凉的想法也无疾而终。 自知打不过,人也抢不走,马跃愤愤地啧了一声,拔起地上的剑塞回剑鞘之中,抱拳:“打扰了。” 季凉一声琴音扩散出去,限制那些人的银针,纷纷弹出,射入周围竹林之中,散漫之声从天而降:“将军慢走。” 一行人站起来,想要去抬放在地上的金子。 季凉抬眸,手中的琴音忽然变得肃杀了起来:“马将军,千两黄金买下我心爱的纱绫与你们一行人的性命,可好?” 马跃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一抹杀意从竹楼顶下缓缓落下,猛然抬头,腰间佩剑半身出鞘。 季凉手指轻抚琴弦,望向马跃,眼眸里杀意已经外漏,言语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马跃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一身白衣手持缥缈剑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一身蓝衣指缝中夹着纤细银针的女子,皆是一副准备死斗的起势。 无数的念头在马跃心中闪过,最后他一挥手,示意随从不要去碰地上的箱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这竹林之中撤了出去。 出了神医谷,随行的一个人将军火爆脾气立即就上来了:“妈的,老子从军以来哪受过这种气,回去调兵,把这暮云峰给围了吧!” 马跃身后的一个将士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你说什么!” 眼瞅着马跃身后的一群将领就要自己打起来,马跃回头张望了下暮云峰周围的情况才缓缓说道:“你以为就你有这种心思吗?这公子季凉谋略出众,多少人想要他拜入麾下,可他从不出山,也无人敢来,你以为是为何?” 跟着马跃的那群人里显然有会奇门遁甲的能人异士,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这山上有奇门遁甲的阵法,那些山石,那些树木都可以成阵。” 马跃沉下眸子:“且不说这暮云峰山势高耸、林大山深,易守难攻。就算是在平原地区,与季凉一战,你有几成胜算?这人是出了名的鬼策军师,精通奇门遁甲,兵书列阵。来围他?你就不怕他广发拜帖,引四路八方来救援,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就由得他在这里作威作福?”身边的人唾了一口唾沫。 马跃冷声说道:“派兵驻守暮云峰下,我不信他们能一直在山上不出山!只要出山,就格杀勿论!此人能助我南泽成事,也能助他人成事。这人如果我得不到,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10章 ◎试探◎ 神医谷内,季凉已经从竹楼上下来,坐在轮椅之上,看着两箱沉甸甸的金子,不断咋舌:“难怪世人都想去当官啊。” 凌乐不屑地一瞥,把软剑收回腰中:“我们暮云峰不缺这些。” 季凉一副你不懂事的样子,驳道:“你这人,就是假清高。金灿灿的金子不要,你想要什么?” 月卿似有忧虑:“那马跃不是善茬,我们得罪了他,恐怕他不会放过我们。” 季凉滚着轮椅,在箱子周围绕了一圈:“那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带兵闯我们暮云峰的百鬼阵不成?吓不死他们!” 月卿摇头:“就算他不带兵上山来,我们总要下山去吧?他们在山下围困,如何是好?” 季凉丝毫不在意:“你放心吧,谁想邀请我出山,谁自然会去帮我收拾山下那些喽啰。那些莽夫还用不到我们亲自出手。” 凌乐嗤鼻,到底是年少气盛,不出世事,自然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 他虽然面上没有表情,最后还是愤愤地吐出一句:“恩将仇报。” 季凉看向凌乐,觉得这样一个淡如烟云的人,少有开口评论一个人,不由得感慨那马跃本事忒大:“这就是人心啊。有我如此之人,不能为他所用,为何不杀?利益所向,哪有绝对的朋友与绝对的敌人。昨日要杀你的敌人,今日就可能因为共同的利益跟你结盟,这就是现实。那些人追逐的不过就是‘利益’二字。你啊,还是涉世尚浅,需要多出去历练历练。” 月卿担忧地看向季凉,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即将要去的地方,也是如此凶险吗?” 季凉扬眉,漫不经心地回答:“那里一向如此,不然我何以落到如此地步。” “我们能护好你么?”月卿问道。 季凉拍了拍她的手:“放心罢,人心所向,才是正道。我们走的是正道,必然会有许多心中正气凌然的人帮我们的。我不害怕,你们也不要担心。倒是凌乐——” 凌乐回眸:“我怎么了?” “你年少气盛,性子刚正不阿,若是在江湖,这是极好的。可偏偏我们要去的地方你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最是坏事。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季凉语重心长,“不然,我就不带你去了。” 凌乐一听季凉不准备带他,立即就蹙起了眉:“我知道了。” “当真听话?”季凉扬眉。 凌乐低着头:“嗯。” “那让我领教领教你手中缥缈剑的厉害!”说罢,季凉已经从轮椅上一跃而起,手中已经有了一个掌法的起势,直击凌乐面门。 凌乐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冷眼看着,根本不打算理会季凉。 果不其然,季凉的掌风还没到凌乐面门,人就已经落地,动弹不得。 月卿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看着季凉:“明天开始,你要跟我一起闭关的事情,又忘记了是吧?” 季凉艰难地翻过身,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两根插在麻穴上的银针:“哎呀,我记得记得的啊,你都说我腿的经脉已经开始有愈合的迹象了,怎么还不让我跟凌乐过招啊!” 月卿没好气的瞪了季凉一眼:“飘渺剑重在以柔克刚,靠剑势与身法取得优势。你这破腿,还敢跟凌乐比身法?不自量力?” 季凉坐在地上不服气道:“若是放在八年前,我未必不能赢了飘渺剑!论轻功身法,我还是挺有自信的!” 凌乐负手而立:“养好了腿再来跟我论剑罢。伤了你,也没法跟师姐交代。” 季凉撇撇嘴:“师姐……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三个师承三处呢!我早就想问了,咱们暮云峰为何与别人不同?别人门派都是专修一门功夫。咱们暮云峰则是不同峰上修不同的功夫。神医谷修医术,缥缈峰修剑法,鬼门渊修兵法攻心驭人。鬼门渊的掌门与缥缈峰的掌门失踪了十多年,那两脉只留下剑谱与书册供后人学习。自从月卿出师以后,神医谷的薛老神医又经常游医不在谷里。我们三个能自学成才,简直是个奇迹。” 月卿把季凉从地上扶起来:“你能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才是个奇迹好吗?” 提到那一场大火,季凉满脸的嬉笑,瞬间就被那场大火的余温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冰霜与无法言说的怨恨。 八年前的那一夜,是季凉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忆的过去。 无论月卿怎么引导她回想那晚的细节,她都只能模糊的记得一个泛着青蓝色光的玉佩,在她眼前晃动。 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月卿要想办法引导季凉回想起那晚的各种细节。 月卿见季凉呼吸变得急促,脸色惨白,就知道她又自顾自地进入了那晚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月卿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在季凉眉心刺进了一根银针,助她稳定心智。 “洛儿……如果回想那一晚真的让你如此痛苦,我们就不要去闭关了吧……”月卿皱着眉,把她眉心的那根银针取了下来。 季凉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头:“不,我必须回忆起来那一晚所有的事情。” 她总觉得,那一晚,有什么事情是被她遗忘了。 在她的脑海深处,总是回响着一些混乱的声音,闪现着一些忽明忽暗的面孔。 每一次闭关,都是痛苦的折磨。 每一次回想起来的,不过就是那片如同晚霞一般猩红的火光,在朝东门外蔓延几里。 草木燃烧挥发出来的烟味,头发与皮肉燃烧飘散出来的糊味,以及那些人响彻旷野的哀嚎。 一直一直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不得安枕。 这些痛苦的回忆会在闭关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侵占她的心智,时间越久,她神智就会越模糊。 这个在失忆与痛苦深渊中挣扎的女子,倔强地想要一步一步地爬上悬崖,窥探那一晚藏匿于夜色之后的所有真相—— 八年前的那个不夜天,那场大火为何而燃? 到底是谁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那人救她出来,为何又把她遗弃在乱葬岗中? 她的右腿上的经脉,到底被何人震断? 或许等她回忆起来了,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 顺水而下的第十五日,许安归终于到了东陵南境边塞一座城——沁春城。 南方一年四季炎热温和多雨。 这沁春城则是东陵南境的一座春城,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许安归到了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换上了青衫轻甲,带着百晓一路策马,进入了驻扎在沁春城城外的东陵南境大营。 营中将领见许安归奉诏前来,虽然纷纷跪下行了君臣之礼,眼眸里却是深深地抵触。 皇子——这个身份,这个姓氏,在东陵将领看来,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存在。 这无关于这个人的人品,无关于这个人的能力。 许安归自然清楚这些人心中所想,也不多言,直接去了主帅大帐。 主帅大帐之内有南境边塞详尽的地图以及沙盘,在地图与沙盘之上被夺的两座城池已经标了出来。 百晓放下行装,也顾不得去休息,便直直走向沙盘,仔细研究起地形来。 “兵不血刃,季凉献策让南泽拿下这两座城市的计谋,居然是兵不血刃拿下的。”百晓怎么看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用的是这种方法,前哨当然没办法察觉吧?” 在来的路上,南境的详细战报已经奏呈给了许安归。 许安归负手站在沙盘边上,眼睛盯着那两座已经被朱砂圈出来的城池,缓缓道:“提前两个月在两座城内六十家铁匠铺共下了一万把兵器的单子,让铁铺在城内打造兵器。而后士兵们假装成平民带着通商牒契分几十批入城,去铁铺拿武器,最后配合城门口的士兵,同时发难,活捉守城的将领,不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连下两城。用时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根本不需要大量的粮草作为后援。没有大规模的异动,东陵军前哨怎么可能发现的了这是敌军入城?” “这两座城本就是边塞贸易要地,大量进出铁器也是平常的事情。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这一笔分散在城内的铁匠单子。这一计,当真是防不胜防。这公子季凉所拥有的,绝不是单纯的用兵之谋!晓,自愧不如……” 百晓之前在东陵北境,听许安归提到那季凉献策的手法,只是惊叹而已。而今亲眼看见了季凉用计的手段,则是只有感慨。 他悻悻而语,甚至有一些后怕地说道:“幸好这季凉,不是我们的敌人。” 许安归又何尝不是惊叹感慨? 他的眼睛盯着那两座丢失的城池,苦笑道:“她就算不是我们的敌人,也绝对不是盟友,最少现在她还没有心甘情愿的为我所用。这两座城池,就是她给我上山的拜帖——这一仗要如何打,才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收复那两座已经被攻下的城池。” 许安归眼眸微眯,思忖之后,继续说道:“并且这是一个局,我必须解对了她留给我的局,才有资格进入下一局的对决。” 百晓抬眸:“这又是公子季凉对殿下的……试探?” 第11章 权御山河 第10节 ◎破局◎ 许安归长叹一声:“这人说是兜售计谋,其实每一次出的局,都是在试探我的能力与心智。她给我布的杀局,可都是要命的买卖,稍有一步错漏,那便是满盘皆输。她深知,我的前路荆棘满地……一步都错不得。” 百晓回想起公子季凉初见许安归时布的杀招,点头道:“此人深谙权谋驭人之术,更懂人心。” “而且,试探的花样,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许安归揉了揉太阳穴,接话道。 看着许安归费神的样子,百晓“噗”地笑出了声:“甚少看见殿下如此,看来这暮云峰的人,殿下是非要亲自去请不可了?” “得此人助力,或许我的前路会平坦一二。”许安归虽然面露疲惫之色,但是眼眸里藏匿着的却是如剑刃一般锋利的光芒。 百晓会意,也不再多问,绕着沙盘走了两圈,思索片刻,问道:“殿下了解南泽此次主帅之人吗?” 许安归摇头。 “不如,找几个熟识南泽主帅的将领前来询问一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局,我们一样需要兵不血刃,才有拜暮云峰的资格吧?”百晓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表示赞同,点点头,眼下却又有些犯难。 回想起刚才入大帐之前那些将领们看他们的眼神,许安归有些无奈地笑道:“恐怕这里的将领们,不太愿意跟我们说实话。” 百晓摇头:“殿下,这里是南境,现在留下的人,都是当年北寰将军的亲训的将领。他们就算对东陵有再多的不满,也绝对不会违背北寰将军的意志。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许安归盯着百晓,问道:“如果北寰将军还在,你这一身抱负定会投向他吧?” 百晓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地笑意:“逝者如斯,现在再说这些有何意义。我既然已经选择了殿下,必然会跟着殿下一起走到最后。” 许安归拍了拍百晓的肩膀:“去罢,召集军营里的将领们,议事。” * 不到一盏茶功夫,军营里的校尉与副尉就已经聚集在了主帐之内。 “参见六殿下。” 军营十几个人从九品武散官恭敬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各位都起来罢,我虽是皇子,八年前那件事之后,已八年未归。各位将军不用对我如此。” 许安归抬手让他们起身,直接开诚布公。 显然,他很清楚如何来与这些有些敌视皇族的将领们沟通。 一个将领上前一步,言语中带着一丝隐忍的激动:“八年前……在大殿之上与帝君太子据理力争的人,是您吗?” 许安归点点头:“抱歉,我没有救下北寰将军。那日我策马而出,许都城外已经是一片火海……” “不!”那人单膝跪下,“殿下有这片为我们出头的心意,我们就已经知足了!总还有人心中是惦念着我们这些人的!” 许安归看向那人:“你是沁春城大营领军,裴渊?” 裴渊点头:“是。” 许安归长出一口气,把裴渊扶起来:“有些话,放一放再说,我们先来一起解决这南泽入侵这件事罢。这才是当务之急。” 裴渊点点头,站了起来。 许安归转向百晓,向众将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军师,百晓。” 百晓抱拳:“见过各位将军。” 各位将军也抱拳回礼,纷纷报上了名字。 简单的介绍之后,许安归看向众人:“各位可知道现在南泽主帅是谁?是何性情?” 裴渊看了看身后的武将,而后前一步:“回六殿下,南泽主帅,是一个以前从未听过的将领,马跃马将军。此人用计奇诡,不费一兵一卒就连下我东陵两座边关要塞。” “从未听过……的人?”许安归目光看向百晓,两人似乎心中有什么事情达成了共识。 百晓点头,表示应该是许安归所想的那样。 许安归抬眸认真地回道:“这一计,倒不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马跃所想,应该是季凉的献计。” “季凉!?” 一提到这个名字,在场所有的将军都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这些年,他们没少在季凉的手中吃亏。 南泽本是一个小国,土地面积不足东陵的十分之一,军队也只有区区的十万。 东陵拥有大军六十万、南境拥兵甚至有二十万之多,但就是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在面对这个只有十万军队的南泽久攻不下,就是因为季凉一人的计谋。 最要命的是这个季凉不仅给南泽献策,就连西域西神佛国,北境游牧乌族这些年负隅顽抗也是因为季凉千里送去的一记锦囊。 此人料事如神,无论锦囊在路上耽搁多久,战场上的战事多么瞬息万变,只要锦囊一到,必然解军队之大困。 八年了,东陵的土地没有再同往昔一般那样连下十几个城的扩张。 只有像现在这样,偶尔攻取一座两座城池,便再无进展。 甚至攻取之下的城池,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季凉用计谋拿回去。 再加上东陵帝君与太子的主要心力都花在整顿内政上,对于边关收复中土统一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搁置了。 这些年,边境大多数以少胜多的战役,将领们都会听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季凉。 这人利用八年的时间,缔造了一个无人能敌的传说。 坊间传说,在东陵黑市杀手赏金榜上,公子季凉的项上人头,赏金高达百万两黄金。 传说中无数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以飞蛾扑火之势掠上暮云峰想要诛杀季凉,却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那暮云深处的那片竹林,至今没有人可以轻入。 所以现在,这些东陵南境的将领们一听到马跃此次连下两城是季凉的计谋,不免有些胆怯。 与这样一个神鬼莫测的人为敌,要如何才能赢?就算赢了那也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吧? 许安归看着帐篷内的地图,问道:“被夺去的两城兵力现在有多少?” 一个将领回答,“那马跃似乎是想死守这两座城,所以调了五万大军在这里镇守。” “五万……”百晓眼眸微眯,“若是强攻夺回,我们可能会损失十万大军,甚至更多。” 百晓说的是事实,攻城本就是耗费兵力的活。如果守城有五万,那么攻城最少要以三倍的兵力去堆砌,才有可能成功。 而许安归这次手上调兵虎符,只能调动十万大军。 整个营帐里的气氛瞬间下降到了冰点。 那暮云峰上的公子季凉还真是东陵所有武将们的噩梦,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攻城略地都会变得极其困难。 所有将领都沉默不语,因为对手是季凉。 “报——” 一个传令兵掀开帐篷,快速跑到许安归面前,行军礼:“前方哨子探得,南泽军队有集结,向沁春城行进。” 许安归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愣,看向百晓。 百晓似乎解了什么心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丝笑意。 百晓与许安归常年一起征战沙场,清楚对方的表情代表是的什么意思。 许安归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立即下令:“嘱咐城门上的将领们不要掉以轻心,日夜轮班不可间断,城外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是!”传令兵领着令就回城门下达命令了。 帐篷里的一干将领们纷纷皱眉思索。 许安归转身朗声道:“既然对方还有再下一城的心思,各位将军就先守好这一城,再想如何夺回失去的两城吧!” 打仗这事,不可操之过急。 久经沙场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攻城守城是最耗费时间的。 更何况东陵地广人多,军队是南泽所有军队三倍之多。就算南泽军队在有季凉这样军师在侧,强行挥兵北上,只有损兵折将这一种选择。 许安归说得没错,面对南泽北伐,先守好沁春城再做打算。 所有将领点点头,依次退出了主帅大营。 许安归在沙盘边上缓缓踱了几步,饶有兴趣地看向百晓:“依你之见,马跃这人如何?” 百晓负手,看着沙盘踱步到许安归身边:“此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许安归亦是点头:“不仅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还不自知。仗着季凉给他的谋略,不知天高地厚。” 百晓表示赞同:“他那两城下得巧,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城池死守便是。我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但是他现在却主动出兵,想要攻打沁春城。这就漏给我们了许多破绽。率兵攻打沁春城这一计,肯定不是季凉给他出的。季凉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许安归手中拿着一根竹竿,指了指那两座被夺的新城与连城:“总共兵马不过五万,城中留守,最多五千。行军而来,应有四万。四万对十万,以卵击石!” 百晓眯着眼睛:“既然这人这么蠢,这一仗就看殿下想怎么打了。无论是然后断其粮草,还是强攻,此人都不可能守得住。夺回失去的新城与连城迟早的事。” 许安归问:“你以为呢?” 百晓回答:“晓主张,绕后断其粮草,围困一月,然后让其主动投降。就可以兵不血刃擒获南泽俘虏,甚至有机会可以捉拿住地方主帅马跃。一劳永逸。” 许安归听了百晓的计谋,笑出了声。 百晓不解:“殿下……是我说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姑娘们,喜欢的看文,点个收藏不迷路哦~ 第12章 ◎往昔◎ 许安归摆摆手回道:“倒不是你说错了什么,只是你这寻常法子,也太辜负了季凉的一片苦心。” 百晓蹙眉:“苦心?晓愚钝……还请殿下细说。” 许安归笑道:“你擅长兵法,做事还是太过刚正了些。季凉把这个人送给我,必然不是为了让我擒住他。” 百晓依旧蹙眉,表示不解。 许安归手按住身侧的银剑,问道:“你以为这些年,季凉为何给其他三国献计?” 百晓仰头思索片刻,“大约是……为了名声?以便向殿下示好的时候,殿下可以马上信服?” 权御山河 第11节 许安归哈哈大笑,摆摆手:“这话不对,她如果这些年辛苦经营,单单是为了那日救我,博得我的信任,那今日她就不配我亲自上山去请。” 百晓实在是不谙权谋,只是大约猜得出季凉的最终目的,犹豫道,“殿下是说她这些年给其他三国献计,是为了殿下……回许都?” “只有外患未平,朝堂之上才需要军政大权。” 许安归稍微提点了下,百晓立即就明白了:“殿下是说,季凉这些年帮助其他三国,是为了让殿下有机会统领绝对的兵权?” 许安归轻笑:“正是如此,我们不能擒住此次带兵的主帅。这人的野心日后或许我们用得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跃是信任季凉的,不然也不会按照她的策略去行事。放了这个人,让虎归山,他必定心有不甘。有强敌在外,才可以让许都的人有所忌惮。” 百晓已经明白许安归的意思,道:“我们已经知晓此人心性,让此人当我们的对手,总比其他不了解的人当我们对手,赢面要大些。” 许安归目光落在沙盘之上:“季凉还真是送了我一颗好棋子啊……既然杀不得,我们现在要思考的是,如何夺回我们失去的城池,还要不动声色的放马跃一条生路。这,比单单的擒住他要难得多。” 百晓心中闪过无数思绪,扬眉说道:“那就等他大军杀来,断其后路,以十万大军降服南泽四万大军。然后断两城粮草,制造内乱,逼民众造反,给我军打开城门。” “最后安排一个人,带领马跃从水道逃跑。”许安归手中的竹棍指着沙盘上的河道。 百晓点头:“如此甚好。殿下准备用其老四这颗棋子了吗?” 许安归抬眸道:“之前我损失了三千精锐也要把那个人从去灵山大营救出来,现在他也该去他应该去的位置了。” 百晓眼眸微眯:“甚好,他在南境长大,对于南泽了解甚多。不会露出太多的破绽。殿下折损了三千精骑,拼了性命把他们从去灵山里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时候。他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的。” 许安归转过身,看向地图,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一座在新城边缘的暮云峰,眼眸里有笑意直达眼底,喃喃自语道:“你还真是给我送了一颗好棋子啊……我,必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 “爹——爹——” 季凉瑟瑟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黑红的一片,绝望的大喊。 目光所及之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周围不断传出爆炸的声音以及人倒地哀嚎的声音。 她小小的一个人,无助地站在火光中间,四处寻找着父亲身影。 “爹……娘……哥哥……你们在哪啊……洛儿、洛儿再也不乱跑了……求求你们、求你们来接我吧!” 小小的身躯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在火墙之中,周围火焰炙热的温度,逼着她不断地向火光中间退去。 忽然火光之中传来一串马蹄声,季凉眼睛一亮,连忙冲过去:“爹爹!” 一个人影策马,高高跃起越过火墙,刚刚好落在她的身边,马上的人影勒住缰绳,骏马立即扬蹄嘶鸣。 季凉连连后退了几步,怯懦地叫道,“是……爹爹吗?”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咆哮,“追!不能让他跑了!” 马上的人影不再犹豫,弯下身子,伸手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一起来,把她拉到了马上。 “驾!” 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季凉的头顶响起,随后马儿撒开蹄子,变成一道风,毫不犹豫地冲出了那片火光之地。 火焰灼热的温度从季凉身边退去,传来一丝清凉。 季凉动了动趴在马的身子,想要抬头去看救她的是不是爹爹。 谁知她一动,身体各处就有疼痛传来。季凉只能放弃翻身的想法,一抬头,却看见一只泛着诡异青蓝色光芒的玉佩在她眼前晃动。 “叮叮”两声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凉无法翻身,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却听见身后有许多人正在策马奔驰。 她就这样挂在马上,一直奔跑……一直奔跑。 好似前方有无穷无尽的长道,她怎么也看不见路的尽头是什么。 …… “醒一醒!季凉!” 密室之内,月卿看见季凉满身是汗,她盘腿坐在石床之上,浑身发抖,额头的碎发已经被汗打湿,脸色苍白,嘴唇乌青。 月卿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季凉的脉门,脉象汹涌,大起大落,似大海波涛一般汹涌。 这不是好兆头! 月卿当机立断,抬手几根银针落下,季凉瞬间昏死过去,倒在月卿的怀里。 月卿心疼地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 每每与季凉闭关,引导她回忆之前八年前那一夜的事情,她就会如此。 在月卿的记忆里,八年前的那一夜,在东陵都城许都之外,如同晚霞一般猩红的火光蔓延了几里。 那印刻在大地上的火灼疮疤,也印刻在了季凉的心里,成为她不敢碰触的殇。 十里哀嚎,响彻天际,却无法上达天听。 月卿不知道那时只有十一岁的季凉,是如何从那片火光之地存活下来的。 她只知道,找到季凉的时候,季凉的头发、衣服、背后都有火焰燃烧过的痕迹。 季凉弱小的身子就那么被腐臭无比的尸体掩埋着,奄奄一息。 如果不是她三天三夜不知疲倦地寻找,也不可能看见腐尸之中,无力挥动着她送给季凉的、已经被硝烟与黄土染成一片污秽的绢帕。 月卿红着眼,爬过尸山,看见了被两个残缺尸身压住的季凉。 季凉看见月卿,第一句话便是:“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那一声宛若磐石,就那么重重地砸在了月卿的心底,眼泪瞬间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她背起季凉,一路向南,走过山林,越过河流。 走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背着季凉走了多久,两人就那么一起倒在了一户农家的前面。 或许是苍天怜悯,她们居然昏睡了几天,靠着米汤就那么醒了过来。 那时的月卿也不过就是十三岁。 在那户农家看来,这是一对在战火中丧失了全部亲人、无依无靠的可怜姐妹。 月卿为了能让季凉在农户那里更好的养伤,每日不到五更就起来给农户的一家子做饭,小小的肩膀挑起比自己身体还重的柴火,听话懂事的让那户农家的人都不忍心赶她们走。 更神奇的是,月卿小小年纪,居然识得许多草药,她经常上山采药制成药材,卖到不远城镇上的药铺里,还能给农户补贴一些家用。 有这么省心的小医师在家里,不仅家里活有人分担,还会治病。 虽然月卿是带着一个无法行走、体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掉的孩子,但是农户却舍不得让她们离开。 在那家农户看来,这个受伤最重的妹妹,大约是受了刺激,心中落下了阴影。 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不说一句话。 月卿也不勉强季凉说话,每日只是尽心尽力照顾季凉身上的伤。 三个月后,夏日来临,蝉鸣此起彼伏的时候,季凉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了。 月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平日里上山采药卖药攒下来的一些铜钱,全部留给了那家收留她们的农户,然后背着季凉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山。 农户手上拿着铜钱,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月卿与季凉。 “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师父,为何不让师父进山来接我们?”月卿背着季凉缓缓地走在山道之上。 季凉伏在月卿的背上,许久才开口道:“那家人与我,是救命之恩。若许都的那些人发现我没有死,必然会派人到周围追查我的下落。” 季凉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重伤,年纪太小,样貌太过好记。若是薛神医再特意去接我们,必然会让那家人记忆深刻,并且耿耿于怀。我不想他们因为我遭受无妄之灾。倒不如让他们以为我们就是战乱流离失所的姐妹,日后有人来盘问,他们也不会因为一些特别的记忆被人抓走。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像我们这样流离失所的人太多了……” 月卿点点头,不知道从何时起,季凉变得如此小心。 就连她每次进镇上卖她制好的药材,季凉也不允许她卖给同一家。 但就是因为季凉如此小心,她们才能在这偏隅小农户中静养三个月。 “我从未问过你,那一日,你是如何从那片火海中逃出来的?”月卿小心脚下,一步一步的走着。 作者有话说: 点个收藏不迷路呀~ 第13章 ◎拜见暮云峰◎ 季凉眯着眼睛:“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一个骑马的人路过,救了我……我近乎于昏迷,只看见那人身上一块玉佩。看质地与颜色,不似平常人家可以得到的。” “既然是有人救你,为何又把你丢在藏尸之地?”月卿不解。 季凉努力回忆,但是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根本无法回忆起细节,她只记得父亲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叮嘱:洛儿!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那晚的记忆是一片滚滚的黑烟,黑烟熏得她意识模糊不清。 她知道自己被人救上了马,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丢弃在藏尸之地。 那一晚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没有征兆地侵占着她所有的心智,那一夜家破人亡,那一夜血腥屠戮,那一夜如同烈焰地狱。 月卿见季凉神色焦虑,脸色苍白,自知是自己多话,便不再问下去。 看着季凉这样的反应,月卿知道,其实那一晚的事情,季凉未必不记得,只是那一晚的记忆太过痛苦,她不愿意想起而已。 青山外,早就有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月卿看见那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季凉背了上去,放在软垫之上。 马车上坐着一个两鬓斑白,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的老者。那老者看见季凉,心中大惊,连忙把她平放在马车之内,细细地把脉。 老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月卿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她怎么样了?” 老者眉宇之间出现凝重之色,久久不语。 季凉忽然开口:“薛神医,我已经从鬼门关走过一回了,没什么好怕的,您直说便是。” 薛神医长叹一声:“姑娘的右腿经络似乎是被什么人刻意震断,再加上右腿本身有折断……这右腿恐怕,很难痊愈了。” 季凉眼眸微低:“薛神医的意思是,我以后要一直与拐棍、轮椅为伴了吗?” 薛神医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没有回答,但是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走罢,我随您回泽水。” 薛神医点点头:“随老朽回去,或许有一日,老朽能研究出让你右腿痊愈的法子。凌乐,走吧。” 权御山河 第12节 “是。”马车外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随后马车吱吱呀呀地缓缓前行。 * “月卿……我做梦了……” 季凉昏睡了没多久,就慢慢转醒。 月卿见季凉还能说话,神智清楚,便放下心来,问道:“你做什么梦了?” 季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梦见我在火海之中,我放出了你送给我的传信的鸽子,然后你就来救我了。” 月卿忍住泪水:“是啊,我的鸽子来找我了,所以我去救你了。你还记得,原来你还记得。” 季凉努力地坐了起来:“我当然记得,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记得。你说你一个神医谷的传人,怎么偏偏在东陵附近的山崖上采药被我看见了?这一定是上天注定,让我的生命里遇见你吧?让我救你,然后再让你来救我……” 月卿替季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一夜,你回忆起了多少?” 季凉苦笑摇头:“无论你怎么引导,我都只记得我在火海中徘徊。前因后果,我一律都回想不起来。” 这些年来,无论月卿怎么引导,每次季凉醒来都是这句话。 永远的在火海中徘徊,永远在眼前摇晃的玉佩,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月卿心疼地说道:“出关罢,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五日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季凉垂眸,心中暗自盘算:“二十五日……已经过去二十五日了吗?我要出去,许安归那边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月卿点点头,把季凉扶到轮椅上,在她腿上盖上了一层毯子,然后推着她出了密室。 山洞门口的一间竹屋里,凌乐正盘腿而坐,闭目修炼心法。 听见石门打开,他立即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 询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整个竹林开始没有缘由地颤抖起来,凌乐回头,看向竹屋内的机括,冷声说道:“有人在闯百鬼阵。” 季凉暗笑:“月卿,带我去后山泉池之中洗漱一下。凌乐,你去迎接我们的客人。” 凌乐点头,一身白衣踩着青竹消失在那一片翠绿的尽头。 凌乐的身法极其缥缈,脚下轻点竹叶,在整个竹林上方宛若浮云一般轻盈地窜行。凌空俯瞰,神医谷前面的那片竹林居然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一个翻身,从竹林之上落下,看见入谷前面的阵法,居然被一个男子尽数破除。心中不由地一惊。 百鬼阵是鬼门渊一脉中的奇门遁甲,按照天地五行八卦布阵,若非找到生门,是绝对不可能从百鬼阵里出来的。 百鬼阵里有能够迷惑人心智的草药,在里面的时间越长,越容易产生幻觉。 那阵法是用来困住夜来偷袭之人的奇门遁甲,越是想藏匿身影,就越是会在百鬼阵的竹林里徘徊致死。 而这个身穿玄色锦衣的男子,手持一把银色的长剑,直接用剑气扫平了那用来摆阵的竹林,根本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形。 这大开大阖的气势,似乎有那么一点独尊天下的意思。 那人手中的银色长剑嗡鸣,如战书,翩然而至。 凌乐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之人,眼眸微眯,手从腰间掠过,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骤然亮出。他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残影,宛若新雪流风,飘洒而去。 剑身未到,杀意先行。 玄衣男子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剑意从天而降,立即抬眸看去。 只见凌乐那轻如风雪的剑势宛若高山雪崩一般奔涌而下,立即后撤半步,直接一剑自下而上挑起,那剑势宛如一座大山,横亘出世。 硬生生地把凌乐手中如风似雪的剑势给阻断! 凌乐自知这玄衣男子用剑杀戮之心太重,这一剑若是硬接,恐怕要折损自己三成的内力,于是他一个转身,剑身虚晃而过,那一瞬间整个竹林都在晃动,无数的竹叶平地而起,顺着凌乐的剑势一起舞动。 “去!” 凌乐一甩剑锋,那些竹叶好似变成了无数小刃,狂风暴雨一般地砸向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看着这漫天滂沱的竹叶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暮云缥缈剑,果然名不虚传。且让我来领教一番!” 话音刚落,那玄衣男子手中银色长剑似有月光骤然亮起,那剑在空中瞬间连斩了六十四下,把凌乐搅起的漫天竹叶雨直接用一张剑网切得粉碎! 凌乐回身避开这张剑网,一个翻身飘落在地,身边有无数碎叶震起落下。 他这才抬眸,细细打量这个破了他缥缈剑漫天飞花一式的玄衣男子。那玄衣男子手中的长剑,似月芒一般锋利而又冰冷。 他扬眉问道:“月芒剑?!” 玄衣男子点头轻笑,“小公子,好眼力。” 凌乐知道那武器的来历,颔首轻笑:“就算你手中的月芒可以把黑夜照亮,也不过就是在白夜中缓行。前路未卜!” 面对凌乐这冷傲态度,那玄衣男子也不气恼,只是微笑着,抱拳把剑垂立与掌心,行礼:“在下许安归。不知……” “这位就是季凉公子吧!” 躲在远处的百晓见两人不再动武,立即从许安归的身后探出头,打量着那一身萦绕着风花雪月、风雅气息的白衣少年。 许安归颔首,收剑不语。 凌乐眉头一皱:“我不是公子。” 百晓一愣,这十八九岁的少年,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与冷俊的容颜,都极其符合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描述季凉的样子—— 从容、风雅、淡然、聪慧。 怎么还会有人比这少年更加炫目? 一曲悠扬的琴声从竹楼中传出,宛若邀客的音灵,清脆叮铃。 凌乐收起飘渺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公子请殿下上座。” 许安归与百晓一起仰头,看见那竹楼层层白纱之后,有一个人影似真似幻。许安归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衫,然后抬脚上了竹楼。 凌乐抬手,把百晓拦在竹楼之外:“请这位公子,去偏房中小坐片刻。我们家公子说了,缥缈峰神医谷烹的茶水最是能洗人心目,静气凝神。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去尝一尝。” 百晓点头,他知道季凉有话想单独跟许安归说,恭恭敬敬地向着凌乐一礼:“有劳小公子带路了。” 凌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百晓带离了竹楼。 许安归撩开层层纱绫,看见了依然是一身青衣的季凉,亦如那日在去灵山上看见的那般清丽。 今日的她跪坐在竹楼的纱绫之间,三千青丝安顺的拢在身后,弹着琴的纤细手指中似有疲惫之意。 琴案的对面,放着一盏烹好的茶,香炉里袅袅青烟,散发着舒心的味道。 季凉手慢慢停下,按着琴弦,仰头缓声道:“安殿下,好久不见。请坐。” 许安归望向季凉,看见她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瞳孔微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臆中立即充满了这股舒心的味道,方才有些不宁的心绪立即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缓步上前,撩开玄色绣有金色暗纹的锦衣长袍,跪坐在软席之上,似笑非笑地回答:“不过两月有余,也不算太久。” “暮云峰上的茶,希望殿下,不要嫌弃。”季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许安归目光落在手边的茶盏之上,轻轻一笑,拿起茶盏,细细地茗了一口:“淡雅的琴音,淡雅的竹楼,淡雅的茶以及……一个运筹帷幄的‘公子季凉’。” 第14章 ◎共谋◎ 季凉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让殿下见笑了。” 许安归放下茶盏:“我如约来了。” “马跃放了?”季凉亦是茗了一口茶。 许安归点头:“是。” “嗯……这事儿,做得极好。”季凉指了指竹楼外那一大片被许安归砍倒的竹林,说道,“那事儿,怎么说?” 许安归回眸看去:“如果姑娘心疼,我给姑娘种回去。” “我意在让你破解百鬼阵,你却直接砍了我的竹子,这要我如何判定呢?”季凉扬眉,看着许安归。 许安归回道:“这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出不来这阵法,自然要想其他方法,难道这野路子,不符合姑娘的心意?” 野路子? 季凉秀眉一挑,说起来,她与许安归从一开始见面,用的就是野路子。 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季凉不想许安归如此记仇,只能摆摆手:“罢了。当初我们的约定是再会,你既然见到了我,这些就算你过了。” 许安归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季凉低头刮了刮飘在杯盏之上的粉末,吹了吹茶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许安归见季凉不打算先开口,只能先开口说道:“有些问题不问,在下心中多有疑虑,姑娘可愿意先解开在下心中疑惑?” 季凉抬眸:“请说。” 许安归问:“东陵皇子众多,我不懂,姑娘为何在东陵众多皇子中,选中了我?” 季凉放下茶盏,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那些皇子之中,安殿下最弱啊。” 许安归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最后只能弱弱地轻咳了两声。 虽然他来之前已经在心里提前备好了几个答案,却没有想过季凉的回答居然如此直接,而且不给任何颜面。 面对季凉如此无礼地举动,许安归虽有些难堪,却始终未曾表露出来。 既然他有求于季凉,想要季凉成为他麾下的谋士,在这里,他就必须对季凉显出主上的大度。 自古君王凉薄无情,若是现在都不肯忍辱负重,恐怕日后也难成大器。 此人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心中有浩然正气足以囊括天地,脑中有智谋可震慑东陵三境边关。 像她这般桀骜之人,若他不是诚心诚意三顾茅庐,又如何会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许安归保持着皇族良好的教养,颔首微笑问道:“何解?” 季凉看着许安归安然自若的样子,心中暗暗赞许,一本正经的摸着下巴:“嗯……名字弱,实力弱,心思弱……额,脑子也有点弱。” 许安归听了这番解释之后,笑出声:“姑娘,何出此言?” 季凉一摊手,解释道:“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个皇子,所以名字弱。几个皇子,独你没有封地,在外带兵,帝都根基弱。八年前被人迫害出帝都,年少心思弱。以上三点皆想不到,脑子看来也挺弱。” “哈哈哈……”许安归仰头大笑。 权御山河 第13节 没想到季凉是如此古灵精怪的性子,三两句话就把他的现状分析了透彻,那股堵在胸臆里的不舒服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许安归抱拳求饶:“是是是,姑娘句句属实,在下确实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可是姑娘……”许安归目光变得清亮起来,“即便我有这么多弱势,你还是选择了我,说明姑娘心中早有打算了,是吗?” 季凉懒懒地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茶盏的边缘:“那要看殿下心中所愿了。” “我心中所愿吗……” 许安归缓缓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幽幽地吐出一句话:“这些年征战沙场,见惯了战场杀戮,我心中所愿或许不仅仅是夺得东陵大权那么简单。” 季凉眸低有一抹幽暗,缓缓下沉:“不仅仅是夺得东陵大权那么简单吗……那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片刻沉静过后,许安归睁开眼睛,眼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神态肃穆,言语坚定:“我想要的,是天下一统,万圣归一。我想继承的,是先皇的遗愿。” 果然。 季凉坐直了身子:“果然……季凉没有选错人。如果安殿下是为了天下苍生,万世黎民。季凉愿为您奉献出全部的力量与计谋。” 许安归看向季凉:“姑娘的心愿也是如此?” 季凉颔首,眼睛看向更遥远的地方:“殿下所愿,那也是我父亲的遗愿。” 父亲的遗愿? 若是遗愿,想必她的父亲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许安归看着季凉苍白而精致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如此潜心的研究兵法,研究政局,研究驭人之术,都是为了完成她父亲的遗愿。 她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能把自己的女儿教导的如此聪慧而且胸怀大志。 仅仅凭借那一袋袋锦囊,就困住了东陵一统天下步伐。 原来这样一个奇女子一直在等的,是一个心存天下苍生的君主。 这个君主,不是东陵现任帝君,也不是东陵现任太子,而是他一个被赶出东陵都城八年之久的、几乎被遗忘的皇子。 她到底是凭什么来断定自己就是她值得倾力付出的那个人呢? 无数念头在许安归的心头划过,最终都只变成了一句:“谢谢。” 季凉缓缓抬头,看向许安归:“殿下俘虏南泽四万大军,夺回失去的两座城池。此等大功,帝君不日就会下诏招殿下回许都。殿下可做好了准备?” 说到帝君下诏书的事情,许安归忽然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他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手抚摸着茶盏若有所思。 季凉看许安归这样,不由地捂嘴轻笑:“怎么说到帝君下诏,殿下似乎有些……不安?” 许安归苦笑一声:“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季凉不知。” 季凉忍住笑意,展开手边的扇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许安归看季凉这样,就知道她心中早有打算,有气无力地说道:“姑娘就不要拿我玩笑了,此事若是无法很好的解决,就算是回了许都,我也是处处被人掣肘、寸步难行。” 季凉见许安归确实很焦虑,只好合起扇子:“这么说来,殿下是不想郭太师的小女儿嫁入你的府邸了?” 许安归见季凉如此说,不由地轻叹:“你也觉得,陛下会赐婚郭太师的小女儿给我当皇妃?” 季凉点头,认真地说道:“郭太师德高望重,升太师之前,担任过尚书令,总领六部事务。东陵现任的六部官员里有不少都是郭太师亲自举荐、提拔的。且郭太师对六部事物皆很熟悉。如果东陵帝君想要你有与太子一争高下的资本,自然会给你安排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郭太师中年得了这个最小的女儿,宠爱的紧,整个东陵皆知。不然那郭若水也不会十九岁了也没有嫁人。你娶了郭太师最宠爱的小女儿,郭太师自然也会在朝政上助殿下一臂之力——亦如当年他那么尽心尽力辅佐你的二哥许安泽登上太子之位一样。” 许安归轻笑:“既然你、我、陛下都知道郭太师的小女儿嫁给我,是最好的选择。难道许安泽就不知道了吗?” 季凉扬眉:“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皇子成婚,也算是皇家内院之事,陛下虽然有心,但是太子生母赵皇后未必肯让这门婚事说成,毕竟这事成不成都在那些夫人们的嘴舌之上。”许安归虽然这么说,但是眉头依然紧缩。 季凉看着许安归顾左右而言他,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殿下,您有话就直说吧。” 许安归抬眸,欲言又止,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 季凉看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言道:“其实殿下根本不想回许都就立即成婚,不想自己的府上,因为大婚被安插进去耳目,暴露自己行事,被人抓住把柄。所以殿下想让我想想办法,让你免了这赐婚,对吧?” 许安归连连点点头:“知我者,姑娘也!” 季凉摇头,肯定地说道:“这婚,肯定是免不了的。东陵帝国六皇子早就过了及冠之礼的年纪,只是因为一直在外征战,才耽误了受礼。皇家规矩,在殿下十六岁及冠之礼之后就应该选皇妃。 此番殿下名正言顺、满载荣光归去,之前漏掉的礼仪怕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全部都要补上。这皇妃不是郭太师的女儿也会是别家的姑娘,如果是别家的姑娘,我情愿殿下做郭太师的女婿。” 听季凉如此笃定,许安归垂下如月一般清亮的眼眸,那潋滟的脸庞,如同秋霜打了夏日翠绿的枝头,满山青野为他的沮丧,瞬间飘落成了枯朽。 那种凄美的气华,让季凉不敢直视,却又不忍弃之不顾。 原来传闻中的许安归真的有这样惊世的风骨,可以如此轻易的便敛去了日月星芒,独自成辉。 这种气质,称之为妖孽一点也不为过。 半月风华,绰约风流,逶迤灵动,说的大约就是这幅模样了吧? 许安抬起头,用朦胧的眼眸,盯着季凉。 季凉只觉得许安归身后骤然掠起一抹皎洁的月华,宛如神明降世。 “咣当”一声,季凉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这厮,居然使用美男计! 就这样让他用如此浅薄的伎俩得逞,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没品? “咳!” 季凉侧目轻咳了一声:“许我想想……” 许安归脸上挂着一副奸计得逞的笑意,殷勤道:“好。” 季凉扶着额,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许安归看上去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这人其实一只披着华美人皮的恶魔。 为了不成婚,居然可以如此出卖色相! 更可气的是,明知道他用的是美男计,她居然全盘照收?! 许安归当然不知道季凉此时心里的懊悔,目光扫过神医谷内那片苍翠、被他砍倒竹林,落在远处万里山河,轻叹道:“如此神仙一般的世外之地,居然也卷入了这滚滚红尘之中,真是可惜。” 季凉目光随之远去,轻声道:“家国未定,天下万民皆盼再无战乱。季凉如何敢在这个世外之地蝇营狗苟?” 许安归颔首轻笑,看向季凉:“此次既然是你我开诚布公地约谈,事成之后,姑娘想要的是什么,直说无妨。” 季凉垂目,手放在七弦琴上,一勾,一串音韵随即而出:“请殿下放心,季凉所愿不会动摇东陵国本……我想要的,殿下日后,自会知晓。” 许安归会意地点点头,有所愿,才有绝对的忠诚,才好驾驭。 但她的愿望绝对不容易实现,最少需要他坐在皇储的宝座之上,才能完成这件事。 现下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愿到底为何,但日久见人心,以后相处下来,总会有机会可以探查一二。 一时间周围变得静然,许安归缓缓闭目,听着琴声。 竹楼清帐之内,余音绕耳。 竹林之间,百鸟附和啼鸣。 方才那匆匆一瞥,好似这世间万般风景,皆在这一处,尽收眼底。 登高而望远,这两人,一个年芳十九,一个年华二三,盘坐于竹楼之内,畅谈山河表里,意欲谱写一曲天下兴亡、万圣归一的天盛长歌。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许安归:媳妇,我不想娶别人。 季凉:不,你想,这是剧情需要。 许安归(委屈):你不爱我。 季凉:现在我俩确实还没感情戏。别闹。 许安归:……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第二卷 ,都看到这里的点个收藏嘛~呜呜呜,收藏不够,没有后续推荐啦~ 第15章 ◎嘉奖◎ 御书房内,东陵帝君看着许安归的军报喜上眉梢,笑盈盈地摸了一把胡子,把许安归的奏表轻轻地放在一边。 跟在东陵帝君身边二十多年的邹庆大内官,看见帝君笑颜,连忙端上一盏刚烹好的热茶,问道:“是什么事让陛下如此高兴,老奴也想沾沾喜气。” 帝君心情大好,接过茶盏:“六郎果然是个当将军的好手,此去南境不过月余,就传来大胜的捷报。东陵南境失去的那两座城池已经尽数收还!” 邹大监一听此事,连忙绕道大殿之下,行跪拜大礼道贺:“恭喜陛下收回失地。六殿下此番大捷,确实是一件定边关、震慑南泽的喜事。” 帝君站起身来,步法轻盈,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笑容难得挂在脸上:“平身吧!不仅如此,此次收复失地,也是兵不血刃的连下两城!” 邹大监立即跟过来,符合道:“陛下有这样一个皇子,实乃东陵百姓之福啊!边疆战乱总是免不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六殿下确实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好殿下!” 东陵帝君这些年少有如此顺心的事情,尤其是太子许安泽近些年屡屡不知轻重阶跃干政、头痛毛病越发严重之后,他的脸上就再也没有见过笑颜了。 先帝崩逝,他刚刚继承帝位,那些有着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国之重臣在许家王朝之上指手画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那种有命不能下达,有想法无法实施的屈辱还未完全褪去。 而今太子又一次让他体会到了被人掣肘的无奈与不甘的那种感觉,许安归南泽大捷的战报来得恰到好处。 东陵帝满面春风地问邹庆:“你说,此番许安归回都述职,孤赏他什么好啊?” 邹大监听陛下如此问话,心中一惊,连忙低头。 在君侧侍奉多年,邹庆最是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陛下高兴的时候,可以说一些锦上添花的好话,但是这种涉及赏罚调用君权之事他却是半点不敢逾越。 他诚惶诚恐地垂着头:“奴才不懂这些……陛下还是寻懂的人前来商议吧!” 东陵帝眼眸微眯,目光落在门外,朗声道:“那就去请兵部尚书刘旗来商议!此番是军功,找他最合适不过了!” 邹大监抬眸看着东陵帝的目光所落的地方,立即心领神会,回道:“是,奴才这就去传陛下口谕。” 两人在殿内说话,门外的一个小内官虽然乖顺地垂目,站在御书房不远处待侍,耳朵却是一动一动地把大殿之内的声响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邹大监前脚离开了御书房,消失在大门转角,这小内官就立即捂着肚子,跟身边的另一个小内官低声说道:“我肚子疼,去去就来!殿里有什么事,你帮我盯着点!” 那小内官嫌弃地看了一眼:“快去快回!” 权御山河 第14节 “多谢!” 肚子疼的小内官立即退了出去,转过院门,一路跑向了东宫的方向。 小内官走后,邹大监从院门处探出半个头,确认了偷跑的那个小内官是谁,冷哼一声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偷听上殿传话给东宫,真是活腻味了。” 不到半个时辰,兵部尚书刘旗就已经从部里到了御书房内。 刘旗行过礼后,东陵帝把许安归写的奏折递给他看,这奏折走的是中书省,刘旗自然不知。他接过奏折,认真看了一遍,也是面露喜色:“此次,六殿下大捷,真是天佑我东陵。此役重在立威威慑南泽,对方兵不血刃夺城,六殿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造福边关百姓,此乃大善。” 东陵帝点头赞许:“六郎不仅大败南泽,两个月前也抄了北境乌族去灵山大营,重创乌族部落,北境少不得要安静一些时日。这两仗赢得极其漂亮!值得嘉奖!” 刘旗也是点头,表示赞同。 东陵帝问道:“不知道刘尚书觉得,应该给六郎什么奖赏呢?” 刘旗听东陵帝这话,身体骤然生凉,心中立即开始打起鼓来。 八年前,“朝东门”事件刚起,十五岁的六皇子许安归就在大殿之上公然顶撞东陵帝,而后又任性离开许都,在北境军营一待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朝堂之上从来都没有人敢提起六皇子。 而许安归好像也知道东陵帝的心思一般,每年年下春节时期所有皇子藩王都从封地归来参加皇家新春祭天大典,只有许安归从未回来过。 东陵帝也从未下旨召见过。 这两人就好似赌气一般,冷战了许久。 但就在两个月前的大殿之上,东陵帝与太子难得政见一致地把收复东陵南境两座城池差使交给了六皇子许安归。 若是说东陵帝思念儿子,想找个借口把六殿下招回来,刘旗倒也想得明白。 但是太子殿下也力荐许安归,这件事就有些许多心思可以捉摸了。 如今朝廷六部,有半数皆为太子党羽,他这个兵部尚书,是“朝东门”之后提起来的新官。 有人说他飞黄腾达。 可在刘旗看来,成为兵部尚书是忧不是喜。 最少太子殿下没有把自己的人推到这个位置上,就足以证明太子对军政大权的不屑。 前任尚书令,郭太师三女儿是太子殿下的正妃。 那郭太师自然也是心向着太子殿下的。 东陵帝今日单独召见他来商讨如何奖赏六皇子军功一事,刘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能当这个出头鸟。 否则,这件事传到东宫的耳朵里,以东宫手段,想要兵部尚书换人做,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他这个兵部尚书虽然官居三品,但是“朝东门”事件暴起,这兵部尚书的职位就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无人敢上无人觊觎。 所有人在官场里的人都忌讳兵权。 当年东陵帝与太子联手逼死许都之内战功赫赫将军门阀,那血染许都城门的事情历历在目。 太子至今不碰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也是知道兵部那些人不愿与他亲近,自己并不想去看兵部那群人冷脸。 按道理说兵部尚书官居三品,有拜相之权。 可东陵帝、太子与众宰辅商量国家大事的时候,从未把他这个兵部尚书招来一同商议。这就足以说明,这个位置在朝堂之上的轻重。 许多事情,是刘旗接任兵部尚书以后经常思索的事情,他已经在府上提前演练好了对答的说辞。 若是陛下想要赏哪个大胜归来的将军,他便附和两句,赏一些金银财帛,不涉及官职权限的物品便罢了。 若是陛下想要惩罚哪个武将,他便一定严惩不贷。 但是今天这个情况,他是真的没有演练过——现在东陵帝想要奖赏的是东陵六皇子许安归。 这个人有皇子身份加持,天生富贵逼人,金银财帛自小从未缺过。但是若要真给一些什么加官进爵的奖励,那便是召回许都,亲封为王了。 如果这事只有陛下的心思倒也还好说,关键这事中间夹着一个太子,这事就不能这么轻易的下结论。 太子若真的有心抬举自己这个六弟,在过去的八年里,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进言召回六皇子。 但若是真的不关心六皇子,月前与陛下高度默契的政见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的心思一向幽深难测,刘旗从未与太子有过深的接触,他深知太子根本不屑拉拢他成为党羽,所以除了年下的拜礼,其他时间他也从未出现在东宫的宴请之上。 就算这事去问同僚,同僚也只是回道,君心难测,不愿与他多言。 平日与他走的稍微近一些的工部尚书李涵,也因为掌管的事务没有厄住国之命脉,经常游离在太子宴请之外。 自月前那次推举之后,太子对六皇子的态度,刘旗捉摸了两个月也没琢磨明白。 所以这事,他切不可妄言。 五息之内,刘旗便想清楚了利害关系,行礼道:“回陛下的话,臣从未经手过这种事情,恐有什么纰漏,还是请明日早朝的时候,交给众人议事吧……” 东陵帝心中冷笑,这贯是个狡诈的老狐狸,能安安稳稳、悠悠闲闲地做兵部尚书八年,想必也是有些为官的中庸之道。 罢了,他不愿说,那就交给百官去议事罢。 正好可以看看太子一党是什么态度。 一直到刘尚书离开,东宫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 东陵帝有些按耐不住,招来邹庆问道:“刘旗来御书房议事的消息,太子耳目真的去传了吗?” 邹庆点点头:“奴才亲眼看见那不知死活的东西去了东宫。” 东陵帝眼眸微眯,心觉有什么不对。 太子这个时候能坐得住,必然有后招。 他不怕许安归回来,更不怕许安归封亲王? 东陵帝的头忽然疼的厉害,侧身捂住太阳穴,邹庆见状立即上前询问是否宣太医。 东陵帝忽然变脸,怒喝道:“御医院也是养着一群废物,孤头疼的毛病他们非但治不好,反而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恐怕御医院也被太子给收服了罢!” 邹庆站立在侧不敢说话。 好一会,东陵帝头疼的毛病才缓过劲,竟再也没有寻思太子心思的劲头,只能回寝殿歇息。 第二日早朝,东陵帝还在寝宫整理朝服,邹庆就一路小跑过来禀报太子病了。 东陵帝扬眉,问道:“因何而病?” 邹庆回答:“奴才问过御医院了,是夜来风凉,太子殿下纳了凉气,得了风寒,有些低烧,需静养几日,喝些汤药就可以恢复。” 东陵帝冷冷一哂:“他病的倒是时候!”不再多言,转身去了议政大殿。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开始,四方涌动=。= 主角们都带上马甲,开始秀操作了。 我不说,我就不说,你慢慢猜。 —小剧场— 许安归:怎么办,媳妇,太子要搞事情。 季凉:没事,他强任他强,我不出塔我最强,等我发育一会,包c。 许安归:好,稳住。 第16章 ◎弹劾◎ 百官朝拜之后,邹庆奉帝君旨意,把许安归的奏表念了一遍。 武官们一如既往地、安静地站在朝堂最后,文官们听到这个奏折,却也没有跟身边的人小声议论,也是低着头一副听圣训的样子。 东陵帝心中瞬间明了,看来许安归夺回南境两座城池的事情,昨日才从中书省送到的他的手里,今日大殿之上的所有人早就知道了。 这奏表尚未到御书房,这消息就不胫而走,可见太子势力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到什么地步。 东陵帝心中愈来愈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就有一个御史上前身子微弓:“陛下,臣有事禀奏。” 东陵帝眉头一皱,心中冷笑一声,装出一副不悦的神情:“等下再说。现在要议的是六皇子的事情。” 那御史抬头:“微臣要禀报的事情,就是六皇子的事情。” 东陵帝看着殿下站着的那御史,态度淡然,躬身尊敬,不卑不亢,就知道这御史的奏折是不得不接了。 御史台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别的地方的奏折可以不听,但是御史台的御史们的奏折,必须听。 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东陵帝冷眼仰了仰下巴,让御史快说。 御史好似丝毫没有察觉到东陵帝的不悦,把手中的奏折呈上,说道:“下官要弹劾的是现任镇南大将军,六皇子殿下!” 这个奏折一出,站在最后面的武官们都纷纷抬起头了,冷眼看着那个上弹劾六皇子许安归的御史。 东陵帝脸色微沉,没有说话。 那御史低下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两个月前,六殿下在南部帅兵之时,曾没有军令擅自带着三千精骑一路向南。而后三千精骑被乌族截获,伏杀在北漠荒原之地,无一生还。没有军令擅自出兵,有违军法,这是罪其一。东陵花大代价训练的三千精骑与三千骏马尽数被乌族虐杀俘获,让我东陵损失惨重,这是罪其二。六殿下在南境斩杀了太子殿下派去传口谕的内官,藐视东陵储君,这是罪其三。以上三罪,有违国法,目无君上,罪恶涛涛。还请陛下明察。”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御史以有违国法、目无君上前来弹劾战功赫赫的许安归,其心可诛! 然而东陵帝根本无法回应这本弹劾。 因为八年前的“朝东门”事件,他与太子联手诛杀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军的时候,用的理由就是“有违国法,目无君上,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哪怕是现在,那“朝东门”的影响都一直还在。 所以朝堂之上,由言官武官左右分立,改成了言官在前武官在后。为的就是要杀一杀这些武官的锐气。 而现在这御史所言,无论对与错,东陵帝都不能轻易驳了去。 不驳那便是相当于承认了许安归的罪责,而驳了就是承认当年他做的那个决策是子虚乌有。 权御山河 第15节 这不相当于当着满朝武官的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承认当年的事是他做错了? 帝君心中羞怒,不是旁人能知—— 难怪太子称病不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八年兵权外放,武官们虽位列朝堂,却没有参与过任何奏表内政。 昨日许安归大胜南泽的消息早就飞入东宫。 太子知道许安归这一仗赢的不仅仅是两座城池,更是赢得了边关未来几年的长治久安。 这种大功,在朝堂之上是不得不赏的。 但是许安归本就是东陵皇子,身份显赫。金银钱帛这些东西,他自然是不缺的。若是只赏金银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少不得又要寒了那些戍守边关的将领们的心。 早些年,自己与太子为了推行新政,已经把所有武官都尽数得罪。 朝堂之上武官看似恭顺,不代表他们没有任何意见。 现在能留在朝堂之上的那些武官,看着当年那些股肱之臣在一夜之间化为灰尘,心中怎么会没有一丝寒凉? 武将可以打压,可以降罪。 但,有军功者必赏,是写在军法条文里的,是不可动摇的国本新政! 八年过去了,军营里总还有一些没有经历过“朝东门”事件的后起之秀有报国之心。 从这些年的新政不难看出,帝国正在试图从新一辈中挑选一些能够肩负大任的青年将领。 为了让这些后起之秀知道朝廷有意厚待有军功之人,重新树立在军中的威望,六皇子许安归大胜这件事,是非赏不可,而且要大赏! 毕竟在东陵帝心里,无论如何赏赐许安归,那都是赏给了自己的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既缓解了这些年的父子之情,又可以让那些有心建立军功的年轻一辈看见希望。 若是要大赏许安归,那必然是加封亲王,还给他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荣光,留在许都留在朝堂之上为东陵效力。 但这似乎不是太子想看到的结局。 如果许安归大胜这件事处理不好,唯恐心存异心者挑唆。 到时候,那便是各地揭竿而起、动摇国本的大事了。 这本就是极难处理的局面,太子居然不管不顾地在这里设了一局——让御史比照当年朝东门事件发生的缘由,参了许安归一本! 难怪月前太子难得与他政见相合,让许安归成为镇南大将军去镇守东陵南境。 那时他还在奇怪,许安泽这些年为了彰显自己能力经常做一些悖逆君上的事情,怎的忽然在许安归这件事上松了口。 原来这太子不是松了口,是有恃无恐! 太子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逼着他这个帝君去配合。 这一局,无论他想不想演,都要陪着太子演下去。 不演,无异于告诉那些被文官欺压了八年的武官,寡人有错! 可是他贵为天子,岂能有错? 就在东陵帝内心愤怒无法言说之时,那御史又道:“八年前朝东门,那群乱臣贼子就是如此。而今六殿下带兵在外,又是如此,难道陛下可以放任自流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支穿心箭,一下射穿了东陵帝脆弱的心房。 他的双手蜷缩在袖子里微微颤抖。 以前太子只是与他政见不合,但争论之下太子总有妥协于让步。 但是现在他居然敢公然逼着自己的父皇做一些与意愿相悖之事。看来许安泽似乎已经不打算再隐藏自己想要把持政局的野心了。 想到这里,东陵帝的目光越来越冷,心越来越凉。 一时间整个大殿的冷若冰窖,所有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东陵帝盯着这个御史,心中有滔天怒意无处发泄。 “放你娘的狗臭屁!” 忽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大殿之后传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快步走上前去,扬拳就直接把那谏言的御史打翻在地。 御史一口鲜血吐在大殿之上,鲜血里居然还掺杂着一颗牙齿。 那武官意欲再下一拳,立即有一稍微年长的将军,上前拦住。 东陵帝微微一愣,看下去,才知道那出手打人的是正五品下宁远将军武石。而拉住宁远将军武石的是正四品上宣威将军江狄。 那被打的御史见位列朝堂之后的武官居然敢上前打人,立即捂着嘴,指着武石:“朝堂之上岂能容得你这等粗鄙之人撒野!你这是藐视天子,藐视朝堂!陛下陛下……要给臣做主!讨回公道!” 东陵帝还未发话,那武石就粗声粗气朝那御史啐了一口:“我呸!你他娘的嘴里除了那一口烂舌头,还有什么本事?六殿下在外带兵平定边疆战乱,你们这群狗屁御史除了嘴里喷粪,在这里戳殿下的脊梁骨还会干什么?六殿下保卫不是我东陵土地?保卫的不是东陵颜面?保卫的不是你在家的妻儿?你这狗娘养的东西读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仅不感激六殿下生死沙场,保家卫国,倒是在这里妄议上殿!说到这,你他娘的才是目无国法,藐视君上吧?” 武石一口气连脏带彩地说完,还不忘在踹那爬在地上的御史一脚,来泄愤。 那御史被武石一拳一脚,踹得蜷缩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位列朝堂之后的武官们纷纷低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朝堂之上憋屈了八年,今日到底是有人忍不住,上去给那些口出狂言之人好一顿教训。 御史台的人被打,其他御史当然不干,也纷纷把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拿了出来,跪地要求呈上奏表,弹劾六皇子许安归。 列为朝堂之后的武官们自然不肯,有一人出头,其他人也无法再忍,也纷纷上前去抢御史们手中的弹劾奏章。 一时间议政大殿之上居然如同长街的菜市口一般热闹。 有人哭闹,有人咆哮。 有人挨打,有人欢笑。 总归吃亏的肯定是那些手里一支笔、谏遍满朝不正之事的御史们。 所有看戏的三品往上的大员们纷纷自觉地退到议政大殿两边,冷眼看着这一场发生在议政殿闹剧。 各怀心思。 “这……” 刘旗脸上带着不解,看了看大殿中央的闹剧,又看向上殿帝君所在的位置。 只见东陵帝闭着双目,双手撑着书台,一动不动,充耳不闻,根本不管,也不打算制止这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他身为兵部尚书,总领兵部事务,本应上前阻止。 但是看着那些武将们霍霍挥拳的威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年过五旬的小身子骨,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向身边的李涵靠了靠,压低声音问:“李大人,何解?” 作者有话说: 桥桥:卖瓜子汽水小板凳了~来来来~看戏咯~ 第17章 ◎泄愤◎ 李涵低头回道:“武将们心中有怒气,总要发泄。发泄完就好了。” 刘旗目瞪口呆:“你是说,那御史把奏折写成那样,是太子殿下指使的?” 李涵抬眼给了刘旗一个眼色,让他观察其他四部尚书的面色。 刘旗回头看去,其他四部尚书皆是闭口不言,手里抱着象牙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再看其他大员,也是如此。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作,这明显就是提前通好了气。 刘旗瞬间顿悟,转过头看向李涵,压低声音,隔着象牙笏竖起了大拇指,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这招,高。” 站在帝君王座之下的郭太师,看着这一切只能连连摇头,喃喃自语:“作孽……作孽啊……” 这如同早菜市场一般的议政,就在武将们殴打御史们闹剧中结束了。 东陵帝不知道何时已经自顾自地退朝,离开了议政殿。 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大员们,从侧门陆陆续续的出了议政殿,随后是神清气爽的武官们,最后才是体无完肤的御史们。 那些御史相互搀扶着,捂着脸,摸着腿,歪着官帽一瘸一拐地出了议政殿。所有御史的身上无一例外都都沾染了自己的血。 御史们出了第一道宫门,就有十几位御医领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把这些受伤的御史都接到了御医院治疗。 御医院里一时间多了许多人,看起来门庭若市,但实际上却是静若寒蝉。 没有交流,没有动作,甚至许多人眼里都没有光彩。 * 武石高兴地骑着马跟在江狄身边,还在摩拳擦掌:“真是爽煞我也!八年了,终于可以出一口怨气了,堵在我胸口的那股气今日到底是顺了几分!” 江狄也是轻笑点点头。 武石夹了马肚子,马跟上江狄的坐骑,问道:“江大哥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去揍那个御史,满朝文官居然在一旁冷眼相看,帝君也闭口不劝。无人阻拦,揍得我特别解气。” 江狄轻叹了一声:“当年六殿下死都要我们留在许都,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场闹剧罢。” 武石一听江狄提起许安归,立即神情变得肃穆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六殿下来信了?信上提到今天的事情了?” 江狄点点头。 武石一听今日的事六殿下早已预料到,立即就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既然是六殿下的意思,那这一架是他们活该!打得好,打得老子心里痛快!” 江狄知道武石心粗,不善权谋之事,但有些事需要提点,还是要说开。 他缓缓说道:“六殿下不日就要回许都了,我们在许都苟且匿伏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殿下回来。咱们还需再多忍一些时日。” 武石听许安归要回来,喜笑颜开:“是,殿下回来,我们这些武官的日子必然要好过许多。这节骨眼上,我可不能意气用事,要听殿下安排。江大哥,在外面,你也多提着我点,免得我飘。” 江狄轻笑:“你也知道你容易意气用事。不过就是你这样的性子,今日大殿之上那一场闹剧才能成事。太子就是知道你性子如此暴躁,才让那御史口不择言的说出我们所有武官痛楚,以求激怒你。今日这事若不是有六殿下授意,我是万万不敢放你上去随意殴打言官的。” “是呢,我也觉得纳闷,我上前去揍那御史,以江大哥能力,如何拉不住我。原来是有意放任,这么说六殿下是做好准备了?”武石问道。 江狄略有疑虑:“这……殿下倒是没说,只是教我们稍安勿躁。” 武石点头:“那行,我日后坚决不再受小人挑拨了。免得给那些人落下口实。” 江狄看了看武石,“这次一闹,你少不了要受点皮肉之苦。” 武石毫不在意:“没事,不就是挨几板子的事情,战场上刀枪剑雨我都过来了,还怕那些内官手上的板子?只要六殿下一声令下,要我项上人头,我武石也给得!” 权御山河 第16节 江狄的目光落向前方看见不见尽头的路,心中忐忑不安。 那茫茫青石,如同他们的前路一般未卜。 这八年里,许安归甚少亲书给他。 那日与大捷奏表一起送入许都的还有一封送入他府中的密信。 这信,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就连信封之上,也没有一个字。但是信中简略的说明了这个奏表呈上去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御史台上表弹劾,措辞严厉,态度恶劣,意欲用八年前的事情激怒满朝武官。 武官之中若是有人忍不住动手,不用阻拦。 若是无人动手,卿需辩之。 怨气滔天,需有硬骨之人出头,而后众武将必以死追随。 若真成此势,不必顾忌后果,君上必不会重罚。” 江狄看完此密信,立即放在火烛之上焚成了灰。 八年前,许安归策马出城的时候,他还是许都朝西门城防军的一个领班。那场大火之后,朝堂兵权肃清,许都将军门阀一夜之间倾塌。 许都武将人心惶惶,都道天恩难测。 就连他这种城防军的小将领都被拖到刑部里问过罪。进入刑部之人无一例外的都赏了一顿板子。 不少武将喊冤,却无人理会。 “朝东门”之后,更多的武将被连坐处死,解甲归田者只有那些年迈上了年纪、手中没有任何实权的老将军。 武官们本就是沙场出身,不涉权谋,不揣摩上心,居然在“朝东门”之后暗自聚在一起准备联名上书,再证清白。 联名书送到江狄这里,江狄犹豫了。 此时正好,一道密信送入江狄之手,如今日这封信一般,信封封面没有一个字,没有开头,没有落款。 只有四个字——自保为上。 江狄不知道这封密信是谁写的,有多少武官收到了,但是他知道,自他接到这封密信之后,整个许都里的武官们都变得安静起来。 那封信仿佛有什么仙法一般,安抚了所有武官。 等到整个“朝东门”事情过去十天,朝堂恢复早朝列班,他们才知道,六皇子许安归十日前已经策马离去。 他此去斩杀了“朝东门”守门将领,救回了不少门外烈火之中的武官。 而自己却一路向北,入了北境军营。 次年,东陵二皇子许安泽被册封为太子,辅政监国。 而后整个兵部大清理,大调动,却无一人再提冤枉一事。 随后的几年,边境频频被小国骚扰,东陵一直死守不出,倒也相安无事。 他这一路坐到四品武官位列朝堂,也不过就是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关系,做事还算勤勉,朝堂之上总要有人去担着那些虚职,所以他们这批守门的将领、皇宫外围的城门禁军、皇城之内的御林军才陆续被提拔了上去。 原本朝堂之上文武官左右分立,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官管理朝政,武官无事可奏,久而久之站位变成了前后分立。 江狄看着这些年朝堂风云,心中感慨颇多。 当年救了他一命的那个没有落款的信,他自顾自地认为是六皇子许安归送来的。不仅他是这么认为的,整个朝堂之上保住性命的那些武将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因为八年前,只有六皇子不顾个人安危,替他们出了头。 只有他才会给武官留一条后路。 两个月前,朝堂之上,东陵南境被连下两城,武官无人说话,无人请缨,那便是杀戮武官带来的后果。 东陵帝与太子当然知道,这群现在位列朝堂的武官们基本没有几个有征战沙场的经验。 那些在边关继续守城的低级将领之所以肯继续为东陵效力,只是因为他们所有人的亲眷妻儿被太子用大婚理由骗回了许都当做人质。 太子大婚,压了所有边关低级将领的亲眷在前,“朝东门”虐杀许都将军门阀在后,还有哪个武将会心无城府的再为这一对许氏父子效劳? 八年里,许都文官一直都是肆意欺压武官。 这若是没有太子与东陵帝的默许,谁敢如此张扬跋扈?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武官们私下有一个传言,当六殿下许安归归朝之时,那便是他们翻身之日。 今日这一场闹剧,便是这一场看不见鲜血、却要以命相博的夺嫡之战的开场。 * 随后几日,太子依然因病辍朝。 朝堂之上依然如同菜市一般热闹。 言官继续用措辞犀利的语言抨击,御史们身上无一例外的缠着纱布、敷着膏药,手指殿后那些武官,齐力上表。 开始几日上表,措辞之中只是反复强调六皇子许安归有违国法、目无君上,需严惩不贷。武官们每日也带着厚厚一本奏折,例数许安归六皇子这些年在北境大小军功。 两边虽然再无动手之举,但是朝堂之上冷嘲热讽、“放你娘的狗臭屁”如此之内的腌臜泼词层次不穷。 御史们气得手脚发抖,吹胡子瞪眼,却又不肯有辱斯文放下身段骂回去。 满朝大员皆是日日看戏的表情,任由御史与武官们在朝堂之上吵得昏天暗地。 朝堂之上三公三卿早年事已高,听不得这些嘈杂,几乎全部都连续几日告病在家。 第18章 ◎变天◎ 又是一日下朝,郭睿明下了马车,进了院子,换下朝服,就立即往郭太师的院子走去。 “父亲,儿子回来了。”郭睿明恭恭敬敬地向郭太师行礼。 郭太师手里拿着鸟食,看了郭睿明一眼:“今日太子殿下上朝了?” 郭睿明回答:“没有,朝堂之上,还是御史们与武官口舌之争。” 郭太师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做的孽,让御史帮他们还,恐怕这次御史台要变成第二个怨念冲天的地方了。” 郭睿明颔首,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也觉得当年的事情,是上殿们做的太过了?” 郭太师把手中的鸟食全部丢入了鸟笼的食槽之中,转了个身,走向府中的花园。 郭睿明立即眼疾手快地把靠在一边的手杖给父亲递了过去,然后在侧搀扶着,跟着一起慢步。 “当年的事情,不过就是上殿们想要拿回旁落的君权,从而推行新政。新政削减武将们的待遇与权力,虽然侵害了部分武将们的利益,但新政有利于国富、有利于百姓这本是一件好事。为父也是极力赞同。”郭太师叹了一口气,“但我东陵以战立国,先皇立国本就是波折不断,立国之初少不了依靠武将打天下,这本没有错。错就错在那些武将太把自己当回事。当今陛下既然已经继承大统,那他们之间的身份必然是以君臣相待。既是君臣,哪有臣子强行干政的?” 郭睿明点头:“是,‘朝东门’是那些好大喜功的将军们咎由自取。陛下已经忍让多时,水满则盈亏。” “那些莽夫不懂朝政,不顾大局,不闻圣心,死不足惜罢了。”郭太师指了指花园里的亭子,郭睿明便把郭太师扶了进去。 郭太师杵着拐杖坐下,看着亭外湖水:“但是八年过去了,你可看明白了上殿的意思?” 郭睿明站在郭太师身边,回答道:“太子殿下现在羽翼渐丰,陛下这些年操劳,头疾俞烈,思绪自然不如前些年那般灵活。恐怕太子殿下再想什么,陛下如今也未必清楚了。” 郭太师点头:“陛下不清楚,我们可不能糊涂。” 郭睿明皱眉:“父亲是否太过忧虑?儿子以为,当年太子殿下成事,我们郭家也在旁出了不少力气,念在这功勋,太子殿下未必会……” 郭睿明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父亲嘴角无奈地笑意,自知自己这件事考虑的太过简单了,转了话锋:“父亲的意思是,天家凉薄,我们不能重蹈‘朝东门’的覆辙?” 郭太师看着池塘里的游鱼:“当年那件事,明面上是太子主导,但暗里却是陛下默许的结果。许多事情都是太子亲力亲为,许都朝东门下那几万人,都是太子监斩。天家凉薄,太子更凉薄。当年那些帮先帝立国的开国老臣,太子都能说一不二进行肃清,更何况我们?” 郭睿明听了郭太师这话,暗自揣度了一番,道:“当朝太子妃是三妹,儿子为户部尚书掌管户部,吏部尚书宋谏也是父亲一手提拔上去。早些年太子依仗父亲才得以稳住朝堂,获得今日羽翼。难不成今日太子会自剪羽翼?” 郭太师冷笑:“你都说了太子是依仗我郭家之势羽翼渐丰,老夫任尚书令的时候虽门生无数,可除了你、宋谏可还有别的门生在六部担任尚书一职?” 郭睿明细细想了想,确实如此,虽说满朝文官多半皆是郭府的门生,但六部之中只有他与宋谏掌两部,其他四部尚书皆不是从这郭府中走出去的人。 忽然顿悟:“父亲是说,太子早就有预防之心?” 郭太师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郭睿明到底是涉世尚浅,虽然担任了户部尚书之职,却没有认真的揣度过太子的意思。而今若不是朝堂之上为了六殿下许安归是赏是罚一事争论不休,恐怕郭太师也不会特意在今日来提点他。 郭太师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道:“这许都,或许又要变天了。” 郭睿明皱眉:“一个八年未归的皇子,在许都毫无根基,怎么可能与太子殿下明日争辉?” 郭太师回眸:“毫无根基?不见得吧……若真的是毫无根基,那大殿之上这几日一直争吵不休的,又是为何?这场闹剧,不过就是太子殿下与六殿下一起心神契合演的一部戏罢了。” 郭睿明不解,行礼道:“儿子愚钝,请父亲点明。” 郭太师站起身,走向亭边:“太子羽翼丰满,不在乎六殿下归来与否,他想要的不过就是党羽忠诚,六殿下归来是最好的试金石——心怀异心者,必然墙头倒戈。 “六殿下自小跟着先皇一起习武,受先皇教导颇多,一心一意只想东陵一统中土。所以六殿下是万万不会出面去得罪武官的。 “但当年那种君权旁落的情况,六殿下又没有办法助陛下突围。这才让太子抢占了先机,用残忍至极的手段帮助陛下拿回了君权。 “在老夫看来,这一场夺嫡之争,只不过是太子先下一筹,六殿下的筹码,还未放到赌桌之上。当年六殿下负气出走,焉知不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之举? “现在,太子殿下辅政八年,手中的牌已经翻起了大半,而六殿下手中的牌,一张都还未言明。” 郭太师回身看向郭睿明,继续说道:“这两人,不到最后一张底牌亮起,这一场夺嫡之战,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世人只道八年前那件事是夺嫡最后结果,却不知,那场争斗,至今都还没有停歇。皇城之内,夺嫡之争,一向都是不死不休的。” 郭睿明眉头紧锁:“父亲,若如此说,我郭家岂不是只能力保太子?” “呵,老夫倒是想力保太子,但是陛下又如何肯让我郭家独善其身?”郭太师轻叹一声,“这些年,太子做事太不收敛,君心枉顾,陛下当然不会明言我郭家助纣为虐之过,但是绝对会给老夫一双小鞋硌脚。” 郭睿明沉思片刻,立即就想到郭太师所言为何:“父亲是说,陛下会赐婚若水与六殿下……让我郭家两难抉择?!” 郭太师摸了摸胡子:“大抵如此了。如果小九成为六殿下王妃,六殿下因为军功被封为亲王自此住在许都参与朝政,我郭家哪有不照顾的道理?” “太子绝不会让此事成行的!”郭睿明断然说道。 郭太师长叹一声,摇头道:“老夫心中有一个最坏的打算……太子多半不会阻挠这件婚事成礼。” 郭睿明不如郭太师纵横朝野多年,深谙人心,此事郭太师口中那“最坏的打算”郭睿明根本不知要从何说起。 “还请父亲明示!”郭睿明再一礼。 郭太师继续摇头:“儿啊,这是我郭府的劫,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才有可能渡劫。” 老太师说完这句,不肯再多说一句话,自顾自地拄着拐杖沿着花园独自前行。 郭睿明看着父亲逐渐佝偻的背影以及满头华发,配合着满院衰败的冬景,顿时觉得风行萧瑟,人心悲凉。 权御山河 第17节 在这朝野之中,从没有独善其身这个道理。 今日这番长谈,让郭睿明知道了,太子虽然仰仗郭家得势,却也在防着郭家势大。若这场夺嫡之争中太子胜出,那么东陵王朝将会出现一个郭家皇后。 他们郭家必定会权倾朝野,成为权利最大的外戚。 到时候,这些外戚便会成为当年“朝东门”事件里那些干政自大的将军,成为太子不除不快的隐患。 为君者,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大权旁落? 所以,日后面对太子,他必须更加小心,切不可让太子疑心郭家言行。 至于方才父亲所说的婚事,恐怕也会成为太子心中一个心结。 原来如此,陛下已经动了易储之心。 所以,才会在月前,封六殿下为镇南将军去主理南境军务,借此机会召回六殿下。 陛下的心思好猜,那么太子同意自己的六弟去南境又是为何? 太子当然知道陛下的心思,若是放在以前,太子必然不会同意此事。但现在太子虽然同意六殿下主理南境事物,却又怂恿御史台极力上书,说六殿下之过…… 这一奖一罚,是要在六殿下回来之前立威? 官做到郭睿明这个地步,每日的功课那便是揣摩上意,谨慎言行。 但是这次太子殿下的举动,他是真的摸不透。 父亲只说这场闹剧会在太子病愈上朝的时候结束,却没有言明其中利害。 郭睿明独自一人站在亭内揣摩上意,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其用意,无奈地仰头看天,正巧看见天边乌云压境。 亦是不由苦笑:“看来,这天确实是要变了。” 作者有话说: -郭府小剧场- 郭睿明:爹,太子什么意思? 郭怀禀:还能什么意思?鸟尽弓藏呗。 郭睿明:那怎么办? 郭怀禀:稳住,等六皇子出山。 第19章 ◎惊醒◎ 闹剧上演的第七日,太子病愈临朝,一早就有内官向郭府传了消息。 郭太师便早早地着了官服,上了马车,位列在宫门口,等待入宫议事。 许安泽以往不到开门时间,从不早到,今日居然起了个大早,也站在宫门口等候,平日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事的大臣们,也不敢再多话。 这几日门里门外都如菜市一般喧哗,就连侯朝的时候,武官嬉骂声不断。 今日门口却是鸦雀无声,郭睿明只觉得可笑。 郭太师位列太子之后,看见太子临朝,便主动上去行拜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许安泽缓缓回身望向郭太师,本来幽沉的脸上,瞬间变得如沐春风一般,他连忙弯腰去扶:“岳丈哪里的话,您的腰一向不好,快些平身。” 郭太师垂目,低声道:“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太子殿下还是唤臣官职为好。” 许安泽眼眸微眯,笑道:“是,太师说得极是。听闻这几日太师也病了。今日来朝,可是好些了?” 郭太师回道:“多谢太子殿下挂怀,人老了,毛病自然多,恐是知天命的时候了。” 许安泽听郭太师如此说立即脸色大变:“太师不可胡言,你是股肱之臣,有匡扶社稷之功,这东陵的万里江山,还需要太师出谋划策,可轻易病不得。我让御医院院首去入府给太师瞧一瞧开个好药方,可好?” 郭太师诚惶诚恐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不过就是一介书生,入了仕,自然是一切以国事为重,万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本分,太子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许安泽摆摆手:“太师太过谦逊了!” 郭太师垂眸问道:“太子殿下前些日也辍朝了几日,听闻睿明所言是风寒,不知殿下风寒可是好了?” 许安泽点头:“好了许多了,这几日不临朝,听闻大殿之上已经吵翻了天。恐父皇忧思过甚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便不敢在宫里长休。” 郭太师一脸欣慰之色:“国有殿下,必乱不了。” 说道这里,宫门打开,内官扯着尖锐的嗓子喊道:“放朝!” 太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郭太师请!” 郭太师亦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殿下为君,殿下先请!” 太子嘴角上扬,也不再推脱,一步跨入了大门之内。 郭太师跟在后面,眼底有冰霜凝结,寒冰刺骨。 看来那日与郭睿明所言的担心,已经不再是担心了。方才太子三番五次试探其心意,已经是准备立规矩了。 先以岳丈之称,试探其不臣之心。 若他顺着那话说,太子必然认为郭家自持身份想做阶跃之事,更加堤防。 而后说道朝堂之乱,想看他的态度。 他直接言道,有太子,必不会乱。明示他是站在太子这一边的。 最后又一次请他先行,试探其是否真的心存君臣而非功绩。 若是第一次试探是明探,那么第二次试探则是不露声色,若是他先行,那必然后面跟着的是滔天祸事。 看来太子也担忧许安归归来这件事,郭家态度如何。 但太子心思一向深沉,这次试探未果,不代表下次试探也未果。如果真的心怀不轨,恐怕经不住几次试探。 有君如此,郭家如何才能安枕无忧? 从宫门到议政殿,虽然只有半盏茶的路程,但是郭太师却是一盏茶凉到心底。 当年为保太子成事,他也算是鞍前马后,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太子的事情。而今太子不仅不想念恩情,还在步步试探其心思,其心其意都让郭太师悲痛欲绝。 郭太师跟在太子之后,看着太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高耸的白玉石阶,一步一步走向天下万人瞩目的位置,觉得此刻跟着太子前行,脚下是凌冽不融的寒冰,身侧是灼热不灭的烈火。 哪怕是他位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就是泥犁之所,再无期盼。 太子凉薄,他并非今日才知。 只是那时他心中也有一个流芳百世、载入史书为后世传颂的念头,才不管不顾地去做了。 而今八年流光飞逝,再回头看去,竟警觉自己只不过就是走了北寰将军那群人的老路而已。 肃冬刚刚来临,离春日还有漫长的几个月,万物静寂,静待春来。 但,这偌大东陵都城却是暗潮汹涌。 谁都不知道来年春日,还有哪家可以攀枝成勋,哪家又落雨成泥。 想要在这夺嫡之争里明哲保身,或许只有抢占先机这一条路可走了。 郭太师想到这里,心中似有决绝之意。 * 今日朝堂之上,虽然再也没有泼词入耳,却也是争论不休。 御史言道,六殿下仰仗军权,擅自出兵,亦是藐视国法。杀太子身边大监,便是藐视君上。这两者皆是重罪,不可不罚。 武官反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乌族三番五次范境,六殿下主动带兵出击绞杀乌族有何不可?难不成人人都跟你们这些缩在御史台的魑魅魍魉一般,玩弄嘴上功夫,那边境三国就此归顺我东陵? 这话音未落,又有御史站出,道我东陵□□坐拥强兵百万,民富力强,就算是一时失利,也不过就是暂时。六殿下不过就是夺回本应该属于东陵的地盘,就算有功,也不足以抵过! 武官听这话笑翻在地,道,说这话的人,意思是谁都可以带兵打胜仗了?那这位大人那日八百里军报来临之时,为何不出列请战,脱下官袍换上戎装?现在六殿下大胜,解了边关之危,你们在这里逞事后诸葛、口舌之快? 御史们自知这话无法再接,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经无话再说了。 七天争论不休,能说的不能说的、能吵得不能吵的基本都已经辩过一遍了。 武官们冷嘲热讽的重点在于,你行你上,不行就闭嘴。 御史们那点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做文章,基本也做不下去了。 东陵帝坐在大殿之上闭目养神,任由武官与御史们吵吵。 今天忽然御史们无话可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无论怎么辩,许安归平定了南泽战事,解了攻城之危,确实战功赫赫。 大殿之上忽然安静了下来,东陵帝也张开了眼睛,问下面:“吵完了?” 御史们个个跟打了败仗的公鸡,垂头丧气。 看着御史们这样,东陵帝忽然觉得好笑,他仰着下巴问:“所以你们吵了这些天,吵出个什么结果了吗?” 殿下一片安静。 “太子你说说罢。”东陵帝看向太子,既然今日太子上朝了,必然是要来说话的,不然这群御史也不会就说了那么几句就闭嘴了。 太子轻咳一声,行礼:“回陛下,方才御史们与武官们争论儿臣全部都记下了。双方争论的无非是赏还是罚。” “嗯,是赏是罚啊?”东陵帝问道。 太子言道:“其实这事,无论是谁,都是道听途说,不如陛下招六弟回来,让他亲自面圣述职,听了六弟自己的说法,再言其他岂不是更好?他在东陵北境八年,熟知北境游牧民族的秉性,北境八年国泰民安。此番去南境又夺回失地,本就是战功赫赫,理应嘉奖。但,御史们上奏之事,也是兹事体大。这些年东陵推行新政仰仗的就是国法严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皆是立在国法之中。我想六弟是一个明大理之人,此番回来述职,定然不会怨怪御史台多番严厉上表。” 帝君听了太子的话,心中止不住地冷哼,不管怎么说太子总算是没有在明面上阻挡许安归的归程。 区区御史台的奏表,怎么可能真的让许安归落罪? “众卿,还有什么意见吗?”帝君抬头,看向大殿之下文武百官。 百官皆是沉默。 “行吧,翰林院就太子方才所言拟一旨,拿来给孤看看。”帝君看向翰林院刘承旨。 刘承旨立即出列:“是。” “百官还有什么要上奏的吗?”东陵帝问了一遍,发现无人上前,“散了罢。” * 散朝之后,东陵帝回到寝宫,随后不久太子便来请早安。 权御山河 第18节 邹庆前来通传,东陵帝眉头一皱,说道:“跟太子说,孤累得很,已经歇下了,让他回吧。” 邹庆看着东陵帝双眉紧蹙,确实一副疲惫之相,只好领了命慢慢退了出去。 许安泽站在外,负手望天。 邹庆弯着腰,手里拿着拂尘,出来连忙做礼:“太子殿下,陛下顽疾作祟,恐怕是没精力接见殿下了。” 许安泽一脸担忧:“是头疼的老毛病?” 邹庆点点头,回道:“回太子殿下,最近陛下的头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 许安泽一长叹一声:“既然如此,父亲这里就有劳邹大监好好照顾,请御医院的那些人来听一听脉,好让我放心一些。” 邹庆是多年伺候在侧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圆这个谎,他笑道:“是,殿下仁孝之心感动天地,陛下必然会慢慢好转的。老奴这就去宣太医,顺道送殿下一程罢!” 许安泽瞥了一眼邹庆,抬脚走在了前面,邹庆跟在后面。 两人在厚厚宫墙重围之中慢步而行。 邹庆欠着身,低着头,看着许安归不紧不慢的步伐,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凉意。 第20章 ◎安插棋子◎ “大监在父亲身边有二十余载了吧?”许安泽忽然感慨道。 邹庆不知许安泽这话何意,不敢擅自揣测只能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是的,这是陛下念旧,施舍给老奴的恩情。” 许安泽微笑看向邹庆:“既然是恩情,自然是要好好回报的。” 邹庆躬曲着身子,回望许安泽。他的脸上虽然有笑意,但是眼睛却冷如冰霜。 这些年,无论邹庆什么时候看见许安泽,他都是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称之为阴鸷再适合不过了。 这样阴鸷的神情,说出那样的话,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邹庆不敢再接,停下脚步,屈身一礼:“殿下,老奴到了,便不再往前了,老奴找个内官送殿下回东宫吧?” 许安泽摆手:“父亲的病要紧,大监快些去罢。我在这宫里住了七年之久,路熟得很,一草一木皆了如指掌。大监不必挂怀。” 邹庆正经地拜了拜许安泽,便退着向御医院走去。 许安泽眯着眼看着邹庆离去,冷哼一声,转身回了东宫。 邹庆这去御医院的路上走得极其不安,以他多年对太子的了解,太子虽然不曾在面子上驳过他,但其实私下却是从来都不肯与他亲近。 今日走路忽然多说了两句话,恐怕是别有深意。 难道太子知道了那个安插在御书房外的那个小内官的死,是他去办的? 没理由啊? 那小内官是开罪了赵皇后,由赵皇后亲自发落的,怎么想太子都不应该怀疑到他的头上来。 怎么今日,太子平白无故话里话外提点他——这皇宫以后终究是他太子的,而他仗着帝君的恩宠,不过就是这皇宫的草木,日后终究是要归拢到他太子的手中的。 太子这是在敲打他要谨言慎行,不要做过多忤逆他意思的事情。 邹庆想到这里,只觉得背后又有一阵凉风掠过。 * 许安泽一人走在御花园里,看着腊梅含苞待放,忽然想起母亲最是喜欢这满院白梅,于是调转步头,往咸宁殿走去。 赵皇后身边的大女官赵惠在殿外督促宫女们干活,远远地看见许安泽向着咸宁殿走来,立即露出笑颜,吩咐道:“竹喜,去吩咐小厨房中午备一些殿下喜欢吃的吃食。竹禄去通知主子殿下来了。” 正在给院子里草木浇水的竹喜和竹禄听闻,立即向赵惠行了一个礼,收拾好东西,去办事。 赵惠连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照了照自己的样子,把头发又抚了抚,才转身走向门口,迎接许安泽。 许安泽远远地看见赵惠,也是一脸笑意,脚下的步伐不由地加快了几分,面容和悦道:“这寒冬霜雪的天气,如何叫赵妹妹在门口好等?” 赵惠微微屈身:“奴见过太子哥哥。” 许安泽连忙上前两步把她扶起来:“妹妹多礼了,家里人把你送进来伺候母妃本就委屈了你,我们本是一家,妹妹不要跟我多礼,显得生分。” 赵惠听许安泽这么说,小脸立即变得红润起来,她有些羞愧地低着头:“照顾皇后也是替太子殿下分忧,奴不才,只会做这些小事。” 许安泽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赵惠的头:“傻丫头,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母家的人,身份本就比其他人高贵一等。你的心意,我知晓。” 许安泽这般倒真的如同一个兄长宠爱妹妹一般,看起来温馨和睦。 赵惠听许安泽说她的心意,他知晓,立即脸上的红晕又增加了几分。忽然觉得发髻一紧,许安泽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头发。 许安泽一副打量的眼神看着赵惠:“嗯……‘1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说的大概就是妹妹这幅样子了吧?” 赵惠害羞地摸了摸发髻之上,那里有一朵柔软悄然绽放,一片沁香气息扑面而来。 赵惠摸着头上的那朵梅花,问道:“殿下路过了梅园?梅园的花可是全开了?” 许安泽笑道:“是呢,今年冬日来得早,寒气颇足,梅园里的花开的大好。可是即便是万红满园,在我看来,却不如妹妹容颜。” 赵惠哪里听得这样的话,立即脸红耳赤的不敢再言语。 许安泽轻笑一声:“我去看看母妃,你去帮我烹一盏茶可好?” “是……”赵惠不敢抬头,退向小厨房。 许安泽两三步便到了大殿之中,赵皇后正在给屋内的盆景修建枝丫,看见许安泽一脸笑意:“泽儿来了。” 许安泽抱拳行礼:“下了早朝,来给母亲请安。” 赵皇后放下手中的剪子:“坐罢,这是刚才小厨房端来的你喜欢吃的梅花酥。惠儿那丫头安排的。” 许安泽坐下,拿起一块梅花酥,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赵家妹妹照顾的母亲可还舒心?” 赵皇后点头:“那是自然,那孩子性子沉稳,做事细心,把这咸宁殿打理的不知道有多省心。” 许安泽把手中的一块合酥吃完,问道:“赵妹妹如今已经及笄过了有两年了,母妃是舍不得放她出宫?” 赵皇后没想许安泽会关心起她身边的丫头,不由得微微一愣:“虽然是过了及笄,但我总觉得孩子还是太小了,想多留在身边几年打磨打磨。寻个好人家,给个恩典。毕竟是我本家的姑娘,不能委屈了不是。” 许安泽点点头,笑问道:“不知道母妃心中可有人选?” 赵皇后摇头:“惠儿虽是我本家,可毕竟不是宗亲,想在众公子找一个适龄的正室,确实有些难了。位置高了怕嫌弃惠儿,位子低了怕委屈了惠儿。一时之间也不好定夺。” 许安泽嘴角笑意不减,道:“其实儿臣心中有一个人选。” “哦?”赵皇后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关注一个女官的婚事,便放下了手中的银剪,“说来听听。” 许安泽盯着赵皇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六弟快要回来了。” 许安泽说这话的时候,赵惠已经端了一盏茶进来了。 她把茶放在桌子上便要出去,许安泽伸手,拉住赵惠:“妹妹留下来听听罢,毕竟与妹妹终身大事有关。” 赵惠一脸羞涩,脸颊早就染了红晕,她没有挣脱许安泽的手,老老实实地站在了许安泽的身侧,满眼的爱慕。 赵皇后眼眸微沉,把赵惠看许安泽的眼神与神态尽收眼底,心中忽然了然。 赵皇后看向赵惠,柔声道:“这鬓上的白梅,还真是好看。” 赵惠抬眸看了一眼许安泽,羞涩回道:“是太子殿下送与奴的。” “是呢,你的太子哥哥一向是最疼你的,就连你的婚事,也想替你找个最好的。正才责怪我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赵皇后笑着把自己手上的红玉镯退了下来,给赵惠带了上去,“是我记性不好,这玉镯你收着吧,就当是姑妈的歉意。” 赵惠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恩泽,连忙想要退还,赵皇后把她手按住,轻声道:“你先别急着推,姑妈是有求于你呢。” 赵惠一听东陵皇后有求于她连忙跪了下去:“奴不敢,奴虽是赵家的人,但是更是皇后娘娘的奴,皇后娘娘切莫再说这种话来折煞奴了!” 赵皇后看向许安泽,许安泽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有一些小心思,但是还是一个知道轻重的伶俐女子。 赵皇后笑吟吟地扶起她:“快起来吧,本是一件喜事,要跪也应该是谢恩的时候。” 赵惠见赵皇后如此殷勤,心中无缘无故地变得沉甸甸的,蓦地往下坠了好些。 她站起身来,手握着衣角,眼里有些湿润。 赵惠这一脸惶恐的样子,赵皇后当做没有看见,继续说道:“六皇子许安归,你可看得上?” 赵惠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许安泽,两人皆是一脸笑意的看着她,等她回话。 赵惠六岁便进了尚宫局,已经在这宫廷里面摸爬滚打了十一年。 在这十一年里,她已经明白了何为天家。皇后虽然倚重她,愿意给她机会历练,但这不代表皇后离不开她。 在这后宫里,谨言慎行,察言观色是每一个下人必须修行的功课。 今日这种情况,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虽倾心于太子,太子纵然待她比旁人要不同一些,但是终究无意与她。 现在太子拖着皇后一起来与她施压,无非就是想要她的一个态度。看看她到底愿不愿意为她的父亲母亲兄长,为整个赵家做一些事情,以报天恩。 赵惠知道,自己自小就受到来自家族的照顾,女儿家不能入仕、不能上战场,只能在这些婚姻大事之上报效家族给她带来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利益交换,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若她说了,不是宗亲的父亲、哥哥就会在朝堂之上被贬官,母亲就会被夺了封号,甚至满门都会有牢狱之灾。 她们这样的家族女儿婚事,从来都由不得她们自己做主。 太子与赵皇后之所以选中她,是因为她姓赵,更因为她不敢背叛。 她们这些在名门里的女子,从生下来就是一颗利益的棋子。 赵惠心中如同深冬一般寒霜翻飞,她低着头,跪下,泪眼婆娑:“奴谢恩。”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一》 第21章 权御山河 第19节 ◎规劝◎ 赵皇后欣慰地点点头,拉起赵惠的手:“你放心,虽不是正位,但姑母一定会给你争取一个侧妃的位置,身份一样尊贵无比。嫁给皇子,总归是没有出这皇城内院。我们依然还是一家人!” 赵惠点点头:“是,全凭娘娘做主。” 许安泽亦是安慰道:“我会给妹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亲自送你出嫁,不让其他人小瞧了我们赵家的姑娘。” 赵皇后也是附和:“我会按照定国公主的规制,给你置办一套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太子与皇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定国公主的规制,太子殿下亲自送妹出嫁,无异于就是告诉全天下,她赵惠无论去哪里,都是太子与皇后的人。 那即将归来的六皇子,不过就是她嫁过去,替赵家、替太子监视的人而已。 想到这里,赵惠觉得自己也如那鬓上的白梅一般,迎风独绽领略着整个冬雪寒霜。 她虽然有皇后与太子作为后盾,但是也无异于告诉六皇子,要处处提防着她。嫁过去,无非就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而结局遥遥无期。 赵惠独自体会着内心苦楚,退到大殿正中央,跪下:“赵惠拜谢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天恩!” 赵皇后声道:“起来罢,去盯着点小厨房的饭菜,太子一向不喜欢吃辣的。” 赵惠站起身来:“是,奴这就去看。” 看着赵惠退出了大殿,赵皇后才看向许安泽:“如此明白地安插,恐怕她也无法从许安归那里探查出什么。” 许安泽笑道:“无妨,本就是想提点六弟,做事机警一些,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有赵惠在,他在府中做事,多少会有些顾忌。” 赵皇后轻叹一声:“我还挺喜欢这个孩子的。” 许安泽看向赵皇后,安慰道:“多谢母亲体谅,儿臣才能在这太子之位上坐的安稳。母亲若是觉得惠儿走了殿中无可信之人,大可从母家再选个姑娘送进来照顾您。” 赵皇后点点头,转了话头:“你父皇前几日来与我吃了午膳。” 许安泽听赵皇后如此说,笑道:“也是同儿臣这般,来说六弟的婚事的?” 赵皇后点头,表示没错。 许安泽端起茶盏:“陛下属意的是郭太师最小的女儿,郭若水,是吗?” 赵皇后轻叹一声,规劝道:“泽儿,你这些年做事确实太不收敛,你父亲心中有怨气。母亲觉得,你既已然是太子,这皇位终究是你的,不如多一些孝心,让你父亲宽些心。或许他就不会想着让许安归千里迢迢从南境回来了。” 许安泽听见赵皇后劝自己,沉了沉声道:“儿子让母亲忧虑,是儿子的错。可是母亲,您不要忘记了,当年许安归还在许都的时候,您受的苦楚。” 许安泽这话,宛如一根银针,狠狠地刺入了赵皇后的心窝。 许安归还在许都的时候,是他的生母贤妃最得宠的时候。 外面都扬言道,六皇子许安归才是太子人选。 如今八年过去了,贤妃虽然早就在自己的宫门里入了佛门,每日吃斋念佛侍奉佛祖。但是东陵帝也没有因为贤妃的遁入佛门而给她更多的宠爱。 这足以说明许安归的生母贤妃在帝君心中的位置。 当年贤妃入了佛门,也不过是因为许安归离去,与帝君赌气,这才在宫里落了发。东陵帝也在气头上,所以下了口谕随她去。 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忤逆东陵帝君,一路向北,自此天涯。 贤妃把自己关在长嬉殿八年足不出户,焉知不是为了自保? 就算帝君气性再长,再恼贤妃母子二人,终究还是要准备赦免许安归当年不告而辞的罪过。 许安归的罪责都可以免,恐怕贤妃翻身之日就在眼前。 许安泽这看似一嘴不经意地提醒,却深深触动了赵皇后的心房。 许安泽见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言,只是说道:“母亲,您应该清楚,当今朝堂之上儿子的敌人不只有许安归。许多人都觊觎着儿子这个位置。儿子若不是先下手为强,那便是要为人鱼肉了。” 赵皇后看向自己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儿子,忽然发现他的鬓边有一丝华发,心中猛然一缩,疼痛难忍:“是我没用,早些年让你受尽了委屈。” 许安泽眼中似有泪水,他缓缓起身,走向赵皇后,坐在赵皇后的身边,伸手牵起赵皇后不在粉雕玉琢的手,道:“是的,母亲,早些年我们受尽了苦楚,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翻身,拿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那么,以后是谁来碰触这个位置,都是与我、与您作对。父亲不倾心我们,我们便更要自强一些。毕竟我现在是太子,是嫡子,想要动我都要问问东陵国法。只要我不出大错,不做有违国法之事,他们就不能奈我何。” 许安泽目光投向赵皇后:“母亲,儿子做事自有分寸,请您不要太过于牵挂。” 赵皇后看着许安泽坚定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阵慰藉:“有子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许安归的婚事,我还未答应你父皇,明日我便找个说辞,把这门婚事给换了。” 许安泽摇头:“不,母亲,这事您要答应。” 赵皇后不解:“郭太师的三女儿已经嫁给你作为太子妃,忠臣不事二主。你本靠着郭太师起势,现在若是让他们再多一个靠山,岂不是如虎添翼?” 许安泽笑道:“那郭怀禀是个老狐狸,如今在我面前日日提防着我,他早就有了不臣之心,又何惧再多一个。” “怎么会?郭太师怎么会放弃储君的青睐?”赵皇后眉头紧锁。 许安泽道:“母亲,这些年我有意压制郭太师的势力,您以为他没有察觉吗?当年我不过还只是亲王而已,他凭什么助我起事?还不是看中了我是嫡子可以继承大统这一条?我继承大统之后,就会有一位郭家皇后。他们郭家就会如今日的赵家一般成为东陵最大的外戚。但母亲也知道,郭太师的门生在朝堂之上何其多,若是他郭家真的成了权利最大的外戚。到时候我就算坐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也不过就是一个权力被架空的傀儡而已。到时候朝堂之上还不是他郭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这跟郭家小女儿嫁给许安归又有什么关系?”赵皇后问道。 许安泽回答:“此时若是郭若水嫁给了许安归,您猜那个老狐狸心中会不会生出左右逢源的心思?毕竟我只是太子,只是一个储君,是可以替换的。日后能不能荣登大宝,尚未可知。” 提点到这里,赵皇后就明白了:“在太子还未登基之前一切都是有变数的,那老狐狸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一个皇子,更何况许安归是帝君最宠爱的贤妃之子、当年当太子呼声最高的人。只要他有了左右逢源的心思,要找他的错处就更容易了?” 许安泽微笑着点点头:“父皇的本意是借用郭怀禀在朝堂的势力让许安归在朝堂之上站稳,但其实我们可以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一些事。我不希望日后被郭家掣肘……” 赵皇后恍然大悟:“是了,这门亲事,还真是不能推。” 两人说话间,外面的饭菜已经摆好,赵惠恭谨地进来请赵皇后与太子去外间用膳。 赵皇后给赵惠赐了座,极其殷勤地给赵惠夹菜:“惠儿,既然你不过月余要行大婚,这些伺候人的小事,就交给别的丫头们去做罢。明日我给你找个老嬷嬷,仔仔细细地教一教你的内院之事。有些事还是需要人提点,你才能明白。” 赵惠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赵皇后的意思,脸上立即一片红晕,低声回答:“谢皇后娘娘恩典。” 许安泽笑道:“赵妹妹不要觉得难为情,这些事你迟早都是要会的。虽然只是侧位,但你要记得,我与母后都是你的靠山,六弟日后若是欺负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赵惠心中五味陈杂,抬眸看了一眼许安泽,或许他就是知道她倾心与他,才会想到把她赐给许安归作为侧室。 因为她喜欢他,不会背叛他,不忍心看着他在这乱潮之中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 这样一个洞悉人内心深处欲望的人,这样一个懂得人心何故的人,真的值得她付出这么多吗? 赵惠不知这顿饭吃得是什么滋味。 午膳过后,太子回了东宫。 赵皇后目光落在手中的书上呆了好久,忽然抬头问赵惠:“贤妃那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赵惠抬眸:“与平常无异。贤妃从不出门半步,每日也只是清斋素饭,最近她的时疾又犯了,饭菜用得就更不多了。” “惠妃那里呢?”赵皇后继续问。 赵惠回答:“惠妃娘娘还是一如既往伏案书画,每日多是读看书帖、练字、画些草木,甚少出门走动。倒是四殿下经常从各地寻来名贵的砚台与笔送进宫来,惠妃娘娘一份,陛下一份。” 赵皇后眼眸微眯:“他倒是贯会讨巧。” 赵惠道:“娘娘,方才邹大监来传过话,说是陛下晚上过来用晚膳。” 第22章 ◎议婚◎ 赵皇后点头:“那就叫小厨房备些陛下喜欢吃的小菜。” 赵惠福身,表示知道了,正准备退去,却又听赵皇后道:“算了,你让厨房准备菜,你与我亲自去做。” 赵惠微微一愣:“娘娘已经很久不做这样的事情,恐有生疏,让奴一人去做罢。” 赵皇后笑道:“晚上陛下是来说六皇子婚事的,我若不亲自下厨,如何让陛下同意一同赐婚与你?” 赵惠微微垂目,知道这事不可逆转,当下也不再坚持:“奴去督促他们把菜收拾。” “惠儿。”赵皇后看向赵惠,赵惠回身,猛然发现赵皇后眼中多了几缕不忍,“此去,你要多保重。” 赵惠看着赵皇后眼眸里上有留存的一丝怜惜,立即跪下,叩拜道:“奴什么都明白。这山河,只能是太子殿下的山河。只有太子殿下坐稳了这江山,才能保我赵氏一族永盛,保我父母哥哥平安。奴生为赵家人,不比哥哥们可以入仕谋图,但在这后院之中,尚且可为太子殿下分忧,亦是有功于东陵社稷。奴不图越枝荣宠,只求家里平安一世。奴个人生死,并不重要。” 赵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把赵惠扶起来:“你若有难,我必会保你家里一命。” 赵惠缓缓闭上眼睛:“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赵皇后轻叹一声,看向窗外满院冬景萧瑟,道:“我们这些女子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多少豆蔻年华葬在这皑皑白雪之下,不为外人所道。但,若是一朝得势,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场豪赌,从来都是聪明人的局。你我要在这局里安稳,就要学会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 赵惠看着赵皇后孤独的身影,似乎窥见了日后自己独守空房的寂寥,心中哀伤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她不敢再多想,颔首道:“奴去去就来。” 赵皇后看着赵惠离去的身影,脑中忽然浮现了一曲故乡的小调,于是低声轻吟起来:“1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赵皇后冷笑一声:“真的可以重来吗?” * 酉时未到,东陵帝便从御花园穿过,到了咸宁殿。 邹庆扬声通传了好一会,赵皇后才匆匆从后厨前来拜见帝君。 东陵帝看赵皇后把锦衣宽大的袖子捆在了身后,手上一片白乎乎,蹙眉道:“起来罢。如何使得手上都是面粉?” 赵惠连忙上前扶起赵皇后,赵皇后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今日不知道怎么得,听的陛下要来,忽然想起以前在旧府邸,给陛下做过的面食。想着陛下总喜欢吃那一口,便着手去做了。” 东陵帝听到赵皇后如此说,不由地蹙眉:“如今,好歹也是一国之母,这种小事不必你亲自动手。” 赵皇后微微欠身:“臣妾是给陛下做饭,照顾的是陛下的身体,怎么会是小事?有关于陛下的之事,都是大事,臣妾不敢怠慢。” 东陵帝见赵皇后如此,便也不再多说,只是点点头自顾自地向咸宁殿里走去。 赵皇后连忙着人清理的衣裳,亲自烹了一杯茶,端了进去:“陛下尝尝臣妾收集的梅花露。” 东陵帝接过来,先是闻了闻:“腊月梅花上的雪水所做?” 赵皇后点头,连忙拉过身后的赵惠:“是呢,是这孩子不惧寒风,去腊梅园冬雪深处替臣妾采来的。” 东陵帝茗了一口,道:“嗯,是有些淡淡的梅花香味。” 赵皇后又招呼人端来几盘精致的小点心道:“陛下先吃些小食,垫垫肚子,后厨应该就快做好了。” 东陵帝摆摆手,把东西放到了一边:“孤今日来,是有事与皇后商量。” 赵皇后一脸殷勤:“陛下还是为了六皇子的婚事而来的吧?” 东陵帝点头。 赵皇后道:“那日陛下来与臣妾提了一嘴,臣妾下来思前想后,也觉得郭太师的小女儿甚好。若是今日陛下没有改主意,臣妾就去帮六皇子准备。礼部、户部、太史局、内务府那边都要去问一问。过几日臣妾让太史局选几个吉日呈给陛下,陛下来选日子罢。” 权御山河 第20节 东陵帝似乎没有想到今日赵皇后答应的居然如此爽快,有些缓不过劲。 赵皇后见东陵帝愣神,以为是自己哪里说的不对,连忙道:“陛下可是改了主意?” 东陵帝回过神:“就按照皇后的意思办。” “是,”赵皇后招手,赵惠拿来一张画卷,打开递给帝君看,“那日陛下来说,我就留了个心,找人去要了郭家小女儿的画像,真是一个可人儿。长的甚是水灵,臣妾看了也爱不释手,想必六皇子也一定喜欢。” 赵皇后已经把东陵帝今日来想说的话说完了,他无话再说,只能略略的扫了一眼,便低头夹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细细品着。 赵皇后一声轻叹:“唉,许久都不见过安归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般鬼灵精怪。他虽然不是我亲生,他年幼时也叫过我母后,我心里总是记得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如今八年未见了,倒是想念得紧。这些年偶尔想起,总觉得对不起贤妃妹妹,是我这个母后没有把他照顾好。” 东陵帝看着赵皇后一脸悔恨的样子,辨不出此时此刻赵皇后的心思,只道:“他此次只是回京述职,不会停留太久。赐婚一事也是看着他年纪大了,身边没有人照顾,给他找个亲近的人说一些体己的话而已。” 赵皇后听了抬头:“臣妾有一事求帝君,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东陵帝眼眸微眯,道:“说罢。” 赵皇后垂眸,似有悲伤之意:“去年太子代替陛下巡查河道,去了三月有余。臣妾日日思念太子,生怕他穿得少了生、吃得不好了发脾气。每每念及如此,总是心中不忍。太子只是出去三月,臣妾就思得茶饭不香,想那贤妃妹妹八年未见过安归那孩子,与臣妾较,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臣妾在这里,想替贤妃妹妹求一个恩典,六皇子回来,让他去长嬉殿,看看贤妃妹妹吧。” 东陵帝看着赵皇后,沉默了片刻回道:“她了然一身遁入佛门,与红尘一切再无瓜葛。入了佛门,六郎就不是她的儿子了,不必如此刻意的安排。” 赵皇后听东陵帝这意思,似乎是不想赏这个恩典,遗憾道:“既然帝君不想他们见面,那就允许六皇子,在长嬉殿门口跪拜贤妃罢。贤妃妹妹想与红尘了断,可是这红尘之中总归还有牵挂她的人,总归应该让孩子尽尽孝。” 东陵帝没有回话。 片刻间,晚膳就摆好了。 赵皇后跟着东陵帝入座,一桌只有五盘小菜,荤素搭配,一盆人参鸡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菜品虽少,但精致细腻,可以看得出今日这饭菜,是赵皇后精心准备的。就连那面条,都揉的柔软劲道。 东陵帝吃了一口面,赞道:“这面揉得好。” 赵皇后忙道:“臣妾老了,身子不如从前。这面,是惠儿替我揉得。” 东陵帝抬眸,拾起手边的巾帕,擦了擦嘴,看向赵惠:“孤记得,你叫赵惠?” 赵惠立即跪地:“回陛下,是的。” 东陵帝微微一笑:“多大了?” 赵惠回答:“年十七。” 东陵帝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鸡汤,点点头:“到了出嫁的年级了。” 赵惠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东陵帝喝了一口汤,看了一眼赵皇后:“把她一并赐给安归罢。你家的姑娘,入府的位份不宜太低,你看着定夺罢。” 赵皇后连忙站起来,恭下身子:“臣妾谢陛下隆恩。” 东陵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后面的饭吃得极其安静,直到走,两人也再无交流。 赵皇后站在咸宁殿的门口目送帝君离开,转身回了寝殿之内。 赵惠跟在后面似有疑惑,却不敢提。 赵皇后坐到梳妆台前:“卸了罢,今夜不会有人再来了。” 赵惠连忙过去,从发簪开始缓缓卸下。 赵皇后从铜镜里看着赵惠道:“是不是奇怪今日我什么都没有说,陛下却按照我的意思下了旨?” 赵惠手微微停顿,低声回答:“是……” 赵皇后一声轻笑:“陛下总归还是心疼许安归的。他以为他掩饰的很好。” 赵惠不懂,却也不追问。 赵皇后自顾自地说道:“许安归喜欢吃面食,自小在府邸就是,特别喜欢吃我做的。每每他想吃面食了,他就会求着陛下带他来我这里,因为这样我就会亲手做给他吃。后来他长大了,逐渐懂事了,对我便疏离了起来。你的手艺是我教的,陛下吃过,自然会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所以陛下之所以愿意赐婚,是因为奴会做六殿下喜欢吃的东西?”赵惠总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方才皇后娘娘提到让六殿下回来见一见贤妃,陛下也没答应啊?” 赵皇后冷笑一声:“那便是陛下心疼许安归的地方了。陛下怕我多心,才没同意。” 赵惠忽然明白了过来:“娘娘方才是在用贤妃的事情试探陛下的心意?” 赵皇后无奈摇头:“如果方才陛下直接同意倒也罢了,这说明陛下是明目张胆地喜欢许安归。许多事情在明面上,是很好处理。最怕就是陛下不露声色的喜欢、藏在暗地里的喜欢,防不胜防。陛下不同意他们母子相见,只是为了让我舒心。为了让我舒心,自然也会顺水推舟的把你赐给许安归。因为在许安归的婚事上我没有多加阻拦,陛下记恩,想要回报我。见我有意教你许安归最喜欢吃的面食,陛下便懂了我的心思。” 赵皇后自嘲一笑:“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与他,居然只有交易这一种交流方式了。” 赵惠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一根一根拆着簪发。 她似乎从赵皇后与帝君相处的模式中,窥见了自己日后生活的一隅。 太过悲凉。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清照《浣溪沙》。 * 呜呜呜,终于有小可爱来跟我互动了(>_<)我好高兴呀。 爱你们爱你们,只要有一个读者,我都会好好更新的。 万事开头难,感谢有你们陪着我。 (悄声说)手上存稿超级厚,第一稿到现在,错别字,句子,剧情bug改了不下10遍,放心入坑吧~ 第23章 ◎消息◎ 从咸宁殿走出去,东陵帝到了御花园里,站在湖边的亭子里好一会。 邹庆连忙从后面内官的手中拿过一件大氅,给东陵帝披上:“陛下,湖边风大,冬日里容易着凉,奴才给您系上。” 东陵帝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前方池塘里的鱼儿。 忽然,他问道:“今日这事皇后如此殷勤,是为了太子,还是别有用意?” 邹庆微微一愣,回道:“皇后娘娘一向大度,皇后娘娘是众位皇子的嫡母。既然是嫡母,操心儿女婚姻大事,本是应该的。” 东陵帝听到邹庆这么说,忽然脸色变得阴沉了下来:“她大度?恐怕一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怨恨着孤罢。不然如何逼的贤妃在长嬉殿落发,惠妃整日里与字帖书画为伴,四郎游历四方甚少回许都?” 这话无论如何邹庆也接不下去了,有些话,陛下能说、能猜,他身为内官总管,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因为这一说,传到太子耳朵里,恐怕够他喝好几壶。 “儿子在前朝呼风唤雨,自己在这后宫为所欲为。这东陵满朝,竟马上要成她赵家的天下了。”东陵帝冷笑,笑声中有许多无可奈何。 邹庆低头:“可无论怎么说,今日皇后娘娘还是按照陛下的意思答应了六殿下的婚事。” 东陵帝回道:“是啊,也逼孤把她赵家的姑娘一并赐给了安归。她亲自下厨,两次提及赵惠伶俐能干,还教会她安归喜欢的吃食,可不就是为了让孤开口赐婚?” 邹庆扶着东陵帝从亭子里走出:“皇后娘娘也是为了六殿下着想,多一个人照顾六殿下,岂不是更妥帖。” 东陵帝斜眼,瞥了瞥邹庆:“怎么今日你说话如此小心?” 邹庆垂目,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似乎察觉那个御书房外的小内官被处死,是奴才的罪过。” “他威胁你了?”东陵帝冷哼。 邹庆不敢回答,只能把头低的更狠了些。 “一个内官而已,处置便处置了,还能到御前来找你兴师问罪不成?”东陵帝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是步伐却越发地沉重了。 回议政殿的路上,东陵帝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在长长的石道上,若有所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不自觉地绕到了宫苑的西面的长嬉殿。 长嬉殿一如既往地门庭紧闭,站在门外看着红围,里面树木早已变成了残枝在风中摇曳。 那一棵合欢花,如今已经长得可以从外面看见那高大的枝丫。 八年了,不知道那树下捡花的人,是否还如以前一般,有着春日草长莺飞那般繁美? “吱呀——”一声,门庭开了。 一个穿着僧尼灰色服饰的纤弱女子,从里面端着托盘而出,托盘上放着还未吃完的两盘素菜与一碗饭。 东陵帝眉头一皱,上前拦住那僧尼。 那僧尼看见东陵帝,连忙跪下,把托盘放在一边:“红烛拜见陛下。” 东陵帝沉声道:“起来罢。” 红烛得到赦免这才端着托盘,站起身来。 东陵帝看着红烛手上的托盘问道:“这些日子,贤妃吃得不好吗?如何两盘斋菜与斋饭,剩了这么多下来?” 红烛眼角似有泪光:“娘娘不知道为何,最近睡觉睡得不安稳,面容憔悴了许多,自然进食就少了些。” “可宣了御医?” 红烛摇头:“娘娘说,这是这些年来梦魇的老毛病了,御医来了也治不好,不让奴宣。” 东陵帝听了立即沉下了脸,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邹庆。 邹庆立即会意,连忙上前道:“红烛姑姑这如何使得,老奴去替娘娘宣御医罢。娘娘这些年为了东陵国祚祈福的心思,陛下都懂。只求娘娘保重好身子,来日方长。” 红烛说着又跪了下去:“多谢陛下恩典。” 邹庆立即屈身:“老奴去一趟御医院。姑姑跟老奴一起去罢。” 红烛站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跟着邹庆去了。 两人沿着宫道前行。 邹庆看似是闲话:“贤妃娘娘是何时得了梦魇这毛病?” 红烛回答:“有好多年了,大约是六殿下走之后的那一年开始的。” 邹庆皱眉:“这是娘娘担心殿下,落下的毛病啊……” 红烛听到这里眼睛立即红了:“可不是吗,大监您不知道,娘娘每次梦魇的时候,嘴里总是叫着六殿下的名字,让他不要害怕……近日里这病越发的厉害了,到了夜里,奴婢都不敢睡了,只能坐在床榻便看着娘娘。生怕娘娘夜里魇着时候,滚下床榻摔伤了自己。” 邹庆长叹一声:“是啊,六殿下已经走了许多时日了。贤妃娘娘这是心病,心病恐怕还是需要心药医啊……” 红烛默不作声地跟着。 权御山河 第21节 邹庆忽然笑道:“红烛姑娘放心罢,娘娘吉人自有天象,一定会安好的。” 红烛听邹庆如此说,也立即笑开了,点头道:“是,借大监吉言。” 小半个时辰之后,红烛带回御医去了长嬉宫,御医开了些安神的方子,留下了安神的药囊才离去。 红烛送走了御医,关上了长嬉殿的门,立即小跑入殿,兴高采烈。 贤妃才喝了药,看见红烛忍不住嗔怪:“多大的人了,还如此不稳重。亏得这殿里没有其他人,叫人看见,定是要告到皇后那里给你一顿板子。” 红烛跑到贤妃身边跪下,笑嘻嘻地给她捶腿:“给奴一顿板子奴也高兴。” “出去是知道了什么好事,让你如此?”贤妃最是知晓这红烛的性子,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 红烛抬眸:“奴婢今日出去见到陛下了!这御医是陛下赏的恩典!” 贤妃眼眸里的光沉了沉:“还有呢?” 红烛跪直了身子,小声说道:“奴婢还探了邹大监的口风,看样子六殿下是要回来了!” 听到这话,贤妃的手忽然一抖,药碗就那么落在了地上,碎裂开来:“你说什么!” 红烛吓得连忙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回道:“六殿下要回来了!” “安归……安归要回来了?!”贤妃捂住嘴,忽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随后呜咽之声变成了轻咳,“咳咳咳咳咳……” 红烛连忙上前去抚着贤妃的后背道:“娘娘,娘娘您好不容易熬到殿下快回来了,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贤妃抓住红烛的手:“那消息是你如何知道的?!” 红烛眼睛有些红润,说道:“方才奴婢跟邹大监去请御医,大监在路上问了奴婢娘娘的病,奴婢说是八年前六殿下离去之后有的梦魇。大监一叹说这是心病要心药医,转而又跟奴婢说娘娘吉人自有天象,一定会好的……” 贤妃手微微颤抖:“邹庆真的这么说?” 红烛点点头:“是,大监都知道娘娘这是心病,若是能好,必然是六殿下平安归来。大监既然那样说了,一定就是六殿下要回来了。” “安归……安归……”贤妃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股炙热的温度在缓缓上行,她喃喃自语,“他没事,他要回来了……我的孩子,真的要回来了……” 红烛不敢上前去打扰,只能站在边上看着贤妃。 好一会功夫贤妃才缓过来,看向红烛,道:“今日起,头发就不再落了罢……” 红烛一脸惊喜:“娘娘!您的意思是!” 贤妃缓缓抬眸,眸低有夏日草木生长、唯有秋来才能阻挡的那股疯狂与躁动。 这双眸子在听到许安归即将回来的时候,居然变得如此清灵,宛若神女一般,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出尘于四季之美,不用言说。 “我的意思是,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是时候去拿回属于我、属于安儿的一切了。”贤妃看向院外的那一棵合欢花,一年又一年地绽放,姹紫嫣红,“1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八年了,那个喜欢做梦的女子,也该醒了。” 红烛缓缓跪下,深深叩首:“主子!” * 东陵每个月初一,是许都大户人家入寺斋戒的日子。 冬来万物凋零,霜煞了朝阳,大殿之上都变得萧寒。今年的冬日,明显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户部尚书郭睿明这才刚刚禀报了岭北的雪灾,定了去赈灾监工的人选,那冷意在人心底便又更甚了几分。 退班之后,郭睿明扶着郭太师,上了回家的马车。 家里的小厮立即递上来两块暖炉,郭睿明把暖炉放在郭太师的手中,才自己又坐了下去。 郭太师闭着眼睛,问道:“家里去灵清寺布施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郭睿明点头:“静兰一早就派人去打点了。这是家里的规矩,自从她掌家以来一直都记在心上,从未怠慢过。” 郭太师睁开眼,望向窗外,好似能看见什么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年冬日寒冷,穷苦之人恐怕更加难熬了。” 郭睿明没有跟着郭太师一起感慨冬日严寒,只是低声道:“父亲,昨日皇后招了母亲与静兰进宫,说了若水的婚事。” 郭太师一向不过问内院之事,但即便是再不过问,这事他也还是要上点心。 他眉头微蹙问道:“皇后怎么说?” 郭睿明回道:“皇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郭太师眉宇间的沟壑愈发得深了:“皇后到底是同意了……这事静兰与你妹妹说了吗?” 郭睿明摇头:“还没有,怕说了,九妹闹气。” 作者有话说: 1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第24章 ◎郭九小姐◎ 郭太师一听郭睿明这般说,眉头皱得更紧了,言语间尽是斥责:“闹气?她还敢闹气?从她及笄开始,你母亲就给她找婆家。现在她都已经十九了,还待字闺中!若不是她顽劣不堪,怎的让许都所有大户人家的人都望而却步!不是嘲笑别家公子样貌,就是嗤鼻别家公子诗书文采。没见她多擅长这些,却仗着自己在学堂里多读了几本书,挑别人刺来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当真是老夫把她给惯坏了!还是老祖宗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她去上学堂。” 郭睿明看着郭太师狠狠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可父亲气归气,九妹每次如此这般,您还不是私下赞叹若九妹是个男儿,必定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成大器的儿郎?虽是性子有些顽劣,但是说的那些也不是全无道理啊。” “你这个当大哥的也是,每次都护着她!” 郭太师虽然斥责郭睿明,但脸上却没有怒意。只要郭太师想到郭若水每次闯祸之后来他面前认错,强词夺理却又说得他心花怒放的样子,也就气不来了。 全许都的人都知道郭太师宠这郭府九小姐宠上了天,大约是家里女儿都嫁了出去只留了这个最小的在身边,每每郭若水惹了祸,郭太师也从未真正的责罚过。 这次赐婚与以往都不同,郭太师虽然想护着,但真的有心无力。 “这次你妹妹再闹,就饿她几日,看她还有力气闹!”郭太师神情肃穆。 郭睿明明面上点头,心里却是一阵暗笑。 * 回到郭府,郭太师还未下马车,就听见郭府里传来一阵似百灵鸟一般欢悦的声音:“父亲!父亲!若水想死你了。” 郭睿明先下了马车,然后从马车里扶出了郭太师。 郭若水立即跑过去,搀扶着郭太师的胳膊,依偎在郭太师的身边:“父亲,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母亲与静兰嫂嫂一早就准备好了去清灵寺斋戒布施的东西,父亲再不回来,粥都要凉了!” 郭太师脸一沉:“没规矩,见了你大哥也不问安!” 郭若水后仰,跟在郭太师另一侧的郭睿明挤眼睛:“大哥才不会怪罪若水呢!是吧!” 郭睿明一直都拿这个古灵精怪的九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无奈地点头道:“是,大哥当然不会怪罪。” 郭若水转头看向郭太师,把胳膊抱得更紧了一些:“父亲,父亲你看我呀。” 郭太师横了郭若水一眼:“怎么了?” 郭若水见郭太师没发现,立即鼓起了嘴,嘟囔着:“若水今日起来都没赶上早膳,眼睛下面有了乌青,父亲都没发现!” 经郭若水这么提醒,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确实眼下有乌青,便问道:“夜里睡得不好?” 郭若水连连摇头,然后从身后变出一个锦缎缝制的小手炉套,一脸朗笑:“嘿嘿,父亲您看,若水熬夜给父亲做的手炉套。好看吗?” 郭睿明惊讶于郭若水做女工,但是显然郭若水这一动作,很讨郭太师欢心。 郭若水连忙从郭太师手中拿过暖炉,把旧套子褪下来,道:“若水特地选了墨青色,因为墨青色显年轻。父亲,若水就不明白了,您明明看上去才像刚过不惑,怎得就天天穿的老气横秋的。依若水的意思,父亲应该多穿些亮色的衣服才对。您若是穿的出俏些,走在街上,那全许都还有姑娘未出门的人家,必定都来问,这是哪家公子,有如此好的气质。” 郭睿明跟在后面,忍住笑意,看着若水左一句右一句信口胡邹。 即便这接二连三的高帽戴得确实舒服,但郭太师却依然不想买她的账。 郭太师是什么人? 纵横官场多年,若是连她这点小九九都看不出来,那不就白走了一道? “即便你今日把帽子戴上日头,我也不会叫你母亲放了你出去胡闹!”郭太师转手拿过郭若水手中的暖炉,继续向府里走去。 郭若水这又是漏夜缝手炉,又是出门迎父亲的,目的被郭太师揭穿,立即松了郭太师的胳膊,站在原地脚一跺,不愿意再往前走,嚷嚷着:“父亲都不疼若水了!若水这般辛苦讨好父亲,放在往日早就同意我出去玩了!” 郭太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玩!我看你是越大越发的没规矩了!等过几日让你大嫂去跟皇后娘娘面前求个恩典,找个宫里懂礼数的老嬷嬷来给你好好上一段时日,修一修你这一身的坏毛病!” 郭若水一脸不在意地偏着头:“那我就把老嬷嬷气走,让她不敢再进我郭家大门!” “你!”郭太师转身扬手就要打下去,郭若水一脸要打便打我不躲的样子。 不管如何,这郭若水确实是熬夜做了暖炉套子,又起了个大早来接门,早上一连串话说的让郭太师心花怒放,郭太师怎么可能真的忍心打下去? 郭睿明看见郭太师连连朝他使眼色,立即明白过来,连忙快走两步,假意拉住郭太师劝道:“若水!胡闹!怎么可以顶撞父亲呢?给父亲认错!” 郭若水咧咧嘴:“哼,父亲要打便打,大哥拉着做什么?父亲管教若水是天经地义,若水不躲。但即便是再天经地义,也要有个说法,若水不过就是想在父亲膝下多敬些孝道。有什么错?!” 郭若水这话,横挑竖挑都挑不出错,硬是把郭太师给气乐了。 他今日算是领略了这郭家九小姐的本事,真是顽劣至极,却又无话可说。 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却又句句戳在郭太师的心窝里。 这郭若水在家中九个姊妹当中,之所以能够博得这郭太师的独宠,就是满眼满嘴的孝道。郭若水说了,她也做到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这最小的一个格外贴心,郭太师又怎么肯把她这么早的嫁出去? 最后只能瞪眼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郭睿明跟在后面,路过郭若水的时候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郭若水一脸得意之色。 * 郭府后门备齐了五辆马车,府上的小厮与丫头前前后后忙碌着把主子们用得到的东西,陆续搬上车。 郭若水一路欢跳着跑到了后门,左看看又看看,对着身边的丫头说道:“去,给我牵一匹马!今日我要骑马去清灵寺!” 郭若水身边的丫头一听郭若水如此说,吓得立即扑在了地上:“九小姐,您就饶了奴吧。今日府上斋戒布施,去的地方乱得很。” “没事!我……” “胡闹!” 郭若水回头,看见郭夫人沉着脸从院子里走来,身后跟着两个老嬷嬷紧紧地跟着。郭若水见了郭夫人立即收了性子站直了身子,低着头,等着挨训。 郭夫人走过来拎起郭若水的耳朵就道:“越发的没规矩了。从前你父亲允你学骑马,是练你的胆子。如今你马倒是学会了,胆子也见长了。” 郭夫人的手还没挨到郭若水的耳朵,她便大喊道:“哎——哎——母亲轻点,母亲轻点呀!若水的耳朵都要拧掉了啊!” “咳咳——”郭太师从后面来,“虽说府上后门在巷子深处,但总归是外面,注意礼数。” 权御山河 第22节 郭夫人瞪了郭若水一眼,才松了手。 郭若水立即跑向郭太师揽着胳膊,道:“父亲,您看看若水的耳朵呀,都被母亲给拎红了。疼死了!” 郭太师见到郭若水这样立即假装肃穆:“你母亲管教你,是为了你好。” 郭若水听这话刚想分辨什么,抬头就见郭太师一遍遍给她使眼色,让她去给郭夫人认错,郭若水知道父亲一向疼惜自己,让她这么做一定是另有深意。 立即脸上堆起笑脸,跑向郭夫人:“母亲,您别气了,若水知错了。若水就是觉得冬来万物凋零,甚是寂寞。府里花花草草早就凋零,想着街上兴许有什么新鲜玩意……坐在车里看不真切,这才想着要骑马。若是母亲不同意,若水就坐在车里好了。” 郭夫人知道郭太师心疼她这个最小的女儿,也不好在郭太师面前过于苛责。 自己女儿自己知道,这郭若水最近确实在府里消停了不少,没隔三差五给她惹事。 憋屈久了,想出去透透风自然是人之常情,便道:“你既然已经在府上安静了一个月有余,今日出府,就允许你下车在街边赏玩。但,马车不许落到我们后面去。” 郭若水一看母亲松了口,立即喜笑颜开:“是!若水去找府上脚程最快的马,一定紧紧跟着父亲母亲的轿子。” 说罢她便一蹦一跳地去了马厩选马。 郭若水走了以后,郭夫人才走向郭太师有些责怪的意思:“若水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可不能再这般宠着了。你看看她这顽劣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修直!马上就是天家的儿媳妇了,还这样大大咧咧,成何体统!就怕若水这一去把六殿下府上搅得鸡犬不宁!” 郭太师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郭若水蹦跳着去了,听了郭夫人的话,立即严肃了起来:“老夫也是犯愁。不如这样,回头你进宫讨个恩典,请个教导嬷嬷到府上小住一段时日。好好教导教导这个孩子,刚好让她学学天家的规矩。” 作者有话说: emmm,恕我直言,我也想要这样的爹爹~ 第25章 ◎出头◎ 郭夫人点头:“老爷这主意倒是不错,可是听说宫里的教导嬷嬷出了名的严厉。我怕咱们家姑娘顽皮,那嬷嬷每日都罚,罚得太重了若水也受不了啊。” 郭太师轻叹一声:“我原本想着若水还小,多留在身边几年让她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想她躲了许都那么多聘礼,却躲不开这帝君的心思。” 郭夫人也是叹息:“本以为皇后娘娘会推了这门婚事,也没做多的思量。可,昨日我进宫面见皇后娘娘,这才知道皇后娘娘对这事有多殷勤,生怕咱们家九姑娘受了什么委屈,提前问了喜好去选了侍女、厨子。可见皇后娘娘是心甘情愿地给咱们若水的赐婚的,这退婚的事恐怕是提都不要再提了。” 郭太师听郭夫人如此说,立即变了一副阴沉的样子:“当真如此?” 郭夫人点点头:“而且,还顺带赐了一个赵家姑娘为侧妃。大婚第二日进府。” 郭太师不再接话,但是眉宇之间尽是凝重之色,他缓步向前,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 辰时,郭府的马车准时启程,郭若水的马车行在最前面,为了有时间下车看闹事的新鲜,她让马夫一路都小跑前行,并且嘱咐了后面的马夫,郭太师与郭夫人年事已高,受不得颠簸,要行得平稳。 这样一来整个车队就比平日里更慢上了几分。 车队虽然不经过许都闹市,可路过闹市的路口,郭若水早早就坐不住了,把头探在窗外,看着那些路口的繁华。 坐在车里的丫头倒是紧张得很,连连劝道:“九姑娘,您这样太危险了。把身子收回来点吧,万一一个颠簸,小心把您给颠出去。” “哎哎哎!慢点慢点!”郭若水根本不在意身边丫头的劝阻,反而把头伸得更外了。 丫头疑惑,只听见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随即连马车也停了下来。 郭若水觉得看不清,又挪向车门,撩开车帘,看着外面。 只听到一个男子呵斥这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既是卖身葬父,我给了你银子,你为何不肯跟我回去?” 只听见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辩驳:“我卖身,只说做杂役,可没说要去做妾!” “都落魄到街头卖身了,还假装清高以为自己是什么府门里头的小姐呢?!”那男子一脸不屑,说罢便要动手去拉人,“小娘子这张脸,长得还算清秀,还是跟我回家让我好好疼惜你罢!” 那一直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子吓得连连后退,身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护着那个女子,不让那男子动手。 那少年有些痴,一边护着身后女子一边说:“不要……不要打我姐姐!不要打我姐姐!” 那想要抢人的男子被这少年一档,愤怒至极,一巴掌过去,直接把那个痴儿少年打翻在地。 那女子扑上去,抬头怒斥:“你不要仗着自己家里有钱有势就强抢民女,我虽不是名门出身,可祖上也是读书之人!由不得你在这里羞辱!” “都要饿死了,还守着读书人的清高。”那公子哈哈一笑,而后对身后的人说道,“来人,把她给我拉回去,我就不信了,本公子调、教不好你!” 说罢两个仆役一般的男子便从那人身后上前,把那女子从地上拉起来。 “不!我是绝对不会去做妾的!” 那愤怒哭泣的女子,连连避让,死活不肯跟这人回去。 推搡间,那女子挣脱开了那人的手,居然猛地向边上的楼柱上撞去! 在那女子身边的少年虽然看起来有些痴傻,但是好像也懂些事情,他爬起来抱住那女子的腿哭嚷道:“姐姐……姐姐不能,你不能这样!” 这一场闹剧本就是在许都繁华地段的背巷里,先起只是零星几个看热闹的人,后来闹得声音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就多了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再加上那少年死死地抱住那女子的腿,所以那女子根本撞不到那柱子面前,就被人墙挡了回来。 可那穿着锦衣华服、一身富家子弟打扮的少爷不依不饶,一时间几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便更加混乱了。 女子的哭闹声,少年痴痴的喃喃声,纨绔少爷轻挑的笑声,让在一边看的郭若水震怒:“岂有此理!” 郭若水从马车里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喊了一句:“那姑娘我买了!你们都给我让开!” 那少爷一听身后高处有女子声音传来,立即冷笑回头:“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 回头便看见马车四脚吊着刻着“郭”字的牌,那纨绔子弟心中猛地一抽,顿时心漏跳了一拍,一口气也没敢喘,立即看向那站在马车之上的女子。 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他想起前几年母亲给他看过的郭府九小姐的画像。这女子现下虽然比画像上的脸尖了些,张开了些,但大体五官还是没有变过,极其好认。简直是从那画像里走出来的一样! 顿时间,那男子心生惶恐,立即气焰就矮了三分,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嘴脸,向郭若水行礼:“盛府三子,盛泉见过郭小姐。” 郭若水本不认识这张脸,但是一听到对方自报家门,是盛府三子盛泉,立即就站直了身子冷笑:“我说是谁敢当街强抢民女呢,原来刑部盛尚书的三儿子。盛尚书真是家风严谨,教出来这么个好儿子。不知道回头陛下知道了这事,会怎么看待盛尚书呢?” 盛泉听了赶紧连连作揖:“郭小姐,这是个误会。在下看这姑娘可怜,想给些银子让她安葬了父亲。又寻思着这姑娘来许都寻不到亲人,怪可怜的,想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盛泉说着这话的时候,那女子身侧的少年似乎想要上前说些什么,被那女子拦住。 那女子对少年轻轻摇头,少年便退到了那女子的身后。那女子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珠,一脸平静地盯着郭若水。 郭若水看着这两人的一小动作,满脸笑意。 这女子虽然被人欺凌,但是心中似有明镜一般明白——一个连正三品官员三公子脸子都可以下的人,一定可以帮到她。 她只需要配合便好,无需哭闹。 如此聪明的女子,郭若水很喜欢。 郭若水长眉一扬气势更加强了几分:“容身之所?别人姑娘的牌子上明明写着愿做粗使下人,可没说要卖身入府当妾。你凭什么强迫别人?” 盛泉低着头,显然刚才他扬武扬威的话被郭若水听去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女儿家能找个好归宿,是所有父母所愿,我愿意给这姑娘一个安稳,有何不可?” 郭若水跳下马车,周围围观的人群立即让出一条道。 她缓缓地走到那女子身边,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细皮嫩肉,指甲齐整,确实是一副不沾阳春水、仔细打理过的样子。 郭若水这一眼,便知道这女子所言八成属实,是家里有些家底的小姐,平日里粗活有下人们去做。 于是转头对盛泉道:“别人姑娘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虽不是什么高门,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朝廷尚且刑不上大夫,敬重文士。你就算是买了这姑娘,也只能放到院子里当小姐姑娘们陪读的丫鬟,做一些细活。盛三公子好歹也是在府上学堂读过东陵国法,父亲更是身居刑部要职,怎么公子倒是把我东陵朝纲国法读丢了?” 郭若水这个不尊圣贤文士的帽子扣下来,扣得盛泉头更低了几分。 早就听说这郭府就九小姐顽劣至极,却不想伶牙俐齿,说的话句句在理。 男子之间尚且不辱斯文,怎么女子间就可以随意辱之? 更何况今日出头的,是郭府九小姐。 女子对女子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盛泉当然得罪不起当朝太师的小女儿,只能连忙认错:“是,郭姑娘教训的是。” 郭若水也不是全然刁蛮不讲理,她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要让盛泉断了收这姑娘的念头,毕竟这姑娘是他先给了银子。 郭若水转向这一身素衣的女子:“你收他的银子呢?” 那女子连忙把散在地上的银子拾起来,递给郭若水:“都在这里了。” 郭若水一把拿过来,丢向盛泉:“银子还你,人我带走了。” 盛泉怎么还敢说话?只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郭若水转向那女子:“走,跟我去马车身上说话。” 还不等那女子反应过来,郭若水就拉着这女子与那少年上了马车。 郭若水马车不大,坐不下四个人,所以她打发了丫头去跟着郭夫人的马车。 * 马车上,郭若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把眼睛擦一擦吧。” 那女子接过去,立即在不大的马车里跪下,一脸感恩:“谢谢九小姐的恩典。” 女子身边的少年看见姐姐跪了下去,也连忙要跟着去跪。 这小小的马车,怎么容得下他们在这里跪来跪去? 郭若水连忙把她捞起来:“行了行了,别跪我了,我就是见不惯那盛泉仗势欺人的样子。好端端的姑娘,逼得人寻死。真是气煞我也。” 第26章 ◎苏青◎ 女子仰头,看着郭若水,眼睛里虽然还有泪水,但是她看了看身边的少年,立即便收住了眼泪,带着那少年一同坐了下来。 一边坐着,还一边安抚那个少年:“没事了,墨儿,姐姐没事了。” 那少年看上去不太聪慧,却极其听姐姐的话,女子说没事了,便老老实实地正坐,纹丝不动。 郭若水看那孩子虽然有些憨憨的,但是刚才在盛泉威压之下却极其护着姐姐,就对这孩子讨厌不起来。 她戳了戳那少年,那少年并不看她,还是一本正经地正坐,一动不动。 郭若水忍不住笑出了声问道:“你弟弟?” 那女子低着头回道:“是,这是我弟弟苏墨。我们乃北境封州人氏,我名唤苏青,年十九,弟弟年十六。本是进都城寻找名医给父亲看病,可不想刚到许都,父亲就病逝了。” 权御山河 第23节 “啊,那你跟我是同岁呢!”接着郭若水皱眉,“真是可怜。你家里可还有人?若是有人,我着人把你们姐弟俩与你的父亲的灵柩给一并送了回去。” 苏青听着郭若水问她家人,连连摇摇头,眼泪又下来了:“我的母亲命苦,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早早地就去了。弟弟墨儿因为出生先天不足,脑子发育的不好,所以比一般人要蠢笨一些。父亲一人养我们,仗着祖上留了点墨,在封州城给那些富家子弟们做开蒙课程。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也过的安稳。可前几年,父亲忽然咳嗽不止,城里医师都说父亲是得了肺痨。那些富贵人家怕父亲过了病气给公子小姐们,便把父亲给辞退了。封州城今年大雪,遭了雪灾,城里的物价一天一个样。我们本就不富裕,所以只能遣散了家奴,早早地雇了一辆马车,想着来都城找一找名医,兴许能治好父亲的病。谁知道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刚看见许都城门,就已经咽了气。这些年父亲病重,家里的银钱都已经所剩无几……” 郭若水听不得这些伤心事,话既然说到这里,郭若水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苏青姐弟俩身为书香门第却沦落街头—— 北境遭了雪灾,这是现下皇城里最紧要的事情。这段时日,城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南下的灾民。 每当有天灾降临,百姓就会认为是当朝执政者德行不当,惹了天怒。既然是天怒,必然是需要天子亲自抚慰。 郭若水的大哥郭睿明身为户部尚书,已经为了北境雪灾的事情在部里睡了小半个月了。安排开放国仓赈济灾民、派遣抚慰官员发放冬衣、临时抽调第二年的银两、选择北上的赈灾官员等诸多事宜。 这一场雪灾这是东陵帝执政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天灾,所以朝廷对此非常重视。 天子秉承着替天赎罪的理念,特地打开了一路南下的城门,在沿途的州县设置难民救济点。允许难民们在没有通关文牒的情况下投奔各处的亲戚朋友。 这女子也是因为封州雪灾才流亡到了这里。 一个女子,一个痴儿,父母双亡。 姐姐没有嫁娶,长得清丽可人,温婉贤淑,自然是要被这些市井之徒给欺负的。 苏青说得直掉眼泪,郭若水的眼睛里也红了好几圈,道:“这么说来,你在这世上只有苏墨这一个亲人了?” 苏青点点头,看向身边的苏墨:“墨儿虽然智龄不能跟其他人一样,连话都说不全,但是很多道理他都懂。墨儿,这位小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要记住她。” 苏墨转过头,看了一眼郭若水,立即又把头转了回去,然后又悄悄地转了过来,好像一只小猴子在偷看一般。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是在自己思考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片刻之后,苏墨拉住苏青的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记住了。” 郭若水看向那个少年,他面容清秀,只要不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还是一个好看的人。他身上因为护着姐姐,一身孝衣早就滚的灰尘仆仆,脸上也有污渍。但是他全然不在乎,一直紧紧地靠着苏青。 看着苏墨这样,郭若水不由的想起郭若雪还在府里的日子。 三姐虽然长她将近九岁,可小时候,总也是这样护着她的。 那些郭若雪还在府里的日子,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浮上了郭若水的心头,一股心酸悄悄地在她的心底绽放。 郭若水回过神,下意识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把眼眶里的眼泪擦干:“既然你们无亲无故,就留在我们郭府,留在我身边吧?我虽然性子急躁了些,有些顽劣,但是绝对不会欺负你的!我身边还没有一个丫头会读书识字呢!” 说到这里,郭若水压低了声音,把嘴凑到苏青的耳边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学堂里的老学究上课讲的真的很难懂。你父亲若是给人开蒙的老师傅,想必在家里也是教过你这些的吧?” 苏青点头:“是,父亲自小也是教我的。” 郭若水立即喜笑颜开:“那太好了,你就跟着我,也可以给我省了好多学习的功夫。” 苏青看着郭若水立即眼泪又下来了:“谢谢小姐收留。” “苏墨离不开你,我允许你把他带在身边。我会单独给你们俩一个偏阁,让你们姐弟俩住。”郭若水笑着看向苏墨。 苏墨只是低下头,看着苏青的手。 苏青拉了拉苏墨:“你也谢谢郭小姐。” 苏墨仰起头,盯着郭若水看了半天才缓缓说道:“谢……谢……” 郭若水连连摆手,继续问:“告诉我你父亲在哪里,我着人去帮你下葬了。” 苏青见郭若水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郭若水眼瞅着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陪读,以后学究的功课就有着落了,顿时心情大好。嘱咐了车夫去衣纺,给苏青苏墨一人买了一身衣裳。 苏家姊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远远地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对书香门第之下的公子小姐。 落在后面的郭夫人听了丫头们的禀报,说是九小姐在前面救了一位姑娘与一个痴儿,带上了马车,并没有做多的反应,只是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却也没有再多说话。 小厮报给郭太师的时候,郭太师倒是沉吟了片刻,对郭睿明道:“眼下难民入城,卖身为仆为奴的不少。你妹妹当街收了个丫头,倒也不奇怪。只是郭府容不得身份不干净的人。你着人去查一查这姑娘的身份,也好心安。” 郭睿明低头:“是,等回去问清楚了,我便派人去查一查。” 这一路去清灵寺倒也顺畅,再也没有遇见什么事。 郭府逢初一斋戒布施已经是寻常之事,满城皆知。 所以这一日来清灵寺外领吃食的乞丐与贫苦百姓早就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地排着队,等着郭府的车队。 只因最近有难民,寺外的等待布施的人越发多了。 静兰庆幸自己吩咐下去,多准备了几锅粥。郭睿明温和的眼神投向静兰,一片赞许。 郭府的人下车斋戒布施,苏青与苏墨就呆在马车上,直到郭若水回来。 * 回到了郭府以后,郭若水带着苏青苏墨进了门,苏青与苏墨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着郭府偌大的宅院。 这里无论是门前的石狮、一眼望不到头的回廊还是院子里种的草木,都是封城里那些富贵人家不曾拥有的。 苏青与苏墨更是见都没有见过。 郭若水见苏青与苏墨走的极慢,连忙回头问:“你们看什么呢?” 苏青回过神,回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宅子。恐怕封城的衙门都没有这宅子气派。” 郭若水鼓着嘴点了点头:“九品官员的府邸确实是不能与我家相比,我们家的宅子是陛下亲赐的,据说之前是一位王爷的府邸。不过我自小就住在这里已经习惯了,你们以后也会习惯的。” 郭若水虽然这样说,但脸上却是一幅淡然的样子。 苏青抿了抿嘴,走到郭若水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方才你帮我解围呵斥的那个人是刑部尚书的三公子。我父亲教过我,那是位居正三品的朝中大员。小姐为了我开罪了他,会不会给府上找麻烦?” 郭若水瞪大了眼睛:“他敢!区区三品,敢找我郭府的麻烦?那怕是在许都的日子过得太舒服,才会找我郭府的麻烦罢!” 苏青点点头:“如此说来,小姐家中的品级,要比三品还要大了。三品往上,那便是卿监、侍郎与三公了……苏青何德何能,让小姐如此照顾我……” 郭若水一副看神仙一样的表情看着苏青:“不亏是书香门第家的女儿,你居然能把朝堂官职官阶记得如此清楚!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记住四品之下的官职官阶。以往学究考我这些,我总是挨罚。不过现在好了,有了你,以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上学堂,这样就可以在我身边提点我了。” 苏青看着郭若水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敢再问。 在这样一个大户人家里,多做事,少说话,总是没错的。 第27章 ◎闲聊◎ 郭若水带着苏青去了她的偏水斋,把东厢房挪出来给苏青与苏墨住。 苏墨牵着苏青的衣角,在东厢房里走了一圈,问道:“姐姐……我们……以后、就……就住这里了?” 苏青点点头:“是。” 苏墨皱着眉:“不回封城了?” 苏青轻叹一声:“是,不回去了。” 苏墨低着头:“我……会想……月姐姐的。” 苏青揉了揉他的头:“其实我觉得郭小姐也不错。” 苏墨仰起头,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苏青说的那个问题,最后苏墨摇摇头:“还是月姐姐好。” 苏青笑了:“以后,姐姐要陪着郭小姐去上学,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乖乖的,知道吗?” 苏墨点头。 苏青看着苏墨如此听话的样子,眼里似有泪水,她摸着苏墨的清秀的脸说道:“墨儿,对不起。” 苏墨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苏青,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苏青忽然会对他说对不起。 但是他见不得苏青落泪。 苏墨抬起手,擦掉苏青的眼泪:“姐姐,不哭。墨儿一定听话。姐姐说的每一句话墨儿都记在心里,安静地待在这里,不吵闹……” 苏青看着苏墨如此乖巧,心里似有五味杂陈,心中愧疚之意更加深了几分。 * 回到府里,还未休息到一刻,苏青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郭若水叫喊声:“接啊!” 苏青缓缓地走向门口,看着院子里踢着小毽的郭若水,有无数话语沉淀在了眼眸里,如冬霜一般萧瑟。 郭若水看见苏青,一脚把毽子踢给了苏青。 苏青仰头,看着毽子直落而下,脚下翻了一个花,毽子又回到了郭若水那里。 郭若水伸手接住毽子笑道:“可以啊!你看起来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居然也会踢毽子!” 苏青低头:“跟苏墨踢过,这些乡间的小游戏,不想小姐也会。” 郭若水一听苏青提到乡间的小游戏,立即睁大了眼睛:“你快给我说说,平常家的姑娘玩什么?我们这里姑娘除了在屋里绣花写字等着出嫁,别的一概不会!别提我有多闷了!” 郭若水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满眼的期待。 苏青则是看了看周围的丫头们,道:“小姐,今日你出去了大半日,马上就要传晚膳了,不如歇一歇,就去用膳罢。” 郭若水一摆手:“哎呀,我不累!你快告诉我怎么玩!” 苏青抿了抿嘴走上前去,低声道:“小姐,我才刚一来,就带着你玩乡野间的小游戏,若是被老爷夫人看见了,恐怕会说我教坏小姐……我与苏墨就留不得了。” 郭若水一脸不在意地想说什么,但是她看着周围丫头们都盯着苏青,顿时觉得苏青说的有道理。 这些丫头都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不长,平日里因为她的顽劣,十日总有几日是挨了手板的。 现在若是她对苏青另眼相看,难保这些丫头里,有看见苏青受她宠溺不眼红的,随便拿着由头去告苏青一状。 若是苏青被赶出了郭府,恐怕这以后学究的功课,她又要自己写了。 好不容易找了个识字而且识趣的陪读,可不能还没用过就被母亲给打发了。 郭若水点点头:“那好吧,那我就回屋小睡一会。到了晚膳,你叫我。” 苏青半蹲,送郭若水。 院子里的一众丫头们都看愣了。 这九小姐捡来的丫头可真不得了,居然能够一句话就让玩在兴头上的九小姐收了性子,回去睡觉?! * 郭府后苑,安华阁内,郭夫人喝了一口茶,猛地看向正在向她汇报事情丫头,缓缓问道,“照你这么说,那捡来的丫头还是有些本事的?” 竹叶不敢打谎,连忙道:“是,真的就是一句话,小姐就去休息了。以往小姐在性子上,任谁劝,都要被她骂一顿。” 郭夫人身边的秦妈妈接过茶盏,应和道:“难得小姐看中这个丫头,肯听她规劝。或许那个叫苏青的丫头就是能拿住九小姐的人,眼下小姐嫁入天家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身边少不得需要一个得力的丫头时时刻刻提点着。小姐的性子,身边留不住丫头,若是苏青真的对了小姐的眼缘,那丫头的出身与见识,到底是比府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要强上许多。夫人不妨多留她几日,再看看。” 权御山河 第24节 郭夫人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那就暂且再多看两日。听说那姑娘父亲是老师傅,专门授业开蒙,想必那丫头也是知书达理。许她陪若水上课,顺便查查她的学问。若水是身边是需要一个聪慧的丫头时刻提点着。那孩子向来是不喜欢上课学习的,若是这几日功课做得好了,必然是那丫头帮衬的。这几日,记得把若水的功课拿来我看看。” 秦妈妈点点头:“是,记下了。” “还有,着人去查查苏丫头的身世。”郭夫人有些不放心。 秦妈妈回道:“大公子已经派人去了。想着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 接下来的几日郭夫人都亲自过目了若水的功课,发觉若水这几日功课见长。最少朝堂之上九品官员的称谓都已经记得牢靠了。 喊人来问话的时候,也能对答如流。 郭夫人基本认可了苏青给郭若水当丫头这件事。 过了午膳,郭睿明就着人来回话,说是苏青的身份查过了,没有问题。 封州城里确是有一位姓苏的老先生得了肺痨,家中有一个女儿,一个痴儿。前些时日遣散了两个家奴,一家人独自往东去了。 遣散的家奴也去人不露声色地打探过了,确实有此事。 因为他们在流民里还算是富裕显眼的,所以沿途还是有一些酒馆客栈的小二与老板对他们一行三人有印象。 是随着北方的流民一起进的许都。 确认了苏青的身份,郭夫人这才放下心来,让这苏青留在了郭若水的住处,并让府上内务给苏青裁制衣裳。 郭若水对于这个捡来的丫头非常上心,裁制衣裳选料子这等小事也要自己亲自去过问一番。全然不顾自己给苏青选的衣服料子是不是早些年帝君陛下赏赐下来的贡品。 对于郭若水来说,早些年赏下来的绸缎已经不是都城里流行的花样,放在库房中日后也是赏下去。她一点都不心疼给苏青做了好几身衣裳。 而郭夫人有意抬举苏青成为郭若水身边的大丫头,想让她日后跟着郭若水一起嫁入六皇子府上。 所以,并没有用一般下人的规格去约束苏青。 对于在郭若水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们来说,苏青这一来,等于解放了郭若水院子里的所有人。 这郭若水的性子说不上坏,但是也绝说不上好。她本是郭府最受宠的小姐,在院子里做错了事情,郭太师与郭夫人自然不会去惩罚郭若水。 但在郭若水身边做事的丫头们倒是隔三差五的要被打板子、打手心。 被罚的原因总是那么几个——小姐贪玩她们不劝着,小姐偷跑出府她们不禀报,小姐不去上学也是她们督促不力。 自小时候开始,郭若水院子里的丫头隔三差五就会换掉一批。 郭府九小姐难伺候,在整个许都都是出了名的。 但,这苏青来了以后,院子里的丫头们都老老实实地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再也不用跟着郭若水跑来跑去了,也不用担心无缘无故地被打手板子了。 * 转眼间,苏青与苏墨已经在郭府住了一个月的光景,这一个月,郭若水居然再也没有惹出过大乱子。甚至连上学的功课都被老学究给拿出来单独表扬了一番。 老学究秦绍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拿着郭若水的功课去找郭太师闲聊。 郭太师看着郭若水“写”的文章居然小小议论了一番当朝新政的利弊,顿时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秦绍平日来告状郭太师总是一副笑脸相迎,怎么今日专门来夸郭若水文章写得好,郭太师反而一副肃穆的样子? 秦绍轻咳了一声道:“老朽教了郭小姐快十年,从未见过小姐的议论朝堂的文章,写的如此出彩。郭太师如今该是感到高兴才是,郭小姐到底是开窍了。” 郭太师回过神,轻叹一声,转尔笑道:“秦老您就不必替若水说好话了,那孩子的功课老夫心里有数。” 秦绍笑道:“其实也不尽然,郭小姐天资聪慧,平日里是顽皮一些,但终究是在这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下之事。只是平日里有您这颗参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轮不到她冒尖而已。” 郭太师苦笑:“秦老是在间接劝老夫不要对陛下赐婚这件事耿耿于怀?女儿总归是要嫁出去的,由着夫家管?” 秦绍摸着胡子道:“若是平常人家说女儿嫁出去管不着也就罢了,您郭太师可不该说这样的话。能与您有一门亲事,无论是谁,都该是满心欢喜的。” 郭太师端起茶盏,茗了一口道:“六皇子欢不欢喜老夫不知道,但是太子那里不欢喜是肯定的。日后,若我有半点左右逢源的迹象,那便是如履薄冰。” 秦绍见状,连忙摆手摇头:“古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其实在老夫看来,六皇子品性倒是陛下众多皇子中最为和善的一个。但就是太和善,才不能在八年前那场夺嫡之中胜出。之后的种种,皆是磨炼六皇子品性的试金石,如今六皇子再归朝,必然不会如八年前一样任人宰割。这夺嫡之争才刚刚开始,怀禀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只要秉承着一颗纯臣之心,自会有人识得,认得。” 郭太师苦笑:“纯臣,我就算肯做,上殿也未必肯信啊。” 作者有话说: 扶眼镜敲黑板:请注意苏墨这里提了一句月姐姐。(微笑) 明天就是2022年啦,1月1号加更一章,嗷~爱你们~ 第28章 ◎郭若水◎ 秦绍喃喃道:“为君者多疑,不是臣下之福……而臣下着多疑,则是祸事将至。太子殿下阴沉,谁心中都有一丝顾虑与惶恐,焉知这一丝顾虑与惶恐不会成为日后泼天的祸患。其实怀禀你也知道,太子背靠的不过就一个嫡子的身份,但我东陵只立国一朝,从未说过皇位必由嫡子承袭。现在东陵周边强敌环伺,自然是需要一个骁勇皇子才能够继承先皇一统四方的遗志。外患未平,便私心内乱,这又何尝不是灭国之相?” 郭太师看向秦绍:“秦老,您到底想说什么?” 秦绍笑道:“我只是一个教书的,又怎么懂庙堂之事。只是圣贤书中有云——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那么同理,有国,才有君臣。老朽认为,只有立得住国、守得住本的人,才有资格登上那九五至尊。否则一切,都是云烟。怀禀你说,是吗?” 老学究这一句笑谈,看似说的是书中之事,又何尝不是在提点郭太师,与其着眼于庙堂之上夺嫡,不如想一想如何替先皇守住东陵的万里河山。 只有东陵江山千秋万代,他身为太师辅佐出的新政才会永久的记录在东陵的历史长河之中,让后人称赞他这一朝的为官。 但,自古以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 当今太子许安泽到底有没有守住东陵万里河山的本事,他需要认真思量。 如果说八年前辅佐太子起事的初衷是想名垂青史,那么八年之后朝局与太子的态度或许已经给了他答案。 太子凉薄,已经动了除掉郭家的心思。 他不曾想,太子居然这么亟不可待地想要独揽朝政。 今日就算秦绍不借着郭若水的功课来与他分析利弊,他也觉得自己这条路继续往下走,那便是死路一条。 昨日他郭怀禀还着眼与许安泽与许安归两人中选谁,今日秦老学究的一句直言,却让他眼前豁然变得清明起来。 身为人臣,在他这个位置已经无欲无求了。 在夺嫡这件事上,其实选谁都不重要,他要的是千古流芳。 现在东陵的两位皇子——太子与六皇子皆与他郭府有了姻亲,他只要一心向国,良主自然识得。有良主为上,他便可以得心中所愿。 “秦老今日来,不似是来与我说若水课窗的。”郭太师想明白了什么,放下茶盏,看向秦老学究。 “都一样,国事,家事,天下事。”秦老学究举起茶盏,敬了敬郭太师。 眼看着夕阳已变得通红,晚膳将近。 郭太师极力挽留秦绍在家里用膳。可秦绍坦言,晚上家里会有贵客到访,不宜久留。秦绍是守礼之人,既然答应了他人拜访,那自然是不能失信于人的。 郭太师也不勉强,便着家里的小厮给秦绍备了马车,站在后门,目送离开。 郭睿明走上前来,扶着郭太师:“父亲。” 郭太师回身:“你秦伯伯到底是通读圣贤书的人,目光总是比我们这些身陷朝局之中的人,要更加长远。” 郭睿明不解:“秦伯伯说了些什么?” “有国才有家,有国才有臣。”郭太师一声轻叹,已经理解了秦绍方才说的意思。 郭睿明皱眉思索片刻:“秦伯伯这是在提点我们这些为臣者拥护国本?放弃参与党争……做个纯臣?” * 这一日,郭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来偏水斋传话,说是郭太师与郭夫人叫郭若水去前厅见客。 郭若水一听顿时脸就垮了下来,坐在梳妆台前,闷闷不乐。 苏青甚少看见郭若水这样不开心的样子,帮她挽着发髻问道:“小姐怎么了?老爷与夫人难得叫你过去见客,高兴些才是。” 郭若水冷声道:“去前厅见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要给我介绍夫家。” 苏青一听便笑了:“如今你这幅混世魔王的样子,还有人敢来说媒呢?” 郭若水立即转头:“嘿?你找打?” 苏青摆摆手:“不闹了,快些打扮好去前厅看看罢,苏青认为未必是有人来说媒,恐怕是别的什么事。” “别的什么事?”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郭若水知道苏青聪慧过人,她猜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对的。于是她拉住苏青的手问:“你最聪明了,你猜猜看,到底是什么事情,父亲与母亲会一起叫我去前厅?” 苏青沉吟了片刻道:“郭太师位高权重,在朝堂之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连郭太师都要出去相迎,恐怕来人,是宫里的。” 郭若水一听就愣住了:“宫里的?宫里为什么会派人来我们家?” 苏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说,只说道:“小姐去看看便知。但若真是宫里来人,小姐可千万不能再说一些荒谬之语了。毕竟对方是天家的人,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可能就是祸及满门。尤其是郭太师在朝堂之上,现在太子殿下与帝君关系很微妙。” 郭若水虽然顽劣,但是也不是全然不懂大局,苏青说得在理。 她不再抵触,速速收拾好,带着苏青去了前厅。 绕过后门的屏风,就看见郭夫人与郭太师态度极其客气的在与一个宫里侍女装扮的老人说话。 郭夫人看见郭若水来了,立即招手:“若水,来。见过宫里的李嬷嬷。” 郭若水走过去,老老实实的行礼:“若水见过李嬷嬷。” 李云看见郭若水端庄的样子立即点头称赞道:“不愧是郭太师家的女儿,看上去就比其他家姑娘显得有灵气。” 郭家人一脸春风和睦,内心独白皆是呵呵一笑。 郭太师正了正色,道:“若水,从今日起,李嬷嬷就住在我们府上教你学习宫中礼仪。” 郭若水一听瞪大了眼睛:“宫中礼仪?!” 李嬷嬷笑着点头:“是呀,九姑娘就要成为皇家的人了,老奴先恭喜若水姑娘啦!” “这!”郭若水满脸惊恐地看向郭夫人问道,“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郭夫人一脸冷意,喝道:“坐下!” 郭若水还要说什么,身后的苏青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姐,抗旨,是要牵连九族的。哪怕郭太师位高权重,但这些时日,我已经给你分析过朝堂之上利弊,太子正愁找不到郭太师的把柄,千万不可冒进。” 苏青这么一说,郭若水还真的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郭太师这才把目光投向一直站在郭若水身后的苏青,这女子长的很是清秀,与郭若水的发髻不同,衣着不同,但是怎么看这个姑娘都有几分面善。 这种熟悉的感觉,不知是从何而来。 权御山河 第25节 李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笑道:“看来郭夫人还没有跟九姑娘讲明白,九姑娘若是不嫌弃,让老奴来给姑娘说这门喜事罢?” 郭若水皱眉,几乎坐不住,但想到方才苏青所言,便定了定性子:“嬷嬷请讲。” 李嬷嬷说:“陛下器重郭太师,想着郭府就小姐至今未行婚嫁,又听闻六皇子在边关大败南泽小国,不日即将班师回朝。想着九姑娘与六殿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便赐了婚给九姑娘与六殿下。赐婚的诏书已经拟好,只等六殿下归来。” 郭若水听得眼睛直跳,直直地看向郭夫人与郭太师。 谁知道郭夫人与郭太师根本不看郭若水,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郭若水见父亲母亲根本不接话,也不告知,硬是想瞒着她,直到她成婚那日,就顿时委屈的眼睛都红了。 这李嬷嬷看见郭若水红了眼睛,极其有眼力见地安慰道:“九姑娘,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嫁给皇子,成为皇子妃,日后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不必太过悲伤,全许都都知道九姑娘极其侍奉孝道,无论嫁到哪里,总归是可以让太师与夫人放心,也是一个归宿。” 郭若水抿着嘴唇,看着郭夫人与郭太师,一言不发。 苏青见状,连忙上前给李嬷嬷行礼:“嬷嬷,小姐今早上起,身子就见了天葵,懒洋洋的,不爱动,也不爱说话,还请嬷嬷见谅。” 李嬷嬷表示理解:“是,若是小姐身上有天葵,晚几日开课也是不打紧的。” 郭夫人见苏青给了双方缓和的余地,便说道:“既然如此嬷嬷先住下,需要什么东西,先列出来,我好叫下人去买。” 李嬷嬷笑着点头:“是,这样也好。” 郭夫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丫头们带嬷嬷去客房休息罢。” 李嬷嬷极其长眼色,怎么会看不清楚眼前的形势,这明明是郭家人没有跟九小姐说这件事。 郭若水的名声在外,李嬷嬷也是听过一些的,今日郭若水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是不容易,于是不在多说什么,便跟着丫头们去了客房。 正厅里,郭若水死死地盯着郭太师与郭夫人,似有怨气。 终于,郭太师熬不住郭若水眼泪汪汪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水,你不要怪爹爹与你母亲,这件事我们无能为力。陛下赐婚,爹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郭夫人也说道:“母亲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你也不小了应该替郭家想一想了。” 郭若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父亲,母亲……你们为何如此待我?” 郭太师与郭夫人垂眸颔首,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元旦,多更一章,祝小可爱们新的一年,事事顺心d(^_^o)爱你们。 友情提醒:郭家九小姐也是智商在线的啦,后面会有操作。 第29章 ◎替嫁◎ 郭若水见父亲与母亲这个样子,瞬间就泪流成河:“你们有难处,跟若水说便是。若水知道,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嫁给皇子,可以稳固我郭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赢得陛下的信任,这对于我们郭家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是女儿就是不明白,为何你们不愿意早早地讲这件事告诉女儿,还由得外人来告诉女儿。” 郭太师与郭夫人听了郭若水的话,纷纷抬头。 郭若水一脸悲伤,那悲伤居然是因为父亲与母亲不肯与她明说赐婚的事情。 郭若水继续说:“女儿一直以来顽劣,幸得父亲母亲偏爱才可以无忧无虑的成长了十九年。现在是女儿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女儿怎么可能会让父亲母亲难做?你们要我嫁给皇子,我便嫁。哪怕嫁过去如履薄冰,步步艰辛,我也会为了郭家坚持。但求父亲母亲不要再把女儿当一个孩子了,有什么事情,告诉若水,让我们一起承担,不好吗?” 郭夫人万万没有想到郭若水在这件事情上既没有哭更没有闹,只是在责被他们还把她当小孩子看。 郭太师也没想到他疼了十九年的女儿,居然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好似前一刻自己种下去的一颗种子还未发芽,后一刻那颗种子便长成了参天大树,足以替他遮风挡雨。 郭夫人从未见过郭若水如此模样,早就泣不成声:“若水,我们也不忍心就这样让你嫁过去受苦。可是,身在皇权之下,谁又有真正的自由?我们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以后的日子还需要你自己走啊……” 郭若水忍住泪水,正正地一拜上堂:“三日后,请李嬷嬷来偏水斋教我礼仪罢。女儿累了,想去休息了。先退下了。” 说完她就带着苏青回了偏水斋。 * 偏水斋内,郭若水坐在软塌之上抱着腿,闷声哭泣。 苏青见状,只能走过去,也坐在边上,轻抚着郭若水的背:“小姐既然明白夫人与老爷的心思,为什么还会如此悲伤?” 郭若水转过头,擦掉脸上泪水问苏青:“你见过六皇子吗?” 苏青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郭若水继续说道:“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归来,陛下直接将我赐给他。说明他在陛下心中有多么重要。如今太子当权,再回来一个陛下喜欢的皇子,你说这许都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苏青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是,也不是。” 郭若水不解地看向苏青。 苏青道:“坊间流传,当年帝君最喜欢的儿子,就是这个六皇子。六皇子天资聪颖,性情温和,如果……如果没有八年前的那件事,或许现在位居东宫的人就是他了。” 郭若水冷笑:“性情温和……当帝王的有哪个性子好相与的?不过就是还未上位之前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样子罢了。” 苏青垂首,不置可否:“看样子,小姐也不是完全不谙世事。有些事情只是装糊涂罢了。” “苏青。” 郭若水盯着苏青。 苏青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郭若水这般望着她,让她觉得此时的郭若水神貌竟有些像郭太师! “你来!”郭若水拉着苏青去了自己的闺房,把她按在凳子上坐下,问道,“苏青你说,这些时日我待你如何?” 苏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回道:“小姐待我是极好的,不仅厚葬了我的父亲,收留了墨儿,还不许我做粗活,允许我陪您去秦老学究的课,开阔视野。如此之恩,如同再造。苏青理应用性命去报答小姐。” 郭若水点点头,拔掉了苏青与自己头发上的簪子,两人的三千发丝如同泼墨一般变成瀑布而下。 郭若水伸手摸着苏青的脸,幽幽地道:“苏青,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与我,有七成的相似。” 苏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与郭若水,若不是这样,两人都散着头发,去了头饰,苏青真的没有察觉,自己仔细看去,真的与郭若水有许多相似之处。 薄薄的红唇,大大的丹凤眼,挺挺的鼻梁。 郭若水从旁边拿出一件自己常穿的衣裳,给苏青换上。 两人一左一右站着,仿佛是孪生的一般,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谁是苏青,谁是郭若水。 苏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她转头看向郭若水:“小姐!你是想!” 郭若水冷声道:“太子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曾经差点成为储君的人回来与他争东宫之位。六皇子许久不回朝,帝国根基薄弱,如今就算让我嫁过去,凭借我郭家的势力也不可能让六皇子与太子相抗衡。我嫁过去,无益于羊入虎口。甚至父亲都会受此牵连……” 苏青点点头,明白了什么,苦笑道:“那日小姐在长街上救我,也是为了今日代嫁之事是吗?小姐早就看见我与你有几分相似,想着带回家来,有备无患。原来,小姐不是全然不知……而是早有察觉。” 郭若水私有愧疚之意:“对不起,我不得不为了郭家、为了自己,出此下策。” 苏青摇摇头,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跪下,深深一拜:“我这条命本就是小姐给的,若是能为小姐所用,那便是最好不过了。我愿意为了郭府,为了小姐你去铤而走险。但是同样的也请小姐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请郭府帮我照顾好苏墨。” 郭若水沉思了片刻回道:“好。” 苏青抬起头,眼中似有决绝之意:“苏青,谢小姐成全。” * “胡闹!”郭太师一声雷霆之怒,把苏青吓得身子一震。 郭若水却是不怕,仰起头,泪眼婆娑:“父亲难道忍心女儿进入那虎狼之地?” “你既知道那是虎狼之地,稍有差池那便是满门祸事,你居然还敢找人代嫁?”郭太师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郭若水却是满眼的不甘:“父亲,你真的不怕女儿有去无回?!” 郭太师皱眉,看着郭若水身边的苏青,那怪那日初见,觉得这女子眼熟的很,原来是因为跟郭若水有几分相像的缘故。 这郭若水看似是不谙世事,刁蛮任性,但终究是在这郭府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那样的地方,任谁都知道都是有去无回。 太子最后继承大统,怎么可能容得其他皇子觊觎皇位,那必然是找各种借口把自己的几个兄弟流放或者处死。 若是许安归最后在这夺嫡之战中胜出,也不可能重用郭家。 郭家在朝中势大,日后若是再出一个郭皇后,那郭家必然是权倾朝野,处处掣肘许安归。 那两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心中自有明日当空,怎么会任由外戚势力做大? 郭太师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还是沉下声来:“不行。” “父亲!” 郭若水还要再说什么,郭太师冷声道:“以前,我事事都由着你,今日这件事,绝对不会纵着你。” 郭若水咬着嘴唇,眼中含泪,苏青轻轻地拽了拽郭若水的衣袖,似是有劝阻之意。郭若水一声冷哼,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苏青连连向郭太师行了礼,也跟着出了去。 郭若水一路回偏水斋,路上祸害了不少花花草草,苏青追上去,跟在后面劝道:“小姐也不必气恼,我知道老爷的担心,苏青来路不明,如此重要的事情,定然不会交给我去做。若是日后有人发现我的身份,对于郭府而言,那便是雷,足以让郭府满门抄斩祸……小姐,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郭若水哪里听得进去,只想着方才郭太师一脸决绝要她嫁入皇家,就觉得生气。 回到屋子里,郭若水越想越气不过,但以她的性子,断不能一直这样生气下去,于是郭若水起身换了一身男子装扮,逼着苏青也换了一身男装,两人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府。 苏青看着郭若水这样子,好像经常这么干,甚至还是惯犯。 连郭府哪面墙矮,哪面墙外有树可以跳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两人毫无意外地从树上落到了地上。 郭若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慢步向着西街走去。 苏青看着天色将晚,快走两步跟了上去道:“马上府上就要传晚膳了,小姐这时候出来,不就等于告诉府上您离家出走了吗?” 郭若水手中拿着一把扇子,眉清目秀,看上去风度翩翩,是一个世家公子的模样。 她用扇子敲了敲苏青的头:“叫公子!本公子今天晚上就是要出去喝酒买醉!你去还是不去,不去你就回去,反正母亲发现我丢了,院子里的丫头们是少不了要一顿斥责的。” 苏青一听斥责,立即回头,要爬回去:“那我还是回去,苏墨还在院子里呢。” 郭若水一看苏青当真是要回去,立即拉住了她:“哎哎哎,我与你玩笑的!我没事就溜出来,母亲早就习惯了,身后定有人跟着。” 说着郭若水回头看了看身后,苏青顺着郭若水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几个小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作者有话说: 权御山河 第26节 谢谢各位宝儿支持。 预收《小盲妻》,求一波预收。(*  ̄3)(e ̄ *) 已开防盗,如果后面v章不允许购买,是购买比例不够,请再多买一点哦。谢谢支持。 第30章 ◇ ◎劫持◎ 苏青轻叹一声:“就算公子出去买醉, 躲过这一日,终究躲不过一世啊。” 郭若水冷哼一声,转着手上的扇子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1” 这凄凄惨惨的语气,倒真有那么几分富家公子少年不得志、疏散不去的哀愁。 苏青跟着郭若水也有些时日, 对郭若水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郭若水看起来刁蛮任性, 其实及其聪慧,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即通。只因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 许多事情都轮不到她操心。 郭家有九个儿女,郭夫人嫡出的孩子,只有郭睿明、郭若雪与郭若水。 其他六个孩子,皆是侧室所出。 郭府里的庶出的男子成了婚以后便出去自立了门户,庶出的女子早也找了人家嫁了出去。 郭睿明身为嫡长子,自然是在府中住着, 与郭太师一起参详朝堂之事。 郭若雪八年前便已嫁入东宫。 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宫闱, 都有哥哥姐姐照应, 所以到了郭若水这里,她便不需要花太多的心思在这朝堂之上, 只顾着自己高兴便是了。 本来郭太师也是这个意思,自己最小的女儿宠着养。 他已经把两个孩子送入了那是非之地,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最小的一个孩子,便想由着她的性子成长, 日后也不指望她有多大的气候, 只要她开心便好。 所以,郭府上下也从未真正的约束过郭若水的言行。 只是郭太师万万没想到的是, 许安归还有从北境归来的一日。 更没有想到的是, 帝君赐婚, 赵皇后与太子居然真的没有半点微词。 贤妃在长嬉宫内落发,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根本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就算许安归能够归来,少了后宫母家在前朝的助力,又怎么可能真的与现在如日中天的太子比肩? 若不是真的前途渺茫,这郭若水又怎么会在看见苏青容颜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时候,便生出了代嫁的心思。 其实方才郭若水在郭太师面前说到代嫁这件事的时候,郭太师未必没有动摇。 只要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去范险,那最后六皇子许安归的结局如何,与郭府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只是代嫁之事事关重大,他怎么敢随便就把这件事交给一个从未深交的人? 苏青明白,郭若水也明白。 只是郭若水不甘心,非要去试一试,听见郭太师斥责才肯罢休。 是了,这代嫁的事情,怎么可以如此草率。 即便是郭若水对苏青有救命之恩,但是郭太师纵横朝野多年,除了家生的奴才,又怎么可能随便信了他人。 毕竟家生的奴才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郭府的手里,可这苏青除了一个痴傻的弟弟,再无其他。 即便是这苏青在府中表现的伶俐过人,未免有故意之嫌。 对于这些事,郭太师心中总是防着一手的,哪怕心中有所动摇,到底还是不肯应允。 郭若水心中酸苦无处发泄,只能趁着还未嫁出去之前,再由着性子胡闹一番。 苏青看着郭若水如此样子,忍不住的感慨,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苦,不为外人所道也。 * 晚霞渐收,许都都城治安一向很好。 早些年便不再子夜之前宵禁,所以许都的夜市一向繁华。华灯溢彩之下的许都倒是有一番盛世之相。 阡陌交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以及护城河之上那一座座如同水上宫殿一般的画舫。 衬托着许都繁华,东陵盛世。 苏青跟着郭若水走在长街之上,看着满街的华彩,喧嚣夜市,忍不住感慨:“许都现如今当真是繁华得紧。” 郭若水笑着:“那是,这可是在新政推行下的盛世。帝君、太子、父亲与哥哥为了这太平盛世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苏青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太平盛世之下,也铺垫着千万亡灵。” 郭若水听苏青这么说,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八年前的那件事,回过身道:“你说的是‘朝东门’事件?” 苏青回过神,摇摇头:“我是说,这太平盛世之下,也有边关将士们浴血奋战。封城地处北境,我亲眼见过那些战士们流的鲜血。国家,不应该忘记他们的忠诚与热血。” 郭若水噘着嘴:“边关的战士们确实让人钦佩尊重,可是他们身在武官之位,就应该各司其职。八年前若不是他们坚决不同意改革,推行新政,帝君与太子又怎么可能痛下杀手?说到底,这江山,还是坐在那把龙椅之上的人说的算罢?” 苏青眼眸微沉:“是,这江山,从来都是有能力得到那个位置的人说的算。” “咻——嘣——” 忽然郭若水与苏青的身前有一串亮光直上云霄,然后在最高处迸裂,散发出火花,炸亮了整个天际。 “啊!”郭若水拉住苏青的手,“你看呀,烟火!走去看看!” 由不得苏青反应,拉着她直奔烟火炸裂的地方跑去。 苏青根本拉不住郭若水只得道:“公子慢些!这里人太多了,灯光暗淡,后面跟的小厮,恐怕是要跟丢了!” 郭若水不管不顾:“哎呀,许都盛世,就连陛下也不宵禁了,难不成在这街上还有宵小之徒敢对你我动手?” 郭若水拉着苏青看着不远处炸裂的烟火疾行。 苏青似乎是不擅长运动,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地扶着自己的腿:“公子……你慢点……” 这话还没说完,郭若水就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差点撞翻在地,还好苏青眼疾手快扶住了郭若水;“公子,没事吧?” 郭若水刚想说自己没事,谁知自己就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前走了好几步。 她定睛看去,只见自己腰间的荷包被撞她的人牵在了手里,荷包封得紧,那人一扯居然没有从她的腰带上拉下来。 “你个小贼!居然敢偷到本公子头上!”郭若水说罢伸手便要去抓那人肩膀。 一道寒光闪过,苏青眼疾手快地把郭若水拉了回来。 下一刻那道寒光就把郭若水腰上的荷包斩断,那瘦得跟猴一样的人拿到荷包便转身就跑。 郭若水气不打一处来:“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当街抢劫!” 说罢便抬脚追了上去。 苏青生怕郭若水跑丢,连忙跟了上去,边跑边说:“公子!算了!不过就是些银钱!” 郭若水本来今日就有些气窝在肚子里出不顺,好不容易跑出来散心,又遇见一个偷荷包的小贼,顿时气血上涌,满眼通红,不管不顾地就要去追那小贼。誓要把那小贼抓住,扭送到京兆衙门去痛打几十大板才解气! 她一路追着那小贼,不知不觉竟然跑出了繁华之地,落入了一个街景背面。郭若水追不动了,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离本来朱雀大街很远了。 抬头看去,这里四处阴暗至极,根本不是她经常走的道路。 苏青气喘吁吁地追上拉住郭若水:“公子!算了,别再追了……” 这口气还没有喘匀,就看见周围忽然多出了许多人。那些人无一不是蒙着面,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正在悄然无声地向苏青与郭若水靠近。 郭若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苏青看了一圈,心中了然,立即把郭若水护在身后,低声道:“看来那小贼,只是一个引子。” 郭若水看着逐渐靠近她们的蒙面人,抓着苏青胳膊的那只手越发得紧了:“他们为何要杀我们?” 苏青深深地出了一口,平缓了呼吸:“他们未必是要杀我们,恐怕是想劫我们去哪里,亦或者是用你我威胁什么人。不然刚才我们进入这里,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威胁什么人?你是说,父亲?”郭若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苏青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蒙面人并不答话,只是继续按照固有的步法,慢慢地逼上来。 苏青抓住郭若水的手,压低声音道:“一会跑,别回头。” “什么?”郭若水还没听清楚苏青说的是什么。 就看见苏青对着来的地方大喊:“这里!我们在这里!” 这群蒙面人愣了一下,下一刻就有一群人从巷子里冲出来,跟这些蒙面人扭打在一起。 在这片黑暗中只听见两边刀剑相交的声音。 郭若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青拉着郭若水转身就跑,还没有跑两步,两人只觉得脖颈处被人重重砍了一下,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觉。 * 等到苏青再醒来的时候,发现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银色的月光越破旧的窗棂散了进来,落在满地的稻草之上。 她们的手脚皆被绑了起来,嘴里塞着布。 苏青努力地向着郭若水方向挪去,用头顶了顶郭若水。 郭若水似乎也是才转醒,被苏青撞醒了以后,发现动弹不得,嘴里也喊不出声,吓得到处乱滚。 苏青好不容易背过身去,用手抓住郭若水的手,郭若水这才消停一下。 作者有话说: 1罗隐的《自遣》。 第31章 ◇ ◎玷污◎ 苏青见郭若水消停了, 便慢慢在她手上写着:把嘴上的布送到我手这里。 郭若水呜呜了两声,然后去苏青身后,找苏青的手。 苏青摸着郭若水嘴里的布, 用手腕的力量给撤了下来。 郭若水聪明,嘴里的布条被扯了下来以后, 立即来找苏青的嘴, 用她的牙齿把堵在苏青嘴里的布条也撤了出来。 权御山河 第27节 郭若水不敢大声说话,压低了声音, 带着哭腔问道:“苏青,我们这是被绑架了吗?” 苏青抬头看了看四周,看见四周都有光亮透进来,回道:“这里,应该是一间屋子。绑而不杀,多半是为了要挟什么人。” “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谁啊?我一身男装!”郭若水恨不得跳起来, 但是奈何被人绑着, 不敢造次。 苏青回道:“应该是很早就在府周围监视了, 是有备而来。今日见我们翻墙出来,夜色降临,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才下了手。” “可是绑我们的人图什么呢?!”郭若水百思不得其解。 苏青也不知道,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心中总还存有一丝侥幸, 轻声道:“他们虽然想绑, 但是我们长得有几分相像,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是郭府九小姐, 所以只能暂且把我们放在这里。一会若是有人来把你或者把我单独带走, 问你到底是谁是郭若水, 你记得千万要指认我。” “为何!”郭若水瞪大了眼睛。 “郭太师在朝野之上虽然明里没有人敢怨恨他,但是暗地里还是有许多人想看郭府的人吃瘪。那些人或许是曾经的政敌,或许是被郭太师一纸奏折贬官的人。但无论是谁,绑架郭府九小姐都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为了要泄愤。到时候等待小姐的可能是皮肉之苦,也有可能是断肤之痛。我既是小姐救回来的,现在替小姐顶了这一次灾,倒也不会辜负了小姐。”苏青说得认真,因为她实在想不到绑架他们的人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好处。 拿着郭若水的东西去向郭太师交换什么,那必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以郭太师的为人,就算是现在给了,日后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回去,并且会把郭若水今日受的屈辱加倍奉还。 如此想来,绑架郭若水去与郭太师做交换,那就是一笔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亏本的买卖。 若是再往深了想…… 郭若水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说,会不会是六皇子派人绑我?!” 苏青一惊随即皱眉问道:“何出此言?” 郭若水道:“那还不简单吗?六皇子根本不想娶我啊!” 苏青摇头:“没道理,六皇子常年在外带兵,性子多少有些军中豪爽,他若是不想成这门亲事,大可以直接拒绝,没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 “可是你想啊!如果我死了,谁最高兴?”郭若水向苏青身边凑了凑,“肯定是六皇子啊,他肯定不希望我嫁给他,因为我嫁给他不就成为掣肘他的一个力量了吗?我天天跟他朝夕相处,他做什么事情是瞒不过我的!说不定……说不定他觉得我会帮着太子……” 郭若水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反倒是苏青还是一脸淡然镇定自若,她缓声道:“这事不好下定论,不要乱猜了。但是记住,他们来提人,只管指认我是郭府九小姐便是……” “不用如此费劲的指认了!我都听到了!” 两人商量还没有个结果,就被一声厉喝打断。 房门随即就被人打开,进来了几个蒙着面的男子,一个为首的男子看着苏青与郭若水嘴上的布条都被摘了,忍不住冷笑:“有本事啊,堵得那么严实,都给摘了。” 苏青下意识地向前靠了靠,把郭若水挡在身后:“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六殿下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咯!嘿嘿嘿嘿嘿……”为首的那个人一声奸笑,说罢便招了招手,立即有两个人上来把苏青护在身后的郭若水拖了出去。 郭若水一边扭打一边道:“你们要做什么,不要碰我!” 苏青脸色一沉:“六殿下?你们说的六殿下是六皇子许安归?” 为首那人不再多话,只是挥一挥手,便把郭若水带到了另外一个屋子里。 不一会里面便传出郭若水哭喊声:“你们做什么,畜生!放开我!放开我!我爹爹不会饶了你们的!” 随即传来衣服被撕拉扯坏的声音,郭若水挣扎的声音,以及男子坏笑的声音。 苏青眉头紧皱,她捆在身后的手腕一翻,一个刀片便夹在了手指之间。 与此同时她看向窗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苏青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掠过半掩的门口,直接冲进隔壁屋子。 隔壁屋子里郭若水哭喊声已经停止,接连传来男子闷哼声以及什么东西倒地发出的沉重的声音。 然后“叮叮”几声,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苏青皱眉听了一会,隔壁屋子已经全然没有动静,只是片刻,苏青便把夹在手中的小刀,塞回了原处。 果不其然,那道黑影,掠了回来,打开关着苏青的房门,一道黑光闪过,苏青身上的绳子被齐齐割断。 那男子脱下自己外衣丢给苏青:“你去给她披上吧,她好像受到了惊吓,不愿意让男子碰触。” 苏青下意识地接住那件衣服,借着月光,她看见了一张清秀的侧脸,那脸印着月光,眼眸清冽,神情淡然,仿佛山涧清泉一般清冷。 这张脸,似乎有点眼熟? 苏青只是那一瞬失神,便立即站起身跑到隔壁的屋子里。 一屋子倒地的蒙面人,脖子以一种夸张的角度倾斜着,看样子是一招毙命。 只有一个人身上有剑伤,身下鲜血横流,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似乎有什么不敢相信的事情。 郭若水的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她原本束在头上的秀发也散落在她身侧,好不狼狈。 苏青跑过去,想要把衣服给她披上。 她却拼命地向后退去,嘴里一直念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苏青一阵心酸,柔声道:“小姐是我,苏青。” “苏青?!”郭若水听到这个名字反应了一会,然后扑向苏青,嚎啕大哭:“苏青,我就说吧,他真的不想娶我。他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侮辱我!” 苏青连连摇头,却又无法跟这种状态下的郭若水细说,只能道:“把衣服穿好,我们先回去再说。” 郭若水转身紧紧地抓住苏青的胳膊,眼泪横流:“他们想要玷污我,这事若是传出去,我的清白没有了!” 苏青安慰道:“我不会说的。” 郭若水不仅看着苏青,还看着苏青身后的那个黑衣剑客。 那个剑客见郭若水看向他,立即背过身去,淡然道:“我不过就是路过,听见姑娘呼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姑娘不用多虑。” 苏青小心翼翼地扶起郭若水:“可有伤到哪里?” 郭若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是摇头,紧紧地缩在苏青的怀里,明显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那剑客轻叹一声:“这里是许都城外十里地,就这两间破屋,周围没有人,我已经探查过了。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牵我的马来带你们回许都。” 郭若水身体微微颤抖没有任何回应,苏青虽然疑惑这剑客的身份,但毕竟这人有救命之恩,只好点点头:“多谢。” 话音未落,那剑客便转身离开了。 苏青转过身,继续检查郭若水的身子:“告诉我,真的没事吗?” 郭若水抱着自己的肩膀,抽泣着:“他们……他们撕了我的衣服……但是还没碰到我就死了。” 苏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六皇子为何要这么对我?”郭若水带着哭腔,质问苏青。 苏青摇头解释:“这必然不是他做的事情。你想想,如果这是他做的事,手下的人会这么直白地出卖主子吗?这明显是有人想要借你的口,把玷污你这件事,强行扣在他的头上。” 郭若水不解地看着苏青,她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并不能按照正常的思路去理解苏青说的话。 苏青轻叹一声:“先回去睡一觉吧,这件事由我去跟老爷说。” 两句话的功夫,那黑衣剑客便带着他的马回来了。那是一匹上好的漠北马,全身枣红色,只看身段就知道价格不菲。 黑衣剑客问道:“你们会骑马吗?” 苏青看向郭若水,郭若水点点头,缓缓地走向马匹,翻身上了马。苏青犹豫半天,没有上马,只是道:“我跟着走吧……” 黑衣剑客蹙眉:“十里地,你走的回去?” 苏青低声回道:“我不会骑马,上不去。” 黑衣剑客走向苏青:“我赶时间……所以,失礼了。” 苏青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腰间忽然得了一股力量,转眼就被那人丢上了马。 第32章 ◇ ◎一饭之恩◎ 苏青一脸不悦, 蹙着眉,盯着那个黑衣剑客,企图从这个黑衣剑客的身上窥探出一些有关于身份的秘密。但是这人穿着一身乌黑、没有一丝一毫褶皱的长袍, 只有手中那把纯黑色的剑显得杀戮及重。 黑衣剑客当然知道苏青一直在看他,也不避讳, 只是把缰绳交到苏青的手中道:“抓紧了。” 苏青搂着郭若水, 牵着缰绳,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看这个黑衣剑客的正脸。 直到看见许都城门, 那黑衣剑客才微微仰头道:“前方就是城门了。” 苏青看了看差不多半人高的地面,不知道怎么下马。 黑衣剑客似乎看出苏青的难处,伸出手,给她借力。苏青犹豫了片刻,才把手递过去。自己下了马以后,转身去扶郭若水, 给她整理衣物。 黑衣剑客给的斗篷够大, 足以裹住郭若水全身。 那黑衣剑客也不多话, 只是转身上马,便踏风而去, 由不得苏青再一次道谢。 苏青目送那人离开,才扶着郭若水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 守城门的人见半夜三更居然有两个衣着锦服的小公子前来扣门,连忙从城墙之上下来盘问。 苏青压低了声音对着城门的人说了些什么,把郭若水身上随身携带的腰牌递了过去。 许都城门守卫看见这腰牌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上城楼通报了。毕竟在都城里, 这些纨绔子弟身后都是世族大家,他们惹不起。 只是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从城门后疾步而来, 身后还带着一辆崭新的马车。 苏青见状, 先是一愣,然后猛然心中了然,看来一早就有郭府的人前来传话。郭九小姐被人劫持的消息,郭府已经知道了。 既然这事是郭府交代的,恐怕今夜之后,在这里守城的士兵就会以各种理由调离许都。 那么她,在这场劫持郭府九小姐的大戏中又有几分存活的可能呢? 这毕竟是关系到郭若水的清誉,郭太师绝对不允许任何一点有损郭府名誉的流言在外面肆意。 若是想跑,就必须在这里找个借口脱身! 可是…… 苏青心中念头来回换了几巡,终于还是沉下心来,扶着郭若水上了马车。 * 马车穿过如流的人群,绕过正门,走到了郭府的后门,后门值守的小厮看见苏青,立即去通报了郭太师。 不一会,郭太师、郭夫人、郭睿明便齐齐地站在后门,等着郭若水。 郭若水在苏青的搀扶下下了车,看见郭夫人的一瞬间眼泪横流,扑向郭夫人又是一顿大哭。 权御山河 第28节 郭太师见状郭若水这副模样,也不敢再问,只是交代下人伺候好郭若水去休息,然后在偏厅单独见了苏青。 郭府的偏厅本就不是用来待客的地方,所以这里只有正位上一组座椅罢了。此时屋里点着两盏豆灯,昏暗无比,压抑异常。 郭太师神情肃穆地正坐在正位之上,昏黄的烛光把他本就阴沉的脸,雕琢得更加阴冷。 苏青低着头,端站在堂下。 “说说罢。”郭太师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苏青的耳边炸响。 苏青只是抬眸看了郭太师一眼,福了福身子,道:“小姐出门之后,就被人盯住了。那些人制造了一些混乱,趁机把小姐劫走了。” 语气平淡,言辞简洁,却交代得清楚。亦如她帮郭若水写的功课。 郭太师眼眸微眯,认真地打量着苏青,这女子当真是个奇人——看起来不过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在面对他的时候,居然不似一般下人害怕。 站在郭太师身边的郭睿明也从未见过如此淡定的小丫头,厉声喝道:“问的是劫走之后!” 苏青并不害怕,只是低头继续回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我们劫出城的,但是我们是从城外十里的一个破旧的农房里出来的。劫匪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六殿下的命来侮辱小姐……用的是那种下作的手段。” 郭太师扬手就把一盏茶扫翻在地,脸色惨白。郭睿明在一侧,也是脸色难看。 许久郭太师才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苏青低着头眼睛盯着碎了一地的茶盏,默不作声。 郭睿明声音传来:“父亲问你话。” 苏青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郭太师,郭太师确实是盯着她看,想要听她的想法。 苏青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道:“这件事,毫无头绪。” “何解?”郭睿明问道。 苏青回答:“那歹人虽然上来就说是六皇子指使,但六皇子已经八年未归,他与他身边的人应该都不认识郭府九小姐。我与九小姐本就有六、七分相似,但是那些人只拖走了九小姐并没有动我分毫。指使他们抓人的人,定是交代了如何分辨我们,且极其熟识小姐的性子。” 郭太师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继续说下去。” 苏青又道:“如果排除六皇子劫人的可能,那么这盆脏水泼到六皇子身上,谁是最大的受益者?想必老爷与大少爷想的这件事多半是太子一党人做的吧?” 苏青看了看郭太师与郭睿明,两人听到太子一党,皆是面露微怒。 苏青摇摇头:“可是苏青不认为这件事是太子做的。一则,太子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往六皇子身上泼脏水这件事,明显是太子收益最大。即便是太子想要防着六皇子,但以太子辅政八年的心思,早就深谙人心,他就算有心阻挠小姐嫁给六皇子,也绝不可能把事情做的这么露骨,给自己留下话柄。二则,赵皇后答应这门婚事答应得很痛快,说明太子殿下其实是希望郭家九小姐嫁给六皇子的。” 郭睿明与郭太师听了苏青这一番话,瞬间心中对太子的怒意就那么被压了下去。显然在苏青说出这番话之前,郭睿明与郭太师两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现在苏青点拨一下,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郭睿明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这件事不是六皇子做的,也不是太子做的。而是有人想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苏青点头:“是。这个不动声色挑拨离间的人,一定也在谋算些什么……比如说,皇储。” 苏青说道皇位,郭太师微微眯起了双眼:“你认为这件事,是那些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从中挑拨的?” 苏青垂目:“常年在外游历,但是母妃是惠妃娘娘、外祖父是朝堂三公解太保的四皇子许安桐。 “自小就出宫别院居住养伤、是当今陛下排名十六、也是最小的弟弟,宁王许挚景。 “以及那些各在藩地已经成年的皇子、皇叔们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那些人的用意很是简单,绑架郭府九小姐,侮辱之。 “让老爷与大少爷以为这件事是太子所为,更加记恨太子,挑拨君上与臣下的关系。让六皇子还未真正成亲就厌恶自己的正妃,从而不亲近郭府。 “这件事看似从头到尾都是两位上殿的党争,但细细分析分来,这最后的结果无论好与坏,都是破坏的郭府在皇子们那里的信任或者是皇子们在郭府这里的信任。小女以为这件事……算计的其实是郭太师。” 苏青这番分析,让郭太师与郭睿明都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那日秦老学究借着郭若水的功课来点拨郭府之后的走向,郭太师一眼便看出那篇文章并不是出自于郭若水之手。 郭若水身边并没有学识过人丫头,如果那篇浅谈新政利弊的文章是有人代笔,那必然是郭若水最近新收的丫头写的。 能有这般见识的女子,不仅仅是聪慧过人,还必须对政局观察、分析细致。 但是有这些本事的人,往往都不是目的单纯之人。 所以,那日,看似是郭若水在街上看见了苏青,认了她的长相,想利用苏青做一些事,焉知不是苏青利用郭若水的这个心理,在街上设了一个局,叫郭若水把她接进了府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郭太师紧紧地盯着苏青,字字如重石一般,压在苏青身上。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眸子清亮,缓缓回道:“太师希望我是什么人?” 郭太师盯着苏青清冷的眸子许久,以他多年在朝堂上辨人识人的本事,居然捕捉不到此人身上、眼眸里有任何慌乱的痕迹。 她的眼底是深邃的黑暗,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 无论他与郭睿明如何给她施压,她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样子,仿佛是见惯了这世间一切的繁华与落寞后沉淀下来的坦然。 这种坦然必然不可能是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应该拥有的阅历。 郭太师眯了眯眼眸,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头巨兽,发出嗜血地低吼:“没有人敢这样与我说话!” 苏青淡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缓缓跪下,深深一拜:“苏青想报答郭太师的一饭之恩。” 郭睿明听到苏青说这句话,顿时不解:“一饭之恩?” 苏青仰起头:“家父,苏明哲。” 苏明哲!? 郭太师猛地站起身来,看着这个跪在堂下的女子:“你是苏明哲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苏青说的那一长段,分了段,方便大家阅读。 我查阅了人物对话大段对话分段方式,是话的开始地方有引号,分几段,几段开头都要有引号,一直到这一大段话结束,才有反引号。 因为里面有很多权谋解密的关键对话,都是这种大段大段的对话,不方便手机阅读,我就都给分段了,所以在一个引号内分几段,都是一个人说的话,望周知。 第33章 ◇ ◎阳谋◎ “是, 我是苏明哲的女儿。当年家父为官被人诬陷犯了事,是还在尚书令之位的老爷,查清了事情的真相, 给了家父清白。虽然那件事之后,家父对庙堂心灰意冷, 辞官回乡当了开蒙的老师傅。但家父一直感念郭太师之恩, 所以在郭府举步维艰的时候,父亲要回许都来。” 这一句话包含了许多信息。 郭太师与郭睿明皆是一副震惊之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似乎是交换了什么心思,郭睿明上前一步问道:“这么说来,你父亲不是病死的?” 苏青摇头:“父亲是服毒自尽的,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活着,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他。” 郭睿明看着苏青:“当年的事, 你知道多少?” 苏青回道:“当年的事, 父亲并没有对我多说, 只是告诉我,苏家到边境小城隐瞒过往生活, 是为了躲避一些人。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若是我想尽一切办法拜入郭府,见到郭太师, 提及当年郭太师的恩情, 郭太师必定会收留苏家最后一个男丁。而我,身为长姐, 有义务替苏墨寻一个好去处。” “哪怕自己身陷囹圄, 棍棒加身, 朝不保夕?”郭太师微微坐直了身子。 苏青又是一拜:“苏青本就是父亲收留的义女,本该在五岁那年就死了。是父亲怜惜我,让我苟活到了今日。父亲知道苏墨无法开蒙,甚至智慧于同龄者都要更差,所以父亲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只要能替父亲保住苏墨,苏青什么都愿意做。” 郭太师沉吟片刻问道:“若水上次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是。”苏青回道。 “为何?”郭太师扬眉。 苏青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郭太师:“难道我没有成功的引起郭太师的注意?” “你写那篇文章,仅仅是为了引起老夫的注意?”郭太师不动声色。 苏青回答:“只有我在郭府出去斋戒必须经过的长街之上被郭小姐看中,我才有资格进入郭府。只有进入郭府,我才有机会把我这些年所学展现给郭夫人与郭太师看。只有那篇文章引起了老学究的注意,老学究才会带着那篇文章去找太师。这一切,不过就是在苏青安排之下,意料之内的行事而已……” 仓啷一声,有剑出鞘! 郭睿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利剑。 剑刃贴合着苏青白皙的脖颈,一寸一寸地往里递进! 苏青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郭太师。 郭太师一声厉喝:“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苏青完全不顾自己脖子上如瀑一般流下的鲜血,一字一句地回道:“父亲所愿,便是苏青所愿。为此,肝脑涂地,至死不渝!” 郭睿明加重了手中的力量,重剑压在苏青的肩膀上,让她肩膀略略倾斜,但是她的脊梁并没有弯曲。 她死扛着勃颈处随时可能切断她生命的剑刃说道:“郭太师,苏青与苏墨必须活着,不然那些人就会得到当年那件事的蛛丝马迹。” 郭太师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下面跪着的这个女子居然有这种致死不悔的魄力,甚至还出言逼他,不由地向前一步,威眉怒目:“你,威胁我?!”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镇住了自己的心神:“您以为,父亲会没有任何准备,就把我们送到许都来吗?” 面对郭太师威压,苏青死扛着不肯低头,看上去就像是宁可枝头抱香死被鲜血染红的腊梅那么孤傲。 这样的一只孤丽的梅花,怎么可能会怕被寒风吹落? 窗外静月已经悄悄地藏入云海之中,整个黑夜变得更加深沉。冬夜里有风从千里之外的荒漠上吹来,吹得郭府偏厅里的纱帘一晃一晃。 整个房间里的烛火都跳着妖娆的舞姿,把屋里的三个人影子照得格外的凌乱与细长。 郭太师死死地盯着跪在堂下的苏青。 苏青淡然地仰头看着郭太师。 郭睿明手中的剑染满了苏青的鲜血。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滴答声,绽放出瑰丽的血花。 三人就这样对峙了十息的时间,郭太师终于先动了。 他扬了扬头,示意郭睿明退下。 郭睿明停下还在一寸一寸递入苏青脖颈中的剑,定睛看了看剑下的这个一身傲骨的女子——一脸毫不畏惧的样子,那副样子可以称之为,有恃无恐。 恐怕这女子所言,多半都是真的。 郭睿明收回长剑,苏青抬手按住自己脖颈。 郭太师眯着眼睛:“找人来给她包扎一下。” 郭睿明点了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郭太师盯着苏青,似乎想从她的身上探查到什么端倪。但是苏青只是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言不发。 权御山河 第29节 纤细的身子似寒风中挂在枝头的落叶一般摇摇欲坠。脸色的如同冬日里还未落下的冬雪一般苍白。 她这样奋不顾身地把苏明哲的独子送来,刀剑加身,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有这样心性的人——逼不得。 郭太师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如此这般,为的仅仅是把苏明哲的独子送过来给老夫照顾?” 苏青轻声回道:“苏青方才说了,父亲是要报答郭太师的一饭之恩,所以要苏青在郭府进退两难的时候来帮助太师,解决燃眉之急。” 郭太师仰头,揣摩了苏青这番话的意思,猛然理解了苏青说的这句话:“你想代嫁?!” 苏青点头:“既然对于郭府来说,郭九小姐嫁过去,多有不便,那么苏青愿意替九小姐铤而走险。只要郭府照顾好我的弟弟。苏青,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郭太师颔首。 明明是他们追杀苏明哲在先,逼得苏明哲走投无路,为了自己痴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郭府来。 但在苏青话语里,倒像郭府是救了苏明哲的大恩人一般。 或许,苏明哲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这个养女。 这个女子孤傲决绝,聪慧识理,知恩图报,倒是有几分可信…… 郭太师的手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衣袖,忽然眸光变的犀利起来——苏明哲一个人怎么可能逃过郭府天罗地网一般的追杀,把自己藏匿在封州城中,藏匿得那么好? 一个成日担心受怕的前朝廷大员,被追杀至边陲小城,又怎么可能有那么灵通的渠道知道许都郭府九小姐即将指婚给六皇子? 所以,苏明哲这一步看似走投无路来投靠郭府的举动,在背后,一定是有高人指点的。 那个人无非就是想要利用苏明哲做一些事情……或者说是调查一些事情。 那人想做的、想知道的是什么呢? 郭太师眼眸流转,眸低暗流涌动,最后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回去好生养着。” 苏青朝郭太师一拜:“是。”然后缓缓地退出了郭府正厅。 没多久,郭睿明就回来了,他手中端了一碗新烹的茶送到了郭太师的手中:“儿子已经把医师送过去了,只是皮外伤。” 郭太师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吹了吹。 “父亲,”郭睿明皱眉,“真的要把苏明哲的养女与儿子留在我们身边?” 郭太师抬眸:“苏家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托老夫下水,他们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我郭家还有百年基业需要传承,不能在苏家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是我们这些年逼得太紧了吗?”郭睿明皱眉。 郭太师眯了眯眼:“上次派出去的人没有得手,让苏明哲起了防范之心,让他逃去北境封城,失了消息。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必定是有什么缘故。苏青嘴里说的那些人……你以为是什么人?” 郭睿明摇头:“毫无头绪,当年这件事,只有我们与经手的人知道。苏明哲是最后证人,他侥幸苟活,焉知不是有人在背地里相助?” 郭睿明不亏是郭太师教出来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居然与郭太师想的一样。 郭太师不动声色地说:“你的意思是,还有人知道那件事?” 郭睿明面露惶恐之色:“在许都里,藏着许多秘密与聪明人。哪怕我们做的再隐蔽,也难保其中哪里漏了,让聪明人猜了去。那些人想要扳倒我们,自然是要去寻找证据。不然一面之词,口舌之快,贸然行事,葬送的是自己的前途。” 郭太师点头:“该来的总会来……在这个时间点放出苏明哲的养女与儿子,帮助苏明哲的人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怕那人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我们的事情,让我们很被动。”郭睿明侧身,缓缓踱步。 “你说,今日若水被劫一事,与苏明哲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郭太师忽然问道。 郭睿明身子一顿,寻思了片刻:“苏青方才在这里所言,不无道理。郭府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若水嫁过去确实危险。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儿子以为应该是有的。最少经过这件事之后,父亲更希望由苏青代嫁,替若水顶了这个雷。” 作者有话说: 大大的阳谋~ 郭家所谋、苏青所谋、苏明哲所谋、背后之人所谋都放在了明面上。(仰天狂笑,表情逐渐狰狞。咳,失礼失礼) 第34章 ◇ ◎伶俐◎ 郭太师抬眸看了一眼郭睿明, 吹了吹茶,没有接话。看来方才他与苏青的谈话,郭睿明在门外听去了一些。 郭睿明继续说下去:“既然父亲想要的是郭府百年流芳, 在许都太子之位还未落定之前,我们不宜有太多把柄握在外人手里。九妹嫁给六皇子, 皇后与太子忌讳, 送了赵家姑娘去当侧妃。六皇子年二十三尚未娶亲,后继无人, 陛下自然是着急的,所以也多选了几个贵女送去给六皇子当侍妾。这一下子六皇子府中就多了许多女人,且不说九妹的性子一向散漫,单就那么多女人在后院,九妹就应付不来。” “你的意思是,赞成苏青代嫁进入六皇子府邸?”郭太师问道。 郭睿明回答:“是的, 方才我们那么逼苏青她都不肯说, 多半是不知道苏明哲与我们之前的关系, 所以她无话可说。不知道,怎么拷问都无从问起——那个苏明哲本来就不是个糊涂人, 不然我们也不会选他作为当年那件事的主理者。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可以让他丧命,但是也可以让他唯一儿子存活下来的护身符。所以他把儿子送到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郭睿明顿了顿, 继续道:“而那个苏青, 不过就是一个报答养育之恩的女子,只要苏明哲的儿子安全、活着, 她就必然会遵守对苏明哲的承诺——或许, 我们可以利用苏青, 来做一些事情。” 郭太师放下茶盏:“比如说,借着苏青去追查到底是谁救了苏明哲,手上又拿到什么证据?又或者说,他们虽然知道当年那件事的流言蜚语,却又知道的不完全,想要放出苏明哲一双儿女让我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郭睿明弯腰一礼:“父亲英明。既然苏青说他们必须活着,那么放她来的人,自然要有确认他们活者的手段。我们只要监控苏青,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或许就能反向追查到那个人的踪迹。当年的事情,我们做得确实不光彩,未来的君主未必喜欢这种手段。最少在夺嫡之战落下帷幕之前,我们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他人攻击郭家的一把‘武器’。” 郭睿明眼中有精光闪过,四十多岁的脸庞忽然变得刚硬无比。 郭太师甚是欣慰,他一直以来悉心呵护的儿女已经学会为自己、为着郭家满门做打算了。 他仰头长叹一声:“这天下,到底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我确实是老了!” “父亲哪里的话,”郭睿明上前一步扶起郭太师,“若不是您的栽培,儿子哪里会有今日。” 郭太师握住郭睿明的手:“郭府以后到底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若是这次事你办的好,父亲就算是立即闭眼,也放心了。” 郭睿明恭敬地回道:“父亲切莫说这样的话。父亲正值春秋鼎盛之日,定是要看着郭府流芳百世的。” 郭太师轻咳了一声:“既然我们有意要去追查苏家的背后指使,又不想小九身陷囹圄。那么宫里嬷嬷的规矩,就由苏青去学吧——这个女子有意思得很,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让她吐出一个字,动摇代嫁进入六皇子府的决心……想必她也是有一些事需要六皇子皇妃的身份去做。在那件事没有做成之前,她必然不会出卖我们。因为我们是她在王府乃至宫里最好的靠山!有这样一个聪慧善谋、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棋子在手,或许可以让我们在日后博得更大的利益。” 郭睿明点头:“是,儿子会安排好一应事务。九妹……父亲是想放在许都还是外面?” 郭太师仰头,透过窗棂,看向挂在遥远天际的那轮明月,许久道:“你妹妹自小放荡不羁,向往外面的生活。由着她去吧,派一些得力的人跟着。这东陵的万里江山百世兴衰,虽然有老夫的赫赫功绩,却没有这个福气亲自去看一看。若是你九妹代老夫去看看,也是好的。” “既然父亲是这个心思,儿子这就去办。”郭睿明深深地一拜。 * “姐姐……姐姐……”苏墨看见苏青满身是血的回来,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不出,只能一声一声地叫着。 苏青脸色惨白,看着苏墨,摸着他的头,轻声道:“别叫了,墨儿,让院子里的人看见我这样,又是一场喧闹。” 苏墨立即声音小了下来,手牵着苏青的衣角,不肯放开。 苏青皱着眉,拿起脸盆上的布,压在了伤口上,疼得直咧嘴。 苏墨看见苏青这样眼睛都红了,连连问:“姐姐、姐姐疼吗?” 苏青好不容易压住血崩,有气无力地回道:“不疼,看着流血很多,其实不疼的……墨儿不哭。一会就有人来替姐姐医治。” 苏墨眼睛红红地盯着苏青脖子,不知所措。 苏青轻笑:“今日之后,你算是有着落了。好好的在这里,郭府会好生照看你的。总好过你在外面,性命被别人拿捏在手上。我也不负嘱托,可以放心地去了。” 苏墨一脸迷茫地看着苏青,嘴里一直在问:“姐姐,真的不疼吗?” “墨儿,原谅姐姐。前途凶险,姐姐只能一个人去走。这已经是我替你选的最好的出路了。你耐心等等,等到一切结束,姐姐就会把你接回去。到时候,就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苏墨根本听不懂苏青在说什么,但是看着苏青这样,只能从她刚才说的话里挑出自己能听懂的回答:“好,墨儿在这里等着姐姐。” * 这一夜,郭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整个郭府的下人都被传唤到东苑大院子里听训。 整个大院子里黑压压地跪着一片下人,偶有两三不满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跪在那里暗暗抽泣。 郭夫人扫了一眼跪在大院的人,冷声开口:“还有谁是看着九小姐出去,没有回禀的?” 这一声质问,问得所有下人一缩脖子,把头压得更低了。 郭夫人见没有人回答,斜眼看了看身边的秦妈妈,秦妈妈立即上前去把郭若水院子里伺候的侍女全部依次拖了出来。 一共十个小丫头,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只有十岁。 那些伺候的丫头哭哭啼啼地被拉了出来,连连求饶:“妈妈,夫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小姐出去了……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郭夫人一听这话,瞬间盛怒滔天,厉声呵斥:“闭嘴!让你们在九小姐的院子里看牢了九小姐,但凡她有点风吹草动,都必须来回禀。若不是你们回回纵着她出去玩,怎么会让她肆无忌惮?现在九小姐偷跑出去,受了重伤,不是你们的错,倒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了?” 偏水斋的丫头们听了这话,齐齐闭了嘴,知道今日这顿责罚到底是逃不过了,于是呜咽的声音更大了几分。 郭夫人朗声道:“上家法!” 话音刚落,就有十多个仆役搬着板凳与一人高的大棒到了院子里,一字摆开。 看见郭夫人真的上了棒子,偏水斋的丫头们顿时心下崩溃,全部放声大哭了起来。 霎时间,整个郭府都传遍了这片哭泣之声,连偏水斋也不例外。苏青抬头,看向窗外,面色凝重,捂着自己的脖子,无可奈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嬷嬷居住的客房离郭夫人的院子近,那些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早就传到了她的耳边。虽然已经快到子时,但这李嬷嬷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暗自寻思了一会,唤来从宫里带出来的随行小丫头:“桃红……桃红!” 桃红连忙进了屋子,问道:“嬷嬷怎么了?” 李嬷嬷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桃红回答:“刚才我去看了看,是郭夫人的院子里在训诫下人。有十几个丫头被上了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哭得要死要活的。” “是何缘由,知道吗?”李嬷嬷又问。 桃红眨了眨眼睛,走到李嬷嬷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像是郭府九小姐晚上出去玩,受了伤……郭夫人正在追责。” “受了伤?”李嬷嬷眼眸微眯,心中想着什么,忽然掀起被子,“更衣,随我去看看。” “嬷嬷!这夜深露重的,您这样出去,小心着了风寒。”桃红看见李嬷嬷要起身,连忙上前阻止。 李嬷嬷摇头:“不必多言。” 桃红还想说什么,但看见李嬷嬷根本无心思与她解释,便不再多话,连忙拿过来衣服,帮李嬷嬷穿上。 去往郭夫人大院的路上,李嬷嬷走得有些急。好像前面有什么,正在等着她一般。 李嬷嬷转过长廊,绕过花园,看见郭夫人大院里灯火通明。这一路上只能听见冬日寒风萧肃的呜咽以及满院嚎哭的声音。 郭府的下人看见李嬷嬷来,纷纷让了道。 李嬷嬷这才看见满院子跪了一地的奴才,门房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长凳,长凳之上有些侍女身子单薄的,直接打得咽了气。 权御山河 第30节 第35章 ◇ ◎筹谋◎ 院子地上鲜血横流, 惨不忍睹。 李嬷嬷心下不忍,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郭夫人见李嬷嬷来了, 再顾不得训斥下人,连忙把李嬷嬷迎到屋子里坐下, 奉了一杯牛乳道:“嬷嬷年级大了, 看了个这糟心事,大半夜的喝茶, 怕嬷嬷睡不好。我嘱咐了下人温了一些牛乳,一会嬷嬷回去也好安睡。” 李嬷嬷看了看桌上摆着冒着白烟的牛乳笑道:“郭夫人真是有心,不知道今日为着何事,如此惩罚下人?” 郭夫人一听到李嬷嬷问这句话,立即又是怒火烧心:“李嬷嬷,这真的是家丑!家丑啊!我那个小女儿真的是被我们给惯坏了!” 李嬷嬷一听是有关于郭若水的立即坐直了身子问道:“九小姐怎么了?” 郭夫人被气得说话直发抖, 站在郭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秦妈妈替郭夫人说道:“嬷嬷, 夫人已经被小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还请嬷嬷不要怪罪。” 李嬷嬷连连摆手:“老奴奉旨出来教导九小姐规矩,这段时间九小姐就是奴的主子, 主子有事,做奴的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郭夫人说罢!” 郭夫人气得甩了好几次帕子,这才开口说道:“今晚上那城东说是有一场烟火,那死丫头贪玩, 知道晚上她爹爹定不会让她出门, 她自己便想了法子逃了出去。那街上人多拥挤,好巧不巧的就给她撞到在一旁, 不知道磕到了什么。脖子上偌大的血口, 刚才止住!” 李嬷嬷一听流血了, 立即问道:“小姐没事吧?” 郭夫人轻叹一声:“接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刚才也找医师来看过了,包扎过了。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就是破了皮,需要静养。这会若水被我罚在屋子里闭门思过呢!” 李嬷嬷一听人没事,就是皮外伤立即安下心来:“人没事便好,人没事便好!郭夫人若是不放心,老奴可以去宫里给皇后娘娘回禀。娘娘一定会派一名御医来给郭小姐医治的。” 郭夫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若是如此,那便是多谢嬷嬷了!唉,若水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偷跑出去,到底是她不对。回来的时候,因为受伤也没有避嫌。就怕被有心人撞见,明日大街小巷就会有不好的流言蜚语。这六皇子还未归朝,不明真相事理,恐怕会对我们家若水心存芥蒂啊……” 李嬷嬷笑答:“郭夫人不必有此忧虑,老奴一直居住在郭府之中。今日之事小姐有不对的地方,做奴的也有错。若真的有什么流言蜚语流窜于市井,老奴定会在宫里上殿们的面前力证小姐清白。明日老奴先回宫里一趟,请皇后娘娘一个恩典罢!” 郭夫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辛苦嬷嬷跑这一趟!那孩子我定会好好管教,这次必会让她所有收敛!” 李嬷嬷摆摆手:“哪里的话,老奴既然是郭小姐的教导嬷嬷,郭小姐若有不好的地方,也是老奴的错。日后教导郭九小姐,老奴必定更加尽心尽力。” 郭夫人站起身来去端那杯牛乳:“嬷嬷快些喝了回去安睡吧!明日还要回宫里回话,辛苦着呢!” 李嬷嬷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口饮尽,然后告了辞。 郭夫人一脸笑意在看见李嬷嬷离开大院的时候立即全部收敛了,她目光森森地盯着李嬷嬷离去的地方,吩咐身后的老妈妈:“把那些挑出来的下人身契拿上,连夜发卖了出去。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老妈妈点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 跟在李嬷嬷身边的小丫头桃红扶着老嬷嬷缓缓向客厅走去,边走边嘀咕:“牛乳虽然稀罕,但是嬷嬷这牛乳喝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李嬷嬷听见桃红的嘀咕,笑开了,问道:“你个小丫头,看明白了什么?” 桃红鼓着嘴,似乎是在生气:“郭夫人算计您,您就这么让她算计?” 李嬷嬷看着桃红鼓鼓的脸,忍俊不禁地笑道:“你啊,到底还小。若是你同我一般在宫中混个几十年,见惯了这些人尔虞我诈的心思,就知道今日之事,我避无可避。” 桃红不解:“嬷嬷,您才刚到郭夫人的院子里,那温热的牛乳就已经端了上来。那明明就是郭夫人早早备下,就等着您去的!不然怎么连热牛乳的功夫都省了?!” 李嬷嬷缓步向前:“郭府今夜这么大的动静,也就是想做给我看。我若不去,岂不是驳了郭府的颜面?我们虽然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可说到底,也还是奴。郭府礼遇我们,礼遇的是我们身后的主子。我们自己心里应该明白,不应该得寸进尺。” 桃红听了李嬷嬷这番话,才明白方才李嬷嬷执意要过来看看的缘由:“原来嬷嬷早就知道今晚郭府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要您过去。难怪了,难怪您已经躺下了,却还要桃红伺候您更衣起来,劝都劝不住!” 李嬷嬷拍着桃红的手说道:“你是我嫡亲的孙女,所以我才把你带在我身边。今夜你既然已经看出了端倪,我便再多说一点,教教你。免得日后你在宫里当差,心目不明。” 桃红点点头:“是,祖母。” 李嬷嬷轻叹一声说道:“郭府九小姐受伤,应该是真的。不然郭夫人也不会应允我明日回去给皇后娘娘禀报,但这不是郭夫人的目的。郭夫人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给郭九小姐作证,她虽然贪玩出去,但并未做什么有辱名节的事情。” “孙女不明白。”桃红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郭府一定要祖母来证明?” 李嬷嬷道:“这其中一定涉及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缘由。郭府不想外人拿了话柄,所以早早地在我这里下了一计。有我作证,哪怕外面把郭小姐这次受伤说的如何腌臜,也翻不上天去。郭府这是怕外面有人趁此机会落井下石,所以才今晚如此大动干戈,要我一句话。” 桃红听了李嬷嬷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郭府的用意在这里。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未雨绸缪?” 李嬷嬷点了点头。 “那,祖母明日会把这件事回禀给皇后娘娘吗?”桃红问。 李嬷嬷回答:“当然要回禀。在这许都里,许多事情传到宫里,也就是一夜的事情。郭太师在庙堂几十年,怎么会想不到防这一手?今日我们给郭家行了这个方便,明日我们若有难,或许还可以求郭太师拉我们一把。郭府在朝中势大,我们把人情卖给郭府,百利而无一害。” 桃红今年才十五岁的年级,今日听了祖母的这一番话这才明白,这看似繁盛的许都之内,到处都弥漫着杀机与契机。 若是站对了地方,可以一步登天。 若是站错了地方,那便是万劫不复。 难怪,皇后娘娘找了那么多老嬷嬷来郭府教习这个恶名在外的郭九小姐,宫里所有的老嬷嬷都不动声色地推诿,唯独祖母眼睛眨都不眨地接下了。 祖母虽然不是宫里老嬷嬷最得主子喜欢的那个,但在皇宫里行事几十年,从未有过错处。 来郭府教导郭九小姐的事情,看似是一个苦差事,其实祖母心中早就有打算。 “祖母。”桃红抬眸看向李嬷嬷,她满鬓斑白,走路缓慢。 李嬷嬷应了一声:“怎么?” “您其实早就想趟一堂浑水,然后一步登天了吧?”桃红眼睛圆圆的,像极了冬日里挂在枝头的山楂一般可人。 李嬷嬷微笑着看向桃红:“你不是也有这个心思,才会求了你父亲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来?好在你也足够聪明,一眼就看破了今晚郭府的这场闹剧。虽然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为自己谋划前程这份心思着实不可小觑。你既然有这慧根,我这个当祖母的必然会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传授与你。今日祖母就教你如何在宫里安稳的活下去的第一课——顺势而为。” 桃红艳笑着把头靠在李嬷嬷的肩膀上:“我就知道祖母是最心疼我的!” * 郭夫人身边的老妈妈遣散了跪在院子里的下人们,在后院忙活了一阵,才回到屋子里,微微欠身:“按照夫人的吩咐都交代下去了。” 郭夫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今夜辛苦了,下去找管家领赏钱吧。” 秦妈妈在郭夫人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是郭夫人从府里带过来的陪嫁,知道今夜这事并非郭夫人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多年伺候的经验,让她什么都不敢问。 郭夫人到现在都没有宽衣的打算,让她去领赏钱,说明郭夫人其实只是想让她回避。 秦妈妈想到这里便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子,便退了下去。 没多一会,郭太师便回来。 郭夫人一脸凝重问道:“这事你真是这么打算的?那苏青虽然聪慧得力,到底是个底细不明的丫头,你就这样让她去代嫁……万一日后东窗事发,我们如何能够洗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 悄悄说:桃红这里的伏笔直指权欲山河第二部 《盛世山河》~这一部里不用过多纠结这个事情。嘿嘿 第36章 ◇ ◎变数◎ 郭太师脱下外衣, 一脸疲惫之色:“你以为我们把小九嫁过去,郭家在这场夺嫡的洪流里能洗得清楚?现在是这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无论是六皇子以为郭府是太子一党, 还是太子认为郭府想亲近六皇子,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现在能做的, 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的事情, 不能让两方拿住我们太多的把柄。” 郭夫人听郭太师如此说,立即眼泪就流了下来:“哪有你这样当爹爹的, 若雪还在太子府当太子妃呢,你就这样揣度太子的心思。” 郭太师长叹一声:“那你要我怎么办?太子觉得我郭家掣肘,想要我交权。可是我若真的交了,那我郭家岂不是更任人宰割?太子现在忌惮我们郭家权势与威望,我们就必须把这中权势与威望一直攥在自己手中。我郭怀禀想要的,不过就是我郭家在东陵历史上无人可以比拟的荣耀。其实, 太子与六皇子将来谁是帝君, 那都不重要。我郭家, 只效忠未来的新君。” 郭夫人听了直摇头:“听你这意思,若是未来六皇子在这夺嫡之战中赢了, 你便是只想着六皇子了。我们妇人不懂你们官场上的那些东西,但是我身为母亲,心疼我的女儿!” 郭太师盯着窗外的明月,许久才道:“太子凉薄, 这些年, 你这个当娘的还见得少吗?太子东宫里那些良娣,有哪个是省油的。若雪至今未怀上太子的孩子, 太子虽然嘴上不说, 但是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郭夫人一听到郭太师提到郭若雪, 眼泪流的更多了:“是,我知道,女子八年无所出,太子早就可以休妻。他一直未动若雪,只是因为若雪姓郭。若雪在东宫的日子也不好过,成日里与那些年轻貌美的良娣们周旋,看着那些人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她心里怎么会不着急。可是孩子是天赐的福分,或许若雪就没有那份福吧……” 郭太师摇头:“有些事,你还是看得太浅。若雪一直没有孩子,焉知不是太子一直在防着我们郭家不肯让若雪生。” 郭夫人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每每郭若雪回娘家,看着她心事重重却又强颜欢笑的脸,郭夫人这个做娘的心里就跟打翻了十坛子醋一般心酸。 郭若雪喜欢太子,自小就喜欢。 当初太子向帝君求取郭若雪成为正妃的时候,郭若雪一晚上都拉着母亲悉数太子的好。她那一晚幸福憧憬的样子,至今都还在停留在郭夫人的眼里。 郭若雪是被她宠大的孩子,心思纯良。 太子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人,那孩子一向隐忍,哪次回家都没有跟家里说过一次太子的不是。 永远都是说太子多么的照顾她,多么的喜欢她。去哪里微服私访,给她带了许多好玩好吃的玩意。 郭夫人每每听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她只能摸着郭若雪的头发,一言不发。 郭若雪总是会抚慰郭夫人:“母亲,你别难过了。我在东宫真的很好,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惨。太子真的对我特别好,你看,这是太子前几日给我找回来的红玛瑙串子。母亲你知道的,这种东西只有西域西神佛国那里才有。极其珍贵。” 郭夫人看着郭若雪这样努力地掩饰,也不好再教她看出来自己的担心,便收了心思。 今日郭太师自己说起郭若雪在东宫的事情,郭夫人又忍不住伤心落泪。 郭太师道:“天家无情,太子是这样,你以为六皇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吗?我已经亲手把一个女儿推进了火坑里。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也要进入那火坑?想必你也是不肯的吧?” 郭夫人用手绢擦了擦眼窝:“那自然是不肯的。” 郭太师见郭夫人松了口,便道:“明日辰时之后,睿明就送若水走了。那孩子,我们一直都护在手心里。这次彻底要放开了,你去交代两句罢。也不是不会再见了,就是许都这事未定之前,她恐怕是回不来了。” 郭夫人捂着嘴,眼泪根本止不住。 郭太师看在眼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缓声道:“我这样的官宦家族从来都是这样,儿女们半点都做不得自己的主。若水若是能逃脱这个诅咒,避开这个苦果,或许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太子与六皇子势如水火,我总不能让我两个女儿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吧?你总说我偏心若水,可若雪我又如何不上心?此番让他人去,便是为了若雪筹谋。你听我的便是,不要想太多。” 郭夫人呜咽着点点头。 * 苏青看着郭若水住的屋子里,有几个人影,印在烛火之上,透到窗子上,心中五味杂陈。 那影子,明显是郭夫人抱着郭九小姐,或者是痛哭,或者是交代,或者是啰嗦。 无论是什么,总归是郭夫人对郭若水独自远行的担忧,为母的记挂。 苏青看着那影子,莫名其妙地鼻子一塞。 “姐姐……姐姐……” 在床上睡着的苏墨,嘟着嘴,不忘叫姐姐。 苏青连连吸了鼻子,坐在苏墨的床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既然入了这虎狼坑,那便由不得自己。墨儿,照顾好自己。” “嗯……照顾好自己……” 苏墨居然在睡梦里也听见了苏青的说话,重复了出来,让苏青一愣,而后又捂嘴笑开了。 * 翌日,李嬷嬷便回了宫,见了赵皇后。 权御山河 第31节 赵皇后正在看礼部送来的聘礼单子。 皇子成婚,在宫里是一件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李嬷嬷虽然回来回话,但是也不敢上前去打扰,只能站在一边等着皇后看完礼部的单子。 赵皇后正看着,门口侍女禀报:“娘娘,陛下那里派人来传话,说是六皇子回都城的时间往后推了。” “往后推了?” 赵皇后蹙眉看向身边的大宫女竹喜,竹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件事。 赵皇后又问:“推到何时,可说了?” 那侍女摇头:“没有说。邹大监派人来说,六皇子在南境出了一些小事情,被困住了。需耽搁一些时日。陛下让娘娘先备着,不着急,务必准备仔细了。” 赵皇后点点头,顺手合上了手中的聘礼单子:“知道了。” 在外面传话的侍女退了出去,赵皇后沉思了片刻,这才看向李嬷嬷:“嬷嬷不是去教导郭府九小姐了吗?怎么才去了一日就回来了?” 李嬷嬷见赵皇后问话,立即上前,跪下:“奴无用,请皇后娘娘责罚!” 赵皇后见李嬷嬷一上来就请罪,心里顿时跟明镜一样,立即扬手:“起来罢,什么罚不罚的,郭府的九小姐难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是出了任何岔子,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嬷嬷。” 李嬷嬷见赵皇后这么说,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跪着说道:“还是请皇后娘娘责罚一二罢。奴去了郭府,没有把九小姐看好,让九小姐受了伤,实数不该。郭府宽待我们这些宫里出去的老骨头,可是我们不能忘记了郭府这份恩典其实是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给的。照顾不好九小姐,就是奴的错。皇后娘娘若是不责罚,奴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赵皇后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一声不吭的李嬷嬷,居然这么会审时度势。 这番话说的赵皇后心花怒放。 这老嬷嬷看上去无用,接了教导郭府九小姐的差事,原本是顶差事的。不想这老嬷嬷不仅会说话,明事理。 郭府出了事,还全担在自己身上,不让她这个当皇后的受半点污名。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这么好用呢? 赵皇后心里一番盘算,正了正身子:“既然李嬷嬷如此,我也不好苛责。一来李嬷嬷身上还兼着教导郭府九小姐的差事,不可动刑。二来李嬷嬷自行请罪,实数知错。宫里责罚,旨在让奴才们知道自己的错处。既然李嬷嬷已经知道错了,又不宜上刑法,那便罚奉三个月,警示便可。” 李嬷嬷听赵皇后做了决断立即磕头:“奴谢皇后娘娘体恤。” 赵皇后又一次扬了扬手:“起来罢。” 李嬷嬷这才站了起来。 赵皇后又问:“郭九小姐伤在哪里了?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我派御医去郭府看看?” 李嬷嬷颔首回道:“郭九小姐伤的不严重,但是奴婢也是听郭夫人说的。到底没有亲眼见过。若是皇后娘娘不放心,倒是可以派一个御医,替娘娘看看。” 赵皇后听李嬷嬷这么一暗示,连连点头,真是没看出来,这老嬷嬷还有这么长的心思。故意把伤势说得模棱两可,好让她有机会派个御医去瞧一瞧,以表对郭家的重视。 太子现在虽然羽翼渐丰,但郭家到底是跟着先皇打天下的人,在许都的势力不可小觑。 不管肚里面的心思如何,这面子功夫确实要做足的。 这郭九小姐一点伤,宫里就派了御医去看了,或许也能抚慰一下郭府的人心也说不定。 赵皇后看向李嬷嬷说道:“那你就去御医院传话,让张御医去郭府看看罢。” “是。”李嬷嬷欠了欠身,便退了下去。 赵皇后沉思了片刻,对身边赵惠道:“今日午膳做些太子喜欢吃的东西,让太子来陪我用午膳罢。” 赵惠点点,立即去吩咐人准备。 作者有话说: 啊!这!收藏这么快就要到100了(>﹏<) 明天周日,加一更(*^3^)周末快乐。 第37章 ◇ ◎诡秘◎ 东宫书房许安泽正在练字, 见到赵惠来传话,让赵惠稍等片刻。 只见郭若雪从内室里拿出一盒木匣子,笑吟吟地来到赵惠身边拉着她的手, 让她坐下。 赵惠有些不敢,想要避开, 但是郭若雪却说道:“你即将要嫁给六皇子成为侧皇妃, 以后我们就是妯娌,这是亲上加亲的喜事儿。我这个做嫂嫂的没什么好东西, 只有一些太子殿下这些年赐给我的小玩意,并不贵重。你拿去赏玩罢。” “太子妃娘娘,这奴怎么敢……”赵惠想要推辞。 许安泽换好衣服从内室出来,道:“你就拿着罢。母亲尚且没有把你当做下人,心里记挂着你。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可以不上心。” 赵惠看向许安泽,他所有的头发被一丝不苟的拢在纯金打造的、镂空的发冠里, 中间插着一根金簪。 薄薄的嘴唇, 一张一合, 拉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格外清俊。 一时之间, 赵惠竟看呆了,不知道要回话。 许安泽目光落在赵惠的身上,笑开了:“赵妹妹是高兴的忘记谢恩了吗?” 赵惠这才反应过来,接过郭若雪手中的木匣子, 连连谢恩。 许安泽跟着赵惠走了之后, 郭若雪轻叹了一口气。 跟在郭若雪身边,陪嫁的大宫女莲枝看见郭若雪如此惆怅, 不免为她担心:“小姐, 您把太子殿下给您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太子殿下或许会不高兴。” 莲枝是郭若雪的陪嫁丫头,自小在府里唤郭若雪小姐,到东宫的八年里,一直没有改过称呼。 许安泽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小事,总是由着郭若雪性子。 因为是陪嫁,所以郭若雪对莲枝总是对其他的下人要更亲近一些。 郭若雪在莲枝面前从来都不掩饰,只是苦笑:“你看方才他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吗?与他成婚八年……我到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莲枝看见郭若雪又如此自怨自艾,心下不忍:“小姐……” “这八年,我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帮他撑足了面子。到底是不如对他有用的人,招他待见。”郭若雪扶着门,看着许安泽离去的背影,眼睛竟然模糊了起来。 当初她嫁给太子的时候,也是高高兴兴嫁到东宫的。 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哪怕是婚后八年的时间里,她的夫君、太子殿下、那个名叫许安泽的男子,从未对她发过一次的脾气。 许安泽一向对她很好,是那种挑不出错、谨小慎微的好。 面对她的时候,他只有一脸淡然的笑意,恭敬的举止,就连内房之事也是点到即可。 她从未从他的眼中看见过炙热的火,更是从未从他眼中看见过爱。 一开始,她以为这就是爱了。 圣贤书上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就是如此吗? 可是当东宫里的良娣宠妾越来越多,许安泽对那些人或有不满,或有愤怒,或有怜惜的时候,郭若雪才明白一个道理,他们这样相敬如宾八年的好,好似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爱情。 她只不过就是许安泽娶回来的、一个需要好好保护的物件,有这个物件在,他才能够脸上有光,他才能够顺理成章的做一些事情。 比如今日,许安泽需要一个她这个太子妃,给赵惠一个体面的恩典。 她便要拿出一些稀罕的玩意赏赐给她。 许安泽看着那些为她费心搜罗过来的物件被她赏赐了给赵惠,他却一点动怒的情感的都没有。 这八年来,她屡屡做出如此举动,许安泽都是一笑了之。 忽然间,郭若雪觉得这日子,过得好生没意思。 * 许安泽跟着赵惠漫步在宫内长街之上,在两旁忙着送东西的宫女们看见许安泽纷纷跪下避让。 “你若是有什么缺的,跟母后说,母后一定会给你办到。” 许安泽冷不丁地出声,惊了赵惠一下。 赵惠回过神来,颔首回道:“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给奴的东西,太多了,太好了。奴受宠若惊。” 许安泽淡然一笑:“你当得起。只是你嫁过去,少不得要受些委屈。那郭府九小姐,本就不是好相与的。仗着自己家世,难免在府中会横行。我那六弟自然是不肯得罪郭太师的。” 赵惠点头:“是,奴小心应对便是。定不会让殿下与皇后娘娘操心。” 许安泽轻叹一声:“你不会怪我吧?” 赵惠停了脚步,低着头:“殿下何出此言?” 许安泽走向前去,靠近赵惠,站在身后,轻声道:“我的太子之路走的太艰辛,这些年你跟在母后的身边,窥见一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现在我想要继承王位,就必须得到武将们的支持。而我的六弟许安归,就是这其中的关键。” 赵惠猛然抬头,她从未想过许安泽会同她说这些与朝政有关的东西。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前方长街之上的青石板。 “赵惠,我知道你倾心于我。就是因为知道,才让你去。”许安泽顿了顿,停了许久才道,“我已经没有信任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位置上坐的越久,心越孤独。我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的难处,在外也处处帮衬着我。” 赵惠声音有些颤抖:“太子妃贤良淑德,殿下一向对她敬爱有加。难道……她从未进入到殿下的心中吗?” 这一句话问得许安泽心中一酸。 此时苍穹之上,最后一批南下的大雁掠过头顶,唳声鸣叫。 许安泽仰头,看着那群大雁,许久才道:“她,终究身世太过敏感。我不敢,也不想是她。” 赵惠在赵皇后的身边时间不短,接触许安泽的次数不少。 今日的许安泽,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寂寥的话语,无力的轻叹。 她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但是能感受到许安泽的言语之中的疲惫与胆战心惊。 他在这里,与她开诚布公,真心相待,是为了暗示些什么? 赵惠总觉得自己能听懂他的话,却又觉得听不懂他这话。想接着这话说下去,给他一些承诺,却又不敢接这话茬,给他承诺。 她自己要去的地方,也是一个虎狼之地。 她要首先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够有保护别人的能力罢? 赵惠心中几番思量,终究是没有回话。 许安泽见赵惠没有回答,便道:“走罢,不要叫母亲等久了。” 这长长的宫道,除了方才那一群大雁的唳叫声,便只剩下寒冬的静冷,再无其他活物玲珑气息。 赵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这一路都在回想方许安泽说的话。 权御山河 第32节 就连赵皇后让她带着所有下人下去的吩咐也没听见。 还是身边的小宫女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带着伺候的宫女们退了下去。 * 咸宁宫之内,赵皇后与许安泽对面而坐,两人皆没有动桌上的饭菜,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 忽然许安泽摇头:“儿子实在想不到许安归推迟回都,目的何在。” 赵皇后眉头紧皱:“一点可能都想不出来吗?” 许安泽还是摇头:“若说是许安归自己不想回来,那便不会跟父皇说推迟回来,婚礼照旧准备。他八年了无音讯,前段时日,忽然写了一本大败乌族的折子回来,必然是有归朝之心的。我派了大监去,虽然掌着太子口谕,可我终究是没有给大监太子的令牌。六弟很是机警的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 许安泽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前段时间,我虽然找了御史台参了他,可到底是想让他在这件事上记我恩情。只要他回来,父亲该有的赏赐都还是会赏下去,大婚还是由礼部主持,母亲您亲自操心。该给的颜面都给足了——无论怎么看,现在都是他归朝的最好时机。可是他偏偏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无缘无故地推迟了回城……” 许安泽合上茶盏,放在桌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赵皇后揉了揉眉心,随口道:“是不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去做,想要在回来安排好?” 许安泽沉默了半晌,冷然道:“他自小就有帝王之才,自小做功课都做得极漂亮,深得父亲青睐。这些年他在战场上与那些北境部族部落周旋,尔虞我诈的戏码恐怕演了不下百遍。他那颗七巧玲珑心这些年磨炼下来,长出十几巧都是有可能的,没人能够揣摩到他的心思。” 赵皇后轻叹一声,看向窗外湛蓝色的天域,缓缓道:“许安归那孩子,我记得,是你们兄弟几个里面最是乖巧听话、聪慧的。他的生母,八年前冠绝后宫,在帝君那里是最得脸的一个。他那模样,自小就随了他的生母,甚是好看。在他还没有为那些将军请命前,他是皇子里面最有希望当太子的孩子。” 许安泽眼眸微眯:“是,如果没有八年前那场辩驳,或许,今日坐在太子之位上的人就是他了。” “可他终究没有那个福气啊。”赵皇后低头,容颜隐在发髻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许安泽看了看赵皇后,忽然笑道:“让母亲跟儿臣一起操心受累,是儿臣的不是。其实不管许安归心思如何,到底是给了我们八年时间在朝堂与后宫之中站稳脚跟。如今就算是他带着再无上的荣光回来,也不可能动摇我们的根基。此次,儿子必要把他捏在手里。不管利用什么手段,与什么代价。” 赵皇后抬眸,看向许安泽,眸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 那种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她笑道:“是,太子说的是。我们花的那些功夫,岂是他与贤妃一朝一夕就能破开的。快用膳罢!饭菜都要凉了。” 许安泽点点头,拿起筷子,给赵皇后夹了一块酥藕:“母后养育儿子、为儿子筹谋辛苦得紧,您才是要保重,切莫要怠慢了自己的身子,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章~因为收藏破百啦~嘿嘿 第38章 ◇ ◎图谋◎ 距许都千里之外的东陵南境, 许安归已经待在主帅大帐里,好几日都不曾露面了。 连续几日裴渊都前来问安,都被守在门口的百晓挡了回去。 而且每次百晓的说辞就那么一句:“裴将军还是请回罢, 殿下自北向南千里而来,水土不服, 发着烧, 难受得紧。恐怕是没有精神与将军说话。” 许安归的病,要从半个月前夺回东陵南境失去的两座边城之后说起。 最开始, 许安归统帅夺城之时,只是有一些咳。将领们并没有多在意,就连许安归自己都没有在意这件事。 攻城夺回两座城池之后,许安归便开始发热。 没有几天,便病在床榻之上无法起身。 许安归好歹也是东陵六皇子,身份贵重。在这南境大营里病倒了, 难免让所有将军们都担心许安归的病情。 军营里条件艰苦, 不比在城里府衙里安静。 无法静养, 这病比平时难好,也是事实。 将领们知道许安归需要静养, 不敢贸然前来打扰。便合计了一下,让职位最高的裴渊将军一人前来问安。 结果,连续问了几日,都没有见到许安归的面, 裴渊心里难免会有疑虑。 今日百晓辞了裴渊的请安, 他倒也不着急走,只是抱拳道:“百军师, 末将只是想去看看殿下是否安好, 不会打扰殿下养病的。” 百晓摇头轻叹:“殿下这病来得蹊跷, 裴将军还是不进去的好。” “蹊跷?”裴渊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妄自揣测。 他连续几日都看见百晓阴沉的脸,这才知道,百晓所言的恐怕是在暗指些什么。 哪怕裴渊带兵驻守边关八年,许安泽成为太子八年,他从未离开过沁春城半步,也知道许都那位太子殿下的厉害。 因为他的儿子,至今都在许都的天昭书院里“读书”。 其实,不仅仅是他,整个东陵戍守边关的武将们有哪个不是被太子与东陵帝君压了妻儿爹娘在许都成为人质的? 这样的威胁与胁迫,能得多少人心,又能得几时好? 方才那百晓一句话,让裴渊明白——六皇子在军营里病得蹊跷,没有下令追查军营里的伙食茶水,已经是天大的慈悲。 这件事若是查下去,就算军营里的人能洗干净。但那些做饭的伙夫、管理伙夫的将军、以及跟那些将军关系好的士兵,都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 裴渊知道,在这种武将与朝廷关系敏感的时期,不能这样大肆地查下去。 下令去查,最后丢失的是武官们的信任。 许安归病了,却不大肆宣扬,也间接地说明了许安归,是信任他们这些将领是不会背地里用这些下作手段去害他的。 这个被远远放逐在外的东陵六皇子是有意维护这些将领们最后一丝脆弱的尊严。 是了,其实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当年“朝东门”那把“火”,是太子亲自点燃的。那把火烧尽了东陵帝国武将们的荣光、烤尽了武将们心气、也几乎蒸干了这些武将们最后一点忠诚。 还有谁,愿意真的去替太子毒害这个唯一为武将们争论过、为了武将们葬送了自己似锦前程的六皇子? 哪怕真的是受到太子胁迫,这些忍辱负重、有血性的汉子们也会选择自裁,来保护这唯一的希望吧? 许安归病的这些日子,虽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足以让站在主帐前的裴渊感动的泪眼婆娑。 裴渊收了收心中思绪,对百晓抱拳一礼:“还请百军师好生照顾六殿下。若是殿下好转了,劳烦百军师转告末将们的担忧。” 百晓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将军也是一个能审时度势之人,将军若是明白殿下苦心,那殿下就没有白病了这一遭。” 裴渊心里有五味杂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百晓见裴渊这幅模样,便把之前与许安归商量好的事情与他言说:“其实裴将军心中一直忧虑的事情,也是殿下之忧虑。若是你们信得过六殿下在这里助殿下一臂之力,六殿下也必将投桃报李。” 裴渊抬头,瞳孔猛缩,道:“百军师的意思是……六殿下一直在为末将们筹谋着……” 百晓微微点头,却不回话。 只是这一点头却如泰山一般,重重压在裴渊的心房之上。 裴渊咬住嘴唇,单膝跪地,朝着主帐,无言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百晓看着裴渊那由担忧到沉静再到狂喜的样子,不由地喃喃自语:“不愧是公子季凉,善谋人心计。这简单的一计,当真是收复了东陵南境军营的将心。百晓自愧不如……” * 许安归在军营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千里之外的许都皇宫里,早就有人把这个消息分别传到了东宫与帝君那里。 许安泽在书房里看见这封密报的时候,俊秀的眉宇之间硬生生地凝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站在许安泽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看见许安泽如此表情,不知发生了何事,上前一礼问道:“不知道殿下唤草民来,所为何事?” “先生来看看罢。”许安泽把手中的密报递给那个名叫何宣的男子。 何宣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许安泽手中的那张纸,眼睛自上而下一扫而过,立即眉头也跟许安泽一样皱了起来。 “许安归病重,推迟回朝这件事,你怎么看?”许安泽问道。 何宣把手中的纸递回去,沉默了片刻回道:“恐怕病重这事不是真的。” 许安泽点头:“我也以为这生病一说,不过就是个幌子。那你可能猜出这个幌子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何宣没有立即回答许安泽,先是负手而立,仰头看着东宫金碧辉煌的宫殿屋脊,而后又低头缓缓在书房之内左右踱步。 大约走了二十多步的样子,他才抬头,开口问道:“殿下,您了解您这个六皇弟吗?” 被何宣这么一问,许安泽倒是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一般,脸色变得铁青,但到底还是回答了何宣的话:“我这个六弟,是皇子里面最是聪慧,品性端正之人。” 何宣等了一会,才意识到许安泽已经回答完了。 他轻叹了一声道:“看来,殿下也不了解六皇子这个人。” 许安泽皱眉:“我与他本来就是水火不容。再加上他一向受父皇宠爱,一直放在他生母身边养着。即便是皇子们每日的去太傅那里听学,我遇见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只能从他交给太傅的功课里揣摩他的秉性。” 何宣言道:“太子殿下,草民有句阶跃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许安泽深知何宣的厉害。 这些年如果不是何宣这个军师在身边明里暗里提点了他许多,恐怕他成为太子之后掌权之路未必会有这么顺畅。 许安泽点头道:“先生,但说无妨,与我说话,就不要做那么多礼了。” 何宣抱拳欠身道:“既然太子殿下心胸阔达,不与草民计较,那草民就妄言两句。若是入的了殿下的耳,殿下便多听两句,只当是暗夜流萤可照前路。若是入不了殿下的耳,殿下只管忘了便是,毕竟草民也只是略读过几本圣贤书,不如殿下见识宏远。” “先生请说。” 何宣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对自己这个胞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您只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做了什么,有了什么,却没有查清楚六皇子这些年做了什么,有什么。这……实乃兵法大忌。” 许安泽顿时明白了何宣的意思,接着说道:“先生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何宣点头:“陛下正是壮年,殿下虽然身处东宫,却也应该时时警惕周围。六殿下虽然因为八年前的事情被放逐东陵北境,但他能安然存活这些年,必然不全靠的是上天的庇佑。” 许安泽听到这里,忽然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了下去,压得他喘不上气。 连续深吸了数口气,才让心中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淡去,许安泽冷然问道:“先生这是责怪我这些年太过骄傲放纵了?” 何宣连忙行礼:“草民不敢。但,史书之上那些明主,总有忠臣逆耳,提钟惊醒,才有后来名垂千古为后世所歌颂的无量功德。殿下既然是要留名千古的,自当能够明白草民之苦心。” 许安泽轻叹一声:“先生之心,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些年在我一力推行的新政之下,东陵变得富足。这些固然是可以名垂千史的丰功伟绩,但,东陵尚有强敌环伺。我就算日后成了新主,不得武将拥护。在我这里,将永远有一个隐患。” 何宣皱眉:“殿下执意要召回六殿下,是……看中了六殿下手中的兵权?” 许安泽点头:“我若是不能让东陵将领为我效力,那最少也要控制住六弟,让他培养的那群忠士为我效力!”许安泽低头整理了自己的衣袖,缓缓抬头,“他不得不从,毕竟他的生母还在宫里。在我的手上。” “殿下!” 何宣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见许安泽那一双逐渐变得赤红的双眼,这后面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认识许安泽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清楚现在许安泽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许安归:媳妇,太子的狗头军师登场了,你怎么看? 权御山河 第33节 季凉:此人……我也不认识! 两人齐齐看向大桥。 我(慌乱摆手):别看我,我不会跟你们剧透的。 第39章 ◇ ◎一叶障目◎ 八年前以强硬的手段逼着军阀望族退出东陵的政局, 成就了他的太子之位。 八年后的今天,又想以强硬的手段逼自己的六弟替自己卖命,成就他的帝王之路。 这样强硬而又霸道的手段, 真的能够保护他一直走到最后,翻越那峰岭, 带他看到那山后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窥见的瑰丽之色吗? 他为了眼前这个人, 这些年来一直心甘情愿的当一个活跃在许都的书法大家。 不要官职,不图大利。 隐藏在这腥风醎雨的许都, 为他筹算天地,真的能够护得了他一世长安吗? 许多思绪在何宣的心中掠过,如同冬日寒风碰触绿水,绽开了无数冰花,刺冷得让人不敢多想。 何宣深知许安泽内心的忌讳与偏执,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劝不下来了, 只能深深一拜:“殿下, 草民今日来给太子妃送书帖……书帖已经送到了。若是太子妃喜欢这幅书帖, 改日草民再多送两幅过来。” 许安泽见何宣有了拜辞之意,也不挽留。 毕竟今日这事, 是不欢而散。 何宣一个连臣都不算的草民,居然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以以下犯上之罪打入天牢了。 许安泽没想到,这跟了自己许多年的人, 跟那个坐在御书房里的人一样, 从没有真正的相信过他的能力。 何宣到底还是同别人一般认为六皇子许安归才是那个天选之人,哪怕他许安泽成为储君八年, 也不及许安归万分之一。 不然今日, 何宣为何会有如此之语? 在外的敌人那么多, 他不问四皇子许安桐,不问十六皇叔许景挚,偏偏问的是六皇子许安归。他詹事府的首席谋士担心的居然是那个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的许安归! 这叫许安泽心里如何做想? 许安泽极其擅长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虽然恼怒,但终究需要何宣的智谋,只能若无其事地回道:“多谢先生的书帖。太子妃一向喜欢先生的书帖,跟我说了好久,想要去先生的学堂去听一听书法大家的讲学。哪日先生在看见我与太子妃坐在课下,千万不要惊讶。” 何宣一副淡然之色,只是缓缓应承:“是。” 他知道,今日多话,定是让许安泽恼了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多么的不知轻重,但居安思危,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既一心一意辅佐太子,那便应该尽到一个谋士的职责——不仅仅要在太子需要他的时候出谋划策,也要在太子膨胀自喜的时候给以警醒。 许安泽今日寻了个由头找了何宣来共商许安归病重这件事,不想居然是这种不欢而散的收场,让他很是不舒服。 何宣说话,一向讲究方法,甚少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的谏言。 许安泽虽然气恼这何宣说话不知轻重,但是也不是一个狂妄自大之人,总归是听进去了一些。 可正是因为听见去了,才会如此焦虑。 待何宣离开了东宫,许安泽靠在书房椅子上,愣愣地望着冬日新出的日头,觉得那湛黄色的光有些刺眼。 便抬手,挡住了那片光明。 但是他发现,无论他怎么把手指并拢,总会有那细如蛛丝的光,穿过他略显粗糙的指缝,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耀着他的眼。 他又动了动手,把指缝的地方向上移,直到掌心挪到眼前的时候,那些刺眼的光才被遮住。 许安泽郁闷的心情瞬间变得好了起来——看吧,只要我动一动手,哪怕是万丈光芒,都要在我眼前没入黑暗。 但,这愉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许安泽的脸色就变了几变,然后猛地放下手来,把桌上的砚台笔墨一概扫到了地上。 书房里传出一阵东西砸乱的声音。 守在书房外伺候的內侍听见里面响动,立即吓得腿一软,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太子殿下!您怎么了?需要奴进去伺候吗?” 此时,许安泽的脸已经变得扭曲,极度地愤怒让他面目狰狞。 但是在房门响的那一瞬,他那扭曲的脸,瞬间就那么变得如同平日一般带着浅浅温和的笑意,就连声音也平静如一湖春水:“无事,撞掉了一些东西。一会再来收拾罢。” “是。” 门外的內侍见许安泽回话如常,并没有多想,又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 许安泽看着那些被打翻在地的砚台笔墨,喃喃道:“一叶障目……难道我真的是被一片树叶,遮蔽了心智?那许安归诈病拖延时间,其实……是另有所图?!” 许安泽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地上那一片从砚台里泼出来的墨迹,眼底里也印上了那无边的黑色。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许安归心中正在盘算着什么,但是…… 许安泽的下巴却缓缓下收,眼睛越睁越大,眼底的冷光越来越盛。 当那冷光完全绽放开来的时候,他的嘴角挂上了邪魅的笑意。 骨节收缩的“噼啪”声从许安泽的手上传来,他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早就攥在了一起。 指甲根根嵌入掌心,烙下了几道伤痕。 指甲缝里早就血肉模糊。 许久,许安泽才平静下来,松开双手,缓缓地对插入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心中暗道:既然你早有打算不肯告诉我……那我便去逼你一逼,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让我如此在意! * 御书房内,东陵帝君看着手中密报,亦是满眉满眼惆怅与担忧。 邹庆见帝君如此,连忙唤来在御书房外伺候的小监,给帝君上了一杯安神茶。 帝君抿了一口,扣上茶盖,缓缓道:“安归是病了。” 邹庆寻思了片刻道:“这就难怪了,六殿下既然是病了,少不得是要拖些时日。陛下这下可以放心了,知道六殿下到底是为何推迟了回都。” 帝君看见邹庆如此说,冷冷一哂,道:“你看他离家出走的这八年,在北境壮得跟一只牛一样。怎么只是到南境打了一场仗,便病的几日下不了床?” 邹庆愣住了:“奴才不明白……” 帝君随手拿起一个奏折:“安归这病,病得蹊跷。” 这句话一出,邹庆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三个可能,但是他怎么敢随便把自己的猜测表露出来,他只能假装一知半解的回道:“陛下的意思是,这六殿下的病,不是因为身子不好,而是因为旁的什么?” “你说这旁的,会不会是……” 帝君的话还没有说完,邹庆立即跪下:“陛下!只是揣测毫无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帝君冷冷地看着邹庆。 邹庆立即磕了一个头:“陛下心中所想,并没有真凭实据。这件事还要等到六殿下回来问一问清楚才能知道。陛下这些年头疼的越发厉害,而且越发的频繁了。御医都说陛下您应该多休息。奴才觉得,那些多想无益的事情,陛下还是少花些心思,以身体为重才是真的。” 邹庆跟在东陵帝君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一向谨小慎微。今日冒死打断帝君天子的话,其实也是为了君上着想。 这些年太子虽然嚣张跋扈,有阶跃之心,但在明面上还是一个重孝道的皇子。知道手足相残,最难过的莫过于他们的父亲。 许安泽这些年当太子,虽然有打压皇弟势力。 但,从未下过杀手。 邹庆就是因为把太子这些年做的看在眼里,今日才敢如此放肆。 其实帝君又何尝不知? 许安泽虽然这些年变得越发猖狂,但终究对自己的那几个同父异母的皇弟下死手,最少太子的几个皇弟都还活得好好的。 东陵帝这些年在政事上力不从心,再加上有恶疾缠身,心情终日郁闷。但凡有事,都忍不住的会往许安泽身上靠。 只是这邹庆说得对,毒害皇子这件事罪名太大,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真的不能如此下定论。 哪怕是天子,也不可以信口雌黄。 邹庆到底是跟在他身边而老人,许多事心中敞亮得很。 “起来吧。”东陵帝抬抬手,“孤又没有怪罪你,你又何必如此惶恐。” 邹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奴伺候陛下几十年,仰仗着陛下的福泽活着。陛下安好,奴才能安好。老奴虽然不中用,但总还是跟着陛下这么多年,多少知道这流言蜚语得厉害。这御书房里里外外那么多扇窗户,不是老奴一个人就能看住的啊!” 东陵帝不言,只是盯着手中的密报许久,然后看向邹庆。 邹庆立即心领神会的把边上的一根烛台搬了过来。 那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密报就那样化作灰烬。 * 许都的冬日就这样缓缓地进入了腊月。 北风变得更加寒冷。 刮了一夜,早起漫天晨雾,周围一切变得越发寒冷了起来。 民居里的孩子们都赖在床上不肯起,需母亲去一个一个抱着哄好了,才肯展开自己的手脚,穿上厚重的棉衣。 郭府的下人们口里哈着白气,把最后一盆采购的肉菜从后院搬进府中。 前门的马车已经套好,郭睿明扶着郭太师,上了马车。 片刻之后,被冬日寒气冻得生脆的木轮“吱吱呀呀”的旋转起来,向着许都皇宫行去。 车上,郭睿明把准备好的毯子轻轻地放在郭太师的腿上,然后把手炉递了过去。 郭太师接过来,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晃动的节奏一起晃动。 郭睿明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压低了声音:“父亲。” 郭太师嗯了一声。 郭睿明忙道:“昨夜中书省接到了北境刘刺史的奏报。” 第40章 ◇ ◎大祸◎ 权御山河 第34节 郭太师问:“说了什么?” 郭睿明道:“说……北境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郭太师听到这句话, 便张开了眼睛,“怎么个不太平法?” 郭睿明向郭太师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儿子忙完公务, 去省部找中书令在外小叙。酒过三巡,常世叔喝在兴头上才与儿子多说了两句。” 郭太师长眉微动:“多说了两句?” 郭睿明回道:“常世叔说明日朝堂会有大事发生, 与我们而言不是好事, 但也不是坏事。” 郭太师蹙眉:“没了?” 郭睿明点点头:“没了。常世叔那个老狐狸平日里就滑的跟个泥鳅一样,既是大事, 恐怕打死他也不会随便向外透露半个字。” “大事……”郭太师沉思了片刻有喃喃道:“那件大事与我们郭府而言,不是好事,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郭睿明忙道:“是,儿子思索了一宿都没明白那老狐狸到底卖的什么药。” 郭太师摸着自己的胡子,捋了又捋:“这大事如果联系最近六皇子推迟回朝来想,恐怕是与六皇子有关。” “儿子不太明白。”郭睿明连连摇头。 “只有六皇子的事情, 与我们家而言才不是好事, 也不是坏事。”郭太师目光落在马车明晃晃的窗纸上继续说道, “无论中书省的那道折子里面写的是什么,总归现在若水还没有正式成为六皇妃。那折子里的是好事, 与若水是一件好事。若是坏事,与我们也无大碍。” “哦——”郭睿明这才明白常德在那只老狐狸跟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郭太师到底是在庙堂之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这些事情,还逃不过他的法眼去。 “那常德在倒是卖了个面子给老夫, 让老夫知道今日早朝的事情是与六皇子有关的。他这是想让我们提前做好两手准备。无论是福是祸, 总要把我们自己摘干净。”郭太师收回目光,重新闭上了眼睛。 郭睿明也不再多话。 多年的朝堂默契, 让这个父子俩在这一瞬就想到了说辞。 * 承明大殿之上, 各部按照惯例汇报了各部一些棘手、需要众臣讨论的事情。 今日早朝的事情不多, 总共花了半个时辰,各部就已经把事情汇报完毕。东陵帝与太子、众臣商议之后,很快便定了决策。 随后东陵帝挥一挥手,准备散朝,立即有御史上前一步,要求有要事奏报。 东陵帝现在看见御史就脑袋疼,偏偏这御史台的奏表又不得不听。 只好沉下脸,让那御史奏报。 那御史跪下,一拜,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双手奉上,朗声道:“请陛下先看看微臣手上的东西。” 东陵帝一眼扫过去,就看见那一沓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一股疼痛,从脑门直钻进脑子深处。 邹庆上前接过御史手中的纸,呈给东陵帝。 东陵帝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口茶,才缓缓展开那一塌纸。 那纸上面写的东西很多,站在大殿之下前面的满朝官员好奇地悄悄瞄着。 兵部尚书刘旗戳了戳站在身边的工部尚书李涵,低声道:“你觉得是什么?” 李涵先是摇头,而后又轻声回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何出此言啊?”刘旗不解。 李涵扬扬眉:“你看陛下的脸。” 刘旗才刚抬头,就看见东陵帝把那一沓厚厚的纸压在手中,恨不得尽数揉碎,而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厉声问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那御史被这一声厉喝吓得一抖,趴在地上,回道:“是昨日有人把这东西绑着石头,丢入微臣的府苑里的。微臣看了以后深觉兹事体大,所以今日便带到朝堂之上给陛下过目。” “你的意思是说,这纸上所写的东西,你并没有一一查实,就这样呈报上来了!?”东陵帝拿起桌上纸,“孤看你们这些御史都是活腻了!不斩几个就不知道做事轻重!来人啊!” “咔咔”两声,在朝堂两边护卫的御林军听见东陵帝的召唤纷纷上前一步。 “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东陵帝大怒,把手中的纸一下掀了下去,无数张纸如同冬日的雪花一般在空中飞舞、落下。 其中一张落在了太子脚边,一张落在了常德在的脚下。 二人纷纷捡起落下的纸张,仔细看了起来。 御林军身上金属的盔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跪在地上的御史。 朝堂之上,所有的人皆是一脸不解之意。 没有人知道这御史递上去的东西,到底写了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东陵帝为何动怒。 就在御林军准备拖走跪在地上御史的时候,许安泽与常德在齐声喊了一句:“且慢!” 御林军虽然停了脚步,但是没有退下去,依然站在那御史的身边。 东陵帝冷冷地盯着太子许安泽。 许安泽一拜:“陛下,这上面事情写的仔细,连续记录了很长的时间,地点与时辰写的如此详细,恐怕不是凭空杜撰而来的。” 常德在也一拜说道:“是,陛下,这份东西微臣那里也有一份。昨日下了朝班才收到的,今日一点都不敢耽搁就递了上去。东西就夹在微臣的那份奏表里,陛下您找找。” 邹庆看了看东陵帝,似乎没有说话斥责的意思,便上前把放在龙案上的奏折一一翻过。 翻到第五本的时候,便看见了常德在的奏折。 里面确实夹了厚厚一沓的纸。 邹庆把常德在的奏章抽出来,递到帝君面前,然后又亲自下了台阶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纸给收了起来,一并放在了桌案上,方便东陵帝核对。 东陵帝又打开常德在奏折,对比着那个御史递上来的纸,一起看着。 此时在殿下站的大臣已经按耐不住好奇,有些离常德在近的,纷纷靠过去小声询问缘由。 常德在只是摇头,不肯多说一句话。 许安泽一脸淡然之色,看着东陵帝翻动手中的纸张。 郭睿明小小地上前一步,对着前面的郭太师说道:“从陛下的反应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郭太师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肯定了郭睿明的说法。 大殿之上先开始有一阵小骚动,众臣看着东陵帝对比着两边的奏折时的表情越来越肃穆。 常德在身后的官员拉了无数回他的衣袖,他也毫不理会,禁闭口舌,打死不言。 许安泽负手而立一副看似淡然,实则眼底尽是笑意的样子。 那些常年混迹朝堂的大员看着这三人各异表情,又看了看站在班列前面郭太师与郭睿明一副面容凝重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个大概——这事虽然是由刺史提起,但是奏折却是直鉴省部,东陵帝看上去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 那么这件事,大约于他们这些百官没有关系。 能直鉴省部,让常德在都闭嘴不言的事情,恐怕只有不可妄议皇族这一条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百官们,纷纷禁了声,一时间大殿之上,噤若寒蝉。 一盏茶的功夫,东陵帝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两本奏折,沉思良久,然后高声道:“太子、常德在、郭怀禀到御书房见孤。散朝!” 说罢东陵帝便拿着那两本奏折,离开了。 邹庆喊了散朝,急急忙忙地跟着了过去。 东陵帝刚走没多久,整个议政大殿之上又跟炸了锅一样。 太子许安泽轻轻地掸了掸的长袍,看了一眼郭太师与常德在,率先离开了议政殿。郭太师扫了一眼常德在,他一脸肃穆,倒也看不出什么。 * 御书房里,东陵帝把手上的东西分别递给了太子与郭太师,让他们先看了再议。 郭太师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日期与行程,顿时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许安泽看了手上的东西,然后双手奉上,递还给了东陵帝。 郭太师虽然没有看完,但是也知道东陵帝找他来多半不是问他对这奏章的看法的,连忙合上,也递给了邹庆。 东陵帝沉声道:“说说罢。太子先说。” 许安泽微微欠身一拜:“儿臣以为,这奏折上细数六弟在北境做得事情不可尽信……” 东陵帝长眉微扬:“说完。” 许安泽继续道:“北境刘刺史上奏六皇子许安归在北境结党营私、私自招兵、收揽人心意图谋反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这上面奏报之事不可尽信,但是也有些事是事实,不可忽视。” 东陵帝看向郭太师:“郭太师以为呢?” 郭太师也是一礼道:“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这事恐怕要先诏回刘刺史以及周边知府的人回都,细细查问。再派人去调查一番,才可以下定论。只是这上面的只字片语,不足为信。” “中书令也是这个意思了?”东陵帝看向常德在。 常德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许安泽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心中早就有了主意,郭太师只不过是附和,他怎么敢说出别的话来? “是,微臣的意思与太子殿下、郭太师无异。此事涉及到东陵皇子,应该慎重。”常德在连连应和。 东陵帝点头道:“那就由省部下诏,让北境六州刺史回都述职。至于去北境六州调查此事的人选……从刑部密调。” 密调? 太子许安泽眼眸微眯,心中暗道,居然是密调? 这么说东陵帝心中早就有密调的人选了? 许安泽负在身后手不断地来回揉搓,这是他心中盘算事情的小动作。 郭太师一听是密调,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让他郭家去查这件事,显忠心便好。 在这件事上,郭太师以为明哲保身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那啥(t . t),下一本预收《小盲妻》,甜宠文,带点小权谋,全程男女互动,应该不太长,求预收(>_<)有想看的吗。。。。 第41章 ◇ ◎御状◎ 权御山河 第35节 许安泽三人退出了御书房, 东陵帝便在金龙筏上写下密调诏书,折好放在竹筒里,唤来御前侍卫秋薄。 秋薄单膝跪地, 双手接过东陵帝的密诏,看了看密诏封泥上名字, 抱拳一拜:“臣领旨。” 东陵帝威重之声缓缓传来:“此事事关重大, 把密诏递出去,你就跟着他一起赶赴北境六州。务必保护好孤的密使。” 秋薄叩拜:“微臣定不负皇命。” 然后撩起身后披风, 转身离去。 东陵帝看着秋薄离去不禁感慨道:“这孩子倒是比一般人稳重些,总觉得看着他有些亲近。虽然他表面上从不与任何人亲近。” 邹庆点头:“是,只是看秋侍卫的背影,老奴还以为是六皇子呢。” “六郎?” 东陵帝细细看去,难怪他看着秋侍卫如此亲近,这幅淡然傲然的样子, 不就是许安归小时候在皇城里的样子吗? 不苟言笑, 一本正经。 这或许就是这些出类拔萃之人的共性吧? 不知道此时此刻, 远在南境病重的许安归是否知道今日皇城里出了大事,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 东陵帝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心酸。他最喜欢的这个儿子, 居然已经远离他八年之久了。在他的记忆里许安归还是儿时的样子。 圆润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够囊括天地乾坤一般。 细细回顾,东陵帝居然无法想象出许安归长大以后的样子。 现在的许安归是不是还如同小时候那般冷傲、淡然、正直、认死理? 是不是还如同小时候那般功课优秀、孝顺亲族? 这些年在军营里,他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 他的眼眸是不是还如同儿时那般清澈见底? 东陵帝一声长叹,目光落在窗外花开正艳的绿萼之上。 那株白色带着些许淡绿的梅花, 是许安归还在宫里的时候亲手种下的。 他曾经操着稚嫩的声音, 认真对东陵帝说道:“东陵的冬季少了些春日的热闹,儿子想着这绿萼带着春色开在父亲的窗前, 或许父亲就不会寂寞了。” 寂寞啊…… 原来许安归那么小就知道在这个位置上要付出的代价。 东陵建国不过几十年, 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这个做帝君的去亲自操心。九年前他初登大宝, 朝政被那些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一手把持。 那几乎是对他这个新君无言的挑衅。 对面那种挑衅,他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于是便不管不顾与太子许安泽还有其他几个少数文臣策划了“朝东门”事件。 他当然记得那时候的许安归跪在殿下怒声阻拦的样子,可是弦上之箭已经射出,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在分别的这些时日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许安归,只是每每放下公文神思缥缈的时候,就会有新的奏折重新呈现在眼前。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回眸过去那些往事了呢? 是许安泽僭越开始? 还是从他头风病困扰着他,让他窥见了地狱之门开始? 原来人老了,真的会有伤秋悲春之感。如今只是看着窗外的绿萼便会有如此多的念头萌生出来。 可他这个儿子到底是没有让他失望。 八年的蛰伏与打磨,已经让他变得更加稳重了。 无论南泽北伐攻下东陵两座城那件事是谁一手策划的,能让许安归带着赫赫战功荣归,那便站在许安归那边的人。 在外八年,他到底还是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没有就那么坐以待毙。 想到此,东陵帝又瞥见了桌上这两份一模一样的日程表,不由地蹙起了眉,他缓声问身边的邹庆:“你觉得六郎是那样要谋反的人吗?” 邹庆微微抬头,思索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老奴记得,之前六殿下还在皇城里的时候,很是孝敬贤妃娘娘。每日晨昏定省,都认真地去做,少一次都不肯。” 东陵帝一听邹庆提到贤妃心中顿明。 这个老奴才到底是跟着自己几十年,在自己身边看了几十年的朝堂争斗,对于人心的弱点一窥到底。 是了,许安归的生母还在皇城里。 他如此孝顺,怎么会不顾及生母的生死公然举兵谋反?以他的性情,若是有什么不轨之举,也一定会先想办法把贤妃解救出来才是。 想到这里,飘在东陵帝心中的那一朵疑云便消弭了去。 这件事若所言大半不属实,那就是有些人想借题发挥。 许安归还没有回来,太子那边的人,就已经按耐不住了吗? 不,或许这些事情都不是太子所为,他那个十六皇弟许景挚这些年虽然看上去老实,其实心底里到底捉摸的是什么,他从未看透过。 当初如果不是先帝宠爱这个最小的儿子,封许景挚为亲王,允许他留在许都做一个闲散王爷,今日怎么还会有如此后顾之忧? 他那个皇弟太年轻,甚至跟许安归一般大小年级。身后又有恭国公府、恭老国公这个开国元勋的外祖父作为后盾,无论是明里暗里,动他都不容易。 这些年他看似在外风花雪月,焉知不是在谋求着什么? 想到这里,东陵帝头疼的毛病又犯了,那疼痛宛如一只虫子,死死地钻着他的脑仁。东陵帝摁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皱。 邹庆见状知道是旧疾复发,想要上去替东陵帝揉一揉,谁知道东陵帝衣袖一扬,直接把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清扫在地,喘着粗气,暴跳如雷。 邹庆甚少见到东陵帝如此焦躁,连忙跪下。 伺候在殿内的所有內侍们也跟着跪下,不敢多看一眼。 * 省部的敕令下了有大半个月,东陵北境六州的刺史才陆续回到许都。 许都的腊月已经过了大半,寒风更加凌冽,过年的气氛却越加的浓烈。 就连这刺史们留宿的许都官站周围都好不热闹,街上跑闹的孩子们手里总拿着些小炮仗,时不时地点一个,巷子里噼里啪啦的竟然已然一副要过年的样子。 许都百姓们已经开始忙里忙外的办起年货,准备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可这官站里的刺史们这些时日可都没睡好。 即便是没有睡好也不敢去相互询问,生怕问了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知道的太多受牵连。 一般朝廷快到年下才会下敕令分批召回全国州县的刺史回都述职。 哪怕是急招,也从未出现过北境刺史全部都被召回的情况。 忽然一起召回,这事恐怕有蹊跷。 几个有亲戚、师长在许都朝堂为官的刺史,纷纷登门去拜访,想要打听一点事情。谁知道这件事问过去,所有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帝君只说下敕令找回他们述职,却没有再说其他。 但在朝堂之上东陵帝那副模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好心的亲长便提点那些刺史,面圣之时一定记得谨言慎行,不可欺君罔上。那些刺史听了以后惴惴不安,纷纷回忆自己在北境六州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让人抓住了把柄。 临朝前一日,所有的刺史都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日,被召回的这六位刺史站在殿外听宣。散了早朝之后,才被邹庆带到了御书房的偏殿喝茶。 这些北境刺史从未在皇城之中与这些内官们亲近,看见邹庆一脸温和,却规规矩矩的样子,有些话想问到底是不敢问出口。 最后,剩下刘新一个人,独独的坐在偏殿,端着茶杯发愣。 邹庆看见刘新,上前道:“刘刺史,陛下唤您进去问话呢。” 刘新这才回过神来,手中一时间不知轻重,竟然将茶盏的盖子碎在了地上,吓得他一机灵。 邹庆见状,笑道:“不碍事,老奴找人来收拾便是。刘刺史快去罢,让陛下等久了不好。” 刘新放下茶盏,起身对邹庆一礼:“有劳了。” 然后正了正衣襟,快步向御书房走去。 “微臣北境永州刺史刘新拜见吾皇万岁!” 刘新跪下,行大礼,久久不闻东陵帝让他平身,也不敢私自起来,只能那么跪着。 跪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刘新腰酸背疼、膝盖刺痛、额头上的汗已经一滴滴地滴在大理石地板之上,却依然没有听见东陵帝的声音。 又跪了一炷香,一个厚重的声音才缓缓从上落下:“你既弹劾了皇家六子许安归,定是做好了必死地打算了吧。” 刘新听到这话,身子又压低了几分:“微臣启奏之事,件件属实……” “这六皇子招兵买马的日程你写的确实详尽,但这些人都冲入了军队,奉了军粮,兵部有造册,你可知道?”东陵帝问道。 刘新回答:“微臣知道。可是北境驻守了三十万大军,若六殿下没有谋反之心,怎么还会再招兵?若不是有心收买心腹,私藏部队,让朝廷出银钱养着,又怎么会在毫无战乱的时候招?微臣效忠的是东陵,是陛下,一切有害于陛下的事情,微臣决不会姑息。哪怕拼上微臣的性命,触怒了陛下,微臣也绝不后悔!” 第42章 ◇ ◎忧愁◎ 东陵帝听着刘新的话, 心中冷笑,这人面上话说的极其工整漂亮,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这话里话外都是为着东陵天子打算, 并没有半点私心,若是有私心也不会跪在这里奏鉴皇家六子私下招兵买马, 意图谋反的事情。 方才那些刺史们回答有关许安归的事情, 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 什么六殿下在北境从未置办过奢华的府邸,经常住在军营, 与将士们一起吃馒头咸菜,一吃就是八年。 六皇子保护北境万民,不让乌族进犯,边城贸易日益发达。 六皇子安/邦定国为守功之臣,受尽边关百姓爱戴。除了边境大部乌族之外其他小部族纷纷来归降,一显东陵国威。 总之一句话就是, 那些刺史并没有说过一句许安归不好。 刺史们觉得许安归这个东陵六皇子当得简直是众皇子之中的楷模。 可独独这个永州刺史一副冒死觐见的样子, 反倒凸显了北境其他五州的刺史收了许安归什么好处被他拿住了什么要害, 处处偏帮许安归。 这话若是放了出去,恐怕御史台那帮人, 又是抓住了许安归一个把柄,继续朝堂直言。这样一来,朝堂上那些本就有些偏私许安归的武官们说不定就要与那些言官们再打一架。 上次东陵帝放任那些武官打言官,是为了给这些年委屈在后堂的那些武官出气, 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许安归找个由头回来。 这话东陵帝虽然没有挑明, 但是站在朝堂之上的老狐狸们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任由那一场闹剧演了好几天, 也一言不发。 权御山河 第36节 可这次要再打一架, 恐怕其他朝堂之上的那些大员们就不会再坐视不理了, 这毕竟是关乎皇子谋逆的大事。 那常德在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事与他一个递奏折的人没有太大干系,他也不愿意让整个省部扯上关系,所以一早就吩咐省部那些人把住嘴上的门。 这才暂且压下了这件事,没有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太子许安泽看似一副秉公处理的样子,暂且按兵不动,其实是想看看他的父皇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许安泽自小就跟着许安归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个父皇一向偏袒许安归。这次刘刺史上奏之事,是谋逆大罪,无论是不是真的,都少不得一番折腾。 若是不查便驳斥回去,恐怕会让太子心存妒恨。 若是查了,查出什么东西,最后吃亏的一定是现在身在南境病重、无法回来亲自辩驳的许安归。 这一本奏折打着替帝君思量,冒死觐见,实乃大忠之为,这刘新无论如何也是杀不得的。 若是杀了,那便是寒了朝堂之上所有耿直忠臣的心。 东陵帝暗暗感叹道,出这一招的人,实在是太狠了!就凭一本奏折,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太子、许安归、朝堂言官,他稍有不注意,就会失了人心。 东陵帝长叹一声:“你起来吧。” 伏在地上的刘新却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这局是赌对了。那人给他指点的路,真的有用。 刘新也没有想到今日他来,居然真的可以活下来,那一番看起来巧言令色的话语,居然真的可以让东陵帝饶过他。 东陵帝并没有动怒,甚至有些困扰与忧虑,那不是知道自己儿子想要谋逆之后应该有的表情。 刘新不蠢,他知道,真正让他不死的不是那一番说辞,而是他的这一本让东陵帝进退两难的奏本。 东陵帝扶额而坐,久久不语。 刘新生死全在东陵帝一念之间,只要东陵帝还没有说让他回永州继续当他的刺史,那么他就没有真正的安全。 * 御书房内悄然无声,皇城东宫那边的许安泽却是一直看着御书房的方向。 他眼眸低沉,眸低尽是冷光,比这寒冬腊月的风都要凌厉上几分,好像在那个方向有什么他很在意的东西,让他不能放心。 “殿下。” 郭若雪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安泽仰头的一瞬间,面容就变得温和了起来,他嘴角挂着淡淡地笑意回头,看向郭若雪,柔声道:“深冬时节,外面冷的紧,端茶送点心这种小事让下人们去做罢。” 郭若雪把手上的茶盏与一盘点心放在桌案上:“这茶是臣妾烹的,点心也是臣妾闲来无事做的,想着殿下早膳用得少,这会或许会饿。” 许安泽缓步走去,端起茶茗了一口,又拿起一块点心吃了一口便放了回去:“是了,确是你亲手做的。只是做这些事很费事,你这娇养的手,要仔细一些。” 郭若雪颔首道:“臣妾觉得殿下有心事。” 许安泽眼眸微眯,嘴角地笑容更盛:“不足挂齿,让你替我担心,是我不对。” “殿下有什么烦心的事,可否告诉臣妾一二。臣妾或许不懂,但是说出来心里会舒坦一些。”郭若雪努力地想要替许安泽分忧,复又追问了一句。 许安泽眉头有不易察觉地微皱,脸上却还是一副柔和的笑意:“之前我听内务府说,蜀地新贡的锦缎已经送进宫里了,我去瞧了一眼,有一匹明紫色的锦缎煞是好看。我已经着人去让母后替你留着了,等下就让人给你送过去。你去裁几身冬衣罢。这寒冬的腊月,百木凋零,你若是穿的明艳一些,我看着也欢喜。” 郭若雪的心渐渐地冷了下去。 又是这样。 每次她来关心他,他总是有话搪塞她。 不是拿宫里新进的锦缎岔开话题,就是说皇后娘娘又得了什么稀罕玩意,想着让她也去看看,急不可耐地想把她赶出他的领地。 他已经在书房里站了有大半个时辰,一动未动了,若不是心里有事,怎会如此。 看着他一直如此消耗心智,却无人可以替他解忧,郭若雪的心比冰刺刺入心房更加疼痛与寒冷。 她仰慕他八年,他却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他对她的那些客气与体贴,都是装出来的。他居然是这样一个心思深沉而且不表露与面的人。 而她跟这样一个人,同床异梦了这么些年。 郭若雪暗暗一哂,看来父亲说的是对的,太子凉薄阴沉,这些年她的这些真心,算是错付了。 郭若雪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淡了下去,欠身道:“今日臣妾来,是想请殿下一件事。” 许安泽把郭若雪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不动神色嗯了一声。 郭若雪道:“母亲派人来传话,说是身子有些不舒服。臣妾想请殿下允许臣妾回郭府,去看看母亲。” 许安泽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面露关切之色:“岳母病了?要不要紧?我去宣了御医,跟你一起去瞧瞧罢?” 郭若雪抬眸:“不必了。妾身自己回去。” 许安泽微微一愣,若是平日里的郭若雪是万万不会拒绝他的好意。怎的今日她居然会如此冷淡? 方才还是一副殷勤之相,这一会怎的就变了脸? 莫不是那里惹了她不痛快? 几度揣摩之下,许安泽到底是琢磨明白郭若雪为何会不高兴。 也罢,这件事,郭太师也知道,下午她回郭府,多半也会知道这件事,用这件事笼络她的心,利大于弊。 于是,许安泽向前走了几步,牵起了郭若雪的手:“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郭若雪一惊,他居然对她用“我”这个字。 许安泽顺势把郭若雪拉了过来,搂在怀里,下巴轻轻地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道:“抱歉,方才在想事情,对你的态度不好。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事关重大,在毫无定论之前,不能乱说。” 郭若雪抿着嘴,一言不发,任由许安泽抱着。 许安泽继续道:“早些时候,北境刺史上奏,说六弟在北境私自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皇子谋反,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父皇问了我的意见,我回答说,这件事需要派人去查一查才知道。我那个六弟,我最清楚,他自小刚正不阿,若是说他会谋反,我是万万不信的。你也知道,八年前那件事,我不得兵部待见,总想着若是六弟回来了,或许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许安泽这忽如起来的变化让郭若雪应接不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这算是跟自己交心了? 郭若雪心下转了无数个念头,听着许安泽低沉的声音,想着许安泽方才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样子,见他眉宇之间逐渐形成的深壑,终于还是心中一软,轻声问道:“那殿下愁的,是如何替六弟洗脱罪名这件事吗?” 许安泽见郭若雪的声音软了下来,便知道自己这一招算是奏效了。 他低头,凑到郭若雪的耳边,喃喃耳语:“我都说了,这事不可以轻易下定论……你可不能随便说出去,小心祸从口出,知道吗?” 许安泽温热的气息,似有似无的撩拨着郭若雪的心弦,仿佛是温水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有一种炙热正在灼烧着她。 郭若雪脸庞微热,想要推开许安泽,许安泽却抱得更紧了,声音更沉了:“午睡之后,我陪你回去罢?” 郭若雪听到这样的暗示,脸上更红了一圈:“殿下,不必为了臣妾特地陪臣妾……” 许安泽扶起郭若雪,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轻笑:“你若执意不让我陪你回去,那你中午陪我休息罢?嗯?” 郭若雪害羞至极,低着头:“殿下光天白日,不要说这样的话……唔……” 许安泽才不管郭若雪是怎么想的,用手抬起郭若雪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43章 ◇ ◎回府◎ 郭若雪瞬间便站不住了, 伸手抓住许安泽的衣服,整个人便软在许安泽的怀里。 郭若雪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 许安泽一向都能很好的取悦她。 虽然霸道的让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是轻柔而且小心翼翼。试探地进入, 缠绵其中, 意犹未尽地撤回。 许安泽道:“我们成婚八年还没有孩子,大约是我不够努力, 日后我们多努力努力?” 郭若雪脸色大红,忙道:“殿下快别说了,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臣妾成日里缠着殿下做这种事情,恐怕会责罚臣妾不识大体。” 许安泽一脸坏笑:“那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郭若雪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许安泽,这话问的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一时间心乱如麻。 “殿下, 徐清求见。” 此时门外传来内官声音, 这才解了郭若雪的围,郭若雪连忙推开许安泽, 整理了下仪容,形态优雅的蹲下:“既然殿下有事,臣妾先告退了。” 许安泽笑道:“你去让小厨房准备一些你爱吃的,中午陪你用膳。” “是……”郭若雪摸着脸, 退出了书房。 郭若雪转身的那一瞬间, 许安泽的满脸笑意如同寒风过境一般,全部凋零。 驾驭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就是如此的容易。 郭若雪是如此, 赵惠也是如此。 无论她们心中有多少不满, 只要他稍微示弱, 稍微示好,稍微与其温存一番,自然会的到她们的谅解。 这一招,许安泽屡试不爽。 女子说到底,还是见识太短,想要的不过就是他。 而他,许安泽,想要的是天下。 內侍把徐清带进了书房,徐清微微欠身:“见过太子殿下。” 许安泽微微点头:“让你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徐清等身后的人关上了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确实不在。” 许安泽眼眸微眯,嘴角忽然挂上了笑意:“既然不在,那就轮到我们发难了。我那个弟弟本事通天。三番五次逃脱了我设的杀局。不知道这一局叫杀,他又有何通天的本事可以破。” 徐清低头:“属下这就去办?” 许安泽点点头:“去吧,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了。” * 御书房那边问不出所以然,刘刺史也不能轻易放出宫,免得流言四起,晃动人心。 邹庆便叫人在皇宫之内收拾了一间偏殿,教刘刺史住着。说是陛下还有许多事情想要与刘刺史倾谈,其实就是换了一个名义的软禁。 在密使没有回来之前,这件事谁都不能下的定论。 但东陵帝知道,这件事到底不可能压的太久,总有人会知道消息,或者故意放出消息,引得满朝文武前来上奏。 权御山河 第37节 这件事其实就看谁动作更快,东陵帝已经用召回北境六州刺史的法子拖延了大半个月,剩下的时间便容不得他想办法拖延了。 刺史已经召回,该问的都问了,那么明日上朝一定会是一场恶战。 许安泽这个太子一向不会亲自发难,但是那些效忠与他的党羽,一定会替他把这件事说出来。 东陵帝一想到明日朝堂之上会有大批的官员替许安泽上书,弹劾许安归私招兵马,意图谋逆之事,脑子便越发的沉重了起来。 * 晌午过后,郭若雪收敛了妆容,坐着马车回了郭府。 郭府上下站在门口迎接太子妃。 全家人欠身行了礼,郭若雪才跟一家子人回到了正厅之内。正厅的几个角落里放了充足的炭盆,暖得如同春日一般。 郭太师许久没有看见这个女儿,也难得坐下来与郭夫人一起听着她们娘俩家长里短。 许安泽已经在郭若雪回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就算郭若雪心中有何怨怼,也不会在这时候提起。 无论郭夫人怎么问,郭若雪都是笑着回答,都很好,许安泽很好,许安泽对她很好,甚至还找来名医每日给她喝着坐胎药,说着迫不及待想与她有嫡子。 郭太师眉宇微蹙喝茶,不打断母女俩的叙旧,但是可以看出,今天郭若雪回来,确实是高兴的。 无论如何,郭若雪都是嫁出去的人,就算是他权倾朝野,共享太师之位,对于东宫后院女人们的事情,也是插不上半句嘴。 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想回书房练字。 郭若雪见郭太师有离开的意思,连忙对母亲道:“母亲,女儿许久不在膝前尽孝。父亲既然要去练字,就让我去替父亲磨一些墨,再来同母亲说话罢。” 郭夫人见郭若雪如此懂事,欣慰道:“你真的得了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应允,可以在府上小住一晚?” 郭若雪点头:“是,我同殿下说您病了,殿下便说要亲自来看看您。可还没出门就被公事拦住了,殿下便嘱咐我代来问安,并说我许久不回来,回来一日定是有许多话想跟母亲姊妹们说,便差人去帮我求了恩,让我可以在家里小住一晚。明日随着父亲的马车一起进宫便好。” 郭夫人一直认为许安泽一直防着郭若雪,郭若雪在东宫过的并不舒心。可是今日看见郭若雪,她竟然是满面春色,说话都变得轻快了起来,那便她是真的高兴了的样子。 知子莫若母。 看来郭若雪在东宫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的,至少今日回来之前,许安泽是讨了郭若雪的欢心。 无论如何,那太子殿下到底是顾忌郭家,不敢苛待郭家女儿。 可这份关系又能仪仗多久呢? 最近朝野底下疯传六皇子北境私自屯兵的事情。太子与六皇子还未见面,就剑拔弩张,要拼个你死我活。 若郭若水真的嫁给六皇子成为皇子妃,这郭府恐怕就没有一日安稳日子可以过了。 想到这里,郭夫人便泪目,却又不敢让郭若雪瞧见,忙收了心思,道:“那我去嘱咐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晚上我们一家子坐在一起,好好吃个饭。” 郭若雪点头,也是眼中一片朦胧,自从她嫁入东宫,便没有与娘家人在一起吃饭了,现在回想起还未出阁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环顾了四周问道:“母亲,怎么不见若水?” 郭夫人听见郭若雪提到郭若水,顿时便愣了一愣。 郭太师看见郭夫人那失态的样子,生怕郭若雪看出什么,忙对郭若雪道:“走吧,你妹妹成日里学规矩,不得空。晚上用膳的时候就能见到若水了。” 郭太师先一步去了书房,郭若雪不敢耽搁,也顾不上体会郭夫人脸上的表情,连忙跟了过去。 两人刚出大厅,郭夫人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心疼了一辈子的小女儿,早就出了许都,各自天涯。 这些时日她虽然每日早晚给自己开解,但是郭若雪冷不然地提起,却还是能让她无端的生出许多担忧。 郭若水那孩子一向性傲,就算是在外有人护着,那时不时就惹祸的性子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担心至极。 可再想想这孩子有远离这些纷扰的福气,不用时时刻刻胆战心惊,便又不觉得难过了。 连忙用绢帕擦了擦眼泪,吩咐下人去好好准备晚上的吃食。 * 郭太师的书房不像太子的书房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收藏了许多珍贵的书籍摆放在书架之上。 乌黑的沉木把整个书房装点得格外肃穆。 少年时,郭若雪总是在这里跟着郭太师一起学写字,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 今日回来,看见这书房的摆放同她出嫁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心下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 在郭若雪看来,这些年,许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可这郭府好像是历史洪流中的一块顽石,在波涛汹涌的大河之中并没有被冲刷掉,反而越磨越光滑了。 “说罢,有什么事。” 郭太师拿起砚台边上的清水,缓缓倒入砚台之中。 郭若雪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拿起墨棒,一圈一圈地绕着,不一会砚台里已经磨出了墨汁。 她脸微红:“父亲怎么知道我有事……” 郭太师看了郭若雪一眼,拿起一只笔,轻笑道:“你父亲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你这点小心思我都看不透,如何去看其他人的心思?看你今日回来,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往日回来,太子总是会跟着。今日太子不跟着,必定是你不许。你不受委屈不带太子回家来,定然是有事想与为父商量。为父不来练字,给你一个脱身的机会,恐怕你母亲就要拉着你说一下午的话了。” 郭若雪眼眸微红:“原来父亲还是疼女儿的。” 听见郭若雪如此说,郭太师手下这笔无论如何都下不去了。 他放下笔,轻叹道:“这些年你的处境,我与你母亲都看在眼里。你每每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我们也不敢细问,生怕你回去了多想,让太子生疑。” 郭若雪一听到郭太师这么说,立即泪如雨下。 郭太师似有悔意:“为父这些年看你过得如此辛苦,甚至有些后悔当年做出的决定。” 第44章 ◇ ◎长谈◎ 郭若雪听到父亲这句话, 这些年的心酸顿时化作江水东流而去,她连忙摇头:“女儿知道的,当年父亲心有鸿鹄之志。只有太子殿下可以帮父亲成事, 女儿嫁给太子是自愿的,并不是父亲逼的。” “这些年, 你终究受了苦。”郭太师看着郭若雪, 眼中尽是不忍。 郭若雪摇头,却无法再说更多。 郭太师慢声道:“你妹妹若水, 也即将嫁入皇家。福兮祸兮,为父亦是担忧。” 郭若雪皱眉:“听殿下说,六皇子生性刚正,是众皇子里面最正直的人。若水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 “你在东宫那么久,对天家之事了解许多?”郭太师问去, 郭若雪迟迟无法回答。 细细想来, 这话问得郭若雪心中一寒。 过去的八年里, 她就像是被养在金丝笼里的金丝雀。 许安泽给她什么,她用什么。 给她听什么, 她便听什么。 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哄着她、顺着她以外,再无其他。 而她顾着郭家的教养,父亲的期望,赵皇后的欢心, 在人前人后都要做一个毫无挑剔的太子妃。 今日, 她也不过是看着太子苦闷,想要去与他说说体己的话, 先让许安泽下了面子。许安泽察觉了她的不快, 这才会曲线救国, 用别的法子哄了她。 郭太师这话一问,郭若雪回首,才惊觉原来自己在东宫住了八年,居然还不如在郭府上消息灵通,视界开阔。 郭若雪想到这里,心情便低落了下去,阴沉沉地回道:“女儿不曾了解许多……” “太子一直在防着你,从来不会跟你说政事、朝堂之事。即便是说,也是说一些人尽皆知,亦或者为父皆知的事情。”郭太师意味深长地说道,“比如,六皇子在北境屯兵,意图谋反的事。” 郭若雪虽然有些惊,却又不那么惊讶。 她的父亲,齐身三公,位居一品,朝堂风雨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呢? 太子这昭昭之心,暴露得太迫不及待了一些。 郭若雪虽然是加入了皇家,她心中担忧的不仅仅是太子,她更担心的是即将要嫁入皇家的亲妹,于是讪讪而言:“是,父亲慧眼,女儿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九妹的婚事陛下早就定下了,我是怕妹妹还未嫁出去,就落的一个克死夫君的名。想请父亲想想办法,多疼疼妹妹。” 郭太师摇摇头:“这错在当年我到底是没有让你多读些史书。那历史上,但凡能跟太子平分秋色的皇子,哪个是善茬?你以为定一个皇子的谋逆,单凭太子手上那些个日程就能当做证据?若是可以,太子也不会提议先召回北境六州刺史,再派人去实地调查这个法子了。” 郭若雪听不太懂,大约是这些年太子把她养的太无忧,今日听到郭太师这一席话,居然没有回过味来,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应该如何回话。 郭太师轻叹道:“这明显就是党争,是夺嫡之战的前哨。你妹妹若水想要安安稳稳地嫁到皇家去,也要先看看那六皇子到底有没有本事过了眼前这一关。皇子谋反,其罪当诛!你妹妹若是嫁过去,才出这事,你才应该真真切切地担心!” 郭若雪听郭太师这意思,是有些庆幸这事发生在郭若水嫁过去之前?而且准备作壁上观,不准备插手? “父亲……这么说来,您的心思还是向着太子殿下的?”郭若雪看向郭太师,企图看明白郭太师的心。 郭太师沉着脸,没有回答。 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此时此刻郭若雪的心思? 这个孩子是太过喜欢许安泽,有些事情她看不够通透。 许安归到底是帝君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只要他满载荣光归来,太子再有本事,也必须对他忌惮三分。 因为忌惮,所以太子在许安归还没有回来之前,先用两本奏折或者说是两个任何君王都无法容忍的罪名强行压住了许安归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光芒。 可即便是乌云遮天蔽日,那光芒早就照射云海,只要这乌云漏出一点缝隙,那便是煌煌朝阳破云而出,承袭大地之时。 今日郭若雪在太子那里听了一耳朵六皇子许安归似有屯兵谋反的事,太子就不可待地放郭若雪回来询问父亲的态度,就足以说明太子其实心里也没谱。 即便是杀招已经祭出,太子仍然对自己的这个六弟投鼠忌器。 单凭那一纸招兵记录是不可能定许安归谋逆的罪名的,太子一党若想在这里按下许安归的苗头,仍然需要别的证据来做实许安归谋反的这件事。 太子党即将递出来的的杀招,不是许安归那种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根基的人可以接得住的。 但是,太子这杀招许安归一旦接住了,那许安归隐没在朝堂之上的党羽如同萝卜上的泥一般尽数拔出。 太子到底是八年执掌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王。 若许安归势弱将会直接在这谋反的罪名之下死无葬身之地,若是许安归绝地反击,必然要暴露自己藏匿于朝廷之上的党羽。 太子这一步棋步步为营,进可攻退可守,着实为一步好棋! 许安归若是有心归朝,他会选择什么方式来回击呢? “父亲……墨滴到纸上了。” 郭若雪见郭太师久久不动,不知道心中在思量什么,就连笔尖上有墨溱出而落都没有察觉。 郭太师看着郭若雪过分年轻的脸,忽然问道:“若,太子失势,你……” 郭若雪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与他共进退。只求父亲保全郭家满门荣耀,不要被我牵连才好。” 权御山河 第38节 郭太师忍住心中悲痛:“你若是想抽身而出,为父可以替你想办法。” 郭若雪摇头:“我知道,太子殿下一直防着我,所以不肯让我有孕。八年无所出,太子是可以休妻的。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他其实早就有此打算,其实也是为了保全我一命?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以这个理由,送我出宫?” 郭太师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人人都道太子凉薄,可是我与他结发八年,看着他步步如履薄冰的走在太子之路上,心疼他。”郭若雪抬起头,盯着郭太师,“不是人人都有女儿这种福气,有一个疼孩子的好父亲的。” 郭若雪这句话让郭太师无法再回应了。 帝君偏心少年时期文武双全的许安归,这谁都看得出来。 现任太子许安泽虽然从小就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却是心最狠的那个。当年若不是许安泽助帝君解了军门掣肘的大问题,如今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许安泽去坐。 或许就是因为儿时那些不好的记忆,才让许安泽患得患失、喜怒无常。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太子,真的可以赢得天下人的认可吗? 君王君王,只有得到天下认可才可以称之为诸君之王。 这话郭太师明白,却不能直说。 若是放在许安泽成太子第一年时,他或许会冒死觐见。 但现在再说,那便是真的在找死。 郭若雪是他的孩子,他自然最了解。 这孩子看上去一副柔柔弱弱,不深谙世事的样子,却是最固执的。只要她认定的事情,任谁说都无用。 许安泽还在旧府潜邸当世子的时候,每次来郭府拜见,到底是对郭若雪存了刻意撩拨的心思。 不然怎么会惹得郭若雪这种深闺女子情种深种? 而今郭若雪已经认定了许安泽是她一生一世的夫君,那么无论许安泽日后凉薄也好,多情也罢,她都会全单照收,义无反顾地陪他走下去。 教出这样一个在别人眼里十全十美、不离不弃的太子妃,郭太师此时此刻心中只有懊悔。 原本想着郭家女儿请学究来教,懂事明理即可。 却不想现如今学究教得太好,这女儿学得太好,全然一副贞节烈女的模样,却不想最后到底是苦了她一辈子。 郭太师每每想到此处,看见郭若雪心底就有数不尽的愧疚。 他不想与郭若雪在太子的事情起龃龉,只是淡然地转了话头道:“自小你便最心疼小九,如今眼看着小九也要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你这个做姐姐可想过什么解局的方法吗?” 郭若雪一听到郭太师提到郭若水,立即眼眸就红了一圈:“我嫁入天家八年,如何不知其中凶险?我自然是不想九妹也步我后尘。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九妹,都夜不能寐。如今六皇子又被人参了一本谋反,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会没有想法?可是女儿有想法有用吗?女儿既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也不能让太子去求情。父亲都做不到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 说道这里,郭若雪脸上已经有了泪痕,她是真的心急郭若水,想要回来找郭太师商量此事看看有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才会特地跟太子告了一晚上的时间。 郭若雪到底也是太子妃,多年没有再人前落过泪,看见郭太师凝重的神色,顿时脸庞爬上绯红,连忙拿起绢帕擦了擦:“让父亲见笑了。” 郭太师看郭若雪这样,回想起那日郭若水在李嬷嬷走后说得那些话。 就连郭若水这样被他宠大、从未存了深心思的孩子也在为自己的将来与郭家筹谋,眼前这个嫁入皇家八年的女儿,或许也能理解他的苦心也未可知? 郭太师不由心中一动,道:“我把若水唤来,给你看看。” 第45章 ◇ ◎壮志◎ 郭若雪没有往深了去想这句话, 只是点点头。 小厮去了偏水斋,传了话。没有一盏茶的功夫,郭若水便敲门进了书房。 郭若雪看见郭若水立即迎上去:“九妹!” 郭若水看见郭若雪便微微半蹲行礼:“若水, 见过太子妃。” 郭若雪惊了一下,这熟悉的脸庞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以往郭若水看见她回府, 总是不管不顾地先上来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怎么今日见到她确是先行礼问安? “小九……你……”郭若雪蹙着眉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郭若水”。 眼神宁静,眉宇平顺, 一脸淡然之色,完全不似平时俏皮淘气的样子。眼前这个人给郭若雪的感觉就是没有以前那么亲近。 甚至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郭太师见郭若雪一脸茫然打量着“郭若水”,就知道这个与郭若水有六、七分容貌相似的苏青在精心打扮之下可以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了,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道:“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事。若水已经被我送出城了。” 郭若雪宛若被一道惊雷轰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郭太师也不强求, 再也不说话, 只是继续低头去写字。 郭若雪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郭若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试探的问道:“你,不是郭若水?” 苏青抬眸, 眼里有无数幽暗之光在流淌:“姐姐,我必须是。” 郭若雪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转身看向郭太师:“父亲,这就是您想的办法?” 郭太师刚好写完一个字, 放下笔, 看向郭若雪认真地点点头。 郭若雪惊讶至极,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父亲, 当朝一品位列三公居然敢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地下耍这种狸猫换太子的小聪明! “她……我……父亲!”郭若雪有许多想问的但是又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 换了几个开头都觉得不合适。 郭太师扬扬下巴, 对苏青说:“你回去罢。” 苏青微微欠身:“父亲、姐姐,若水先告退了。”然后款款离开。 郭若雪一直都处于懵的状态,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九妹如此守规矩地离开了书房。 进门问安,出门告礼。 这是郭若水从小学但是从来都没有学会的礼仪。 现在有一个长的这么像郭若水的人,把这些本该是一个大家闺秀的礼数做的如此周全,让郭若雪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父亲……我不明白。”郭若雪愣愣地转向郭太师。 “你妹妹昨晚上偷跑出去看烟火,被人劫了,差点没了清白。”郭太师幽幽吐出这句话,让郭若雪又是一惊。 原来她在东宫里错过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 原来今早李嬷嬷回宫回话,是为了这件事。 原来这场夺嫡之战就这么悄然无声地拉开了帷幕,由不得她们这些人置身事外! 郭太师缓步走到窗前,越窗而望,那眼神中包含了无数无奈与懊悔:“我郭家女儿已经有一个在火坑里了,老夫实在不忍心把另外一个也送进去让你们骨肉相残。” 郭若雪听到这话,瞬间又泪如雨下:“父亲。” 郭太师回身看向郭若雪,道:“前朝是男人们的战场,后宫则是你们女人们的战场。太子一向忌惮六皇子,但是为了兵权也不得不把六皇子召回来。把你妹妹嫁给六皇子为正妃,是陛下的制衡之术。可是与我们郭家而言却不是好事。” 郭若雪已经许久不在郭太师跟前听训,从前郭太师也甚少对他们这些儿女说朝堂之上的那些利害关系。 现如今看见郭太师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她便知道,父亲确实是老了。 父亲年迈,已经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凭一己之力护整个郭家周全。所以护着郭家满门荣宠的重担必然是要落在他们年轻人的肩膀上。 现下郭太师肯说,郭若雪万万没有不听的道理。 她立即上前去把郭太师扶到软塌之上,把书桌上的茶盏端了过来,自己则搬了个椅子,坐在堂下;“父亲有什么想说的,若雪听着便是。” 郭太师叹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整个事情的原委:“那女子名唤苏青,是苏明哲的养女。府上还有一个痴儿,是苏明哲亲生的儿子。那苏明哲……” 郭若雪听得仔细,眉头越来越紧。 看来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郭太师讲完缘由,茗了一口茶道:“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你与若水亲近,这事怎么也不可能瞒过你,日后那孩子进入六皇子府,你们少不得要在宫内碰面。能帮衬的你就多帮帮她罢。毕竟她是替小九扛下了所有的风险。前途渺茫,生死未卜。而你,日后若真的有难,为父确是可以拼一拼这老骨头,把你从那火坑里拉出来。” 其实郭太师心中还有一句话“但愿他还有这个机会”,但是许多事都是他的揣测,他又怎么敢跟郭若雪如此直白地明说。 郭若雪点点头:“小九比我有福气,有机会走出这许都,去外面看看东陵的山河。” 郭太师沉吟了片刻道:“她明面上虽是你妹妹,你要处处照拂,可若是日后有什么事你需要自保,未尝不可杀之。” 郭若雪猛然抬头。 郭太师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让她代替你妹妹的私心。若是小九,你必定不会痛下杀手。而若换成旁人,你便没有那么多顾忌。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生存之道,登上巅峰的之前是漫漫长路,脚下铺垫着的是皑皑白骨。” 郭若雪犹疑道:“父亲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日后,真的是六皇子夺得东陵江山。那这代嫁出去的女子,便会成为这东陵新一任的皇后。到时候……” “到时候,六皇子也不会留她的。”郭太师笃定地放下手中的茶盏,“亦如太子如今的心思一样。郭家坐大,外戚干政。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太子已经有意防着我们郭家,那六皇子自小聪颖难道就不知道防着你的九妹?其实这场夺嫡,无论是谁赢,我们郭府都不会有好下场。” 郭若雪心中一悲。 是啊,太子防着她,难道六皇子就不会防着九妹?她们这些女子,说到底,这一生不过就是男子政局上左右制衡的一颗棋子罢了。 要或者不要,死或者不死,都要看他们的夫君心中谋算如何。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她所期望的人生也变成如此模样?仿佛漫漫荒原之上吹来寒冷冰雪,瞬间化作遍野的苍凉伏在无垠之上。 “可,老夫却愿意赌。” 郭太师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郭若雪的芝焚蕙叹,站起身,踱到书桌前,拿起方才写的字。郭若雪看见那纸上赫然写着“天下”二字。 “心怀天下者,必定是心怀大义者。老夫想要辅佐的君王,一定是一个能够不计前嫌,知人善用的君王。若不是这样一个人,恐怕东陵气数危矣,老夫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到时候自是辞官而去,远离朝堂,望山远,犁田园,直至魂归九泉。” 郭太师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低是一片炽热的火焰与巨石一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看来秦绍之前的那番话已经彻底让他顿悟,与其想着跟太子、六皇子左右逢源,不如立足于更高处去俯瞰这一局,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古往今来,就是有那么多不知进退,不懂君臣之道的开国功臣隐没在了历史的长道之上。 建功容易守功难。 他郭怀禀已经是两朝元老,开国元勋,自问辅政之上并无过错,问心无愧。 现在新主夺嫡之战一触即发,他郭家并不需要去抢这首功,只需要守住眼前的一切,自谦自让,做事小心谨慎些,便可以在东陵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供后世传唱。 他坚信,帝传三代,要开启东陵盛世,四海朝拜的万盛景象,必须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君主上位。 这个君主,若真有天命,必然不会倒在这夺嫡之争里。 他只需要静静等待,便可等到那个人。 今日这掏心窝的话出口,郭若雪便知道了老父亲心中所想。原来她思想到底是狭隘了许多。 她的父亲早就做好打了打算——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哪一边都不想站,他只想辅佐开明君主,流芳百世。 可是,郭若雪又怎么会不知,哪一边都不站,那便是两边都得罪?! 权御山河 第39节 六皇子是什么性情郭若雪不清楚。 但是,太子她太了解了。 儿时被冷落的记忆一直根植在他脑海深处,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今日地位得来不易。 他不允许身边有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出现,哪怕这个人是曾经有恩与他的老师,日后出现利益相左的情况,他必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正如父亲所言,许安泽从来都是那个最心狠手辣的一个。 若是她去跟许安泽说父亲今日之言,以许安泽今日处境,他又能听进去多少? 其实不用说也知道的吧?他是绝对不会听的。 因为这个太子之位,是他机关算尽才得来的。他怎么允许有其他觊觎者存在。 今日许安泽对她所说的六皇子谋反一事,焉知不是他这个太子一手策划的? 他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要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了。 可这罪孽深重的杀戮之门一旦开启,他的内心到底还能留下什么?他善的一面到底还有多少耐心是留给她的?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的心底到底在期许着什么? 郭若雪越想,心就越往下沉。 仿佛有一道黑色口子,在心底缓缓裂开,她炽热的心房正在缓缓褪去那股名为期待的燥热。逐渐沉入那道黑暗之中,无法挣扎。 她一想到许安泽对她一丝不苟地微笑的时候,就浑身发冷。 这样一个伪善的人,她到底还在留恋什么? *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郭太师坐在软塌上前盯着手中的书,一个时辰都没有翻过一页。 郭若雪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庞,忽然有泪滑落。 苏青躺在郭若水的床榻之上,看着纱绫与烛火交织出一片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东宫太子许安泽的书房窗纸上印出几个人影,烛光一闪,便全部消失。 东陵帝躺在暖阁里,喝下御医院开出的汤药,沉沉睡去。 窗外苍月银光已被遮蔽,东陵山河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这片看似安静的黑暗之中,总有让人无法预期的巨大诱惑,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入许都这座繁闹之城。 在这片黑暗里,或有苍穹崩裂,或有山河倾覆。或有漫天血雨,或有末日烽烟。 这一座古老的都城已经目送过无数人的离去与归来,也经历过无数场血雨腥风的洗礼。但无论每次风雨有多么狂暴,只要黎明曙光降临,那便是一个比金阳更加灿烂的新朝。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第三卷 拉~ 在这里,许个愿,这本到v线就申v,入v以后每天都掉落6000+大肥章~嘿嘿。 推预收啦~《小盲妻》正在努力全文存稿,想看的小可爱,点个收藏,下本编编给推荐位会更勤快,我也会更勤快啦~ 爱你们。 第46章 ◇ ◎朝会◎ 五更三刻, 许都朝东门方向的钟楼已经把报晓钟声震荡开来。南北大街之上的钟鼓楼依次鸣响。 钟楼的声音厚重、低沉。宛如水波一般,一层一层的由许都的中心钟鼓楼开始向外递进。 皇宫宫门大开,许都里小街坊门也纷纷敞开。 早餐铺开始蒸今晨第一笼包子。大街之上陆续有人行走, 商户们叫卖声渐渐吵杂起来。 一层一层钟声和刚刚苏醒的许都一起迎接新一天的朝阳。 这样集体叫醒的钟声会一直不停的响好几刻,即便是已经在许都郭府上住了几个月的苏青好不习惯。 钟声刚停, 偏水斋的丫头们便端着梳洗的热水与吃食整齐的排在房门口等着苏青传唤。 苏青极其不乐意地从床上爬起来, 出了声,让在外面等的那些丫头们进来。 这些派到偏水斋来伺候的小丫头, 全部都已经换了一批新人。 苏青一个都没有见过。 只知道那一晚所有在偏水斋伺候的丫头死的死卖的卖,整个院子里只是一夜便在无人敢提及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全府上下统一说辞,就是郭若水偷溜出去玩,摔伤了自己。 新来的丫头在偏水斋伺候也有一月有余,开始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这个名声在外的郭府九小姐。 后来伺候的时间久了,渐渐发现, 这个恶名在外的九小姐, 似乎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难伺候。 每日除了日常的问安与学规矩, 最常做的事情窝在软塌之上翻看书籍。怎么看都是一副正统大家闺秀的样子。 今日苏青照例去给郭太师请早安,看见郭睿明与郭若雪也在, 顺带向这位名义上的大哥与三姐行了礼:“大哥安好。姐姐安好。” 郭睿明与郭若雪向着苏青微微点头,苏青心中一松。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都在向苏青传达着一个信息,那就是郭家的人都已经开始逐渐接纳并且习惯她这个冒名顶替的郭九小姐了。 郭太师在府上, 向来都不多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苏青,整理好了衣衫便带着郭睿明与郭若雪出了门。 苏青目送三人离开, 便又懒懒地窝回偏水斋的暖炕之上, 继续翻看着之前没有看完的书。她现在的目的很明确, 就是在郭府扮好郭九小姐。 郭府的马车之上,郭睿明眉宇微蹙:“九妹越发得沉稳了,看来李嬷嬷在教导上是下了许多功夫的。” 郭太师点头道:“李嬷嬷是个聪明人,上次你母亲只是稍稍提点几句,她便看出了端倪,给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是个值得结交的。等这教导的课程结束,应该好好感谢人家才是。” 郭睿明亦是点头道:“我已经跟静兰说了,让她好生准备着。” 郭太师对自己这个长媳一直很满意,办事向来得体大方,这些事情交给她做,从未出过岔子,便也不再操心多问,只道:“最近府邸周围可有什么异动?” 郭睿明摇头:“府兵们未曾看出什么异常。” 郭太师揉搓着暖炉:“放一些散人出去多留意着。” 郭睿明颔首:“是,儿子会派人盯着的。” “今日上朝,且看着罢。太子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郭太师眼眸微眯。 郭睿明有些担忧道:“依儿子看,六皇子私自招兵造反一事,应该是要等陛下密使回来才会有所定夺。” 郭太师摇摇头:“你太小看太子的手腕了,他现在是热炕上的蚂蚁,恐怕是等不了那么久就会出招。召回六皇子,是时势所逼,但是以什么身份召回,却是太子现下最在意的事情。” 郭睿明表示理解:“是了,连续两本奏折,都在意图打压六皇子归朝的荣光。尤其是这第二本奏折,哪怕陛下再喜欢信任六皇子,也要不得不在心中留下一点点的猜疑。只要这一点点猜疑被太子坐实,恐怕六皇子处境很艰难了。” “太子杀招已出,现在就看六皇子到底要怎么接这一招了。”郭太师这话说得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郭睿明看着父亲这般淡定,心中便开始变得不淡定了,有些试探地问道:“父亲以为,六皇子是否有能力破局?” “六皇子在南境且病着呢,许都的这些事,就算他有心,也鞭长莫及。这一局,终究是太子赢面更大一些。” 郭太师说的是不可争辩的事实,郭睿明也不置可否。他的目光透过半透明的马车窗纸,看向窗外朱雀大街,心中有无数思绪在翻腾。 * 按照东陵朝令,每月月底二十五日,是东陵百官朝见帝君的日子。 只要是在许都的官员,不论品级都要在二十五日进宫朝见奏禀事宜。再加上年关将至,各州刺史都已经分批回到了许都准备述职。 住在都城的大小官员,在晨鼓敲了一遍之后,便早早地起了身,穿戴好官服,或是骑马、或者乘坐轿辇、或者是乘坐马车,在朝东门前汇集成一条人河,等着门口的侍卫验明了身份,好进宫去。 郭府的马车停下,却没有人从马车上下来。 与郭府马车遥遥相对而停的是一辆规格差不多的马车。 郭睿明在车上看的真切,低声道:“解太保的马车在对面,儿子去问候一声。” 郭太师眼睛扫过半透明的窗纸,道:“解和这些年倒是老实,常常告假在家休养。跟他那个女儿一般懂得知进退。解家有四皇子这个外孙在侧,心思也不可小觑。” 郭睿明望了望那马车,缓缓起身:“今日解太保归朝,想必是病情大好了。儿子去去就来。” 郭太师冷哼一声缓缓闭上眼睛,算是默许。 郭睿明披上大氅,放下手炉,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路过的同僚看见,纷纷驻足抱拳行礼:“郭尚书。” 郭睿明微微欠身,一一还礼,继续向着解府的马车走去。 解府马车前面的小斯看见郭睿明穿过人群直直向他走位,立即回身呈禀:“老爷,郭尚书来了。” “嗯。”里面传来一声轻嗯。 郭睿明上前,抱拳行礼:“睿明拜见太保。” 车帘被撩起,里面盘坐着一位满头雪发的老人,这人看上去及其面善,眉宇与眼角边总有散不去的浅浅笑意,就连声音也柔和的宛如一池春水一般:“贤侄快上来说话,外面冷得紧。” 郭睿明回道:“是。”便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解和看见郭睿明上来,连忙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老夫一直病着,许久不曾看见贤侄与你父亲了。你父亲母亲可安好?” 郭睿明点头:“是,两位高堂身子还算硬朗,并没有什么大病,多谢世伯关心。倒是世伯久病在家谢客,睿明不能亲自上门看望,是睿明礼数不周。世伯不要怪罪才是。” 解和笑着摆摆手:“我们两家是世交,无需这些虚礼。老夫的病需要静养,开府门,难免会扰了心绪。” 郭睿明陪着笑道:“家父也已快过花甲,身子也大不如前,前段时间招了风寒,也是小病了一场。至今还在且养着,怕过了病气给世伯,所便派我过来给世伯闲话。” 解和见郭睿明如此,嘴角笑意渐收,忍不住感慨道:“还是有个儿子好啊。最少在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派出去使唤。可以在朝堂上相依相左。” 郭睿明听到解和如此说,连忙道:“惠妃娘娘一向贤孝,清王殿下又文武双全,世伯天伦共享,又有何不好?” 解和点头:“是了,惠妃娘娘确实很好,老夫又有何不满足呢?门口的人少了,贤侄随我一起进去吧?” 郭睿明听闻转头去看,进宫朝见人群变得熙攘,连忙起身辞道:“睿明就不劳烦世伯了。” 解和也不阻拦,点点头,示意郭睿明可以离去。 郭睿明下了解府的马车,解和挂在嘴角的笑意也变得逐渐冰冷起来:“看吧,还是儿子好啊。最少儿子以后是养在自己家的,跟我是一家人。” * 权御山河 第40节 此时此刻承明殿内外都站满了大小官员,回报的事情时间长短不一。 接近于晌午,还有大半官员未禀报。宫里照例为三品以下的官员摆了廊下食,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进入了政事堂用膳。 在用午膳的时候,东陵帝下了口谕,政事堂的官员们可以晚些时候再入承明殿奏事。 于是三品大员们各怀心思在政事堂里凑成一小堆,小声谈论。 京兆府卿虽然是正四品官职,但是主管许都的一切事物,每日所处理的事情,一点都不比在省部三品大员少。 所以京兆府卿便有了可以在政事堂用餐的资格。 政事堂的大员们,一直在政事堂用完了晚膳,才被东陵帝召去。 往年年底二十五日,承明殿前都是这般繁闹的景象,朝里的大员们都已经习惯。 听到召见的诏令,纷纷起身,向承明殿走去。 此时夕阳余晖已经把整个许都照耀成了一片金色,天边的云海已经被染成一片绯然。 承明殿内刚刚退出的官员看见满朝宰辅众臣,立即恭谨地避让。 进入承明殿,太子依然站在堂下,看起来精神抖擞,而坐在龙椅之上的东陵帝君却是一副疲惫之像。 各位朝之重臣看到东陵帝君这幅样子,都极其有默契地把话留在了肚子里。 因为按照朝令,这些身居三品以上的官员是每日都要来上朝议政的。 若是有事,他们早就在今日之前奏报。若不是急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所以,这群重臣来,纷纷一副无事可奏的样子。 就在邹庆准备喊散朝的时候,京兆府卿上前一步,递上来了一本折子。 作者有话说: 继续上蹿下跳搞预收(t . t) 指路作者专栏《小盲妻》,别嫌我烦呀~ 第47章 ◇ ◎清王许安桐◎ 邹庆有些意外, 连忙走下去,把京兆府卿的折子给拿了上来,呈给了东陵帝。 东陵帝翻开, 只见奏本中写道:许都城外十里荒山似有流匪作乱,不仅打劫商队, 还残杀落单往来的百姓。京兆府尹请奏朝廷, 派许都城防军前去平乱。 东陵帝把折子递给邹庆,示意他宣读。 邹庆宣读完毕之后, 堂下立即炸开了锅。 因为先帝在世的时候,许都的治安就已经非常清明了。所以在东陵帝继位之时,都城里就开放了宵禁。 这宵禁开放有十多年,从未听过哪里有动乱。 怎么现在居然在许都城外会有流匪? 郭睿明皱眉,心中暗道:流匪?九妹那日出去,被人所截, 是从城外回来的。截九妹的那些人, 是京兆府口中的流匪吗? 不, 郭睿明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那些人明显是认识郭九小姐的, 一定是这许都有名望的人。最少应该是跟郭府有交集的人。 上座的东陵帝轻咳了几声,朝堂之下议论声音逐渐变小,他看向右金吾卫大将军陈礼纪。 右金吾卫大将军陈礼纪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有罪。” 东陵帝摆摆手:“现在不是追问罪责的时候, 平了城外的流匪才是正事。你带两千城防军, 出城平乱去吧。务必抓几个活的回来,问问缘由。孤最怕的是哪里的地方遭了灾, 地方官瞒报惹得民怨四起, 有冤屈无处可申, 才在许都外面作乱。” 陈礼纪低头:“臣领旨,这就去办。” 说完陈礼纪便退出议政殿亲点城防军去了。 东陵帝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太子许安泽,而后问道:“可还有奏报?” 堂下一片安静。 东陵帝有些狐疑,但见无人再奏禀,挥一挥衣袖:“散了罢。” 邹庆扬声道:“散朝!” 除三品以上大员之外的官员跪送东陵帝离开。 太子微微欠身,待帝君离开之后,才缓步向东宫走去。 郭睿明一脸疑惑的跟上郭太师的步伐,低声道:“这,何解?” 郭太师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冷冷一哂:“时机未到而已。” 其实不仅郭睿不明白,东陵帝也惊讶于今日太子的表现。 他居然没有撺掇御史台上书? 六皇子许安归意图谋反的折子已经压了这大半个月,这事情居然就这么安静了大半个月,不像是太子惯有的作风。 这满朝上下,安静得宛如暴雨前夜,看似安宁,实则天际深处,早有暗云涌动。 但,这暗云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让东陵帝在御书房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个缘由,倒是他一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邹庆见状连忙换来小内官,端来汤药,细心的用银针试过,分了一些到偏的碗里,自己喝了一口并无不妥,才把汤药呈递上去,劝慰道:“陛下到底是还在养病的时候,近些时日过于操劳了。” 东陵帝接过汤药,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回道:“许安归谋反的折子已经摆在案头大半个月了,密使还未回来,这叫孤如何不操心。” 邹庆见状立即把早已准备在侧的蜜饯递了过去,收回药碗:“老奴有一句掏心窝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东陵帝抬眸看了一眼邹庆:“说罢。” 邹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六皇子这些年在北境恐怕是吃了不小的苦头。如今六殿下肯回来,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六皇子素来仁孝,知道陛下头风的毛病,必不会让陛下如此忧心的。” 东陵帝细细揣摩着邹庆这句话,心中确实有不少事情想开了一些。 邹庆言说许安归在北境吃了不小的苦,不单单指的是北境军营里艰苦的环境,更暗指的是太子暗中送去的杀招与阳谋。 虽说许安归已经离朝八年,但他能在许安泽半手遮天的情况下平安无事,就说明他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庸碌之辈。 两个月前,八年之间从未写过任何一本奏折的许安归忽然上表了一封奏折,平淡地描述了北境看似不大也不小的战功,现在想来,好似就是为了在南泽范境的时候,让他这个帝君想到他,并且顺理成章的召他回都。 或许正如邹庆所言,许安归已经做好了归来的准备。 这种有预谋的归来,肯定不是太子怂恿御史台随便参上两本奏折就可以压得住的。 许安归那个孩子,东陵帝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心中所愿,恐怕要比太子更为广阔。 所以八年前,他才敢站在大殿之上那样慷锵有力地辩驳,然后毅然决然地出走。 既然他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面对太子露出的獠牙,也应该毫不畏惧才是。不然他要怎么实现心中所愿呢? 或许,身为父亲,应该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以及信任。 思及至此,东陵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孤回去休息罢。” 邹庆立即上前,不敢怠慢。 * 一晃几日,朝野上下居然再未见波澜,太子一党在许安归私自屯兵谋反的事情上居然有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稳重。 这股奇怪而沉闷的气息一直延续到了元正前夜。 东陵帝君坐在御书房百思不得其解,手中拿着一卷书怎么也看不进去,来回翻了几页,最后还是把书丢到了一旁。 邹庆见东陵帝烦躁至极,也不敢上前去触这个霉头,眼睛止不住地瞄着大门的方向。 忽然邹庆轻笑,低声道:“陛下,清王殿下来了。” 东陵帝一听四皇子许安桐来了,立即就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焦躁也瞬间褪去了不少。 邹庆不等门口的内官进来通报,便快走两步早早地去门口迎接许安桐。 “老奴给清王殿下请安。” 邹庆说着便要下跪,许安桐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把邹庆扶起来,声音温柔的仿佛破冬化雪的第一场春雨:“大监不用如此多礼。” 邹庆抬眼,逆光看去,一个温润和煦贵公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哪怕是寒雪纷飞的冬日在他身边站着总有温暖的气息在周围萦绕。 他就是许安桐,东陵帝的第四个孩子,依靠着惠妃。外祖父解和,官居三公之一的太保之位。 或许是因为解太保与惠妃待人总是给人这样温润的感觉,所以许安桐无论走在宫城的哪里,內侍与宫女们都很喜欢与这位温和的四殿下打交道。 毕竟许安桐的温和与太子许安泽的阴骘比起来,简直是神赐的好性子。 许安桐声音微沉道:“我先去与父亲请安,一会再来同大监说话。” 邹庆扫了一眼许安桐与他身后拎着木盒的随从,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四殿下里面请。墨侍卫随老奴去偏殿,喝一口茶,休息一下。等四殿下出来,老奴再派人去通知你,可好?” 跟在许安桐身边的墨染点点头,在殿外止住了脚步。 许安桐跨过门栏,直直走到书桌前,正正地跪下,行了叩拜大礼:“儿臣给父亲请安,望父亲圣躬永昌,无妄无病。” 东陵帝看见许安桐立即容颜就暖了几分:“来,过来让孤好好看看。” 许安桐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却依然与东陵帝保持了两个书桌的距离。 东陵帝望着许安桐:“这些年在外面四处奔走,你瘦了。” 许安桐轻笑:“父亲是觉得儿臣在外面受苦了?” 东陵帝不语。 许安桐见东陵帝面色憔悴,心中不忍,便接着说道:“若不是这些年我在外游离,也不会知道东陵在父亲统治下竟然如此富裕。百姓安居乐业,漫野金黄稻谷,四处歌舞升平。儿臣为自己能走在这万倾昌和的土地之上而感到骄傲。” 许安桐这不露痕迹地恭维,很明显让东陵帝圣心大悦。 东陵帝站起身,缓缓踱步而来,一副老父亲劝慰自己儿郎的模样:“清王妃已经去了三年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清王府总不能没有个正妃照顾你的生活。孤嘱咐着皇后与惠妃替你留意着好女子,你自己也要上点心。” 许安桐听到此,连忙抬眸:“父亲,儿臣心中总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请父亲不要强迫儿臣去接受新人好吗?” 东陵帝看到许安桐如此长情,不由地长叹一声:“你这样的性子,让孤如何放心的下。你执意不要侧妃,也不要侍妾,独宠清王妃……可王妃终究是去了,你膝下还没有一子,这以后怎么才能有个依靠?” 许安桐见东陵帝语重心长的样子,心中甚慰,立即笑着从衣袖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册,递了过去:“谢谢父亲替儿臣操心,儿臣今也不过就是二五年华,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待日后儿臣心结解开,必不会在教父亲操这些个心了。这些年父亲对儿臣的容忍,儿臣感念在心,特地做了这个,送与父亲。希望父亲看了以后,会少些忧愁。” 东陵帝狐疑地看向许安桐手中的那本厚两寸、宽有十五寸线装书册,封面上空无一字,拿在手里确有厚重之感。 东陵帝打开翻了一页,只见里面第一页上面是一串金灿灿的稻谷,从山水之中生长出来。 权御山河 第41节 这是! 作者有话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四皇子许安桐拉~ 大桥:四殿下,能不能给我预收打个广告。 许安桐:有我的戏份吗? 大桥:你在做梦? 许安桐:谢谢大家支持我!(鞠躬) 大桥:??? 第48章 ◇ ◎讨喜◎ 东陵帝伸手去摸了摸树叶里面那一串金灿灿、饱满的稻谷, 立即有粗糙、凹凸不平的手感出现,再去摸衬托着那一串金灿灿稻谷远处山水,墨迹虽干, 但依然有墨香残留于书页之上。 许安桐见东陵帝面露惊讶之色,知道他带回来的这件礼物, 算是合了父亲的心意。 他走到东陵帝的身侧, 解释道:“父亲,这稻谷便是东陵南方富庶之地柳州田地里采摘, 经过晾晒、烘干、挤压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这稻谷后面的山水便是儿臣采摘这串稻谷后,照着采摘之地的原本的样子,印画下来的。您看那山,是柳州赫赫有名的奇云山,怪石嶙峋,高有千仞。” 东陵帝的内心震惊至极, 他这一生都是在这皇宫王城里度过, 就算是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代先皇出巡, 也是到建有行宫的州县去,没有到处行走的自由。 他虽坐拥这东陵江山, 到低是没有亲眼去过这山河盛况。 许安桐方才所说虽然有刻意奉承讨好之意,他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可现在看到许安桐把方才嘴里“百姓安居乐业,漫野金黄稻谷,四处歌舞升平”真正拿到他前面, 给他看的时候, 东陵帝才惊觉,原来许安桐说的都是真的。 若不是这些年强制推行新政之功, 怎么会有许安桐嘴里那“百姓安居乐业, 漫野金黄稻谷, 四处歌舞升平”之相? 许安桐用这种方式敬献上来的书册里面,装的就是他新政的功绩最真实的反馈。 柳州的稻谷饱满而圆润,桑州的桑叶翠绿而肥大,隆州的蚕丝霜白如雪,西州的小麦璀璨玄金…… 这一个一个被许安桐选入这卷书画之册、制成标本的实物都是东陵主要的农桑产业。 这些标本之后,许安桐用他最擅长的丹青添姿加彩,让这些原本枯萎无神的标本变得栩栩如生。 这一本书卷,好像攮尽了东陵所有一般。 里面有百种草本,亦有百地风情。 更有甚者里面的人物都用各地绸缎做成了小衣服的样子,贴在了画册里! 试问任何一个帝君收到儿子这样一份用心制作、采集、涂描的书册怎么会不高兴? 这几年,无论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下诏让许安桐回都,他总是来去匆匆。原来他匆忙背后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一册盛满了天下的画册? 东陵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看向许安桐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殷切。 许安桐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和煦之色地慢声道:“这下,父亲的忧思是否可以缓解一二了?” 东陵帝缓缓点头,反复翻看着手中的画册。 许安桐走向书桌,研起墨来:“儿臣才疏学浅,想不出好名字。若是父亲肯亲笔御赐书名,这画册便是完满了。请父亲替儿臣的这份新年贺礼取一个名字罢?” 东陵帝走回书桌前,把手中的画册合上,拿起笔,挥毫而出了几个大字——国泰民安! 许安桐见了连连称赞:“极好!许久不见,父亲的笔力更甚了。儿臣这辈子恐怕都望尘莫及了。” 东陵帝抬眸,眼神中漏出满满地溺爱之情:“你把花在丹青上的心思拿出来一半与惠妃好好学学,也不会在这里与孤打嘴了。” 许安桐颔首微笑:“父亲这倒是难为死儿臣了,您若不让儿臣入这风花雪月,儿臣恐怕是要长病不起了!” 东陵帝知道许安桐素来的性子,皇子中最有才情的一个。一手丹青,画的了云中仙鹤,画的了池水游鱼。画的了热闹街市,亦画的了老妇小儿。 技法之高超,连皇宫画馆里的画师们都为之赞叹不已。 这《国泰民安》的画册能够如此得圣心,多半也是因为他每一副画作的甚是走心。 这画册真的是一记开解的良方,让东陵帝这些时日淤堵的心思变得略微轻松了起来。 “可去看过你母亲了?”东陵帝问道。 许安桐摇头:“回了都城,到了府邸梳洗了一番,便带着画册匆匆进宫来见父亲了。母亲那里还未曾去过。” “你母亲也是有大半年未见过你了,你去陪她好好说说话罢。你府邸里也没有几个人,干脆就先别出宫了,留住在你母亲那里,过了这年再说罢。” 东陵帝这话就是明白的告诉许安桐,他可以留在宫里过年了。 许安桐一听这话,连忙推辞道:“父亲,这……不太合规矩。儿臣只是亲王,怎么可以留宿宫中!儿臣……” 东陵帝知道许安桐的意思,打断他道:“你不用忧虑,孤留自己的儿子在宫里过年,容不得他人说道。” 许安桐皱眉,柔声道:“那……儿臣一会先去给太子哥哥见过礼了,再去见母亲罢。” 东陵帝低头,一页一页翻着手中的画册,不再言语。 许安桐见状,欠身道:“儿臣告退。” 东陵帝嗯了一声,许安桐便缓缓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御书房,在门口遇见邹庆,许安桐立即笑开,看向墨染。 墨染极其有眼力的从手中的大木盒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许安桐。 许安桐把小木盒打开,露出里面一颗圆滚滚的药丸,对邹庆道:“大监,这是我在永州地界偶遇薛神医,替大监求来的虎骨丹。薛神医说了,这丹药治风湿的毛病,最是对症。” 邹庆受宠若惊连忙要跪下,许安桐又是一把把他扶住:“大监膝盖素来不好,在我这里就不要如此见外了。” 邹庆眼眸中带着温润之色回道:“四殿下每每从远处回来都替老奴寻一些奇珍异草,治老奴这顽疾。四殿下的恩情老奴感记在心。” 许安桐笑道:“大监伺候父亲得力,你若是卸了差事恐怕父亲要难受好一阵子,我这是抱着私心去替大监寻的药。只盼大监可以在父亲面前伺候周到,弥补我这个做儿子的亏欠。” 许安桐这话说的让人及其舒服,明明是有恩于人,却说得好似是他有求与人一般。一边打着替东陵帝着想的旗号,一边夸邹庆在御前行走得力。 这话听在邹庆的耳里,那简直如一道春风拂过心房,满身满眼都是舒服暖心,好不受用。 邹庆接过许安桐给的药盒,忙道:“多谢殿下挂念。老奴送送四殿下。” 许安桐淡笑着,走在前面。 邹庆身子微微欠着,跟在许安桐的身后。 出了御书房直走,那便是御花园。 一路上宫女內侍们看见许安桐都纷纷驻足行礼,许安桐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都温和一笑。 直到御花园里,周围人才少一些。 许安桐放缓了脚步,缓声道:“大监,我刚回许都没几日,似是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 邹庆听许安桐如此问,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快走两步,离许安桐稍微近了一些,回道:“不知道四殿下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什么?” 许安桐有些迟疑,但随后便下了决心:“是……有关于六弟的。” 邹庆一听眉头立即紧紧皱了起来:“四殿下,老奴说句阶跃的话,惠妃娘娘的心思殿下还需多顾虑,那些还未有定论的事情,不可多听多信。” 许安桐轻叹一声:“我只是有些担心。” 邹庆劝道:“四殿下应该对六殿下知之甚深。” 邹庆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许安桐便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邹庆身为大监,虽然知道许多一般人不知道的朝堂机密,但是他之所以能在东陵帝身边受用几十年,到底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本分。 东陵帝国一向忌讳内官涉政,所以即便是邹庆知道东陵帝心中所想,知道朝堂之上那些风起云涌也不可随意议论。 但是邹庆在是在皇宫里讨饭吃的奴才,他虽然不可以随意攀谈政事,却是可以从其他地方开解。 邹庆方才提到惠妃,许安桐便知道这事自己就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 皇储之争,向来是他们母子最不愿意涉及的争斗。当年就算是许安归那么得东陵帝的喜欢,也还是因为皇储的争斗被“流放”在外八年之久。 更何况他这个毫无野心帝国四皇子。 这八年来,惠妃潜心研究书法,早已不插手任何后宫之事。 许安桐虽然是东陵帝亲封的亲王,在许都有宅邸,但自从三年前清王妃过世之后,他好似疗伤一般的纵情山水,常年在外游离,从不置喙朝堂之事。 就是这样的隐忍,才让他们母子挣得了这八年的安稳。 如今若是让惠妃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归来是为了许安归的事情,恐怕少不了要被惠妃苛责一番。 邹庆如何不知道这些年惠妃母子的隐忍,这才如此劝说,那便是提醒许安桐,这次事情是党争,他多操心也是无益,还很有可能惹祸上身。 毕竟那位住在东面的人,心思太重。 许安桐不是一个蠢人,知道邹庆向来八面玲珑,因为自己一直善待与他,他今日才好言相劝。 既然这事不适合他多问,那便静观其变罢。 第49章 ◇ ◎赐画◎ 许安桐看向邹庆, 他记得上一次离开皇城的时候邹庆鬓角上还没有这么多霜白。怎得现在看去却是头白如雪。 许安桐心下了然,轻叹道:“这些日子,大监操劳了。” 邹庆甚是喜欢许安桐心细如发的体贴, 也是放宽了话头,苦笑着摇摇头:“老奴小时候是个没福气的。如今进了宫里, 得了陛下的恩, 那这一生便是全仰仗陛下恩典活着。为了陛下,这都是应该的。” 许安桐也不再多问, 只是道:“大监回罢,陛下那里差使马虎不得。我自行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邹庆点点头,他确实不能离开太久,只好抱拳道:“老奴恭送殿下。” 许安桐点点头,带着墨染继续在御花园里穿行。 待走远了一些,墨染才走快了两步, 跟在许安桐身后, 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也太沉不住气了!怎么就那么直接的去问了邹大监?邹大监是个明白人, 自不会乱说,可要是被旁的听去了, 不知道要多生多少事端来!” 许安桐知道这事是自己鲁莽了,可是他眼中的急色却是真的,他茫茫然道:“事关安归,我如何不急?” 墨染蹙眉:“殿下就算再急, 也要沉住气先过了太子那一关!” 权御山河 第42节 许安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此来回往复, 这才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平稳起来。 * 还未到东宫, 门口的侍卫远远地便看见了许安桐的身影, 提前去通传了许安泽。 许安桐刚到东宫门口就看见许安泽一脸笑意的从东宫里疾步而出,朗声道:“四弟回来了!来来来,我才得了一副覃显川的真迹,想着你年下回来,可以与你一同鉴赏一番呢!” 许安桐听许安泽如此说,脸上有抑制不住地兴奋:“二哥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是覃显川的真迹?他的画早就绝迹许多年了,二哥是如何找到的!” 许安桐一听见“覃显川”这个名字,立即就如同痴儿一般,只顾着问话,忘了向太子行礼。还是墨染在旁轻咳了一声提醒,许安桐才回过神来,抱拳欠身,讪讪一笑:“臣拜见太子殿下。臣失礼了,还望太子殿下莫怪。” 许安泽好似不在意一般,扬手拉住许安桐的手腕,大笑着,把他往东宫里带:“二哥怎么会怪罪四弟?四弟爱画成痴,我这个当哥哥的若是遇见,无有不替弟弟想着的。走,去书房小坐片刻。” 许安桐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但是心中却是暗自惊讶,总觉得今日的许安泽对他有些过于热情了。 可是他这个二哥,性子本就是阴晴不定,不可揣摩。他没有驳许安泽的理由,只能任由许安泽拉着,往他的书房走去。 一路上,许安泽如同一个兄长一般,对许安桐絮絮叨叨:“四弟许久不回来,不知道为兄与惠妃心中甚是牵挂。” 许安桐柔声回答道:“臣见过陛下,就来拜见太子殿下了,片刻都不敢耽搁。” 许安泽回头眉宇微蹙,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道:“四弟怎么说话如此见外?” 许安桐依然态度谦逊:“二哥,您现在是东宫,是东陵的太子殿下。在礼法上,您是君,我是臣,不可有半点阶跃。臣一直谨记在心。” 许安泽的眸低有暗光流过。 这些年来,许安桐一直都是这幅谦卑的样子,不管是人前人后,对他这个太子礼数周全。许安桐自小就喜欢丹青,一直对学习国策不曾上过心。 在弘文馆里交上去的功课,也不甚平平。 虽然在受过及冠之礼之后,出去单独立府,东陵帝给过一些差事。 但在许安泽这个太子的干预下,主要还是让许安桐担任边疆之地担任刺史,安\邦定国。 最近几年东陵帝君体恤许安桐,觉得边疆贫瘠,生活困苦。许安泽也有意拉拢自己的四弟许安桐成为他的党羽,于是这些年,东陵帝让许安桐便在江南一代州县的刺史与司马,许安泽并没有反对。 江南富庶,风景优美。 许安泽知道,东陵帝这样做,是想满足许安桐寄情山水游画天下的志向,弥补他年少丧妻之痛,但这何尝不是东陵帝对许安桐另一种溺爱。 在才情上,东陵帝溺爱他这个四弟许安桐。 在谋略与国策之上,东陵帝宠爱六弟许安归。 他这个当朝太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偏袒与溺爱。 想到这里,许安泽心中竟有无数悲凉,骤然升起,不禁感慨了一句:“父亲还是心疼你多些。” 许安桐听见许安泽冷不防地说出这样的话,浑身立即打了个激灵,立即回道:“殿下何处此言?” 许安泽颔首苦笑,却不解释。 许安桐心思转的极快,不由地把语速放缓,道:“殿下最近可是与陛下有了口角之争?” 许安泽依然沉默不语。 许安桐轻叹:“殿下不要记恨陛下,您是东陵未来的君主,陛下对殿下的要求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皇子。陛下严苛,心中总还是对殿下寄予厚望的。” 许安泽站定回眸,看向许安桐:“父亲对你我的期许是不一样的?” 许安桐点头:“是啊,殿下。臣喜欢那些书墨,陛下便由着臣去了。这若是放在儿时,想必太傅会说臣一句玩物丧志罢。”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许安泽脸变得极快,方才还是一脸阴沉,此刻已经面带微笑把许安桐引到书桌前,从画筒里随手抽出一卷旧的发黄的卷轴。 这动作粗鲁的,看得许安桐眉头微蹙。 书画名家的稀世真迹,就这样被许安泽随手丢在画筒里,随手抽了出来。若是损伤了一分一毫,都足以让这幅价值连城的名家之作变成一张废纸。 看来许安泽对于这些东西,确实是没有兴趣,不懂得其中的价值,更不懂得要怎么收藏。 他既然这么不屑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费劲心思去替他寻找? 刻意拉拢?还是另有所图? 许安桐愣神的时候,许安泽已经把画卷展开:“来看看。” 许安桐回过神,屏气凝神地走到书桌前,独自领悟者这画卷之美。许安泽在一旁冷冷地观察着许安桐的动作。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画卷之上那几抹异样的颜色,然后低下头去闻了闻,一时间许安桐的脸上就浮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然后就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这幅画,许安泽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覃显川的画作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的画作之上总会有几抹界于青色与绿色之间的瑰丽颜色。 那种颜色是没人可以效仿的,因为除了覃显川自己,没有人知道调和出这种颜色的用料是什么。 许安桐一副小心翼翼、自愧不如的神情告诉了许安泽,这些年许安桐对书画的痴迷,并不是假的。 也不枉他废了这么多心思,找来这幅画。 在许安泽这个位置上,面对那么多人的谄媚与心机,他必须小心翼翼的去分辨。或用东西,或用钱帛,或用美人。 在许安泽看来,他这个四弟对他一直谦恭有礼,毫不阶跃,这绝对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 一个皇子,对帝王之位没有觊觎之心,这是不正常的。 所以他要时不时的找来一些东西,来试探这些弟弟们的心思。 这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就是其中一个试探的环节。 或许许安桐是被迫才喜欢书画,但是他见到那几抹瑰丽之色显现出来的激动与崇拜之情,却是无法装的。 这一番试探,许安泽觉得效果显著。 许安桐足足看了这幅画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讪讪笑着,说道:“不愧是名家之作,即便是臣亲眼见了,一时间也无法破解这几抹颜色的秘密。” 许安泽顺水推舟:“那四弟便拿回去好好端详,就当是二哥送你的新年礼可好?” 许安桐惊讶无比,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殿下去寻这画作想必是出了不少力气,臣怎么好……” 许安泽根本不顾许安桐的推辞,自顾自地上前去把画卷收了起来,动作极其粗鲁,看的许安桐痛在心里。 许安泽把画卷递给许安桐道:“这画本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拿到的,我不懂也不会珍藏,还是把它交给懂画之人珍惜,才是正理。” 许安桐面露红色,颔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画卷:“那臣便不推辞了,多谢殿下的赏赐。” 许安泽看着许安桐把画卷小心翼翼的收入布袋之中,才道:“这里是我的府邸,你我是自家兄弟,不要拘礼,坐下一起喝口茶罢。” 虽然许安泽坐的位置右侧还有一个空位,但许安桐很是识趣地坐在了下位。 许安泽心中暗笑,这人也太小心了些,如此小心谨慎,恐怕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许安桐茗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问道:“不知道臣不在的这些时日,殿下的身体可还安好?” 许安泽笑道:“前些时日染了一些风寒,近日才好利索。” 许安桐点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在御医院里都是国之圣手,想必照顾殿下的身子,无有不周全的。” 许安泽眉头微皱,颇为不悦:“你我兄弟二人,在这里闲话,四弟总是殿下来殿下去的,生分了不是!” 这已经是许安泽第二次申斥许安桐过于守礼了,许安桐讪讪一笑:“那臣便无礼了。” 第50章 ◇ ◎惠妃◎ 许安泽嬉笑问道:“往日你从外面回来, 总是会带些稀罕玩意,你可不要说只准备了给陛下的礼物,没有准备给二哥的。” 许安桐立即回道:“二哥的礼物, 我这个做弟弟的怎么敢忘记。只是东西奇巧,只是个小玩意罢了。” “小玩意?”许安泽长眉一挑。 许安桐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玉质的小葫芦模样圆滚滚的东西, 葫芦周围有一圈孔, 整个玉呈现血红色,鲜红欲滴, 散发出一种鬼魅瑰丽之色。 “这是……血玉埙?”许安泽瞪大了眼睛。 许安桐起身,把血玉埙递过去,道:“这是我在西域采风的时候,在集市上看见的。卖家好像并不知道这件物品的价值,就那么随便丢在了一堆器皿里面……” 许安泽接过血玉埙,左右相看, 由不得感慨:“这么大块的血玉已经是稀罕之物, 舍得用这么大块的血玉做成内空的埙也是艺高人胆大……” 玉这种东西, 可贵可贱。 贵的可以是雕琢的稀罕,工艺的精细以及玉的完整。 更重要的是, 许安泽一直都有喜欢收集玉质东西的嗜好。 在他众多收集品里,血玉是极其少有的。 很明显,许安桐这个体型很小的礼物,却送到了许安泽的心坎上。若是真的计较起来, 这个血玉埙的价值, 一定不会比刚才他送给许安桐的那副画便宜。 许安泽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血玉埙翻来覆去的翻看着。 许安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趁着许安泽高兴劲, 小心说道:“二哥, 方才在御书问安陛下,陛下体恤我久不在许都居住,府邸冷清……特许我今年在宫里陪着母妃一直到上元节……” 许安泽听到许安桐如此说,先是一愣,而后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清王妃去了三年,你又常年在外奔波,府邸一直冷清着也没贴心的人照顾。陛下说得对,你与其回府邸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不如在宫里热闹些。惠妃想必也很高兴的。” 许安桐不见许安泽脸上有半点不悦,连忙道:“多谢二哥还挂念着我。” 许安泽继续端详着手中的血玉,许安桐适时地站起身,拱手屈身道:“二哥肩负国家重任,繁杂的事情一茬接一茬的。快到年下了,想必二哥还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理,我就不在此继续叨扰二哥了……” 许安泽见许安桐有离去之意,也不阻拦,只是点点头:“你既然在宫里住下了,日后我们兄弟俩说话的时间多着,不在这一时。你去看看惠妃,安顿好了,派人来传个话。有什么缺的一定要同我说,我让他们去给你置办。” 许安桐一拜:“臣先谢过殿下恩典。” 许安泽扬了扬下巴:“去罢。” 许安桐恭敬地退出了东宫书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墨染跟上许安桐,看见他的鬓角有虚汗流下,低声道:“王爷,您没事吧?” 许安桐摇头,把手中的画轴递给墨染:“好好收着。” 墨染知道,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东西,无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进随身背的布袋里。 许安桐出了东宫门,背后已经一身虚汗,不自觉地咳了几声,这霜煞的冬日都不足以抵御东宫散发出来的冷意。 许久不见,他这个二哥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明明之前,对他还是一副不可容忍,让他自生自灭的态度。今日却又是一副仁爱兄长的模样,让他心中打鼓。 许安桐仰天长叹,眼眸里有寂寥伤感之色。 * 权御山河 第43节 兰香殿自从听闻清王殿下进宫拜见的消息,就开始里里外外地忙碌了起来。 惠妃亲自去了小厨房督促厨房做一些许安桐喜欢做的菜样。惠妃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墨溱站在惠妃身侧,无不是满脸的欢喜之色。 “桐儿自小就喜欢吃这些稍微带点甜味的东西,但是又不喜太甜。你们做的时候要小心着点,拿捏好分寸。”惠妃在边上碎碎地念叨着。 墨溱连忙扶住惠妃劝到:“娘娘,王爷这会肯定是在御书房东宫跟陛下与太子殿下说话。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来不了这么快。您还是快回去歇着罢,一会惹了一身饭菜味,可不又要去沐浴更衣耽误时辰?王爷回来一次不容易。” 惠妃本不想离开,可是一听墨溱的话也实在在理,许安桐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在宫里待不了多少时候。她若是因为沐浴更衣耽误了与许安桐闲话家常,岂不是偏离了本意? 惠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交代膳房仔细着点许安桐的膳食,便不再继续在小厨房监工,款款地回到了暖阁里。 人虽然是回到了暖阁里歇息,但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大殿的门口,心里惴惴不安地等着许安桐。 墨溱看着惠妃如此焦灼的样子,忍不住捂住嘴笑开了。 惠妃见墨溱如此,好脾气地申斥道:“越发的没规矩了!” 墨溱笑意更盛,连连半蹲着请罪:“是是是,奴若是惹恼了娘娘,娘娘处罚奴便是,可您这幅不稳重的样子叫外面新拨进来的小丫头们看见了,怕是会坏了娘娘您稳重得体的名声罢!” 惠妃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许安桐了,做母亲盼子心切,不是旁人能体会的,随即沉下脸:“还学会打趣主子了。” 惠妃本就是一幅慈善模样,就连东陵帝也曾说过,惠妃的模样比那画像上的观世音菩萨还要面善。许安桐的性子与面相就是随了惠妃,即便是她沉着脸,想要训斥,那也是一副左瞧右瞧都不厉害的模样。 墨溱见主子有点害羞,连忙端起一盏茶认错:“奴错了,娘娘别气坏了身子,等王爷来了,可是要训斥奴了……” “我为何要训斥与你?”许安桐爽朗的声音从外而至。 墨溱听见许安桐的声音,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跪地相迎:“奴,拜见清王殿下。” 许安桐扫一眼周围跪了一地的宫女,挥一挥手:“都起来罢。我每次来你们都给我行大礼,也不觉得累。” 墨溱虽然在惠妃面前放肆些,但是终究是整个宫里的领头内大女官,她自五岁进宫,在这后宫里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自然是清楚奴的本分。 虽然许安桐这么说,但她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大礼行完,才起身回话道:“奴方才跟着娘娘去了小厨房,娘娘跟着小厨房好一会嘱咐。娘娘心疼王爷,奴看着高兴罢了!” 许安桐听言,立即看向惠妃,一脸愧疚之色:“母妃辛苦了,是儿臣不孝,这么大了还让母妃如此操劳。” 惠妃自打许安桐出现在面前,眼睛就不自觉地上下打量,主仆二人说话间,她眼眸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色。 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般,愣愣地盯着许安桐。 墨溱极其长眼色,知道惠妃有许多话想与许安桐说,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周围伺候的女官们退了出去。 内殿里人一退尽,惠妃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许安桐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两步,跪在惠妃膝前:“母妃,可是儿臣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 惠妃扯下身上手帕,抹去泪珠,眉宇之间尽是责被:“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妃!既然知道,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回来?!” 这句话来的突然,但是许安桐却一点都不意外,他的喉咙动了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面对这句责被,他无话可说。 惠妃见许安桐抿着嘴不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肯定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惠妃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不由地暗中叹了一口气。 虽然自小许安桐都是一个性情温和的皇子,对她以及孝顺,对兄弟友善。可惠妃知道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有一万个人反对,只要他认定这件事是对的,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三年前清王妃死的时候,他执意不肯再新纳王妃入府,就是这幅认打认罚,但是决不妥协的样子。 而今,她斥责他,他也是一副执拗闭口不言的样子。 惠妃见许安桐固执的脾气又上来了,心下更是揪着疼,她言语里责备之意更甚:“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是为了许安归!” 许安桐没有丝毫想要分辨的意思,只是低着头:“母妃是恼我不自量力,不知轻重吗?” 惠妃轻叹一声,摇着头:“你担心他无可厚非,可你总要顾好自己的命才能替别人操心不是!” 说着惠妃便伸出手,摸着许安桐日渐消瘦的清俊面庞道:“你看看你,独自在外不好好照顾自己,又清瘦了不少。哪有一个皇子像你这般弱不禁风的!桐儿,你这样会把自己熬病的!” 许安桐见惠妃如此心疼自己,心中一暖,立即覆住惠妃的手,柔声说道:“母妃……父亲允许我在宫里过年,可以一直住到上元节再离宫。母妃既然觉得我清瘦了,每日可要好好的给我准备一些好吃的,帮我养的胖些。” “陛下允你在宫里过年了?”惠妃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心,“太子那里……” 第51章 ◇ ◎决心◎ 许安桐点头:“我去给太子殿下请过安了, 送去了我在外游玩时遇见的一块血玉。他很是欢喜,便没有多说什么。” 惠妃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惠妃盯着许安桐清瘦的脸庞,似有犹疑, 但终还是开了口:“桐儿,这些年, 你在外面到底是吃了不少苦, 也没有一个可心的人跟着照顾你。我……” 许安桐立即拉下惠妃的手,打断她:“母妃, 我娶妃的事情,可否往后放一放……清雅的事情,我还没有完全放下。” 惠妃皱眉:“都过去三年了,你为何如此执拗地不肯把那件事揭过去?” 许安桐顺势坐在暖脚踏上,抱着惠妃的膝盖,头轻轻地靠在惠妃的手上, 追思往昔:“母妃, 我十七岁受了冠礼, 与清雅成婚了没多久,就被外放成为西洲刺史。自那开始她就一直随我在外奔波。她是庆国公府嫡出小姐, 从出生开始就被娇养着,哪里受过在外四处奔波之苦?在我去西洲当刺史的路上她就患上了顽疾。西洲那个小地方,也找不到好的大夫给她看病……她的病,就那么拖了四年, 人就去了……” 说道这里许安桐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他停顿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情绪, 才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清雅太多, 她那样一个娇贵的人, 在听见我要去西洲那种穷苦地方当刺史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去了。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她还要在冬日里亲自为我浆洗……母妃,这样一个出生高门,却愿意跟我同甘共苦、温柔体贴、任劳任怨的女子,你叫我如何这么快就放下了……我心里一直有愧于庆老国公,没能照顾好他的女儿……” 这是埋在许安桐心里无法揭过去伤疤,每次提及,都如同在那道疤痕上又划下一道伤口,重新凝固成血痕,痛得刺穿骨髓。 许安桐缓缓地握住抓住自己心口的衣服,那里在跳跃的灼热,已经迸放出了鲜血。他已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只能把头埋在惠妃的膝头,静默无声。 惠妃轻抚着许安桐的头发,回想起那个柔弱的女子也是一声长叹:“清雅那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不然我也不会极力向陛下推荐她,让她成为清王妃……可是,这许久不见,你越发得清瘦了,我这个做母妃的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你。觉得还是要有个人照顾你。我才放心的下……” 许安桐猛得抬起头,冷声道:“母妃,我日后生死难料,何苦再拖累了别人。” “不可胡说!”惠妃吓得连忙四周看下去,确认周围的内官已经被墨溱带走了才转向许安桐,“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许安桐静静地看着惠妃,眼眸里那满山的春色的温和,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冷的像千刃高山之上覆盖的白雪,脸庞像白雪下千年不曾解冻过的冰岩那般坚硬。 惠妃见许安桐这副模样,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清雅死后的一个月里,许安桐都是这副模样。 安静得宛若一块磐石,冰冷得让人无法触碰。 眸低总有一股被压抑在雪山之下的暗潮在狂热翻腾。 这样的许安桐让惠妃觉得恐惧。 今时今日,惠妃又看见了许安桐这种安静而又恐怖的表情。 上一次许安桐变成这样,是失去挚爱,那么这一次他变得如此阴沉,难道是为了前段时间朝堂上的那件事? 惠妃心思翻转了一圈,忽然明白了许安桐刚才那句话的用意,颤声问道:“桐儿……你是打定了主意要……” 许安桐低头嗯了一声。 惠妃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眸里尽是恐惧与不安:“桐儿……” “母妃,”许安桐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惠妃面前,正跪一拜,“我……不想再忍了。许安归在外躲了八年,如今还没有回许都,就被太子参了一本谋反的大罪。这些年太子朝中势大,越不把我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了。我们越是躲着,就越被欺压。我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母妃在后宫的日子不好过,外祖父在朝堂之上的日子也不会比我们好过多少……如果我忍辱负重可以换来我们的一世太平,我当然愿意保你们平安就这样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可,您相信现在的太子吗?” 最后这句话直击惠妃心房,重重地敲打在她的胸口,这八年来隐忍的酸楚顿时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流了下来。 许安桐跪直了,缓缓说道:“这八年我被太子排挤,一直在贫苦之地四处奔波,没有同清雅一般病死在外面那是祖宗庇佑。这八年来,我与您、与父亲、与外祖父相见甚少,无法承欢膝下,敬孝道,这本就有悖人伦!多亏父亲体恤,近些年一直让我在江南一带流转,那里总归比西洲富庶得多。之前我无心社稷,是因为我觉得若是那位置是六弟的,他必可以保我们一世安康。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若是太子真的是那种知进退之人,对自己的兄弟留有一丝的容忍,我便不会有这种心思。可母妃你也看见了,今日他想要许安归的命祭奠他的皇位。明日或许,就轮到我们了。这让我如何不存反击之心?” 许安桐这话句句都如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在惠妃心头。 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惠妃目光涣散,回想起这些年解家的事—— 她的父亲解和从五年前就开始称病甚少摄入朝堂之事。 虽有宰辅之名,却无宰辅之实。 说到底,解家在朝堂上隐退还是因为谢家没有一个嫡出儿子可以入朝为官,为父分忧所致。 许安桐自小性子恬淡,不喜欢争强好胜,对于皇位的继承一直都不上心,这更加寒了解和的心。 这些年,解和称病,闭门谢客,连惠妃与许安桐都不怎么见了。 解和就这么一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外孙,怎么会不想替他们筹谋? 但许安桐不想争,他这个当外祖父的宰辅又怎么能强迫许安桐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既无助力,又何必亲近,免得太子多生了别的心思。 许安桐说得对,这些年,无论是他在前朝,还是她在后宫,亦或者是她的父亲在朝堂之上过的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的父亲,驰骋朝堂几十年的人在退出朝堂的时候曾经与她有过一次隐秘的谈话。 解和说过,哪怕许安桐现在不愿意参与夺嫡之争,以后也一定会参与到夺嫡的斗争里。只要他心中还有想守护的人,他就一定会被时间慢慢地磨平他最后一丝的善良与天真,把他拉入这九死一生的杀局。 这个孩子太重感情,他是绝对不会看着自己亲近的人就这样一个一个的离他而去。 局势会逼得他变成一个步步谋算,学会布局的执棋手。 与太子、许安归以及其他想要争夺皇位的人下完这一局只有天选之子才能获得胜利的棋局。 想要夺权,前朝后宫助力缺一不可,所以解和在离朝前劝惠妃,这些年在后宫一定要隐忍负重,自己则躲在府里韬光养晦。 无论五年,还是十年,许安桐一定会自己主动回来告诉他们:我不想再忍了!请助我一臂之力! 今时今日,便是他下定决心之时。 她养许安桐二十几载,为的就是今日许安桐这个夺嫡的决心。 惠妃很欣慰,这些年的等待,终于没有白费。 几番思量过后,惠妃才收住了眼泪,缓缓道:“听说你外祖父前些日子上了朝,看样子病是好些了,已经可以开门见客了。我在后宫不好随意走动,你帮我去看看你外祖父吧。” 许安桐听了这话,立即抬起头,望向惠妃,只见惠妃缓缓地点了点头,许安桐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惠妃已经默许了许安桐的心思。 惠妃静静地看着许安桐,三年前清雅的死,让许安桐无比悲愤却又无可奈何,或许从那时起他的心底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近日许安归被太子党参详谋反,便是触碰了他心底的最后一根底线。如果不借着许安桐心中这把火烧尽太子与赵皇后的势力,那么日后她在后宫里的生活也不会好过。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都不想自己的余生过的太过悲凉。 更何况…… 惠妃缓缓地摸向自己的肚子,一改往日慈眉善目之相,眸低绽放出无限的杀意,稍纵即逝! 许安桐得到惠妃应允,就相当于得到了后宫的助力,心中忐忑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站起身来,坐在惠妃身侧,替惠妃轻轻揉捏着肩膀,低声道:“母妃,既然您已经许我,那有一件事,只有您才能想法子了。” 惠妃是何等的聪明,许安桐这话一出,她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了,许安归即将归朝,让他的生母、陛下以前最宠爱的贤妃走出长嬉殿牵制皇后在后宫的势力,势在必行。但是这事不是我一人可以促成,还需要多等上一些时日,让我从长计议。”惠妃温和地回道。 权御山河 第44节 许安桐点点头:“我知道,这事急不得。六弟那里还有一场浩劫,他要先靠自己的本事应付过去,我们才能够给他一点助力,让他成为太子的麻烦。敌人的敌人,那便是我们的朋友。” 惠妃也是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这里设定的是皇族冠礼要比民间早一些,一般在十七、八岁的时候。 皇族要过了冠礼才可以成婚。 (私设私设啦~) 第52章 ◇ ◎贤妃◎ 这时墨溱进来, 半蹲行礼:“小厨房说午膳准备好了,问是在这里摆膳,还是去膳厅。” 惠妃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道:“就在这里摆饭罢。” “是。”墨溱应声退了下去。 许安桐冷不丁地从身后环抱住惠妃,如同一个孩子撒娇一般, 靠在惠妃的肩膀上, 压低了声音:“谢谢您。” 惠妃先是一愣,而后把头靠向许安桐的额头, 眼睛看着宫殿外那座更加高耸而金碧辉煌的宫殿回道:“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我们母子一起走一遭黄泉路而已。” 许安桐鼻子一酸,缓缓闭上了眼睛。 * 长嬉殿内香火缭绕,贤妃跪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串佛珠, 嘴里念念有词。 红烛才从膳房回来, 把手中的斋饭摆放在外面的桌子上, 然后静静地站在贤妃身后。贤妃放下手中佛珠,缓缓睁开眼睛, 诚心诚意地一拜。 红烛见状立即上前去扶起贤妃,知道今日的礼拜算是做完了。 贤妃转身看见殿外的桌子上摆着一盘酥瓜酪,眼中立即是一片朦胧之色,看向红烛, 问道:“是……四郎回来了?” 红烛点点头, 回道:“是,清王殿下回来了。只要是四殿下回来, 他必定会嘱咐膳房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酥瓜酪, 给您报平安。” “你可打听了他何时离开?”贤妃走过去, 坐在桌前,拿起一块放入嘴里,酥酥甜甜,入口即化。 红烛笑吟吟说道:“听内官们说,清王殿下是要留在宫里过年,一直到上元节才出宫呢!现下已经在东南所的画雨轩住下了,陛下觉得那里离画馆近、离惠妃娘娘住的地方近,方便殿下去与宫廷画师们切磋技艺,也方便清王殿下去看望惠妃娘娘。” 贤妃默不作声地拿筷子,夹了一块豆腐。 红烛忽然想起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听内官们说,清王殿下好像是带了一副什么画卷,让陛下特别欢喜。所以才留下清王在宫里过年的。” “一幅画?”贤妃抬眸看了一眼红烛,沉思了片刻,放下筷子,转身去了书房从库房里抽出几本精装的书册,递给红烛,“你帮我把这几本书送给四郎。就说……是我怕他在宫中无趣,找来给他打发时间的。” 红烛识字,她接过来只见书上写着《万德简章》,她没有读过这本书,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接过来,抱在怀里道:“那奴这就给清王殿下送过去!” 说罢红烛便要出门,贤妃立即拦住:“你这孩子,做事怎么还是这么毛躁?四郎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这个点是他准备休息的时候。你且等他下午睡醒了再送过去罢。” 红烛吐吐舌头:“是,清王殿下许久不回来,我都忘记了。还是娘娘您记得清楚。” 贤妃走到窗前,看着窗前那颗种在院子里长了二十几年的合欢树,眼中自有万花盛海的模样。 * 红烛几乎是踩着许安桐睡醒的时辰进的画雨轩。 许安桐刚醒,手里端着一盏茶,坐在门廊边看着满院绽放的梅花。远远地看见红烛,便手中的茶盏递给了身边的墨染,笑吟吟地盯着红烛来的方向。 红烛看见许安桐先见了礼,许安桐端了端身形,正坐笑着问道:“红烛姑姑来得可是早。” 红烛手中抱着几册书,回道:“若不是我们娘娘知会奴殿下会午休,奴早就过来打扰殿下了。” 许安桐听闻心中一动,眼眸中似有湿润,扬了扬下巴问道:“姑姑手中抱着的书,可是给我的?” 红烛双手奉上:“是,我们娘娘说怕您在宫里寂寥,所以送几本书过来给殿下翻看。” 许安桐伸手接过来,扫了一眼,一脸温和的笑意:“那就请红烛姑姑替我谢谢贤母妃的好意。” “是,”红烛见东西已经交代到,又是一拜,“长嬉殿里离不开人,奴就先回去了。” 许安桐点头:“姑姑慢走。” 待红烛离开,许安桐才缓步回到画雨轩,把这几册书放在书桌上展开来,眉头紧锁。 墨染跟上来,把茶盏放在书桌上,看了半晌才道:“《万德简章》……奴记得这几册讲述的前朝万德年间盛世之相以及当时一些风俗习惯……是殿下自小就读过的。” “嗯,是师傅们自小就让我们读过的书。”许安桐应和着,眼睛一直盯着这书桌上。 墨染奇怪道:“贤妃娘娘是不知道吗?” 许安桐摇头:“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还让人来送给殿下读?”墨染不解。 其实不仅墨染不解,许安桐也不解。 东陵帝国所有的皇子,年少的时候都是在弘文馆上学,由太傅教导。所有的皇子身边几乎都有一两个像墨染这般自小跟随皇子一起长大的侍从兼陪读。 许安归从小就养在贤妃的身边,贤妃对他的功课一向问得勤谨,怎么会不知道东陵帝国所有皇子都学过前朝盛世所铸造的书卷? 这些书卷都是由历朝历代的翰林大学士们一起主持建造而成,用语精炼,措辞丰富,意境极美,洋洋洒洒几十卷,皆是如此。 但历朝历代耗费如此大的人力,铸造记载盛世王朝的用意不过就是两点。 其一是为了彰显本朝的辉煌盛世的景象,供后人瞻仰。 其二是为了传承本朝文化以及一些过人的功绩,以便文化的传承。 传承……传承…… 莫不是贤母妃送来这些书册,是为了! 想到这里,许安桐眼前一亮,撩起衣袍,向宫廷画馆疾走而去。 * 御书房内,东陵帝焦急地等待着,手中虽然拿着笔,但是总是没法静下心来下笔,一直忍不住地看向门外。 邹庆见东陵帝如此焦急,只能上前,企图用别的事情来缓解东陵帝的焦虑情绪:“陛下,清王殿下已经在画雨轩安顿了。老奴已经派人去问过了,殿下无有不舒适的地方。老奴想着画雨轩虽然景色一等一,却没有专门的小厨房,不知道清王殿下的饭食是否从御膳房走?” 东陵帝桌前还放着许安桐新作的《国泰民安》,看见这本画册东陵帝焦躁的情绪瞬间便退去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道:“画雨轩离御膳房太远了,他那里离惠妃的庆安宫近,让他每日去给他母妃请安的时候,在那里留用,或者让惠妃派人送去。惠妃许久没有与四郎好好说过话,让他们母子待在一起多闲话一二罢。” 邹庆点头:“是,老奴也是这么想的,想必惠妃娘娘也很是高兴。老奴这就着人去传话。” 邹庆说着便准备退下去,刚走到大殿门口,就看见御前侍卫秋薄带着一个人风程仆仆的进来。 秋薄看见邹庆,抱拳一礼:“邹大监。” 邹庆一看秋薄回来了,先是扫了一眼秋薄与他身后的刑部密使的表情,面目严肃,甚至是有些阴沉。 邹庆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按住秋薄的手,道:“陛下近日很是疲惫,一会进去汇报的时候,注意言词。” 秋薄常在御前行走,知道邹庆的性子,他这么说那必然是在提点他最近陛下心情不好,一会进去的时候少不得要得一些训斥。 秋薄点点头:“多谢大监提点。” 邹庆去通报了之后,秋薄便带着刑部密使进了御书房。邹庆眼看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直奔画雨轩。 御书房内,东陵帝盯着刑部密使写的奏折已经一炷香有余,秋薄蹙着眉,手里握佩剑,站在一旁。 许久,东陵帝才有气无力地放下奏折,问道:“你奏折里所言,句句属实?” 密使回答:“是,微臣走访了北境军营里的一些士兵、当地的百姓。似乎六殿下做这件事,并没有打算隐瞒,所以……人尽皆知。秋侍卫跟微臣一起去,耳目皆见如此。” 东陵帝看向秋薄,秋薄一脸肃穆地点点头,表示表示密使并没有说谎。 东陵帝手刚好去拿茶盏,瞬间变拿为抓,把茶盏“咣当”一声狠狠地碎在地上,手止不住地发抖,再也不敢看密使奏折上写的只字片语。 秋薄似有犹疑,但出于对帝王的忠诚,他还是上前一步,抱拳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事,需要回禀。” 东陵帝揉了揉额头:“讲。” 秋薄站直了身子,回道:“臣护送密使去北境的一路上,遭受了几次刺杀……来人武功很是高强……就连臣也未能全身而退……” 说完秋薄便撩起衣袖,只见他左手小臂处有一道新增的伤痕,从手肘直至手腕,蜿蜒而下,极其恐怖。 秋薄是御前带刀侍卫中身手最好的一个,极其擅长用剑,所以御前侍卫只有他一人身上佩戴的是剑。 他作为许安归的师兄,两人剑术皆出自江湖第一剑客廉杀。 秋薄的用剑路数,恐怕许安归是最清楚的…… 不得不说,秋薄与许安归有一些不为外人所道的渊源—— 第53章 ◇ ◎开战◎ 秋薄在十岁的时候, 便被江湖第一剑客廉杀看中其习武资质,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两年之后,许安归居然也拜入廉杀门下, 在苍山修行剑术。 在苍山时,许安归也曾恭恭敬敬地叫过秋薄师兄。 但, 不知是何缘由许安归只在苍山学剑三年便匆匆下了山。没隔多久, 秋薄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他也辞别了师父, 下山去了。 那一年,秋薄参加御前侍卫选拔,“朝东门事件”已经发生有月余。 他进入许都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已经一路向北的许安归。 随后,年方十五的秋薄不出意外的以一手无人可以匹敌的剑术,从万千武将中脱颖而出, 被东陵帝选中成为御前带刀侍卫里面唯一一个用剑的人。 若是连秋薄都在刺杀中受伤, 那么可以说明两点。 第一, 来人确实武功高强。 第二,去刺杀的人数很多。 许安归私自在北境屯兵, 训练士兵的事情还在眼前,秋薄与刑部密使前去调查就遭遇了几批训练有素的刺客…… 若不是心中有愧,为何会一二再而再三的阻挠御前侍卫与刑部密使的北行? 甚至不惜出手杀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坐实许安归意图谋反的事实! 权御山河 第45节 东陵帝思及此处,心中怒火中烧, 一怒之下把整个书桌上的奏折全部推了下去, 奏折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跪在下面的密使头低得更狠了,秋薄也抿了抿嘴, 不再多话。 秋薄觉得许安归去苍山学剑, 东陵帝应该是知道的, 却还是钦点他成为护送密使的人。 其实,东陵帝心中是有所思量的——他与许安归到底是同出一个师门的,多少有点师门情谊在。他跟过去,会尽他所能的找到一点与许安归谋反无关的证据。 但是,许安归极其擅长的剑招——燎天一式,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秋薄也着实愣了一下,就是那一个短暂的失神,挡在前方的左臂受了一剑。 那剑碰触到他的时候,下剑之人居然还手下留情,并没有继续斩下来。 那一瞬间,秋薄也以为,来刺杀这个刑部密使的人,就是许安归以及他私自培养的刺客。 秋薄不知道要怎么替许安归去辩解。 哪怕后来,他知道了当年在山上学艺的那个小古板是就是东陵六皇子许安归。但许安归在苍山的时候,从不亲近与他。两人虽然有师兄弟的名义,却从未多说过一句话。 真正的许安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性子,秋薄也不清楚。 可,总归在一处学剑,相处过两年。 那个小古板行事端方、老成,心思沉稳,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行事鲁莽的人。 这北境屯兵谋反一事,有天大的蹊跷,就连他一个不用心思的在朝局上的人都看得出来。 秋薄喉咙动了动,想要替许安归辩解,可是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又如何辩解才能解除许安归的危机? 就在秋薄抬眸看向东陵帝时,邹庆进来了,他扫了一眼满地的奏折以及东陵帝的表情,连忙上前道:“陛下,清王殿下来了……陛下若是不方便,老奴让殿下改日再来。” “不,”东陵帝招手,“让四郎进来。” 邹庆暗中松了一口气,屈身退了出去。 不会许安桐便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密使,又看了看御前侍卫秋薄,最后扫了一眼满地奏折,然后站在密使身边,微微欠身:“拜见陛下,儿臣请问陛下圣躬安和否……” 东陵帝没有回答,只是把手边的两本奏折,丢了下去,奏折刚好滑到许安桐的脚边:“你看看吧。” 许安桐有些犹疑,并没有立即去捡,只是回道:“国家大事,有太子殿下替陛下参详……儿臣……” 东陵帝不耐烦地吼道:“让你看你就看!” “是……” 许安桐这才弯下准备去捡起那两本厚厚的奏折,细细翻看着,越看他清秀的眉宇便蹙的更紧。 看到最后,他忍不住地轻咳了,然后把奏折合上,放回了东陵帝的书桌上:“臣,看完了。” “说说罢。”东陵帝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沉吟了片刻问道:“陛下想听臣说什么?” “你六弟私自屯兵谋反一事,有这些证据在手,你觉得何如?”东陵帝问道。 许安桐回道:“这件事,想必陛下已经召见过太子殿下与宰辅重臣商讨过了,应该是有了决断的……” “决断就是孤招刑部密使派去北境私下查问许安归谋反一事。太子、郭太师、中书令皆在场表示赞同。孤派出去的刑部密使与御前侍卫三番五次被人刺杀,秋侍卫还因此受了重伤。”东陵帝一直扶着额,从感情上来说,他一直不肯相信许安归私自屯兵谋反。 可这一件件证据,都在指向许安归他就是意图谋反。 许安桐深吸了一口气道:“那陛下可有下诏书,召回六郎,让他当面解释?” 东陵帝指了指许安桐左脚边的奏折,许安桐撩开衣袍捡起来,只见上面是南境沁春城太守奏报许安归私自离开军营。 许安桐这下也慌了神。 前有北境刺史上报许安归私自募兵,扩招军队,虽然都有在兵部造册,但是这不是战乱时期,并不符合东陵法度。 后有东陵帝派出去的刑部密使与御前侍卫被刺杀,查出许安归在北境不仅私招士兵,更把那批私招的精锐分到了另一个单独的校场训练。 有士兵跟刑部密使反应,那批新招的八千士兵,皆是骑兵,可以日行百里。就连那群士兵的粮饷待遇都要比其他一般的士兵高一些。 更要命的是,这些高出来的粮饷并没有入兵部的账,也就是说,那些额外的奖赏,是许安归自己贴补的。 北境士兵们反应,许安归私招的精锐,前段时间便策马齐齐离开北境。骑兵速度极快,没有人知道那些骑兵现在身处何处。 北境官道之上也不见那些骑兵的过关记录。 现在南境太守上奏朝廷,许安归没有接到诏令的情况下私自离开军营…… 结合以上所有事情去想,这就是许安归私自屯兵练兵,意图谋反的铁证。 精骑的消失与许安归的消失,或许就是一场政变的开始。 许安桐手指不断摩挲着衣袖,来回揣摩这些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东陵帝许见安桐也沉默不语,就知道这些铁证,任谁来都无法推翻。 可,怎么会这样呢? 前段时间许安归明明还连连发来捷报,在北境大败乌族部落,在南境连下两座城池,怎么转眼间就同北境的那些骑兵精锐消失在军营里,意图谋反了呢?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东陵帝的头剧痛无比,这些日子,他不断地去回想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怎么也捋不出一个头绪。 许安桐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这些铁证,只是片刻他便睁开了眼睛,眸低流淌着一丝阴冷。 他对身边的秋薄与刑部密使说道:“你们先退下去罢。” 刑部密使躬身退了出去,秋薄蹙眉,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抱拳行了一个:“微臣告退。” 最后整个御书房就留下许安桐与东陵帝两个人。 许安桐也不着急发话,先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重新堆好,然后把最重要的三本奏折放在东陵帝面前,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父亲想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东陵帝靠向椅背,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大殿之上的高高的屋梁:“铁证面前,如何处置这件事,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许安桐退了回去,站在书桌前,慢声道:“其实有的……” 东陵帝缓缓坐直了身子,看向许安桐,等着他往下说。 许安桐微微一礼:“儿臣知道父亲自小就喜欢六郎,此时此刻这些铁证在眼也不肯相信,那么……可以交由法办,到时候一切便可清楚了。” 东陵帝眼眸微眯,意味深长地看着许安桐:“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许安桐点头:“这件事既然辩无可辩,那就应该由三司会审,才能显得陛下没有任何偏私,东朝那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东朝本就是东陵未来君主,东朝安,则未来社稷安……则天下安……” 东陵帝望着许安桐,许安桐静静矗立在那里,也静静地看着东陵帝。 两人仿佛是在另一个时空里,隔空对话。 千言万语随着正月的春风潺潺流动,在两人之间回荡,静落。 “邹庆!”东陵帝忽然扬声喊道。 邹庆立即小跑进来,在东陵帝身侧。 东陵帝把桌上三本奏折递给邹庆说道:“明日……不,三日之后,把这些交给省部,要求三司会审,太子监理。并且加强许都周围州县的安防,告诉金吾卫年下至上元节许不宵禁一切如旧,让他们时刻注意城内的安防巡逻。” 邹庆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好一会才接过三本奏折,道:“老奴领旨。” 第54章 ◇ ◎狂喜◎ 看见邹庆走了, 东陵帝依然皱眉不展,许安桐倒是颔首轻笑了一声:“陛下既然有了决断为何还是如此皱眉不展。” 东陵帝叹了一口气:“孤都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许安桐望着邹庆离去的方向, 道:“六郎在外八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 恐怕就是学会的太多, 再回来的时候会让父亲刮目相看罢。” “但愿如此罢……”东陵帝无奈地摇摇头,想要站起身。 许安桐立即上前去扶起东陵帝, 喋喋不休:“陛下也烦了这些日子了,随儿臣出去走走吧。马上就到了年下,母后把宫里各处布置得甚是好看,儿臣一路过来,总觉得这才是年。比外面的年要热闹多了。” 东陵帝听了这话,这些年对许安桐愧疚在胸臆里泛滥, 他紧紧地握住许安桐的手, 用自己不再年轻的声音说道:“今年有你在身边, 甚好。” “能在父亲膝前尽孝,儿臣也觉得欢喜。” 许安桐招手, 身边的小內侍,立即递来大氅,许安桐亲自给东陵帝披上,两人便出了御书房, 去看宫内的年景了。 * 东宫府上, 太子许安泽已经第一时间得到了东陵帝要求三日后,三司会审许安归谋反一案。 当即觉得不可思议。 一股狂喜、一股不安、一股阴恻在他的内心交织, 片刻之后甚至在他的眼角有一些湿润。 许安泽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左手紧紧地握着右手不停地颤抖。 猛得驻足回头压低了声音问前来传话的小內侍:“你当真听清楚了!陛下是如此说的?!” 那小內侍连连点头:“回太子殿下的话, 陛下确是如此说的。一开始密使与秋侍卫入殿,陛下左右难抉择。正好清王殿下去昏定问安,问安的时候,陛下让清王殿下看奏折,清王殿下不肯,被陛下训斥了一顿才看的。” “他倒是个明白人。”许安泽长眉一挑问,“然后呢?” 那內侍回答:“然后是清王殿下建议陛下交由法办,劝谏了陛下,陛下这才下了决心。当时清王殿下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既然辩无可辩,那就应该由三司会审,才能显得陛下没有任何偏私,东朝那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东朝本就是东陵未来君主,东朝安,则未来社稷安,则天下安……’,陛下听了以后这才诏了大监传了旨意。” 许安泽喜上眉梢,扬扬手:“你去找东宫总管领一些赏钱罢,以后只要你听话,我必不会亏待于你。” 那小內侍磕了个头,匆匆地退了出去,退出去的时候看见了郭若雪,连忙福了福身子。 郭若雪微微颔首,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小太监面生的很。 她端着一盘糕点,进了书房,看见许安泽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便道:“刚出去的内官,好像是一副新面孔?殿下可认识?” 许安泽回眸,微微一笑:“陛下身边少了一个内官,这人便是新递补进去的新人。” 郭若雪见许安泽连眉梢都在上扬,便知道这内官是他安插在东陵帝身边的新人,这人来定是给许安泽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所以许安泽看起来才如此高兴。 他虽然一向笑得温和,但是若是真的发自内心开心,他的眉毛便会微微上扬。 郭若雪知道能让他高兴的事情,恐怕只有他最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顺了心意。 但郭若雪也知道,许安泽一向不想让她参与其中,便随便找了个话头:“殿下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 许安泽转身,心情大好,一把揽过郭若雪,拿起她手中的糕点,喂给了她:“你猜猜。” 郭若雪从未见过许安泽这般,有些受宠若惊,接过糕点,小小地咬了一口,吃完了才道:“是因为清王殿下回来了,给殿下送来了一块血玉?” 许安泽大笑:“是也不是,但是四弟回来,确是长进不少。” 权御山河 第46节 郭若雪不明所以,听得云里雾里,许安泽羽翼渐丰这些年,虽然没有对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友善。 在郭若雪的印象里,清王许安桐冠礼之后没多久,就被远放西州那种穷苦之地。没几年清王妃也久病不愈,骤然离世。 这三年里,清王总是一个人,从未提及过续弦的事情。 在郭若雪眼里,许安桐这个人是一个用情深刻之人。清王妃的死,或多或少跟许安泽排挤许安桐有点关系。 许安桐这样一个用情至深的男子,居然会不计前嫌的回来与许安泽和睦相处,单这一条就让郭若雪想不明白。 郭若雪好心提醒:“殿下,清王的王妃三年前死于西洲,清王殿下今年二十有五,还未续弦,可见对清王妃用情至深……臣妾觉得……” 许安泽自顾自地打断郭若雪的话:“你多虑了,我们男子想要的与你们女子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他或许憎恨过我,但这么久也应该放下了。毕竟……人只有活着,才有资格思念。” 郭若雪眼中隐隐透出失望,在他刚成为太子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心翼翼、左右逢源的人。不过就是八年的时间,他居然变得如此倨傲。 他的父亲郭太师早些年还时不时来东宫拜访,但现在悉数下来,这一年他几乎都没怎么进过东宫的门。 东宫的谋士何宣前段时间来拜见太子,两人也是谈得不欢而散。 那样一个有才有谋略的人,不求任何荣华富贵,甘愿做一个布衣在旁辅佐,可见是真的想辅佐明君。 有如此之人在旁辅佐,本是许安泽之福,但是许安泽最近真的是越发听不进劝言了。 他到底是自己少女时期唯一憧憬与爱慕的人,郭若雪不忍许安泽一步一步走向万丈深渊,哪怕知道会惹他不快,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殿下,”郭若雪蹙眉,“臣妾觉得您这些时日是不是太过自傲了些,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咣当”一声,郭若雪手中端着的点心盘被许安泽一袖子扫落在地,软糯的米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银器所制的盘子咕咕噜噜地滚了好远,撞在桌脚才“当”的一声安静。 许安泽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他不管不顾地抬手捏住郭若雪的下巴,幽暗的眼睛里燃着怒火,用恨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几日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听到些让我高兴的消息,你就不能不扫我的兴!?” 郭若雪眼睛睁得越发的大了,她丝毫不畏惧地回道:“臣妾为太子妃,有辅佐规劝太子之责,臣妾不能干政,却不忍看见自己的夫君就这样堕入一条不归路!自古储位之争,得一时好,能得一世好吗?那浩瀚历史长河之中,有多少人坐上那九五至尊实行暴\政猜忌忠臣,最后被赶下王座,背负骂名成为帝国千古罪人。殿下就算不顾前车之鉴,也要想想自己身后之事……” “放肆!” 许安泽怒极,甩手就把郭若雪的脸丢了出去,扬手就想打下去,偏偏郭若雪回过身子,一脸毫无畏惧之色,死死地盯着许安泽。 许安泽气的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眼看着郭若雪被他捏过的下巴已经泛起了青紫,心中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对她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 他虽然这些年在朝中势力迅速扩大,可是掌管官员调用的吏部尚书与管理国家钱财的户部尚书始终都不是他的人。 郭太师那个老狐狸明面上虽然是官居一品的闲职,但是手里其实还是抓着吏户两大部,牵制着他,着实让他无法为所欲为。 郭若雪看着他,眼中无比失望。 许安泽这一掌到底是没有落下去。 他放下手想要去摸一摸郭若雪的脸,但是郭若雪却是后退一步,朝他福了福身子,然后低头出了御书房。 郭若雪才出了门,齐良娣便笑吟吟、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来到许安泽身边,柔软的手轻抚着许安泽还在上下起伏的胸口,用她惯有的娇嫩声音说道:“殿下身子娇贵,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太子妃惹殿下生气,殿下只管罚她就是……” 许安泽忽地抓起齐良娣放在他胸口极其不安分的手,狠狠甩开道:“太子妃是我的妻,是你的主子,岂是你一个奴可以随意议论的!?” 齐良娣惊恐万分的连忙跪地请罪:“殿下赎罪,是妾不知轻重。” 齐良娣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平日里对她宠爱有加,虽然她明里暗里在许安泽枕边吹了不少太子妃无德的阴风,但是许安泽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也不说些什么。 怎么今日居然会因为她议论了一句太子妃,就发了雷霆之怒? 许安泽朗声道:“来人!把齐良娣拖下去,杖责五十,除去良娣身份,贬为庶人丢出宫去!” 齐良娣怎么也没有想到许安泽会如此无情,居然就因为她多说了一句,就把她便为庶人!这五十杖下去,她命如何还在? 齐良娣立即痛哭流涕地爬上许安泽,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殿下,奴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也不会如此。饶了奴吧,饶了奴吧……” 许安泽扬起就是一脚,踹在齐良娣胸口,随即踹翻在地。 东宫侍卫立即上前把齐良娣拖了出去,齐良娣大声呼喊,却没有一个人敢来替她说一句话。 她与许安泽缠绵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终结了。 作者有话说: 啊,今天是小年(我们这里过23)~很快就要过年啦~开心~ 第55章 ◇ ◎向佛◎ 郭若雪眼中一片冰冷之色, 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地觉得好笑。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不甘心,不甘心继续成为一个人人夸赞的太子妃, 不甘心就这样与许安泽恭敬如宾的对峙下去。 她也是带着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嫁入这煌煌东宫,也是带着对许安泽的爱慕才与他喝了合衾酒。 可是那一杯酒下肚, 换来居然是如此境遇。 郭若雪的心中有寒风过境, 百花凋零一般的景象。 一滴冰冷的泪从她脸上年轻的脸上滑落,从她被太子捏青的下颚凝结成珠, 最后滴在她的手背,绽放出一抹水花。 莲枝抱着熏好的衣服从外面回来,看见郭若雪静静地坐在铜镜前,不由觉得奇怪,她走上前去问道:“小姐怎么就这样悄悄地回来了?” 郭若雪一动不动,莲枝看下去, 见郭若雪下巴上有了一片青紫, 立即吓得把衣服放在暖榻上, 再来细细地瞧着,只见郭若雪泪眼婆娑, 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当即就猜到了郭若雪为何会如此。 “是太子殿下打的?”莲枝皱着眉,“太子殿下虽然喜怒无常,可从来没有打过小姐啊!” 郭如雪擦了擦脸庞的泪, 支支吾吾:“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 “怎么会!就算小姐想要替殿下遮掩, 这手捏得印子可是去不掉的啊!明天就是除夕了,除夕的晚宴, 小姐这样如何去得啊!”莲枝又气又急, 见郭若雪没有什么想说话的心思, 只能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奴还是先去问御医院要些药膏,先抹着罢!看看明日能不能淡去一些,再用粉遮去一些。” 郭若雪低着头,不想言语。 莲枝连忙去了御医院,拿回了一些瓶瓶罐罐,给郭若雪仔细地涂上。 莲枝见郭若雪心情不好,便找了自以为有趣的话来说给郭若雪听:“小姐,我刚出去的时候,看见齐良娣被殿下罚了,打得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东宫的侍卫把她拖出了东宫,贬为庶人……听外面说,殿下因为她对小姐不敬,所以发的如此大怒。” “呵……”郭若雪冷笑一声。 莲枝没有听出来郭若雪的自嘲的一笑的含义,继续说道:“齐良娣天天在殿下耳边吹风,说您腌臜之语,偏偏她又生得娇艳殿下特别喜欢她,您拿她没有办法。这次是殿下自己惩处的,说明殿下心里还是看重您的。” 郭若雪眯着眼睛:“他那不是看重我,是顾忌爹爹的权势。他怕我气急去找爹爹告状,爹爹公报私仇,为难他。所以才会拿一向与我不对付的齐良娣开刀,想让我心中消气。” 郭若雪拉住莲枝的手,一声长叹:“莲枝啊,他那么喜欢齐良娣,也可以因为我身后的权势瞬间就把她给打发了。那你说说看,若是有朝一日爹爹丢了权势,他还会如此对我吗?只怕,我的下场不会比那齐良娣好多少罢……” 莲枝皱眉:“小姐,您为何会如此想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向对您很好,今日也就是在气头上,才手脚没轻重了些,您不要想太多了。殿下肯为您处罚了齐良娣,多少还是说明,殿下是在乎您的呀。” 郭若雪摇摇头,自顾自地站起身,朝着床榻走去:“他的心中,没有爱。哪怕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在权欲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舍弃。更何况我这个连一点点喜欢都没有的太子妃?莲枝,我累了,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包括太子。” * 郭若雪这一觉睡得不安生,梦里她总梦见太子成为阶下囚的样子,她一直魇着,无法从那个让她悲痛欲绝的梦境里走出来。 卯时刚过,许都的天际才刚刚起了鱼肚白,郭若雪便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了。 在她床榻边值守的莲枝看见郭若雪醒了,连忙凑了上去,看见郭若雪一身大汗,连忙拿来帕子把她额头的汗水擦去不少,然后仔细去看了看郭若雪的的下巴:“小姐这一觉睡的真久,晚膳都没有用。膏药确实有用,已经消了不少了,等会拿粉遮了应该就看不出来了。现下该饿了吧?奴去传早膳,伺候您起来净身?” 郭若雪没有言语,莲枝只当她是默认,便匆匆地去传了早膳,传了热水,这才退回来,伺候郭若雪梳洗。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莲枝觉得郭若雪宛如春日里就开败的花蕾一般,了无生机。但主子的事情,从来都由不得她这个做奴的多一句嘴。所以她只能尽到做奴的本分,尽量的让郭若雪生活舒心一些。 用完早膳,许都叫醒的晨钟才缓缓响起,郭若雪缓步走出东宫,交代莲枝:“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跟着我就行了。” 莲枝心中一沉,但也不敢违背,只能从衣阁里拿来一件新做的大氅,给郭若雪披上。手炉里装满了银丝碳,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郭若雪,低声劝道:“小姐,凡是都要想开些。这些时日皇后娘娘诸事繁杂,免了后宫的昏定晨省,小姐虽然不用早早地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但是今天是守岁之夜,宴会申时就开始了,您若是心里烦闷出去也要看着点时辰。免得耽误了晚上合宫夜宴。” 郭若雪一言不发,缓缓向着御花园走去。 今年许都的冬日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却从未见落雪。所以这年,也比往年少了些年味。 郭若雪低着头,数着脚下的青石板,寒风刺的脸生疼。隐约闻见空气中有檀香的气味,抬头一看,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长嬉殿。 莲枝见郭若雪在长嬉殿门口停了下来,立即道:“小姐,这里留不得。” 郭若雪鬼使神差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长嬉殿前长久的静立。 红烛正巧端着用罢了膳食从长嬉殿里出来,看见郭若雪的时候微微一愣,忽然记起八年前那场大婚上,远远的见过这位东宫的女主人,立即半蹲施礼:“红烛见过太子妃。” 郭若雪微微点头,她的目光透过红烛,好似想要窥探长嬉殿里的秘密一般,就那么望着。 红烛见状轻笑问道:“太子妃若是不嫌弃,进去喝一杯斋茶吧。” 莲枝连忙要替郭若雪挡了回去,谁知话还没有出口,郭若雪便微微一笑回礼道:“好。” 这一声把莲枝吓得不轻,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看见郭若雪已经踏进了长嬉殿的门。 红烛在前面引路,郭若雪漫步在长嬉殿看似繁盛却又衰败的庭院,看着满树开败了的合欢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悲凉。 郭若雪还未进宫的时候,就听过这位在后宫冠艳群芳的贤妃娘娘。 只是八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她无缘与贤妃见上一面。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走在这冷清的地方就是想来看看这位贤妃。 郭若雪总觉,最近自己的心中有一些执念,让自己最近行为甚是怪异。忽然闻到这满园檀香的味道,心中的郁结居然舒缓了不少,便鬼使神差地想要进来。 莲枝小心翼翼地跟在郭若雪身后,总想找机会劝郭若雪回东宫,可是郭若雪根本看都不看她,也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莲枝只好默默地跟在郭若雪的身后,静观其变。 红烛手中还端着斋饭的托盘,进入长嬉殿的正殿,她便轻声道:“主子,太子妃前来拜访。” 郭若雪在殿门口等候着,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柔和的声音:“让她进来罢。” 红烛又端着托盘出来,施了一礼:“娘娘让您进去,奴去放一放手中的东西,烹一盏茶来。” 郭若雪点头,对着身后的莲枝道:“你去帮帮红烛姑姑。” 莲枝眉头微蹙,只能欠身:“是。” 两人退了下去,郭若雪才缓缓走上长嬉殿由青石搭建的台阶,闻着檀香转向了里间。 只见长嬉殿正殿的里面已然被收拾成了一个佛堂的样子,神龛里面摆放着佛像,桌上点着两根蜡烛,供奉着新鲜的瓜果,香炉里缓缓飘出几缕青烟袅袅。 贤妃身着暗灰色的尼姑衣衫,跪在蒲团之上,左手立在胸前,右手滚着一串念珠,嘴里一动一动,默念着什么。 整个长嬉殿静默无声,连风流过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郭若雪走过去,找了一个空的蒲团,也跪坐在了上面,认真地三叩。 权御山河 第47节 贤妃听见了周围了的动静,但是她并没有张开眼睛,去看身边的人。 好像身边多了一个人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她继续把这段经文背诵完毕,才缓缓地张开眼睛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她见过。 那场旷世空前的婚礼,是太子的局。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嫁给了一个城府极深的男子。 贤妃看着郭若雪,她虽然年轻,但是双鬓上皆是心酸。 郭若雪并不知道贤妃正在看着她,她早就已经学着她的模样,双手闭合,闭着眼睛,面目一片安宁。 郭若雪这样子,像极了八年前的自己。 纵然她们曾经是一身繁装,金玉加身,有万千宠爱,有尊贵身份。 但,跪在这里仰望佛祖,依然是众生之中那最卑微的一株灵魂。 心如死灰,面若流尘。 这个女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心里的期许又是什么呢? 佛像映衬着晨光,散发出柔和灿黄,映射在贤妃的脸上,她的嘴角忽地挂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女子心存怜惜? 她明明是自己儿子敌人的妻,明明她们是不可能和睦共处的。 贤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这一串陪了她八年、东陵帝赏赐的西神佛国进贡的血玛瑙穿成的佛珠,心中了然。 八年前,自己也如同郭若雪一般怀揣着少女的梦想,对自己的处境后知后觉。 这么久了,该回来的,都应该要回来了罢。 第56章 ◇ ◎决绝◎ 许久, 郭若雪张开了眼睛。 眼前是散发着金灿光芒的佛像,慈眉善目。身边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东陵帝国的贤妃。 郭若雪向贤妃看去, 心中有止不住地震惊。 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中年女子,哪怕是落发为尼, 出尘的绝艳也无法被一身灰色掩盖。晨光之下, 反而有一种超乎于静的倾城。 这种摆脱了世俗的沉静之美,无法言说。 这就是当年艳冠东陵后宫, 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 难怪她亲生的六皇子许安归在外有天神之俊的美誉。年少时候就引得无数闺阁之内的女子钦慕向往。 可这种无法被亵渎的美,也被囚禁在了这厚厚的宫墙之内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贤妃这般,郭若雪的心中郁结,越发的深沉了。 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这样一起跪在蒲团之上, 透过佛像, 窥探自己心中所想。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郭若雪起身向贤妃行礼:“我这就回去了,娘娘保重。” 贤妃依然没有看她点点头, 缓声道:“慢走。” 郭若雪就这样离开了长嬉殿。 回东宫的路上,郭若雪心中的焦躁、愤怒、不甘居然就这样有一些平息。如果跳出这三千红尘,好像生活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最少她心底还有最后一方净土,是留给自己的。 方才那一个时辰回想, 让她看清楚了许多事情, 也想清楚了许多事情。 若是不能爱,那便是命。 她曾以为她嫁给了自己最爱慕的人, 她爱慕的人也以她心中最理想的方式在爱护着她, 年少的时候, 她很满足。 但是随着年岁的积累,她忽然明白了,他并不是她的良人。 她并不想就这样,或者像贤妃那样过一生。 所以她必须有所改变。 郭若雪从长嬉殿出来的时候,脸庞已经变得坚硬了起来。 莲枝跟在郭若雪的身后,内心却是油煎一般,她实在是忍不了了,便快走了两步上前跟在郭若雪身侧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如此这般行事,太不小心了!万一要是被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些良娣知道,又要在殿下面前大作文章……” 郭若雪冷然一笑:“莲枝,方才我在佛祖那里跪了半晌,回想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明白了一件事。该是我的,不用去抢。不该是我的,纵然我做的再多,也不会是我的。他已经在我面前做作了这么久的贤良,怎么会因为我去一趟长嬉殿而与我翻脸?如果他真的有把握掌握把我郭家势力完全从朝堂中剔除,他也不会为了讨我欢心,亲手了结了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良娣。” 莲枝蹙眉,她万万不相信这是她伺候了二十多年那个人人心目中温婉贤良的小姐。 “莲枝,去跟太子说,我病了。不能参加晚上的合宫夜宴。”郭若雪淡然地看着满宫萧瑟,心中独冷。 或许从此以后,她都会一直这样的冷下去。 郭若雪虽然平日里看起来非常好说话,但是只要她主动提及的事情,从来不能任凭其他人改变。 她是打定了主意晚上不去合宫夜宴,多劝无异。 莲枝点头:“是,奴回去就禀明太子殿下。” * 东宫书房之内,莲枝低着头重复了一遍郭若雪的意思,许安泽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却是一脸和煦之色:“太子妃病了?请过御医了吗?” 莲枝点点头回道:“回殿下的话,请过御医院的张御医来看过了。说是小姐这些时日夜不能寐,白日里头晕目眩,方才更是有了发热的迹象……现下已经吃了药,休息了。合宫夜宴恐怕是不能去了……” “夜不能寐……头晕目眩?随我去看看……” 许安泽准备去看郭若雪,谁知莲枝猛地跪下:“殿下,小姐说,她想休息……不想见任何人……” 许安泽顿时怒上眉梢,莲枝不看也知道许安泽会生气,连忙额头磕地。 许安泽几乎想要抬脚去踹莲枝发泄,但是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到底还是忍住了冲动。 他锦袖一甩,朝着郭若雪的寝殿走去。 许安泽冷着脸,踏入郭若雪的寝殿,闻到了一股汤药的苦味。心中怒火顿褪去了大半,看来莲枝并没有说谎。 他走到郭若雪的床前,看见郭若雪脸色浮现异常的红润。他伸出手摸了摸郭若雪的额头,确实有灼热的温度。 “怎么好端端的,会发热?”许安泽问郭若雪。 郭若雪不想回答,只是转过身子背对着许安泽。 许安泽知道她有气,轻叹一声,劝道:“昨日是我不好,你既病着,就不要在气着了,免得五内郁结,病好得太慢。” 郭若雪蹙眉,依然不应答。 许安泽帮郭若雪压住了被角:“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种夜宴,要笑得太久,应承太多,饭菜凉得又快,你一直都不喜欢吃凉食,又没有办法叫人拿下去温热……你若真的不想去,那便不去了罢。” 许安泽碎碎叨叨地说着郭若雪心中的想法,郭若雪的心止不住地颤抖。 她在想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他对她,不是真的漠不关心。 每每许安泽触及到她心底深处,她都会忍不住的想要去看许安泽的眼睛。可是这一次郭若雪差点就要转过身去,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是的,他从来都知道她的喜恶,但是他从来都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露出这幅良人的表情。今日的他跟昨日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不想因为一些小事与她起龃龉,所以便做出一副贤良夫婿的样子来。 这八年来,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郭若雪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她在努力让自己不再继续堕入深渊,可悬崖上从来都没有人伸出手来拉她一把。 许安泽见郭若雪不再翻动身子,呼吸均匀,大约是药效起了,睡着了。 便也不再说什么,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莲枝看着许安泽出了院门,才回到屋子里,把门合上。 她转过身,看向床榻之上,只见郭若雪已经坐了起来:“小姐,你才吃了发热的药,热劲还没有退下,躺下休息一会罢。” 郭若雪摇头:“无妨。” 莲枝蹙眉:“奴看不明白,小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太子这些年来虽然有些喜怒无常,可是对小姐您总是好的。您又是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您若是真的不想出席合宫夜宴,直接告诉太子殿下,殿下也会同意的。” “莲枝,你不会懂的。”郭若雪似乎不想与莲枝再多提一次许安泽,如果她到现在还是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最好的下场如贤妃一般,最坏的下场…… 郭若雪眉头一蹙,心中骤然有一股剧痛扯过。 若真的是最坏的下场…… 郭若雪想到这里,心中一紧,看向莲枝这个从小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女:“莲枝,你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级,宫中日子难捱,我想不如……” 莲枝还没有听完立即跪了下来,泪眼朦胧:“小姐,不要赶我走!我不想嫁人,不想离开您。莲枝跟了小姐二十年,是小姐给了莲枝银钱照顾病重的母亲,是小姐替莲枝厚葬了父母,更是小姐给了弟弟营生,让弟弟娶到了贤妻。小姐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愿意用一生来报答!当初我随着小姐一起出府的时候就对老爷承诺过,会好好照顾您的!您心里苦闷,莲枝知道……您若是不喜欢我替太子殿下说话,我再也不多嘴了……只求小姐不要赶我走。我若走了,小姐就更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可以诉说了!莲枝虽然蠢笨一些,但是心里却跟明镜一般。莲枝是不想小姐跟太子殿下之间有太多的误会……” 郭若雪话还没有说完,莲枝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又是感恩又是承诺又是自我检惩,就连多年在东宫学的说话的规矩都忘记了。 莲枝这话讲得郭若雪心中一软。 这些年莲枝如何待她的,她又如何不知。 在这深宫之中,忠心耿耿不说,还小心地替她周全。 从来不跟太子身边的良娣及其身边的侍女起任何冲突。 很多次,郭若雪都看见莲枝是捂着脸回来的,可是她从来都不让她瞧见。 郭若雪拉起莲枝,轻轻地抱住了她:“莲枝,我是怕你跟我一样困在这里不得自由。别哭了,你若想留下,我便为你筹谋。必不会让你不得善终……” 莲枝虽然听不明白郭若雪这句话的意思,却知道郭若雪真的没有把她当做外人。 两人虽然是主仆,可关系却比主仆更加亲近。 郭若雪起身,莲枝连忙把衣服拿了过来,替她穿好:“小姐,您既然用发热的药推了合宫夜宴,就好生休息吧。奴看您这几天夜里每次都翻好几遍身子。” 郭若雪摇摇头:“我这是心病,不是休息就能休息好的。我想出去走走。” “让人看见恐怕不太好吧……”莲枝蹙眉。 郭若雪笑道:“我那个夫君最会的就是摆事。我就算出去让人看见,有人在背后说些什么,只要涉及到他的利益,他都会想办法的。我跟了他八年,从来没有让他为我操过心,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只是想自己出去走走,看看夜色……” 莲枝点点头,似懂非懂。 权御山河 第48节 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太子现在在皇城里地位是越来越高了。只要是东宫的人去宫里拿取些东西,那些接待的宫室都是捡最好的给。 郭若雪刚嫁入东宫的时候,宫里的风向可不是这样的。 第57章 ◇ ◎宁王许景挚◎ 申时的时候皇宫里的御膳房就已经开始烹饪申时之后夜宴的食物了。 除夕夜的守岁是宫里宫外惯有的习俗。 每次合宫宴请, 来的都是皇室宗族,年饭要跟家人在一起吃,在哪里都是样的习俗。 在御膳房炊烟袅袅的时候, 那些居住在许都都城的皇亲就已经带着入宫诏书,在宫宴前面的花园里或坐或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 今年合宫夜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宫宴之上多了两个位置, 一个安排在了太子的对面, 一个则是安排在了太子的下位。 这多出来的两个位置的主人,已经许久不出现在宫宴之上, 这次忽然出现,不免会引起众人好一番议论,以及猜想。 许安桐才从画馆出来,脱下了染了一身墨香的衣裳,换上了东陵帝国象征着皇子身份、暗秀着一条金黄色长蛟,缠着金线编织而成紫色的厚重锦服。 那是邹庆专门派人送来的, 说是奉了口谕。 这种锦服的颜色没有东陵帝经常穿的黄色亮, 远远地看上去却也是无比的沉稳与贵气。 这种紫色的金龙锦服, 只有在帝国重大节庆之上,东陵帝国现任皇子们才可以穿的衣服。 以示尊贵。 许安桐赶着时辰, 盘算着穿过御花园,能节省一些时间。 他低着头绕过一堆姹紫嫣红的菊花,走了没几步,只觉得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踉跄, 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哎呦。 “哎哎哎!许安桐!你这是要谋杀你的亲叔叔吗?!” 许安桐闻声下意识地拉住身前的人,看见到面前的人已经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前方是一片青绿色的水池。 辨别出眼前这人, 吓得许安桐脸色苍白, 连忙扑过去,伸出另外一只手揽住面前这人的腰身,把他拖了回来,面带愧疚之色道:“十六皇叔……实在是对不住,我在想事情,没注意脚下。” 这个被许安桐称为十六皇叔的人,便是现任东陵帝的十六弟、先帝最小的一个儿子,许景挚。 许景挚看见许安桐这幅窘迫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打趣他:“那你还要谢谢我挡住了你的去路,不然你可就掉到水里了。” 许安桐见到许景挚还是这幅爱笑爱闹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小叔叔,他的脾气与秉性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大约是从小不养在皇城里的缘故,许景挚的身上少了几分皇子们固有的那份刻板,多了些市井之上富家少爷的流气之色。 但无论是如何,这幅好看的皮囊总还是有着皇族与生俱来的贵气。 当然,坊间有关于许景挚的风流韵事,若是编成书册,怕是几年都写不完。 许景挚穿着一身墨绿色轻纱常服,毫无规矩地盘腿坐在御花园水池边,手里拿着碾碎的干粮,散了一池子,引来水池里的鱼儿好一阵抢夺。 许景挚穿得随意,一点都不像是要去参加盛宴的样子。 他自小就是这副模样,东陵帝也从未怪罪过他。反而对这个十六弟有求必应,宠惯得过分。 许安桐到底是自小就养在皇城,于是他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礼:“侄儿见过十六皇叔,多谢皇叔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毫不做作,好像真的就是许景挚替他当了什么灾难,他有大恩必须当面言谢的诚恳样子。 许景挚眉头微蹙,一脸不悦:“怎么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幅老学究的做派还是没有改变过!” 在他众多的侄儿当中,他最讨厌许安桐这幅老古板的样子。 许安桐抿嘴一笑:“虽然十六皇叔名义上是皇叔,可是岁数是同六弟一般大,与我更是小了两岁……” 许景挚一听许安桐开始碎碎念了立即叫停:“你打住!早知道今年你回来,我便不来了!成日里跟个老和尚念经一般,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 许安桐知道许景挚的性子,笑而不语,岔开话题:“皇叔的腿,可是好些了?几年不见,都可以不用坐轮椅了。” 许景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安桐以为这是一个能让许景挚高兴的话题,没想到却捅了马蜂窝,立即低下头一脸遗憾之色道:“我以为有鬼医薛灿照料……皇叔的腿会好一些……我也没看见皇叔经常做的轮椅……” 许安桐不知道要怎么把这场圆回来,越说越远。 许景挚忍住笑意,唬着脸:“背我起来,我便不予追究。” 许安桐连忙走过去蹲下,许景挚非常不客气地爬上许安桐的背,立即有人推着轮椅,一大簇菊花之后绕了过来。 来人把轮椅停放在许安桐面前,许安桐小心翼翼地把许景挚放在了轮椅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许景挚身边的随从立即把一个厚厚的毯子盖在了许景挚的腿上,又递他一个暖手炉。许景挚挥一挥手,那人便后退出了十余丈,只是远远地看着。 许安桐一脸不解。 许景挚扬眉:“你戳了我的伤心事,罚你送我去宫宴。” 许安桐哭笑不得,这个才二十三岁的男子,如同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好不讲理。虽然辈分上是皇叔,心智却完全不是一个做长辈的样子。 许安桐无奈地摇摇头,转到许景挚的身后,推着他走在鹅卵石道上:“十六皇叔今年怎么回来参加宫宴?我记得你是最讨厌这种喧闹的场合。” 许景挚微微侧目看向许安桐:“这话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回来,当真不怕许安泽弄死你?顺带弄死你担心的那个人?看你方才心神不宁的样子,多半还是心里没数吧?” 许安桐张了张嘴,胸口里憋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怎么喘匀。 这句话,在这许都,在这皇宫里真的就只有他许景挚敢说了。只需要一眼,他便窥探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或许是因为许景挚也是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人,所以感同身受。 许景挚等了半天不见许安桐回话,便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忽然听了一句毫不遮掩的大实话,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许安桐沉下眼眸,看着眼前这个人,心中忽然涌上总无数疑惑,无法解答。 许安桐记得许景挚是十岁那年在一场意外中伤了右腿腿上的筋骨,他嫌弃拄拐难看,外出便一直坐着轮椅。 更是小小年纪在许都有了自己的府邸,自那以后他便以静养的名义搬出了皇城,独自住在了许都西南角一处偏僻却富丽堂皇的宅院里。 也是那一年他们的父亲,也就是许安桐的皇爷爷身体渐弱,立储之事一再拖延,朝臣们在朝堂之上围绕立长立幼这个话题争论了三个月有余的话题,最后终于在许景挚这一摔中终结了。 东陵皇帝怎么可以是一个瘸子?这不是失了许姓皇族的体面? 于是那一年许景乾在许景挚摔伤了腿之后,成了太子。 没过几年便理所应当的继承了大统。 许景挚这一摔摔掉了太子之位的事情一直在朝臣与民间疯传,其中不免有阴谋论者说三道四。 现任东陵帝上任之后虽然清洗了当年替许景挚说话的人,却对许景挚出奇的好。 几乎是延续了先帝对他的宠爱一般,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是头一份给他送去。 好像是在告诉世人,他们兄弟关系和睦,许景挚的那场摔掉太子之位的意外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年少的时候的许安桐也曾听过这些风言风语,但是看着父亲对许景挚的好,他更愿意相信他的父亲是真的心疼他这个最年幼的弟弟。 事实上,许安桐那些景字辈的宗族叔伯也确实过的很惬意,守着自己的封地,安分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富庶安乐。 只有先帝嫡出的皇子,只有许景挚一个人因为腿疾与先帝的疼爱留在了许都,与他的皇帝兄长继续上演着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 而今十几年过去了,许安桐已经从一个少年成长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亲自身处了这场夺嫡之争,吃了几年戍边之苦,痛失了自己的王妃,人前人后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才知道当年许景挚的那一摔,或许真的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十六皇叔,”许安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平静,“这么多年了,你没有恨过父亲吗?当年皇爷爷明明是想让你当太子,继承大统的。” 许景挚没想到许安桐居然会如此直白地问出他心中的疑惑,刚才他走神时撞在他身上,多半也是在想这件事吧?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许安桐与许安归离开许都已经八年了。 而他也已经从一个孩童长成了一个风华卓越的男子。 时间在指缝中流逝,他们居然也要面临自己当年那般困境了。 这是许安桐在向他寻求答案吗? 在这场凶险万分的夺嫡之战中,他是要如他一般明哲保身,苟活下去……还是要与他走向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王族的夺嫡之争向来就是九死一生。 他们上一辈的争斗,也要在他们这一辈中重演。 第58章 ◇ ◎闲聊◎ 这是必然的吧? 哪怕当年他一点都没有想要当太子的意思, 他母妃身边的朋党也力求把他送上太子之位。 那些保举他的人,其实是在为自己谋求一个更广阔的利益。 许安桐身后站着的是惠妃,是解和, 是整个解家的百年荣辱兴衰。 许安桐如同自己一般,无法选择。 许景挚沉默了许久, 才又露出那惯有的桀骜地笑:“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现在大局已定,还提的作甚……是我的命不好, 横出意外,摔断了腿……” “皇叔,你心里,真的觉得那场意外,只是单纯的意外?”许安桐注视着许景挚。 许景挚这些年在许都纸醉金迷,放浪形骸, 或许就是因为心中所想无法证实, 却又无法医治好自己的腿伤, 才会如此。 许安桐坚信许景挚一直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哪怕他现在看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许景挚收住了笑:“怎么?我怼了你一句大实话, 你也要问我要一句实话?” 许安桐停下脚步,走到许景挚的身前:“我从来都不想参与储位之争,当年皇叔也不过就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但是我们都被东陵皇子的身份拉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皇叔,我很痛苦。” 许安桐的话语间夹杂着些许颤抖, 他眼眸微红, 心中似有无数的悲愤。 许景挚抬眸,细细地打量着夕阳下许安桐清瘦的侧脸, 那是一种带着决然与莫名悲伤的脸庞。 他心中有迷惘, 无法自圆其说。 许安桐的为人, 许景挚一直都清楚。 他们都清楚的了解对方的品性,所以才会有许安桐在这里向他求助。 权御山河 第49节 许久,许景挚才冷然一笑:“不过是时也命也罢了。要不然就躲得远远的,如我那些去就藩的堂哥们,在边陲夜夜笙歌,了此一生。要不然就如同我一般,被困在许都这个鸟笼里,当一只安分的鸟。左右不过都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恨?不存在。我们身在皇家,早就淡漠了那些情绪。胜者为王的地方,不需要同情与施舍。这是我们从小就学会的事情,也是你从小就应该学会的事情。” 许安桐难得的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凝重之色,他一向和煦的脸变得痛苦而又扭曲:“没有第二条路了吗?” 许景挚轻笑:“许安桐,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表明你心中已经有了抉择。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帮肯定你心中的答案而已。纵观史书,从来都是有能者胜任。为君为王者,必须要有气度、有责任。如同我的兄长,当今的陛下。” 许安桐身体微微一震,看向许景挚。 许景挚继续道:“东陵在兄长的统治之下,自有一番盛世景象。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证做的比当今陛下更好。我与我的那些堂哥们可以一直相安无事的存活至今,说到底,在我们心中还是认可陛下的吧。” “在你心里你认可的、可以继承者万里河山的人到底是谁?”许景挚伸出手,拍了拍许安桐的心口,“问问这里,自会有答案。” “我……心中认可的……人吗?”许安桐喃喃自语。 许景挚见许安桐愣神,冷不防地扬手,一巴掌拍在了许安桐的大腿上:“你再不快走,我们可要迟到了!”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直接把许安桐打得清醒了不少。 “皇叔……” 许安桐还想说什么,许景挚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许多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参不透的事情,你想就这一盏茶的功夫就想明白?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凭直觉,免得自己后悔。赶紧的,推我去宫宴!若是迟到了罚酒,你替我喝!” 许景挚不容许安桐乱想,便催促他推着他去赴宴。 是的,许安桐心中早就有答案,从他知道许安归从北境送了一道大败乌族的奏折呈上天听开始,就在不眠不休地赶制那一册《国泰民安》。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在许安归回来之前回来,来看一看这看似平静的一池朝水,有没有一处可以激起一池的涟漪。 许景挚说得没错,在许安桐心里,早就下了决心,何须旁人置喙。 许安桐轻叹一声,缓缓推着许景挚前行。 坐在轮椅之上的许景挚眼眸微沉,神情虽然淡然,但是蜷缩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右腿。 许景挚眼眸微睁,连他这个性情向来温和的侄子都下了争储的决心,可见许安泽那个太子当得确实有些不得人心啊。 十三年前的那场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许安桐这番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在这里激出他藏匿在心底许久的疤痕? 果然啊,生在皇族的人,能平安长大,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看来当年决定搬出皇城出去单独居住,是正确的选择,最少不会变成如他们这般攻于心计。 如今整个帝国在自己大哥许景乾的统治之下,有看的见得四海升平、万盛大象,或许让他断腿这件事的真相沉溺下去才是对许氏皇族百年根基负责吧? 可…… 许景挚的眸低忽然闪过一丝诡谲之色,他微微侧目,看向身后这个正在推着他前行的皇侄。 “皇叔。”许安桐冷不丁地出声,撤回了许景挚的思绪。 “什么?”许景挚回道。 “皇叔年级不小了,为何还不娶王妃?坊间有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倒是不少,父亲为此也是烦恼徒增。皇叔应该知道,御史台那里已经写过不少奏折了……说你荒诞无度,流连在烟花柳巷之中……” 许景挚丝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若说到婚事,恐怕陛下现在最关心的莫过于你的婚事吧?我一个身子有残缺、远离朝堂之人,就算行为放荡些,也算不得什么。哪家没有几个纨绔子弟,更何况是我们许家?御史台那些不知死活的下臣,还想管我们许家的家事?” “我毕竟已经成过亲……”许安桐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无奈与悲伤。 许景挚摆摆手道:“要我说,像我们这种人,独自一人也是好的。那些闺阁里的女子好没意思,我可看不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女子。”许景挚把头转向许安桐,眉角上扬,似有暗示,“没趣得很!” 许安桐心中了然,那些大家闺秀自然是没有那些烟柳之地女子讨男子欢心的本事多。 也正是因为这事,御史台才隔三差五的参奏许景挚身为皇家之人,却从来不注意皇家形象。 但东陵帝从来都是看过以后便放在一边,不予理会。 说来也怪,许景挚虽然在民间有众多流言蜚语,却在男女之事上没有惹出过大乱子。 许都京师里那些达官高门总有些不肖子弟因为留恋烟花场所惹出过不少事情,未婚先有了外室,外室有了身孕上门哭闹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是这些有损家门颜面的事情在许景挚的身上从未出现过。 这恐怕也是东陵帝从来不约束许景挚行为的主要原因。 不仅东陵帝清楚,就连许安桐都知道许景挚虽然行为乖张了一些。 但许景挚自小还是长在皇城之内的,帝王的教育还是深深地扎根在他心里的。 他可以行为放肆,却绝对不会做出有损皇族颜面的事情。 再加上这些年东陵帝头疼的毛病越来越频繁,这些琐事,他就更分不出神去管了。 许景挚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皇城里,也不曾在朝堂上任职,因为腿脚不便,他多数时候还是在许氏皇族各地的行宫里静养。 许安桐刚回许都,连能不能留下还是未知。 叔侄两人难得聚在一起,只能就这样漫步在御道上闲聊家里的琐事。 “你回来,惠妃应该很高兴吧?” 许安桐点头:“嗯,母妃成日往我这里送吃食,这才回来多久啊,我感觉身子都笨重了许多。” “到底还是有娘的孩子幸福啊……” 许景挚心中颇有些感慨,他自己的生母虽然深受先帝宠爱,但是在生他的时候,鬼门关那一步没有迈回来,就那么去了。 先帝痛失爱妃,所以把其他所有的宠爱转嫁在了自己最小的儿子身上,这才有了后面那一幕立长还是立幼的争论。 许景挚自小对自己的生母没有什么印象,性子在宫外养的野,有父亲与兄长的宠爱与纵容,他也没有那么纠结自己生母的事情。 所以他也就是感慨一下,并不羡慕。 他心中闪过一个坏坏的念头,扬起嘴角道:“贤妃那里你去过了吗?” 许安桐微微一愣:“未曾。” 许景挚见许安桐面目僵硬,心中暗爽,立即轻笑转开话头:“陛下留你在皇城过年,许安泽居然没有为难你,还真是稀奇。” 许安桐沉默不语,其实也不算是没有为难,那副画试探之意如此明显,若不是他这些年来卑躬屈膝对许安泽恭谨顺从、许安归似有兵变嫌疑之事上合了太子的心意,恐怕太子也不会让他安稳地在皇城里陪自己的母妃过完这个年罢? “前段时间听说南境大捷,是许安归的功劳。你这个六弟这些年到底是长进了不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读书的呆头鹅了。”许景挚调笑着。 许安桐蹙眉:“六弟他并不是只会读书。” 许景挚扬眉:“是,剑术谋略也是一等一的。可年少的时候,也没少输给我。怎么,他已经想明白要回来了?” 许安桐没有接话。 许景挚也没想让许安桐接,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回来便是九死一生的杀局,我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熬过去。” 第59章 ◇ ◎激怒◎ 两人说话间, 已经到了合宫夜宴御花园的门口。 在场皇亲国戚说到底都是远亲,多数都担着闲差,吃着许家的饭, 那些人在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许景挚与推着轮椅的许安桐的时候,纷纷噤声行礼。 一个是当今陛下的十六弟、先帝亲封的宁王殿下, 一个是当朝的四皇子、东陵帝国的清王殿下。 都是许姓, 身份贵重。 许安桐微微颔首回礼,许景挚倒是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滚着轮椅, 向着合宫夜宴的座位前行 许景挚身边的亲卫跟上,推动了轮椅,许景挚才松了手。 嫡系皇子一来,刚才还有些吵杂的场面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 在场各位都表情各异的看着这两个许多年都不曾出现在合宫夜宴上的嫡系皇子。 “太子驾到!” 东宫的掌事大监用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花园的安静。 众人纷纷转向门口,做礼高声道:“太子殿下万福。” 许安泽头戴金冠,身穿黑金色长袍, 脚边衣袍翻飞徐徐而至。他面容威严, 广袖一扬, 朗声道:“起。” 而后许安泽看向许安桐,许安桐又一次做礼:“臣拜见殿下。” 许安泽伸手拍了拍许安桐的肩膀:“今日是家宴, 你我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许安桐点点头。 许安泽早就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之上没有随着众人向他一起行礼的十六皇叔,他越过许安桐直直地走向前去,追到许景挚的身边:“十六皇叔。” 许景挚懒懒地回头, 身后推车的侍从连忙把轮椅转过来, 许景挚微微抬眸,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腿脚不便, 陛下免了所有的礼节, 想必太子殿也不会介怀我无法给殿下行礼罢?” 许安泽笑了笑:“当然不会, 陛下的旨意,我自然也是要遵从的。” 许景挚整了整腿上搭着的毯子,问道:“殿下是有事找我?” 许安泽摆摆手:“我这不是见到皇叔气色很是精神,高兴得紧。往年的合宫夜宴少了四弟与十六皇叔,总觉得这年少了点什么一般。” 许景挚长眉微挑:“哦,你这太子当得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前人后两张脸啊?方才还跟许安桐说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这会就忘记你还有一个六弟在南境抵御南泽入侵。你能在这东宫安享荣华,是不是也应该记着点那个把生死置之度外、镇守了八年边塞的许安归?” 许安泽的笑容逐渐僵硬,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谁也没有想到许景挚一来参加合宫夜宴,就给当今太子一个如此大的下马威。 许安归一直一来都是许安泽心中的痛。 东陵大皇子早逝,本应是他这个嫡出的二皇子成为太子,但东陵帝偏爱贤妃连带着六皇子许安归一起都备受瞩目。 许安归自小就文武双全,性情温和,品行正直,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后宫里,都觉得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许安泽用尽手段当上了太子,却也一直忌讳着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许安归。 许景挚今日一来就犯了太子大忌,恐怕太子是不会轻易饶了许景挚。 所有人都看向许安泽,许安泽表情只是僵住一下,便大笑起来:“皇叔真是爱开玩笑,六弟的军功陛下前段时日还再跟我商讨,只是南境还未完全平定,不好招他回来而已。哪里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记挂。” 许景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许安泽:“殿下记着便好……” “陛下驾到!” 邹庆一声,引得在场所有的人都跪迎:“陛下万岁万万岁。” 东陵帝与赵皇后一起走到宫殿正坐之上,他环顾了四周,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许景挚,见他微微颔首以示尊重,又看了看跪在他身边的许安泽,眸光微沉:“平身。” 权御山河 第50节 众人起身就坐,太子坐在左侧,许景挚坐在右侧,四皇子许安桐坐在太子之下,而后便是各位外戚座次。 宴会起,四座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宫宴之上有些许嘈杂之声,但总体还是守着规矩的。 酒过三巡,太子许安泽奏请有新春贺礼要送给陛下,于是舞姬们屏退左右。 只见许安泽命人抬上来两张长桌,铺平一卷长纸,端上笔墨纸砚,而后自己立于桌前,拿起笔,开始自顾自的作起。 周围舞乐见状,纷纷转成柔慢的节奏,徐徐奏响。 许安桐离得近,眼睛盯着那宣纸,似乎看出什么蹊跷之处,而后收回目光,颔首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不出三炷香的功夫,许安泽已经绘制了一副山河。 他命人把画抬起来道:“陛下,这是臣上半年奉旨督造河工整饬水患的地方。请陛下过目。” 东陵帝眼眸微眯,看着太子手绘的江都下游堤坝筑建,以及上万民河工在画作上辛勤劳作的场景,不由得心中一喜,赞赏道:“太子虽不擅长丹青,但是这幅《河工筑堤图》却是画得栩栩如生!好!非常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乃是本朝立国之本。太子督造江都堤坝,是安\邦定国之大事!以画作为新春贺礼,甚好!说明我朝新政让百姓安居乐业了!” 下面众人纷纷附和,称赞许安泽功绩。 众人齐声称赞,许安泽心情大好,看向许安桐:“四弟,你许多年不回许都,这次给陛下的贺礼可不能搪塞过去。” 许安桐站起身来,连忙抱拳道:“臣弟除了丹青可以拿得出手以外,便没有什么可以搬得上台面的。太子殿下已做了画卷,是国之基石。臣弟的礼物不过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坐在一旁的许景挚手中拿着花生壳,不削地冷哼一声,随手把花生壳丢在桌上,换起一杯酒,昂首下肚。 许安泽看见许景挚就想起方才他提起许安归的事情,心中就一阵不快,但即便是这样,嘴角的笑容也是微微一僵,便缓了过来。 许安桐把之前已经呈给东陵帝的《国泰民安》的画册着人拿了出来道:“臣弟这画册不过就是反应的太子殿下与陛下的新政之后的万事昌和的景象。臣弟能做出这本画册,也是拖了新政之福。故臣言,不过就是锦上添花之作,不及陛下与太子殿下新政之大功绩!” 许安泽目光落在《国泰民安》之上,心中也不得不感慨许安桐心思奇巧。 他居然可以以东陵各地特产制成干物作画,以自己专长来体现东陵盛世。 恐怕这才是东陵帝同意许安桐留在皇城里过年的主要原因罢? 许安桐面带愧疚之色:“臣无能,只能做这些无功与社稷的小事,来博父亲与太子哥哥一笑了。” 许安泽听到许安桐如此说,不由得心中一动,心里转了九个回肠,立即抱拳上奏道:“四弟此言差矣,怎么可以说自己所做之事是无功与社稷的小事?” 东陵帝抬眸,看向许安泽,周围舞乐适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许安泽身上。 许安泽道:“前朝有翰林院修撰《万德简章》长册流传后世,来颂扬前朝盛世之风。今我东陵已有步入盛世之资,为何我东陵大国不可铸造自己的‘《万德简章》’来一现我国文化与成就?” 许安泽转身看向坐上的东陵帝,等待回应。 东陵帝扬眉:“说下去。” 许安泽说道:“清王常年在外经济重地为刺史,了解本国多地的风土人情,再加上善于丹青,儿臣以为清王可以主理本国的《东陵简章》修撰以传后世。” “修撰《东陵简章》?”东陵帝沉思片刻,而后抬头,“这是朝堂之事,等年休过后,再与朝臣们商讨此事罢。” “是!”许安泽回到自己座位上,看向许安桐。 只见许安桐面露惶恐之色:“二哥!这……” 许安泽摆摆手,把头凑过去附在许安桐耳边道:“父亲一定会答应这差事,你也不要推辞才好。惠妃与你母子分离多年,自然是希望你能留在许都。翰林院主理修撰之事,你虽然辛苦些每日要进宫,但是也全了你在父亲母妃面前尽孝心思。四弟,留下来罢。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荣登大统,能够倚仗的,也只有你们这些兄弟了。” “二哥!”许安桐眼眸微红,一副大恩不言谢的样子,端起桌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臣弟多谢太子殿下。” “早些年你是吃了一些苦,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定会在日后补偿你的。你也不要怪哥哥才好。”许安泽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许安桐又是端起一盏酒杯,一饮而尽。 周围又是歌舞四起,但是在席上的几个人,眸中的光已经变得晦涩难懂了。 坐在对面的许景挚冷笑一声,便自顾自的让身后的侍从,推着他离席了。 东陵帝已经习惯他这个十六弟的脾性,也不阻拦。 * 跟在许景挚身后的两个侍从江湖、江海面容似有不悦,低声道:“王爷一向不喜欢掺和朝堂之事,怎么今日如此多话!” 许景挚笑道:“友人即将归来,我不得不去。” “友人?”江湖蹙眉仔细回想了下,月前有一封密信送入宁王府邸,主子看后沉默了许久,而后哈哈大笑,弄得他们一头雾水。 今晨许景挚忽然说要进宫来参加合宫夜宴,也是把江湖江海两兄弟吓了一吓。 许景挚已经许久不进宫了,更不要说参加什么皇城里合宫夜宴这种极其正式的晚宴了。 今日忽的说要来参加什么宴会,恐是肚子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第60章 ◇ ◎偶遇◎ 方才许景挚言行来看, 他此番进来,似乎就是为了激怒太子。 好没道理的行为,江湖百思不得其解。 江海低声呵斥江湖:“你这厮也管的太多了些, 王爷要做的事情,自有他的道理, 何须我们来操心?” 江湖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怕王爷卷入不该卷入事情里么。当今太子是什么德行, 你我都清楚,今日王爷出言得罪了他, 不知道日后他要怎么找我们宁王府的茬呢!” 许景挚摸了摸手上的暖炉:“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操心。许安泽这些年虽然势大,但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他不敢动我,不敢动郭家人,不敢动许安桐,更忌讳许安归。不然方才,他就不会主动提及让许安桐留在许都, 修撰《东陵简章》的事情。他这是在施恩亦是在企图掌控全局, 他想拉拢许安桐来与他共同对抗许安归。” 江海想了想问道:“可是王爷, 六皇子在外八年,真的有翻山倒海的本事在一夕之间让太子苦心经营的政局毁于一旦吗?” 许景挚听到这话, 微微一笑:“许安归那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便不会去做。若是做了, 那必然是已经做好了打算。不需要我们这些人替他操心。” 许景挚仰头, 看着夜晚星空,轻笑道:“有意思啊许安归, 一回来就把自己置身于九死一生的杀局, 你到底是对自己有多自信才敢走如此险峻一招啊。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皇叔!”许安桐从后面追来。 许景挚转过轮椅, 示意江湖江海退下。 苍茫的月色下,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对视而立。 许久,许安桐对许景挚一礼:“多谢十六皇叔成全。” 许景挚目光挪到月光之下苍白的菊花之上;“我不知道我成全了你什么。” “我为先前出言挑拨皇叔与太子之间的关系道歉……”许安桐深深一躬,“我知道腿伤是皇叔的心病,也知道只要我说了那句话,皇叔心情自然不爽。在那场意外之中,可获利者不仅仅是父亲,还有二哥这个当今太子,那时候太子已经成冠礼。父亲这些年对皇叔心中有亏欠,一直在尽力弥补,皇叔看在眼里,体会在心。所以这怒火必然会发泄在太子身上。” “我若出言让太子不痛快,就只能捏住他的痛处说,比如说早些年许安归比他更受宠,更得人心。”许景挚接着许安桐的话头继续说道,“我看着陛下看见你的那副《国泰民安》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就知道陛下早就与你深聊过了。陛下的心思,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陛下肯把你留下过年,日后也定会寻了个由头把你长久留在许都掣肘太子。” 许安桐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反驳。 许景挚冷笑一声道:“太子知道许安归对你的感情,所以他要挟制住你,把你留在他的眼底下,有恩与你。让你不敢、不能与他为敌。而你也有心思想要留下来,所以才说了那句‘无功与社稷’的话来提醒太子,其实你可以凭借你的一手丹青,为国修撰《东陵简章》。” 许安桐颔首:“我早就知道这点小心思瞒不过皇叔的眼睛,特来请罪。” 许景挚淡淡一笑:“可是我不明白,为何许安泽一下就可以想到修撰《东陵简章》这种事情,名正言顺地把你留下来。” 许安桐深深一恭:“不瞒皇叔,是我不着痕迹把这意图透露给画馆的那些画师,由那些画师去回禀太子的。整个皇宫到处都是太子的眼线,也到处都是想一步登天的人。从我回宫的那日起,身边无时不刻都有人监视着,只要太子的眼线跟太子回禀了我在画馆说的那些话,他自然就会联想到修撰《东陵简章》这件事。” 许景挚抬眸,眼眸中透出寒气,冷冷一哼:“我不在宫里多年,宫里这些个勾心斗角的戏码只多不少,你们一个二个心思倒是比以前大有长进。只是你们兄弟二个人为何对我这么一个残废信任有加?把挑唆太子的重任放在我身上?” “这事只有皇叔去,才能让太子忍下这口气,免得祸及无辜。”许安桐粲然一笑,猛然回过神来,“兄弟二人?安归给皇叔去信了?” 许景挚扬眉,并没有回答。 许安桐心中大喜:“是何时的事情?” 许景挚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示意江湖江海来推他走。 许安桐不依不饶地跟在许景挚的身后;“皇叔,安归的字这些年可是大有进步?快有太傅的风范了吧?” “皇叔,他有没有在信中提及我……” “皇叔……” “行了!”许景挚实在是忍不了许安桐跟一个麻雀一般在他而耳边聒噪,出声喝道,“我哪记得了那么多,信我早就烧了。他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吗?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他!” 许景挚猛然回首,森然道:“如果他能活着!” 许安桐瞳孔猛缩,他差点忘记了,三日之后三司会审,才是许安归归来的第一道鬼门关。 不论这一局如何,他总是能留在宫里了。 许景挚本就不愿意进宫,现在他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停留,便不管许安桐自己出宫去了。 许安桐目送许景挚离开,到底还是在身后深深一拜:“多谢皇叔。” 跟在许安桐身边的随从墨染从远处走上前来,说道:“原来贤妃娘娘送来那几册《万德简章》是为了提醒殿下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许安桐转身,拉起广袖,点头回道:“是。” “可是贤妃娘娘怎么会知道殿下所想?”墨染皱眉。 许安桐仰天望月,默不作声。 墨染低头问道:“殿下是回合宫夜宴还是回画雨轩?” 许安桐环顾四周,听着远处合宫夜宴的喧嚣,毫不犹豫地转身向长嬉宫走去。 * 夜色如墨破洒在天幕上,染出了无边无际的墨色。夜幕之上有点点星辰,闪烁中微弱的光。 月光下的皇城呈现出一片银白之色,宛若天穹之上飘下的雪,清雅洁净。 许安桐漫步在宫道之上,看着这些远离繁华的沉静,心头不由得变得悲凉起来。原来贤妃一直都过着这样冷清的生活。 不论外面多么喧嚣与繁闹,她都只归于静谧。 许安桐走着走着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喜殿门口,只见一个身影清瘦的女子,正在伫立仰头凝望。 墨染疑惑:“那女子是谁?怎么这么晚了在这里?王爷还要去吗?” 许安桐换了个角度走了几步,看清楚了那女子着装,身戴金簪玉镯,身穿贡品纱锦。许安桐沉思片刻道:“是太子妃。” 墨染瞪大了眼睛:“王爷怎么知道?您又没见过太子妃。” 许安桐解释道:“宫里能带金玉首饰与贡品纱锦的人,仅有少数的几个上位女子。今日合宫夜宴那些女子都位列其中,只有太子妃没有出席。所以应该是她。” “太子妃……在贤妃娘娘的宫门口,是要做什么?”墨染转向许安桐,“不然王爷就换个时候来吧……” 许安桐摇头轻笑:“不,今日若是不去,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墨染担忧地看向郭若雪:“让太子妃看见殿下是不是不太好……” 权御山河 第51节 许安桐道:“她在这里,被我看见才是真正的不好。东宫是赵皇后所生,赵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但贤妃还未落发之前,皇后之位形同摆设。即便是贤妃落了发,父亲也很少去咸宁殿。赵皇后与贤妃恩怨已久,这时候太子妃不去合宫夜宴来长嬉殿,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传出去,恐怕是够太子头疼几晚上的。” 墨染似懂非懂。 许安桐继续道:“她是郭太师的女儿,即便是有资本不在意太子与赵皇后,她也不会蠢到自己给自己找事,回去把我去长嬉殿的事情说出去的。而且,她这个时候来这里,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说罢许安桐便走了过去,空旷的宫门前,隐约有回声。 郭若雪惊奇地转过头去,看向来人的方向,只见这男子面容清瘦,却有着与月神一般清冷的面庞,宛如神明一般坠入凡间。 这人一身气华如她早上看见那个一身尘泥之色一般,让人忍不住地卸下心防。 郭若雪看见这人一身皇子礼服,略微回想了一下,此时此刻能出现在皇宫里有的皇子,恐怕只有最近才归朝的四皇子清王殿下了吧。 许安桐欠身行礼:“见过太子妃殿下。” 郭若雪柔声道:“是……清王?” “正是。”许安桐转向长嬉殿门口,“太子妃今日没去合宫夜宴,想必是身子欠妥,这样在夜风伫立,若是让有心之人看见,怕是太子殿下会头痛几天。” 郭若雪亦是轻笑转过身去,面向长嬉殿:“我不给他找事,他的头就不会痛了吗?” 许安桐没想到郭若雪会有如此惊世之语,只是一愣以后,笑道:“不想太子妃还是一个如此随性之人。” “许久没有随性过,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郭若雪回道。 许安桐点头,也不过多的追问只是邀请她:“既然来都来了,同我一起进去喝一盏茶再走吧。想来红烛姑姑应该也不会嫌麻烦。” 郭若雪摇头:“不了,清王既然有事找贤妃娘娘,那我改日再来。” 许安桐嘴角挂着如同月芒一般地笑意:“恭送太子妃。” 而后目送郭若雪离开,许安桐仰头看着长嬉殿三个字许久,才推开大门。 第61章 ◇ ◎母子◎ 进入长喜殿, 映入眼帘的就是院子里那高过殿阁的合欢花树。许安桐缓步走向那颗合欢花树,顺着树干往下摸,摸到了几处用刀子划出来的痕迹。 许安桐的眼睛里瞬间落满了星辉, 隐隐发亮。 墨染看过去,问道:“是六殿下测身高划在上面的痕迹?” 许安桐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 摸索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不回答,看向大殿的方向。 红烛端着一个碗从殿里退出来。 许安桐见状连忙走上前去:“红烛姑姑。” 红烛看见许安桐吓了一跳, 有些结巴:“清王殿下怎么在这里?今晚不是合宫夜宴?” 许安桐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红烛手中的一个瓷碗,伸出手去拿过来闻了闻,问道:“贤母妃在喝药?” 红烛点点头:“娘娘有些失眠的老毛病……一直都在喝药调养着。” 许安桐俊眉一蹙:“我去看看。” 红烛半蹲,目送许安桐进去,而后对墨染道:“随我去茶水间做一碗茶吧?” 墨染看了看大殿, 点点头, 跟着红烛去了。 许安桐步伐流转, 走过远长而寂静的回廊,跨过朱红门槛, 仿佛穿越了许久的时光,一身青灰色朴素衣衫装扮的贤妃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贤妃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之上,手中滚着念珠, 嘴里念念有词。许安桐眉头微皱, 扶门站立,蜷缩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抖, 竟不敢上前一步。 那微光中的一身裟衣, 仿佛是这尘世中最圣洁的佛莲, 安静地绽放在佛光之下。 “王爷为何不进去?”红烛已经烹了好两盏茶,缓步向着许安桐走来。 贤妃听见红烛询问,睁开眼睛,缓缓回头,看见了矗立在长嬉殿门口的许安桐,瞬间眼泪便从那双美眸中低落。 许安桐见贤妃如此反应,下意识地撩开衣袍,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连叩拜了三下。 在许安桐身后的墨染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红烛给拉走了。 贤妃清秀而绝美的脸上,两行清泪落在裟袍之上,许久才出声:“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许安桐连忙站起身,走过去,跪在边上的蒲团,眼眸微红。 贤妃先是摸了摸他的清瘦的脸,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胳膊与肩膀,缓声道:“怎么会这么单薄?在外面过得不好?” 许安桐抓住贤妃的手,摇头。 贤妃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许安桐头发:“头发倒是比小时候长得好些,那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一头稀疏的头发长得不好,长大了梳不起发髻可怎么办。看来你在惠妃那里,她是很用心照顾你的……” 许安桐点头:“是,惠母妃待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贤妃欣慰地点点头:“我就知道,她会善待与你,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你送到她那去抚养。” 贤妃上下仔细地看着许安桐许久,秀眉微蹙,柔声道:“桐儿,你不会怪母亲当年把你送到别人膝下抚养罢?” 许安桐摇头:“母亲当年为了生下我,拼掉了半条命,在床榻上养了一年才恢复了身子。为了让我能够安全长大,不得已让文史局的人在我生辰八字上说了谎——我这样克生母的八字,只能由别的嫔妃抚养。我知道母亲的苦衷,那时皇后势大,母亲才入府,你必须寻找一个可以与皇后抗衡的靠山,才能确保我的平安。惠母妃心里恨毒了皇后,她的父亲解和在朝堂之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她确实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贤妃擦了擦脸上的泪:“这些话,是你惠母妃同你说的?” 许安桐苦笑摇头:“惠母妃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不会随便提到您……在我痛恨您的那些年,是六弟开解的我。” 一听许安桐提到许安归,贤妃的脸上总有掩盖不住地欢喜:“安归那孩子,自小就挂念着你。无论他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上学堂的时候,总要给你带过去。谁人劝他,他都不听。” 许安桐亦是轻笑:“是呢,那时候他才五岁,很是喜欢听我吹箫。父亲赏给他一只稀罕的白玉箫,他想都不想地就拿给了我。我以为他是在跟我炫耀,碎了那只白玉箫,他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是送给我的,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他要回来了。”贤妃幽幽地吐出了一句话。 许安桐点头:“是,他要回来了。” “我不想看见你们兄弟相残。”贤妃抬眸,“可,我无法阻止你们相残,对吗?” “解家等我回来,也等了很久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许安桐垂下眼眸,有那么一瞬,亦如佛莲一般傲然绽开。 世人都说东陵六皇子许安归有万花凋零的绝世容颜,却不知四皇子许安桐也有这种出自于贤妃绝美容颜的承袭。 贤妃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翻手,把许安桐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声道:“那便去做吧。我相信你们,无论最后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善待对方的。安归那个孩子,你我都了解,你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他的兄长,他绝对不会难为与你。而你今日肯来看我,也是想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你不会为难你的亲弟。既然你们都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那便去做吧。作为你们的母亲,我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你们都要在这皇城里活下来,长命百岁。” 许安桐垂眸,看着贤妃枯瘦的手,眼中溢出泪水:“我以为,您会为了安归,要我放弃。” 贤妃轻笑:“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他虽然是在我身边长大,但是你们两个在我心里的分量是一样重的。我怎么会偏心安归而劝你。这件事由不得你,就如当初我把你送走,由不得我一样。我们都是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笼子里的鸟,不得自由。” 贤妃拍了拍许安桐的手,抬眸看向许安桐:“那个凉薄位置,不过就是另一种身不由己的开始。如果可以,我不愿你们任何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许安桐心中一颤:“母亲,你……心中还记恨父亲吗?” 贤妃有些愣神,目光游离在窗外那片高大、残败的合欢树上。往日种种,皆如夜风一般灌进她的脑海里。 许久,贤妃收回自己的目光,缓缓摇摇头:“我们上一辈的恩怨,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罢。你不必太过挂怀。” 皇家后宫的这些秘闻,从来都不为外人所道。就算是许安桐也不可能知道的详尽。 他自小养在惠妃身边,惠妃身边的人都很忌讳提到贤妃。 他的生母贤妃与当今东陵帝的恋情,还是他在外游历的时候,听茶馆里那些喜欢讲皇家秘闻的说书先生说的。 什么“绝世美人,冠绝后宫”“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与一身”的帝王恋情成为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安桐至此才知道,原来东陵帝与自己的生母贤妃,有这么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可是那说书先生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书一帆风顺下去?自然是有许安归顶撞东陵帝离宫出走与贤妃落发为尼、凄惨终了的桥段在后,为这段帝王之恋添油加醋。 许安桐当然知道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多半都是为了博得噱头的营生,有些事情编的夸张了些,不可全听全信。 可是他相信,那段至死不渝的帝妃之恋,是真实存在过的。 正是因为存在过,现在再看贤妃的处境,才觉得无比凄凉。 他暂时无法改变贤妃凄凉的现状,便不敢再多问下去,只好换了个话头,问道:“红烛姑姑说,您一直在服药?” 贤妃点头:“老毛病了。” 许安桐蹙眉,“是御医院那些人不肯好好给您看病,一直拖着?” 贤妃淡然一笑:“都是为了生计,何苦为难别人。” “那……”许安桐沉吟片刻道,“我去寻一些民间的神医来给母亲看病吧?” 贤妃微微一笑:“皇后虽然一直心狠手辣,可我总归是没出这个皇宫,后宫总还在她的掌管之下。若我有个三成两短,她必逃不了干系。她没有那么蠢,让我那么痛快地死掉。她巴不得折磨死我,让我痛不欲生。放心罢,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是我没用……”许安桐手缓缓攥紧。 贤妃揉了揉许安桐的手:“哪里是你没用,明明是我没用才是。我若有法子,当初也不会送你离开,让别人欺你。” 两人静坐着,再无更多的话语。 好似这些年从来没有过隔阂一般,只是平常的一个儿子来探望生病的母亲的情份。 远处有宫廷长乐若隐若现,合宫夜宴的上空,被灯火渲染得通红。 贤妃盯着许安桐看了许久,她想把许安桐的模样努力记在心里。许安桐却不好意思的一直低着头。 好一会贤妃才道:“合宫夜宴你是偷跑出来的,该回去了。” 许安桐抿着嘴,盯着贤妃的眼眸,死死地拉着贤妃的手,不肯松开。 第62章 ◇ ◎正月◎ 贤妃从未见过许安桐如此孩子气模样, 顿时笑开了,那一瞬间仿佛身后绽放了一树春花,潋滟夺目。 她向许安桐挪去, 伸手抱住了许安桐,在他耳边轻语:“乖, 听话。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不争这一时长短。你们都一个一个地回到我的身边,我会珍惜自己的身子, 必不让你们担心。你,也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许安桐狠狠地抱了一下贤妃,便离开了贤妃的怀抱,向后撤去,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叩:“母亲说的是,儿子以后长留许都, 自然有的是机会来看母亲。” 贤妃很是满意, 又交代一句:“你惠母妃对你是养育之恩, 你千万不要做让她伤心的事。” “是,儿子都记下了。”许安桐站起身, “儿子先走了,母亲好生养病。” 贤妃也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向许安桐,帮他把方才坐皱的衣袍给展平:“切记, 无论如何, 都不要让自己置于险境。你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找我, 我帮你参详。” 许安桐点头:“好。” 权御山河 第52节 “快去罢, 别叫你母妃好找。”贤妃推了推许安桐。 许安桐躬身:“儿子这就去了。母亲留步。” 贤妃点头, 站住了,便真的不送了。 许安桐回头,带着墨染大步出了长嬉殿。 红烛在长嬉殿门口站了好久,看见许安桐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才缓缓地合上宫门,回道内殿,帮贤妃梳洗。 红烛满脸地高兴,止不住地碎碎念道:“娘娘这下可高兴了罢!清王殿下您总算是见到了。” 贤妃轻叹一声:“高兴,也不高兴。” 红烛不解,但手上活没停,利索的摘下贤妃头上的裟帽:“娘娘这话是怎么说的?” 贤妃轻笑:“方才四郎来,只字未提六郎的近况,你以为何?” 红烛拿起梳子,细细梳着贤妃续了一月不到的头发,道:“大约是清王殿下见到娘娘太高兴,忘记了?” 贤妃看着铜镜里的红烛,摇头:“不,四郎知道我心中挂念六郎,方才只字未提,只是因为六郎有难,生死未卜罢了。他怕贸然提起,又解不了局,让我无端跟着着急,便干脆不与我说了。” “六殿下有难?!”红烛听到这话,手上的梳子都一歪。 贤妃接过红烛手中的梳子,眉宇间尽是担忧:“离朝出走八年的皇子,如今想毫发无损的归来,太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当年陛下刚登基,立谁为太子这件事,就在朝堂上争论过好一阵子。太子很是忌讳六郎,怎么可能让六郎毫无损伤地回来。” 红烛端来一盆水:“那我去外面打听打听?” 贤妃放下梳子,转而拿起手帕:“不必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来给我送消息。” 红烛想了想:“赵皇后会派人来与娘娘说?” 贤妃洗了洗脸:“一切不利于我养病的事情,她都乐意做。最好我知道了六郎的处境,激怒攻心,吐血身亡。省得她亲自动手。” 红烛不再说话,她知道赵皇后是绝对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自从把长嬉殿改成了佛堂,贤妃的穿着打扮一应变得素净,梳洗并不是难事。不到一刻钟,红烛便伺候贤妃就寝了。 红烛一边端着水合上门,一边暗道自己的主子不知道从何时起,居然也变得如此深沉、谙通人心了。 不知怎的,周围的事物忽的变得名亮了起来,她仰天看向天际,只见有一轮明月,正从云团后面探出。 * 正月初一,许安桐起了个大早,由侍女们伺候着梳洗完毕,便匆匆地去了朝闻殿晨定。 东陵帝正穿好衣衫,邹庆前来禀报。 许安桐进殿便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正跪道:“儿臣来给父亲拜年,祝父亲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遂。儿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东陵帝点头:“孤好得很,起来,领赏罢!” 邹庆很是识趣地把一个托盘递道许安桐面前,许安桐站起身来接过一扫。是东陵帝赏赐的名家字画、名贵木雕以及一些钱财、房产、庄园的清单。 “太子既然有心留你在许都修撰《东陵简章》,你那清王府少不得要找人重新翻修一下,才可住人。这些东西是孤从库房里命人专门找出来给你的,放在你府上正合适。那房产是赏给你当做别院居住的,是孤最喜欢的一处园子,里面山水造物,请的都是江南的建筑师傅设计,工部监理。庄园也是城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这些地方虽然不大,但你一个人住足够了。”东陵帝温和地讲述着那些赏赐的由来。 许安桐眼眸温润:“父亲亲自替儿臣选的,自然是最好的。” 东陵帝走到许安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年,孤对你是有愧疚的。只希望你在身边的时候,尽力去弥补。” 许安桐鼻子微酸:“儿臣知道父亲挂念……” 东陵帝见许安桐心中感动至极,立即转了话头:“既然知道孤放不下你,你续弦的事情,可要上些心了。清雅那丫头确实是个好丫头,你对她一往情深,孤不勉强你娶正妃。但是照顾你生活的侧室总要选几个的。” 东陵帝说这话的时候,手在许安桐肩膀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许安桐微微一愣,便知道东陵帝这话的深意,立即眉宇微蹙:“父亲的意思,儿臣明白。儿臣是怕自己委屈了进门的姑娘。” “胡说!”东陵帝甩袖,“我许家的儿子,是天之骄子,容颜俊美,才情出众。哪家姑娘嫁进你清王府,那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何来委屈一说!” 许安桐喉咙动了个动,还想再说什么,邹庆眼见父子两人要起争执,立即上前道:“呃,那个……陛下、清王殿下,方才惠妃娘娘着人来问话,清王殿下早膳是在朝闻殿用,还是回去兰香殿里用。陛下与殿下做个决断,老奴好去回话。” 东陵帝看了看邹庆,只见邹庆微微摇头,示意东陵帝不可强逼。 东陵帝这才缓和了态度,就坡下驴,说道:“你去吧,惠妃的小厨房想必是给你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御膳房可不知道你的喜好。” 许安桐也看向邹庆,只见邹庆亦是摇头,示意不可再说,便做礼:“是,儿臣这就去陪母妃用早膳。儿臣谢谢父亲礼物。” 东陵帝摆摆手。 邹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老奴送送殿下。” 许安桐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邹庆出了见闻殿。 许安桐起来得早,宫道上少有宫女内侍行走,邹庆放缓了脚步,低声道:“殿下莫要再续弦这件事上跟陛下较真了罢!陛下想让殿下娶许都名门之女,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许安桐轻叹一声:“大监方才打断我的话,是因为陛下生气了吗?” 邹庆回道:“那还用说嘛!陛下特地嘱咐老奴去给殿下翻出来那些个书画木雕、庄园、别院不就是为了跟您有话好商量吗!陛下都做了让步,允许清王府不娶正妃,殿下见好就收吧。” 许安桐一脸忧愁:“我又何尝不知父亲是为了我以后在朝堂立足着想啊……娶几个朝廷大员的女儿为侧室,在朝堂之上就多了一些助力。可,我现在真的没有这心思。大监帮我想想法子罢!” 邹庆亦是长叹一声,站定回头看向许安桐:“老奴是个没用的,怎么可能左右陛下的心思。只能教殿下一字。” “何字?”许安桐忙问。 邹庆凑到许安桐耳边,道:“拖!” “拖?”许安桐疑惑地看向邹庆。 邹庆道:“选侧妃这事殿下大可先应下来,再做打算。清王府翻修少说也是三五个月的事情,六殿下归来的事情要处理,朝廷六部的事情需要陛下操心。陛下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注意殿下有没有选到合适的侧妃。您先拖着便是,不用着急。只要您在续弦事情上松了口,结了陛下的心病,陛下也就不会一直放在心上,时时刻刻提醒殿下了!” 许安桐恍然大悟,连忙感谢:“是是是,大监说的有理。这事确实不应该硬来,只说母妃在帮我看着便可。” 邹庆笑盈盈:“这就对了。” “多谢大监提点。”许安桐连忙作揖。 邹庆受宠若惊,连忙抬手阻了许安桐的动作:“殿下万万不可!哪有上殿拜奴的!让人看见,怕不是要到陛下面前好一通说嘴!” 许安桐温和一笑:“想必是我给大监带回来的药丸好使,大监才会如此提点我吧?下次我再遇薛神医,便多替大监求几粒——我就说嘛,大监在御前行走,可比我懂父亲的心思。能让父亲舒心。” 邹庆连连摆手:“殿下快去用早膳,别在这里同老奴打嘴了。” 许安桐点头:“一会用完早膳,我想出宫去看看我的外祖父。大监帮我同父亲说一说,若是宫殿下钥之前赶不回来,不要怪罪才是。” 邹庆应道:“老奴听闻解太保的身子好转,解府已经可以开门迎客了,殿下是要去看看的。老奴会帮殿下在陛下面前说的。殿下放心便是。” “如此便有劳了。”许安桐道完谢,缓步向庆安宫走去。 第63章 ◇ ◎大相国寺◎ 新年初始, 许都昔日繁华喧嚣的大街多了几分清冷,少了几分吵杂。 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宅子里给长辈拜新年礼。 郭府也不例外,苏青早早地就被偏水斋的下人们吵醒, 穿上了新衣,一脸端庄地来到郭府正厅向郭太师、郭夫人、大哥大嫂拜新年。 往年郭若水总是因为熬夜守岁, 初一这一日起的总是特别晚。 而今苏青顶替了郭若水的身份, 却是把郭九小姐本应该有的模样去了九成九。容貌还是那样的容貌,只是这段时日在李嬷嬷的教导下, 变得越来越有样子了。 举止行为,都堪称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郭夫人还无法适应这样知书达理的郭若水,郭太师与郭睿明倒是很习惯的很快。苏青已经把宫里的规矩学了个遍,如何回话,如何行走,如何做事以及如何伺候上殿。 年前郭家封了厚厚地谢礼, 郭睿明亲自送李嬷嬷回了宫。 齐静兰虽然身为郭家长媳, 掌管家里一应事务, 但是“狸猫换太子”这种大事,郭太师还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于是齐静兰不明就里地拉住苏青一通说:“都说女大十八变, 我看一点都不假。我们家九姑娘这几个月就跟脱胎换骨了一样,六皇子一定会喜欢的。” 苏青颔首笑着:“嫂嫂莫要打趣我了,以前那些事不过就是若水年少不懂事惹下的。而今我即要嫁入皇家,自然是以郭府名誉为重。” 苏青这话看似是在回答齐静兰, 其实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三位听的。 苏青自从进了郭府, 就没有出去过。就算是郭睿明有心查苏青背后的指使也无从查起。 郭睿明收敛了心思看向齐静兰,问道:“去大相国寺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齐静兰回道:“是, 祭祖的东西早就备下了。祖宗的事情可不敢马虎。” 郭太师放下手中的茶盏:“既然准备好了, 那便出发罢。早去早回。” 整个东陵, 在大年初一这一日,除了皇族不祭祖以外,其他的各家各户都要准备好纸钱、吃食、香火,有宗祠的去宗祠,有坟头的去坟头,总该是要祭拜祖先,祈祷来年家和万事兴,祖宗庇佑如此一类的事情。 像郭府这种官居一品的大户人家,宗祠都是建在大寺庙之中,有专门的僧侣打扫,每日聆听佛经禅诵,以求祖宗早登极乐,以候天颜。 东陵东郊外的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只要是为东陵立下赫赫功绩的名门望族,在大相国寺里都有东陵帝亲赐的宗祠。 这是皇族承认的至高无上的荣誉,无数家族以可以进入皇家寺院建立宗祠为荣。 东陵开国,帝传不过两代。 大相国寺的宗祠园中,只建了开国十二元勋的宗祠。开国十二元勋的宗祠分了十二座小殿阁,矗立在宗祠园中。 初一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拜祖,但这香火甚旺的大相国寺,在这里一日门可罗雀。 一来是平民百姓知道开国十二元勋那些高门显赫之人,会在今日来祭拜,为了不冲撞贵人,百姓都选择避行。 二来是大相国寺要开始准备东陵皇族初十的谒庙事宜,所需要的事物,寺里要倾尽所有的去采办,没有多余的僧侣可以接待香火。 所以这一日,建在东陵东郊的皇家寺庙略显得有些安静。 东行的官道上,只看得到郭家一行马车在行驶。 苏青坐在第三辆马车中,撩起车帘,远远地瞭望者那一座金碧辉煌皇家寺庙,顿时心中五味杂陈,眼睛里多了一些难以琢磨的晦暗。 “到了老爷。”郭府管家在车外喊停了车队以后,才到郭太师的马车前禀报。 三辆马车帘子被郭府的下人整齐有序地撩起,郭太师带着郭夫人、郭睿明、齐静兰、苏青下了马车。 早早地在门口等候的小僧侣,引着郭太师一行人,去了宗祠园。 东陵帝国开国十二元勋,多数都是武将。历朝历代开荒拓土,能立国本论功行赏,一直都是武将当先。 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册封的十二功臣,有八位都是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厮杀用自己、儿子以及一姓满门男儿热血奠定了东陵国土的大将军。 其中武将们的首功皇太\祖赐给了北寰镇南将军府。 当年正是北寰将军府的大将军北寰翎与林府的大将军林茂以过人军事智谋,狠厉地攻城手段,在半年之内连下南泽十城收复江南,奠定了东陵帝国立国的南疆封疆边界。 权御山河 第53节 自古以来,南方鱼米富庶,少不得是兵家必争的粮仓之地。 当日,北寰将军连下南泽十城,抢夺的就是江南粮食的仓储。 南泽痛失江南粮仓,无力供养开支庞大的军队,只能一退再退,至今勉强苟活。 而当年那个三十岁便已坐上东陵三品高官、兵部尚书之位的北寰翎也是风光无限。都道自古乱世出英雄,英雄出少年,北寰翎便是那个乱世而出的少年英雄。 当年北寰将军的名头,可以一点都不比如今号称东陵战神的许安归逊色。 这些开创了东陵帝国疆土的将军宗祠就这样被搬到了大相国寺宗祠园。宗祠园内正位供奉着皇家先帝的牌位。先帝庙宇两侧左侧便是将军宗祠,右侧则是文官宗祠。 郭太师今日来,祭拜的便是右侧的文官宗祠。 相比左侧浩浩荡荡排开的武官宗祠,右侧的文官宗祠只有郭、解、临、薛四家。 “郭”自然是指的就是郭太师郭怀禀为首的郭家。 “解”指的是以解太保解和为首的解家。 “临”指的是以临太傅临允为首的临家。 “薛”则是一个特别的官赐,整个薛家人都是精修岐黄医术。 先帝征战四方的那些时日,薛家人曾以自己岐黄妙手,拯救了军营里数万民士兵的命。位列在左侧的许多战功赫赫的将军,能够活到东陵开国,泽被子孙,也是多亏了薛家的神医圣手。 薛姓族人一心修医术,不喜功名,所以在先帝立国之时便全部都销声匿迹。 但是先帝感念薛家人慈航普渡的功德,便在这大相国寺的宗祠园,给薛家人修建了宗祠,以国税供养。 至此,东陵帝国上下,无人不知薛姓神医一族。 只是这一族人喜欢游历,精修医术,很难搜寻。 世人只知道南泽境内暮云峰上,住着一位经常游离在外的薛老神医。 即便是如此,上山求医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如果不是暮云峰鬼门渊一脉的奇门阵法太过阴邪困住了求医之人的脚步,恐怕暮云峰便没有那些安静的日子了。 郭家人往年因为郭若水总是喜欢在初一这日赖床,所以每次都是正午过了以后才到祠堂。 而今因为苏青,郭家人第一次早早地便来祭祖。 郭怀禀刚上台阶,就看见解和与许安桐一起祭拜,不由得一愣。许安桐听见脚步声,看向园子的门口处,只见郭太师带着家里的老小一起前来祭祖,不由地站直了身子。 郭怀禀忽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弯腰行礼:“臣郭怀禀拜见清王殿下。” 郭睿明也跟着一起,上前作揖:“臣户部尚书郭睿明拜见清王殿下。” 跟在郭太师身后的女眷,也是微微一蹲:“见过清王殿下。” 许安桐生得就如春风一般和煦,再加上这继承了贤妃了美艳,笑起来就如身后的佛祖一般慈目:“免礼吧,今日我是陪着外祖父来的。” 郭怀禀一行人又向解和一礼:“解太保。” 解和回礼:“郭太师。” 而后两人便收了礼。 许安桐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适合在这里,便对众人说道:“我四处走走。”随后便缓步向着寺院走去。 郭家女眷全都低着头,许安桐路过苏青的时候,苏青瞥见了许安桐挂在腰间的一个青色里透着蓝的玉佩。 颜色如此瑰丽与梦幻,直教人过目不忘。 苏青顿时惊住了,那个玉佩! 等她回过神来,许安桐早就下了台阶,消失在寺庙屋檐之下。 “许久不见,身子可是好些了?”郭怀禀看向解和,两人并肩而立。 解和笑道:“年纪大了,哪有好不好,只是拖一日便是一日罢了。” 郭怀禀摇头:“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这些年心气再高,也被这病痛磨没了。”解和一副无奈的表情。 “解兄可是有了至仕的想法?”郭怀禀微微抬眸看向解和。 解和愣一下,轻笑道:“这不都是要看天恩吗?陛下让我这个老头子回家,老夫难道还能死皮赖脸的继续留在朝堂之上不成?” 郭怀禀亦是笑道:“那解兄可是要且养着身子,我看陛下也没有让你归隐的心思。许多事情,还是需要解兄来商讨一二,才能明君心。” “郭兄哪里的话!” 解和与郭怀禀相互打着官腔。 苏青的目光却早就被许安桐身上的那块青蓝色的玉佩给吸引了过去。她的手不断摩挲着衣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低声对郭夫人说道:“母亲,我想去一下恭房。” 第64章 ◇ ◎玉佩◎ 郭夫人点头:“认识路吗?” 苏青回答:“认识。方才进内院的时候, 看见了。” “快去快回。” 郭夫人允许,苏青悄悄地退了下去。她快步向着许安桐消失的地方走去。 大相国寺身为国寺,占地面积极广。 庙宇错落有致的盘踞在山间, 上下起合,辉煌有序。 苏青转了几个弯, 人在寺庙院子里乱逛, 却怎么也没有看见许安桐。 追丢了? 苏青蹙眉站在庙宇前,看向初晨间, 苍茫的天地。 “郭小姐是在找我?”一声柔音从苏青左侧传来。 苏青吓了一跳,立即回身,行了个礼:“若水见过清王殿下。” 许安桐笑着:“有事找我?” 苏青低着头,看着许安桐挂在腰间的那个颜色奇异的玉佩,似是在细细地观察。 许安桐见苏青低着头不说话,以为是被他吓着了, 便也不勉强苏青说话, 只是道:“我已经听母妃说起你与六弟的婚事。本来心中还有一些担心, 可是今日见到郭小姐,却也没有那么担心了。安归唤我一声兄长, 于情于理,你也可以唤我一声兄长。” 苏青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许安桐,有许多探究, 但终究她还是低下头:“臣女只是听说四殿下与六殿下长得很像……” 许安桐微微愣了一下, 似乎没有想到这郭府九小姐追他而来,只是想看着他, 想象许安归的模样,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许都都传郭九小姐性子顽劣, 伶牙俐齿,经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故婚事一直拖延到年芳十九都没有定下来。 先开始许安桐对于许安归的婚事还心存一些担忧,故而找了个借口陪解和来大相国寺,想着若是时间赶巧,或许能够亲眼看看郭府九小姐的尊容与德行。 今日真的看到了,又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似乎也没有许都坊间流传的那么顽劣。见人礼数做的很到位,模样清秀,行事端方,确实是许都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是这偷偷跑出来看人的小心思,倒是符合了那些市井的传言。 有些小心思,却不妨事。 替许安归看了未来的妻,许安桐安心不少,温和一笑:“原来你是想知道安归的模样。放心吧,他的模样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小姐倒也不必忧虑。” 苏青低着头,眼睛一直盯着许安桐身上的那块的玉佩。心中转了几转,有些话几欲出口,在最后时刻,还是咽了下去。 苏青快速地看了许安桐一眼,然后做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许安桐看见苏青提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害羞的模样,心中猛然一酸。 那一晚洞房花烛之夜,他掀起清雅盖头以后,那个女子娇羞的模样与苏青现在的模样如出一辙。 清雅的死,一直是许安桐不敢回忆的伤。 一想到眼前这个女子以后的处境,或许不会比清雅强多少…… 许安桐心中便存满了不忍,他柔声道:“你与六弟身上既然有明旨,那便也算是我半个妹妹。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要在弟弟不在的时候多加照拂你。日后,你有若是有事无法解决,可以找我。” 苏青满脸疑惑:“无法解决的事?” 许安桐愣了一下,看着满脸天真的“郭若水”根本无法与她细说,只是无脑地摇摇头:“我与你一同回去罢。” 一路上,许安桐走在前面,苏青隔了一段距离跟在许安桐的身后。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挂在许安桐腰间的玉佩。 是那块玉佩吗? 当年策马而出,救了季凉的人,是四皇子许安桐吗? 苏青蹙着眉,盯着许安桐颀长的身影,一言不发。快到宗祠的时候,许安桐停了下来,苏青也跟着停了下来,站在几步之外。 忽然,许安桐伸手拿起身上的玉佩,转向苏青:“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 苏青吓得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眼眸里尽是惊恐之色,嘴唇微微颤抖,却不敢说话。 许安桐见苏青诚惶诚恐的样子,便把身上的玉佩取下来,递给苏青:“你若喜欢,便赠与你——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见面礼。” “不是……”苏青看着许安桐手上的玉佩,直摇头。 许安桐笑问:“你若不是喜欢这个玉佩,为何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它看?” 苏青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境,深吸了几口气回道:“臣女……臣女只是觉得这块玉颜色有些不同……平日里虽然能看见一些好玉器,但总归是白色与翠绿色偏多。像殿下身上这块绿色中掺杂了些许的青色,看上去湛蓝无比,着实让人觉得惊奇……” 许安桐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想要解释什么,忽然台阶上方传来声音:“若水!” 随即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 静兰挡在苏青面前,向许安桐行礼:“清王殿下,恕罪。” 随后静兰回头看向苏青,低声怒喝道:“还不向清王殿下请罪。” 苏青缓缓低头:“臣女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许安桐还想在说些什么,却看见台阶之上,解和与郭太师都在关注他们这边。许安桐不想让苏青为难,便道:“无妨,是我回来的时候刚好遇见郭小姐。便邀她一起同行。” 苏青低着头眉头紧皱。 许安桐知道苏青不会再说一句话了,便也不再逗留,转身上了台阶。 解和对郭怀禀说道:“我这就回去了。” 郭怀禀点头,转向许安桐微微欠身:“殿下,老臣便不送了。” 权御山河 第54节 许安桐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向着寺院门口缓步走去。 解和跟在许安桐的身后。 郭怀禀看了看苏青,也没说什么,只是按照家规,走了祭祖的流程。 祭祖完了以后,苏青手上拿了一些纸钱,向郭太师道:“父亲,我去给其他的宗祠烧些纸钱。” 郭太师听到苏青如此说,便看了看身后八座武将的宗祠。那八个姓氏因为八年前那场灾难,已经淡出了朝堂。 更有甚者,被灭满门。 哪怕那些人有不臣之心,对东陵帝国总有不可磨灭的功勋,东陵帝既然没有去了他们的宗祠,总归还是认可他们对整个帝国的贡献。 即便是上去烧些纸钱,也不过就是思念一番当年同袍之情。 若是有人看见,传到东陵帝的耳朵里,物是人非,谁又能翻起什么浪花来呢? 当年一起开疆拓土,武将们在前面卖命,才换来其他几家的共享太庙,有些情倒是真的不能忘记。 眼下太子与陛下分庭抗争,六皇子归国在即,解和从府中病归,四皇子留朝。今年的皇家年夜,就连从不出席宁王许景挚也去凑了热闹。可见这场即将拉开夺嫡的大幕,要上演的是哪般惨烈的生死。 谁又能保证这场夺嫡之战中留下的是自己的呢? 或许许多年后,他们郭家的宗祠,虽然依旧屹立在这大相国寺。但是每年的纸钱,却是如今日这般,由其他当朝权贵来施舍一些了吧? 郭太师忍不住感慨,却也点头示意:“你去吧。” 苏青福了福身子,拿着纸钱与蜡烛,一门一门地烧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便烧好了。 回来的时候,齐静兰看着苏青眼睛微红,忙问怎么了。 苏青回道:“没事,嫂嫂。就是方才烧纸,烟大燎的,眼睛有些疼,便揉了揉。” 回去的时候,齐静兰跟着苏青走在最后面,她方才看见了许安桐想要给苏青随身带的玉佩,心中不免忧虑。 生怕这不懂事的“郭若水”瞧见四皇子许安桐的容颜,便开始想入非非,回去闹事,连忙低声劝道:“你以后不可再这般莽撞了!你是与六皇子有明旨的,切不可让有心之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谣言。坏了郭家的名声!” 苏青心中知道这名以上的嫂嫂是真的担心“郭若水”,只能点头回道:“嫂嫂,再也不会了。” * 东陵帝国永承十一年的伊始,便有了春寒料峭,微风破冰之势。许都护城河上的冰都有些开始酥脆、融化。 大年初四,许都的大街小巷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满朝文武,都还在新年休沐期。朝廷里的三个部门却早早地开始合服上朝了。 三司会审,是东陵帝国最高的审判机构。 只有涉及全国的重大要案,才会启动三司会审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部合办。主审单位是大理寺,刑部复核,御史台监管。 此次三司会审的是北境刺史刘新举报的东陵六皇子许安归私自屯兵,意图谋反一案。 大理寺卿汤邢主理此案,先提审了举报者刘新,随后由东陵帝允许,提审了刑部选调的密使以及跟着密使前去的御前侍卫秋薄。 大理寺在问过人证、看过刘新提供的日程表之后,决定向南境沁春城飞鸽传书,企图提审驻守在南境军营的六皇子许安归。 但得到沁春城刺史的回复却是六皇子许安归早在年前便不知所踪! 消息一出,满朝皆是哗然。 于是正月十八朝廷休沐之后的第一天,便有无数弹劾的折子纷至沓来。其中御史台的折子居多。 东陵帝看着满桌子的折子,根本不想去碰,挥挥手:“拿给太子看。” 邹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拾了折子,亲自送到了东宫。 第65章 ◇ ◎调查◎ 太子许安泽看着御史台参奏许安归的折子, 不由得冷笑。 他侧头去问身边徐清:“大理寺卿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徐清回道:“该招的人都招去问话了,汤大人那里还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太子蹙眉。 徐清低头:“着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过,汤大人觉得这事没有确凿的证据, 说是六皇子屯兵谋反,可那些兵与人通通都不知道在哪里。就连六皇子本人也失踪了……这更是无从查起……” 太子啪的一声把手中的折子甩在桌子上:“事情早就交代下去了, 为何不去做?!” 徐清吓得跪在地上:“是何先生嘱咐我们……不让我们轻举妄动。” “何宣, 他不过就是我东宫门上的一名谋士,何时变成你的主子了?!”许安泽气极, “我还没被废呢!” 徐清顿时觉得无语,明明是太子交代过何先生为东宫詹士府谋士,有大智,凡是做之前派人去询问一二,定不会错。 怎么今日太子殿下说翻脸就翻脸? 徐清心中暗自打了个鼓,太子的性情本就是阴晴不定, 他虽然在太子身边许久, 也摸不清楚太子何时是真的高兴, 何时又是真的生气。 他只能低着头,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现在就去做吗?” 许安泽盯着徐清,心中转了几个味。 他知道,何宣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有许多没有查明的地方,若是轻举妄动, 很有可能落入别人的圈套里。 可, 这一次是东陵帝钦定的三司会审! 现在刑部、御史台尽数都是他的人,只要大理寺把许安归屯兵谋反的事情给坐实了, 任他许安归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可能活下去! 古书有云:成事者须有天时地利人和相助。 现在许安归不在许都, 朝堂之上根基薄弱。 他许安泽占尽了地利与人和,这是铲除许安归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放弃? 许安归现在不在军营,又能在哪里呢? 总不能是在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地回了许都? 若是真的偷偷回来了,岂不是更合他意?这样许安归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击的手段了。无论怎么想,等待许安归的只有死路一条! 许安泽眯了眯眼睛:“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去办!若是办不好,你自己知道后果!” 徐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 许安泽负在身后手,缓缓握紧:“许安归,这次,任你有天大的本事,我都不会让你活着!” * 自从京兆府上了京郊不平的折子之后,右金吾卫大将军陈礼纪领了东陵帝的口谕,年节期间,丝毫不敢松懈城防。 奈何城防军每次出动之时动静太大,数里之外便能看见沙尘滚滚,听见马蹄震天。且不说有没有抓住在京郊山林之间藏匿的那些匪人,就连正常入京的百姓,都惊得四散。 这差事交代下来,有月余,但是却无任何进展,陈礼纪也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这日又是愁眉苦脸地站在御书房外,来回踱步,不知道要怎么进去回话。 御前侍卫才换了班,秋薄扶着佩剑,看着陈将军在殿前走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踱步走下石阶,抱拳行礼:“陈将军,为何不进去?” 陈礼纪看见是秋薄,连忙回礼:“秋侍卫,不是我不想进去,只是进入了以后,免不了要被陛下一顿责备。” “责备?”秋薄回想了一下,问道,“是……前些时候,京兆府上的京郊不太平的折子?” 陈礼纪点头:“正是此事!那些山匪当真是狡猾得很!城防军每每出去,都一无所获。更不要说找到那些山匪的老巢了!可我去问京兆尹,他又说山匪还在继续作祟,总有百姓来报官,以求平事……你说说看,这如何是好啊!” 秋薄看着陈礼纪这幅模样,沉吟片刻才想到他站在这里不进去地缘由,忍不笑了:“陈将军是有求于我,所以才会在这里转了小半个时辰?” 陈礼纪见自己心思被人拆穿,也不隐瞒,只是讪讪一笑:“你看出来了?” 秋薄轻笑:“将军有话便直说,若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必不推辞。” 陈礼纪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拉过秋薄的手:“秋侍卫好心性,可我毕竟是有求于你,怎么也不好就这么白白地差使了你。不如这样,等到你晚上换班,退了宫,到我府上小酌几杯。让我贿赂贿赂你肚子里的酒虫,如何?” 秋薄苦笑,这是朝堂之上这些官员们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他即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给陈礼纪这个面子。 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 陈礼纪见秋薄应下,满心欢喜,又是说了一会儿话,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礼纪刚走,邹庆便笑呵呵地从一旁走出来:“秋侍卫好大的面子,连陈将军都要‘三顾茅庐’才能把你给请过去。” 秋薄看见邹庆,欠身行礼道:“陈将军也是想办好陛下给的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既然是替陛下解忧,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邹庆点头:“是啊,陈将军的差事不好办。既然是求到你这里,想必也是及其犯险的事情。你虽然常常行走江湖,师出名剑,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秋薄笑了笑:“多谢邹大监的关心。记下了。” * 申时,秋薄退了宫,策马回府上退下戎装,换上一身便装青衫又策马去了陈府。 陈礼纪是右金吾卫领军,与秋薄所属的御前侍卫同为武官三品。在官职上陈礼纪与秋薄是平级。但是在年岁上却是整整长了秋薄二十岁。 秋薄不好就这样空手而去,便选了一些兵书典籍为礼,前去拜访。 还未下马,就看见陈礼纪的小儿子陈松,站在门口笑盈盈一脸期待地等着迎接他。 陈松看见秋薄,连忙上前去帮他牵住马:“秋兄!” 秋薄翻身下马,从马上取下书籍递给陈松:“给你的。” 陈松一喜,连忙把手中的缰绳递给身后的小厮,接过秋薄的书籍,翻了几页,一脸无趣道:“为何是兵书?” 秋薄揽过他肩膀:“你不是想要考武试,当武状元吗?武状元虽然一向重实战,可策略不通日后如何能够上战场杀敌?这兵法还是要读的!” 陈松一脸不高兴嘀咕:“我只说要考个武状元,可没说要去战场杀敌。当今这世道,封疆大吏哪有京城十二卫舒服啊!我还是想跟着秋兄一起出去办差,游山玩水!” 秋薄啧了一声:“这话,你可别让你爹爹听见了。你爹爹可是希望你们陈家儿郎各个都能立战功,让你们陈家祠堂入大相国寺的。” “呵……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八年前还没得到教训呢!”陈松一脸不听劝。 秋薄一巴掌打在陈松的后脑勺:“可不许在胡说了!” 陈松绕开秋薄的手,朝他做了个鬼脸:“知道了知道了!秋兄快来,爹爹一早就嘱咐了厨房备下吃食与桃花酿。” 秋薄无奈地摇摇头,跟着陈松进了陈府。 他不是第一次到陈府,也不是第一次听陈松这些荒谬的言论。 历朝历代,封疆大吏都是帝国根基所在。可偏偏到了东陵永承年间,却成了人人嗤鼻的官位。 权御山河 第55节 八年前“朝东门”事件,东陵帝虽然除尽了武官们的权力,收回了政权,可也种下了这种人人不以军功为荣的后顾之忧。 这些年,若不是南泽早早地失了江南仓储,养不起人数众多的军队。北境由六皇子许安归亲自镇守。西域西神佛国一向讲理佛法,不以战争杀戮为荣。东陵又如何可以撑过八年之久呢? 秋薄心中忧虑,亦是陈礼纪心中之忧。 但是东陵帝对武官猜忌,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是陈礼纪这等有心报效的武官们,也只能在捉拿京郊流匪的事情上舒展一下报国志向。 陈礼纪站在厅房门口迎接秋薄,两人客套一番,便入了席。 几轮酒伺过后,秋薄问道:“陈将军,我人来了酒也喝了,就不要绕弯子了。有事,请讲。” 陈礼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来惭愧,这本是我的事情,却要麻烦你。” 秋薄摇头,不言。 陈礼纪继续道:“京郊那些流匪,还是要请秋侍卫去探查一番。” 秋薄抬眸:“陈将军想让……我一个人去探查?” 陈礼纪摆手:“倒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只是点几个身手敏捷的跟着你一块去罢了。你也知道,城防军出动的动静太大,那些个贼人甚是狡猾。别说是人,连个兔子都会被吓跑的。你是江湖第一剑客廉杀的关门弟子,又是整个东陵帝国最年轻的武状元。无论是身手与德修,都是陛下认可的。这件事找你,再合适不过了。” 陈礼纪道明本意,秋薄才知道原来陈将军是想要他轻装简行去探查一番京郊那些流匪的藏身之处。 第66章 ◇ ◎出城◎ 秋薄听说过城外那些流匪, 已经在外作乱一个月有余。不但打劫百姓,还有强/暴民女,杀人等暴行。 京兆府派了衙里的衙役出去办差, 几乎都是有去无回,即便是回来, 也是伤残致死。京兆府尹没有法子了, 这才上了折子,请东陵帝施以援手, 这差事才落在了陈礼纪的头上。 秋薄深知这件事对许都百姓的危害,他当即拿起酒杯,应道:“择时不如撞日,就今晚罢。” 陈松在一旁连忙道:“秋兄!我跟你去!” “胡闹!”陈礼纪厉声呵斥,“秋侍卫是去执行陛下交代的差事,不是去玩乐。” “爹!我怎么就不能去了?以我的身手, 整个城防营也找不出几个比我更好的!”陈松反驳的时候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陈松的武艺, 秋薄一直在校场指点, 对陈松的身手,秋薄还是心理有数的。 见陈松愿意跟他去, 秋薄很是高兴,便抱拳回道:“陈将军,儿子大了总是要出去闯荡的。陈松的身手,我试过, 带着他也不妨事。” 陈松见秋薄都替他说话, 连忙道:“爹爹您看看,秋兄都帮我说话了!秋兄剑术天下无双, 必定能照看好我的。让我去吧!爹爹!” 陈礼纪本就有让陈松多历练的意思, 秋薄的武功哪怕是放在江湖上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此次有秋薄带着, 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只是陈松才年过十七,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陈礼纪又怕他平白无故生了事端,有些担心。迟迟不肯点头答应。 陈松急了:“爹爹!你偏心,大哥十六岁就跟着您去巡防了,怎么我就不能跟着秋哥出去办差事!” 他鼓着嘴,甩了袖子,盘腿坐在软垫之上,不看陈礼纪。 陈礼纪知道这小儿子的脾气,只好向秋薄抱拳:“那犬子就托付给秋侍卫照看了。” 秋薄点头,准备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去。有些事情还需要做准备。” 说话间秋薄已经准备离席,他看向陈松:“我们去准备一番再出门。” 陈松立即蹦起来,点头如捣蒜。 * 许都的城门,戌时后才落锁。 秋薄与陈松收拾了一番,酉时不到坐着马车,在许都大街之上缓缓而行。 夕阳西下,暮霭渐红。 整个许都被染上了一片绯色。 这是陈松第一次跟着秋薄一起出去办差,兴奋无比。以往秋薄出门办事有时候一去一月,有时候一去几天。 陈松时不时地会去秋府拜访,可是去了十次,总有八次只是在秋府里喝了一碗热茶便愤愤而归。 他总想着秋薄此时此刻是不是身着一身黑色束衣,带着一个黑色的斗篷,脸上蒙着一块黑布,以轻功踏云,穿梭在夜幕之中,来去如风。 不曾想,期待了这么久,今日跟着秋薄出去办差简直大失所望! 回去收拾了一番,两人都穿着一身富家公子的绸缎锦服行头出行。甚至连马都不骑,只能坐在一辆马车里,透过车窗,看街道缓缓后退。 这一切,与陈松想的江湖侠客的形象出入太大,不得觉得有些无趣。 秋薄当然不理解为什么陈松浑身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问道:“怎么无精打采的?病了?” 陈松摸了摸自己鼻子:“我以为我们是着夜行衣,踩着房梁出去的……” 秋薄听了一愣,没忍住笑开了:“什么跟什么?什么夜行衣?什么房梁?” 陈松道:“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啊!你们办差事,那都是在夜黑风高的夜晚,四下无声,只有几抹黑影在房顶上穿梭……” 秋薄哈哈大笑:“这还没到晚上,你就想着穿一身黑衣?还踩房梁,许都都城这么大,你不坐马车,要用跑的吗?那真正需要内力赶路的时候,没力气了怎么办?” 陈松小声嘀咕:“即便是做马车,我们也可以骑马啊!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 秋薄无奈地摇摇头:“我道是你为什么老想着跟我出去办差事,原来是听了那些说书人讲江湖之上如何英雄气概,向往江湖侠客执剑天涯的生活。” 陈松不服气:“难道不是吗?” 秋薄看见城门,从怀里摸出通行令:“肯定不是。” 守城门的城门军看见秋薄递过来的令牌,再看看马车里坐着的是陈府三公子,立即态度极好的放了行。 陈松一脸丧气问:“我们穿成这样,有什么方便之处吗?” 秋薄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道:“好处自然是有的,既然是秘密调查,当然不能提着剑去问事。我问你,我们去查的是什么?” “京郊的那些作乱的流匪。”陈松回道。 “既然是流匪,有何特点?”秋薄又问。 陈松想也不想回答:“强抢民女,打劫钱财,杀人性命……”陈松好似想到什么一般叫道,“钱财?!” 秋薄见陈松有所领悟,甚是欣慰地点头:“孺子可教也。你若是办成江湖侠客的样子,那些贯会欺软怕硬的人,怎么会主动招惹你?你跟我只有穿成这身富丽堂皇的样子,他们才会觉得我们有油水,才会找机会对我们下手。” 陈松见秋薄这番小心思,顿时崇拜至极,眼睛里闪着光:“秋兄!你怎么这么聪明!” 秋薄笑了笑:“你日后,多出来跟我办几次差,也会如此的。经验而已。” 陈松又问:“是不是秋兄给我的那些兵书上也写的有这些?!” 秋薄沉吟片刻:“算……是吧。” “那我回去可要好好看看!”陈松听秋薄这么一解释,瞬间觉得自己身上锦服也没有那么多箍人了。 他还煞有介事地扶了扶头上的玉冠。 就在这时,秋薄喊了停车,一副要下车的样子。 陈松不解地一把拉住秋薄:“秋兄这是做什么?” 秋薄对他扬了扬眉:“去露富。” “露富?”陈松一脸疑惑地跟着秋薄下了马车。下了车以后,秋薄跟府上的车夫交代了一番,那马车便往城里驶去。 “哎!!”陈松看着马车离去,一脸疑惑看向秋薄,“我们不会要徒步而行吧!” 秋薄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驿站:“我们去那里租马。你尽管找最好的马骑便是。” 陈松不知道秋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小声嘀咕:“驿站里再好的马,能好到哪里去……” 秋薄无奈地笑了笑,不再理会陈松,径直的走去城门口的驿站。 这驿站后院是马房,里面只有四批岭北的马。 驿站院子里面有驿舍与酒馆,供往来路人吃饭住宿。院子外面有茶铺,此时还不到饭点,茶铺里面的人要比酒馆里的人多一些。 秋薄缓缓而行,扫了一眼茶铺的里的人。发现里面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衣裳有些单薄,多半都是破旧不堪、一个补丁落一个补丁,风尘仆仆的样子。 那些人占了茶铺一半的桌子,都趴在桌子上睡觉。 秋薄眼眸微眯,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驿站里走去。 许都城门口的驿站是官驿,里面有一天十二时辰值守驿务官。朝廷给驿站的贴补有限,各地的刺史随担任着驿事之职,但毕竟公务甚多,一般是驿站的驿务官管理,自负盈亏。 所以几乎全国各地的驿站里都开办了驿马、驿舍、酒馆与茶摊的生意。 秋薄对这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出门办差几乎不骑自己的马。一般都是租驿站的马用。更何况在驿站,他可以听到很多旅人带来各地的消息。 若是要查什么线索 ,这驿站便是当仁不让的消息聚集之地。 秋薄是许都之外的驿站的熟客,他出去办差之前,总是要在这里停留一日,听一听这里的消息。 驿务官在前台扒着算盘,看见秋薄来,立即换上了笑脸:“秋公子来了。呦,身后这位小公子倒是面生的很。” 秋薄笑了笑,而后从身上掏出钱袋,拿出两个小金锞子:“这是我堂弟,这次跟我出去跑一趟生意。” 驿务官看见这小金子,顿时更加殷勤:“秋公子是要两间上房还是一间?” 秋薄道:“一间即可,倒是明一早,需要两匹好马赶路。多出来的,就是当时驿务官的辛苦费了。” 秋薄在驿站对驿务官出手一向大方,所以这许都的驿务官甚是喜欢与秋薄打交道。 这次秋薄给的酬劳不少,驿务官心里有数,他直接拿了一份房牌钥匙递过去:“一间上房秋公子拿好了。晚些时候,厨房会把饭菜送到公子房里。马匹我这就差人回许都伺马院里找两匹好马,保证脚程快!” 秋薄接过房牌:“有劳了。” 秋薄转过身,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坐在驿舍楼下酒馆里的人。有些人身着粗布麻衣在划拳喝酒,有些人时不时地用眼睛瞄着周围的情况,凑在一起三三两两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有一些独来独往的人,自己单独坐一桌,吃着饭喝着酒。 就在秋薄准备上楼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一个白衣剑客,头戴一个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这白衣剑客手中拿着一把白色的剑,直直走向驿务官说道:“一间房……” 秋薄与这位白衣剑客擦身而过,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气息,仿佛千山之雪一般冷清。 第67章 ◇ ◎城下◎ 陈松看着这位白衣剑客, 下意识地、激动地拉住了秋薄的胳膊,小声地凑到秋薄耳边说道:“秋兄秋兄!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高手?!” 权御山河 第56节 秋薄不置可否,这人走路没有任何声音, 气息悠长,富有节奏。一定是练着上等的身法与内力, 才会如此。 而且身形偏瘦, 不似中年人习武的人那般健硕,一副少年模样。 江湖中, 从来都不缺这种少年高手。 只是他手上的那把剑,有些落了下乘,不像是一把品性上等的剑。 一个奇怪的少年剑客。 秋薄行走江湖,对许多事见怪不怪,他拉住陈松的胳膊,低声回道:“走吧。”然后拉着陈松上了客房。 到了客房, 秋薄先是在客房里走了一圈, 左敲敲墙, 右摸摸门窗,看得陈松一头雾水:“秋兄, 你在做什么?” 秋薄四处看了几看才回过身坐下:“看看这房间的门窗是否紧实,有没有暗格之类的。驿舍人来往烦杂,不比那些客栈,有人经常维护。” 陈松恍然大悟, 不愧是老江湖!顿时对秋薄的崇拜又增加了几分。 两人才坐下没多久, 就有人扣门。 秋薄应声,让扣门的人进来。 只见驿务官手里领着一壶茶进来, 合上了门:“秋公子这次想问些什么?” 秋薄非常熟路地问道:“听说最近京郊不太平, 我想着此次出去易货, 是不是要改走水道了。” 驿务官一听秋薄要走水道,立即回道:“哎,秋公子这是哪听来的谣言。京郊确实有些不太平,可也没到非要走水道的地步。”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陈松暗笑,不露声色地打听消息,到底是秋哥有本事。 这驿务官一听说秋薄要走水道不走陆路,立即就慌了。走水道就意味着,他们不准备租马了。 平日里就秋薄一个人还好说,这次是两个人,两匹马。损失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所以这驿务官才如此着急。 驿务官连忙给秋薄倒了一杯茶:“不知道秋公子是准备走北上的管道,还是南下的。” 秋薄回道:“还是去北方……上次有些尾货还没清。” 驿务官一听秋薄是去北方,算是松了一口气:“秋公子既然是走北上的管道,那也不必过于忧虑。那些流匪,多出没于南下的官道。” “南下?原来如此。”秋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是闲聊一般,“我看茶铺里有许多劳工在那里小憩,这才刚开年没多久,有这么多劳工在外,可不多见。他们是做什么的?” 驿务官回道:“哦,那些个劳工都是往城墙外的货区搬东西。” “搬什么东西?”秋薄心中有些警觉。 驿务官摇头:“不清楚,我也没有亲眼看他们搬过东西。只知道,都是急活,他们人数不少。那些劳工有不少现在都睡在后院的大通铺上,已经好几日了。” “现在?”秋薄复又问了一句。 驿务官点头道:“是啊,门口茶铺那些都是大通铺上睡不下了,迫不得已才在那里休息的。” “那岂不是很影响驿站茶铺的生意?”秋薄笑问。 驿务官无奈地笑了笑:“都是贫苦之人,何苦为难他们。更何况现在城门都快下钥了,往来商客要么早早地进了城,要么就是在这里歇下了。茶铺也是要收摊,没什么生意了。随他们去吧,也就是凑合几日的事情。” 秋薄点点头,心中暗自揣摩了一番,而后对驿务官说道:“既然北上无事,那马还是照旧准备吧。” “好勒!”驿务官见秋薄不打算再问什么,便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秋薄剑眉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 陈松见秋薄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在屋子里到处溜达。 驿舍的本就是给路人暂住用的,没有装饰用的东西,整个屋子里就两张床,一张桌子,几个椅子,以及用屏风隔开的净房。 他很是无聊地掀开窗子,看向整个驿站后面的马房。忽然看见有几个人看似闲聊一般,一直在往他们的房间瞅,顿时来了精神。 陈松放下窗子,一脸兴奋:“秋兄,咱们等的大鱼,好像上钩了。” 秋薄回过神,扬眉看向陈松:“我们被人盯上了?” “好像是,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这里。”陈松一脸明白人的样子,“秋哥是故意在楼下拿出两个金锞子的吧。” 秋薄点头:“既然是做的杀人越货的买卖,也是要挑人下手的。我们穿的一副富家子弟的样子,年纪轻,出门做生意,又出手阔绰,在那些匪人看来,我们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是一条好杀的‘鱼’。” 听秋薄这一说,陈松忽然觉得这江湖,又变成了说书先生嘴里那又险恶又瑰丽的地方。行差踏错,都有可能让死无葬身之地,无比的刺激! 秋薄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身深色的束衣,递给陈松:“不过他们不敢再官驿动手,毕竟附近就是城防军。他们应该会等明日清晨,我们上路的时候才会来。” 陈松不解地看着秋薄:“既然是明日,为何现在递给我束衣?” 秋薄微微一笑:“入夜,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去调查。” “别的事?”陈松完全不明白秋薄想做什么。 * 夕阳落下,天幕变得漆黑。整个夜空看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散在发着微弱光芒的星辰。夜空中的那几个星辰,仿佛被什么抹去了一般忽然消失,而后又忽然出现,随后沙地之上腾一片沙尘。 两个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了城墙下的堆货区。 “秋兄……这也太黑了……什么都不看不见啊……”陈松努力地想要眼睛适应周围的黑暗,奈何今夜完全没有月光。 秋薄与陈松看着城墙上的火光,摸到了城墙之下,没有光亮,他们没有办法查看货物。 秋薄拉住陈松,低声道:“先看看。” “看什么?”陈松问道。 秋薄问:“今天傍晚驿站外面的茶铺你可注意过?” “茶铺?怎么了?”陈松一脸疑惑。 秋薄轻叹一声:“你没有注意到那些劳工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吗?” “睡觉?有什么问题?”陈松不解。 秋薄解释:“若只是睡觉,倒也没什么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们睡觉的时间不对。驿务官说那些人已经在这里搬了好几天东西了。在什么时间段搬东西,才会下午睡觉?” 陈松眼睛转了一圈:“晚上?那些人晚上在搬东西?” 秋薄点头:“所以我们只用在这里等着便好。他们搬东西,总不能也抹黑搬吧?自然是有一些烛火的。” 话音未落,秋薄与陈松就看见几团昏黄色的火光在向他们飘来。 远远地看去,仿佛几缕鬼火,在夜幕之上缓缓前行。 “嘿,还真看见了他们!秋兄,我们这就摸过去瞧瞧他们夜里到底搬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陈松一脸兴奋的样子准备摸过去,却被秋薄一把拉住。 秋薄压低声音道:“你看仔细了。” 陈松再次疑惑地看向那几团火光,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反着光。 “奇怪,有反光的东西……那是……”陈松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片刻恍然大悟,“是刀!他们身上有刀!那些劳工是这些人假扮的!他们居然有这么多刀!” “是啊,他们手上居然有刀……这很不妙啊……”秋薄眼眸微眯,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在冉冉升起。 “每个人都有刀!那些人是官兵?”陈松问道。 秋薄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我们需要夺一把刀过来看看,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搬运的东西,不仅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还是很贵重的东西。” 在东陵帝国,各种铁做的武器属于管制物品。 铁矿属于官家,开铁铺与兵器铺都是需要官府开具的铁引才能够进货打铁。因为兵器是管制物品,不清楚家世、不明白家底的人,是不可能有开兵器铺的资格。 所以市面上的兵器铺几乎全都是由东陵前朝引退了的武将们转行做起的。 其中最大的一家便是“钰行”。 “钰”这个姓氏在东陵帝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开国十二功勋里面位列第二的便是钰英光,只是东陵定国之后,钰英光年事已高,无法再披挂上阵杀敌。 加之钰英光早年征战在外,身患顽疾,早有致仕的想法,便奏请了东陵开国帝君庆恭帝。 庆恭帝不舍功臣,却又知道钰英光执拗耿直的性子,便把每年三成的铁引交给钰家。钰英光为了能继续报效国家,便用所有的家产开起了兵器铺。 东陵建国四十年,钰家已经从当年沙场大将军蜕变成为了一个朝廷制定打造战争兵器的地方。 所有打造兵器的铁匠铺,每一把打造出来的兵器,都会印上打造铁铺特有的标记与数字,在兵部登记在册。每年铁铺出铁量纳的税,要与户部的铁引对的上账。 也就是说,只要是东陵帝国的武器铺打造的兵器,只要看过武器上的标记与数字,就一定可以查得出来是哪家铁匠铺打造的。 把刀抢夺过来,真的就能知道那些人是谁了吗? 秋薄不禁有些担心。 陈松拉了拉秋薄的衣袖:“他们往城墙货区那里走了,秋兄。” 秋薄回过神:“收敛气息,跟我来。” 两个人如猫一般,弓着身子,藏匿着气息,一步一步的向着那几团“鬼火”摸去。 在他们身后的一颗大槐树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眼眸里泛着星光,看着秋薄他们的行动与不远处的那几团昏黄的鬼火,自言自语道:“这两个人,不就是傍晚出现在驿站的那两个富家子弟?” 白衣少年沉吟了片刻,又道:“原来如此,公子说的人,就是他。” 第68章 ◇ ◎兵器◎ 那白衣少年似乎并不打算跟上去, 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 秋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拿刀的那些“劳工”身上,完全没有注意身后的大槐树上还藏着一个人。 那些人搬运东西看起来确实很沉重,因为他们行走的非常慢。为了保证不被城楼上城防军发现, 他们都是用人力搬运。 所以秋薄与陈松很轻松地先他们一步藏进了货区。 在货区藏匿的时候陈松还念叨:“这些城防军都是瞎子吗?下面这么大的火光,城楼上的人都看不见?!” 秋薄回道:“平日里就是你爹把你娇惯的, 不肯带你去行夜防。城墙十几丈, 离我们甚远。再加上这批城防军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又是后半夜, 各个都困的眼皮子直打架。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么远的地方火光。回头,你自己晚上去上面站两个时辰试一试。” 陈松撇撇嘴,不再反驳。 城墙外的货区是临时停放点,这里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货物暂时存放,所以只是被栅栏围起来的一片区域。 虽然货区门口有人值守,但是看起来, 在门口值守的人已经被买通。那些人畅通无阻地就把那一箱箱东西搬进了货区。 秋薄藏匿的地方就在不远处, 他能清楚地听见那些人因为搬东西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沉重的脚步声。 秋薄靠着一堆一堆由木头做成的货箱,静静地听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权御山河 第57节 好安静…… 这些人除了搬运东西以外, 根本不发出其他任何声音,也不会像一般劳工那样一边搬东西边聊天。 简直就像…… 秋薄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城墙之上训练有素的城防军,猛然心中大骇! 这些人是受过训练的人?! 忽然, 秋薄回想起这几日朝廷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由大理寺卿主导, 三司会审的东陵六皇子许安归私自屯兵谋反一案。 想起自己护送刑部密使去北境调查许安归私自屯兵时调查的结果—— 许安归在北境私招了八千精骑兵,用自己的钱财供养。有三千精骑死在了北伐去灵山乌族大营的路上, 还有五千精骑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莫不是…… 莫不是! 秋薄强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许安归不会起兵谋反! 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些年他虽然逐步掌管了北境兵权,但也必须是东陵帝授意,兵部尚书刘旗才敢放权。说明东陵帝对于六皇子掌管兵权这件事,是认可的。东陵帝从内心是信任六皇子的。 有了东陵帝的信任,归朝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事实上,在许都的大部分朝廷官员都知道东陵帝与太子有心召六皇子归朝,不然不可能把赐婚的旨意都拟好了。 既然可以归国,参与朝堂之事,这太子之位最后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以许安归的性子,他必然不可能如此冒进! 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为什么六皇子会与北境的五千精骑一起消失呢? 是太子做的手脚吗? 不,太子无法左右六皇子的人。能让五千精骑一起消失的人,只有六皇子本人。 那么,这些搬运东西、训练有素的“劳工”是在北境消失的五千人吗? 说起来,许都之外开始闹流匪,也正好是北境刺史们回来述职、他跟密使去调查完这个时间点。 时间上来说并无大的出入。 仔细一想又不太对,如果这些流匪真的是六皇子豢养的精骑,为何来到许都附近不藏匿身份,要做打劫杀戮百姓这种让朝廷都震动的事情呢? 这简直就是想让朝廷发现他们的存在一般……这是有人在刻意引导陈礼纪去查盘踞在许都之外的那些流匪! 那些流匪,真的就是在北境消失的五千骑兵吗? “秋兄,你在想什么?那些搬运的人已经走了……”陈松拉了几下秋薄的衣袖。 时间太短,秋薄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只能从眼前的事情着手去做。 他深吸了几口气,镇定了心境,低声道:“走,我们去看看他们搬的是什么。” 两人一个翻身,越过身后木箱,来到方才那些人堆放麻袋的地方。这些麻袋有的约有一丈长,有的却只有两尺。 “陈松,你帮我从那边开始检查。不要损坏麻袋让他们检查的时候看出破绽。”秋薄指了指右手边的地方。 陈松点点头,摸了过去。 麻袋的口系得很紧,秋薄先是摸了摸麻袋,能摸出来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又长又硬的东西。这个长度有点像战场上常用的枪,可是手感又不太对。 秋薄还是准备从麻袋口下手,他费劲地解着。 忽然右侧传来木箱落地的声音。吓得秋薄一惊,看向陈松那边。 随即货区门口值守的人,立即吼道:“谁!” 秋薄看见陈松不小心撞掉了木箱,正趴在麻袋上瑟瑟发抖。 值守人举着油灯,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来探查。 灯光离他们越来越近。 秋薄想拉着陈松先退出去。 可是如果现在退出去,值守的人看见码得好好的木箱掉了下来,一定会提高警惕,增加后半夜的巡逻。 这样一来再想进来就难了。 明日再来? 不行! 也不能放到明天白天在来查,因为这些货区的东西,只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明天这些货物就会被运进城里。 若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他必须提前去通知陈礼纪,让他盯着这些货物的去向,好拿赃抓个现行。 无论如何,他必须在今天晚上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怎么办? 要打晕这些值守的人吗? 很麻烦啊,根本不知道那些人一晚上要搬运几次,这些值守的人什么时候换班。若是一会就换班,那些人发现有人在货区里探查他们的货,必定会严加看守! 他们都有刀,他带着陈松,不可能硬闯。 怎么办!怎么办? 秋薄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而值守人的灯光越来越近。 陈松恨不得就这么爬起来就跑。 秋薄的脸上有微微汗渍,在逐渐凝结成滴。 “出来!再不出来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值守人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那团灯光变得更加明亮。 陈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大有起身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的趋势。 秋薄死死地按住他,不让他发出任何动静。但是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藏匿在靴子里的匕首之上!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影子从秋薄的眼前一闪而过,奔向灯光所在的地方。 耳边传来一声咒骂:“什么东西!”而后又听见油灯落地,金属器皿与地面敲打发出的闷响。 “妈的,吓死老子了。”那人怒吼。 随即那道白影居然落在了过道之上,刚好在秋薄左手边不到一寸的地方。 那个白影蹲坐下,好似看了秋薄一眼,舔了舔爪子然后“喵”了一声,跃上货架远处的货架又踢翻了几个木盒子,扬长而去。 值守那人吐了一口:“妈的,居然是一只白色的猫。” 大约是太困了,值守的人没有心情把倒下的货物一个一个搬起来放好。他连货物是否完好都懒得看,骂骂咧咧、打着哈欠继续去门口打盹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秋薄与陈松双双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居然能碰见一只猫。于是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那只白色的猫跳出货区,跃上了白衣少年的肩头。 白衣少年靠在城墙之上,看向秋薄他们在的地方,用手掏了掏白猫的下巴,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跟来?藏息阁放你来找我的?” 白猫正在享受摸下巴的乐趣,根本没时间搭理白衣少年。 远处,秋薄不再耽搁,手上用了劲,解开了麻袋。这时候月亮从云霭之中露出了头,月光落在秋薄目力所及之处。 他看着眼前的东西,愣住了——居然是木棍。 准确地说,这些都是柴火。层次不齐地捆在一起,难怪摸起来又长又硬。 是他多心了吗? 秋薄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陈松那边,忽然柴火里面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光一闪而过! 那是! 秋薄屏气凝神,轻轻地把那个闪光的东西抽了出来。 是枪! 金属制作的枪头上印着,钰·北伍柒的字样。这是钰行送往北境的兵器!这些兵器是用于北境战场的! 秋薄只觉得一阵眩晕。 北境的兵器,出现在许都城外的货区……不是好兆头!不,这不是兆头,而是杀招!无论是谁送过来的,这都是要制许安归与死地! 陈松悄悄地摸了过来,递过来一只箭矢,压低声说道:“秋兄,我那里表面看上去都是柴火,其实里面藏着不少箭矢!箭头上印着的是钰·北字样。是钰行送去北境的箭矢。” 秋薄手微微颤抖,他的内心正在做激烈地挣扎。陈松已经看见,就算他想隐瞒,也没有办法隐瞒了。 原来如此,陈礼纪或许早就开始怀疑那群流匪是北境消失的那五千人。委托他去办事,一定要人跟着他,就是怕他查到什么对六皇子不利的证据,私自隐瞒。 “秋兄,要怎么办?”陈松看着秋薄有些心绪不定。 第69章 ◇ ◎再遇故人◎ 秋薄沉思了许久之后, 才缓缓道:“明天一早,你就回去,把这件事告诉陈将军, 请他不要打草惊蛇,看看这些东西都是送到哪里的。抓人, 务必要抓个现行。” “那你呢?”陈松问。 秋薄回答:“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调查。” “我找别人去帮我给爹爹带话……我还想跟秋兄一起……”陈松还未说完, 就被秋薄按住了肩膀。 “这件事必须你亲自督促去完成,切不可出一点岔子!”秋薄一脸肃穆地盯着陈松, “北境的军用兵器出现在这里,已经不是流匪这么单纯的事情了。你务必要亲自带人去抓,听懂了吗?” 陈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秋薄眼睛看向南方:“我还有些事需要去确认,你先回去把这件事办好。剩下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卷进来。” 陈松虽然不明白秋薄担心的是什么,但不代表他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轻声问道:“许都要变天了, 是吗?” 秋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权御山河 第58节 夺嫡之争从来都是那些上位者的争斗, 他们这些下位者能做的, 就是在这场争斗里明哲保身。 * 天光初现,陈松就骑着快马, 回了许都。 秋薄则是换回了一身富家子弟的装扮,坐在驿站大厅里用了一个馒头,一碗清粥,便骑上了马, 独自上路了。 初春的清晨, 微风凉凉。 秋薄早就已经习惯在这种清晨或者是夜晚离开许都办差。 但,他甚少像昨天晚上那般辗转反侧。 许安归, 东陵帝国的六皇子, 江湖第一剑客廉杀的关门弟子之一, 秋薄名义上的师弟。 他们在一起学剑三年有余,阔别八年之久。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师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还记得师父把许安归带到苍山草庐拜师学艺的情景。明明是一个与他一样大的孩子,却干净的宛如神明一般。 看见他的时候,许安归粲然一笑,仿佛整个苍山的颜色都被他的那一笑收拢了过去,周围万物变得黯淡无光。 他小小的身躯微微欠身,对着他抱拳,庄严肃穆地行了师礼:“许安见过师兄。” 秋薄下意识地身手去扶起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天生自带种贵气。 宫里的旨意要廉杀隐瞒许安归的身份,所以廉杀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秋薄他这个师弟的真实身份。 廉杀只是对秋薄说过,许安是他的师弟,他作为师兄要尽力守护者他,再无其他。 一起学剑的那几年,这个名叫许安的孩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尊重的行为。在任何时候,许安给人的感觉都是一个品行端方、极其有礼之人。 每日会跟他一起晨练,比划。 不厌弃烦地向他鞠躬行礼,一丝不苟。 他们一起执行过师傅给的任务,他惊讶于许安的敏锐的洞察力与破解困局的应变能力。 小小年纪,涉猎书籍甚广,虽然寄宿在苍山学剑,却也带了许多师傅过来教他读书。 明明是喜欢玩乐、捣乱的年纪,许安却能够安静的坐在草庐中,听着老师傅喋喋不休,目不斜视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功课。 很多时候他屋里的烛光,要子时才会熄灭。 习武之事上,许安武学天赋超乎超人。 平常人要学一年的剑谱,许安只需要学一个月就可以融会贯通。 廉杀经常会向许安投去赞赏的目光,那种赞赏的目光,秋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所以秋薄只能更加更加努力地练剑。 偶尔夜幕之中,许安听见了秋薄练剑的声音,他也是淡淡地望向秋薄,不管秋薄有没有看到他,他都是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从许安到苍山的那一日起,无论他什么时候看见许安,他的身后跟了许多人。那些人寸步不离的守着许安,让他无法接近。 秋薄见过豪门深宅里面的少爷小姐们,他们身后就是跟着一群人伺候。 秋薄一直以为,许安是哪里富家豪门的修养极好的小少爷。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师兄弟,但是两人在学剑的时候,却没有更多的交集。许安要学的事情太多,多到秋薄都替他感觉到累。 不知为何许安只在苍山学了三年的剑,在他十五岁那年,便下了山。 下山之前,许安独自一人,来到他的房间,递给他一块纯金打造的牌子,上面刻着——东陵六皇子许安归。 这时候,秋薄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与东陵帝国六皇子成为了师兄弟。 许安归一脸肃穆道:“师兄剑术出神入化,东陵帝国就需要你这样的少年郎,巩固边疆基石。若师兄愿意,可以下山拿着我的腰牌报考武试。” 是了,那般见识与涵养,那般聪慧与贵气,若不是皇族资源,他又怎么可能做到? 他这是在邀他共步朝堂? 秋薄侧头,并不接许安归的腰牌:“我不需要你的特别照顾也能过武试。” 许安归微微一愣,很是满意地点头,收起自己的腰牌,带有歉意地说道:“是我唐突了师兄。” 这个邀请虽然秋薄没有接受,却还是放在了心里。 只是一个皇族皇子给与他的荣华富贵,还不足以让他这种绝世高手走下苍山。 但是,对于秋薄来说,参加朝廷武官选拔,成为武试第一,进入朝廷任职,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意义—— 他想再看见她的笑脸。 于是,秋薄便抱着这样的心思,下了山。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情,是他不愿意回想的。 原来许多事情,就算不刻意去回想,想起来的时候,依然可以那么清晰。 许安归,时隔八年,终于也要卷入这场处处险境的夺嫡之战中了吗? 秋薄看向自己的手,他需要他的保护与助力吗? 应该不需要吧…… 那样聪慧与勤奋的他,怎么会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重新回到许都来?他能帮他一时,能帮他一世吗? 说到底,这场战争,是许安归自己的事情。 他既然没有刻意来拉拢他,那就说明,他不需要他的帮助。 那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可以了。 秋薄打定主意,手中短鞭一扬,马儿嘶鸣一声,向北上的官道奔去。 北上的官道出许都不久就要跨越一条江。那条江名为御神河,宽达几千丈。衡阔蜿蜒的流淌在许都之外,仿佛是护城江一般保护着许都。 不出片刻,秋薄便已经行至江边,他勒马停驻。四处瞭望一番,而后调转马头往御神河的下游走去。 秋薄想着昨晚那些劳工搬的东西,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走官道一定会被沿路设置的关卡查出。买通所有的关卡的士兵把那些武器运到许都的成本太大。 许都有水路,那些东西量多,走水路不仅可以省钱,只要备足了食物,在江上飘荡个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秋薄断定,那些武器一定是走水路到的许都。 昨晚搬运货物的那些马车,似乎是许都码头车行的东西。去码头的车行探查一番,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秋薄低头沉思着,完全没有注意前方的路。 忽然他胯/下的马一声嘶鸣,便不肯再走。秋薄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去路已经被一群人挡住。那群人皆是一身粗布麻衣,虽然不是蓬头垢面,但眼神个个阴沉,也不似善类。 秋薄淡然地扫了一眼,数了数。 一共七个人。 人手一根木棍,眼眸里泛着寒光。 秋薄刚想说些什么,只见那群人执着木棍向他奔来。秋薄的手摸向马背上那一把被黑布盖住的剑,忽然惊觉身后气流涌动。 被包围了? 秋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随后一幕却让他有些错愕。 那些执着长棍的人,快速地掠过他,直向他身后奔去。秋薄勒马回身,这才看见自己身后有几片刀光一闪而过。 片刻间,两拨人扭打在一起。 秋薄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执棍的人,盖、拔、刷、挑、砸、抡、扫最后收尾皆是绞法,执刀之人纷纷被棍子制服,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些人的棍法一招一式刚劲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明显是经过长年累月训练的人,才会有如此技法。 那些执棍的人低头看着被棍子绞在地上动弹不得劫匪问道:“要生,要死?” 那些劫匪皆是一副冷笑,而后纷纷倒地身亡。 “大哥!” 七个人中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子,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了。 “找个地方埋了吧,他们也是苦命之人。”年长的男子轻叹一声,跟在他身边的弟兄立即二话不说便把这些人的尸体抬了起来,向着江边树林走去。 那男子转身抱拳对着秋薄:“让这位公子受惊了。” 秋薄下马,上前还礼:“无妨,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尊姓大名?” 年长的男子微微一笑:“我本是粗人,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我叫潜风。随风潜入夜的潜风。” “原来是潜大哥。”秋薄再一礼,抬起头,眼眸明亮,“不知道潜大哥跟北寰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潜风身子一震!随即撩起手中长棍,一脸戒备地指向秋薄。 秋薄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道:“我年少时有幸在北寰将军麾下习过武。见过北寰将军亲训的棍阵。棍法与潜大哥方才所用有八成相似,便想着是不是故旧。” “年少?”潜风蹙眉,努力回想着,似乎并没有回想起这位跟在北寰将军身边的少年郎。 秋薄有意提醒:“不知道潜大哥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北寰羽大公子与北寰洛小姐身边经常跟着一个陪武的少年。” 第70章 ◇ ◎倒春寒◎ 潜风蹙眉, 那时他不过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级,年岁久远,记忆模糊。 但是经秋薄这样一番提点, 似乎想起什么。 “你是秋小子?”潜风不可思议地盯着身着一身锦衣的秋薄。 秋薄站直了身子笑道:“潜大哥还记得。” “怎么!”潜风难以置信,但是却又不得不信。 因为当朝已经没有人敢如此毫不忌讳地提起八年前因为获罪而被灭门的东陵将军们。 潜风看了看周围, 身后又有人往码头去, 立即收起棍棒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江边走去。 秋薄虽然不认识潜风,但是认识他手中的棍法——北寰府上独有的棍术, 北寰将军亲训的棍阵,战场上足以威慑敌人的北寰棍军。 秋薄牵着马,跟在潜风后面,看着他魁梧而健硕的背影,眼睛有些涩。 权御山河 第59节 他居然是北寰将军府的人,他居然是他的故人! 潜风在江边找到了一块还算平坦的大石头, 坐了下来。把棍子横放在腿上, 而后邀请秋薄也过来坐。 秋薄摇摇头:“我站惯了, 就让我站着吧。” 潜风抬眸看着他:“秋薄?” 秋薄点头:“是我。” 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还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御前侍卫的腰牌, 递给了潜风。 潜风接过来,看见牌子上有“御前侍卫”几个字,顿时心中不悦,可看向秋薄, 他一脸善意, 开诚布公的样子,心中不悦便消减了几分。 潜风感慨万分:“将军说你是习武的良才, 天赋异禀, 放在军中学习这些棍术刀枪屈才了你。便把你送上了苍山, 拜江湖第一剑客廉杀为师。当时可羡煞我们这些人了。” 秋薄笑了笑,颔首道:“是,我记得军棍营的人不服气,去找将军闹。将军摆了擂,让你们一个一个上。那一战打得我精疲力尽,睡了三天三夜,才缓过神。” 是了,记忆都对的上,那应该不会有错了。 “哈哈,你小子,确实有本事!我们这些粗人,别的不知道,但是谁的武功厉害却是清楚的很。刀枪棍棒剑,这五样哪样我们都打不过你。难怪将军那么器重你,天天把你带在身边跟羽公子还有洛小姐一起习武。”潜风回想起往事,总觉那些惬意的时光还在昨日。 秋薄听见潜风提起北寰羽与北寰洛这两个儿时的玩伴时,不由得心中一抽地疼痛。 “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吧?”秋薄望向潜风。 “怎么可能好呢?”潜风苦笑,“你看看我们,落草为寇,以山洞为家……” “为何会落得如此?”秋薄蹙眉,“当年获罪的只有那些将领而已,为何军营的人也会被牵连?” 当年秋薄虽然也下了山,但是他下山的时候,朝东门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这件事早就变成了东陵帝国的忌讳,无人敢提及。 秋薄也是在找到北寰将军府之后,看见将军府已经人去楼空,才后知后觉许都发生了巨变。 昔日的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肃清,更多的是被处死、流放。 秋薄不信皇榜上所述那些人皆是叛臣。 为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了找到北寰将军。 秋薄这才去应了东陵帝国的武试,入朝为官。整整五载,他勤恳办事,认真值守,终于获得东陵帝的信任。朝东门事件的始末才由邹庆私下与他和盘托出。 他伤心过,挣扎过,难受过,纠结过。 最后他选择了厮守。 若有可能,他要利用自己现在的职务之便获得当年朝东门事件更多内幕。若有可能,他想替北寰将军翻案! 别的将军他不了解,但是北寰将军,一定不会是乱臣贼子! 这便是秋薄入朝为官的初衷。 而今,他面前坐着的是北寰将军府的故人,这故人却已经落为草寇,苟且偷生。 潜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道:“我们军棍营的人,都是在战乱中,将军捡回来的孩子。无亲无故,只听将军差遣,被有心人列为将军的亲兵……从而全国通缉。那些始作俑者大概是怕我们凝结成一股力量,阻挠他们的前路吧。” 秋薄的手缓缓握紧,心中一沉:“军棍营中还有多少弟兄存活?” 潜风抬眸,望着秋薄许久,才道:“秋小子,如今你是东陵帝身边的红人。你不会是来替东陵帝来剿灭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吧?” 秋薄大骇,急忙道:“潜大哥如此想我?!我若有心捉拿你们,方才我就动手了!随便找个什么罪名,就可以把你们关入地牢!” “那你为何要替下令杀了将军的人卖命?”潜风目光犀利。 秋薄动了动喉咙,不知道要从哪里解释起。 最后,他问道:“潜大哥,整个朝东门事件的来龙去脉,你可曾仔细地打听过?” 潜风默不作声。 秋薄继续说道:“坊间流传,都说将军们是乱臣贼子对吧?可我不信,所以我去应了武试。我想接近东陵帝国权力的中心,我想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我想……不,我希望,以我职务之便找到一些什么证据来证明将军无罪……” “还有可能吗?”潜风低头,摸着手中的棍子,“我们还有可能被赦免吗?” 秋薄走过来,蹲下,握住潜风的手:“有的,潜大哥……六皇子要回来了。” 潜风不解地看着秋薄。 “当年的事情是太子党一手策划的。六皇子回来,想要夺取权力,就必须替当年那些蒙冤的将军翻案。只有这样,太子才会因为执政有重大过失,而被罢免。”秋薄语气坚定,“如果是六皇子,他一定会替你们翻案。必不会让你们继续这些苟且偷生下去。” “当年杀害将军的人就是皇族,而今你却要我们相信皇族?”潜风盯着秋薄,“你让我们信皇族,那你对皇族又有几分的信任呢?” 秋薄沉默片刻道:“六皇子与我一同在苍山学剑,我相信他的品性,就像我信任你们一样。如若不然,我也不会一开始给你看我的腰牌,亮明我的身份。即便是这样一个让你憎恶的身份,我也不害怕让你知道。信任的基础,就是开诚布公,不是吗?” “大哥!人埋好了……这位是……”负责去埋葬的六个人回来,看见秋薄正蹲着握着潜风的手,眼中尽是戒备。 潜风看了看弟兄们,又看了看秋薄。 秋薄眼中满是坚定,那仿佛是经历过无数洗礼与沧桑而沉淀下来的磐石一般。 那一瞬间,潜风下了一个决心,他站起身,握着秋薄的手回道:“秋小子,可还记得?” 六人皆是一愣,而后表情变得惊喜无比。 “秋……小子……” “是,大公子与小姐身边的那个陪武?” “真是你吗?当年那个小萝卜头,居然也长得这么高了?” “嚯,当年跟我比棍的小矮子,居然是你!” 六人朝着秋薄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仿佛那年在营中惯有的欢声笑语。 秋薄鼻子一酸,含泪道:“我,回来了。” 一个略比秋薄年级大一些的男子,一把揽过秋薄的脖子,攥成一个拳头,钻着他的头顶:“小子飞黄腾达了啊!穿这么好的衣服,到处漏富,也不怕被人打劫了去!” 秋薄连忙求饶:“疼!疼……潜大哥救我!” 潜风一摆手:“齐山,不可无礼。秋小子现在是御前侍卫,官居三品,了不得。” “御前侍卫?”齐山吓得松了手。 其他人也沉默了起来,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秋薄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种困境,看向潜风。 潜风道:“秋小子有话想跟弟兄们说,我们回去摆酒!” 其他六人皆是面面相觑。 * 麒麟山,是许都郊外一座不大不小的山。说它不大,是因为不是山脉,不够连绵。说它不小是因为山势险峻,一般人想要去攀爬,还是需要费些功夫的。 山腰上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摆着一些生活用品,以及不到二十个人。 秋薄看见这些残余的棍军,心中寒意骤生:“棍军营中几千弟兄,就只有这些了吗?” 潜风不说话,没有人敢回答。 潜风冷然道:“不然呢?” “既然远走,为何还要回来?”秋薄蹙眉。 潜风道:“我们从未远走。” “从未……”秋薄猛然想到了什么,“这些时日在许都外打劫的人,不是你们?” 潜风道:“我们靠给码头搬工赚些生活费,从未干过那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秋薄又问:“方才自尽的人……” 潜风回道:“死士。” “他们用的刀?” 潜风看向身后,身后立即有人把刀递了过来,他把递给秋薄道:“钰北。” 果然,秋薄接过来,仔细查看,而后倒吸一口凉气。 守在驿站打劫富商的居然是死士…… 陈礼纪到底是没跟他实话实说。恐怕这几个月里,陈礼纪也截获了不少这些带着“钰北”字样的官刀了。 他早就怀疑这些死士是六皇子许安归在北境豢养的那五千精骑。 可他把自己诓骗出来查这些流匪的目的又是为何? 难不成…… 陈礼纪是想让他追查这些握着北境军刀的死士是谁派来的? 陈礼纪是右金吾卫将军,不好私自行动。 而他身份自由,一向是替东陵帝办差,独来独往,在许都消失几天或者几个月都是常事。不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所以陈礼纪找到了他? 原来如此,不仅是他,就连陈礼纪都不相信这些持着北境兵器的死士会是许安归派来的。但是陈礼纪又不好与他直说,只盼他发现了这些东西,理清来龙去脉,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可,这到底不是东陵帝派给他的差事,他不好在这个时间点无故告假。 秋薄的目光落在潜风身上,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从身上解下钱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一并递给潜风:“潜大哥,这些钱你先拿着。” 潜风立即睁圆了眼睛,推辞道:“万万不可!我们怎么能无缘无故拿你的辛苦钱!” 秋薄把手里的银钱按到潜风的手里道:“潜大哥,你先别推辞,我这是有求于你们。我就算是要黑市帮我调查一些事情,也要给别人银钱不是?既然都是要用钱办事,给谁不是给呢?” 潜风低头看了看秋薄塞给他的银钱,一百多两银子,可以让他们生活好过不少。潜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各个几乎都是衣不蔽体。 才过一个隆冬,又有几个弟兄是病死的。 秋薄的这些钱,可以给几个生病的弟兄抓药看病。 想到这里潜风便不再推辞,把钱握在手里,抱拳问道:“你想让我们去查什么?” 秋薄见潜风收了钱,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群人还未真正的接纳他的身份,他生怕自己想帮助他们的心思漏的太明显,碰触了他们仅有的自尊。 但现在看来,潜风似乎对他没有多少敌意。 秋薄沉了沉目光,缓缓道:“潜大哥,我希望你们帮我调查城外的流匪。” * 次日,御书房前,秋薄正在当值,陈礼纪便匆匆忙忙地前来拜见东陵帝。 权御山河 第60节 陈礼纪看见秋薄停住了脚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秋薄正过身子,向陈礼纪抱拳,微微一礼,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礼纪亦是点头,满是感激地回望了他一眼,便直接向御书房走去。不多一会,里面便传来东陵帝咆哮。 秋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可能不愤怒呢,那些夹在柴火里运进许都的兵器,无不向东陵帝传达着一个信息——有人意图谋反。 那个人先去北境掌握了北境军权,而后又去南境,收复南境将领的心。东陵帝国三大军营,已经被他掌控两营。 现在人消失在南境,北境私自豢养的五千骑兵也凭空消失,大量北境兵器出现在许都。说他意图谋反,伺机而动,恐怕没有人不信了吧。 这些被金吾卫查获的兵器不日便会上交大理寺,成为六皇子许安归谋反的铁证。 到那时,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许安归,你在哪里? 若你有对策,为何不出现? 你可知道,你若继续如此放任大理寺就这么查下去,所受牵连者,一定不会比八年前的“朝东门”少。 你到底心存何念? 你,又在谋划着什么呢? 还是……世人到底是高看了你一眼。 其实,你,根本无计可施? 许都一月的天际变得低矮阴沉,忽然狂风骤起,灌满了衣袍。而后有些许凉意落在秋薄的鼻尖。他伸手去接,只见有白雪缓缓落下。 倒春寒。 整个冬日,许都都未见落雪,如今进了一月,已有开春的迹象,却来了一场大雪。这场雪好似要掩盖什么一般,飘然而至。 * 郭府偏水斋内也忙作一团,忽如其来的降温,让本该熄灭的地龙又烧了起来。 苏青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向阴沉的天际,漫天白雪洋洋洒洒,顷满大地。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苏墨在一旁折纸,忽然叫了起来:“小姐,你看,那有两只鸽子……真有趣。” “鸽子?”苏青看向屋顶,只见漫天白雪之中,确实有两只鸽子停在房顶,左边一只是纯黑色,右边一只是纯白色,两只鸽子依偎在一起,左顾右盼。 苏青看了许久,才溺爱地摸了摸苏墨的头:“是了,有两只鸽子。大雪过后必定是个,百花争艳的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第四卷 拉~高潮来啦,主角回来了,不好看打我!(认真脸) 入v遥遥无期,哭唧唧 (双手合十) 第71章 ◇ ◎问话◎ 大理寺卿汤邢接收到陈礼纪查获的北境兵器时, 是满脸的震惊。 还未回过神来,刑部尚书盛明州便已经在大理寺院门口等候着了。汤邢心中不悦,看来这消息一早就被太子党的人知道了, 这会儿盛明州来,无非就是要坐实了六皇子许安归的谋反之罪。 汤邢一向不耻党争, 太子党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 着实让他不满。 可是,他手中这些证据, 的确是不容忽视。 他扬了扬手,示意放盛明州进来。 盛明州才过不惑,在一众尚书里是最年轻的一位。别看年级最小,却是官场里的老狐狸。他进了大理寺院,看见盛明州,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汤大人。” 汤邢抱手回礼, 却也不想理会他。 盛明州也不气恼, 只是走到汤邢身边, 看着满箱子的兵器问道:“这些可是陈将军送来的证据?” “证据?”汤邢扬眉,“盛大人何出此言?” 盛明州能明显察觉出汤邢不悦, 笑道:“难道汤大人觉得不是?” 汤邢摸着胡子,不动声色道:“查案断案是我大理寺的事情,六皇子私自屯兵谋反一案,关键人证物证, 一个都没有。这些破铜烂铁, 能证明什么?这些确是北境军营的兵器不错,可六皇子早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北境军营, 去了南境。如何还能私自调动北境的兵器?” 盛明州笑了笑:“六皇子在北境八年之久, 八年那么长的时间, 若是还弄不到一些兵器,也没有什么资格起兵谋反了吧?行军打仗,人未动,粮草先行。这次不过就是兵器先行而已。不知道为何,汤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这个案子的时间呢?” 汤邢冷眼看去:“是啊,既然盛大人都说了,任谁在军营里十年八年的都可以轻易而一举的弄到这些兵器。您怎么就能肯定这些就是六皇子弄来的,而不是有心之人弄来,意图坐实了六皇子谋反的罪名?!” 盛明州哪里听不出来汤邢这是暗讽太子,可他偏偏就有这种不急不躁的本事。 他只是颔首,点头道:“汤大人言之有理。不如这样,我给汤大人出个主意?” 汤邢扬眉:“请说。” 盛明州仰头,在大理寺厅里,缓缓踱步而行道:“据沁春城的刺史所报,军营里六皇子带去的军师还在。传唤不到六皇子,汤大人可以传唤他身边的人。六皇子身边的军师、北境南境曾经跟过他的将领都可以抓回来,一个一个严加审问。总不能一个都不知道吧?” 汤邢蹙眉,这倒是个好主意。 当年太子一手谋划朝东门事件,株连了几万将领亲眷。当朝武官们不肯亲近太子,那些武官们的供词,太子党是无法左右的。 或许传回来审问一二,就有头绪了。 皇子谋反这件事本就很微妙,里面掺杂了党争。既然是党争,少不了有些事情是栽赃嫁祸。 除非已经得到六皇子许安归在某处已经起兵谋反的消息,大理寺这里的就不能够轻易断案。否则很容易就被人当了枪使。 盛明州这么一说,汤邢觉得可以行,当即下命,传许安归身旁的军师百晓与南境几个重要将领回京,那些将领中就有裴渊。 既然是大理寺审问,那必然不可能是让他们坐着马车,舒舒服服地回来,但也不是定罪性质的拘押。 所以百晓他们是在刑部的看守下,骑快马日夜兼程回到的许都,历时十天。 下马的时候,哪怕是习惯骑马的裴渊两腿内侧都已经磨得血肉模糊。百晓更是一届文弱书生,到了许都连路都走不动,只能换坐马车去大理寺。 汤邢并不着急审问,而是在大理寺收拾出了几间值守衙役们休息的屋子,让百晓他们先住着。 三司会审,自然是要召集了三司的人,才可以开审。 百晓与裴渊住在一间屋子里,还好百晓知道这一路会很艰苦,提前准备了药膏。 他递给裴渊一瓶,道:“裴将军,上些药吧……我们且有得熬。” 裴渊接过百晓的药瓶,满眼的忧虑:“大理寺传唤我们回许都,是想问六殿下私自出营的事情吧……” 百晓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回道:“应该是的。” “可,为何是大理寺传唤?而不是兵部?”裴渊一早就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百晓停下手中的动作,沉思片刻,回道:“自有大理寺传唤我们的理由。审问的时候,便知道了。将军多思无益。” 裴渊看了一眼百晓,只见他满脸的淡然,不焦不躁,心里的不安又没缘由得多上了几分。他在这两步见方的屋子里走了几圈,想要推门而出,却不想外面有侍卫看守,不让他出去,只好作罢。 裴渊回身,坐在桌前,叹气道:“我们这是被当做犯人给看管起来了。” 百晓笑了:“待遇比犯人还是好多了。最少这倒春寒的天气,我们还有棉被可以盖,暖饭可以吃。大理寺卿是方正之人,不会对我们动用私刑。只是明日在过堂的时候,就不好说了……” 裴渊点点头:“我心里有准备。” 百晓坐在炕上,整了整床铺:“我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养精蓄锐,才是正道。休息吧,裴将军。” 这一夜再无话可说。 可两人都知道,对方虽然都闭着眼睛,但都没有睡着。 * 第二日清晨,门口守卫给百晓与裴渊送来了两碗清粥,四个馒头,一碟咸菜。百晓一行人用过早膳之后,便被带到了丽景门。 堂上正中坐着的是大理寺卿汤邢,左侧坐着的是刑部尚书盛明州,右侧是御史大夫江元良。 汤邢主审,他扫了一眼堂下几个人。 除了百晓之外,其他武官全部都是跪着。只因百晓有功名在身,见官不用跪拜。 汤邢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六皇子现下所在何处,你们可知晓?” 裴渊等人纷纷回话:“不知。” 只有百晓不说话,汤邢目光落在百晓身上:“百军师不回话,说明你是知道了?” 百晓抱拳行礼:“知道,但不能说。” 汤邢还未发难,在一旁的盛明州却已经安耐不住厉声斥道:“好大的胆子!堂上问话,岂有不回之理?” 百晓看向盛明州,淡淡回道:“草民不是胆子大,是胆子小才不敢说。六殿下走之前明旨,但凡泄露军情者,杀无赦。” “军情?哈哈哈……老夫还从未见过如此荒谬的言论。六殿下所谓的军情,恐怕是带着他私自豢养的五千精骑埋伏在许都周围,伺机而动,准备谋反吧!”盛明州虎目圆睁。 谋反? 堂下跪着的武将纷纷抬头,堂上的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两人皆是一脸肃穆,明显是认同盛明州这句话的。 百晓亦是疑惑地望向盛明州:“盛大人何出此言?” 汤邢蹙眉,扬扬手,让身后的衙役把这些时日搜集的证据拿给百晓看。 百晓接过证据,蹙眉翻了起来,他看见了兵部的造册与户部粮饷发放,看见了北境刘刺史的供词,看见御书房内商讨之时的记录,看见秋薄与刑部密使前去调查北境之事的遭遇,以及最后一张物证里几千把刻着钰北字样的□□与箭矢! 只是瞬间,百晓就觉得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他的身体里,无法阻挡。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为何召他们回来问话的是大理寺而不是军部! 六殿下私自出营销声匿迹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叛逃,由军部就可以审结的案子。而变成了私自屯兵、意图谋反的大罪! 百晓再次抬头,看着坐在堂上的人——难怪坐在这里的三位长官,是大理寺、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 只有这样谋反的大案才值得三司会审啊! 汤邢看着百晓错愕的表情,说道:“如你所见。你若不说,便会受皮肉之苦。你若知道六殿下在哪里,最好如实交代。” 百晓宛若木头一般,把这些东西递还回去,低着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冤枉……六殿下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这是冤枉!” 盛明州表面一副怒不可遏神情,但是心里却是很满意百晓的反应,常年跟在六皇子身边的军师若不这般辩驳,后面的事情还不好推进了。 权御山河 第61节 他“啪”的一声拍起惊堂木:“冤枉?有这些证据在手,你还敢说冤枉?说!六殿下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在许都城内,随时准备发难谋反?!” “冤枉!!!” 百晓不肯回答汤邢与盛明州的问题,直喊冤枉。 汤邢从未见过如此固执之人,无奈地看向一旁的衙役道:“百军师,你应当知道,如果你不肯说出六殿下的下落。六殿下的处境也会非常被动。你若知道什么,不如早些说了。” 百晓瞳孔紧缩,一副慌乱的神情,他无从辩驳,只能蹙眉低头:“这是六殿下的军令,我不能说。” “好一个忠心耿耿,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盛明州看向衙役,丢下一张令签,“先打他十大板!看他说不说。” 作者有话说: 丽景门,是唐朝武则天时期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查的资料上是这么写的d(^_^o) 第72章 ◇ ◎斩首◎ 令签掷地有声, 立即就有衙役抬上来一个行刑长凳,两根比百晓胳膊还粗的刑棍,立在两旁。 百晓看着这两根粗棍, 脸色发白。 在一边的裴渊深知这板子的厉害,立即抱拳:“两位大人!东陵建国之始就没有刑上书生之理!打不得!打不得啊!!” “打不得?”盛明州冷笑, “对于这种冥顽不灵的, 哪有打不得之理?给我把他按住,打!” “大人!不可!这是有违国法!” 裴渊还在努力争取, 百晓已经咬着牙,心一横,闭上了眼睛,自己主动爬在了长凳上:“裴将军,多说无益。但无论堂上给我多少板子,我都还是那句话, 六皇子没有不臣之心, 没有意图谋反!六殿下的下落, 是军令,不能说!” 汤邢当然知道裴渊说得有道理, 东陵国法刑不上有功名的读书人。 可这毕竟事关谋反的重罪。 他心中略有不忍,看着百晓,有再劝之意:“百军师,你跟在六皇子身边多年, 是他战场的左膀右臂。可你要明白, 现在我们在审的是六皇子屯兵谋反一案。若是定罪,你们这些跟在他身边的军师也好, 将领也罢, 那都是要下罪的!你不想着自己, 也要想想那些跟着你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吧?” 百晓趴在长凳上的身子一震,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跪在身边的裴渊一行将领。 只见裴渊一行人皆是脊梁笔直地跪在堂下,低着头,面不改色。 顿时间,百晓心中有数,回答的声音无比刚硬:“晓为军中人,奉行的是军令如山。六殿下现在还未定罪,他的军令,晓不敢不遵守。但晓以为,六殿下是冤枉的。无论是棍棒加身,还是刀剑切肤,晓都不会改这一说辞!” “嘴硬!”盛明州扬手喝道,“打!” “啪啪”两声,棍棒落下。 百晓只觉得自己胸臆中的气息都被逼了出来,呼吸困难。昨夜才上药的大腿根瞬间就有碎骨断肤之痛爬便全身。 “三、四、五……”行刑之人一下一下地数着。 百晓憋着一口气蹙着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在地板上聚成了一个小水滩。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扛着棍棒,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 裴渊一行人在边上不忍再看,纷纷侧过头去。只听着那一下一下棍棒打在肉上,已经有血肉模糊之象。 盛明州看向其他跪着的武将厉声问道:“你们当真不知六皇子的行踪?!” 裴渊一行人本来心中有畏,可看见百晓一介书生都可以如此硬气地为六殿下辩驳,他们身为将领又有何不可? 裴渊深吸一口气,有些话要脱口而出,谁知百晓已经行刑完从长凳上滚了下来,所到之处鲜血淋淋。 裴渊也顾不得说话,连忙上去扶起百晓。 百晓死死地压住裴渊的手,低声说道:“不要做无畏的牺牲,我一人足以。”而后百晓大吼一声,撑着身体,看向堂上,“六殿下没有叛逃!也没有意图谋反!!” 盛明州气极,还想用刑。 但是正坐上的汤邢却咳了两声。盛明州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僭越了。 于是安耐住,坐了下来,看向汤邢。 方才汤邢没有阻止盛明州行刑,是觉得百晓这文弱书生或许没有那么硬的骨气,两棍子下去就招了六皇子的行踪。 不想这十棍,他硬是受了下来,依旧不改说辞。 汤邢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内心却是对百晓一片赞誉——真是有种,跟在六皇子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军师都是这么有种的人,其他人就更问不出什么来了吧? 汤邢正在犹豫要如何继续审问之时,门口传来东宫内官的呼声:“太子驾到!” 堂上三位主审官听见是太子亲临,立即起身,站到了一边,恭恭敬敬地向着门口鞠躬行礼。 片刻之后,太子许安泽身着秀着金龙的玄色锦服,缓缓而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言的寒冷气息。那种气息仿佛来自地狱,沾染着散不掉血腥之味。 他进来便看见趴在地上,大腿根部鲜血淋漓的百晓,与跪在地上一众将军仇视的目光。他的脸上惯是那种没有任何笑意的笑脸。 他仰头问道:“汤大人,审得如何了?” 汤邢回道:“百军师似乎是知道六皇子的行踪,可奈何用了刑,也不愿透露。” 许安泽径直走向正中的堂位坐下:“汤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汤邢沉默。 面对嘴硬的,大理寺一般的做法就是上刑法。可偏偏百晓是有功名在身,打了十打板已经是有违国法。若是在上其他刑法恐怕会被那些有功名在身的书生们联名告御状。 许安泽冷冷看着汤邢:“汤大人不会束手无策了吧?” 汤邢欠身:“东陵国法,刑不上功名……” 许安泽啧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既然东陵国法不许对书生动刑,不如让书生看着对各位南境将军动刑可好?” 裴渊一众听闻,纷纷怒不可遏得抬头看向许安泽。 许安泽回望回去,笑吟吟道:“都道你们战场上,是生死之交。想必今日你们为了本朝六皇子赔上性命也都是舍得的罢?” 裴渊想说什么,被百晓按住了手,他低声道:“不要动怒,这是挑拨离间。” 许安泽眯起眼睛:“挑拨离间?也对。我还真想试试,你们这些过命的交情,是不是真的那么牢不可摧!来人,我赏堂下诸位将军五十大板,请百军师一同观刑。” 五十大板! 百晓心中一颤,艰难地抬头,反驳道:“裴将军他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六殿下的行踪,何罪之有?为何要动刑!” 许安泽靠在堂椅上,懒懒地回道:“你们说不知道就不知道?这些人在南境跟着许安归,许安归消失他们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我说他们知道,你又奈我何?!” 百晓蜷缩在袖子里手止不住地发抖。 五十大板,任这些将军的身子再好,都不可能撑得过五十大板。许安泽这是在用南境将领的命,在威胁他说出许安归的下落。 他,就这么亟不可待地想要六殿下死吗? “百军师。”裴渊在百晓愣神之时,拍了拍百晓的手,“不过就是五十大板,我们受得住。” 百晓听着裴渊这句话,心中有一种名为悲痛的情绪宛如海水倒灌一般汹涌而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这要如何才能破局? 大理寺卿手上的证据确凿,六皇子许安归在北境屯兵那是实情。可,刺杀东陵帝派去的密使与偷运兵器入许都又是从何说起? 六殿下走之前,再三强调,无论如何,都不能够透露他的行踪。 但,不说出六殿下的行踪,受皮肉之苦的是南境的那些将领们。五十大板啊!不是谁都可以抗得过去的…… 百晓纠结不已,他不知道许安归走的时候,有没有预料到如今许都竟是这样的局面。 原来这就是太子的手段。 太子竟然可以凭借一点事实,就捏造出这种任谁都忌讳的大案!他怎么敢就这样毫无顾忌把这样一个莫无须有的罪名栽赃嫁祸一个帝国皇子? 而且把证据做的这么真实。 人证物证一个不缺! 百晓睁开眼睛,望向堂上坐着的太子。那个男子面目看上去和煦至极,实则整个人都带着阴沉的气质。 他在朝堂权势遮天,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满是权欲之光。 原来,六殿下与公子季凉要共同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心思诡谋的对手! 百晓思绪凌乱之际,裴渊他们已经被上了刑。 被召回的南境将领一共六人,皆是南境军营指挥使。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都没有收了他们的命去,而今竟然要死在自己效忠的国家严刑之下,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百晓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行刑。 各位将领们也是有骨气之人,上刑开始也不发一声。 许安泽原先是一副淡笑的模样,可三十棍子下去,堂下之人皆没有一人出声,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阴沉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忠心。 许安归才去南境不过几个月,居然可以让这些南境将领心甘情愿的为他赴死。他居然可以就这么轻易的俘获人心。 而他身为太子,要获得这样的人心却要用威胁这等下作之法…… 凭什么! 他与许安归到底有何不同?! 为何人人都倾向于许安归,人人都觉得许安归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人人都觉得他刻薄寡恩? 这到底是为什么?! 许安泽愤怒的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惊得行刑的衙役皆停了手,面面相觑。见堂上之人没有后话,便又开始行刑。 许安泽的眼眸逐渐变得晦暗,有一种嗜血的情绪在他心底不断地咆哮。他收敛了怒意,阴沉地看着堂下这些人,许久,忽然又笑开了。 “停了吧。”许安泽喊停手,衙役们这才收了棍子。 百晓听着许安泽喊了停,一颗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了下来,想要去查看裴渊他们的伤势。 而后他又听见许安泽说道:“既然打,不能让他们屈服,那就推到朝东门斩首示众吧。” 什么?! 堂下众人皆是大骇,纷纷抬起头看向许安泽。 第73章 ◇ 权御山河 第62节 ◎谋心◎ 汤邢额头渗出了密汗, 他颤声道:“六皇子还未定罪,这些人……” 许安泽瞪了回去,朗声道:“这些人是许安归谋反的党羽!既然他们不肯说出许安归的行踪, 那便用他们的死来逼出许安归!” 许安泽从堂坐上站起来,踱步到百晓与裴渊的面前蹲下, 幽幽地说道:“若他来劫法场, 那便坐实了他离开军营早就潜伏在许都的事实,这谋反不需要审, 便能定罪了。若他不来,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那你们也怨不得谁,毕竟是你们自己选择了保护他,而他为了自己选择牺牲你们。” 许安泽站起来,扫过丽景门的牌匾:“我倒要看看, 这人心, 是否抵得过心中三千欲念与生死!”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百晓愣愣地看着许安泽离去的背影,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毫无人性、毫无人心。可以在片刻之间决定他们的生死,仅仅是为了逼出他的弟弟, 他的政敌。 在一边的汤邢暗自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令旨既然是太子下的,他只能遵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案子已经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汤邢一直不肯轻易断案, 就是想等太子来亲自下令旨。 太子党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制六皇子于死地, 而六皇子一向是东陵帝最喜欢的儿子。 这案子交到他这里来,从一开始东陵帝就没打算让他来断。 他一直拖着不绝, 太子党一定会按奈不住, 亲自下场。 现在有了太子的令旨, 他便可以睡几日安稳觉了。 * 许安泽没有明确处决的时间,百晓与裴渊他们暂且被关在了大理寺的地牢里。一行七人,皆受了板子,只能趴着。 百晓一直紧蹙着眉,没有舒展过。 倒是裴渊他们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纷纷安慰百晓道,他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在沙场与死在断头台,都是个死,没有任何区别。 百晓很是愧疚轻声道:“各位将军不会怪晓罢……六殿下的下落,晓真的……” 裴渊摆摆手道:“我们相信六殿下不会叛国,这就够了。别人不知,我们还不知道吗?六殿下与我们一起在军营里住了几个月,从未有过优待,战场上又是冲锋在前。但凡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怎么会如此?我们相信六殿下的离开,是逼不得已的。” 一旁的将领也是附和。 裴渊继续道:“六殿下心中惦念着我们,有这份情谊就够了。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太子在帝都根深蒂固,六殿下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损伤就把太子扳倒……在他进行的路上必然要有鲜血替他铺平道路。若我们的死,可以换来我们亲族长乐久安,那……我们也死得其所。” “裴将军……” 百晓不知道要说什么,武将们这些年一直被打压着,从未离开南境半步。但那时他们好歹还能活着。 现在他们离开了南境战场,却依然逃不过生死威胁。 他们不仅会死,还会带着叛党的名头,在朝东门公开处刑。这样的时局,与八年前朝东门事件又有何区别呢? 可就算是再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曾为了自己的生死,问他一句六殿下在哪。 这种没有缘由的信任,让百晓铭感五内。 他缓缓地跪坐起来,朝着裴渊一行将领叩拜:“黄泉路上有你们陪伴,晓,不孤单。” * 御书房内,许安泽手中拿着一封夹着鸡毛的信,微微颤抖。 东陵帝冷冷地望向许安泽:“你打算如何处理?南泽起兵,奋勇攻城!而你居然私自扣押了南境领帅与指挥使!” 站在一旁的许安桐也望向许安泽,默不作声。 许安泽到底是辅政八年之久,只是片刻地慌乱,他便稳住了气息,回道:“陛下,南泽这时候起兵攻城就是因为知道了许安归弃营私逃,南境将领有包庇之罪被尽数召回,他们才敢动此野心!可,我东陵南境边防一向稳固,有二十万大军坐镇,这南泽小国,即便是引战,怎么可能真的翻出什么巨大的浪花来?儿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查清楚眼前六弟谋反一案。” 东陵帝冷笑一声:“这种时候,你还能如此淡然说出这种话来。” 许安泽仰头:“陛下,攘外必先安内。此时此刻陛下应该庆幸六弟有狼子野心,弃营而出。他的军师与南境将领尽数被羁押在案。” 东陵帝眯起了眼睛:“三司那便可是查出了什么?” 许安泽把大理寺卿整理的证据,递给了邹庆。邹庆呈在了案上。 许安泽继续说道:“那些证据足以证明六弟包藏祸心。他若是此时此刻还在南境,与南泽共同谋权。我们东陵才是举国危矣!” 东陵帝看到审问百晓记录时,居然气乐了:“许安归身边的军师宁愿受刑,也不愿意说出许安归的下落。南境将领皆是一问三不知!” 许安泽抬眸,眼眸里有杀意降临:“儿臣的意思是,把这些人推到朝东门斩首示众。若六弟真的潜伏在许都周围,这或许就是他起兵谋反的契机,到时候不必找,他也是自投罗网。若六弟不在也无妨,儿臣不信这些人面对死亡,嘴还可以那么硬!没有直击死亡的恐惧,他们是不会学乖的。” 东陵帝蹙眉,盯着许安泽看了许久,转向许安桐,沉声问道:“四郎以为如何?” 许安桐没有想到东陵帝会转而问他,他下意识地看向许安泽,只见许安泽正也看着他,只是短暂地犹疑之后,许安桐上前一步,行礼道:“非常时局,可用非常办法。儿臣以为,太子殿下思虑无不道理……” 许安泽心中暗道,许安桐外放七年之久,到底是变得世俗了起来,学会向强权低头了。 许安桐这话说完,转向许安泽继续道:“臣弟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子殿下解惑。” 许安泽扬眉:“四弟请说。” 许安桐直起了身子:“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一举,是想真的杀人,还是想问出六弟的下落。” “有何区别?”许安泽反问。 许安桐回答:“太子殿下,死人对您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吧?您其实最想要的还是问出六弟的下落。毕竟对我们皇族来说,聪慧的军师可以再找,戍边的将领可以再培养。若六弟真的见死不救,您我还不是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许安泽听了许安桐这话,心中也不由得打起鼓来。 若换做是他有举兵谋反之意,会因为这几个小人物的生死,而放弃大局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许安泽看向许安桐:“四弟似乎是有别的法子问出六弟的下落?” 许安桐深吸了一口气,镇压住自己心房的痛楚,缓缓回道:“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东陵南境的将领们或许不怕死,但是他们害怕在他们的亲人注视下死。再刚硬的心,若有了牵挂与不舍,都会变得如同入春的薄冰一般,瞬间碎裂。” 许安泽是何其聪敏的人,许安桐说得这么清楚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东陵帝眉头紧蹙:“四郎也赞同把那些人推到朝东门斩首?” 许安桐回眸,点头:“陛下,儿臣说过。非常时局,可用非常办法。” 东陵帝看着许安桐,他不曾想,自己这个温润如玉一般的第四个儿子,归来之前,居然也练就了一身窥探人心的本事。 或许真如许安桐所言,外放的生活如此艰辛,他们这些皇子的成长,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放开手让他们去做,才是最好的解局吧? “你去做吧。”东陵帝看着许安泽,到底是默许了他的办法。 许安泽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一向与他不对付的父亲,居然就这么轻易的同意了他的办法。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现在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此时此刻,许安泽一点都不后悔把许安桐以修纂《东陵简章》的名义留在许都。 知道外面困苦再回许都来的许安桐,似乎已经有些开窍了。他在促成许安归屯兵谋反一案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们这个父亲,似乎更能听得进去许安桐的话。 许安泽兴奋地行礼,迫不及待地退出了御书房。 东陵帝望向许安桐,有话想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倒是许安桐盯着太子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柔声道:“父亲,儿臣以为太子想做的事情,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东陵帝沉默着,揣摩着许安桐这句话。 最后,到底是释怀了:“来与孤手谈一局罢。” * 太子回了东宫立即招了徐清来交代事情。徐清一一记下之后,似有犹疑。 许安泽见他有话想说,便道:“有什么想说的便说,何须吞吞吐吐?” 徐清低头:“主子,最近太子妃似乎经常出入长嬉殿……” “长嬉殿?” 许安泽倒是没有想到徐清回禀的居然是郭若雪的事情,当下有些懵。 徐清继续说道:“是,听内侍与宫女们说……多是清晨,或是入夜之后去。” 许安泽若有所思:“有人看见她去长嬉殿干什么了吗?” 徐清摇头:“太子妃不让人跟着,只带了莲枝。” 许安泽眼眸微眯:“知道了,你先去办事。” 徐清行了礼,便匆匆出宫直奔天照书院。 第74章 ◇ ◎煎熬◎ 许安泽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左思右想都想不到郭若雪频繁出入长嬉殿的理由。最后他沉声对门外喊道:“去把莲枝给我带过来。” 门外的内侍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没一会书房的门被人推开,莲枝唯唯诺诺地进了书房, 身后的门“支呀”一声合上了,吓得她一下跪在了地上。 许安泽坐在书桌后, 手里端着茶, 用碧色的茶盖缓缓拨着,发出瓷器碰撞的声音。 安静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莲枝周围, 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莲枝跪在地上,头磕着地,额头上的细汗竟然沁湿了地板。 许安泽忽然把手中的茶盖丢在茶杯上,“当”的一声,吓得莲枝打了一个激灵。 莲枝颤声问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招奴来,所为何事?” 许安泽也不着急回话, 只是把茶盏放在了桌上, 起身绕到莲枝身前, 缓缓蹲下,猛地捏住莲枝的下巴, 冷声问道:“近日太子妃总是去长嬉殿?” 莲枝不敢看许安泽,更不敢回答。 她知道,郭若雪去看贤妃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也知道许安泽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她规劝过郭若雪, 奈何郭若雪完全不放在心上。 莲枝下巴被捏得生疼,却找不到脱身的理由。 许安泽见莲枝不回话, 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莲枝的脸上:“贱婢!” 莲枝被打的身子一歪, 顾不得脸上的疼痛, 又爬了回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正跪着。 许安泽见莲枝这样,冷笑一声:“真是长本事了,我问话都敢不答了。” 莲枝低头,闭着眼睛,无话可说。 权御山河 第63节 许安泽见郭若雪的贴身侍女一声不吭,怒气攻心,转身就拿起桌上的纸镇作势就要砸下来。莲枝本能去躲,却听见书房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殿下有事,可直接来问我,为难我的侍女作甚!”郭若雪大步跨进来,挡在了莲枝的前面,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安泽手上的那方纸镇。 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郭若雪一直称病躲着他,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不曾想他今日惩戒一个下人,她却出了寝宫,闯入他的书房,还这般无礼。 这让许安泽有些猝不及防。 许安泽当然是不想与郭若雪起龃龉,才会找了莲枝来问话。若是引得郭若雪这般与他争锋相对,得不偿失。 他放下纸镇,轻咳了一声,随即放缓了语气:“听人说,你最近经常出入长嬉殿。” 郭若雪轻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情,惹得殿下如此动怒。” “没什么大不了?”许安泽提高了声调。 郭若雪回身把莲枝从地上拉起来,看着她嘴角的血迹,回道:“不知道是殿下是听谁说的,笃定地好似自己亲眼看见了一般。” “……” 许安泽语塞,他万万没想到,郭若雪是拿这句话来堵他。 众人眼中完美的太子妃,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确实没看见她出入长嬉殿,但是徐清肯定是不敢谎报,若非不是徐清亲自去查证,他也不敢就那么回禀上来。 郭若雪伸手去把莲枝嘴边的血迹抹掉,而后转过身看向许安泽:“我确实去了。那又如何?” 许安泽蹙眉:“你去做什么了?” “我若说我去只是在蒲团上静坐,念佛焚香,殿下信吗?”郭若雪眼睛里满是戏谑。 许安泽真辨不清郭若雪这句话真假。 他沉默片刻,道:“宫里有佛堂……你只是若想焚香祈福,为何不去佛堂?” 郭若雪的心,宛如窗外积累起来的春雪一般,逐渐冷得麻木。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喜欢长嬉殿里的那颗合欢。” 许安泽是真的弄不懂郭若雪的想法了。 郭若雪现在的行为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行,没有逻辑可行就代表着他根本无法应对现在的郭若雪。 许安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若喜欢合欢树,我命花司在你的院子里种一颗……” 郭若雪打断许安泽的话:“殿下知道长嬉殿那颗合欢树的由来吗?” 许安泽微微一愣,道:“不知。” 郭若雪心中已经覆满了苍雪,寒冷至极。眼眸里满是湿润,有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好似不留神就会从眼睛里流下来。 她颔首,收敛了泪,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以前那副端庄的模样:“不必了。若殿下不喜欢我去长嬉殿,那我不去了便是。臣妾告退。” 说完,她便拉着莲枝,离开了书房。 许安泽盯着郭若雪离去的背影许久,眉宇间的皱纹变得更加深沉,下颚线条变得紧绷起来。 这是他在抑制自己内心怒火的表现。 猛然间,许安泽转身拿起桌上的茶盏碎在了地上。觉得不够解气,又把整个书桌都掀了起来,桌子上笔墨纸砚散了一地,整个书房变得狼藉。 * 徐清从天照书院里面带出来了六个人,马不停蹄地向着大理寺进发。 大理寺地牢里大通房中,百晓一行七个人,都受了刑,或坐或卧挨着时间。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百晓一个激灵,端坐了起来,看向牢房入口处。只见一群白衣书生疾步而行,直奔他们的牢房而来。 那些人还未到牢房面前,就已经泣不成声,有人低声呼喊道:“爹爹!” 裴渊听闻,忙抬起头。 只见一个让他日思夜想的面孔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他陌生不敢相认。 “爹爹!是我,裴望!”那个白衣书生手扶在木质的牢笼前,脸嵌在缝隙中,极力地看向昏暗的牢房里面。 裴渊顾不得身后的疼痛,爬起来,两三步跑到裴望面前,伸手抓住裴望的肩膀:“你是裴望,真的是你!” 裴望眼睛微红,看着自己父亲这般落魄的样子,不由地担心道:“爹爹,您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会到许都来?为何会被关进大理寺的地牢?” 裴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裴望,只能闭上眼睛,轻轻地摇头。 其他白衣书生皆是如此,头努力地靠向牢笼,努力地想要看清楚自己父亲的脸。而在牢笼里的将军们,却皆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百晓看向带着这群少年而来的人,那个人一脸淡然之色,凝视着他们。 仿佛是一只恶鬼,拦住了他们所有的温存。 百晓忽然心中有一种绞痛与气闷——杀人诛心。 太子这是在杀人诛心! 这些南境将领有着铮铮铁骨,哪怕刑罚加身,也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退缩。 可现在百晓看见了这些将军眼中的畏惧。 这些将军面对阔别八年已久的亲人时,居然流露出了畏惧之色。是了,他们怎么想就这样离开自己的亲人。他们在南境八年戍守,就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点希望之光。 无论边关如何艰苦,他们都十年如一日的在那里坚守。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东陵帝国,还有在这个帝都天照书院里读书的儿子们。 他们这些人已经没有出路了,但是他们的儿子还有。 奉行科举,他们的家世必须清白。他们的父亲不能以谋反逆党被论处死刑。这无疑是在告诉他们,他们这些年在天照书院寒窗苦读,不过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努力。 这是百晓第一次胆寒,这也是他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不曾想过,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居然可以用这种手段,磨灭一群人信念。 果不其然,这些还不懂世事的少年人纷纷跪下,求父亲不要这么固执。人只有活着,才能够享受天伦,他们才能够团聚。 不少将领默默地回头,看向百晓。 百晓却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会面的时间不长,那些少年人见到自己的父亲,有许多话要说。还来不及细细问自己父亲被关在这里的原委,就已经被衙役们拉出了牢房。 “父亲!父亲……儿子一定会想办法的……” 推推搡搡期间,裴望的声音遥遥地传来,裴渊不自觉地伸出手,好似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却抓了个空。 他满眼的期望最后变成了凄惘。 百晓盘腿坐靠着牢笼的角落坐着,这些刚见过自己八年未见的亲人的将领们,纷纷转头,跪在了百晓面前。 “百军师……末将……末将不想死……” “刘汉你说什么呢!”裴渊上前一步,扯住这名名叫刘汉的将领。 刘汉抬眸,用无比悲伤而隐忍的声音问道:“裴将军,难道你就不想活着多看儿子一眼吗?太子不过就是想要六殿下的下落,告诉他便是了!何苦……何苦拖我们下水?!拖我们的儿子下水!” “刘汉!”裴渊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出生入死了十几年的战友,居然会因为这个理由而临阵倒戈。 “裴将军,”百晓出声,“你不用苛责刘将军。” 裴渊蹙眉,用力丢开刘汉的衣服,把他推翻在地。 百晓扫了一眼,除了裴渊,其他五位将领皆是一副懊悔与自责。这便是太子带他们儿子来的理由。 百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想问各位将军一句话,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当初参军的目的为何?” 众人皆是一愣,而后低下头,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啊,我掐指一算,后天男主高能出现~ 第75章 ◇ ◎劝说◎ 百晓继续道:“各位将军当初入军营, 追随的是北寰翎将军,没错吧?八年前北寰将军身死,军阀们瞬间倒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八年前, 太子以大婚为由, 把边境将领的儿女哄入帝都。男儿入天照书院读书,女儿则在宫内成为女官——造就了今天这种局面的人是太子, 让你们骨肉分离的人,也是太子。而今他为了离间我们,放出各位在京的儿子,所求也不过就是为了铲除异己,确保自己荣登大宝。” 百晓长叹一声:“现下,各位将军们或许可以出卖六殿下获得短暂的温情。可各位将军可曾想过, 若对太子威胁最大的六皇子一旦在这场阴谋里身死, 太子继位之后, 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拿前任军阀旧部开刀?八年啊,朝东门事件已经过去了八年!无数少年人已经长大成人, 帝国军队每日里都在吸收良才,而你们的位置又能保留多久?太子早就知道,那些经历过朝东门的将领们对他有诸多不满,他想要登基之后朝局稳定, 就必然会把这些人赶尽杀绝, 永绝后患。到时候,各位将军落得的依然是家破人亡……” “呜……” 刘汉这种铁血汉子, 在听到百晓这种宛若脱衣游行屈辱一般的说辞之后, 居然哭了出来。 是的, 百晓说得没错,无论他们出不出卖许安归的行踪,最终落得的不过就是多苟延残喘几年的时光而已。 太子但凡对他们有一点点的怜惜,都不会让他们与自己的儿女分离八年之久。 更不会让他们的儿子在这种时候,入狱探望。 杀人诛心啊……太子这是要杀人诛心。 百晓见将领们表情有松动,继续劝慰道:“接下来的几日,太子还会放你们的女儿出宫来探望。晓不敢要求各位什么,但只求各位守护心中那一点希望之光。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其他与你们境况一样的同僚们。晓,在此,谢过各位将军了。” 裴渊蹙眉,沉默了许久,问百晓:“百军师,我只有一句话想问。” 百晓转向,跪坐下,裴渊抱拳一礼:“将军请问。” 裴渊深吸了一口气道:“六殿下那日在帐前托军师所言,可还作数?” 百晓颔首:“自然作数。而且诸位细想,殿下所言,已然兑现。” 众人听百晓这话,皆是一愣。 各自沉思了许久,才转过味来,继而一脸决绝朝着百晓回礼。 * 接下来的几日,正如百晓所言,几位将领见到了女儿。 众人皆是抱在一起痛哭,感慨命运多舛。却依旧没有人说出许安归的下落,许安泽有些着急了。 这日下午,许安泽处理完手头的公文,揉了揉额头,看了看即将西下的夕阳,唤来徐清道:“备马,我要出宫去走走。” 徐清问道:“殿下要去何处,需要属下提前去通知吗?” 权御山河 第64节 许安泽喝了一口茶道:“去看看四弟是否在府上,但不用通报。” 徐清躬身退下,片刻就回来了,他道:“清王殿下已经离开了翰林院,回了陛下暂赐的宅子。” “哪座宅子?” “烟雨斋。” 许安泽眯起了眼睛:“居然是那座宅子。” 徐清见许安泽目光涣散,似是在在追忆什么,便不打扰,去安排出宫的事宜。 许安泽记得,烟雨斋是东陵帝最喜欢的一座宅子。因为那里面的景,请的是江南最好的建筑师傅设计,离皇宫很近,门口的牌匾是东陵帝亲自提的。 工部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建造完成。 那座宅子自建成以后,就没有人去过。 他甚是疑惑父亲为何如此劳民伤财,直到赵皇后有一次无意中提起,他才知道那座宅子,原是为了贤妃、许安归的生母所建。 因为许安归的生母贤妃,便是江南女子。 江南烟雨,那宅子便唤烟雨斋。 而今许安桐归来,东陵帝不仅把宫里景最好的画雨轩赐给了他当宫里休息的地方,又把宫外景最好的宅子给了他。 一时间,许安泽的心里有一股酸意止不住地上涌。若不是许安桐接连两次助他成事,恐怕现下他不仅仅是酸一下而已了。 烟雨斋,离皇城很近。 近到出了宫门,只需要骑马一刻钟,就可以到。 许安泽策马而来,徐清上前叩门烟雨斋,是自小跟在许安桐身边的近侍墨染来开的门。他看见许安泽立于门外,立即跪下行礼。 许安泽自顾自得往里走:“你主子在哪里?” 墨染立即跟上回道:“主子现下在书房作画。太子殿下这边请。” 墨染快走两步,在前面给许安泽引路。 这本是送给宠妃的宅子,果然是如梦如画如诗如醉的地方——苏氏庭院,假山流水。廊下有水光凌凌,廊上是白墙黑瓦。到处是青影摇曳,层层鸟语,处处花香。红木高樑全部隐藏在青影之中,只留有一尖沿角。宛若遮面的江南女子一般,不走进去,不揭起来,就无法一睹芳容。 与皇宫最好看的院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安泽心中止不住冷笑与自嘲,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处境,心中那一丝怨怼,宛如一颗遇水发芽的种子一般,正在疯狂地生长。 许安桐自江南回来,身边一直跟着的只有墨染。偌大的烟雨斋里,下人们也是从皇宫内务里临时调派过来的。 这些人是宫里出来的,看见墨染带着许安泽,纷纷跪地埋头,等太子殿下过去。 有下人远远地看见,一路小跑去了许安桐的书房禀报。许安桐手中拿着笔,附身细细地勾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下笔的地方,回道:“知道了,让他们煮几碗茶、做点点心过来。” 下人应声而去,不出半刻许安泽便到了。 墨染刚要通传,许安泽却挥了挥手,墨染颔首欠身,候在门外。 许安泽放轻了脚步,转过门槛,看见许安桐身穿墨绿色的束袖长袍,一只白玉冠束起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垂在他的胸口,随着他身形而晃动。 许安泽踱步到许安桐的案前,只见他正在细细勾勒一叶桑枝。 许安桐勾得仔细,对来人没有做任何反应。许安泽立在旁,看着许安桐把这一树桑枝画完。 最后一笔勾勒完成,许安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抬头,这才看见许安泽已经在案前站了许久,有些惶恐地放下手中的笔:“殿下来此,为何不找人通传一声?” 许安桐说罢便准备俯身行礼,许安泽手摆了摆道:“我微服出行,不用宫里那套,免了吧。” 许安桐颔首,看向门外:“墨染去端碗茶与点心过来。”而后看向许安泽,等着他赏画。 许安泽转到案前,左思右看问道:“翰林院主持的修纂工作,可有什么难处?” 许安桐回道:“工作才刚刚开始,翰林院还在草拟章程。臣弟闲来无趣,便先开始着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典籍里面少不得要些配图,臣弟便捡一些应手的先画着。” 许安泽点头,撩起长袍,坐了下来。 许安桐站在案前,等着许安泽发话。 许安泽盯着许安桐看了许久,道:“那些人还不松口,四弟这谋算似乎不能成行。” 许安桐莞尔:“是殿下仁慈,没有定下行刑时间,让他们觉得还有一线生机罢了。” “四弟不是说杀了那些人不是目的吗?”许安泽眼眸微眯。 许安桐点头:“杀人不是目的,可有些时候,功课做足了,杀人便是目的了。” 许安泽不明白许安桐的意思,沉默不语。这时墨染叩门而入,送来两盏茶与一些点心,放在桌案上,退了出去。 许安桐上前,把桌上的茶端起,递给许安泽:“殿下现在已经给足了期望,刑场之上必有一番大乱。不是六弟出现,就是南境将领们身死。即便是问不出来六弟的行踪,也可以凭借此法收获一批人心。再者,殿下本身所愿就是杀之而后快,这与殿下本意并不冲突。无非就是他们不说,朝廷再花些时间去调查此事而已。” “顺水推舟……能诈出来是好,诈不出来我也无损失……是这个意思吗?”许安泽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许安桐点头:“最少那些少年人是感恩殿下让他们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许安泽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向许安桐:“许安归是你的亲弟。” 许安桐道:“臣弟的母妃是惠妃,六弟的母妃是贤妃。现在,他只是一个有意图谋反的皇子。国法不容。” 许安桐一贯是温和如玉的表情,仿佛冬月里的骄阳,不带任何炽热焦躁。 许安泽虽然望着许安桐,却也无法从他的脸上辨出他的心境。 年少的时候,许安桐也曾碎过许安归送给他的一把独一无二的西域进贡的玉箫。现在更是算计自己的亲弟弟毫不手软。 这样看来,许安桐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这个亲弟弟。 他的心里,到底还是在怨恨贤妃当年把他过继给惠妃的那件事吧? 看来陛下精心给许安桐安排的地方,也没有那么顺许安桐的意。 如此一想,许安泽心里便好受了许多,他站起身:“我回去了。” 许安桐跟在许安泽身后:“臣弟送送殿下。” 一骑绝尘,许安桐站在烟雨斋府门门口,冷冷地看着许安泽消失的方向。 第76章 ◇ ◎归来◎ 墨染亦是疑惑地跟在许安桐身后, 终究是忍不住,左顾右看一番见周围没人,低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许安桐许久才回道:“顺势而为而已。” “殿下就真的不怕六殿下丧命于此吗?” 许安桐回头, 看向墨染,难得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他也不回答, 只是甩了甩袖子:“备车, 去看看外祖父。” * 推至朝东门斩首的太子令很快就到了大理寺的牢房。百晓与裴渊几位将领听到太子令时,皆是深深一叩。 二月早春本应是万物复苏, 可早些时候的那场倒春寒,让整个许都都还沉静在皑皑白雪之中。 无论是谁看着这幕天幕地的苍白,都有一种凄凉之意在心中绽开。 二月初五这日,大理寺卿汤邢早早地命人给百晓他们送去一顿丰盛的送行饭。有酒有肉,这是送行的规矩。 裴渊他们坐在饭桌前,看着一桌好酒好菜, 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最后还是百晓拿起碗:“晓感谢各位将军成全。”不管其他人应不应, 百晓自己先仰头灌了一碗。 裴渊拿起酒壶, 给自己倒了一杯,似有劝慰之意:“既然我们都一致力保六殿下, 就不要这样闷着了。一醉解千愁,喝好吃好,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上路!” 说罢,裴渊也灌了一碗酒。 刘汉闷声拿过酒壶来, 也不倒在碗里了, 直接对着酒壶灌了起来。 俗话说,喝酒壮胆。几口酒下肚, 众人表情也不是那副唯唯诺诺之象。一通风卷残云把面前的好酒好肉塞进了肚子里。 午时斩首。 刑犯早早地便被压在了建在朝东门闹事的斩首台上。 台下有百姓被禁军拦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小声议论这些被压在刑台之上的人。 台边监斩台上, 坐着的是刑部尚书盛明州。 快到午时,只见几个白衣书生疾步跑来,意欲闯入,却被禁军拦在了法场之外。跪在刑台之上的南境将领们,纷纷摇头,眼中含泪,想让他们回去。 裴望被禁军拦着,也死命的想要挤进法场。他伸着手,嘴里怒喊着:“我爹是冤枉的,他们没有犯错,为何要处斩?为何要处斩?盛大人,我不服!我们不服!” 盛明州完全不想理会裴望,只是双手撑着案台,冷冷地看着裴望。 裴望见盛明州完全不搭理他,顿时气血上涌,他拉着禁军们的武器,扑通一声跪下:“上有苍天,下有后土,皆可证明我爹戍守边关十余年,从未懈怠。今日不过就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把边关良将处死!天理何在?公道何在?难不成,八年前,朝东门后那些死在烈火中的英魂还不够吗?” “放肆!” 盛明州见裴望不知轻重地提起八年前朝东门事件,立即出声喝止。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的一处房檐之下。 那是一座茶楼酒馆。三楼一个雅间面朝刑场,雅间窗户大开,里面坐了一个宛若巍峨高山一般的人物。 盛明州深知这人物对朝东门的忌讳,连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宵小敢在刑场放肆,再不闭嘴,给我一并拉入刑场行刑!” 裴渊连忙出声制止:“裴望!回去!” 裴望不依:“爹!为何你们不替自己辩解!什么意图谋反!我不信!爹!” 刑场之外一片嘈杂,百晓侧目看去,裴渊一行人早就恨得浑身发抖。强权之下,他们没有办法,只能闭目等死。 台下少年人们纷纷跪下,请求三司重新审查自己爹爹的罪过。 一时间法场之上乱成一锅粥,盛明州不再理会只是看向日晷的指针逐渐踱向正午。 这是一场备受煎熬的行刑。 少年人们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替父亲讨一个说法。刑台之上的人们,却已经打定了主意,死而向生。 两代人隔着法场的禁卫军对望着,各自辛苦。 “午正刑时!”盛明州亮声拿起手边的令签,抛起来。 刽子手们看着处斩的令签在空中翻腾,举起手中的大刀,准备行刑。 台下的少年人们见状,疯狂地向往里冲。 权御山河 第65节 禁卫军们不耐烦了,纷纷扬起拳头砸了下去,把裴望一行人打翻在地。 “爹!爹——” 少年人们的嘶吼声企图阻止刽子手落下的刀锋。 只有百晓安然若泰地闭上了眼睛,无依无恋。 “嗖”的一声,一道宛如鹤戾的破空之声从众人中穿过。直接穿在了那即将落地的令签直直地送回了盛明州案台。 令签带着一只箭矢,插在盛明州胸前的桌案之上,只有一寸便会没入他的胸膛。盛明州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地看向桌前那一只百步穿杨的箭矢,眼睛瞪地直直大声吼道:“是谁在阻挠行刑!?” 随之而来的是一匹骏马的嘶吼。 百晓睁开眼睛,看见了神明降世。 这个有着宛若神明面孔的人,胯下一匹血红色的战马,把周围无色的苍雪染得凄红,身后有万丈光芒遮蔽了坐骑,宛如从云端落入凡间一般,身着一身戎甲,一手持弓,一手勒住马缰,怒目盯着监斩台上的盛明州。 盛明州先是一愣,下意识地站起身,伸出手直指来人。 喝骂还未出口,忽然察觉来人正是这段时间销声匿迹地东陵六皇子许安归。 “殿下!” 邢台之上裴渊一行人看见许安归宛如神祇降世一般,纷纷喜极而泣。 他们的神没有抛弃他们,在生死之际出现,来拯救他们了。 许安归忽然降临,法场周围骤然安静了下来。他从马上落下,穿越无数人的目光,走到监斩台前,仰头看着盛明州:“放人!” 盛明州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脸庞比许都永春巷子里那些小班倌人里的花魁还要精致,本该是阴柔绝色的面目,却因为身上的这身戎装与颀长的身形,无端地添加了一种不可亵渎的英气。 这一身摄人的气魄,宛如坐在对面高楼之上的那个手握权柄的人一般,让盛明州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从朝东门周围的大街小巷中涌出无数禁卫军,把许安归包围在圈地之内。而后禁卫军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着锦服的华丽男子缓缓而入。 许安归侧身看向那人,那人负手而立:“好久不见,六弟。” 许安归转过身,冷眼看着许安泽,许久才欠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许安泽眼睑处有惊讶之色稍纵即逝。 许安归自顾自地起身,盯着许安泽:“敢问太子殿下为何扣押我南境下属?” 许安泽扫了一眼邢台,回道:“还不是因为你在北境屯兵,南境私自出营所致。” 许安归蹙眉。 许安泽见许安归不说话,继续说道:“陛下下了诏令,你无辜拖延。三司招你回都城参审,找不到你人。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这不,你无端地出现了,好似是应了什么似的。来人呐,把六弟送入刑部大牢之中,待审。” 说罢便有禁军上前,想要羁押许安归。 许安归冷冷地扫了一眼,带着整个二月的冰霜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那些冰霜卷成一只箭矢,射入那些禁军的心房,让他们冻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许安归缓缓望向许安泽:“既然我才是太子殿下的目的,无辜羁押获罪的人是否可以放了?” 许安泽仰头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六弟啊,我看你还是没有弄明白你现在的处境。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讲条件?要杀要剐,自有三司定夺。与我何干?” 许安泽惯会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把那肮脏之泥全部从身上甩掉,甩得冠冕堂皇。 许安归颔首,幽幽道:“二哥……你当真要把事情做绝?” “六弟,你北境屯兵私运兵器入许都,意图谋反这事,若能自圆其说,取得三司与陛下的信任,我倒也不会为难你。”许安泽意味深长地笑着,“不然自有国法定论。” 许安归一副了然的模样,卸下身上的戎甲与弓箭丢在地上,然后取下身上随身携带的那把银白色的剑,看了许久,而后递给太子:“二哥,这把剑,你且替我收着。过段时日我必定会去向你讨回。” 许安泽知道这把许安归不离身的剑,接过来,灿然一笑,道:“但愿你能有这个机会。” 说罢,许安归便头也不回的自己跟着禁军往刑部大牢走去。 “鱼饵”钓来了“大鱼”自然也就没有用处了。许安泽虽然不在意这些“鱼饵”的生死,可到底还是在意天下人议论。 若是真的因为谋逆而斩首倒也罢了,可这案子本来就是悬而未决,现下他最在意的人已经落入他的手中,那么在这些小事上,留些德,倒也无伤大雅。 于是百晓他们就跟着许安归一起送入了刑部的地牢之中。 二月冰寒还未退去,阴湿的地牢里宛如冰窖一般。 许安归自己走进牢房,找了些干草垫着坐了下来,他缓缓地靠向墙壁,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百晓与裴渊他们则是被关在了许安归对面牢房。 百晓头靠向栅栏,惶恐万分:“殿下为何就这样回来了?” 许安归睁开眼,望向对面:“知道你们被刑部带走,就赶回来了。” “那南境那边呢?”百晓忙问。 许安归疲惫至极,又是合眼仰头靠着墙壁,不再说话。 百晓见许安归如此,心中咯噔一下。 他缓缓地翻过身来,坐在地上,目光有些呆滞。 作者有话说: 许安归:咳咳,久等了,我发育好了,出山拯救世界了。 第77章 ◇ ◎对峙◎ 裴渊见许安归不想说话, 似乎非常疲倦的样子,不好打扰,便压低了声音问百晓:“百军师, 殿下这是何意?” 百晓亦是摇头,裴渊一行将领们沉默了下来。 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死亡气息在蔓延, 那仿佛是遇春准备抽出的新芽, 在一场倒春寒之后全部都被冻成冰晶,表面依然翠绿喜人, 其实内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那声音轻缓而稳重,徐徐盈盈。 众人的目光向牢房门口的看去,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 在许安归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从百晓这里看去, 那人竟然有着不输许安归的容颜, 迎着地牢里唯一昏黄的火光,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许安归睁开眼睛, 看见眼前这个温暖之神,似有些哽咽,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让他无法发声。 那白衣男子看向身后的衙差, 而后如暖玉一般的声音在地牢里回响:“有劳了。” 那衙差很是殷勤上前把左右两边的房门打开, 然后退了出去。 白衣男子从随从手中拿出一张毯子:“你去分给他们吧。” 随从听了吩咐,去另外一边把手中的包裹打开, 把里面其他的毯子分给了百晓与裴渊几个人。 许安归坐直了身子, 想要起身, 白衣男子跨过门栏,伸手示意他不用起来,然后走过去,蹲下把手中的毯子盖在了许安归的身上:“地牢湿寒。” 许安归眼睑泛红,艰难一语:“……兄长。” 百晓听见许安归唤这位白衣男子兄长,立即就知道了这人的身份,连忙抱拳:“多清王殿下照拂。” 许安桐回过头,微微一笑,又收敛了笑意看向许安归,严肃道:“太子行事迅捷,明日便是三司会审。” 许安归点头:“嗯,知道了。” 许安桐盯着许安归许久,站起身来:“你……多加小心。” 许安归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许安桐也不再多话,弯身出了牢房,看百晓与裴渊他们一身血渍单薄的衣服,轻声道:“你们受苦了。” 不等百晓他们做出反应,许安桐已经消失在烛火之后。 百晓与裴渊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在这个时间点看见四皇子许安桐来地牢探监,事情会有什么转机。不想许安桐真的只是来送了几件毛毯,供他们御寒,便这样走了。 而他们的主子许安归,则是靠着墙壁,盖着毛毯,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即便是百晓跟在许安归身边的多年,也弄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 这一夜,除了许安归,其他人皆是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狱卒便送来了早膳。 一碗清粥,一个白面馒头。放在牢笼外面,便走了。 许安归睁眼,看了看这些东西,不由得一笑:“刑部大牢居然还有这么干净的饭。” 百晓听了连忙拦住身边的人进食,他把东西放了回去,摇了摇头。 裴渊有些犹疑地看向许安归,他这才发现,从许安归进入牢房开始,无论是水还是食物,他一概都没碰过。 此时此刻许安归的嘴唇上有些许沥干的皮,嘴皮边的脸色,比昨日看见的还要苍白。 裴渊蹙眉,低声问百晓:“百军师,殿下是不是还未病愈?脸色不太好。” 百晓望向许安归,蹙眉许久,摇头道:“我也不知,大约是日夜兼程的赶回来累的。” * 三司会审定在辰时。 审案照例是在大理寺的丽景门进行。 许安归与百晓他们到的时候,正堂之上坐着的是许安泽,左手坐的是大理寺卿汤邢,右手是监察审案的刑部尚书盛明州与御史大夫江元良。东陵帝派了邹庆来听审。 武将跪拜,百晓站礼。 许安归扫了一眼,只是屈身拜了许安泽。邹庆、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皆是起座,向许安归行礼。 而后便撤去了椅子,皆站着审问。 无论许安归要以什么罪行论处,他都是东陵六皇子。没有东陵帝的下诏书夺去皇子的身份贬为庶人,哪怕是他身陷囹圄,他的身份依然尊贵。 行礼之后,大理寺卿看向许安泽:“既然太子殿下坐镇,这话就由太子殿下问吧。” 许安泽当然知道汤邢这个老狐狸的心思,也不追究。 自从昨天他亲手逮捕了许安归,回禀了东陵帝之后,他便兴奋得一夜未眠。这八年他无时不刻不想着制许安归与死地。 奈何许安归命大,征战北境沙场八年,虽有负伤,可从未危及性命。虽然收回兵权是许安泽的当务之急,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付许安归的热情。 权御山河 第66节 许安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六弟,你为何会如此做?” 许安归抬眸:“不知我做了何事,要太子哥哥如此兴师动众?” 许安泽大惊,示意身边的徐清把这些时日大理寺整理的东西给许安归拿了过去。 许安归接过来,翻阅了一番,深深一哂,回望向许安泽:“这是何意?” 许安泽道:“北境屯兵之事,你认不认?” 许安归回:“兵部造过册,是陛下应允的。” 许安泽笑:“陛下只是应允你扩编,可没有想过你扩编的那八千人,是收入自己麾下,从你那里出单独出粮饷。” 许安归敛了目光,不再回话,仿佛是默认了一般。 许安泽只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必要乘胜追击,他又问道:“南境军营,你为何又无故消失?为何在你消失之后就立即有北境兵器被秘密送入许都?本应该在南境奋勇杀敌的你,为何昨日忽然出现在许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手握兵权,就可以心存觊觎,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许安归眼睑微眯,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许安泽,不作任何辩解。 许安泽只道是许安归无法自圆其说,撩起手边的惊堂木“啪”的一声拍了下去。惊得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殿下……”百晓蹙眉,望向许安归想要说什么。 许安归微微侧目,用眼神阻止了百晓。百晓有一股子辩解的话窝在胸口,无法吐出,不由得有些泄气地低下了头。 许安归静静地望向许安泽:“太子殿下这是要给我定罪了?” 许安泽演出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六弟,你太让我失望了。陛下与我如此信任你,不像你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可知道陛下为了这事,头疾更甚!” 许安归看向邹庆。 只见邹庆微微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东陵帝头疾严重的事情。 许安泽环望向站在周围的三司主审官,问道:“东陵国法,有意图谋反者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蹙眉一言不发,刑部尚书盛明州作揖回道:“斩立决。” 许安泽又把目光落回许安归的身上,朗声道:“六弟,你自己写下罪状,求父亲原谅你罢!” 说罢,徐清便把笔墨纸砚拿到了许安归的面前,许安归只是淡淡地望了一眼那些笔墨纸砚,而后又看向许安泽:“太子殿下这是想要我写下罪己书?” 许安泽起身,从堂上走下来,踱步到许安归身边,一副替他着想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只有如此,我才能去陛下跟前替你求求情啊!我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切莫轻举妄动,惹来杀身之祸。” 许安归笑出了声,他看向许安泽:“如此说来,那还真的要感谢太子殿下给我留了后路?” 许安泽颔首一笑:“哪里,你我兄弟一场,相互帮衬那是应该的。” 许安归完全不理会许安泽的“好意”,他望向堂上,问刑部尚书:“盛大人熟读东陵国法,请问一句,包庇谋逆罪犯,该当何罪?” 盛明州愣了一下,抱拳回道:“回六殿下的话,包庇谋逆罪犯,罪同谋逆,斩立决。” 许安归看向许安泽:“听见了吗?太子殿下,我今日若真是谋逆,你有意包庇我,那你也罪同谋逆,也是要与我一起送去法场斩立决的。” 许安归这话说得极其轻巧,但是听在许安泽的耳朵里却是拒绝——许安归拒绝写下罪己书! 见许安归不知好歹,许安泽的脸变得极快,宛若骄阳瞬间被漫天乌云遮蔽一般:“六弟,不要不识好歹!” 许安归笑了,笑得满城苍雪都为之一颤:“我若识好歹,八年前也不会在大殿之上驳了陛下的面子,独自一人往北境去了。” 许安泽咬牙切齿:“你当真是找死!” “我若是找死,太子殿下又当如何?”许安归扬眉反问道。 许安泽没有想到许安归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挑衅他,心中的怒意不由得如同巨浪滔天一般翻滚不息。 他转身回到堂上,摸着堂上的令签,森然道:“你若是找死,那我便送你一程!你既然不肯写罪己书,那自然是认为自己做的没错!” 许安归冷然回道:“那是自然。” 许安泽把手中令签抛到许安归脚边:“来人!上刑!先打三十大板!” 虽然大理寺经常审一些朝廷要员,可到底是没有亲自审过皇子谋逆案。眼下太子亲令要杖责六皇子许安归,堂上的一众衙役纷纷面面相觑。 终有胆大的人上前一步,却被许安归满身散发出来的摄人气息震住。 一时间两边就这样僵持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许安泽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不想这些衙役都是怂包,居然不敢对皇子用刑。还不如宫里那些没根的太监有胆子。 没人敢动许安归,这案子要怎么继续往下审? 第78章 ◇ ◎救场◎ 邹庆倒是很开眼, 他恭敬地向许安泽一礼道:“太子殿下,三司负责审理,只是负责查清楚案情。既然太子殿下觉得案子已经审清楚了, 不如……交给陛下发落罢。” 许安泽扫了一眼邹庆,这人惯会在人前卖乖, 即便是定案, 也一定要在三司这里。不然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交给他们的父亲处理,谁知道这事还会不会出现转机? 必须在这里拿到许安归的罪己书, 他才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许安泽想到这里,斜眼看向自己身边的大监元宝。 元宝跟着许安泽有八年的光景,当年许安泽选中他作为东宫的大太监,就是看中这人做事老练,为人处世圆滑,极其有眼力见。见下位着会摆谱, 见上位者会阿谀奉承, 见平级会左右逢源。 此时此刻许安泽看向他, 元宝心中虽然有些犯怵,但是仔细一想, 哪怕许安归是皇子身份贵重,在太子面前,到底是臣,太子是君。 君要臣死, 臣不得死! 想到这里, 元宝便沉了沉心,带着身后伺候太子的两个小太监上前, 示意两个小太监把衙役手上的刑杖接过来。 两个小太监虽然不情愿, 但是也知道他们这些奴是不能违背主子意愿的, 于是两人低着头,把刑杖接了过来。 元宝走在许安归五步开外的地方,微微欠身:“六殿下,得罪了。” 说罢便给身边两个小太监使眼色,两个小太监上前去,还未走到许安归身前,他身旁的武将们纷纷上前一步的挡在了许安归的面前。 元宝尖锐的嗓子吊高了几个度:“大胆!难道你们想抗太子令?抗旨不遵,罪同谋反!” 百晓出声:“我与众将军同心,今日若太子殿下一定要杖责六殿下,那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六殿下,为国鞠躬尽瘁,不应该受到如此待遇!” “为国鞠躬尽瘁?”许安泽冷笑一声,从堂上缓缓而下,“前几日军报,南泽小国举兵攻打南境,南境五座城死守,皆损伤惨重。六弟,你即奉命为南境镇守,无辜消失,令南境损失惨重,涨南泽志气,这罪你怎么也逃不掉!” 许安归手掌落在百晓肩膀上,人墙让开一条缝隙,许安归抬眸道:“我留下百军师坐镇南境,裴渊、刘汉一干将军留守。这些在场的将领们,皆是身经百战。若不是太子殿下为了一己私欲,召他们回许都严刑拷打。又怎么会给南泽趁虚而入的机会?!南泽觊觎我江南粮仓许久,在南境军营里不知道埋了多少细作。我在军营里一直是称病,闭帐不出。是太子殿下把我不在军营的消息流传出去,又是太子殿下强行召回南境将领,才招致如此祸事——若说我私自离营有罪,那太子殿下在军营里扩散流言,动摇军心,亦是有罪!” “好一口舌灿莲花,不去当使臣,真是屈才了!”许安泽用自己冷若霜雪一般的眸子盯着许安归,“随便辩解几句,就把自己企图举兵谋反的事实抹得一干二净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安归幽幽吐出这句。 许安泽眉毛没有缘由地跳了起来,他蹙眉,遥指许安归:“六弟,你屯兵谋反证据确凿,还不认罪伏法?!难不成要我调用东宫亲卫将你羁押!” 许安归眼眸中有什么沉了沉,却不再回答许安泽的话。他知道今日许安泽会不择手段将他的“屯兵谋逆”之罪坐实。 许安泽见许安归一副桀骜的样子,顿时心中冒火,他大吼一声:“东宫亲卫何在?” 随着这一身怒吼,一群身着盔甲,手持长刀的人从外入内。叮叮当当之中就把堂下几个人围了起来。 百晓与裴渊把许安归护在中间。 许安泽最见不得这种忠心耿耿的场面,他朗声道:“六皇子许安归意图谋反,拒不伏法!我命东宫亲卫将其捉拿羁押!” “殿下不可啊!”邹庆见状大惊,连忙跪下,“太子殿下,您应该知道,陛下最忌讳的就是手足相残……” 许安泽横了邹庆一眼:“手足相残?我何时说要杀了六弟?我只是要把六弟羁押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是他身边的这群人,不知好歹!意欲抗旨!” 许安泽说完就把目光投向东宫亲卫领队:“羁押罪犯,反抗者,杀无赦!” 许安泽说完,那些亲卫皆是小心翼翼靠向许安归。 百晓与裴渊一众人皆是徒手,准备做最后的挣扎——不能让东宫的人带走六殿下,那必然是一场可以预见的虐刑! “哈哈哈哈……” 许安归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他笑了许久,才收住声,目光宛如春雪反射出的朝阳的光芒一般明灼:“太子殿下,你就这么着急想定我的罪,以至于都不关心我为何会离营吗?” 许安泽肃然道:“你离营自然是想发动兵变,回许都夺权!这还用问!?” 许安归面无表情地盯着许安泽,虽然是面无表情,但是许安泽只觉得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笑意。 许安泽的眉毛跳的越来越频繁,他不得不抬手按住右边的眉毛。不知为何,之前与何宣在东宫的争吵会骤然钻进脑子里,在脑中回荡—— “殿下可了解你这个兄弟?” “这么说,殿下也不曾了解你这个兄弟许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些都是何宣与他的良言相劝,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进去过。哪怕是他交代徐清把这些东西与人弄进许都附近,何宣也曾送来一封密信,希望他不要操之过急。 现在他站在堂上,望着堂下被东宫亲卫保卫的许安归,却不曾觉得他有半点的慌乱与畏惧。仿佛他根本不在乎屯兵谋反这种杀无赦的大罪! 一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挫败感,骤然升起。 许安泽眼眸里有了暗淡的猩红,仿佛天边遮蔽朝阳的云霭一般。 忽然许安泽上前一步,从徐清身上抽出一把剑,直指许安归身前的百晓,意欲率先打破这个僵局。 太子拔剑出手来得太快,快得容不得百晓做任何反应。 但身经百战的许安归已经看穿的太子的意图,他伸手把百晓拉向自己,脚下步伐一换,把自己换到了许安泽身前。左手上抬直接击飞许安泽手中的剑,而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抵在许安泽脖颈处。然后侧眼扫过周围跃跃欲试的东宫亲卫,以一种无比威慑之气势,威压了所有亲卫。 元宝见状立即大喊:“大胆!挟持君上,岂是人臣所为!” 许安泽知道如果许安归愿意,可以一指把他的脖颈指断。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许安归,太子的尊严不允许他向许安归求饶。 邹庆知道太子的性子,连忙上前劝道:“六殿下!不可!” 许安归侧目看了一眼邹庆,他知道邹庆的意思是说,如果在这里了结了许安泽,本来有理也会变得无理。 许安归看向许安泽,只见他鬓边有汗渍凝结成珠,知道他贪生怕死,心中必定惶恐万分。 而他无意以杀戮为武器要太子的命。 因为在许都,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生不如死,才是最大的恐惧。 许安归从未想要许安泽的血脏了自己的手。 于是他收了手:“我本就是沙场之人,练就的就是一击必杀的本事。有人想要迫害于我,身体本能会给与反应。请太子殿下不要再来试探我的本能,真的会死。” 权御山河 第67节 许安泽不敢再接近许安归,他虽然有授武的师傅,但终究不可能比许安归八年沙场实战更懂得如何杀人。 这个距离,许安归想擒获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没有挟制他的心思……换个角度想,就是许安归不屑挟持他。他想名正言顺的翻盘。可在这如山证据面前,他到底有何翻盘的资本? 许安泽忽然想起许安归方才的那句话——太子殿下,你就这么着急想定我的罪,以至于都不关心我为何会离营吗? 是了,他为何会离营?为何明知道许都这场声势浩大的斩首是引他出来的诱饵,还是有恃无恐的回到许都来? 许安泽沉思许久,都无法揣摩出许安归到底在筹谋些什么。 东宫卫不敢上前一步,两边又陷入僵持的境地。在边上陪审的三司也是沉默不语,不知道要如何插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音。而后秋薄身着御前侍卫的戎装,快步进了丽景门。 许安泽心中冷笑,他们这个父亲的到底是放不下许安归,这就派人来救场了。 秋薄进入丽景门分别向许安泽与许安归行了礼,然后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口谕,请太子殿下,六殿下与三司一同进宫。即刻。” “现在?”许安泽眼眸微眯,扫过许安归,只见许安归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许安泽忽然睁大了眼睛,即便是去陛下面前,你许安归也绝不可能逃的掉!倒不如说,他许安泽正期待着御前审问! 第79章 ◇ ◎反杀◎ 不到半个时辰, 许安归一身单薄的衣裳,满身污垢的站在了东陵帝的面前。 时隔八年,东陵帝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个曾经引以为傲的第六子。 再见许安归,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加高大与明亮。周身带着一圈宛若神明的光晕,无论是何时何地, 都让人挪不开眼。 东陵帝蹙眉, 看向站在书房正中的几个人,而后向邹庆扫了一眼道:“你带六郎去换洗一下。” 邹庆欠身, 来到许安归身边:“六殿下,随老奴来。” 许安归深深地望了一眼许安泽,便转头跟着邹庆出去了。 许安泽看着许安归走出了御书房,这才抱拳上奏:“陛下心疼六弟,儿臣可以理解。可六弟犯得毕竟是谋逆的大罪。不进刑部天牢受刑,已是陛下开恩, 如何可以再施恩德?” 东陵帝沉声问道:“这案子交给三司审理, 可审出什么了?大理寺卿你来说!” 汤邢忽然听见东陵帝点名要自己回答, 先是吓得一愣,然后回过神来, 上前一步欠身回道:“有些零碎的证据……无法成案。无论是六皇子,还是六皇子身边的军师将领,拒不承认六皇子谋反。哪怕是上了棍刑也是如此……” “汤大人!”盛明州打断了汤邢话,“虽说人证不肯开口, 可那些物证都不是白调查的。这种事情, 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 汤邢蹙眉,不再说话。他知道, 今日无论如何太子都要把这罪名坐实, 那些不齐的证据, 自然会有人补齐。 果然,门外内官忽然禀报,陈礼纪刚送来两个人。 秋薄压着这两个唯唯诺诺地人,进了御书房。一身麻布衣裹在身上,低着头不敢看。 秋薄抱拳道:“这两个人是陈将军送来的,说是山林剿匪的漏下的两个脚程慢的人。” 东陵帝蹙眉,森然地问道:“何人?” 秋薄直起身,看向跪在地上两个人说道:“陛下问尔等话。尔等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正前方威严无比的人立即低下头:“小人张虎。” “小人黄车。” “前些时日城外流匪可是你们?”东陵帝深沉的声音宛如一块巨石落了下来。 张虎颤颤微微地回答:“是……” “为何?”东陵帝又问。 黄车接着回答:“是六皇子让我们在许都周围待命……说是最近有重大行动。” 东陵帝眯起了眼睛,看向太子许安泽。许安泽则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瞄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这下人证物证都齐了,他这太子还真是不予余力的在审查许安归屯兵谋反一案。 盛明州更是见到有人证在,立即跪下高声道:“陛下,陈将军先是截获了运进城的兵器,后又查出藏匿在许都之外的叛军。人证物证聚在,六殿下这意图谋反的案子还用再审吗?” 东陵帝还未发话,就见许安归已经换了一身古铜色的厚重锦服,回到了御书房。他缓缓而来,慢慢地翻折着自己的衣袖,打量着这两个跪在殿上人。 张虎与黄车看见许安归,立即转向许安归叩头:“六殿下救命!我们……我们也是听从你的命令驻守在许都之外的山林里伺机而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邹庆见状上前用手中的拂尘直接给这两人一人一下:“不知好歹的东西,御殿之上岂容得你们胡乱攀咬!” “六殿下,救我!”张虎与黄车看见许安归,纷纷磕头。 许安泽扬眉,看向许安归:“六弟,人证物证都齐了,你还有何解释?” 许安归轻轻一笑,把手负在身后,似是放弃了抵抗一般:“无话可说。”转而看向许安泽道,“只是劳烦太子殿下把臣弟昨日解下的那把剑,还给臣弟。” 许安泽蹙眉:“这事已经证据确凿,你怎么敢……” “太子!” 东陵帝一声闷响,打断了许安泽的话,一副恼怒的样子盯着许安泽道:“这场戏,你到底是要演给谁看!” 许安泽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在如此铁证面前,他的父亲居然选择相信许安归?! 为何许安归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由他动手栽赃而没有一点反抗? 何宣那时的话又浮现在许安泽脑海,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眼前这个继承贤妃绝世容颜的六弟! 东陵帝看向邹庆:“去把今晨的邸报拿给太子看。” “邸报?”许安泽一头雾水。 不仅是许安泽,连盛明州等人也皆是一头雾水。 邹庆走到东陵帝身后的书架上翻了翻,便把今日的邸报给翻了出来。双手呈给许安泽,许安泽一把扯过邸报,抖了两下展平了,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忽然目光定格在一处,双手微微的颤抖,嘴里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这邸报我昨日是过过一遍的,怎么会多出这一条!” 东陵帝不想解释,看向邹庆。 邹庆既有眼力地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这消息是今早出邸报之前传来的。是临时消息,殿下没有看过也是情理之中。” 许安泽手缓缓握紧,邸报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堆废纸,他抬眸看向许安归,恨恨地问道:“这就是你离营的原因?” 许安归望向许安泽:“也是我北境屯兵的原因。又或者说是我没有阻止太子殿下把我屯兵意图谋反这件事,随意闹大的原因。” 许安泽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只是悠悠地把手对插入广袖之中,解释道:“北境屯兵八千骑兵,在与北境乌族的交战中折损三千,救回了被羁押在乌族大营里的人,是我准备安排给南泽的细作。 “我才刚威慑住北境乌族,南泽又开始北伐犯境,连下我东陵两座城池。如此焦灼的战事,朝堂之上必定无人敢应战。而我前几日才写了威慑乌族的折子,南泽事出,陛下与太子殿下必会想到让我去南境退敌。 “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去了南境,主理战场顺理成章地拿回了城池,放走了南泽主帅马跃,并把我原本准备安插在南泽的细作给放了出去。 “这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因为在这一局中,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收复东陵两座城池。我想要的是要南泽对我东陵永远的臣服! “南泽大败,主帅好大喜功,他必不能忍下这次失利。我见收复南泽时机已经成熟,便让百晓帮我隐瞒军中,私自出营,调遣了北境剩余的五千精骑日夜兼程绕过官道,从山野赶往南境。 “就在五千精骑养精蓄锐的时候,太子殿下放出了我离营意图谋反的风声。再加上我留下的军师与南境主帅被太子尽数召回严加审问。 “南境军营里的细作就更加确信了我不在军营里是为了起兵谋反,而现在南境城防是最薄弱的时候,于是就有南泽起兵攻打东陵南境五城的事。 “南泽这倾巢出动的军事行动,使得后方空虚。 “我便带领着五千精骑,由我安插进南泽的细作打开城门,直下南泽王宫,打得南泽措手不及,擒住了南泽王。 “至此南泽王向我写了投诚书,愿意俯首称臣。 “南泽大军的后方补给被我切断,前方又被南境军牵制太久,已经没有了回王城能力,尽数被我南境俘获,成为阶下囚。 “而后,我独自一人策马而归,为的就是救下这场战役中辅助我,功不可没的南境将领们。” 许安归似笑非笑地看向许安泽:“昨晚南泽王的求和书已经送到了陛下的手上。他表示愿意向陛下称臣,交出南泽六部之权,每年向东陵朝贡,要求就是保留南泽皇族的皇家礼遇。至此,我还有什么没有解释清楚的吗?太子殿下?” 许安泽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没有想过自己精心安排的这一场谋反,居然在许安归与东陵帝的眼里就是一场闹剧!只要有了南泽王的求和书,任他许安泽把这些证据链安排的天衣无缝,在东陵帝与许安归的眼里,这都是一场他一个人唱了半天的、却无人来和的独角戏! 满地、满场都是冷寂与尴尬。 奇耻大辱! 许安归居然利用他铲除异己的心思,就这么将计就计的攻下了南泽,顺便给了他东宫太子一个奇耻大辱! 许安归,他怎么敢?! 许安泽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则是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笑问道:“你们确定是我指使你们在许都附近伺机而动的吗?” 张虎黄车再蠢也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利用了,连忙转向东陵帝磕头:“陛下饶命,六皇子饶命!小人即便是再愚蠢,也不管胡乱攀扯帝国皇子啊!这真的是六皇子的命令啊!” 许安归问:“你们当真是在你们那所谓的寨子里见过我?你们接到的命令,真的是我身边的人亲传的?” 张虎与黄车不敢再胡乱叫嚷,他们确实没有见过许安归本人。所有的命令都是一个蒙面的男子下达的。 现在仔细想来,他们连对方的人面,一个都没见到。 他们的主子只是每月给他们足够的银钱与粮食,让他们在山林里栖息着,时不时地派两三个人出来骚扰过路的百姓,仅此而已。 许安归见两人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冷声道:“不用找了,给你们好处,让你们干那种丧尽天良的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等你们指认?我若是这件事的指使,也不会给自己留这么大把柄——太子殿下,您说对吗?” 许安泽猛然听见许安归叫他,魂忽然回过神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安归。 第80章 ◇ ◎兄长◎ 许安归并没有功夫细细揣摩许安泽眼神里的心思, 只是转向东陵帝,抱拳道:“陛下,这件事, 我看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不可全听全信。当务之急是选定议和使出使南泽, 带去由陛下亲书的册封丹书。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必特地去澄清, 自然会随着邸报的下达、南泽王的进贡,变得水落石出。就算是要追查, 也不急在这一时。” 东陵帝望向站在殿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随他一直执政八年的太子,这些年因为猜忌与野心变得阴沉。 一个是披着戎装,四处征战,力求完成太祖皇帝遗志,心胸开阔, 哪怕知道有人千方百计算计他, 也不准备深究的六郎。 初春的那一场倒春寒已经缓缓退去。 有暖色穿透御书房的窗棂, 映射在耸立在窗边的许安归的身上,反射出圣洁的光辉。 权御山河 第68节 而许安泽站在里面, 光辉浅落在他脚边,光辉的尽头便是昏黑的幽暗,笼罩在许安泽身上,与许安归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两人仿佛生来就衔着明亮与黑暗的一般, 看上去格格不入, 却又可以共同存在,互不干扰。 东陵帝的目光挪向许安泽, 缓声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许安泽身子一怔, 立即抱拳行礼:“儿臣以为六弟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选定议和使, 封南泽王为南王,赐王族待遇。这样才不辜负六弟的一片苦心。” 东陵帝扬了扬下巴:“邹庆,你去部里传礼部尚书霄请来御书房议事。” 邹庆得令立即曲着身子退出了殿外。 东陵帝又道:“这两个暂且收押刑部,刑部务必给孤看好了。秋薄这事你去办。” 秋薄令旨,带着张虎与黄车两人退出了御书房,盛明州恭谨地欠了欠身子。 东陵帝又看向大理寺卿:“知道这案子如何结案了吗?” 汤邢行礼道:“是,微臣这就回去着手结案。释放百军师与裴将军一行人,并且加以抚恤……臣等告退。”说罢汤邢带着盛明州与江元良一起退出了御书房。 只是片刻间,整个御书房就只剩下东陵帝、许安归与许安泽还有一众服侍的内官。 许安归向东陵帝与太子行礼道:“父亲,太子殿下,既然后面是朝政的事,我便告退了。昨日夜里若不是兄长给我送去一条毯子,恐怕我就要冻死在牢房了。听说兄长现下在翰林院主持编修工作,我想去与兄长道个谢。” 东陵帝闭上眼睛,缓缓地点点头,示意许安归可以去了。 许安归再一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走出御书房的宫门,他竟然踉跄了两步,靠向左侧的宫墙,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呼吸变得紊乱了起来。 直到有宫女从他身边走过,看着他身上腰间挂着的一条盘龙缠绕着六字玉佩,纷纷驻足低头问安:“六殿下安好。” 许安归这才站直了身子,迈开步子,向翰林院走去。 * 许安归还未到翰林院,墨染就已经通传给了许安桐。 许安桐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迎到了翰林院的门口,看见许安归远远的风姿绰约,安然无事,发自内心的笑,不自觉地挂在了脸上。 许安归见许安桐远远地就出来迎他,如同苍雪一般的惨白的脸上,绽放出了比春光还要灿烂的笑颜:“兄长。” “事情解决了?”许安桐放下衣袖。 “是。这段时间让兄长操心了。”许安归一脸歉意。 许安桐上前,搭住许安归的肩膀:“你等我下,我去交代些事情。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说会话。” 许安归乖巧地点点头:“全听兄长安排。” 半个时辰后,许安桐便把许安归带到了他现在居住的烟雨斋。 即便是许安归从小养在皇家,也从未见过这般有情调的园子。从正门而入,一眼望去,看不见东南西北的墙头,占地之广令人咋舌。 继续向前走着,只见这里引水处处为池,磊石处处为山,这里的山水全部藏匿在曲园回廊之中,一步一景,步步惊叹。 更让人惊觉的是这里草木繁盛。 许安归此生所见过的草木花铃,不论四季,居然都可以在这里齐齐绽放! 现下才二月,初春的气息刚刚被一场倒春寒掩盖,但是许安桐所居住的这座园子里不但有山茶、玉兰、牡丹、芙蓉、杜鹃,居然连罕见的绿梅都还开着。 远远看去仿佛是春日里新抽的嫩芽,一片嫩青色,引领着整个烟雨斋的春日之象。 “这……”许安归伸手去摸着喜光的紫色鸢尾,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回眸笑着解释道:“这座园子本是父亲建给贤母妃三十岁生辰礼……自然是颇费了些心思。这些艳丽绝美的花儿能常开不败,是因为它们土下引得有温泉。冬日,喜暖的花草种在温泉区,地热自然好生长。到了夏日,便可以关上阀子断流温泉。以此来让整个院子的草木,常开不败。这里地热的缘故,无论何时来,这里都有江南烟雨温润气候。” 许安归松开鸢尾:“父亲为母亲建造的这座园子,居然花了这么多的心思。” 许安桐继续踩着青砖回廊,引着许安归来到了一处景致璀璨的水榭。才一坐下,墨染便着人抬了一套烹茶的工具,许安桐便亲自替许安归做起茶来。 许安归看见这些东西忍不住感慨:“若说这些风雅之事,还是兄长更擅长一些。” 许安桐挑眉:“我也就只有这些长处了吧?” 许安归眼眸里似是落入了满潭樱花,暖暖地望向许安桐:“南泽归降这件事能成事,全是依靠兄长在宫里活动。我感记在心。” 许安桐摇头:“你也不用谢我,那是太子求仁得仁的结果。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许安归笑了:“兄长还是这么自谦。我知道,父亲那里是你一力劝说的。若是让他自己来做决定,他必然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三司处理,任由太子把这件事发酵成谋反。” 许安桐看了一眼许安归,便倒了茶沫子:“我听到你晚归的消息,我就在想,你必然是有什么更大的筹谋。我是看了北境刺史带回来的消息,才猜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却也不敢跟父亲明说。若你只是屯兵,没有意图谋反,那便是在谋人。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缠着父亲讲皇爷爷征战四方的故事。想着,若有朝一日,你也有机会如同皇爷爷一样手握重兵,是不是也会如皇爷爷一般英明果决。索性,我猜对了。” 许安归看着许安桐认真做茶,玩笑道:“原来兄长才是那个坐在大帐里运筹帷幄的诸葛,一早就想到了我的目的,并对我施以援手。” 许安桐笑了笑:“你就会与我打嘴。你与太子不同……于内于外对我来说,你都不同与他人。” 许安桐忽然煽情起来,许安归听着有些耳红:“兄长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那不然,你说些别的来听听?”许安桐抬了抬眼眸。 许安归想了想道:“还有一事,需要谢谢兄长。” “嗯?”许安桐眨了眨眼睛。 许安归道:“就是裴渊他们的儿女。我知道,你让太子把他们的儿女放出来,其实是为了想让他们见上一面,一解相思之苦。那些个说辞,不过就是搪塞太子的理由。” 许安桐倒入热水:“我算了算你消失的时间,感觉你那边事情快完了。即是五千轻骑夺城,你谋划这么久,想必也不会拖得太长。太子这场独角戏唱得太久,也没意思的很,你很快就回回都城,必不会让他这么无聊。便想着还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虽然见面的时机不太好,但总归是见上一面了。” “是啊。他们骨肉分离八年。这苦不是旁人可以体会的,但是兄长却体会到了。”许安归轻叹一声,“一会还要有劳兄长派人去把百晓裴渊他们接过来,暂且住下。我想……” 许安桐递给许安归一杯烹好的茶:“早就替你想好了,我这个园子有许多客房,回来的时候已经着人去收拾了。墨染这会已经去刑部接人了,一会人接过来,先找许郎中给他们把身上的伤给治了。他们在牢里受苦了,先用过饭,睡得精神饱满,再把他们的儿子从天照书院接出来,免得做儿子的看见爹爹那副模样又要伤心难过。明日我再进宫,让母妃帮忙把他们的女儿都差遣过来,让我用几天,叫他们亲人团聚。你啊——就少操点心吧,看你脸色没有一点血色,也是要找郎中好好看看!” 许安归“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许安桐蹙眉:“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 许安归连连摆手:“不是,是……许久没有人在我耳边这么唠叨了,忽然觉得好开心。我想一辈子就卧在兄长这里,听兄长唠叨我。” 许安桐没好气地瞪了许安归一眼:“胡闹,越大越没规矩。父亲早就给你定了一门亲事,你都二十有三了,再不成亲自立门户,赖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 许安归也就是想对着兄长撒撒娇,不想许安桐居然能把话题岔道他选妃的事情上,他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心中惴惴不安,根本没有低,于是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嗯!兄长烹的茶,当真是清香宜人!” 许安桐自己也端过一杯茶,苦口婆心道:“那姑娘我见过一次,挺有意思的。有些小顽皮,但无伤大雅。娶回去做个贤妻,还是极好的。” 许安归明显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了话头:“要我说,兄长才应该是再续弦。日后你留在都城里,若是没有贤内助帮你应付内外,如何使得?” 许安桐本来欢悦的表情听见许安归这句话的时候,瞬间变得如同冬雪过境一般,只留下一片苍野的凄凉。 第81章 ◇ ◎受伤◎ 许安归咬了咬舌头, 小心翼翼地把手覆在许安桐的手上道:“兄长……还没过去那个坎?” 许安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得如同早晨山涧的薄雾一般淡漠:“我还没有办法让这里,在听见她的死讯的时候, 跳得不痛了。”许安桐捂着自己的心口,“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长情的性子是随了谁, 认定了一个人, 就会痴痴傻傻的一条路走到黑。” 许安归苦笑一声:“你说是随了谁?自然是随了那个日日在宫里念经度日的女子呗?难不成是随了我们的父亲?” 许安桐盯着许安归一副溺爱的样子,打趣他:“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敢这么打趣自己的父亲,当今的陛下。也不怕我去父亲面前说嘴,让你吃些苦头” 许安归笑得山花灿烂:“兄长才舍不得呢!”转而许安归的表情又变得惆怅起来,“在驻守北境的时候,我经常在想,若我们的母亲不是对父亲那么长情, 现在也不会落发为尼, 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了吧?” “我年三十的晚上, 去见过贤母妃。”许安桐望向许安归。 许安归立即收敛了笑意,蹙眉问道:“母亲还好吗?” 许安桐摇头:“红烛姑姑一直照顾着贤母妃, 自你离开之后,贤母妃便有了心口痛的毛病。你知道的,赵皇后从来都不是善类,她不想要贤母妃好, 御医院又怎么敢真心实意地去给贤母妃下药。只是日日熬着药, 也熬着自己的身子罢了。” 许安归手蜷缩起来,眼眸猩红:“是我没用。” 许安桐拍了拍许安归的手:“好在你回来了, 相信这会贤母妃已经知道了你回来的消息。她这些年的坚守, 总算有盼头了。” “我会想办法接她出来的。”许安归说话有些哽咽。 许安桐却是一副端正严肃的样子:“现下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应对, 先养足了自己的精神再说吧?” 许安归愣了一下,明白了许安桐说的事情:“兄长说的是我的冠礼?” 许安桐点头:“是了,所有皇子都在十六岁的时候进行冠礼,以表成年。接下来就是娶亲,封王。你这些年在外征战,战功赫赫,今又降服南泽,实属大功一件。陛下既然已经给你钦定了妻子,礼部自然会先补全你的及冠之礼,再行大婚。及冠之礼极其复杂,从早到晚都不得消停。你这幅模样,不好好养着,如何能够应对?” 许安归收回手:“今日我给下了太子的脸子,来日他必不会让我的及冠之礼太顺畅。” 许安桐亦是担忧:“是,今日你绝地反击,几乎是踩着太子的脸面在邀功。他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你。听为兄一句劝,你才回许都根基尚浅,不如收些锋芒,韬光养晦。” 许安归目光落在手中的半盏茶中:“自小父亲喜欢我多过太子,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即便是我示好,他也不可能真的容我,今日他如此积极推动我去主帅南境,无非就是想要我手中的军政大权。兄长放心吧,只要我一日没有交出北境与南境的军政,他一日就睡不安稳。今日被我反咬一口,日后他必定会更加谨慎,不会再有如此轻举妄动之举了。” 许安桐不知道要怎么说,只是道:“我看太子这些年的性子越发阴鸷。早些年他还知道顾忌,现下的他……恐怕未必如我们所想的那般知进退了。鱼死网破的事情,现在的他做得出,也做得到。你切莫把他逼急了!” 许安归笑了:“那不是正好,我与太子同归于尽,兄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了。” “许安归!”许安桐沉下了脸。 许安归笑开了,打岔:“兄长,我知道你的难处。惠妃与解和这些年为了你隐忍颇多,他们解家本就开国元勋名门,怎么甘与人后?当年若是解和愿意替你周旋,你也不会被封到那种苦寒之地吃一趟苦,连带着王妃嫂嫂也跟着走了。我明白解和的意思,只要你在外受尽苦楚,忍无可忍之时,你便会回来了。这不,他们可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许安桐沉默不语,眼眸里沉淀着许多陈年往事与无法言说的静谧。 “兄长,有些话是我们俩兄弟关起门来自己说的——在这件事上,从来都是有能者胜任,所以兄长该争的争,该抢的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对你心存怨怼。我知道,许多事,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许安归站起身,走到许安桐身后,附身把他抱住,“除了母亲,你与我便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你我是亲兄弟。你问我要的东西,我没有不给的。” 许安桐听见许安归这番说辞,心中无比欣慰,他清瘦的脸靠向许安归的棱角分明的脸庞:“看来边疆八年你也没怎么吃到苦,尽吃油去了,居然把你养得如此油嘴滑舌。” 两人玩笑之间,墨染已经把百晓与裴渊一众将军给接回来了。 墨染引着百晓与裴渊一行人,绕过花团锦簇的各式苏州园林,来到水榭边。百晓与裴渊一行人看见许安归与许安桐两人,立即要跪下行礼。 许安归立即站起身,阻止了他们道:“兄长一向不看中这些,你们还有伤在身,就别行礼了。” 裴渊一行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百晓倒是毕恭毕敬地作了揖:“多谢清王殿下的毛毡与客房。” 许安桐也站起身来:“你们先去客房休息吧,郎中已经在缘与榭等你们过去了。今日你们先安心看病、沐浴、休息。墨染已经把净房与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你们直管去就是。明日我在派人去天照书院与内宫把你们儿女接出来,你们好好聚一聚。” 这对于裴渊一行人简直是莫大的惊喜,望着许安桐温和如三月春风一般暖芸芸的笑容,总觉得这位贤名在外的清王殿下与身边站着的许安归一般,都是天界神殿降生在人间的神之子。 如果可以,裴渊真的想给许安桐塑一座金身,放在庙里供起来。 真是菩萨一般的好心肠! 裴渊一行人千恩万谢地跟着墨染去了缘与榭。只有百晓似是有话想与许安归说,默默地站在许安归身后。 许安桐见状笑了笑,对许安归道:“你也在我这里住几日罢?我去小厨房看看,让他们给你做道你爱吃的小菜。你们也快去休息罢,都折腾一天了。” 许安归从不跟许安桐客气:“是,兄长,那我便去休息了。晚上等我与你喝几杯,你可不许跑!” 权御山河 第69节 许安桐颔首,笑而不语。 下人便带着许安归与百晓去了缘与榭的东厢房。 这烟雨斋的客房布置的都极其用心,处处精致,每一扇窗户上的窗花都雕琢得极其有寓意,尽显江南水乡那种温婉碧玉。 可许安归却没有心情细细观赏,他到了厢房便退了所有下人,把百晓拉入了厢房里。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什么忽然放松了一般,有些晕眩。 百晓早就看出许安归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忙上前扶着许安归:“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许安归摆摆手,眼睛扫了一眼门外,见纸窗外没有人影,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退下左边一半衣衫,百晓这才看见许安归的肩膀一直有血缓缓从结了痂的伤口渗出。 百晓瞳孔一缩:“殿下您受伤了?我去找郎中……” 许安归皱眉,一把拉住百晓:“不可!” 百晓疑惑地转过身,看向许安归。 忽然明白了。 从那天见到许安归的时候,就觉得他行为有些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为何许安归处心积虑地收复了南泽,却不敢以这事邀功,在法场与太子殿下一争高下,还被太子带来的人围攻带走? 现在想来,是他受了伤,自觉没有能力以一敌百,才出此缓兵之计,等战报到达许都。 难怪那日在地牢里,许安归一直都闭着眼睛,有气无力。 想来他为了救他们日夜兼程从南境赶回许都。 这肩膀上的伤,这些时日必然是愈合好了又裂开,裂开后又接着愈合,反复折磨着他。 这几日又是这般劳顿,难怪许安归的脸色如此难看。 百晓想来,只觉得心中无比感激,他轻声道:“殿下是怕受伤的消息的传出去,有人图谋不轨?” 许安归点头:“戍南戍北留在南境帮我处理后面的事,我现在身边还没有可靠的人护我周全。若是我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必定又是永不停息的一场场刺杀。我……不想给兄长添麻烦。” 百晓会意地点点头:“那我便想法子问郎中要些金疮药与纱布,先把殿下身上的伤口处理下。” 许安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事情总算告段落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了。” 百晓蹙眉:“之前从未与太子正面交锋过……这才且过了一招,就已经九死一生了,这以后的日子我们只会更难过啊……” 许安归不置可否,可他确实很疲惫,没有很多的精力与百晓闲话。 第82章 ◇ ◎试探◎ 百晓自己也是骑马从南境赶回许都的, 知道不分昼夜的从南境策马而归有多么的辛苦,他见许安归靠在软塌之上闭目养神,便不再说话。 只是退出房门, 去找郎中,寻了一些借口, 要来了纱布与金创的药。 回到许安归房里的时候, 许安归已经仰头靠在梨花雕木床边睡着了。 百晓进屋的时候,许安归很是机警的睁开了眼, 看见是百晓拿着纱布与药来,便又合上了眼。 百晓坐下,小心翼翼地给许安归涂药,嘴里忍不住念叨:“只是这样简单的包扎,恐怕是不能让这伤痊愈……偏偏这段时间,有许多事需要殿下去做……以属下之见, 这件事还是告诉清王殿下的好。” 许安归摇摇头:“你别看兄长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 他也有他的难处。太子自小就不与任何兄弟亲近。这些时日兄长能与太子周旋着, 也是因为太子想利用兄长钳制我。兄长每日小心翼翼在太子眼皮底下过活,恐怕已经耗费了不少精力, 我不能让他再为了我分了神。我不是第一回 受伤,身子还算健硕。这点小伤我还是受得住的。” 百晓望着许安归毫无血色的脸,知道许安归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别人知道。 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替许安归包好伤口之后, 便替他换了睡衣, 看着他睡下了,才去了隔壁的里间。 许安归这一睡, 便是深睡。就连答应许安桐晚上与他小酌几杯的事情都抛在梦里了。 许安桐倒是来缘与榭看过许安归。 百晓靠在许安归床榻不远的暖阁上养神, 听见动静睁开了眼, 看见许安桐,想要问安。 许安桐却是做了一副噤声的样子,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许安归的身边,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其实远比许安归与他讲述的那般凶险。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熟睡的样子,轻叹一声,便离开了。 * 许安归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正午。 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养成了不可动摇的规律生活,八年间他从未睡过一次懒觉。不想今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顶在头上了。 不由地坐了起来,冷不丁地扯到左肩伤口,疼得直皱眉。 “六殿下,您是不是醒了?”门房外传来轻柔的女子的声音。 许安归深吸了两口气镇住了肩膀上的疼痛,沉声道:“进来罢。” 房门被推开,两个十五、六岁小宫女一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衣物与靴子。 两个宫女低着头来到许安归的面半蹲行礼:“六殿下,清王殿下让奴来照顾您的起居。奴名唤书香。” 另外一个小宫女说道:“奴名唤墨香。” 许安归颔首一笑,兄长院子里女官的名字,倒是有趣。 他扬了扬眉:“东西放下你们出去吧。” 书香与墨香皆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办。 许安归解释:“我不习惯有人伺候。” 书香虽然不敢抬头,但是却是壮了胆子,上前一步回道:“清王殿下交代奴,您刚回许都或许有些不适应,但终究会适应的。让奴务必伺候您起身。” 许安归知道许安桐的苦心。 他既然已经回到了许都,接回了帝国六皇子的身份,那么宫里的那套规矩,他就必须适应起来。 许安归沉默了片刻道:“放下罢,这件事,我去同兄长说。他不会苛责与你们的。” 书香与墨香又相互看了一眼,才把手里的衣物与靴子放在了桌子上,退出了许安归的房间。 许安归从床榻上站起身来,来到桌前,摸着那两个小宫女送来的衣服,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还住在皇宫里,每日清晨都会有两个这样的小宫女端着被熨烫、熏香好、用最顶级的锦缎做的衣裳来给他换上。 他只需要伸直手臂,衣服就会整整齐齐的归置在他的身上。 苍山学艺三年,军营生活八年,都让快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帝国皇子。 让他忘记了他本来也是穿着用无比昂贵的缎子裁出来衣裳,走在云端,俯瞰整个苍生大地的人。 其实他也不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只是他肩膀上的伤,实在不能让旁人看见,免得引出更多的事端来。 他只能自己艰难地穿上衣服,然后忍着肩膀的疼痛,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了床榻上,低眉去看了看丢在床榻上的衣裳,若有所思似的,然后装得没事一般推开门。 书香与墨香站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即把头放得更低了。 “兄长回来了吗?”许安归问道。 书香回答:“回六殿下,王爷已经回来了。在膳厅等您去用午膳。” 许安归点点头:“去帮我收拾下屋子罢。我不喜欢屋里有味道,不要点香。” “是。”书香与墨香应了之后便低着头进了屋子。 看着许安归走了以后,书香与墨香才松了一口气。 墨香一边抱起床上的被子,一边说道:“我还以为六殿下不肯让我们伺候呢!看着我俩的时候一脸冷漠,像城外护城河里的冰一样!” 书香把许安归丢在桌上与床榻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好:“六殿下自然不能跟咱们王爷比。咱们王爷是出了名的好性子。” “可是,书香……六殿下长得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墨香忍不住抱住了许安归睡过的被褥。 书香看了一眼墨香,笑了:“看看你,又犯花痴了?你啊,就别想了,六殿下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这些年别说通房了,身边连一个丫头都没有留过!” “你不害臊……满嘴胡吣!我何时有那个心思了!你再胡说,仔细我撕了你的嘴!”墨香面红耳赤地把许安归床上的被褥抱出了房间,拿出去晒。 书香笑着摇摇头,把许安归换下衣裳一件一件地放入了竹篮。 正收拾着,书香看到手中的里衣肩膀处,居然有一片殷红。 她吓得立即把这件衣服塞到竹篮里,望了望在园子里晒被褥的墨香。墨香正把被褥抛过绳头,她迅速收拾把其他衣裳也捡起来,抱着竹篮道:“墨香,我去洗六殿下的衣裳。” 墨香应了一声,书香便紧紧地抱着许安归换下来的衣服,向着后院去了。 午膳之后,许安桐照例准备小憩一会。不想书香却早早地候在了许安桐的寝殿门口。 许安桐见到书香一脸愁容,不由得笑了:“怎么?六弟不喜欢你们,把你们轰出来了?” 书香点点头。 许安桐会意地点点头:“方才用膳的时候他同我说了,他既然不喜欢你们进屋子,那你们就在门外伺候着,扫扫院子,做些给他端茶递水的活,落个清闲。” 书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爷,奴是有别的是来禀报。” 许安桐见状,只是愣了一下,便让书香跟着他进了寝殿。 许安桐坐下,墨染上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书香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叠得整齐的白色里衣,双手呈给许安桐:“这是六殿下的里衣,奴收拾的时候,收起来的。请爷看看左侧肩膀处。” 许安桐接过来,展开,发现许安归左肩的地方有一处水渍,上面的血迹,已经淡去了不少。 书香继续说道:“奴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把这片血迹蹭掉。想来六殿下受伤已久,这衣裳来回渗透,洗不掉了。奴想着这几日院子里有郎中,六殿下却没有召过郎中帮他瞧一瞧肩膀上的伤,是不是六殿下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召郎中……所以奴也不好把这件衣裳让旁人看见,便送到爷这来了。” 许安桐蹙眉,拿着衣服看了许久才把这件衣服递给墨染,对着书香道:“六弟才从战场归来,战场上的男儿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六弟原也不是个娇惯的,大约是伤得不重,他觉得没必要惊动我。既然他觉得无大碍,你也不要小题大做,还是照旧去伺候。只是以后每日你一个人去伺候便可,让墨香回来罢。你是个伶俐的,这事不要声张。日后再有这样的衣裳,你看着处理。我与六弟都会念着你的好的。” 书香半蹲,恭谨地回道:“是。奴告退。” 许安桐望着书香退出寝殿合上门,便又重新拿回许安归的里衣,对着墨染轻叹一声道:“这衣裳,你拿去烧了吧。在院子里你留意一些,若是书香是个聪明的,就不会到处散播六弟受伤的事。想来六弟也知道他受伤这事瞒不住贴身伺候的人,便起了试探的心思。若是书香不通透,你寻个时机,帮六弟了结了她罢。” 墨染低头回道:“是。” * 缘与轩是烟雨斋的客房,这里虽然也还是独门独院,但是作为客房,院子并不大,院子与院子之间离得近。 许安归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即便是没有午间休息的习惯,此时也不得不用了午膳继续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只是还未睡得自然醒,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或是嘤嘤凄凄的哭声。 许安归张开眼睛,躺在床上养神,许久才缓缓坐起身来。 权御山河 第70节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发觉屋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立即抬手护在心口,喝道:“谁?” 第83章 ◇ ◎买砚◎ 只见他目及所到之处, 净房边的纱帘下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惯是那副清冷桀骜的样子。 许安归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嘴:“凌乐?” 凌乐走到许安归前面:“我是来保护你的安全的。” 许安归原本疲惫的面容一下就变得精神起来:“她让你来的?” 凌乐嗯了一声。 那一瞬间, 许安归原本警觉而绷紧的心瞬间变得松弛了下来,他望着凌乐, 到此, 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有这种本事, 能够预见到他的难处,并且施以援手。 这几日他还担心自己伤重的事情泄露出去,会因为来杀身之祸。今日季凉便派了凌乐来护他周全。 想来她在许都也是有自己耳目的,能够探查到他身边事。 许安归喘匀了气息,犹豫地问道:“她……如何?” 凌乐睨了许安归一眼,还未回答, 就听见门外传来书香的声音;“殿下可是醒了?需要奴去烹一壶热茶吗?” 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 许安归便发现凌乐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匿在哪里,只是能隐约感受到凌乐身上带着的冰冷的肃杀之意。 许安归觉得好笑, 轻咳了一声掩盖自己的笑意,对外面唤着:“你且进来。” 书香推开门,低着头恭谨地站在许安归面前。 许安归问:“为何就你一个人了?” 书香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奴把殿下的里衣拿去给王爷看了,爷叫奴伶俐些, 以后这院子就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伺候。免得节外生枝。” 许安归抬眸看去, 这个婢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级,心思却是无比的深沉。 谁也不能说这些下人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就是错。好歹她们这些小心思, 可以暂且让他安静一些时日。 许安归道:“去端盏热茶来。” 书香见许安归没有再说什么, 便盈盈地退下了。 许安归望向净房的方向, 凌乐的气息还在,但是他却没有出来询问,想来他只是听季凉的话,来保护他。却没有季凉那般敏捷的心思,能从话里话外听出一些端倪。 许安归轻叹一声,只觉得凌乐这种人只是在他身边当一个侍卫,真的是屈才了。 凌乐的眼神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圣洁。仿佛暮云峰上那一层冰雪,反射出的光辉一般,到处肆意着冰灵的气息。 他本就是习武的天才,无心与这些政事的弯弯绕绕。 许安归轻笑,季凉让凌乐来保护他,是知道凌乐心思纯良,不喜欢多话多思。 这样一个淡漠骄傲的人,恐怕也不屑听墙角,那他便没必要防着凌乐了。 许安归侧耳听着院子里略显吵杂的人声,应该是兄长把裴渊他们的儿女接到了院子里,一家团圆了。 许安归愣神的时候,书香已经端着茶送进房来。 看见许安归出神,便也没有打扰,自顾自地退下去院子里把晒得被褥收了起来。然后拿起扫帚,把院子里的落叶一下一下地扫在一起。 许安归起身倒了一杯茶,还未送到嘴边,就见一道白影闪过,先把他手中的茶抢过来,闻了闻。 凌乐又用小拇指沾了点,放在嘴边尝了尝,而后道:“没毒。” 许安归哭笑不得,问道:“原来你还会辩毒?” 凌乐望着许安归:“我担不起神医的名声,不代表不懂医术。” 许安归惨白的脸色还未完全恢复,凌乐看着许安归这幅气色道:“让你的军师去给你抓点补气养血的药材,煨了鸡汤送下吧。” 许安归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若是想保护我的安全,在我身边跟着就是,不用这么躲躲藏藏的。皇子身边有一两个侍卫保护安全,也没什么奇怪的。” 凌乐沉默了半晌道:“你身边无缘无故多了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麻烦吗?” 许安归倒是笑了起来:“怎么?你有什么风流事怕被我二哥查出来叫我知道?” 凌乐一副开不起玩笑的严肃,死死地瞪着许安归。 许安归见状,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倒也不再跟他嬉笑,说道:“你来路不明就对了。前几次交手,二哥都没占到便宜。这次他不会再轻举妄动了。他要是花功夫在你身上,我倒是能消停一段日子。” 凌乐没在跟话,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许安归身边,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 许安归见这个木头一副开不起玩笑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么一看他身边那四个亲卫,比这个木头要好多了。 好歹还能受得住他打趣。 许安归站起身,倚着门,听着外面团聚的人声,温和的笑意铺满他整张脸。 从凌乐这个角度看过去,许安归这一笑,仿佛凛冬上冻的江水,在这一瞬间都破冰消融了一般,变得潺潺不息,宁静悠远。 许安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立即整理好了衣物,出了缘与榭。 沿路遇见小内官,他便嘱咐小内官备车。 小内官见许安归身上穿着象征皇子身份的黑金龙服,立即俯下身子,得了令,一路快走奔向了院子后方的马厩。 许安归现在的身子孱弱,再也经不住骑马颠簸,出行只能靠马车。 许安桐的马车规制是亲王的规制。 许安归现下只是一个有皇子身份的封疆大吏,用不起许安桐的规制。 便老老实实地套了一匹马,准备从烟雨斋的后门出发。 凌乐挥一挥手,把准备帮许安归赶车的马夫赶下了马车,自己做在了马车前面。 许安归一脸玩笑地撩起帘子看向凌乐:“你这些时日在许都,已经把许都的街巷的弯弯道道都给摸清楚了?” 凌乐微微侧目,只觉得许安归聒噪的很,没有搭理他,手中缰绳一甩,马便动了一起来。 许安归三番五次想要调戏凌乐的心思落了空,便退回马车内,恹恹地说道:“先去南街的风雅斋。” 凌乐驾着车,马车缓缓向着风雅斋驶去。 路过朱雀大街的时候,许安归撩起了车帘,望向横贯整个许都中心的这条宽阔的长街。长街上有马车缓行,街道两侧商家与酒馆鳞次栉比的排列着,人流不息,人群喧闹。自是有一番盛世王朝的繁荣景象。 许安归放下车帘,靠向身后软壁,闭上眼睛,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忽然马车一顿,把闭目养神的许安归顿醒了。 他看了看窗外,只见风雅斋这几个素朴的字,横在眼前。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拍了拍凌乐的肩膀,问道:“你是在门口等我,还是跟我进去?” 凌乐想了想,便下了马车,跟着许安归进了风雅斋。 这里是许都有名的风雅之地,里面摆的尽是文人们喜爱的文房里的东西。 一进这里便闻见了纸香与墨香。 左边成片成片微黄的宣纸,右边各色大小的毛笔,正中摆着砚台与墨。 许安归一进来,这风雅斋的老板就看见了他那一身象征着身份的锦服,立即笑脸相迎:“这位贵人稀客。” 许安归只是点了点头,直奔着大堂正中的墨砚去了。 老板立即跟上问道:“不知道贵人想买些什么?” 许安归道:“徽墨,龙尾砚。” 老板一听便知道许安归是想要最贵最好的砚台与墨,立即伸手,做了个请:“贵人稍等,去里间喝口茶,我这就给您拿去。” 许安归摆手:“茶就不必了,拿出来直接包好,然后去北街北口的烟雨斋结账。” 这风雅斋的老板并没有听过烟雨斋这个地方,但是许安归这一身只有帝国皇子可以穿的黑金龙服是骗不了人的。 更何况,这许都的北街,那可都是三品以上大员住的地方,能在北街最北口,离皇宫最近的地方拥有一座宅子,恐怕这宅子的主人身份也不一般,不是他这种平民可以知晓的。风雅斋的老板不再多问,立即去后面包了上好砚台与墨,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许安归接过来,验也不验,直接出了门。 凌乐见状,有些不解地跟上,问道:“你不验验货?不怕他拿次品糊弄你?” 凌乐难得说话,许安归倒是很高兴他搭话,解释道:“他不敢糊弄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国家都是我家的,他在我家地盘上做生意,好歹也要有诚信二字。” 凌乐真是后悔自己多嘴给了许安归这么一个炫耀的机会。 睨了他一眼,便又不说话了。 许安归甚是苦恼,这凌乐的脾性,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一想日后还要继续凌乐这个臭石头相处几个月,不由得觉得生活苦闷。 两人上了马车,继续行驶,不多会,就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户对之上有八。户对之上用浑圆的正楷写着“临府”两个字。 从外面看,整个临府虽是高门大户,但是越墙望见里面葱郁而昏黄的林木,林木之后藏着墨黑色的屋角,独独藏匿在这繁闹的都城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之感。 许安归下了车,整了整衣衫,亲叩府门。 许久,府门才缓缓打开,里面探出一个瘦弱的老者。 那老者看见许安归,先是愣了许久,而后眼眸中有晶莹闪烁,他操着苍老的声音呜咽道:“六殿下!” 第84章 ◇ ◎戒尺◎ 许安归微笑着上前:“李伯, 外祖父可在府上?” 李伯点点头:“老爷在书房临帖……老奴去通报……” 许安归连忙摆手:“我自己去找外祖父罢,你着人把我这马车安顿了。” 李伯打开大门,看向马车边的白衣少年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许安归道:“我的侍卫。” 李伯向着凌乐微微欠身, 凌乐立即抱拳还礼。 权御山河 第71节 许安归拿着方才在风雅斋包的礼物,穿梭在临府之内的回廊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时隔八年, 这里草木庭榭都没有变化。 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当朝太傅, 临允的书房。 他站定在书房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扣了两声门:“外祖父,我回来了。” 里面没有人应声,只是透过窗纱,许安归能看见里面有一个苍老的身影,勾着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许安归蹙眉, 聆听着书房里的动静。 许久里面的人好像没有听见许安归叩门一般, 只是一心一意地临帖。 凌乐不解地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只是摇摇头, 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等着里面的人来应门。 在外站了大约半个时辰, 书房里才传来一声苍老而浑厚的声音:“进来。” 许安归猛地回过神,动了动已经站得快麻木的腿,推门而入。 一个满头苍白、面有沟壑、神情肃穆的老者,抬眸望向许安归, 言语中带着惯有的严厉, 似乌云之下的雷鸣一般炸响:“方才殿下在冷风中,可是反省好了?” 许安归眼底带着尊敬与不惑望着站在书桌后的那个人。 临允绕过书桌, 缓步走向许安归。 许安归只觉得是一座大山, 倾斜压来, 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敬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外祖父……” 临允如雷一般低沉的声音再次炸响:“殿下还是唤臣一声,老师罢!” 许安归愣住了,他从未见过临允会这般跟他计较名分的问题。 在许安归的印象里,这是临允第一次这般严厉地呵斥他。 以前跟着皇兄们在皇子们专属的书斋里一起学习时,临允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严厉的模样。 今日跟他要老师的名分,那必然是要以师长的名义来教育他了。 许安归顿时心中跟明镜一般,有一丝倔强与委屈在眼眸泛起,他低声道:“老师。” 临允望着许安归,抖了抖衣袖,衣袖下居然藏着一把戒尺,许安归看见那把戒尺,回忆起儿时那种被戒尺鞭打直达心底的痛,本能地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临允低头看着手上的戒尺:“臣,原本是想用这把戒尺让殿下长记性的。殿下已经二十有三,十三岁便离了书堂,可到底听臣执教已有八年之久。现下有此不端之行,也是臣这个做老师的没有教导好。所以这把戒尺,臣没有资格使。” 许安归见临允不打算用戒尺,心中便是一松,他小心翼翼地挪向临允,如同顽童一般,拉住他的衣袖:“老师……我并非不是不想受罚,可是受罚之前,好歹也要让我明白为何受罚吧?” 临允见许安归又同儿时一般拉住他的衣袖撒娇,这十年的相思之苦再也忍受不住,他举起自己苍老的手,摸向许安归的脸,颤颤微微道:“殿下,臣是怕你行为不端,坏了品性。是怕你离开臣太早,不能参透儿时的那些圣人之言。是怕有负先皇所托……没有教导好你。” 临允一句句话砸下来,重重地落在许安归的心头。 他没有想到时隔十年,再听见这种语重心长的话语,居然沉重地让他无法抬头。 许安归低着头,闷声道:“老师是气我用权术谋了太子……对吗?” 临允听许安归这语气,似乎不觉得自己有错,顿时眉宇间筑起了三道高墙,话语间的严厉,只有更甚:“那北境刘刺史,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参当今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帝国六皇子?” 许安归沉默不语。 临允又接着说:“若不是他的误导,整个帝国又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一场风波?那太子又怎么会急功近利掉入你给他布的陷阱?” 许安归微微侧目,略有不服:“他惯是这样,何须我给他下套。” “殿下!” 临允见许安归不知悔改,气极。 当即拿起手中的戒尺,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许安归的左手上。 许安归左肩有伤,躲闪不及,老老实实地挨了一尺,疼得他一声闷哼,气道:“说好的不用戒尺,怎么出尔反尔?” 临允怒目许安归:“殿下还嘴硬!臣且不说太子品性如何,但就殿下这一仗,故意放纵太子在军营里流传兵变的消息,引得南泽攻城。南境死伤将领,又何罪之有?要替殿下与太子的党争失去性命?!” 许安归听着临允说道南境守城将领死伤,立即泄了气,不敢再顶嘴。 临允见许安归有些气泄立即又追问道:“穷兵黩武的帝王为何覆灭,那些恫权之人为何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史书上的这些前车之鉴,殿下难道都忘记了吗?” 许安归也有自己的倔强,他低声道:“老师教我的史书,我都记在心里。可是,无论我现下一招手段如何卑劣,南泽终究已经臣服,写了归降书。太子对我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刘刺史,也会在今年得到高升的调令。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对棋方式,若是老师在我的位置,未必会比我做得更好!” 临允心窝处有疼痛在撕扯,他摇头,长叹一声:“殿下——这不是为君之道,更不是为臣之道啊!您这样偷袭一般窃得而来的东西,终究是会还回去的啊!” 许安归抬眸:“老师要我怎么办?您知道我的前路有多么艰难?我这些年在外过得是什么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日子吗?!老师您没有亲眼见过我身上受的伤,更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无数个因为刺杀而惊醒的夜晚,又如何要我跟前人史书上那些自小长在王城里,锦衣玉食的皇子相比?!” 临允看着许安归愤愤不平的脸,心中绞痛,到底是唏嘘道:“殿下,您的前路或许艰难,但总归要一身正气,令天下信服。我现在说的这些,殿下或许还听不明白。但是终归是会明白的。我只是觉得,殿下的这一招,并不会让你的前路更顺,只会徒增怨恨罢了。这世间许多怨恨,都是出自于这种不磊落的手段。” 许安归低着头,看着手中被戒尺打红的那一片,默默不语。 临允伸手,摸向许安归手中的那片戒印:“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苦楚,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损了心智与傲气。 “从你五岁拜我为师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条藏匿了锋芒的龙。 “那些年,你恪守本分,听学筵讲,风雪加身也从未迟到。这种自律,我自愧不如。 “年仅十岁的你,站在书桌前,阔谈天下。你言中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父母子女皆有所期,而后慈孝。君王德盛,臣子恭谨,这才是东陵传承之始,更是东陵后世万代恩泽。 “十岁而已啊,就有如此见地,臣心震撼,臣心甚慰! “那时我就在想,若东陵有此之君,或许会有更加繁盛国祚。所以,九年前立储之争,我一力上书,举贤不避亲地推殿下为太子。就是看中了殿下的风骨、气度与正气。 “那时的殿下,即便是走在迷途地狱,也不会有一丝迷惘与不惑。” 临允把手摸向许安归的头,就像抚摸着自己孩子一般,有无限的期许:“殿下,走在这条路上,不可能一世太平。太子殿下如今体会的比你更加深切……你也要走上他的老路吗?” 许安归望向临允,他知道,这个看尽两代帝国沉浮的老人,每一句话都包含着前人用鲜血写下的历史。 从他成为他的授业老师开始,这人用自己毕生所学,教会了自己何为君,何为臣,何为民,何为德。 现在,朝堂之上正在为了他这个收复了南泽的帝国皇子欢喜雀跃。 他却苦口婆心地要他反思这一仗的得失。 八年了,从许安归出城驻守边关开始,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亦师亦友,如父如兄的人摒弃身份与世俗,如此与他语重心长的深谈。 许安归虽然为自己挨着一尺觉得委屈,但还是摆正了心思,向着临允抱拳,深深一礼:“谢谢老师,现在还敢这般与我分析利弊,匡扶我的德行。愿意在我顺势之时,时时提点我的,也只有老师了。” 临允收回手,向后撤了一步,微微欠身:“殿下不要怪罪臣僭越才是。” 许安归笑着递出拿在手中的那方砚台:“我本来是给外祖父送来一方上好的砚台的,却不想换回老师一席肺腑之言。怎么想来,都是我赚了。老师与外祖父苦心,我收下了。” 临允接过来:“老臣只愿殿下端行一生。” 许安归见临允表情已经没有那么严厉,便试探性地换了个称呼:“外祖父,这下可以让我喝一口茶了吧?” 第85章 ◇ ◎作难◎ 临允从自己的书桌上端过来一盏:“我着人去换一杯热的。” 许安归摆手, 接过来直接倒入嘴里:“无妨,我没有那么精贵。” 临允无奈地摇摇头,许安归找了个椅子坐下:“外祖父坐呀。” 临允就在许安归身边坐下。 许安归随口问道:“如今我回来了, 外祖父可有归朝的心思?” 临允睨了许安归一眼道:“你如今的心思,恐怕也不需要旁人在边上指点了吧。” 许安归苦笑:“外祖父这是挖苦我呢?方才还说, 我选的这路, 没有太平的时候。以我现在的身份与功绩,肯与我说实话的人, 却是越来越少了。” 临允深知许安归的苦,他看向许安归:“这些年,太子德行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恫权诱利,无所不用极其。殊不知,那些被迫成为他同僚的人,终有一日也会因为他给与的这些而背叛他。” 许安归向后靠去:“其实这才是最难得的, 放眼看去, 这天下, 除了陛下之外,还有谁能比太子更有权势?只要他权势不倒, 那些人终究是不敢。” 临允摸着自己的胡子:“现在看或许是蚍蜉撼树,但古书有云,得道者多助。太子再这么刚愎自用下去,那便是水覆舟倾之时。” “外祖父想母亲吗?”许安归低头, 翻弄着身上那块象征着皇子身份的玉牌。 临允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回道:“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孩子, 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外祖父且放宽了心。”许安归站起身, 大步出了书房, “走了, 不用送了。” 临允站起身,朝着许安归离去的方向,浅浅一礼。 * 正如许安归所想,此时此刻勤政殿上,满朝文武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息。现在商讨的是南泽归降俯首称臣一事。 礼部尚书霄请正在向东陵帝禀明东陵出使南泽的流程。 随着昨日邸报的送达,许都上下、大小官员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许安归谋反”一案的来龙去脉。 当朝文武官员无不在接到邸报的时候,在家中暗赞许安归这一个翻身仗打的精彩绝伦。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流放在外八年的帝国六皇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在太子绝命截杀之下,绝地反击,一晚上便倾覆了太子浇筑了许久的筹谋。 这场夺嫡大戏原本是一边倒的局势,所有人都唱衰六皇子许安归,不曾想夺嫡大戏在开局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天大逆转。 这件事不仅仅是太子党始料未及,就连朝堂上不参与党争的重臣们都不禁对这个已经归来、还未正式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六皇子,兴趣盎然。 即便是这样,众人虽然都在为南境长享太平这般欢悦的事情,但勤政殿上依然萦绕着一股阴霾之气。 太子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听着礼部尚书霄请的言辞。 刑部尚书盛明州则是一直蹙着眉,时不时地望向太子那边,心中不安全部写在脸上。 御史台的御史们,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 东陵帝虽然听着霄请的呈禀,眼睛却是一直在太子、刑部尚书盛明州还有御史台御史们的身上来回游荡。 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通畅。 “陛下,以上便是礼部奏禀的出使流程。”霄请结束陈词终于是落在了东陵帝的耳朵里。 东陵帝“嗯”了一声,问道:“流程已出,众卿无异议,那便按照这份流程去做吧。” 霄请再行一礼说道:“陛下,出使流程虽定,可使臣还未定下人选。” 东陵帝扬眉,望向太子,问道:“太子以为何人出使南泽较为妥当?” 许安泽抬眸,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便上前一步回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此次东陵使团出使南泽,说是出使,实则是接收南泽六部的一应事务。六部应派六部侍郎前去交接之外,还应该派一位通晓六部事务的皇族之子去主持大局,以示我朝的重视。” 东陵帝冷笑一声:“通晓六部事务的皇族之子……太子以为何人比较合适呢?” 权御山河 第72节 许安泽面露难色:“本朝制度,成年皇子若在朝中无重要差事,必须就藩。四弟、六弟行事老练,身份贵重,两人都符合出使条件,可六部事务他们却不曾了解更多。恐无法主持大局。” 东陵帝颔首,眼睛微睁:“太子的意思是,你想亲自前往?” 许安泽抱拳没有回话,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若是这次收复南泽,由他去出使主理收复南泽六部事务,那就意味着,他可以收南泽兵权为己用。 南泽降兵有十万之多,只要他可以在南泽军队里面安插自己培养的武举人,那么他就可以弥补自己在兵权上的缺憾。 许安泽目光向六部尚书扫了过去,他希望后面的话由其他人说出来。 “陛下,”忽然间与郭太师平行而立、久不上朝的解太保解和开口禀奏,“臣以为,太子去主理南泽六部事务极为不妥。” 许安泽这才发现,解和这个老病秧子居然今日站在了朝堂之上,他略有佝偻的身躯,微微前倾,手中象牙笏板高高立在他的面前。 解和极其恭谨地向许安泽一礼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乃是我国储君,身份比一般皇子要更加贵重。太子殿下的安危与陛下一样,关系着整个帝国稳固。故而,臣不赞同太子殿下亲自出使南泽,主理六部事务。” 许安泽心中不悦,可是脸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些年,他早就在朝堂之上练就了一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本事。 东陵帝听后,转而问郭怀禀:“郭太师以为如何?” 郭怀禀心中一颤,到底是问到自己这里了。只要他郭府的九姑娘还是明旨赐婚给六皇子许安归的皇妃,今日左右为难的境遇就避无可避。 他自知这问题,答与不答都会得罪人,但帝君问话,哪有不回得道理,他只能硬着头皮,缓步上前行礼回道:“臣业以为……不妥。” 许安泽心中忽然冒气一股邪火,让他的目光炙烤着郭怀禀。 郭怀禀当然能够感受到来自太子殿下的注视,但是他不敢看,只能低头继续回道:“自古以来,东宫储君视为君上。南泽归附我国,对东陵称臣,那便是臣下。太子若是亲自出使南泽,南泽应视作东陵君上亲临。从古至今,从未听说君上替臣子整顿内务。这与我东陵法度不合,与礼不合。故而,臣以为,太子殿下不可亲临南泽。应当另派其他皇子去主持大局,以示重视。” 东陵帝的目光落在中书令常德在的身上,常德在这个老狐狸立即上前屈身:“臣附议。” 东陵帝又看向霄请:“礼部尚书以为郭太师所言何如?” 霄请回道:“郭太师曾担任过尚书令,对六部事务皆熟。从礼制来讲,太子殿下确实不适合以君上的身份去东陵臣下之地。尤其这次是去做六部交接事务,更不能让太子殿下亲力亲为。逾越了礼制。” 许安泽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居然成了制约他收复南泽军队最大的障碍,不由得有些气恼。 东陵帝沉吟了片刻朗声道:“既然太子殿下不适合出使,那便是在清王与六皇子这两个尚且在许都的皇子之中做选择了。等孤且召他们入宫商议一番,在做定夺。六部的人即是要去跟着接收南泽的六部事务,那便先准备着,听候指令。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拜倒,跪送东陵帝。 东陵帝消失在勤政殿的侧门,太子一干人等才起身。 许安泽先是扫了一眼站在对面的郭怀禀与解和,冷哼一声,而后甩袖而去。 解和见状太子这般,心中一乐,向郭怀禀靠过去,低声道:“陛下给你的这双小鞋,穿得可还舒服?” 郭怀禀摆摆手,面露苦涩:“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现在里外难做,心里苦啊。” 解和呵呵一笑:“不然老夫给你支一招?” 郭怀禀睨了解和一眼,解和靠过去,用手遮住嘴,在郭怀禀耳边轻声道:“装病!” 郭怀禀没好气地瞪了解和一眼:“我以为你能支什么招,就这?” 解和笑呵呵问道:“不行?” 郭怀禀摇头,甩了甩袖子,大步离开勤政殿。 郭睿明立即跟了上来:“父亲,解世伯方才与您说什么呢?” 郭怀禀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那个笑面虎,能说什么好事。看我郭家搁在太子与六皇子之间,上来消遣我。” 郭睿明听郭怀禀这般,倒是颔首笑了笑:“解世伯这病了这些年,如今许多事倒是看开了啊。连父亲也敢戏弄了,这是返老还童了啊。” 郭怀禀没好声:“今日这事没随了太子的心愿,日后且有我们受的。” 郭睿明却不是这么看,他放平了声音道:“我倒是觉得父亲不用如此着急,这事有礼部管着,即便是您不说。那礼部尚书霄请也会说,倒不差父亲这一嘴。儿子觉得现在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是举荐清王殿下去主持南泽大局,还是举荐六殿下去主持南泽大局。” 第86章 ◇ ◎寿宴◎ 郭怀禀仰头看天:“我当然是希望这件事由六殿下亲自去做。但解和可不这么想, 他一定会不予余力的举荐清王去。他这些年在家里休养生息,等得不就是这么一天吗?可六殿下与小九的婚事就在眼前,此去南泽,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这两个新婚燕尔, 陛下不会不顾及于此。所以这件事恐是让清王得了便宜。” 郭睿明知道郭怀禀说得在理,也觉得出使南泽这件事, 让清王许安桐去,是最优的选择。也不由得蹙起眉来,一副惋惜之色。 “不过,”郭怀禀声音再次传来,“有些事却是可以操作一番。六殿下与小九的婚事虽然定下了,但是陛下还未说日子, 若是尽早让他们完婚, 说不定还可以赶上出使时间。” 郭睿明立即明了, 低声回道:“我回去就与静兰说,让她挑个日子, 跟着母亲带着小九进宫一趟,谢皇后娘娘赐嬷嬷教若水规矩的恩典,顺带说提一嘴这婚事。” 郭怀禀满意地点点头,复又交代一句:“记得打点好文史局那边的人。” 郭睿明点头, 表示知道。 * 郭睿明回到郭府与齐静兰言明了郭若水与六皇子必须尽早完婚的重要性。 齐静兰只是在心里稍微转了味, 就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 她也是在累世官宦家的大小姐,对于这种政治上的事情比一般女子更敏感。 郭睿明虽然没有往深了讲, 但是她已经听明白了, 立即回道:“正巧, 再过两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了。皇后娘娘已经下了请帖到府上,请郭府的女眷进宫参加寿礼。这事啊,要喜上加喜,庆上加庆才好成礼。放心吧,只要夫君打点好其他的,我自有主意。” 齐静兰一边说着,一边替郭睿明宽着衣。 郭睿明低头看着这个已经与他一样,步入中年、眼角有皱纹、不再年轻的女子,心中有说不出的满意与感激。 父亲给他选的这个夫人,不仅温婉贤良,还能在政事上替他分忧一二,总比那些鸡同鸭讲的露水夫妻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郭睿明扶住齐静兰,眉眼暧昧,低声道:“我想要。”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旖旎了起来,红烛轻摇,有一种朦胧的浮光笼罩在郭睿明的身上。 齐静兰能感受到郭睿明身上传来的温厚的男子特有的气息,想到他们已经许久不行房事了,不自觉得脸微红,竟有些害羞。 郭睿明牵着齐静兰去了床榻,齐静兰半推半就倒在软帐之中。 窗外的银月,也悄悄躲入了云海之后,不敢窥视。 * 二月初十,是东陵赵皇后的生辰。 早早地咸宁殿的请帖就已经送到许都各位夫人的手中。 往年赵皇后的生辰总是大宴宾客。但今年,赵皇后以岭北雪灾、朝廷粮饷空乏,后宫亦不可奢侈浪费为由,让礼部削减了宴客的预算。 遂今次只有正三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有资格入宫替皇后贺寿。 二月时节,宫里花开的最好的便是杏花,后宫御花园之内杏花苑早早就入了候选。太子妃郭若雪想着今年初春来了许久,但因为倒春寒那股寒气,人还是被困在屋子里,不免觉得心情烦闷焦躁。 前些时候,郭若雪往贤妃处静坐,路过杏花苑,瞥见里面杏花。 总觉得那些花儿,像一只只粉白色的蝴蝶盘栖在枝头,一簇一簇,连绵成一片粉白色的云海。微风在云海中穿梭,带下片片花瓣,竟下起了杏花雨,蹁跹徐落。 整个春日的气息,就那么悄然无声地钻进她的嗅觉里,带给她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生机与焕然一新的活力。 所以郭若雪决定,这次赵皇后生辰宴请就摆在后宫的新华苑之内。 自从许安泽娶了太子妃,这后宫里大大小的事情郭若雪便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学习着。因为日后太子继位,太子妃便是整个东陵的皇后,是要主持后宫一应大小事务的。 赵皇后的生辰,便是郭若雪身为太子妃理应会置办的一件事。 从一月底,郭若雪便不得空,日日跑礼部与内务府,一一查验皇后生辰礼上所需的事物,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东宫里,许安泽忙着栽赃陷害许安归,郭若雪忙着替赵皇后准备生辰礼。两人自上次不愉快之后,竟再也没有过交集。 好不容易挨到了二月初九,明日便是赵皇后的生辰,郭若雪最后再去检查了一遍生辰礼所用的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回了东宫。 还未到寝宫,路过书房的时候,正好迎面撞见许安泽。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明明日日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好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许安泽了。不知道为何,这样看去,许安泽脸上居然多了一丝的疲倦与倦怠。 郭若雪半蹲:“给殿下请安。” 许安泽许久没有见到郭若雪了,只觉得她今日看起来虽然有些疲惫,但气色红润,比日日见他的时候还要好,心中不由地自嘲。 两人不见倒也罢了,见了总不能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错过去。 许安泽望着郭若雪,找话问道:“母后的生辰礼,可是准备妥当了?” “是。”郭若雪回答,没有多余的热情来应承许安泽。 许安泽见郭若雪这么冷,也没办法自说自话下去,便交代了一句:“这些时日你操劳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郭若雪点头:“臣妾告退。”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己的寝殿。 许安泽望着郭若雪这副模样,心中怒意更胜。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看见郭若雪的时候,内心除了抗拒,居然还多出了厌恶的情绪。 是因为那次朝会,郭怀禀封了他想要收南泽六部的路?对他再无助力? 不。 许安泽清楚地知道,他身为东陵储君,是不可能亲出南泽主持大局。只是这事由郭怀禀驳了回来,这便不是个好兆头。 这些年他虽然行事跋扈了一些,但郭怀禀总归是默认的,从不在朝堂之上公然驳他。 而今许安归前脚才给他下套,踩着他的脸子打了一个翻身仗,后脚郭怀禀就驳了他的心思。这说明,郭怀禀这只老狐狸已经准备开始巴结朝廷新贵了。 虽然知道许安归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善类。 八年前那一招,不过就是他占了地利,仗着许安归在苍山学艺,鞭长莫及,才在他之前帮东陵帝解决了武官专横霸权的威胁。 这八年间他与许安归暗地里过过几招,他抛出去的砖,每次都石沉大海。许安归既不反击,也不愤怒。 无论他向许安归丢去什么招,许安归都是全盘接下。 他的所有招数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明明自己占尽了天时地利,却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这些年,眼看着许安归手上的兵权越来越大,许安泽的内心就越来越不安。 他不能任由许安归继续外放独霸兵权到他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要召回许安归,甚至想要在许安归独揽兵权意图谋反这件事上做文章,让东陵帝猜忌。 他总以为他在朝堂八年建立起的人脉是许安归这种外放皇子无法比拟的。但,今日他们剑指对方,才过了一招,他便知道了许安归的强大。 哪怕是没有任何根基在许都,他也有他的锋芒。 权御山河 第73节 许安泽必须承认,许安归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他的强大仿佛是苍穹之上的光,俯瞰着这片大地的所有角落。 而他从现在开始必须更加谨慎小心地对付他的这个六弟——曾经太子呼声最高的皇子。 这次与许安归对峙失利,许安泽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太轻敌。 前些时日无论是皇后、郭若雪还是他东宫的谋士都无一例外的提醒他要收敛锋芒,切莫轻举妄动。 而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与许安归的对局,直接因为自己目中无人而痛失了一片棋角。 开局不利,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从新审视许安归。 并对何宣下了密令,请他入东宫詹事府,任职左詹事。 何宣在接到许安泽的密令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宫里的一切。他也深感六皇子许安归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棘手,许多事,若不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那便是无法掌控的局势。 即便是太子不下密令,他也准备自请入东宫进詹事府。 其实在何宣看来这次的失利对许安泽来说,是一件好事。这些年许安泽的太子当得太顺了也太无聊了,他需要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来激发他的求生欲。 好在许安泽到底是心中有数,这次栽赃嫁祸虽然没有得逞,但是也没有留下把柄。 许安归又不是喜欢刨根问底之人,对于谁栽赃嫁祸他,他不想知道,更不想去查。在他眼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何宣在听完许安归对栽赃嫁祸这件事云淡风轻的反应的时候,心中不禁咋舌——许安归这个人的胸襟远比许安泽要宽广的多。 若不是他没有理由选择许安归,或许他也会投入许安归的麾下,成为他的同僚吧。 毕竟心怀天下者,才会有如此胸襟。 第87章 ◇ ◎心累◎ 许安泽缓步向着詹事府办公的地方前行, 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扳回这一城。郭若雪却已经回到了寝殿,褪下衣衫,坐在净池里, 任由热气蒸腾着她的脸,热水浸泡着她的身体。 东宫寝殿里的净池, 顾名思义, 就是池子。 无论是什么时候,郭若雪都觉得东宫里的一切都过于奢华了。 她望着这十尺见方的净池, 不由得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东宫的翻修是东陵帝继承皇位之后的第二年,那时候,朝东门事件还未爆发,六皇子许安归是朝堂之上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这个东宫,说到底,是东陵帝为了许安归而翻修的。 他许安泽, 不过就是鸠占鹊巢而已。 因为鸠占鹊巢, 所以他每日里总是患得患失, 这些年脾气秉性越发的叫人捉摸不透了。 “小姐……” 莲枝跪在池边,用占了药水的绸缎, 轻轻地擦拭着郭若雪的肩膀,唤着郭若雪。 郭若雪应了一声,又沉静了下去。 今日东宫的药浴,是莲枝特地问御医院要的方子, 熬了倒入池子中, 用来缓解郭若雪的这些时日的疲惫。 她一边利索地把浴药柔进郭若雪的皮肤,一边轻声说道:“这些时日小姐辛苦, 所以有些事, 奴没有跟小姐汇报。” 郭若雪睁开了眼睛:“是有关太子的?” 莲枝点头:“是……这段时间朝堂上发生了一些事, 太子殿下很头疼。” 于是趁着郭若雪沐浴的时间,莲枝便把最近许安归归来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郭若雪听。 郭若雪听后,盯着潋滟的池水许久才道:“原来他今日看起来那么疲惫是因为在这上面失了一招。” “太子殿下最近心里苦……”莲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郭若雪的表情,继续说道,“奴觉得之前的事情,小姐就别再生气了。” 郭若雪蹙眉,伸手握住莲枝:“你个傻丫头,太子问你话,你回就是,遮遮掩掩地反倒叫他起怒,意欲拿你泄愤。” 莲枝轻叹一声:“做奴婢的,哪有不受气的。小姐为了奴与太子殿下置气不值当。” “我这是哪是为了你与他置气……”郭若雪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我这是为了这些年的自己与他置气。你没有觉得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吗?我总以为他待我好,是发自内心的。这段时间我才看清楚,他待我好,是被逼无奈。他不敢得罪我,更不敢得罪我的父亲与大哥。” 莲枝跟在郭若雪的身边,自小耳濡目染,她当然知道郭若雪的太子妃之位不过就是郭府与太子的一场共盟关系的契约交易。 太子就像对待一个珍贵的物件一样,对待郭若雪。 只要保证郭若雪不摔到地上,碎成瓦砾,太子与郭府之间的的同盟契约就会一直有效。 可,郭若雪她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物件。 当她无处宣泄的感情开始觉醒的时候,这一切看似和煦的夫妻关系就会被打破。 亦如现在郭若雪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一样,脆弱的如同琉璃一般。 莲枝低着头,喃喃道:“即便是这样,奴也羡慕小姐呢……奴连这样有情绪地怨一个人都做不到。即便小姐送我出宫配人,我可能也不会喜欢上那个娶我的夫君。因为喜欢才会有怨怼,不是吗?” 因为喜欢许安泽,所以对他的所作所为怨怼无比…… 郭若雪忽然觉得自己内心如春日里新生的嫩草一般,满心满地都是苦涩的汁液——单恋之苦、怨恨之苦在她的心里疯狂的生长,让她心绪变得杂草丛生。 忽然郭若雪“哗啦”一声,从净池里站起身来,莲枝连忙扯来一块绸缎把郭若雪裹住,她任由莲枝把她的身子擦干,而后披着湿漉漉地头发坐在铜镜之前:“帮我去小厨房里催一盅人参鸡汤来。” 莲枝心中明了,听了话,便去了小厨房。 晚膳前,端来了一盅人声煨的鸡汤。 郭若雪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端着汤,向许安泽的书房走去。 晚膳许安泽传饭去了书房,自从许安归那日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便一直坐在书房里望着书房墙壁之上那日许安归亲手递给他的那把银色的长剑。 现在细细想来,那日的许安归从容不迫,在丽景门的审问他也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就连许安归帐前的军师也都在三表明许安归的命令是军令…… 许安泽苦笑,那些时日,他为了治许安归与死地,他竟然忽略了那么多可以察觉出许安归给他下套的细节。 方才去詹事府议事,詹事府里的谋士说了许多话。 有好的,有坏的,有中肯的,有不中听的。许安泽看似一言不发地坐着,其实都听进去了。 因为听见去了,所以才坐在书房里发愣。 原来这些年,在外人眼里,自己变得如此自大、不可一世。这一招与其说是败给了许安归的老谋深算,倒不如说是败给了自己的自大与狂傲。 许安泽扶着额,有无限的悔意。 “咚咚——”敲门声响起。 许安泽立即放下手,收起了满脸的倦怠:“进来。” 郭若雪端着一个白瓷罐子进来。 许安泽有些意外,明明方才在回廊之上碰见的时候,郭若雪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怎得现在她会亲自端着一碗汤来叩门? 郭若雪把盅罐放在了许安泽的面前:“我最近有些忙,有些事刚才才听说。这是人参炖的鸡汤,补气养血极好。殿下且喝了,养好精神,再从长计议。” 许安泽盯着郭若雪看了许久才道:“你是来安慰我的?” 郭若雪低着头:“算是吧……我知道我没办法让你纾解心结,但其实,我也没想让你难做……我只是……” 忽然许安泽起身,走向郭若雪。 郭若雪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是她的胳膊却是已经被许安泽拉过去,随后整个人便落在了许安泽的怀里。 许安泽的脸抵着她的头发,他的声音从他的喉咙直接传入她的耳膜:“让我抱一会……一会便好。” 许安泽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郭若雪的身上。 第一次,郭如雪觉得许安泽的身子居然这么沉重。 原来,他一直都在拖着这身沉重的身躯在砥砺前行。 原来,他也会有如此软弱的一面,想要拼命地留在她的身后,不想让她看见。 原来,他也会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想在无助的时候找一个人拥抱。 这样的许安泽,是她从未见过的。 卸去了一贯的气定神闲,脱下了伪善,他还是如十年前郭若雪初见的那般,淡然的仿佛杏花苑里的那些粉白的花朵。 有一点点温度,有一点点清香,有一点点矜持,又有一点点想要倾覆大地的野心。 郭若雪的手不自觉地扶上许安泽的身后,轻轻地摩挲着他宽厚的脊梁。 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棂落在许安泽的身上,让他变得无比的炙热与赤诚。 郭若雪冰凉的手,忽然有了温度。 * 这几日倒是稀奇得很,一向很是守时的许安桐每到下午,便早早地退了班。带着墨染亲自去药房选了一些三七、赤芍、熟地、川芎、党参、当归这类温补气血的药材送去了府上的膳房。 自从知道许安归身上有伤,不能明养。许安桐便专门找了个做药膳的厨子,准备让许安归以食补养。 “这些当归炖个猪蹄,党参蒸个鸡,这些个赤药、熟地、川芎做个四物汤。”许安桐交代,药膳厨子一一记下,便开始着手去做。 许安桐又在膳房里转了一圈,烟雾朦胧的深处,才看见许安归已经靠在膳房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随即两人一起出了膳房,往园子里漫步。 “让兄长操心了。”许安归跟在许安桐的身后。 许安桐回道:“也就替你操这几日的心。等你成了婚,自有人替心疼你。” 许安归愁眉苦脸:“原来我这么不招兄长喜欢,兄长成日的想我自己出去独住。” 许安桐睨了他一眼:“连我都是寄住在陛下的院子里,如何能留得住你?” “兄长的府邸修缮还需要多少时日?” “工部说约摸着五月便能搬回去住了。” “父亲还是心疼兄长的,不然哪用得了工部的人去修缮你的府邸。” “你这话可就没良心了。明明我们这些个兄弟里面,父亲最心疼的还是你。那东宫明明是父亲继位之后的第二年就开始翻修了,那年当太子呼声最高的可是你。”许安桐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许安归淡然一笑:“那些个陈年往事,兄长莫要再说了。现在是二哥为东陵太子,身份贵重。他的心思不比针尖大,若是被多事的人听去,兄长又要在太子面前辛苦。” 许安桐站定回身,望向许安归:“你许久不回许都,二月初十是皇后的生辰礼,我们这些在都城的皇子,总还是要去参礼的。” 权御山河 第74节 许安归抬眸,一脸冷漠:“我竟忘了,还有这一茬。” 许安桐就知道许安归会忘记,便道:“明日是初十,你随我一起进宫给皇后献礼吧。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们名义上的母后。” “我没有备礼。”许安归头微侧,一脸不悦。 “我备的有。”许安桐轻笑,“你只需跟我一起进宫问安便是。” 第88章 ◇ ◎入宫◎ 许安归知道这是逃不掉的, 便不再坚持,只是许安桐笑得诡异,他忍不住问道:“为何我进宫给赵皇后送贺礼, 兄长笑得这么开心?” 许安桐扬眉:“明日,不仅我们, 还有许多朝廷官员的夫人会带着小姐们入宫参加生辰宴。” “嗯, 所以呢?”许安归漫不经心地问道。 “郭家九小姐也会去。”许安桐看向许安归,“你未来的妻子的样子,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嘛?” 许安归只当许安桐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事。 他当真是一点都没有兴趣,便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家世,样貌,品行由父亲与赵皇后把关,哪点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看不看得有差吗?” “可是我却觉得你会喜欢。”许安桐跟上。 许安归摆手:“那种被框起来的姑娘, 我没兴趣。我的赐婚旨意早就在翰林院存着了, 我现下走哪身上都写着‘郭九小姐的夫君’早就没人敢觊觎。倒是兄长可以去看看那些闺阁里的姑娘们,毕竟未来的新皇嫂, 可能就在那群女子之中。” 许安桐伸手敲了许安归一个脑瓜子:“你什么时候学会打趣兄长了?” 许安归委屈地捂着头:“明明是兄长先拿我说事。” “玩笑归玩笑,明日宫里人多,你可千万别失了体统。”许安桐一副语重心长,说得许安归直想逃跑。 * 二月初十这一日, 后宫热闹非凡。 早起先是后宫各宫妃嫔去咸宁殿给皇后请安送礼伺候早膳, 然后是太子与太子妃请安。郭若雪请安之后,便直直去了杏花苑。 杏花苑里的戏台子上已经开唱。 宫里的嫔妃按照位份高低, 坐在杏花池对面的水榭里面远远听着戏文。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瓜果与糕点。 朝廷的外命妇们过了午时才会慢慢进宫来与赵皇后贺寿。 这一日, 是整个许都官宦人家的顶重要的的日子。 各家的夫人从一早开始就请都城里有名的妆人到府上给即将入宫送贺礼的小姐们上妆。许都的有名的成衣铺二月初九之前却是最忙的时候, 为了今天的贺礼,合家各户都早早地送去了家里库房中存着的宫里赏下来的新颖贵重绸缎、纱缎,为各家未出阁的女子裁制新衣。 这段时间内务府的内监们则是赚的盆满钵满。 因为各家夫人为了姑娘们不冲赵皇后的寿服,也是早早地托了关系使了钱财去找内务府的内监们打听那一日皇后娘娘的寿服用的材质与颜色。 今年各家各户的姑娘们为了皇后寿礼打扮得格外尽心,只是因为宫里放出话来——清王许安桐有意续弦。 合宫晚宴,在许都的东陵皇子们必会参加。 许安桐貌似天神一般神俊的模样早就在许都闺阁中传开了。虽然是续弦再娶,可他独宠王妃、不许侧妃与通房的名声让闺阁女子格外向往。 嫁给那样一个身份贵重温和如风的男子,大约是所有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更何况,今年皇后寿礼,六皇子许安归因为南泽的事情留在了许都,也要去参加赵皇后生辰摆的合宫晚宴。 虽然东陵帝早就给六皇子赐了婚,但是他身边侧妃的位置还是空闲。 若是能把自家的庶女嫁入六皇子的府中为侧妃,不仅与当朝新贵六皇子有了交集,若是日后东宫有任何变动,六皇子便又成为太子的候选人,何乐而不为? 实际上,八年前,六皇子许安归就已经是太子人选,只是许安泽在这设了一局,用东陵帝无法拒绝的诱惑换来的现在的太子之位。 若是八年前的许安归,或许不屑与累世官宦结姻。 但是现在他从境外归来,在许都毫无根基,确实需要联姻这一个手段,巩固在许都的地位。 不仅想要攀附权贵的朝廷官员是这么想的,就连东陵帝也是这么想的。 东陵帝给赵皇后的口谕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不分嫡庶,都有出席赵皇后生辰礼的资格。 郭府里没有未成婚的庶女,齐静兰只能折腾郭若水一个人。 一早,苏青就被齐静兰找来的妆人仔细地上了妆。 到了晌午,齐静兰也不许苏青吃太多东西以免花了妆,又要重新上,花费时间。 苏青饿得前胸贴后背,心中暗道,早知道今日是这么个情况,她昨日就应该藏点吃的在房中。 郭府距离宫门距离不远,郭夫人带着齐静兰与苏青过了正午才上了马车。 三辆马车从皇城侧门而入,一直向里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停。 接待郭府的嬷嬷是前些时日在郭府教导过郭若水礼仪的李嬷嬷。她一早就领着几个小丫头,站在凤吾门等着郭府的夫人们。 郭夫人、齐静兰与苏青下了马车,李嬷嬷便上前,向着郭夫人行了礼:“夫人一路进来,可还辛苦?” 郭夫人温和地笑道:“还好,这皇城里的路修得平整,没有外面那么颠簸。” 李嬷嬷又向齐静兰与苏青行了礼:“夫人小姐们请随老奴来,皇后娘娘早就念叨着想看看郭九小姐了。” 苏青时宜地低下头,红了一下脸,把闺阁女子害羞的模样表现得恰到好处。 宫里的规矩大,李嬷嬷领着郭夫人一行人向着咸宁殿走去,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内监虽然多,可他们都是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遇见道路狭窄的时候,后宫的宫女内监总是退到一边,让李嬷嬷先过。 苏青看着周围事物都是一板一眼的,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李嬷嬷似乎能察觉出苏青的紧张,她笑盈盈地边走边道:“今年少了请了许多夫人,可是人却一点都没有少。皇后娘娘主张节俭,但陛下体恤娘娘一年到头难得热闹一会,特许今日各位夫人们带着府上未出阁的小姐们进宫。所以看似请的夫人少了,却是多了许多年轻的姑娘。一堆堆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老奴看着姑娘们水灵的样子,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起来。郭小姐不必紧张。” 苏青轻声应了一句。 郭夫人却是与齐静兰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另有一番筹谋。 凤吾门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客用的门,离后宫的宫殿群很近。一路上景致繁闹,走了些许时候,却不觉得乏闷。 路过花园中心湖的时候,水面下竟然有许多红色的锦鲤在四处游弋。 李嬷嬷注意到苏青一直在看水里的锦鲤,热心地解释道:“这些红色的鲤鱼是这几日才放进湖里的,特地选了红色的增加宫里的喜气,是太子妃的主意。” 苏青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不多会,一行人便到了皇后所在的咸宁殿。 郭夫人为首,三人纷纷行了大礼,并且把准备好的生辰礼奉上。 赵皇后笑盈盈地命人接下,却不着急打开,只是向苏青伸出手道:“来,让我仔细看看郭家九小姐的模样。” 苏青低着头,踩着小步,伸出手,挪向赵皇后。 赵皇后拉住苏青的手,只觉得她的长得跟水葱一般纤细笔直,身着碧色湖水的对襟齐胸的襦裙,裙子上用银线秀了水波一般的暗纹,宛若一池清水,清丽出挑。身上披着亦是纯碧色的纱衣直落到裙底,深蓝色的飘带在身前舞动。 头上梳着最常见的双环垂髻,发髻之上簪着镶嵌着白色的翡翠为芯的金色簪花。手腕上却是带着一对翠绿色的翡翠镯子。 眉宇间有杏花图样的花钿,目光流转之间如她这身装扮一般,犹如湖水平静而淡然。似隔着湖面的水烟窥人,只得六七分朦胧之美,看得并不真切。 在赵皇后身边的赵惠,也在暗中打量着这个日后要嫁给六皇子许安归的成为正妃的女子。心中暗道,这郭九小姐虽然外表看上去温婉和煦,但又不似看上去的那般柔和。 与生俱来的那股贵气,在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 原来这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模样。 赵惠忍不住地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模样,心中不由的感慨,自己到底是出身不如郭家九小姐,怎么看都有一股小家小气的感觉。从气势上就被郭九小姐给比了下去,不由地变得惆怅了起来。 赵皇后的感觉与赵惠并无二致,她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个郭九小姐虽然不够美艳,但是贵在稳重与落落大方。 “如此甚好。”赵皇后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称赞,“不愧是郭家的女儿,我怎么看都喜欢。” 苏青颔首,柔声回道:“皇后娘娘谬赞,若水诚惶诚恐。” 赵皇后拉着苏青的手看向郭夫人:“太子妃也是极好的,今日我这生辰礼,就是太子妃忙里忙外看着,省了我不少心。说到底,还是郭府家教严格,教出这么好的女儿。” 郭夫人与齐静兰齐齐地站起身道:“多谢皇后娘娘。” 赵皇后看着苏青的模样一副爱不释手的的样子,嘱咐身边的赵惠:“搬个坐过来,让若水坐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看看。” 赵惠微微欠身,看向宫里的小内官,立即有小内官搬了一把椅子过来。 苏青福了福身子:“多谢皇后娘娘赐座。” 说罢便坐了下去,只是坐了一个椅子沿。 赵皇后看向李嬷嬷满意地点头,表示这她这趟去郭府把郭九小姐的礼仪教导的很好。 作者有话说: 哎呀,最近想换个封面,如果看见封面换了,不要惊讶呀~哈哈 第89章 ◇ ◎敷衍◎ 既然赐了座, 赵皇后必然是要与郭夫人闲话。 赵皇后笑盈盈地望向郭夫人与齐静兰:“年前陛下便下了赐婚的旨意,只是六郎一直在外,不得行旨。如今六郎归来, 成婚这事我看是宜早不宜晚。” 郭夫人与齐静兰也正是为此而来,见赵皇后也有此意, 郭夫人立即颔首回道:“是。” “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我便唤了文史局来询问,下月初五便是时宜成婚的好日子。”赵皇后端起身侧的茶盏抿了一口, “我想着既然是个好日子那便定了吧,郭夫人意向如何?” 郭夫人立即起身道:“是,小女之事全听皇后娘娘的安排。” 赵皇后微微蹙眉,一副犯难的模样:“只是现下有个难处。我朝惯例,皇子需行了及冠之礼才可以成婚。六皇子年少便在外征战,没有机会回皇城行及冠之礼。眼下礼部正在着手此事, 想着月内便把六皇子的及冠礼成了。所以这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礼便要拖一拖了。” 赵皇后说到此, 看向苏青。 苏青全然是一副低着头面红耳赤害羞的样子。 郭夫人道:“皇后娘娘思虑周全。皇子成婚不同与常人, 成礼是大事,马虎不得。虽说也是走的民间嫁娶那一套, 可陛下赐婚是天大的荣幸,六礼全凭娘娘做主便是。” 郭夫人与齐静兰本以为这次进宫来要与赵皇后好一番周旋才能提前郭若水的婚事,不想赵皇后居然如此主动,实属让人惊讶。 说起来, 从东陵帝想赐婚郭若水与六皇子成婚开始, 赵皇后就没有阻拦过。不仅没有阻拦,甚至殷勤的有些过分。 这让郭夫人心中升起了疑云。 权御山河 第75节 但是她望向苏青那张稍微修饰之后与郭若水有九成相似的脸的时候, 却又不那么慌了。无论赵皇后有什么后招在等着郭若水, 郭府都无需担心。 因为有苏青担着。 先前, 郭夫人一直担心苏青是养在小家小户的女子,容易露出破绽,但是这几月相处下来,觉得她似乎天生就很适应生活在这种环境里。 成日里不是窝在屋里看书,就是坐在书桌前练字。除了跟郭若水一样不喜欢女工,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郭夫人曾跟郭太师说起过苏青,总觉得她应该是哪个没落达官显贵家的女儿。不然不可能把郭若水主子小姐的派头学个十成十。 郭太师听闻,只是嗯了一声,说应该是的,只是从苏青被苏明哲收养以后,户籍便入了苏家,是以领养的理由入的新户籍,苏青在苏家之前的户籍无法追溯。 再加上有人在暗中帮助苏明哲逃脱追捕,便在边陲小镇为苏明哲伪造了户籍,苏青的身世就更加无法追寻了。 这些年,朝廷因犯事而罚没的官员多得数不胜数,想要从这边入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皇后正与齐静兰说着话,外面咸宁宫的大宫女竹禄疾步而来,站在殿门外禀报:“皇后娘娘,清王殿下与六皇子在外请求觐见。说是来给娘娘送贺礼的。” 苏青听闻立即要起身回避,却被赵皇后拉住:“你且坐着吧。早晚都是要见到的,不用回避了。” 苏青为难地看向郭夫人,只见郭夫人点头,她便不得不又坐了下来。 赵皇后跟竹禄道:“请进来。” 竹禄应声出去,领着许安桐与许安归进了大殿。 许安桐与许安归皆是一身象征着皇子身份的黑金龙服,两人里外打理的一丝不苟,一左一右徐徐而来。似两块无瑕的壁玉,精致而又出挑。 郭夫人、齐静兰与苏青先是起身,向着许安桐与许安归一礼。 再接着是许安桐与许安归再向赵皇后行礼。 整个咸宁殿的宫女皆是小心翼翼地找机会偷瞄许安桐与许安归。 东陵帝国四皇子许安桐长得好看是整个许都众人许多年前就达成的共识,不想今日看下来,六皇子许安归站在许安桐的身边不仅没有变得暗淡无光,反而有一种与许安桐相似的气息熠熠生辉。 只是许安归脸上的冷漠足以冻得让所有人退却三尺,不如许安桐无论何时看去都是一副和煦得好似春光一般温暖的模样。 许安归自从进了咸宁殿,就目不斜视地盯着赵皇后,对坐在堂上与赵皇后身边的女眷皆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还真如传闻中一般,他对女子好似没兴趣。 赵皇后伸手去拉苏青,对许安归道:“六郎,这位是郭若水。陛下赐婚与你的对象。” 苏青低着头站起身,福了福身子,用轻柔的声音问安:“若水见过六殿下。” 许安归只是睨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向赵皇后道:“母后,今日陛下招我回宫,说是五日之后举行的及冠之礼有事要交代。儿臣先去寻陛下,等晚些时候再来陪母后说话。” 赵皇后忙道:“既然陛下找你有正事,那你先去吧。不急这一时。” 许安桐也欠身道:“母后,儿臣先去翰林院看看。张翰林说,有一些事要与儿臣商议。” 赵皇后点头:“去吧,晚上再来贺宴便好。” 许安归与许安桐两人还真的就是来送个贺礼,一句话都没多说,便要离去。 郭夫人齐静兰与苏青,连着整个咸宁殿伺候的下人们一起欠身,送两个皇子离开。 齐静兰起身,望着那两个神俊之资,心中暗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赵皇后生辰两位皇子虽然记着,却不曾上心。赵皇后对这两个孩子也只是和颜悦色,连嘘寒问暖都不必。六皇子许安归的婚事若不是陛下记挂着,恐赵皇后也不会如此殷勤。 苏青没有抬眸去看许安归,只是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苏青的一举一动皆被郭夫人收入眼中,她倒是很满意苏青的反应。可以确定的是,苏青想尽一切办法要替郭若水代嫁,并不是为了许安归的盛世美颜。 郭太师与她说过,苏青这个人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替郭若水代嫁,必然有一件需要用生命去完成的事。这件事未成之前,她都会成为郭若水乃至整个郭家的挡箭牌。 站在赵皇后身后的赵惠,从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的目光从许安归身上收回来,她实打实地把许安归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后,尽然是无限感慨。 天之骄子,神明之资。 她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人居然会是她日后的夫君。 * 许安桐与许安归一起出了咸宁殿,往前朝议政殿的方向走去。 许安桐行步缓慢,面露疑惑的样子。 许安归见许安桐的样子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许安桐回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之前我在大相国寺见过一次郭若水,她追着我出来,给我的理由是想看看我的模样,因为宫里都道你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 许安归笑了一声:“怎么?” 许安桐望向许安归:“可是今日,她一眼都没有看过你。” 许安归只当许安桐要说什么,不以为意回道:“未出阁的姑娘,害羞也是有的。” 许安桐摇摇头,表示不对。 许安归当然不知道许安桐在意的是什么。 对许安桐来说,“郭若水”今日的所作所为都不符合常理。 那日,“郭若水”追着许安桐出去,用的借口是想知道许安归的长相。这件事给许安桐的印象便是,“郭若水”这个女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她不会因为害羞就放弃自己好奇的事情。 但是今日,好奇许安归长相的“郭若水”却是一眼都没有看许安归,这不是女儿家害羞就可以解释的。 若那日,“郭若水”去追他时候用的理由是托词,那么这般细想下来,她追他而去,仅仅是为了他,并不是因为想看许安归样貌。说,是想知道许安归的模样,只是“郭若水”的一个托词。 许安桐蹙眉,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那个颜色罕见的青蓝色的玉佩,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那日她追出来,真的只是因为看见了他身上的这个玉佩? 她为何会对他身上的这个玉佩这么在意? 许安桐陷入沉思。 许安归觉得许安桐这没头没尾的话,有些奇怪,但并不想深究。 对于娶王妃,许安归更期待季凉要怎么解他要娶郭若水这个困局。 因为那日他亲访暮云峰,季凉亲口应下的——他不想娶郭若水这件事,她会尽力而为。 许安归知道,那个聪慧的女子既然应下这件事,自然会帮他解了他的危局。 * 两个人各怀心思,在御花园分了手。 许安归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东陵帝才阅了一半奏折,头就疼得厉害。邹庆见状立即上前询问:“陛下,可要传御医来看看?” 东陵帝摆手:“这些年看了多少遍了,也看不出什么来,何苦费这功夫。” 每每听见东陵帝这般自暴自弃的话,邹庆不知道要如何劝说。 站在门外的小内官,低声回禀:“陛下,六殿下来了。” 东陵帝看向邹庆,邹庆立即会意道:“陛下传六殿下觐见!” 第90章 ◇ ◎手谈一局◎ 片刻之后许安归便入了书房, 他站在书桌前一丈开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儿臣拜见陛下。” 东陵帝看见许安归,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瞬间便好了许多。他仔细地打量着许安归, 眼眸里竟有些许湿润。 八年了,他终于下定决心, 重新站在了东陵皇城之内。 年少的时候, 许安归的模样只能算是清秀。现如今他的眉眼居然与贤妃有了九成的相似。他竟然比许安桐更像贤妃。 从许安归的身上,东陵帝又看见了曾经那个让自己心动不已的女子的影子, 眸子里瞬间燃放了光芒看上去精神无比。 东陵帝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向许安归,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些微颤地说道:“你可安好?” 许安归听到这话,脸上万年不融的冰冷居然瞬间化冻成河,奔腾直下, 流经了山脉河谷, 一路鸟语花香, 直至长河落日的尽头。 这种延续了八年的思念与不舍,终于在这东陵帝一句关怀中全线崩塌。 许安归满眼的悲伤, 复又跪下,泣不成声:“儿不孝!” 东陵帝拖住许安归:“是为父无能。” 许安归站起身来,直摇头:“父亲当年的抉择是正确的。是儿无能,不能替父亲一解当年的困局。二哥是一个有帝王之资的, 所以才能窥得先机, 帮父亲破局。当年的太子之位,是二哥应得的。” 八年了, 许安归终于是长大成人, 能够体会他的难处, 不再如十五岁那般咄咄逼人。 东陵帝欣慰不已道:“前些时日的事情,你不怪太子?” 许安归笑了,笑得山河灿然:“那件事未必就是二哥做的,父亲不要胡乱猜测。儿臣只是要流言扰乱军心而已,是谁想要栽赃儿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凭借这一事,东陵终于收复了南泽之地,不负年少之时皇爷爷对儿臣的教导。” 东陵帝满意地点点头。 他一向欣赏许安归,并不仅仅是因为许安归长得像贤妃,更因为他心中装有山河一般宽广的气度, 无论是他自小写得一手气阔千里的策论,还是他不计得失去亲近许安桐兄友弟恭的样子,都深得东陵帝的心思。 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的魄力与容人之量,实属不易。 其实,并不是嫡子许安泽真的不适合当太子,而是六子许安归太优秀。 东陵帝摸着许安归健硕的臂膀,坚硬而有力的肌肉无不显示着许安归身强力壮,这让一直被顽疾缠身的东陵帝心中有了一些开解。 虽然许安归这些年在军营里吃尽了苦头,可他好歹身体健硕。 东陵帝指了指右侧里间的软塌:“陪孤手谈一局?” 许安归点头应下,随着东陵帝去了里面软塌。父子二人皆是去了靴子,盘腿在软塌之上,面对面坐下。 许安归请东陵帝先落子。 东陵帝也不客气,执起黑子,定了一点。许安归在东陵帝的对角处,也落了一子。整个书房里回响着落子时清脆的撞击声。 邹庆带着小内官,在东陵帝与许安归身侧分别放了一个小矮桌,矮桌上摆了茶碗、核桃酥、脆皮仁、花雕蜜饯、枣糕等一应小零嘴。 邹庆先是把这些东西放在小供桌上搬给东陵帝,而后又亲自伺候许安归,把另外一桌轻轻地挪向了许安归。 许安归见状,向着邹庆微微点头,邹庆连连欠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许安归闲话道:“这些年邹大监伺候父亲甚是妥帖。” 东陵帝眼睛盯着棋盘:“他个老油条,没个正形,也就是在这些事情还能替孤省点心。” 权御山河 第76节 许安归含笑落下一子:“这些年儿臣驻守边关,眼看着北境百姓安居乐业,便知道父亲与二哥远在千里的辛苦。儿臣没什么本事替父亲分忧,只能替父亲守住北境边城。” 东陵帝做沉思状,把棋子拿在手上,道:“说道北境边城,那些个北境乌族部落各自为政,每到严寒之际便频频骚扰我国边境,着实让人讨厌。” 棋局已经下到了中盘,东陵帝的黑子盘踞着棋盘上大部分的领土,连成一片,形式大好。 许安归执子,落下回道:“北境群居部族,各有各的强势,他们看似连成一片声势浩大难以攻克,但其实只要稍微用些手段,便可逐一攻破。” 东陵帝落了一子,抬眸看向许安归:“你已经有了一劳永逸的法子?” 许安归笑了笑,捻起一颗白子,落在黑棋之中:“一劳永逸不敢讲,但是儿臣驻守北境八年,倒是收集了不少有关北境乌族的情报。对乌族部落可谓是了若指掌。” 东陵帝就知道许安归八年前出城,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北奔去,必是有更深得用意。 他落下一子,道:“说来听听。” 许安归落子,细细分析道:“乌族部族众多,但主要是的势力其实是在东、中、西三部。东部部族首领东其尔是最好说话的一个,因为他们盘踞东部草原,牧场物资丰富,牛羊肥硕。但是他们缺少盐、布这种的生活必需品,我们可以派使臣出使,说服东部东部首领东其尔与我国互通商贸,用他们的牛羊来换取我国的盐、茶、布匹这些他们匮乏的物资。一来可以让东部乌族部落的生活环境,二来可以让他们体会到与我国互通商贸百姓富庶,民心稳定。让他们知道与我国通商有百般之好,东部乌族尝到甜头,必不会再起战事。” 许安归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中部……” …… 许安归侃侃而谈的这些,就是那日他去暮云峰拜见公子季凉时,他们深谈的话。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这样一个人,能把北境战乱困境分析的丝丝入扣。 他与季凉,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探讨、补充,好似知己一般,许多话还未说出口,对方便已经心知肚明。 东部乌族、中部乌族、西部乌族优劣势,在他与季凉的分析下,攻略之法居然就那么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这八年间,除了跟随着他的军师百晓,在谋略之上许安归还未服过谁。 这季凉虽身为女子,但对实时洞察力与对大局的掌控力,着实惊艳到了他。 从去灵山大营营救开始,季凉为了他能够顺利收复南泽,推动的每一颗棋子,都恰到好处的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若是说,在去暮云峰之前,他对江湖中那个一记锦囊就能颠覆整个局势公子季凉抱有怀疑态度的话,那现在坐在御书房与东陵帝手谈的许安归对季凉只有无限的信任与期待。 这便是暮云峰上公子季凉的本事。 她推动的每一颗棋子,都以奉上南泽领土为目的,向他展现了她谋局的能力。 收复南泽的流程,居然真的分毫不差地按照季凉所言缓步推进——只要他拖延回朝的时间,跟在他身边的太子探子就会探查他推迟回许都的原因。 若他不在军营的消息传回许都,太子必会开始着手布局。 先是北境刺史上书直言许安归在北境豢养八千骑兵之事,后是东陵帝派人前去密查。而后太子一定会以两件事为祭奠,一力促成六皇子私自屯兵意图谋反的事实。 无论是以何种手段,何种方法,许安归不在军营的消息一定会被南泽探子得知。 以南泽大帅马跃之贪心,他必然会认定这是一个好时机,再次出兵北伐,攻打南泽城池,给太子更加笃定的嫁祸理由。 许安泽与马跃,一个阴狠歹毒,一个好大喜功,他们不可能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要东陵帝猜忌许安归想要谋反,无论许安泽这一计能不能够致许安归与死地,那都不重要。 因为猜忌,是人心中无药可解的毒。 一旦深种,必会开花结果。 而许安归却可以利用这一契机,借之前埋伏在南泽大帅马跃身旁的内奸其老四,直取南泽都城,让南泽俯首称臣! 只要南泽归降书进了许都,那么太子布下的天罗地网,便不攻自破。 为了保证这一计划可以顺利的实施,季凉还与许安归商讨了第二手准备。就算许安泽能忍住这一时,他们也会自行放出东陵六皇子意图谋反的消息在南境军营中,引诱南泽大帅奋勇攻城。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许安泽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地上钩,助他夺取南泽一臂之力。 御书房内,两人对局硬接近尾声,许安归一边徐徐讲述着收复北境部落的策论,一边落子:“……如此北境乌族三个部落,便会被分割开来,而后一一攻克。” 棋盘之上,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黑子,居然就在许安归阐述如何破解北境乌族扰民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分成三片围剿殆尽。 眼看着白子丢得大片地盘,就这么被许安归几手棋拉了回来。 终盘,平局。 东陵帝丢下棋子,哈哈大笑:“多少年了,都未见过这般好局!” 许安归颔首回道:“父亲棋力强盛,迫得儿臣苦不堪言,儿臣也许多年没有下过这般好棋了。” 东陵帝哪里不知道,这最后的平局是许安归算得的。 即便是许安归有如此谋略与心机,他都敬重他是他的父亲。这般知进退的心思,倒是完全与这些年的太子相左。 这叫东陵帝如何不高兴? 东陵帝大喜道:“五日之后及冠之礼,我已经吩咐礼部去准备了。我的儿子,终于成年了!” 许安归许久不曾听见东陵帝用“我”来称呼自己,仿佛时间回溯到东陵帝还是亲王,他们还在府邸居住,东陵帝未曾登基的时候。 许安归知道,这一局,他与季凉终究是赌对了。 没有人可以拒绝扩张领土带来的荣耀与兴奋,就连坐拥东陵万里江山的东陵帝也不能。季凉还真是为他谋了一个完美的开局! 作者有话说: (>_<)啊,月初了,一排小花花没了,继续攒一排~ 第91章 ◇ ◎秋侍卫◎ 赵皇后拉着郭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以示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便放她们去杏花苑看戏了。 去杏花苑的路上,齐静兰搀扶着郭夫人, 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母亲,看方才六皇子的态度, 似乎对这门亲事不怎么上心。” 郭夫人倒是不在意回道:“六皇子是人中之龙, 知道陛下安排这门婚事的用意。他就算是不喜欢若水,也绝不会苛待她。” 郭夫人太知道他们这些皇子的作风。 因为郭若雪当太子妃的这些年, 就是这么度过的。对那些皇子而言,娶郭家的女儿,就相当于是与郭家的权势拟了契约一般。 他们需要的是权势,是助力。 谁嫁给他们,成为妻子,都不会改变他们的野心。 对于这一点, 郭夫人看得太透了。 不明真相的齐静兰, 还只当现在的郭若水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郭九小姐。她怕今日六皇子对她态度, 让她又起了小性子。 齐静兰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苏青。 哪知苏青一脸淡然地回望向她,问道:“嫂嫂怎么了?” 齐静兰摇头, 碎碎地嘱咐道:“一会去了后院子,见到世家的小姐们,你切莫失了规矩。” 苏青淡淡地笑了:“是,若水省得。” 确如李嬷嬷所言, 今日里杏花苑里, 到处都是穿着艳丽的世家小姐。 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用扇子半遮着脸, 指着身侧一片粉白的杏花, 低声笑语。或是在湖水的边漫步, 听着水中央,戏台之上传来的袅袅之音。又或者望向园子的门口,独自坐在某处是桌前,好似在等待什么一般。 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竟比这杏花苑里的杏花更加喧闹。 苏青其实很不擅长应付这些世家小姐。但好在郭府九小姐恶名在外,不曾与这些世家小姐有过深得往来,她才能跟着郭夫人一直走到观戏的水榭,不被人拦住。 这杏花苑建造的极巧。 就说这湖中央的戏台子占地极广,单就沿圈分了六个戏台子。台子与台子之间用假山与草木隔绝开来,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又在湖边岸上,构建了近几十处观戏的亭子。 每当后宫有重大节庆活动,参加人数众多如今日这般。 湖中央六个戏台便分了六个戏班子,一齐演一出戏。 六道声音汇合在一处,向湖周围的几十处观戏的亭子扩散,戏乐之声嘹亮而悠长。 无论是坐在湖边的哪个亭子里,都能从正面瞧见湖中央的戏。 即让后宫的娘娘们不受世家小姐们的聒噪,又能让前来观礼的诰命夫人们也能坐在正席上好好地看戏。 可见工部在修这座园子的时候,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 郭夫人与齐静兰被李嬷嬷单独引到了一个观戏亭,三人落座之后,郭夫人看向苏青:“你若觉得无趣,可在周围的花圃里走走。” 苏青本不想应下,可是一想郭若水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哪怕再有人教导着规矩,面对这种场合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的。 为了不让齐静兰看出破绽,苏青立即装出一副兴奋的模样:“真的?母亲愿意放我出去玩儿?” 郭夫人见苏青伶俐,知道她的意思,垮下了脸唬着:“今日可不许闹出什么岔子。” 苏青连忙站起身来,笑开了花道:“是,女儿去去就来!” 然后拎起裙角,出了亭子,消失在了杏花之后。 既然不是出于本意出来游玩,苏青自然也不愿意去那些世家小姐聚集的地方。一来她本就不是真的郭九小姐,与那些世家小姐并不熟。二来她深谙说得越多错的越多的道理。 难得进宫来到这么朵艳的地方,倒不如自己寻一个地方,赏赏花也是好的。 好在这杏花苑是真的够大,中央戏台之外还有十几个花圃园子。今日这些小姐进到后宫来是为了许安桐与许安归,所以她们全部都聚集在戏台子周围,以盼那两个人来得时候可以多看自己一眼。 中央戏台之外的花圃园子,竟然安静的像另一片天地。 进了宫以后,世家小姐身边都跟了一位小宫女。这些宫女教导的极好,只是远远地跟着,却不多事。 跟在苏青身边的,便是李嬷嬷的亲孙女,桃红。 桃红见苏青随便逛到一处花圃园子,便坐在了水塘边的亭子里趴在围栏上看着水里的鱼儿,自己就守在了园子门口。 水亭的侧面是一排假山,怪石嶙峋,造型甚是奇特。 苏青看着觉得有趣,不想耳边却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响声。 一个女子声道:“柳哥哥,你可要说话算数……”言语娇嗔,并且带着厚重的喘息之气。 “妹妹这么不信我,又何苦跟我来这里?”那男子声音轻挑。 随后便是靡靡之音不得入耳。 苏青脸上一阵大红,心想自己方才过来的时候没有收声,为何这假山后的男女没有察觉? 听着声音,怕是已经进入了正戏,她就这么打断他们的好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正在苏青犹豫的时候,居然有一男子在不远处轻咳了两声。 权御山河 第77节 随即假山之后的声音便中断。 苏青不想多事,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藏匿在葱郁花圃之后。 她透过花草的缝隙看见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从假山后捂着脸疾步跑了出去,而后从假山后面出来了一个拎着裤子的侍卫。 那侍卫先是惊慌失措,而后看清了来人,却是上去好一通抱怨:“这你就不厚道了!我还以为是哪个管事的太监。” 那轻咳男子传出声音来,低沉有力:“御前当差你也敢溜号,当真是不想要你的脑袋了!方才陛下唤你去给城门的城防军送一趟东西,邹大监找不见你,便先接了旨意,让我速速去寻你回去。我若不来打断你的好事,你怕是以后就再没好事可行了!” 那侍卫已经系好了腰带:“哎呀,这不是难得见我这妹妹从后宫出来,一时间没把握住吗?你这兄弟当得没得说,回头啊,回头等我请你喝酒!”这侍卫说着便已经跑远了。 那个与他对话的人才摇着头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那人侧脸,有着与岩石一般刚硬的弧度,苏青瞳孔猛然收缩,愣在原地。 守在外面的桃红自然看见了那个捂脸跑出去的宫女,她顾不得那宫女,立即疾步进到园子来寻苏青。 “郭小姐……郭……” 桃红着急地唤着苏青,看见一男子寻声望过来,立即半蹲下:“秋侍卫。” 来人正是御前侍卫秋薄。 秋薄看见桃红喊着郭小姐,心中暗道不好,四处寻去。 苏青知道躲肯定是躲不掉了,便站了起来,静静地望着秋薄与桃红。 桃红顾不得秋薄,走到苏青面前问道:“郭小姐,方才……” 后面的话,桃红不知道要怎么说,应该从何说起。因为她不知道苏青到底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秋薄不知道这个郭九小姐会不会帮他。但他还是蹙着眉,转向苏青,抱拳欠身。 苏青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秋薄的意思,她几乎是没有犹疑地转向桃红,疑惑地问道:“我有些乏了,走到这里看着水里鱼儿,便睡着了。你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桃红松了一口气,无论苏青到底看没看到刚才那件不堪的事情,都决定按下不提。 桃红心知肚明地配合道:“小姐即是乏了,同奴说,奴带您去休息。” 苏青笑了笑:“现下已经不困了。” 她转向秋薄的方向,问道:“这位是……” 秋薄知道这位名声在外的人,不想她居然如此通情达理,这次是他乘了她的人情,立即欠身回道:“在下御前侍卫,秋薄。” “原来是你。”不等秋薄回话,苏青又道,“桃红,走吧。”然后带着桃红离开了花圃,继续向别的地方闲逛。 秋薄只觉得这位小姐有些眼熟,可是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居然肯放过那两个犯禁的人……这样看来,这位传闻中顽劣的郭九小姐,好似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 这后宫的园子是真的大,苏青虽然很想到处看看,但是也确实没脚力继续走了。 便带着桃红回了观戏亭。 远远地便看见亭子里有一些贵妇模样的人坐在郭夫人与齐静兰身边闲话。 又是她不擅长应对的局面,即便是在没有脚力,她也不得不又退了回去,远远地寻了一处矮石坐下了。 “桃红,我渴了。”苏青用袖子扇了扇。 桃红立即道:“小姐在这里等一等,奴去去就来。” 说罢桃红便去亭子拿茶水。 苏青就这么无聊地坐着,看着远处世家小姐忽然变得骚动了起来。 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秀着金线龙纹图样锦服的男子,坐在轮椅上,由侍从推着,向园子走来。世家小姐们皆是噤声,低头,福了福身子,向那人问安。 离得太远,苏青听不见那些小姐们说话。 桃红端着一盏茶回来,苏青接过来问道:“那位坐轮椅的男子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 d(^_^o)啊,开春了,自己做了个封面,这颜色好稀饭~希望你们也喜欢呀~ 第92章 ◇ ◎骚动◎ 桃红扫了一眼便道:“回小姐话, 那是一直住在京城养病的宁王殿下。” 苏青点点头,抿了一口茶,心道, 原来那就是传闻中见天流连在烟花柳巷的十六皇叔许景挚。 桃红眨了眨眼睛:“奇怪了,宁王殿下很少进宫。怎的今日回来参加皇后娘娘的生辰礼呢?” 随后苏青又看见了太子许安泽跟着而来。他倒是不穿象征着东陵皇子身份的黑金龙服, 但是那身正红色的金线龙服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 苏青手中的茶还没有喝完, 就看见更远处的世家小姐纷纷凑到了杏花苑正门附近。 桃红看了看晚霞渐艳的天际道:“郭小姐,再过半个时辰, 皇后娘娘的生辰晚宴便要开始了。” 苏青冷哼:“我是说那群世家小姐怎么都凑到园子门口来了……四殿下与六殿下很快也要来了吧。” 桃红颔首,不再接话。 这话郭九小姐可以说,她却不能在背后嚼舌根。 果然没多久,许安桐与许安归一前一后从园子的正门而入。 那些原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小姐们纷纷收敛了起来,皆是一片含蓄内敛害羞的模样。 看得苏青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些小姐变脸的本事。苏青就差给她们扔点铜钱打赏了。 许安桐与许安归这一路不好走, 因为太多的世家小姐上前与他们问安。 许安桐到底是比许安归年长几岁, 在宫里呆的时间比许安归长。他笑着颔首一一回礼, 动作行云流水,谈吐得体大方。即没有失礼, 也不会显得僭越。 许安归则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全程冷着一张脸,完全不给那些上前想要与他搭话的女子一点脸面。 “噗。” 苏青捂着嘴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桃红在一边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苏青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苏青好不容易收住了笑, 站起身来, 整了整衣裳,冷住了脸, 缓缓向许安归走去。 她绕到那些女子身后, 深吸了一口气, 攒足了力气,朗声道:“臣女,给清王殿下、六殿下请安。” 这一声,直接让隔在她前面的人墙让出了一条缝隙。 所有女子都回头,看见来人是郭九小姐,纷纷自觉地退到两边去。 许安桐见过苏青,他知道这女子骨子里就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温顺。果不其然,这一声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她都解了他们的尴尬。 许安归这才是第一次抬眸正眼瞧他未来的皇妃,郭若水。 这女子生得不美不艳,但是偏偏有一种可以震住全场的气势。 她一来,所有女子都自然气短了半截。 许安桐含笑点头:“郭小姐不用如此多礼。” 许安归眼眸微眯。 苏青望向这两个壁玉一般的人,笑道:“臣女有些事,想与六殿下说。臣女可否与二位殿下同行一段?” 许安桐头微侧偏向许安归轻声问道:“是不是出乎意料?” 许安归蹙眉,没有回话,但是人却是快步走向了苏青。许安桐跟在许安归的身侧,笑意直达眼底。 有赐婚的明旨在上,即便是再不合规矩,也没有人敢出来置喙一声。 苏青走在许安归的左侧,许安归走在中间。 确实这郭府九小姐一出场,其他所有女子都自觉地退到了一边,不敢再上前来拦道。就连苏青也没想到,郭九小姐顽劣的恶名在这个时候居然这么好用。 苏青强忍着笑意跟着许安归,许安归则是一副不想领情的模样。 苏青肚子里冒出了黑水,低声道:“六殿下,笑一个吧……你这幅模样,好似臣女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你一样。你再这样,臣女可没办法跟你继续走下去了。” 许安归心中不悦,这个女人蹬鼻子上脸? 他睨了苏青一眼,亦是坏水直往外冒,他忽然舒展了眉宇,眼睛弯了起来,唇在绝美阴侧的脸上画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放柔了声音:“郭小姐是想与我单独走走吗?” 许安归这一笑,灿如这满园的杏花光耀夺目,可这二月的阴冷之气也都被他吸了过来,让苏青看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她深知这人惹不得,立即向边上躲了几步,干笑一声:“呵呵,臣女说笑了,六殿下别当真……臣女就送殿下到这里,面前便没有‘蜜蜂’烦殿下了。臣女告退……后会有期……” 然后撒丫子就跑了,风卷残云。 许安桐再也忍不住,也笑开了:“我就说你这未婚妻有趣得很,百闻不如一见吧?” 许安归的脸更黑了。 这哪是有趣?这明明就不是个善茬! 日后真要嫁给他,他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 许安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季凉。 苏青这般送许安归与许安桐过了人堆,碍了其他人的好事,自然少不了被人嚼舌根。 什么善妒,不知检点这种腌臜之词,顷刻间就在世家小姐们中传开了。 回观戏亭的时候,她觉得郭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几变。 苏青低着头,用手绞着自己胸前的飘带,鼓着嘴,喃喃道:“女儿知错了。但就算是女儿不喜欢六皇子也不能看别人这样恬不知耻地拦着我未来的夫君!她们这样置我于何地,置郭家于何地!女儿气不过!” 这话一出,郭夫人真不知道应该是夸苏青演郭若水伶牙俐齿演得像,还是应该痛骂苏青一顿不给她省事。 齐静兰眼看着郭夫人的脸憋通红,立即上来打圆场道:“母亲,若水贯是这样。事出都出了,气也没用。您消消气……” 郭夫人真是许久没有这样被郭若水气到了,冷不丁来一下,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没好气地严厉道:“坐下,不许乱跑了!” 苏青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一处亭子里,许景挚手里抱着一盏茶,把方才郭九小姐护送许安归他们出人群的事情尽收眼底——呵,许安归这个未婚妻倒是比这些端方名门淑女有趣。 眼看着许安归就要过他的亭子前面了,他从鼻子里哼出气:“去把许安归给我请过来。” 江湖应声去请了许安归。 权御山河 第78节 许安归侧头,这才发现他这个十六皇叔正坐在亭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湖中央的戏。 许安桐道:“去打个招呼吧。之前大年夜,他特地为了你的事进宫来了一趟……开罪了太子。若不是十六皇叔激他,燃了一把火,太子也不会那么容易上道。” 许安归也惊奇许安泽上道上得太快,不想其中还有许景挚的功劳。 那确实是应该打个招呼。 “兄长先走,我去去就来。”说罢,许安归向着许景挚的亭子走去。 许景挚听到许安归的脚步声,喝了一口茶,懒懒地道:“感谢我的话就不用说了,直接送我点有用的东西,我会更开心。” 许安归许久不见许景挚,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许安归在许景挚身边坐下,也不行礼,直接从他身侧的果盒里拿了一个蜜饯塞进嘴里道:“说到送东西,我还真有个好东西可以送给皇叔。” 许景挚颇有兴趣地侧头问道:“什么?” 许安归用手撑着下巴,一字一句道:“不然郭九小姐,皇叔您就帮我笑纳了吧?” 许景挚噗一声把刚才喝的茶全部都吐了出来:“咳咳咳咳……” 许安归嫌弃地向后靠了靠,江海见状连忙上前去帮主子拍背顺气。 许景挚摆摆手,自己把气顺了过来说道:“你还真敢说!我也从那过来,怎么没见那郭九小姐来送我?别人明明是对你有意思,你又何必这么绝情。” 许安归盯着许景挚:“不要礼物了?” 许景挚哪敢在跟许安归要东西,连忙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 许安归这次归来,可谓是满载荣光,收复了南泽,彻底解放了南境军政。 以许安归在东陵帝心里的地位,配合他一向的手段,如果许安归真的想要推掉这门婚事转给他,那还真说不准东陵帝能答应。 许景挚与许安归同岁,只是占了个辈分比许安归高,但其实他俩一起听讲学的时候,就比一般人关系亲厚一些。 因为许安归的皇爷爷、许景挚的亲爹,不仅喜欢他最小的儿子许景挚也喜欢他的孙子许安归。 无论是出去狩猎,还是征战四方,都喜欢把他俩一起带着。 同龄人,总有许多共同话题。 大约是供养方式相似的原因,许景挚与许安归的性情与思维模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许景挚在宁王府接到许安归不在军营的消息以及这些时日太子动静的时候,立即就想到许安归想做什么。 所以他才不辞辛苦地进了宫,激了许安泽。 许安归望着戏台上,缓缓道:“你的腿如何了?” 许景挚啧了一声,蹙眉道:“你这个性子就跟你那个哥哥一样,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怎么样了?”许安归才不管他高不高兴。 许景挚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薛灿让我稍安勿躁。” “薛家的医术,无出其右。且养着,总会好的。”许安归顿了顿又道,“平日里就算是十匹马拉你进宫,你都不会来。怎的今日进宫了?” 许景挚扬眉,一副小不正经的样子:“看看你,顺带帮你把把关,看看你的皇妃如何。” 许安归信许景挚才是有鬼,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许景挚:“我信了,你自己信吗?” 许景挚自觉跟许安归这人说话很是没趣,撇撇嘴:“皇兄召我进宫来,说是趁着皇后寿礼,来选一选宁王妃。” 许安归哦了一声:“我说呢,今日有这么多姑娘在场,不分嫡庶。敢情是为了让你与兄长一起选妻呢。” 许景挚自是没脾气,总觉得他这个皇兄简直是没事给他找事干,谁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前途的瘸子? 他又不在朝堂上担职,说到底就是个富裕的闲散王爷。 若不是东陵帝顾着自己的颜面,不好发落当年太子的人选,与人话柄。他许景挚又怎么可能封了亲王,享受亲王待遇,而不去藩地留在许都? 面对这样的天恩,皇兄下了诏不来,那就是不给他这个皇兄面子,逼得他不得不来。 许景挚在府上墨迹了好一阵子,特地等着天擦黑了,才慢慢地来到了杏花苑,脸黑的都能把夜幕扯下来当面纱了,哪还有世家姑娘敢上前搭话。 许安归自己也不想成婚,在这件事上他没资格劝许景挚。 两人只能就这样对坐着,各自叹气。 晚霞落幕,华灯燃起。 马上合宫夜宴就要开始了,富丽堂皇的宫灯烘托得整个宴厅华贵无比。夜宴之上,正上演着一幅帝后琴瑟和谐的画卷。 画卷之上,有各色儿女,各怀心思。 屋外的夜幕之上时不时炸开烟火炫丽的样子,像极了现在东陵盛世王朝的模样。 所有人都转头去望着,惊叹着。 没有人知道,今天之后,又是一幅怎样的阴谋阳谋即将上演。 作者有话说: 哎呀,明天开第五卷 ,女主发育出山啦~ 许安归:媳妇你终于出山了! 季凉:再不来你就洞房花烛了,胆挺肥? 许安归:我没……咳,讲道理,我确实想。 季凉看向桥:我退货行吗? 桥(笑眯眯):你确定? 第93章 不爽 ◇ ◎我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 选定出使南泽的人员, 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此去南泽,是为了接收南泽政务,人员选定自然要更加慎重。 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各部尚书们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去, 所以有些部,选定了各部工作能力较为突出郎中, 去南泽代为主持六部工作。 在选派出使使团上, 东陵帝也不着急。 南泽暂且由许安归亲卫以军政全权掌控,一时半会出不了乱子。 太子自然是想尽可能多的在南泽安插自己的人。 自从开始甄选使团人员开始, 许安泽就没有停歇。不仅日日召集詹事府的人商讨,就连部署在外的官员,每日都有文书送入东宫。 这段时日六部最忙的,那便是礼部。 先是准备了年后的皇家祭祀之礼,而后准备了赵皇后的生辰礼,紧接着就是六皇子许安归及冠之礼。 礼部尚书霄请开年以来, 几乎是带着整个礼部, 夜夜挑灯奋战。 今日是六皇子听学筵讲, 他被东陵帝钦点去给许安归讲及冠之礼的流程。 下了朝,霄请先是去了部里, 把事情审查了一遍,才慢慢悠悠地步行向着许安归暂时居住的地方前行。 约定的时间是未时,却不想霄请这步行的速度,走了一个时辰, 才到宫门外的烟雨斋。 许安桐的近侍墨染早早的便在门口等着霄请, 站了一个时辰,腰酸背痛。 许安桐申时从宫里出来, 还见墨染在门口候着不由觉得奇怪, 下了马车问墨染道:“霄尚书还没有来?” 墨染有气无力地回道:“不知道是不是有事拖着了。” 许安桐蹙眉:“怎么会, 我在部里看见他不到未时就走了。” 正说着,霄请便到了,他看见许安桐,微微欠身:“清王殿下。” 许安桐点了点头:“既然遇见了,那便一起进去吧。” 霄请应了,正了正自己的官服,跟着许安桐进了门。 成年皇子听学筵讲,十日一次。由朝廷六部官员与翰林院负责讲解朝廷实时。 但随着东陵皇子们逐渐成年,去了藩地。听学筵讲这件事,除了当今的太子殿下,就没有东陵皇子会如此认真地执行了。 六皇子许安归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 ,但是没有接受过及冠之礼,在皇家礼制上,他还不算是一个成年皇子。故而,只要他回了许都,就要继续以未成年皇子的身份继续听学。 这次筵讲是东陵帝钦定的人选,虽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今朝堂新贵只许安归一人。他现在虽然只有一个东陵帝亲封镇南大将军的名号,官居三品。 但是作为一颗制衡太子的棋子,什么亲王名位与官职,都会有的。 如何与东陵帝面前的红人搞好关系,让自己的仕途更加顺遂,那便是所有朝廷大员必修课。 第一个巴结许安归的机会给了礼部尚书霄请,东陵帝的用意不言而喻。 许安桐带着霄请去了缘与榭许安归住的园子。许安归在院子里置了一张书桌,等候霄请的时候,他在俯身练着字。 霄请迟到了一个多时辰,并未对许安归表示歉意,只是行了一个常礼:“臣,礼部尚书,霄请见过六殿下。” 许安桐在一旁看着直蹙眉。虽然知道霄请是太子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把东陵六皇子放在眼里。 不仅筵讲迟到,就连一点点歉意都没有。 许安归则是仰头,见霄请,笑了笑问道:“霄尚书近来很忙吗?” 霄请似乎是没有察觉到许安归问这句话的意思,回道:“是有些忙。” 许安归一个回手收了笔锋,丢下笔,拿起手边的湿巾,擦着手道:“既然忙,为何不跟陛下说清楚这筵讲霄尚书没空?” 霄请面不改色地颔首:“还请六殿下见谅。” 在一旁的许安桐想说什么。 “兄长去忙罢。” 许安归已经收起练字的宣纸,缓缓地抬头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犹疑地望向许安归,他一脸平静,平静得仿佛一片幽深的海域,让人无端的害怕。 这样的许安归,在许安桐的印象里,他只见过一次——八年前朝东门事件开始之初,许安归就是用这般平静的表情,看着太子许安泽的所作所为。 是了,许安归现在是盛怒。 只有盛怒时候的他,才会这安静。 这种安静仿佛是趴在草丛里窥视猎物狮子,正在精心谋算着猎物的死亡一般。而这个猎物还在那悠闲自得,不知危险。 权御山河 第79节 许安桐有些担忧地看看霄请,知道这是他咎由自取,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一叹,便离开了。 霄请把手中的厚厚的文书放在许安归练字的桌子上,道:“殿下,这是我朝皇子冠礼礼制文书,今日筵讲之后,若是六殿下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翻看这册书。” 许安归接过来,一言不发。 霄请好似没察觉许安归不悦一般,便若无其事地从皇子冠礼衣着开始讲解:“我朝礼制,皇子冠礼服饰需穿……” 全是照本宣科。 许安归坐在桌前,听着霄请的讲解,翻着那本厚厚的礼制文书。 在院子门口看了一会,霄请一直是那副自傲的样子,而许安归一直都是那种安静的表情,许安桐便知再无转回的余地,也不再看自顾自地离开了。 墨染也察觉出来霄请失礼,跟着许安桐低声道:“霄尚书也太放肆了。” “霄尚书是太子的人,”许安桐带着墨染缓步前行,“安归回来了,但在南泽这件事上确实下了太子的脸。太子若不在这个时候给安归下马威,更待何时?安归的艰难现在才开始。” 墨染不懂:“六殿下不是满载荣誉而归的吗?他们怎么敢如此。” 许安桐无奈地笑了笑:“满载荣光又如何?太子既然敢把我与安归留在许都,自然就有挟制我们的手段。把有威胁的人放在眼皮底下,才是最安全的。这满朝文官这些年已经被太子收拢的差不多了,不然陛下也不会如此心急。刑部尚书盛明州,今年才四十有一。礼部尚书霄请今年也不过就是四十二。若不是有太子一路保驾护航,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一部之首?” 墨染有些担忧:“主子……” 许安桐似乎是知道墨染在担心什么,继续说道:“这事,暂时多思无益……不过,安归长这么大了,听起学来,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甚是有趣。以前在学堂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无论多么无聊的内容,他都能听的进去。” 许安归听得认真,在一旁护驾的凌乐却是听得只打哈欠。 凌乐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繁长的礼节,单就是皇子冠礼所需要穿戴的衣服与饰品,就有几十件之多,而且每一件都有来历与考究。 在行礼的前一天,要焚香与皇祠,以告祖宗,第二日才是正是冠礼大典。 与太子的冠礼相比,皇子的冠礼少了朝堂官员的参礼,但是后宫主位的妃嫔娘娘与皇亲国戚倒是一个不少的要参加。 皇城里用于皇子成礼的奉天台,照样要装扮起来。 这么繁琐的礼仪流程,霄请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讲完了。 其实这些礼制,在许安归很小的时候就学过,如今不过就是又复习了一遍。 霄请问道:“六殿下,臣已经讲解完毕,不知道殿下可还有什么疑问?” 许安归合上书册,沉默了片刻,问道:“我的及冠之礼,我的生母,贤妃能去参加吗?” 这个问题问得霄请一愣。 他沉思了片刻,回道:“若是贤妃还是以前的贤妃娘娘,自然是可以参加的。但是,贤妃娘娘八年前已经被陛下下了口谕,若无明旨,此生不可再踏出长嬉殿。陛下当年之言被起居舍人记录在案,是不可更改的。如有违逆,那便是违抗君令,是死罪。” “哦……”许安归抬眸,望向霄请,目光阴寒,“若我想让我的生母参加我的及冠之礼,霄尚书可有什么办法?” 霄请几乎想都没想就回道:“臣……无能。” 许安归眼中有光辉陨落,听到霄请是这样回答他的着实一种失落表现在脸上,他轻出了一口气:“如此,便多谢霄尚书解惑。” 霄请已经能明显地察觉到许安归不悦,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及冠之礼之后,便要开始准备殿下的大婚之礼了。殿下是想下次筵讲的时候听,还是今日就让微臣一并讲了。” 许安归站起身来:“下次罢。” “是。”霄请欠身,“若殿下没有其他的事要问,臣便回部里去了。” 许安归点点头:“霄尚书好走,我便不送了。” 霄请再一礼:“殿下留步。臣告退。” 许安归目送霄请离开了缘与榭,双手缓缓地拢在广袖之下,下巴微微上扬,眼眸微微眯起。 * “霄尚书,太子殿下有请。” 霄请刚回到部里,下了马车,就看见太子身边的内侍大太监元宝在礼部门口等着他。 太子有请,霄请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向东宫走去。 三炷香的功夫,霄请便出现在了东宫书房之内。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卷 换个标题方式。 哦对。 这本书参加了3月的育苗活动,如果4月没有选上,就开始每天两更到完结啦~ 不出意外是完结v。 新文《小盲妻》已经快写完啦d(^_^o) 双更期间会双开一本早就写完的现言字数大约是20w字左右,喜欢看现言的宝们可以关注下。(大概率也是完结v,哈哈) 欢迎来玩,爱你们呀~ 第94章 算计 ◇ ◎母妃,我有一记治许安归。◎ 太子许安泽正看着詹事府拟定的出使南泽人员名单, 何宣正坐在下位喝茶,看见霄请微微点头示意。 霄请不敢打扰,只是向何宣点点头, 便立在一边,等许安泽看完。 许安泽一边看着一边道:“元宝, 给霄尚书赐座, 赏茶。” 元宝立即去端了一把椅子来,让霄请坐下。 好一会许安泽才放下手中的劄子, 看向霄请:“今日是霄尚书去担任六弟的筵讲老师?” 霄请见许安泽有空了,便立即站起身,回道:“是。” “都讲了些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去给六殿下顺一顺冠礼的流程。” “六弟可有不懂的地方?” 霄请犹疑了一下,回道:“六殿下对冠礼的流程倒是没有什么疑问,只是问了一个列席人员的问题。” 许安泽扬眉:“列席人员?” 在一边的何宣亦是有些诧异。 霄请答道:“六殿下问臣贤妃娘娘是否有资格出席皇子的及冠之礼。” 许安泽听到这个问题,整个人向后靠去, 双手拢在了袖子里:“你怎么回答的?” “臣答, 不可。” 霄请而后便把解释给许安归说的话, 又复述了一遍给了许安泽。 许安泽沉思了片刻,甩开袖子, 站起身来,从霄请身边掠过:“霄尚书请回罢。” 然后快步出了东宫,直奔皇后的咸宁殿去。 何宣看着许安泽如此着急,便知道他心中有了谋算, 不由得在身后叹了一口气。何宣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许安泽不要轻举妄动了, 但是许安泽自从在南泽事上落了下风便一直很焦急。 早期的太子给人感觉还是一个谦逊善政的好储君,可不知道为何八年过去了, 他居然越发得急功近利。 这一次, 何宣不打算阻拦了。 若不是许安泽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恐是不会认真反省这些年的得失。只要有人可以逼得许安泽认真反思一切都还有转还的余地。 到时候他再从中点拨劝说,则是事半功倍。 用一片羽翼换得许安泽清醒,何宣觉得很值。 想到这,何宣朝霄请一拜:“霄尚书,我就先回詹事府了。” 霄请回礼,也回了部里。 许安泽这一路走得飞快,跟在身后的一众侍从,几乎都是在用小跑跟着。皇宫里行径的宫女内侍看见许安泽,纷纷退在道路两边,跪地避让。 一路到了咸宁殿,元宝才气喘吁吁地朗声道:“太、太子殿下驾到。” 咸宁殿里一众宫女立即下跪迎接,赵皇后正在自己的宫殿之外花圃,修剪圃里开的正盛的白茶。 听闻太子驾到,便也不再修剪,把手中的剪子递给身边的赵惠,笑道:“太子来了。” 许安泽微微欠身:“儿臣给母后请安。” 赵皇后看向赵惠:“去准备点茶点过来。太子进来坐吧。” 这话一出,赵惠便知道赵皇后是要她屏退左右。赵惠对宫里的宫女们使了一个眼色,宫女们便都纷纷退了出去。 许安泽跟着赵皇后,去了大殿。 赵皇后坐在软塌之上,隔着桌子道:“太子来坐吧。” 许安泽坐下,赵皇后道:“何事如此急的来找我?额头上尽都是汗。” 许安泽走得太急,听赵皇后这么说,才注意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渍,他抬手抹去,道:“四日之后,六弟及冠之礼。” 赵皇后点头:“及冠之礼之后便是婚礼。一切都听陛下的吩咐已准备妥当,太子还有和疑问?” 许安泽盯着赵皇后,许久才问道:“许安归冠礼之事,贤妃知道吗?” 赵皇后蹙眉:“陛下早就有明旨禁足她,我有意封锁她获得消息的渠道,她从哪里知道……” 话忽然到这里就断了,赵皇后好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微睁地回望许安泽:“你想要贤妃去参礼?” “她参礼拿住错处,便能压住许安归的锐气!”许安泽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 赵皇后有些担忧:“贤妃错处倒是好找,只是……许安归归来这件事,不是你也认可的吗?为何现在又要如此费劲心机的去打压他?” 许安泽蹙眉:“如何宣所言,我似乎太小看我这个六弟了。” 赵皇后忽然明白了许安泽的用意:“你后悔了陛下给许安归的赐婚?” 许安泽轻叹一声:“后悔倒不至于,只是觉得,如果现在不压住他,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赵皇后对许安泽一向是言听计从,因为她自知失了东陵帝的欢心。她后半辈子能够依靠的,只有太子。 权御山河 第80节 “你若想用贤妃挟制住许安归,那我便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赵皇后抿了一口茶道,“贤妃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了太久了,是时候拔出这根眼中钉了。” “若是事成,便可以延后许安归的婚期,出使南泽这件事,也不会落在他头上。毕竟皇子冠礼之上,生母失德,不是一件好事。即便是陛下再偏心也要冷一下许安归。”太子亦是抿了一口茶,“这些时日朝廷上商讨出使南泽人选,我看陛下有意让许安归去。毕竟那里现在掌权的都是他手中军政,他在南泽待了三个月,对那里一切都很熟悉。” “北境军权已经尽在许安归手上,若是南境军权再交给他……泽儿,你的即便是登上了皇位,也是如芒在背啊!”赵皇后知道太子难,没想到他这么难。 许安泽笑道:“那又有怎么办法呢……当年朝东门,对战功赫赫武官们赶尽杀绝的时候,我就有这种觉悟——即便是没有军权的太子,我也要!我受够了被人轻视的日子……” 赵皇后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潸然泪下:“是我连累了你。你的父亲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你。” 许安泽摇头:“母后,我已经长大,羽翼渐丰。父亲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了。” 赵皇后抹了抹泪珠,连连点头。 许安泽知道赵皇后答应他的事情,必会做到,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忙,不便久留,便起身一礼:“母后,儿臣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赵皇后站起身,随着许安泽一起出了大殿。 赵惠见许安泽走了,才从殿后出来,把原本的剪刀递还给赵皇后。赵皇后回到原先的白茶面前,伸出剪刀,一刀剪下了一朵开的正盛的白色山茶。 * 晚膳时分,长嬉殿的红烛领着饭盒去御膳房取食。 不知道为何,今日的膳房格外的忙碌。连平日里都没有用上的锅灶,今晚也开了火。 红烛拉住一名尚膳,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御膳房这么忙?” 那名尚膳回答:“皇后娘娘宴请后宫诸位嫔妃。” “哦……”红烛松了手,便不再问了。 因为她知道,后宫有皇后的旨意,她问了也不会有人跟她说。 既然是皇后宴请,那长嬉殿的膳食自然是要一拖再拖了。这些年,红烛已经习惯了四处被欺压的日子。 好在贤妃知道她的难处,即便是取饭回去晚了,也不会苛责与她。 于是红烛便坐在御膳房门口的石阶上,等着膳房把皇后的膳食准备好。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进出御膳房的宫女们越来越少,红烛这才起身去膳房找平日里给长嬉殿准备东西的尚膳拿晚膳。 专门给长嬉殿做膳食的尚膳是邹庆点的。虽然不能明面上给长嬉殿做什么山珍海味,但是饭菜的分量从未少过。 邹庆就是有这点好,他跟在东陵帝身边多年,知道有哪些事是深植在帝君心里,虽然暂时不会提及,但是日后一定会重新捡起来的东西。 所以他便在贤妃禁足之初,亲自打点了这位尚膳,教他好好做事。 今日有后宫大宴,所以长嬉殿的膳食也会变得好些。 尚膳端来一盘蒜苗鸡蛋,清炒蒜薹,以及一盅冬虫夏草煮的汤,两碗清粥放在了红烛带来的饭盒之中。 红烛看着高兴,言道:“多谢。” 那尚膳摆手:“刚好皇后娘娘宴客,锅里有多的。快些回去罢,因为皇后的宴请,又让贤妃娘娘挨饿了。” 红烛连连摆手:“不妨事,我先走了。” 说罢红烛便拎着饭盒,离开了御膳房。 在回长嬉殿的路上,她已经看过几波身着官服的官员身后跟着小内官,手里抱着绸缎布匹匆匆走过。 红烛有些好奇,这都入夜了,怎么还有官员可以在宫里游走? 红烛看着这些人游走的方向,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她顾不得给贤妃送饭,一路跟着这些官员,想要看看这些官员是去什么的地方。 离奉天台越来越近,红烛的心就跳的越来越厉害。 原来,这些官员连夜装点的地方是奉天台! 现在不是祭祀的时候,能在这个时候够装点奉天台的理由红烛只能想到一个。 她安耐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靠向驻守奉天台的守卫,问道:“请问这位守卫大哥,这奉天台即将要准备的是什么礼啊?” 奉天台的守卫不属于后宫管辖范围,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身着内宫正四品宫侍姑姑官服的女子是被多年禁足的贤妃身边的伺候宫女。 能在后宫混到正四品宫娥,必然是哪个主位娘娘宫里的近侍宫女,不是他们这些小守卫可以得罪的。 被问话的守卫回答:“礼部在准备六皇子的冠礼,二月十五日举行。” 第95章 决定 ◇ ◎我要去参加安归的冠礼。◎ “是六皇子的冠礼?!”红烛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她谢过那民小侍卫之后,几乎是一路狂奔地跑回长嬉殿。 贤妃听见殿门的动静,又见天色这么晚, 只当是赵皇后又拐外抹角的找红烛的麻烦,连忙道:“又出去受委屈了?” 红烛“砰”的一声把东西摔在桌上, 吓得贤妃回头看去。 只见红烛一脸兴奋, 大口大口喘着气。 “怎么?”贤妃站起身来。 红烛连续深深地吸了几口长气,咽了一口吐沫回道:“娘娘!二月十五日, 六殿下要在奉天台行冠礼了!” 听红烛这么说,贤妃手中的佛珠就那么应声落在了地上,有一股窒息的感觉,直上心头。她不敢相信红烛所言,颤声问道:“此话当真?” 红烛把头点的跟拨浪鼓一样:“是的,千真万确。是奴亲眼看见的!今晚皇后宴请后宫, 奴拿到膳食晚了些, 回宫的路上, 却发现宫里一直有官员往奉天台去。这个时节,不是祭祀, 那便是有什么大型的典礼需要在奉天台举行!奴想着,前些时日邹大监的话,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便跟着去了。一问守卫, 还真是六殿下的及冠之礼!” 贤妃睁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她的儿子, 不仅从北境回来了, 而且要在所有皇亲国戚的注视下举行及冠之礼了!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 终于在这一刻落回了肚子里。 这些年长嬉宫的消息一直都有皇后封锁。 红烛不可能从后宫里打探到任何有关于许安归的情报,即便是知道许安归的处境,也是如前段时日那般,他意欲起兵谋反这种听了就叫人害怕的事。 但是今日这事,却是红烛从奉天台侍卫的嘴里听到的,那肯定便是真的。 贤妃兴奋地来回踱步。好似她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充满了不安与期待。 终于,贤妃做了一个决定—— “红烛,我要去看安儿的及冠之礼!” * 二月十五,东陵六皇子许安归及冠大礼。 虽然礼制上没有要求朝廷官员参加,但是不少重臣还是主动来参加观礼。 这其中有即将成为许安归岳丈的当朝太师郭怀禀。许安归外祖父,当朝太傅临允。以及绝大多数当日没有差事的武官。 按照礼制,后宫嫔妃,三品以上皆要参加。 吉时是在正午。 自从那日贤妃知道了今日是许安归及冠之礼后,她便心心念念的要去参加。 晨光微熹之时,红烛便早早地去了烧了热水,以便贤妃起身沐浴。 这些年有东陵帝的明旨,虽然长嬉殿还给贤妃住着,但是一应吃穿供应却已经不是一个妃位主子娘娘应有的待遇了。 贤妃望着衣柜里那些陈旧的华服许久,才去沐浴。 红烛拿着抹布,轻轻地擦拭着贤妃的身子,有些担忧说道:“娘娘,您这样去会不会不太好?” 贤妃难得高兴,反问:“有何不好?” “皇后没有诏您去,陛下也没有下明旨说您可以参加。您这样偷偷跑去……若是被人知道,恐怕……” 红烛话没说完,贤妃便打断了她。 “我与安儿分开八年之久,无法在他身边照顾他,尽我为母之责。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及冠。我若是不能亲眼瞧见他成年,便枉为人母了。” 自从八年前许安归离开了许都,被放逐去了北境,贤妃便再也没有像今天这般高兴过了。 此刻,她如春回大地之时那些正相开放的花朵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束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红烛望着贤妃已经蓄留了三个月的头发与她逐渐红润的脸就知道,这座冷宫,是关不住她的。 她的主子就像是一颗生长在沙漠的仙人掌,无论经历了多么残酷的炙烤,最终都会在那些尖刺之上绽放出沙漠之花。 因为她天生就应是花神的模样,走在哪里,都有万花朝拜的盛世景象。 红烛不再说话,默默地去拿来了一身自己已经穿得破旧的宫装给贤妃换上。 四十四岁的贤妃,即便是穿上这样简单的衣裳,也无法遮盖住她的气华。 “你穿着我的衣裳留在长嬉殿,我去去就回。” 贤妃交代着,穿戴完毕之后,便要出门。 红烛始终都不放心,她跟在贤妃后面,道:“主儿,您出去可要当心一些……” 在临出门的时候,贤妃忽然回头,扶住身后的红烛:“你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你替我好好守着,嗯?” 红烛咬了咬嘴唇,便蹲下:“是。” “支呀”一声,长嬉殿门被推开。贤妃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探头出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殿门外除了青石铺成的长街,便再无其他。 贤妃立即出来,合上殿门。 辩了辩方向,低着头向着奉天台快步走去。 贤妃刚转过墙角,便有一个黑影跃上了长嬉殿的宫墙,观察了好一阵子,确认了长嬉殿里确实只有红烛一人。 便又跃下宫墙,往赵皇后咸宁殿的方向奔去。 此时此刻,许安归正在许安桐的画雨轩里沐浴,等待更衣。 他靠在两步见方的净池里,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看见许安桐身着皇子的朝服,坐在净池边上,摸了摸池子里的水,道:“叫人给你加一些热水?” 许安归摇头,指了指肩膀。 许安桐知道许安归的意思是他肩膀上有伤,池水不能太高,会沾到他的伤口。 许安桐道:“那你快些起来,用一口早膳吧。吉时正午,且有的饿。” 许安归点点头,“哗啦”一声站起身来。从边上的屏风上扯来一件白色的长袍,把自己裹住。 权御山河 第81节 就那么赤着脚,坐在桌前,端起一晚清粥,夹起几根小青菜,送进了嘴里:“兄长也坐下用点。” 许安桐蹙眉:“食不言!” 许安归睨了许安桐一眼,一口把碗里温热的粥全部倒进嘴里。 许安桐见了低声道:“越大越没规矩了!哪能这样用膳!” 许安归似是鼓了鼓嘴,对许安桐道:“我在军营里惯是这样用膳的。这勺子这么小,碗也这么小,哪里够吃!” 许安归说着便把粥盆抱过来,要就着粥盆吃。 许安桐见状连忙给了他一下:“你松手!” 这一下打得不轻,许安归缩回手,揉了揉。 许安桐好似教导一个不省心的顽童一般瞪着他道:“宫里用食的规矩,你以为是闲来无聊才写的?” 许安归回道:“食不过三,防毒。” “知道你还这般不知死活?”许安桐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半递给许安归,“这青菜你已经吃了两口了,不许再吃了。” 许安归一脸不高兴地接过来:“哦……” 自从进了宫里,许安桐一直就在许安归身边提醒他要注意规矩。 行走的规矩,用膳的规矩,见人的规矩,许安归一样一样跟着许安桐学,觉得憋屈得不行。 难怪他们的十六皇叔许景挚,若没有大事,从来都不进宫。 许安桐见许安归这么不配合他,立即道:“我看是要找邹大监给你找个教导嬷嬷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许安归一想到自己又要重新学规矩,连忙坐了个端正:“别了,兄长!我改还不行吗!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饭菜虽然都有人试毒,这也防不了有心之人减少了分量,尚膳大监试不出来。食不过三,就算是毒量累计,也不会立即要了性命。” 许安归一口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又从另外一个盘子里拿起半个卷饼,叹了一口气道:“父亲那里的规矩比我们都多。真不知道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的……人人挤破了头想要进来。” “权力欲望的中心,你说有什么好的?”许安桐没好气地瞪了许安归一眼。 “兄长,”许安归忽然看向许安桐,“你有没有想过?” 许安桐被许安归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而后他眼睑下沉,眉宇轻蹙:“什么?” 许安归连忙把手中的卷饼塞进嘴里,摇头道:“没什么。” 用完了早膳,许安归又靠在软榻上休息了一会,便有人进来伺候他更衣了。成年冠礼,是对帝国皇子来说一个重大典礼。 所以在典礼礼服的制作上礼部也是丝毫不敢怠慢。 正如那日霄请所言,要把几十件大大小小的部件全部穿戴在身上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这些宫里伺候的宫女早就已经习惯帮主子们穿戴这么复杂的礼服。 许安归前面两个宫女,身后两个宫女自忙各的,一刻钟便把许安归的礼服工工整整地套在了他身上。 至此之后他便跟着礼官去了神堂,先是拜了祖宗,由礼官唱礼,开始了他一生一次的及冠之礼。 从长嬉宫里跑出来的宫女低着头,看见惠妃的仪仗,便立即站到了最后面,竟无人察觉。 巳时末,礼部官员引着盛装打扮的许安归,缓缓从奉天台东门而入,礼官一路唱着贺词,悠悠长长。 第96章 抓人 ◇ ◎许安归的冠礼,她怎么可能不来?◎ 奉天台四周的城墙上挂满了红黑色的祭祀绸缎。 城墙之下, 由守卫军列队而站,手举象征着东陵日出东方的朝阳旗帜。 从城墙上望去,上百张彩旗猎猎迎风, 衬托着正中行及冠之礼的人格外壮阔与威严。 许安归缓步上了祭祀台,朝天正拜。 东陵帝坐在台中央, 代表皇天接受许安归这一拜, 而后开始缓不济急地唱礼词。 所有人都注视着奉天台中央的那个还未带上金冠的男子。 远处的观礼台上,赵皇后浓妆艳抹的脸上, 露出笑意。 “成人——”东陵帝朗声长吟,伸手去把礼官手上托着的金冠拿来,欲亲手给许安归带上。 忽然,远处的观礼台上,一片喧哗。 惹得奉天台上的所有人都侧目去看。 东陵帝手中的金冠还没有给许安归带上,观礼台上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心中大不悦, 斜眼看向邹庆。 许安归亦是回头, 看见身后观礼台上,一众宫女在疯跑堵截一个宫女。 那个宫女跑得极快。 邹庆见状, 随即便指着观礼台上厉声呵斥道:“守卫军,去把那一个闹事的宫娥给我拿下!” 守卫军立即分出一队,围了过去,最后在城墙边上把那个逃下观礼台的宫女围住, 按在了原地。 赵皇后见抓到了人, 立即从观礼台上下来,缓步朝东陵帝走来。 东陵帝正等着赵皇后来给他回禀, 便把手中的金冠又丢回礼官的托盘中。 许安归冷眼回身, 望着赵皇后。 赵皇后来到奉天台下, 朝东陵帝一礼:“臣妾有事要向陛下禀报!” 东陵帝蹙眉:“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六郎及冠之礼结束?” 赵皇后欠身:“此事就是与六郎有关,所以才要在此时回禀。” 东陵帝睨了一眼许安归,只见他跪在地上,回身安静地望着赵皇后,便道:“讲!” 赵皇后站直了身子:“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妾方才在观礼台上见了一个打翻了茶盏的宫女,正欲训斥。谁想那宫女不听训,起身就跑——臣妾,隐约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熟悉的脸?”东陵帝望了望远处被守卫军按住的宫女,“何人?” “被陛下明旨禁足在长嬉宫的——贤、妃。”赵皇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落在许安归的身上,“恐是贤妃想来看看六郎的及冠之礼,却又不能出宫,只能假扮宫娥……不想却出了岔子,让人发现。” 东陵帝显然没有想到那宫女是贤妃,一脸惊愕:“怎么会?” 赵皇后微笑着:“是不是如我所言,把那个宫女押过来便知。” 到这,许安归终于跪不住了,他直起身抱拳到:“陛下,母妃她不会如此,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六郎闭嘴!”东陵帝瞪着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陛下!” 许安归意欲再说些什么,赵皇后开口打断:“六郎,我知你护母心切,可这事非同小可。贤妃是陛下明旨,若无旨意,她不得出长嬉殿。我虽体恤她想看自己儿子的冠礼,可她也不能抗旨!陛下说,是吗?” 东陵帝再一次望向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宫女,心有不忍。 赵皇后见东陵帝这样子,就知道他心中的犹疑,但是她设计贤妃,就万不会给她翻身的机会。 赵皇后立即道:“陛下,这事有关后宫法度与君王威严。若今日陛下轻饶,他日有人有样学样,这后宫臣妾还如何管教,帝国君主还有何威严?!” 这话一出,赵皇后就已经把东陵帝逼到了绝境。万众瞩目之下,他不可能有机会包庇贤妃。 东陵帝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声厉喝:“把那个宫女给孤带上来。” 坐在观礼台的一众妃嫔,皆是冷眼看着那个宫女被压到东陵帝面前,各有各心思,各有各的表情。 惠妃则是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坐在侧面皇子观礼台上的许安桐。 许安桐自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惠妃最关注的就是他。所以他神情肃穆望着奉天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岿然不动。但是,蜷缩在广袖里的右手却是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许安归眼看着那个宫女就要押来,意欲再进言。 不想整个许都午正的钟声从许都都城四面八方的鼓楼荡漾开来。 礼官朗声道:“吉时已过——” 顿时,整个观礼台沸腾了起来。 六皇子许安归的及冠之礼,居然就这样错过了吉时。按照东陵礼制,若是行礼错过吉时,那便要再寻他日进行行礼。 也就是说,今日许安归这礼是成不了了。 闻所未闻。 自从东陵建国起,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典礼纰漏。更骇人听闻的是,这个中断这次典礼的,正是许安归的生母——被禁足在宫殿里,不得出宫门一步的嫔妃,违背了圣旨,想要来看许安归的及冠之礼。 东陵帝怎么也不敢想,那般知书达理的一个人,居然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 许安归满是惊恐的神色,他转向东陵帝。 只见东陵帝脸色难看,一脸阴沉怒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 赵皇后端庄地立于东陵帝的对面,她与东陵帝成婚三十年,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姿态欣赏东陵帝那满脸震怒的表情。 好像这场长达三十年的拉锯,她第一次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许安归又回头望向赵皇后,似有祈求之色:“母后……” 赵皇后用更大的声音压过许安归的声音:“六郎!你虽然这些年在外,但早些年你总归是在贤妃妹妹膝下抚养着。怎的她会像今日这般不知轻重?陛下,或许,六郎需要重新学习一下朝廷礼制与国法,才可再行及冠之礼!” 面对赵皇后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东陵帝与许安归皆是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这些年堵在赵皇后胸臆里的那股气,终于顺畅了。 早些年被贤妃赐予的屈辱,在今日得到了纾解。 那个宫女终是被压到了奉天台前,跪在赵皇后身边,她忽然抬头开口:“请帝君开恩!饶了奴吧!饶了奴吧!” 赵皇后微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这个声音,不是贤妃! 她猛然侧头看去,只见这个被压着的宫女居然是长嬉殿的伺候姑姑红烛! 嗡的一声,赵皇后的脑子瞬间就炸了。 “怎么会!” 赵皇后以为自己眼花,立即蹲下去捏住红烛的脸:“为什么是你?” 红烛一脸惊恐地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一直都是奴。奴想着今日六殿下冠礼,贤妃娘娘不能来看,奴替贤妃娘娘来看看也是好的……” 权御山河 第82节 “皇后!” 东陵帝看见来人是红烛,心里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一身怒气泄向了赵皇后。 赵皇后脑子还是嗡的,根本没弄明白为何红烛在这里。 明明东宫卫是探明情况才会来跟她禀报的。 是……太子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还是…… 她扫了一眼,许安归方才还是一副惊恐的模样,转眼间就变得波澜不惊,心中咯噔一下,便知道这事很有可能是贤妃与许安归联手算计了她与太子! 可是,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出的岔子呢? 东宫卫的人是不可能背叛东宫的。 莫不是…… 贤妃早就知道她会利用这件事故意漏消息给她,知道她会利用许安归冠礼的事情陷害她,才会将计就计? 但就算是这样,贤妃也没有机会与许安归互通消息。 他们不可能把这件事配合的这么天衣无缝! 这一定是贤妃的障眼法。 许安归冠礼,她怎么可能不来? 贤妃一定是用了红烛当她的障眼法,故意闹这么一出,好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没有来,然后放松警惕找机会来见许安归! 以赵皇后对贤妃的了解,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绝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贤妃一定就藏匿在这些观礼的人之中! “皇后!” 东陵帝又厉喝一声,赵皇后才回过神来,急急回道:“陛下,臣妾当真是看见贤妃妹妹了!她绝对就在这奉天台!只要陛下随臣妾去一趟长嬉殿,一看便知!” “你还没有闹够吗?!”东陵帝气急。 许安归到是不着急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东陵帝一礼:“陛下,儿臣的及冠之礼到底是错过了成礼的吉时。贤妃有没有私自出长嬉宫这事若是没有查清楚,恐怕母后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倒不如随母后一起去看看,弄清事情原委,把这件事原委告知天下!到时候,就算是罚,罚谁,也要有个说法。” 东陵帝见许安归如此气定神闲,心中的不安莫名少了几分。 不知道为何,话从许安归嘴里说出来,就是会有一种稳定心神的作用。 观礼台上,太子早就坐不住了。 许安归这话,无疑就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赵皇后无故耽误成礼吉时,无理取闹,需要把赵皇后这种失德行为告知天下,并且加以惩戒。 皇后失德,这是大罪! 虽然不至于废后,但是朝堂上对皇后的风评会变得微妙。 作者有话说: 一直有宝儿在努力给我投营养液,55555好感动。 我也在努力码字呀,爱你们爱你们。 第97章 合谋 ◇ ◎你好大的狗胆,敢与许安归一起算计我?!◎ 毕竟赵皇后的母家赵氏, 这些年仰仗皇后与太子的权势,在朝堂上没少干仗势欺人的事情。 若是此时出了这等阻碍皇子冠礼这等有失体统的事情,那落井下石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即便是太子能够压得住弹劾, 又怎么压得住人心呢? 与此同时,太子许安泽忽然想到这件事的开端——是礼部尚书霄请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才让他生出了这一计栽赃陷害。 若不是霄请特地说了一嘴, 他又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件事可以一箭双雕? 难道那日,霄请去给许安归筵讲, 已经被许安归用某种手段给招安了? 太子看向霄请,霄请正瞪大了眼睛,一副惊讶之色。 正巧,他也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在触及许安泽愤怒而又阴沉的目光的时候,微微一愣, 而后大惊失色, 几乎要跪下去给许安泽请罪。 但是许安泽却是伸手, 遥指他,用动作告诉霄请:你好大的狗胆, 胆敢与许安归算计我! 然后再也不看霄请,直直地走下了观礼台。 霄请愣在原地,欲哭无泪,他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许安桐见太子起身, 连忙也起了身, 跟着太子,带着一行人, 一起下了观礼台, 走向奉天台的中央。 “如你所愿。”东陵帝看向邹庆, “摆驾长嬉殿!” 邹庆一甩手中拂尘:“摆驾长嬉殿——” 随后銮驾便一齐向着长嬉殿走去。 太子一路快走,跟上了赵皇后的銮驾,低声道:“母后,我们可能被许安归与贤妃算计了。” 赵皇后呼吸沉重:“不可能,东宫卫都是我赵家选出来的子弟,他们不可能背叛我们!而且许安归及冠之礼的消息,是我们设计让红烛发现透露给贤妃的。贤妃就算再聪明,不可能、也没理由怀疑到我的头上!” 太子望着走在东陵帝身边的许安归道:“或许,我的人已经被他招安了。霄请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反水!” “霄请?这和礼部尚书有什么关系……难道,那日你来,忽然提起贤妃,是霄请……”赵皇后心中猛然一惊,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一局,又是他们落败了! 本来她还相信这件事许安归与贤妃没有串通。 现在看来,整件事压根就是他们母子俩串通好的! 先是让霄请去与太子提及冠礼列席人员,而后太子自然会想到贤妃若是强行出席冠礼的后果,只要太子动了这个心思,他必然会去找她,着手栽赃陷害。 最后贤妃将计就计,骗过了一直在长嬉殿附近监视的东宫卫,然后再回长嬉殿,用红烛替换下她。 这一切的一切,许安归与贤妃若无事先通气,怎么可能配合的天衣无缝! 赵皇后绞着手中的帕子,銮驾已经到了长嬉殿门口。 东陵帝下了銮驾,看向赵皇后:“不如皇后、太子与邹庆一起进去确认吧。” 赵皇后心中大乱,太子紧紧抓着赵皇后的胳膊,两人相互搀扶着,跟着邹庆进了长嬉殿。邹庆走在前面,朗声道:“皇后娘娘驾到、太子鹤架到——” 不出片刻,里面便传出贤妃给皇后请安的声音。 赵皇后盯着贤妃,咬着牙低声问道:“是你?!” 贤妃抬眸,眸宇间似有流光浮动:“臣妾与您,好歹也是相处了二十七年。皇后娘娘心里想些什么,臣妾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赵皇后几欲要上去掐死贤妃,却被太子死死地拉住:“母后,陛下在外面!切莫在轻举妄动了!” 赵皇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直都不敢相信,当年这个温文尔雅,心思纯良的女子,现在会有这么深的城府! 她几乎是被太子拖出长嬉殿的。 东陵帝望着赵皇后,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皇后缓缓闭上眼睛,跪倒在地,道:“是臣妾的错。” 东陵帝冷哼了一声,睨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惠妃道:“惠妃你过来!” 惠妃施施然走到东陵帝面前,然后蹲下行了一个礼。 东陵帝朗声道:“皇后失德,大闹冠礼,使六子许安归错过冠礼吉时,孤心震撼。有此帝后如何为天下之女子楷模?孤念其发妻之情不与深究。但若不苛责一二,不能服众。孤命皇后脱簪待罪,日日去明堂吃斋念佛,抄写佛经,向祖宗赎罪。卸去一应后宫事务,交由惠妃打理。” 赵皇后早就泣不成声,但是这错确实在她,她又如何能辩驳?只能低头:“臣妾谢陛下恩德。” 这一次,东陵帝终于是出了一口气。 自太子僭越之后,他早就想找机会收拾赵皇后鞭策太子,不想今日赵皇后自己居然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给了他训斥的机会。 太子不敢上去劝说,这些年他做过太多惹东陵帝生气的事情。他怕这件事他越劝,东陵帝罚得越重。 “霄请!” 东陵帝一声怒吼,魂不守舍的霄请顿时回了神。 他立即一路小跑,来到东陵帝面前跪下。 东陵帝道:“六皇子许安归及冠之礼,另定他日。你们去与文史局的人,一起选日子吧!” 霄请不敢抬头:“是。” “孤乏了,去惠妃的兰香殿!”东陵帝说罢头也不回地上了銮驾,一众人等随着东陵帝离开,只留下赵皇后与太子。 众人走远,太子连忙搀扶起赵皇后:“母后切莫伤了身子。” 赵皇后紧紧握住太子的手:“这便是许安归!这便是贤妃!这便是他们的本事!日后我们要如何自处?许安归这才回来几日啊……他就踩了你、踩了我的脸子!” 太子许安泽心中苦涩。 那日何宣的话还在耳边,他与赵皇后已经接二连三出事。 许安泽从未这么后悔过把许安归从北境召回许都来。 许安归,他不仅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收复了南泽,还在今日及冠之礼夺了他生母赵皇后的统领后宫的权力。 更重要是的,从今日之后,许安归在朝堂之上,就有了礼部尚书霄请的助力! 朝廷六部,他回来不过几日,居然就折了他一个礼部尚书的棋子! 许安泽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喉头居然有血腥之气。 东陵帝去了惠妃的兰香殿休息,许安桐与许安归自然不能跟着去后宫内院,于是两人便结伴,步行出宫。 与东陵帝分别之前,许安归的目光扫向战战兢兢的霄请。 霄请也回望向许安归,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他去给许安归筵讲时的情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等他再去找许安归的时候,他已经与许安桐一起走远了。 许安归缓缓前行,道:“这一次,又要谢谢兄长助我成事。” 许安桐笑了笑道:“哪里就要这么见外了。” “我知道,方才在观礼台上,若不是惠妃娘娘的宫女拦住了赵皇后的宫女,红烛姑姑也跑不出那么远去。若是赵皇后提早看见了那个宫女是红烛姑姑,也就没有后面那么许多事了。”许安归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 许安桐回道:“这次算是惠母妃坐收渔翁之利,这点举手之劳,她还是很乐意帮的。” 权御山河 第83节 许安归轻叹一声,望向许安桐:“我只是想母妃在后宫好过些。若是惠妃执掌后宫,母妃便不会如此难了。” “是,”许安桐知道许安归的意思,“我会与惠母妃说。只是……你怎么知道即便是贤妃知道了你冠礼的事情,她也不会去的?” 许安归笑了:“因为,母妃是太傅临允的独女啊……兄长,你知道吗,我利用南泽谋算了太子这件事,外祖父还打了我的手板。他教育我说,为君者不可用这种阴邪的心思。否则便会损了心智。我虽然很抵触,不喜欢听,但是不得不承认外祖父身为皇子老师,为人方正,许多事比我看得通透,想得明白。” “贤妃自小受太傅影响,为人也是一身正气,她不会做逾越礼制的事情。但是却可以利用这件事来让赵皇后失势。”许安桐忍不住感慨,“对于贤妃,你还是比我了解更多。” “今日之事,皆由赵皇后与太子心中邪恶作祟。若他们不想着生事,母妃出不出长嬉殿、观不观我的冠礼于他们而言并无其他。”许安归仰头望天,“霄请那日太放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早就对他下手。”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许安桐眼底却是满满的担忧,“你这般,算是正式与太子开战了吧?” 许安归笑道:“开战暂且还算不上,只是先下一城,给他们、给朝堂、给后宫敲个警钟而已。我以前在外,无法插手朝堂与后宫之事那倒罢了。现在,我回来了,那我便要矫正这些年朝堂之上不正之风。” 许安桐点头:“若有用得到我的尽管开口。我虽人微言轻,但总还有些用处。” 许安归望向许安桐:“兄长,切莫妄自菲薄。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有你的功劳。” 是的,虽然这些事情,是他主导的。但是许安桐看似无足轻重的举动,却是让这些事,进行的更顺利。 作者有话说: 哦,忘记说了,文史局,就是唐朝的钦天监。 观天象的地方~ 第98章 失势 ◇ ◎你要我堂堂太子听那些小人攻讦?◎ 果不其然, 第二日,六皇子许安归冠礼未成这件事,就在朝堂之上传的沸沸扬扬。 就算是太子压得住御史台, 也压不住那些早就想落井下石的世家豪门。 朝堂之上,以文家、翟家、初家为代表的三大后起寒门齐力上劄子, 弹劾赵皇后失德一事, 更有甚者提出废后。 太子根本听不得这些事,少不得要怂恿自己的羽翼去帮他辩驳。 结果, 惹得东陵帝好一顿斥责。 下朝之后,太子回到东宫,一路上竟是见什么砸什么。花花草草被祸害,朝服被他撕成几片,就连小内官给他递的茶盏也碎了好几盏。 元宝跟在后面,着人收拾。 郭若雪在房里看书, 听见外面许安泽在发脾气, 想起前些时日赵皇后大闹许安归冠礼的事情, 只觉得他们母子是咎由自取。 便转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看书。 自上次郭若雪在太子书房护下莲枝之后, 莲枝便再也不会帮许安泽说好话了。她只是默默地给郭若雪捏着腿。 还没有到午正,郭若雪就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 莲枝笑了:“小姐最近跟一个小猪一样,老是犯困。是前些日子忙皇后生辰累着了吗?” 郭若雪放下书,坐起来:“是呢, 总觉得觉不够睡。我去睡一会, 你让膳房晚些再来送饭罢。” 莲枝点点头,服侍郭如雪躺下。 书房里, 许安泽还想再丢什么东西, 可放眼望去, 整个书房里能砸的,都已经被他砸了干净。他只能一掌拍在桌子上,拿自己出气。 何宣一直闭目,站在一边等着许安泽把气撒完。 许安泽气过之后,便知道这不是办法,看向何宣没好声吼道:“你为何不说话?!” 何宣张开眼,抱拳欠身,行礼:“殿下现在在气头上,臣怕多嘴,惹得殿下更生气。” 许安泽知道何宣是劝他消气,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舒缓了方才心中愤怒。 见许安泽呼吸平缓下来,何宣才开口道:“殿下现在,有心情听微臣说话了吗?” 许安泽睨了他一眼:“说。” 何宣欠身:“微臣已经不止一次告诫过殿下,六殿下不是好惹的,若非有十足地了解,十全地把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许安泽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何宣直起身子:“当然有用。若是殿下还不正视这件事,恐怕日后,会比今日更加难堪。” 许安泽不言。 何宣继续说道:“殿下应当知道,自己短板在哪里,不应忘记当初召回六殿下的初衷。您这样执意打压六殿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六殿下他不是兔子,是一只养在北方的狼。” 许安泽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桌的一角,开始思考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何宣说的没错,他最近对许安归的做所作为完全可以用逼人太甚这几个字形容。 先是设计许安归在北境意图谋反,而后是设计陷害他的生母贤妃,想要他无法及冠成礼。这每一件事如果成了,那就是足以让许安归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许安归不奋起反抗,那便是没有一点点活路。 他只觉得自己被许安归算计的很苦,却不想这一切的开端,竟然是他自己。 何宣见许安泽神色渐缓,便知道他已经在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言行了,继续道:“殿下,您一向强势,可知过刚易折这个道理?在皇后这件事上,您的做法是对的。那日东陵帝下旨,让皇后脱簪待罪,您不辩解一句,那便是服软。既然都已经服软了,不如就做的更彻底一些罢。” 许安泽望向何宣:“何意?” 何宣回道:“这些时日请殿下每日下朝之后也如皇后一般,去明堂念经忏悔罢。倒不是要殿下真的忏悔,只是那种安静的环境里,殿下可以好好反思最近德行。一来,陛下看您知错、赵皇后知错不好继续苛责。二来,其实陛下心里还是认可您这些年的功绩的,只要您向陛下服个软,陛下自然就不会继续深究。” “你是要我这些时日听朝堂那些人攻讦我与母后?!”许安泽刚硬的性子又起来了。 何宣摇头:“殿下难道还看出来吗?那些敢上书弹劾赵皇后的人,是谁在背后当靠山吗?陛下要扶持寒门子弟,也是需要时间的。您在这么态度强硬下去,给陛下发落您的机会,恐怕那些依附于陛下的寒门子弟,便要顺势而上——到时候,不仅殿下八年辛苦营造的羽翼会被一一折去,就连皇后娘娘的母家,也会跟着遭殃。太子殿下应该也略有耳闻,这些年赵家人做的那些事……” 何宣这句话意在提醒。 许安泽望向何宣,心中一动,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何宣又道:“臣希望您最近不要再动想要为难六殿下的念头了。与其说不要为难六殿下,倒不如说,臣希望您能放下身段,主动与六殿下交好。您若是做到了兄友弟恭,恐怕六殿下也一时半会拿您没有任何办法。” 要他去跟许安归问好示弱,确实需要时间做心里建树。 许安泽没好气地回道:“我会考虑的。” 何宣见许安泽态度软了不少,便知道经过这两件事,太子的心思算是劝回来了。 许安泽虽然执拗、强势,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审时度势。只要他愿意用八年前那种谦逊勤政的态度,恐怕也没有人可以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于是,这几日的朝堂,太子少有的安静。 他既没有反驳朝廷官员弹劾,也没有替赵皇后辩解半句。 只是安静地听着那些人近乎于泄愤一般犀利措辞刺进他的耳朵。 东陵帝觉得稀奇,问许安泽:“太子,不打算说一说?” 许安泽见东陵帝问到了他,便侧出一步,欠身道:“儿臣无话可说,只有日日回宫除去礼制衣袍,陪母后去明堂向祖宗忏悔罢了。” 吵架这件事,是需要两个人参与的。 赵皇后失德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有东陵帝一个人在朝堂之上驰骋。没有人与他对局,两天下来他也觉得没意思。 太子手上虽然没有兵权,但是这些年在朝廷之上培养的势力还是不容小觑。赵皇后母家一个二个也位极人臣。 这次赵皇后失德的事情,太子党与赵家闭口不言,便是已经最大的让步。让天下人议论,让世家落井下石又如何? 东陵帝根本就不敢真的废后。 这件事,太子知道,赵皇后知道,许安归与许安桐都知道。 所以,参赵皇后失德的劄子,只是在朝堂上喧闹了两日,便消散了。 倒是许都都城里,赵皇后失德阻碍冠礼之事,一直都是百姓们饭后的谈资。 东宫里,许安泽几乎夜夜惊梦。面对朝廷内外一边倒的局面,他竟有些无能为力。 太子府詹事何宣,看在眼里,却只能叫他一忍再忍,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去触了帝君的霉头。 惠妃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 赵皇后失德失势,惠妃接手了后宫一切大小事务,立即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了内务府里。后宫的高品级的宫娥,几乎是大换血一般,以各种理由被逐出宫去。 以前跟在赵皇后身边的老嬷嬷,无一例外的都被打发了。只留下当日领了教导郭府九小姐的李嬷嬷与她手下的一干人等。 她不仅省去了每日给赵皇后晨昏定省,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也如伺候赵皇后一般,日日到她宫里来请安闲话。 后宫里一应大小事务都由她做主,念及这次是贤妃母子功劳让她渔翁得利,她便嘱咐了御医院好好地去给贤妃瞧病,吩咐御膳房给长嬉殿送些滋补的膳食。 就连那日闹了一趟风波的红烛,也以处罚为由,扣了三年俸禄,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不管怎么说,她与贤妃相处的这些时日里,贤妃从没有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重。反倒是念她膝下无子,把自己生的儿子过继了一个,到她名下。 而自从许安桐回到许都开始,她与解和所期许的事情,一切都开始顺遂了起来。 * 这些时日,睡得最不安稳的要属礼部尚书霄请了。 太子自请责罚日日去明堂罚跪,他根本无法去东宫拜访,更没有办法跟太子解释那日的事情。 虽然暗自让人递了字条去东宫,却总是依然石沉大海,太子对他根本不予理会。 在这一日一日的煎熬中,霄请终于与文史局又定下了的许安归及冠之礼日子——二月二十三。 本就是再走一边流程的事情,这一次霄请却是亲自登门,拜访了许安归。 墨染把霄请引入了缘与榭,许安归却闭门不出。 守在门口的书香言道,六殿下,午睡还未起身。 霄请这次不敢怠慢,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着许安归起身。 太阳从正午到西,快落入地平线,晚膳将至的时候许安归才打开房门,看见霄请,却也只是笑了笑道:“对不住啊,霄尚书。让你在外面等了三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许安归内心os:那日让你好好说话你不说,不知好歹。 第99章 赔礼 ◇ ◎现在我问你话,能好好回答了吗?◎ 权御山河 第84节 即便是霄请站得头晕眼花, 可是面对许安归这般,他又不敢多言,只是脸色极差地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问道:“不知道霄尚书,有何事前来知会我呢?” 这一次, 霄请并没有照往常一般行常礼, 而是撩起衣袍,重重地跪下, 给许安归行了三拜,磕了九个响头,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 许安归见宵请对他进行了如此正式的叩拜大礼,便收了一脸的假笑,缓缓把两手对插在衣袖里,面色渐冷, 站直了身子, 用一种讥讽与冷然的目光, 俯视着他,淡淡地问道:“霄尚书这是何意?我只不过是有一个正三品与你品级相同的镇南将军的头衔, 按道理来说你是不用给我行如此大礼的。” 霄请压着身子,头磕在地上回道:“微臣是诚心诚意地向六殿下请罪。” 许安归冷哼一声:“霄尚书这话怎么说的,我听不懂。” 霄请直起身子,抱拳拜道:“臣为之前怠慢殿下, 让殿下等了臣一个时辰, 请罪。为那时,殿下询问贤妃娘娘能否参加殿下及冠之礼的事情, 没有尽心去做, 向六殿下请罪。是微臣愚钝, 惹殿下不高兴了,还请殿下恕罪。” 许安归慢声道:“不知霄尚书,愚从何来,钝又从何来呢?” 霄请直言:“臣愚,是愚在臣没有领悟六殿下的想要收拢臣下的意思。臣钝,是钝在没有先知六殿下想要贤妃娘娘参加殿下及冠之礼的决心。是臣小觑了六殿下的心思与手段,才落得这般下场。所以臣今日来向六殿下请罪,还请六殿下放臣一马。” 许安归眯着眼睛,看了霄请许久,忽然笑开了,他伸出手把虚扶了一把,道:“霄尚书是个聪明人,我倒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你先起来罢。” 霄请抬头,见许安归的脸确实比先前柔和了许多,这才站起身来,低下了他本来仰得高高的头。 许安归手拢在袖子里,在霄请身前缓步踱行:“赵皇后在我的冠礼上出尽了风头,这账二哥必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因为,是你向他带回了我想要贤妃参加我及冠之礼信息。二哥就是因为听了你这一嘴,才去怂恿赵皇后在我冠礼上搜查假扮宫女的贤妃,大闹了我的及冠之礼。” 霄请头低得更狠了,对于许安归专门给他设的这个局,他无从辩驳。 许安归看向霄请:“赵皇后闹了一场,也没有找到假扮宫女的贤妃。破坏了帝国皇子及冠之礼,错过了吉时,耽误了时辰,因此礼部又要重新给我准备一场及冠之礼。此乃帝国之母之大错,就算陛下肯原谅赵皇后,帝国史书上也会给赵皇后记上这么一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多嘴!向二哥回了我问你的话。” 霄请闭上了眼睛,他真的不应该轻视许安归问他的问题,更不应该推掉许安归给他的机会。 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原来许安归这个人的手段与心智,与太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想不到的是,许安归看似随口的一问,居然给他设了这样一个无法回头的陷阱。 “霄尚书担任礼部尚书有两年了吧?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十余载,难道还没有学会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吗?”许安归冷笑,“怎么办,二哥现在一定以为你说的那句话是我教你说的。赵皇后那一场闹剧,是你我共谋的。现在的你,就算是想去解释,恐怕也无从说起了吧?这些时日霄尚书往东宫递的条子,太子回应你了吗?” 霄请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安归笑道:“太子当然不会理会你,毕竟你确实来到我的面前,与我长谈了好几个时辰。谁都不能保证在那几个时辰里面,你没有被我收编或者你有了攀附朝廷新贵的心思。” 是的,这便是这段时日霄请想明白的道理。 现在的他,除了以死明志之外,就算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向太子解释清楚这件事。 太子与赵皇后想利用六皇子及冠之礼除掉贤妃固然不对,但是这事是他向太子挑起的,也是事实。 当时,他回禀太子那句话的时候,从未想过那句话带来的后果。但是说这句话给他听的许安归却已经知道了后面所有事的发展。 霄请现在才知道他第一次来给许安归筵讲的时候,许安归问他的话,并不是随口一问的。 这个问题是许安归问出来,想要礼部尚书帮他解决的! 但是,那时的他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个六皇子。他甚至想都不想直接一口拒绝许安归的提议。 直到闹剧开始,许安归及冠之礼中断。他看见太子阴毒的目光望向他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他被许安归狠狠地算计了。 他为他的轻视与傲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方才他向许安归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就是为了让许安归在这件事上放他一马。他现在能想的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因为他在太子身边多年,深知许安泽的品性。 若是有人触碰到许安泽的利益,那便是百口莫辩的死罪! 他这个位置是许安泽一手提拔上来的,败坏赵皇后名声这件事,这对许安泽而言,无疑是背叛。 许安泽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可以操控的礼部尚书。 许安泽可以把他推上尚书之位,也可以把他从尚书之位上拉下来。 这些年,为了讨好许安泽,他做了太多忤逆东陵帝的事情。东陵帝不动他,可不代表东陵帝喜欢他。 若这个时候,太子找个由头把他远放边疆。 长路漫漫,谁还说得准他能不能好好地活着到流放之地? 许安归算计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给他留活路——要么投诚与六皇子许安归,成为他的助力。要么被太子寻个由头,流放边疆等死。 霄请复又跪下,深深一拜:“臣知错了,请六殿下保臣性命,臣必会替六殿下分忧!” 许安归蹲下,把嘴凑到霄请的耳边,幽幽地问道:“既然霄尚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我再问你一遍。若,我想让我的生母参加我的及冠之礼,霄尚书可有什么办法?” 霄请额头上沁出一头汗,回道:“臣定当尽力而为!” 看见霄请这么识时务,许安归便也不再咄咄逼人,他伸手把霄请扶起来,帮他展了展跪皱的衣袍,扫了扫衣袖上的灰,暖声道:“那就有劳霄尚书费心了。” 霄请连连作揖,擦了擦头上的汗。 在缘与榭二楼阁楼之上的许安桐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心里震撼无比。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许安归居然会用如此雷霆手段直接折断太子一只臂膀。 利用及冠之礼,让太子折了一个礼部尚书,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许安归不仅折了太子礼部党羽,还让贤妃有了名正言顺参加他及冠之礼的资格! 许安桐的手缓缓握紧了朱栏。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亲弟许安归的成长,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只要是许安归想做的事,他就一定会让那件事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出现。 比如,利用太子善猜忌与阴毒的性子,强行收了礼部尚书霄请。 比如,逼霄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跳反太子,让他想尽一切办法,用尚礼之词让自己的生母贤妃依照礼制参加六皇子的及冠之礼,以保自己性命无虞。 比如,利用霄请之事,震慑所有瞧不起他许安归的朝廷重臣与太子党羽,给他们以当头一棒。 再比如,让他们的父亲,当今的东陵帝君更加无法放弃许安归这颗制衡太子的棋子! 许安桐原本以为许安归收复南泽之后会收敛光芒,休养生息。 却不想,他居然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又下一城。 这是无声的宣战,他居然一回来,就直接向太子与赵皇后发出了战书。 在许安归的眼睛中他看不见畏惧,在他幽黑的眼眸之下,只有嗜血的杀戮。 这就是八年之后的许安归。 俊美的让他炫目,强大的让他畏惧! 许安桐的心里浮起了一堆杂乱的情绪,他无法辨明此时此刻自己是欣慰多一些,还是敬畏多一些。 寒冷的二月即将过去,温暖的气息正在侵袭着整个烟雨斋里。 万物复苏,草木皆盛。 许安桐负手而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满园即将绽放的幽香,闭上了双眼。 * 次日,朝堂之上,礼部尚书霄请东陵帝上表奏折,请东陵帝下旨允许六皇子的生母贤妃观礼二月二十三日进行的及冠之礼。 这一个奏折一出,满朝文官皆是哗然。 朝堂之上,是个人都知道这礼部尚书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朝廷新贵。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么一封奏折,站队许安归? 太子党当即奋勇反击,斥责霄请竟敢违抗圣旨。 可礼部尚书霄请被就是先帝点中的状元,生得一副舌灿莲花,写得一手花团锦簇文章。他即已经做好了投诚六皇子的准备向许安归表忠心,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而来。 他翻开厚厚的东陵法典,从中一一列举了贤妃身为东陵的六皇子生母,可以出席许安归冠礼的礼法依据。 又从圣贤之书中引经据典,舌战群儒,以一敌百。 辩得朝堂之上所有的太子党鸦雀无声。 最后他跪下,向东陵帝结案陈词:“臣请陛下允许六皇子生母贤妃,参加六皇子及冠之礼!” 作者有话说: 许安归:小树不修不直溜~(^_^)v 第100章 担忧 ◇ ◎六皇子好手段,一个冠礼折了太子的礼部!◎ 东陵帝扫了一眼大堂之上文官, 无人上前反对,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朗声道:“翰林院就方才礼部尚书的话, 拟一旨来!散了吧!” “退朝——”邹庆一甩拂尘,众人朝拜。 * 郭太师这一路走得快, 郭睿明紧紧跟着, 两人迅速上了马车。 “父亲……”郭睿明见郭太师满额头的汗,便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郭怀禀接过来擦了擦道:“六皇子手段雷霆, 只是一个冠礼就断了太子礼部……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啊!” 郭睿明亦是点头道:“六皇子这一招,无疑是杀鸡儆猴。六殿下不是善类……父亲,我怕若水的事情,可能瞒不过六殿下的眼睛。” 郭怀禀心中亦有这种感觉,许安归太聪明了,聪明到让他们害怕。 回到郭府, 郭怀禀边走边对郭睿明道:“让若水来书房。” 郭睿明点头, 立即去找人寻郭若水。 苏青听见郭太师唤他, 立即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丢下手中的书,去了郭太师的书房。 书房里郭睿明站在郭太师身边, 两人一齐望向苏青。 屏退左右之后,苏青向前一步见礼。 郭太师不说话,苏青也没有开口询问,就那么望着郭太师。 郭太师是真的没见过苏青这样的人——寄人篱下, 代嫁出府, 明知道郭府留她是因为她身上有足以让郭府灭门的把柄,却还是这般毫无防备之心、悠然自得, 每日该吃吃该睡睡, 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这些时日苏青一共就出了两趟府, 一次是祭祖,遇见了清王许安桐。一次是进宫参加赵皇后的生辰礼,她主动去找了许安归,顺便与许安桐同路。 怎么看,这些时日苏青接触最多的外人就是清王许安桐。 难不成,她与许安桐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郭太师喝道:“跪下!” 苏青愣了愣,眼眸微低,缓缓地跪在郭太师面前,等待他说下一句。 权御山河 第85节 郭太师冷冷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苏青抬眸:“没有。” “呵,”郭太师冷哼一声,“你与清王是什么关系?为何每次出门都能遇见他?” 苏青以为郭太师要问她什么,结果是问许安桐。 顿时觉得郭太师在侮辱她的智商,有些懒懒地回道:“如果我以后在外接触的人,太师都要怀疑的话,那恐怕有操不完的心了。离皇后的生辰礼已经过去五六日了,太师现在才来问我,难不成是最近清王殿下在朝堂之上为难郭家了?” 郭太师也知道自己这一茬找的无理,便轻轻一咳,看向郭睿明,郭睿明立即会意接住话头道:“父亲最近只是有些忧虑而已。” “忧虑?”苏青不解,“望直说。” 郭睿明简单地把许安归冠礼上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顺带把东陵帝最后处理的结果也告诉了她,问道:“面对如此六殿下,你不担心吗?” 苏青缓缓地坐在自己的腿上,努力消化着方才郭睿明所说的事情。 许久才道:“郭府是担心六殿下聪颖,会识破我?” 郭太师与郭睿明没有回答,但是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苏青点头:“虽然六殿下这伎俩用的确实骇人听闻了一些,但苏青认为郭府不必太过忧虑。 “有几点依据。 “第一,六殿下没见过郭若水,对郭若水并不熟。上次赵皇后宴会之上,我与六殿下共行一段路,他并未对我有什么怀疑……甚至,连多余话都不想同我讲,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第二,就算是六殿下识破了我是假的郭若水,那又如何?郭府与他,就如同郭府与太子的关系一般,从来都是因利而合。许安归根本就不会在意嫁给他的人是不是真的郭府九小姐,只要我身后有郭府就好。 “第三,即便是六殿下识破了我的身份,他也不会来找郭府兴师问罪,且不说现在户部尚书是大哥,吏部尚书是宋谏皆为郭府效力。但就我这个代嫁的身份,都能成为他要挟我不干涉他任何言行的把柄,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是东陵帝强塞给他的,郭府日后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都是未知,现在看六殿下的本事与能耐,完全可以做到与郭府两不相干。日后,就算是六殿下与郭府合不来,那也是我替小姐顶雷。太师又怕什么呢? “其实,经过礼部尚书的事情,太师应该看得明白,六殿下只是想收复六部,削弱太子实力,但是他离开朝廷太久,手中没有人可以顶替六部位置,所以只能暂且留用。只要朝堂之上的人,知道好歹,他也不会过于严厉。” 苏青一口气分析完利弊,望着郭太师:“不知道太师与大哥还想问些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问呢? 郭太师忽然觉得这个苏青倒是与许安归有几分相似,都有一双可以探明朝局的眼睛。只是这样一直留着她在郭府,也无法找到帮助苏明哲那些人的线索。 若是那些人真的知道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应该早些来要挟他才对。 苏青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他们另有所图? 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事情太过复杂,郭太师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只能挥一挥手,让苏青回去。 苏青从书房里出来,一脸莫名其妙,郭太师无端地找了她一次茬。 仅仅是因为许安归在朝堂上太过活跃? 许安归在朝堂之上活跃对于郭家而言不是好事吗?最少他们以后不用仰着太子的鼻息过活,她嫁给许安归之后,郭家只会更加强大。 所有风险都被她替郭若水承担了下来,他们还有什么害怕的? 莫不是…… 苏青站定,回身望了一眼身后郭太师的书房,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想法。 * 二月二十三日,许安归再次进行及冠之礼。 一早,惠妃便着人去长嬉殿给贤妃送了冠礼的礼服。 红烛抱着礼服一路小跑跑到了净室,把衣服一件一件的展开挂在屏风之上,然后去给贤妃的木桶里加了热水。 “主儿,礼服惠妃娘娘已经着人送来了。”红烛拿着湿巾,给贤妃擦着身子。 贤妃看向挂在屏风上的衣服,有泪缓缓落下。 红烛见怪也不怪了,她柔声道:“主儿,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您可以去参加六殿下的冠礼了,可以看见六殿下了,可别再哭了。” 贤妃吸了吸鼻子,点点头:“也不枉我设了一局,让皇后自食恶果。” 红烛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贤妃是怎么知道那是赵皇后的栽赃,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儿,你是怎么识破赵皇后的手段的?” 贤妃颔首:“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非年非节的,她忽然宴请后宫有些奇怪而已。你回来跟我那么一说,我当然心动不已。可转念一想,或许这是赵皇后的算计。我想要去看六郎冠礼,便只能偷跑出长嬉殿。我倒是不怕陛下怪罪我,可我也要想一想,偷跑出去被赵皇后抓个正着的后果。” 红烛点点头:“原来主儿何时何地都先想着的是六殿下。” “我只是太了解皇后。她越是不动声色,越是举止怪异,那必然是要作妖。小心点总没有坏处。眼下六郎在朝廷里名声大噪,又有陛下明旨指婚,太子与皇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贤妃说到这里,眼眸变得如秋水一般柔软,“我相信六郎可以应付。” 红烛把贤妃扶起来,擦干身上的水,把礼服一件一件地套在了她的身上。 “主儿,惠妃娘娘掌权,待你是极好的。您瞧,知道您多年没有上过妆。她便着人送了一套过来。”红烛说着便把惠妃送过来的妆奁打开给贤妃看。 贤妃自然知道惠妃是什么意思。 赵皇后失势只是暂时的。只要太子与赵家不倒,赵皇后就不可能一直在明堂里吃斋念佛。 而她已经有了出长嬉殿的理由,以后只要许安归愿意,找个理由让她复位的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惠妃送来这套妆奁,其实就是在告诉她,她也想她复位。 毕竟太子与赵皇后,不是她与许安桐两个人就能对付的。在后宫里,她需要一个盟友。 这套妆奁,就是来惠妃拿来试探贤妃的心意的。 她在问她:你是怎么想的呢?要不要踏出这长嬉殿,成为我的盟友? 贤妃伸手摸了摸妆奁上,眼眸微沉。 八年前,许安归策马离开许都,朝堂大乱。 下了朝,东陵帝第一时间便来抚慰她,而她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固执的认为许安归是东陵帝逼走的。 她一直都在责备东陵帝不把许安归留下,直到东陵帝大发雷霆怒斥她不懂事。 那时的贤妃,被东陵帝保护的很好,她还没有正真深入的思考当时朝堂之上东陵帝的难处,只是自顾自地发了一顿脾气。 没过多久,许安泽被封为太子。 她因为思念许安归,日日以泪洗面,终于让当时焦头烂额、急于处置武将残余势力的东陵帝厌烦。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贤妃见到东陵帝便是无休无尽地争吵。 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一贯宠爱她的东陵帝把许安归找回来。 可是,自那时候开始,东陵帝就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直到她以各种理由被赵皇后训斥,东陵帝来的越来越少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那个曾经在潜邸对她百般宠爱的男子变了。 现在,他是一个帝王。 一切以国家为先,一切以权力为先。 那个曾经与她海誓山盟,与她一起种下合欢树、发誓要宠她一辈子的男子终究是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她心已死,一心遁入空门。 东陵帝不许,她便绝食抗议。 最后,东陵帝做了让步,让她在长嬉殿出家,至此八年。 现在的贤妃回首那段时光,不由地嗤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期待爱情。 东陵帝是一直爱着她的,只是爱她的前提是,他拥有这座万里山河。 “上妆吧。”贤妃对着红烛缓缓道。 作者有话说: 古言小课堂:妆奁(lian),原指女子梳妆打扮时所用的镜匣。后泛指随出嫁女子带往男家的嫁妆。 知道你们懒,我就从百度上搬过来给你们看,真是操碎了心。(扶额) 第101章 见面 ◇ ◎母妃安好?◎ 红烛大喜, 连忙把妆奁打开,拿出粉黛,给贤妃上妆。 这才是贤妃本来艳丽绝色的模样——细眉如山间缭绕烟云的远山, 眼睛好似一颗柔软的黑宝石熠熠生辉的镶嵌在眼眸里,无论何时看去总有, 她的身上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即便是四十年华, 也无法掩盖她秀雅绝艳的轻灵之气。 褪去了袈裟,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秀着金菊外衣长纱,内里是素白色银线秀了祥云的裹胸长锦。留了几个月的头发刚刚好够挽一个发髻,金色的花钿轻点眉间。最后一只步摇插进密发里,铜镜中便坐了一个天界下凡来的仙神。 红烛望着贤妃肆意绽放的妩媚,有一种说不出的隔世之感。 贤妃装扮完毕之后, 便带着红烛向兰香殿, 向惠妃谢礼。 正巧许安桐也在, 宫女通传的贤妃驾到时候,他回首望去, 已然被贤妃谪仙一般的模样,惊得失神。 原来这才是他生母的惊世风华。 惠妃很是满意贤妃这般上道,因为她知道,只要贤妃愿意盛装出席许安归的冠礼, 那就代表她愿意走出长嬉殿, 成为许安归的助力。 贤妃微微一蹲:“妹妹给姐姐请安。” 惠妃摆摆手:“贤妃妹妹哪里的话,坐下说话罢。桐儿……你若是没事, 去看看你六弟准备的如何了。” 许安桐回过神道:“是。我去看看六郎。” 他从兰香殿退出来, 摸了摸自己的脸, 若不是贤妃生了他,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皮囊?他许久都没有见过贤妃盛装的模样了,即便知道那是自己的生亲,忽然看见她绝美的样子的时候,也会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当年他们的父亲,就是被贤妃这种摄人心魄的美给征服了吧? 许安桐笑了笑,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兰香殿内,惠妃与贤妃喝茶闲聊。 “不知道妹妹见过郭九小姐吗?”惠妃放下茶盏。 贤妃回道:“没有见过,只是略有耳闻。” “妹妹不担心吗?” 贤妃不解:“担心什么?” 惠妃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恐怕六郎娶了郭九小姐,日后与太子关系便更加紧张了。” 权御山河 第86节 贤妃放下茶碗的时候揣摩了惠妃这句话,回道:“那……姐姐是想要陛下把这婚赐给四郎?” 惠妃摆手:“妹妹哪里的话,四郎那个脾气,拗得很。表面上应了陛下要选王妃,实则那日赵皇后生辰宴上请的世家小姐,他连看都没看。四郎的婚事,他自己心中有想法。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苛责。” 贤妃轻笑:“六郎的婚事是陛下定下的,皇后生辰的时候,应该已经与郭夫人说定了。六郎年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这事容不得我置喙。” 惠妃点头:“妹妹觉得好那便好。” 两人正说着,墨溱从外面进来,行礼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惠妃起身:“妹妹走吧。” 这一次冠礼,皇后没有来,但是在后宫嫔妃的观礼台上,正坐依然留了出来,贤妃与惠妃分坐皇后正坐的左右两侧。 贤妃远远看着许安归身着盛装,从奉天台东门随着朝阳的步伐一起走向祭台。有止不住地泪水往下流 时隔八年,再见东陵帝,他比她印象里要更加苍老。她却已经没有那么恨他了。 午正,礼毕。 许安归按照流程,与东陵帝一起拜天起身。 东陵帝回身,捏了捏许安归的肩膀道:“很快大婚的旨意就会传给你。你且好好准备。” 许安归颔首:“让陛下操心了。” 东陵帝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望向观礼台上。远远的,他又看见那份好似被封存的绝艳之色。 许安归见状低声问道:“陛下要去见见母亲吗?” 东陵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许安归的肩膀:“孤回去了,你去替孤送她回长嬉殿罢。” 许安归甚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欠身道:“儿臣遵旨。” 东陵帝走后,许安归便向着观礼台走去。惠妃知道许安归敢上后宫嫔妃的观礼台,定是得了旨意。别人母子相聚,她也不好打扰,便先离开了。 许安归上了观礼台,先是规规矩矩地给贤妃行了一个礼。 贤妃眼中有无限欢喜,她伸出手,许安归也伸出手。两人就这样挽着,向着长嬉殿漫步而行。 本以为有许多话要说,谁知两人就这样挽着走了一路。 贤妃靠着许安归胳膊,有无比的依恋。 许安归觉得好笑,许久不见贤妃,她竟然还是这幅孩童心性。 眼看就快到长嬉殿了,许安归才道:“母亲就没有话想同我说说?” 贤妃回道:“说什么?教唆你记得一定要整垮太子与赵皇后,把我接出去?还是问问你那个即将要过门的未婚妻?问了你只会说不知道吧?自小就是这个毛病,总觉得自己好看的不得了,没有一个女子配得上你!” 许安归被贤妃怼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道:“也不是没人配得上,我看母亲就挺好。四十四了比得御花园里最艳的花都自惭形愧!” “找打?”贤妃没好气地瞪了许安归一眼,“早些年,你不这样油腔滑调的,这些年是跟谁学的?” 许安归回道:“早些年,母亲也不是这样同儿臣说话的啊。” 贤妃捏了捏许安归胳膊:“破孩子,还找你母亲的不是。那时候你还小,性子不定,我当然不能把你带坏了呀!” 许安归忍住笑意:“意思是,我现在品性已定,您就解放天性了呗。哎——母亲,疼疼!您亲点。” 贤妃把许安归浑身上下都捏了一遍:“这些年不知道脑子长没长,但是这身子却是健硕了不少。” “脑子没长,今天您就不可能在这里捏我了!”许安归真的是拿贤妃没招,早就知道她有顽皮爱玩的天赋,不想儿时都是她为了教导好他在极力克制。 现在她的儿子都长大了,品性如何也用不着她每日端着了,便这般玩闹。 许安归看着贤妃:“您想参加我的大婚吗?” 贤妃笑容瞬间就黯淡了下来:“你就算是我生的,你娶亲的时候,也是去拜见的是正宫娘娘。赵皇后才是你们名义上名正言顺的母后。” 许安归拉住贤妃的手:“您若想看您的儿媳妇,第二日进宫来谢恩的时候,我带她来给您看看?” “可以吗?” 贤妃一副我很想看的样子。 许安归点点头:“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她的。她的性子与您如出一辙。” 贤妃扬眉:“你们何时见过?你怎么知道她性子是什么样的?你不是对女子不感兴趣吗?” 许安归低头轻咳一声:“她主动来找我的,就在赵皇后生辰宴上。兄长也见过她几次,说她是个顽皮的。应该对您的性子。” “不对……”贤妃眯着眼睛,“你这么听话的就接受了赐婚,怎么看都觉得有鬼。说,你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许安归咋舌,到底是生他养他的人,这么快就察觉了不对劲。 自从三个月前,他与季凉在暮云峰上离别之后,她除了把凌乐送过来,当他的贴身侍卫保护他的安全之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了。 不仅没有露面,连个消息或者是字条也没递给他。 眼看婚期将近,许安归心里也很没底。 贤妃这么追着问,让他也没办法回答,只能敷衍道:“哪里有什么盘算……娶谁不是娶……” 贤妃用手肘戳了一下许安归:“你在外这么多年,就没有看上的女子?” 看上的女子? 许安归心中一紧,不知道为何,听贤妃这么一说,他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女子居然是季凉!随后他就甩了这个念头,一本正经的回道:“军营里,哪来的姑娘?” “青楼没逛过?”贤妃挤挤眼。 许安归忍不住咳起来:“母亲,我还是觉得以前的您可爱一些。” 贤妃见许安归这么不开窍,连连叹气,松开手,自顾自地进了长嬉殿的大门把许安归甩在外面:“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怎么在情/事方面,一点就不开窍呢?” 随后里面传出来一声旷远的声音:“记得把我的儿媳妇带来给我看看哦——” 许安归愣在原地,怎么本该是一次潸然泪下无比煽情的见面场景,就这么无端的结束了? 红烛忍住笑意对许安归一礼:“六殿下,请回吧。娘娘这些年,贯是这样,您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许安归苦笑:“红烛姑姑多费些心思。我这里有些银票你先拿着。” 红烛见状连连后退:“殿下这是做什么?” 许安归道:“上次冠礼,连累姑姑受了罚,我心里很是过不去。所以想着贴补姑姑点,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殿下……您这又是何必。”红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许安归对她而言是半个主子,主子赏她东西,哪有不接的道理。 许安归见红烛发愣,便把手中银票塞进红烛手里,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 红烛握紧手中的银票,心中暗暗感慨道:其实郭小姐嫁给六殿下,还是挺享福的。六殿下看上去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其实对自己身边的人是极好的。 第102章 跟踪 ◇ ◎走,皇叔带你出去浪。◎ 冠礼之后的第三日, 赐婚的旨意正式下放到许安归与郭府的手上。 随即送贺礼的人纷至沓来,几乎要把郭府的的门槛给踩烂了。郭府门口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这些时日苏青每日的工作就是跟着齐静兰与郭夫人在后花厅当一个笑面人,对每一个前来送贺礼的夫人绽开自己最幸福最美丽的笑容。 晚上回屋子, 便揉着笑僵的自己脸,愤愤暗骂与许安归成婚真不是人干的事。 许安归那里倒是比郭府清静一点, 他接到的贺礼多半都是银票。 因为许安归在许都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若是送银票之外的东西,一来他带走不好带, 二来也没地方放。 于是这帮皇亲国戚都极其有眼力的统一选择了银票这种又好带又好用的东西。 许安归正瞧着这些厚厚的银票傻笑,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真的,出去都别说你是我东陵皇子。这么点银票都能让你笑得合不拢嘴?” 许安归抬眸,看见许景挚坐在轮椅上手持一把折扇,望着他。春光正好漏在他的身上,印着他一身墨绿色秀着竹叶的锦服, 显得格外清朗。 许安归扬眉起身, 朝许景挚走去:“十六皇叔这么说, 定然是给我准备更厚的——银票吧?” 许景挚见他这幅财迷的模样,直摇头:“许安归, 你还真是在边境穷疯了?怎么见谁都要银票?” 许安归踱步到许景挚身边,假装四处张望一番,然后目光落在许景挚随身护卫江湖江海的身上道:“难不成,你见我亲信都被留在了南境, 专门给我送两人过来?” “一边去!”许景挚挑眉向许安归身后看去, “你那个四个亲卫虽然没有跟你回来,你不是也带了一个一等一的高手在你身边护卫你的安全吗?” 许安归回眸看向一身白衣的凌乐, 一脸不满地低头凑到许景挚的耳边道:“木头一个, 没有那俩开窍, 没趣得很。” 许景挚瞥了一眼许安归,坏笑道:“他开窍不开窍不重要,那你开窍了没?” 许安归没听明白许景挚的意思:“什么我开窍了没?” 许景挚朝他挤眉弄眼:“就是那个……你懂得!” 许安归真是见不惯许景挚这么风骚的样子,嫌弃地后退两步问道:“哪个?” 许景挚见许安归真的是一副不懂的样子,惊得差点把手中的扇子落在地上:“你真没?” “嗯?”许安归蹙眉。 许景挚轻咳一声:“你在外八年……当真是去军营里住了八年啊?” 许安归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许景挚:“我不住军营,我住哪里?你给我银子买宅子吗?” 许景挚也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许安归:“你不会连个外室……啊呸,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吧?” 许安归翻了许景挚一眼:“找姑娘不花钱的吗?” 许景挚嘿了一声:“敢情当年你出许都,身上没带银子啊?” 许安归提到这个就心塞,撇撇嘴道:“我在北境养那八千精骑不花钱啊?养那些个马匹不花钱啊?带过去再多的银子都花的出去!” 许景挚啧啧两声,拿扇子砸着手心,一本正经道:“原来你真的有养男人这个嗜好,当年许都流言所传不虚啊。” 许安归:“……” “这样,”许景挚忽然左腿用力,从轮椅上跳起来,一把揽住许安归的肩膀,“既然你这么穷,爷就施舍你下。” 许安归伸手把他的腰揽住:“你小心点!什么毛病,喜欢动不动就跳别人身上?” “走走走。”许景挚把许安归当拐棍,一蹦一跳地把他往门口拽。 “干嘛去?” 权御山河 第87节 “皇叔带你去个好地方,给你开开窍。婚后,你可就没有这么自由了,赶紧的。我跟你说春风楼的紫嫣姑娘,那可真是倾国倾城!那胸!那腰!还有那腿!啧啧,整个一尤物。” 许景挚越说越兴奋,就差挂在许安归身上。 许安归当真是怕他摔下来,不敢挣脱他,直嚷嚷:“你能不能坐回轮椅上?” “那不行,那你肯定跑了。”许景挚越说越往许安归身上凑。 许安归是真的拿许景挚没办法,只能被他拖着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许景挚还在喋喋不休跟他讲述那永春巷里小班倌人的好。许安归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手肘撑着车窗,手撑着脸,眼睛瞄着车窗外,任由许景挚在边上叽叽喳喳。 “我跟你说,今天晚上我请客,你就好好地去……” “啧,闭嘴。”许安归忽然轻喝了一声。 “什么?”许景挚没反应过来。 许安归嘘了一声,道:“噤声。”然后把车窗向下放了放,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许景挚把身子凑过来,压在许安归的腿上,一边从车窗缝里往外看,一边低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许安归伸手指了指前方的马车问道:“你知道那车里坐的是谁?” 许景挚又往外凑了凑,只见前方一辆红黑色马车,四个角吊着“盛”字。 许景挚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头,想了一会道:“这车我经常看见,是盛家三公子的马车。” “盛泉?”许安归低头看着趴在他身上的许景挚。 许景挚坐起身来:“昂,盛家三子盛泉,许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在永春巷有名的花钱如流水。不仅是烟花柳巷有他的传说,就连许都有名的赌坊、斗鸡场、摔跤场一切跟赌博有关的地方,他都玩得挺花。他爹是刑部尚书盛明州,太子著名的狗腿子,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了吧?” 许安归侧目:“你能知道盛三公子玩那么多地方,你也玩得挺花啊?” 许景挚一副谁瞧不起谁的样子,怼回去:“恕我直言,在我面前,他算这个!” 说着,许景挚伸出小拇指,用拇指在小拇指上掐了个尖,以表盛泉这个纨绔子弟完全玩不过他。 许安归懒得跟他争,又问:“盛泉这样,他爹也不管管?” 许景挚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道:“你这话说得极蠢。倘若你有个在刑部当尚书的爹,你还怕有人找你茬吗?自然是到哪里都是横着走的啊!” 许安归学着许景挚,亦是冷笑一声:“所以这就是你在许都玩的花哨的原因吗?你爹、你大哥,可比盛泉的爹官大多了。” 许景挚蹙眉一副不爱听的样子:“你这个人,怎么说着说着又回来教训我了?不是说盛泉呢么?” 许安归不想跟他拌嘴,感慨:“他都这样了,居然没人参他爹?” 许安归不信,这样一个人,在许都就没留下什么劣迹。 许景挚摇头:“你也不看看他爹是谁。专管刑事大案,且不说他去哪里都横着走吧,就算与人起了争执,那吃亏的一定是与他起争执的人。” 许景挚顿了顿,向后靠在车壁上,缓缓道:“就算是他曾经闹出过人命,谁敢管,谁又敢审?如今御史台与刑部皆在太子手里,朝中就算有人想管盛泉,也要有证据不是?近几年皇兄头痛的毛病频发,许多事他都没精力去管了。” “是没证据,还是证据都被抹了……也未可知。”许安归眯起眼睛。 许景挚见许安归脸上玩闹之色逐渐消失,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盛泉的马车,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了下来,顿时觉得马车里有冰冻三尺之寒在扩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哎呦,别管他了好吗?”许景挚拿扇子在许安归眼前晃了晃,“没几天你就大婚了,皇叔带你去玩点花哨的?” 许安归对外面驾车的江湖说道:“跟着前面的马车,今晚我们就跟着盛三公子走。” 许景挚一听许安归要跟着盛泉立即哭天抢地:“我的天,你要跟着他?他肯定是要去找枫溪楼的那个莺儿!那里的倌人都不是我的菜啊!我不去,我不去!” 许安归见许景挚闹个不停,扬眉道:“你既然不去,那我们就打道回府。” 听见这话许景挚瞬间就闭嘴了。 这么想想,枫溪楼里的倌人琴弹得还是不错的,就算不留宿,听听曲儿也是好的。 在许景挚的眼里,只要不呆在府里能出来玩,只要热闹,去哪都是好的。 许安归见许景挚老实了,便不再理会他。 他的眸子一直盯着马车车帘的方向,好像透过车帘能看见前面马车里的盛泉一般。 坐在许安归一旁的许景挚展开手中的扇子,露出半张脸,掩在扇子下的嘴有笑意稍纵即逝。 二月的天,夜晚比白天长。 许安归出门的时候,还是晚霞染云,才跟着盛泉的马车走了一会,永春巷这个许都的不夜城沿街便点起了灯火。 昏黄色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曳,映的整个街巷忽明忽暗,好似藏匿在夜色中的月,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朦胧之美。 街道两旁的阁楼之上,有明艳的年轻姑娘或坐或站,手中举着茶杯亦或者琵琶,望着街道下的马车,静待客来。 那些姑娘举止文雅,衣着规矩,整条街虽然望过去五颜六色,人群熙攘,但是却不吵不闹。 许安归嘶了一声:“这是许都的青楼街?” 许景挚嫌弃地睨了许安归一眼:“青楼街在隔壁,这是永春巷。” 第103章 盛家三公子 ◇ ◎你想动刑部尚书?!◎ “有什么区别?”许安归难得不耻下问。 许景挚知道许安归在这方面是个没见识的, 居然耐心给他好好解释了一番,道:“永春巷里的姑娘,都是隔壁青楼街里数一数二的花魁。她们都是小班养着的, 一个楼里最多三、四位姑娘。这些姑娘院子里有伺候她们的老妈子、婢女,院子外有专门替她们跑腿办事的小厮, 过得跟宫里的公主们一样。永春巷里的姑娘,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本分,更有甚者精通戏曲、善舞、善茶道、善花艺、善骑射。总而言之, 这里的姑娘总有一个能满足你对女人的幻想。” “原来如此,”许安归点头,“这里的姑娘活得比其他地方的姑娘更贵。” 在这点上许景挚不置可否:“你要这么说也没错,这里请一个姑娘出台之前,你还要给她送许多东西,有些东西稀有, 光有钱还不行, 要有权有势。” “那有没有善谋的?”许安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许景挚向另一边挪了挪, 一副想要跟许安归划清界限的样子:“你什么脑子啊?” “你不是说这里的姑娘能满足我对女人的幻想吗?我就想问问有没有精通谋略的。”许安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蹦出这么个念头。 兴许是好奇心使然,兴许是想要嘲弄一下许景挚, 兴许……他是有些想念那个青色而单薄的身影了。 许景挚没好气地回道:“没有!难不成你想找一个精于算计的女子,跟你过一辈子啊?你俩一直斗法,一直斗到最后,两败俱伤, 你死我活?” 许安归这就不爱听了, 立即蹙眉问道:“何出此言?” 许景挚冷笑:“你是皇子,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你要找个精于谋算的女子, 那你后院还能不能消停了?这世间只要是个女子, 都希望自己的夫君只爱自己。精于谋算说难听点那叫手段狠毒。我们能娶回去的女子, 最好就是一个花瓶,没脑子最省心,赏心悦目就行,再多,那便是不得安宁了。” 许安归不再说话了。 许景挚说得没错,他们的身份,娶个好看温顺不多事的女子回去最好,一生一世一双人更是痴人说梦。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反正你的婚事,有皇兄替你懆心,你就好好地准备婚礼罢。” 许景挚转着手中的扇子,忽然马车一停,江湖在外面说道:“主子,盛公子的车停了。” 许景挚用扇子撩开窗帘看去,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还真是枫溪楼。” 许安归从来就没来过这个地方,起身先下了马车,自顾自地要往枫溪楼里走。哪知被守在门口的小厮给拦住了。 “这位公子,看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枫溪楼啊?”那小厮一副见惯了达官显贵的模样,完全不把许安归这种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少爷放在眼里。 许安归扬眉,回望身后。 只见江湖刚把许景挚扶上轮椅。 枫溪楼的小厮没见过许安归,但是许景挚却是这条街的常客,而且他常年坐在轮椅之上,极其好认。 那小厮看见许安归在等许景挚,立即跟变脸一样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呦,这位爷是跟着景公子来的?” 江湖推着许景挚已经到了门口,许景挚伸手便丢了一大锭银子给门口小厮,笑骂道:“你个没眼力见的狗东西,我的人你也敢拦?” 那小厮伸手接住许景挚的银锭子,而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顶着脸上两个红印,弯着腰,极其谄媚地说道:“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您二位爷别见怪!小的这就去通知妈妈来,您二位里面请——” 说着便推开门,一溜烟跑去找枫溪楼的妈妈。 不一会,只见一个四十出头,但是保养极好的中年女子,从二楼下来。那女子一见是许景挚,立即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低头快步走来,半蹲行礼:“景公子来了。” 许景挚嗯了一声:“今儿来你这儿打个茶围。刚进去的盛三公子,去了哪个屋?” 这中年女子有些为难:“景公子……这……” 许景挚低着头,不言语。 倒是身后的江湖极有眼力一声厉喝:“别给脸不要脸!” 那中年女子被喝得一抖,连忙弯腰赔罪:“是是是,奴给二位爷带路。二位爷楼上请!” 这枫溪楼上楼的楼梯,直接修了两个道。一个道是有台阶的,一个道就是斜坡。 许安归忽然侧身问道:“不会这条斜坡,是专门给你修的吧?” 许景挚抬眸笑了笑:“恭喜你答对了。” 许安归算是服了。 许景挚玩着手中的扇子,说道:“不仅这里,整个许都的大型酒楼、饭馆、青楼、赌场,都有必须修了这个道才能开门营业。” “那你还真是为有钱挥霍的残障人士做了一件好事。”许安归阴阳怪气地夸他,许景挚抱拳回道,“承让承让。” 枫溪楼的妈妈引着二人到了一个雅间,道:“盛三公子就在隔壁。” 许景挚点点头:“找两个姑娘过来弹弹琴、唱唱小曲儿,随便摆点吃喝。” 中年女子不敢怠慢许景挚,应下之后,便退了出去。 许安归则是靠着墙,听着隔壁的动静。 江湖帮许景挚坐在了席子上,许景挚侧身卧着,用一只手撑着脑袋道:“你这人也是的,来都来了,还听墙角根,你若想,点一个姑娘我给你埋单就是。” 许安归横了他一眼:“你管我?” 许景挚摆手,懒得再管许安归。 不一会,便有两个艳丽的女子,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抱着长琴进了屋。随后便有侍女在客桌上摆上了蔬果点心与上好的清心茶。 那两个女子显然是新晋的倌人,面相不过十五六岁,大约是新来的,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一个靠着墙,好似在听着什么,身侧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一个侧卧在席子上,闭着眼,身后站着两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魁梧大汉。 两个倌人不管客人什么样都要招呼,便微微一蹲:“婢子轻歌(琴奉)见过二位爷。” 许景挚应了一声:“随便弹两个拿手的来听听。” “是。” 权御山河 第88节 两个倌人应下了,便开始摆弄手中的琴。琴音绕梁,似流水,似马蹄,似晨鼓,似狂风,填满了整个房间。 许景挚很是享受的闭着眼,打着拍子。 许安归则是侧耳倾听隔壁盛泉的动静。 其实琴声响起,也听不到什么。许安归便回到了位子上,坐在了许景挚的对面,端起一杯茶,听着这两个小倌人奏乐。 永春巷确实与传闻中的青楼街不太一样。 这里的姑娘涵养极高,不会看见一个客人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讨好,而是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一般,有细水长流的感觉。 许景挚睁眼,看见许安归放弃了,安安静静地坐下听曲儿,便笑问道:“这里如何?” 许安归如实回道:“与传闻里的青楼街确实不太一样……” “你都没去过青楼街,怎么知道青楼街什么样?”许景挚惊奇得很。 许安归道:“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总有人会去的,就听了一些。” 许景挚用怜悯的眼神望着许安归:“可怜见的,穷得连嫖资都没有了。你缺钱倒是派人给我写个信啊。养个千八百号人,就能把你养得捉襟见肘,真是丢我们家的人。” 许安归懒得搭理他,没好气地回道:“你怎么不说主动给我送点?” 许景挚啧了一声:“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缺钱?” 许安归气不过,伸手拿了桌上一个苹果,丢过去。 许景挚伸手接住,咬了一口:“谢了!不过我跟你说,很快你就会摆脱这种苦日子了。我哥一定会在你婚前赏你不少资产的。到时候,有钱了别忘了回请我。” 许安归扬眉:“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两个小倌人见两位年级相仿的公子拌嘴,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颔首微笑。 一曲毕,许景挚从袖子里拿出个沉甸甸的小袋子,丢给那两个小倌人道:“这般年级就有这般造诣,当赏!” 那两个小倌人,站起身来纷纷欠身行礼:“多谢二位爷赏赐。” 许安归徐徐问道:“盛家三公子,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那两个小倌人有些为难回道:“这位爷,我们永春巷的规矩……我们是不可以随便嚼舌客人的私事的。” 许安归手放在矮桌上,手指一敲一敲道:“给你们赎身,也不可说?” 许景挚当即就望向许安归:“你手上那些散碎银子恐怕赎不起。” 许安归对着许景挚灿然一笑:“不是还有你么?” “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许景挚翻了他一眼。 许安归淡然地拿起茶杯:“那是。一个姓,一家人。我不跟你见外。” 这两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倌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们才入这一行没多久,连身子都没破。又怎么会应付这种场面。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许景挚挥一挥手:“你们去吧。” 两个小倌人相互看了一眼,便道:“婢子告退。”然后出去带上了门。 许景挚坐起身来,看向坐在对面的许安归:“你想动刑部尚书?”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许安归后天大婚耶(≧▽≦) 拍拍季凉肩膀:他要大婚了啊。 季凉:知道…… d(^_^o):想劫亲吗,我给你安排。 季凉:想得好,下次不要再想了。 (>_<):哼。 第104章 赐府 ◇ ◎陛下,这是北寰将军府。◎ 许安归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抬眸:“有什么问题?” 许景挚望着许安归有一会,见他表情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玩笑, 便知道他是认真的,连忙道:“不会吧?你这么想死啊?刚回许都就踩了许安泽的脸, 夺了赵皇后的权, 折了礼部。你现在又开始打刑部的主意?你真当许安泽这几年太子是白当的?” “我做事,又不是针对二哥。他们盛家的事情, 我早有耳闻。”许安归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许景挚呸了一声:“你得了吧,说你不针对许安泽谁信啊?以前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小心眼啊。那礼部尚书霄请不过就是让你等了一个时辰,你就逼得他去舌战群儒,让你生母参加你的生辰礼。今日你想动刑部尚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不就是之前, 盛明州动了你身边的那些个军师将领吗?这当官的, 哪有不挨板子?你小时候挨你外祖父的手板,挨的还少吗?你带的人都跟你一样倔!不敲打敲打, 怎么学得乖?” 许安归蹙眉,盯着许景挚。 许景挚继续道:“你看我干吗?我哪句话说错了?那些人真的是当自己跟你一样,有皇子身份护身啊?这种谋逆的大罪也敢掺和。要不是大理寺卿那个老狐狸知道这事许安泽会亲自下场,不想参与你俩之间的党争, 你真以为那些人还能等到你回来救他们啊?” 许安归望着许景挚, 平静地说道:“我忽然发现,你虽然腿瘸, 但是心不瞎啊。怎么朝堂上发生什么事, 你都知道?” 许景挚张着嘴巴, 好久才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好歹也曾经是太子人选。这些事,是自小就学的。” “是皇爷爷亲自教你的?”许安归盯着许景挚,只见他本来明亮的眼眸忽然黯淡了下去。 许景挚已经记不清楚他的父亲长什么样了,但是那些温厚的教导声,却是一直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褪去。 “皇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许安归表情肃穆。 许景挚看向许安归。 “眼下这东陵,是当初皇爷爷想要的吗?”许安归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着窗外发着微光宛如盘龙一般街道,问许景挚,“这样的朝堂,是东陵盛世该有的模样吗?这样的太子,是万众瞩目、可以承载希望的帝国储君吗?” 许景挚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回道:“武官疏离,世家林立。太子跋扈,党羽遮天。现在的东陵,不过就如这条看起来灯火辉煌的街道一般,只有一夜的辉煌而已。天明梦醒,曲终人散罢了。” 许安归回眸:“你既然看得清楚,为何在许都这么多年,都无所作为?” 许景挚低头,摸着自己无法用力的右腿,许多往事浮上心头,许多滋味掺杂在一起,搅得他心中只有苦涩。 那种苦味,顺着他的胸臆上爬,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从他的嘴里幽幽吐出:“从我摔断这条腿开始,我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许安归看着许景挚逐渐变得阴暗的眼眸,知道这后面,便是他不应该再提及的事情了。于是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回望夜幕下的许都,任灯火把许都照的繁盛无比。 * 果然被许景挚言中。 次日早朝,礼部尚书霄请继舌战群儒之后,又做了一项惊人之举。 他提议,在许安归成婚之前,封为亲王,给与封地,享受食邑。 霄请这一提议,深得东陵帝的心思。随后,常年站在朝堂之后,默默无声的武将们纷纷上前附议。 站在队伍最前列的郭怀禀不说话,解和亦是不发表意见。 这些时日太子党因为赵皇后的事情越发地安静了,所以在霄请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没人敢提反对意见。 霄请请封的理由是,六皇子许安归及冠之礼已成,应按照礼制给与封地,成婚之后去藩地之藩。 这确实是礼制。 因为当年许安桐及冠之礼之后,便封了封地,娶了王妃,离开王城之藩去了。 现在霄请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东陵帝见朝廷官员没有人反对便问道:“那你们以为,六皇子的封地,应该封在哪里?”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便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是啊,许安归的封地应该封在哪里呢? 众人商讨一番之后,便有了结论。 有官员上前一步说道:“臣以为,六殿下多年戍守北境,对北境了如指掌,不如就封北境之地。” 东陵帝不言。 又有官员上前一步说道:“六殿下最近收复了南泽,南泽一向野蛮难以管教,倒不如把六殿下的封地封在南泽。” 随后又有几个官员上前,各抒己见。 封地意见虽然不同,但是都有一个宗旨,那就是——六殿下在外带兵打仗多年,应该封军事要地,尽戍守边关职责。 最后东陵帝看向太子,问道:“太子以为呢?” 许安泽先是抬眸看了看东陵帝,然后才是侧出一步,欠身回道:“儿臣以为,六弟战功赫赫,收复南泽功不可没。及冠之礼后给与封地享受食邑是理所应当的。” 许安泽话到这里就断了。 东陵帝扬眉,不做声,等着许安泽说后面的话。 果然许安泽喘了一口气,说道:“亲王该封还是封,但是之藩儿臣以为就不必了。” 许安泽这话一出,朝廷之上又是一阵小声哗然。 许安泽全然不顾朝廷上官员的议论,继续说道:“六弟年幼便离京在外,陛下与儿臣无时不刻惦记着。之藩之地苦远,六弟吃得苦已经够多了,既然回来了,就住在都城里罢,也好方便来看望陛下。再者,郭家九小姐不久便要成为皇妃,本就是从小没有吃过苦的人,离开了许都,恐是不适应,太子妃也会忧心。所以,儿臣觉得,王还是封,之藩就免了吧。” 许安泽这一番话让许多不明就里的朝廷官员觉得太子忽然变得恭顺了起来,很不适应。 但是郭怀禀与解和心中皆是呵呵一笑。 东陵帝心中所感,与郭怀禀解和并无二致,他冷笑了两声道:“去不去之藩,等孤招了六郎来问问他的想法,再做定夺罢。散朝!” 东陵帝负手离开,邹庆紧紧地跟上。 回了勤政殿,东陵帝才对邹庆道:“去,宣六郎进宫。” 邹庆应声去传话,回来端了一碗清心茶:“陛下喝一口热茶,清清心火。” 东陵帝睨了邹庆一眼:“你倒是机灵。” 邹庆曲着身子:“老奴最是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了,老惹陛下不高兴,陛下还这么抬举老奴,老奴当真是受不起。” 东陵帝知道邹庆是想给他解闷,笑了笑道:“别卖嘴了,去门口等等六郎吧。” “哎!老奴这就去。”邹庆退出了殿门。 许安归如今住在烟雨斋,与皇城近得很,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来了。先是规规矩矩地在东陵帝书桌前行了礼,东陵帝没有抬头,只是继续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劄子,道:“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今早上,礼部尚书霄请提议给你封地,封王,让你大婚之后便去之藩。” 许安归听后,点点头:“理应如此。” 东陵帝抬眸看向许安归:“你真想离开许都?” 权御山河 第89节 许安归笑了:“儿臣即是皇子理应遵循国家礼法。” 东陵帝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许安归道:“没有,全听父亲安排便是。” 东陵帝合上劄子,拿起手边的茶:“你想走,太子却不想让你走。” 许安归一边笑一边点头:“理解,二哥怕我出了许都,就再也不受他控制了。无论我去哪里,都有可能拥兵自重。” “那你是怎么想的?”东陵帝问。 许安归回道:“其实儿臣觉得在哪里都一样。若是父亲想要我外出,我便去驻守北境或者西境,戍卫边疆。若父亲不想让我外出,我便留在许都,矫正朝堂上的不正之风,替父亲分忧。无论走或不走,儿臣都一定竭尽全力,让东陵变得更好。尽臣子的本分罢了。” 对于许安归这个回答,东陵帝甚是满意,他最喜欢的这个儿子,到底是没有让他失望。 知道了许安归的态度,东陵帝便不再试探,道:“你才刚回来没多久,先听你二哥的在许都住一阵再说。至于之不之藩,日后再说吧。邹庆,拿许都地图来。” 邹庆得令立即从东陵帝身后的画筒里抽出一卷,放到案牍上。 东陵帝展开画卷,招呼许安归过来:“来选一处宅子,孤赏赐给你做府邸。这几处,都是年前就嘱咐工部,才翻修过的。” 许安归对于自己住哪里一点都无所谓,住哪还能比在军营里更差吗? “父亲不用如此费心。只要方便出行,都可以。” 他走向前,站到东陵帝身边,这才看见整个许都的王城的俯瞰图。 这八年间,许都建造的更加繁华了。现在许都的范围,竟是原来许都的三倍之多,里里外外建了四层固守的城墙。 最里面一圈的城墙,住着的几乎都是朝廷五品以上大员。地价当然是一等一的贵,但也不是所有宅子都有人愿意买。 许安归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几处占地极大但是无人入住的空宅。那些宅子,无一例外的都有一个占地面积极广的校练场。 许安归看着那些宅子,心中动容,他伸手指向一处:“父亲,就这里罢。” 东陵帝看去,只见许安归伸手指的地方,便是带有校场宅子。 东陵帝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有关这处宅子的蛛丝马迹:“这处宅子,我记得是……” 但时间太过久远,东陵帝有些记不清楚。 邹庆站在身后扫了一眼,上前低声提示道:“陛下,是北寰将军府。” 第105章 大婚 ◇ ◎红烛闪烁,清风无声,她笑了。◎ “哦, 对,是北寰府。”东陵帝看着那片区域,问许安归, “你当真是要这座宅子吗?” 许安归点点头:“那片校场,我小时候去过, 很是喜欢。儿臣这些年, 早起晨练,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住在四哥那里, 园子是好看,可是没地方骑马射箭,也没地方打拳。” 东陵帝看着地图上这片占地极广的校场,沉默着。 许安归这些年已经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日后若是北方有异动,他还是要去北境上战场。战场上的东西, 确实不能丢, 也不怪他指这座宅子。 北寰将军府, 是当年先皇御赐的。 不仅主宅占地面积极广,就连宅子后面的校场设施与战场之上也是一应俱全。 可这些宅子这些年都没有赏赐出去, 无非就是那些文臣们觉得晦气——满门英烈,一夜之间全部死于非命。站在那片宅子面前,好似都能听见宅门里孤魂野鬼的哀嚎。脚下的土地,渗着久久挥散不去的血腥之气。总有几缕阴风, 从身后滑过, 回头看去,却又空空荡荡。 “你不怕吗?”东陵帝抬眸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笑得坦荡:“怕什么?” 东陵帝不再劝说, 只是看向邹庆:“去传工部李尚书。” 许安归欠身:“若父亲没有别的事交代, 儿臣便告退了。” “等会。”东陵帝仰了仰下巴, “你身上好歹也有镇南将军的头衔,正三品。大婚给你三日假期,然后来上朝罢。” 许安归想了想:“十日罢。” 东陵帝不许:“那不行,南泽使团很快就要出发了。孤属意让你去主持大局。” 许安归蹙眉:“父亲,我……” “你去罢。”东陵帝不想让许安归有回绝的机会。 许安归知道东陵帝心意已决,只能欠身道:“儿臣告退。” * 出宫的时候,许安归正巧遇见许安桐退班,两人便一起闲逛出宫。 许安桐见许安归一脸愁容,问他:“父亲想让你尽快完婚,去南泽主持大局,收拢南泽军政是吗?” 许安归不置可否:“父亲与二哥之间的嫌隙已经这么深了吗?” “他俩也是这几年开始的。”许安桐负手而行,“大约是从父亲头疾愈演愈重开始的。父亲许多事情都没有精力管,二哥管的事情越多,主见就越大。两人就这样渐行渐远。” “二哥有逼权的意图吗?”许安归问。 许安桐摇头:“逼不逼权的……这个帽子又是谁扣上去的呢?在这些局面里面,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多少都是会用一些手段的。只是那些手段,父亲不喜欢罢了。你我都没有处在太子那个位置上,无法体会坐在那个位置的艰苦。” “那位置是他想要的,怎么会觉得艰苦?”许安归脸色渐冷,“用几万人的性命祭奠的位置,自然要比旁的辛苦些。他狠得下心,就要承载得住愤怒。” 许安桐无话反驳,只能岔开话题:“府邸选了吗?” “北寰将军府。”许安归回道。 许安桐蹙眉:“你把自己的府邸选在了北寰将军府?” 许安归点头:“后面的校场,很受用。父亲已经找工部去帮我准备了。” 许安桐点头,对于许安归想要一个有校场的宅子,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他甚至觉得许安归会选北寰将军府,才是正理。 两人闲庭漫步,已经出了宫门,许安桐望着立于宫门外不远处的那座景致极好的府邸,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裴渊他们身上的伤养得好的七七八八了,最近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回南境的事。” “嗯,他们是该回去了。很快南泽使团就要出发了,需要他们派点些护卫,护送他们过去。” “我让墨染准备一场践行酒。” “又让兄长费心了。” * 东陵的六皇子许安归大婚在即。 工部的人派了上千人手去翻修许安归亲点的府邸,北寰将军当年并没有经历抄家这等事,所以多半都是打扫、贴窗纱、重新移植植被与摆放物件这种事。 礼部从内务府借了许多人,准备大婚之上需要的东西,包括吃的、穿的、用的以及整个宅邸大婚的装饰。 户部尚书郭睿明对于这次六皇子大婚给的预算,是十足十的多。并且根据东陵帝的要求,把皇家在许都里的庄园、商铺,在许都周围的庄子都挑了一些出来,以备赏赐之用。 主持这次许安归大婚的是惠妃。 内务府把早些时候赵皇后定下的礼单,拿过来给惠妃过目。 惠妃扫了一眼,赵皇后定下的礼单,符合一个皇子的规制。与许安桐当年大婚相比,大体相同。 惠妃合上礼单,对内务府的人说道:“就这样罢。” 惠妃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她代管后宫权利,人可以换,但是事不能越矩。更何况,赵皇后在明堂里待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了。 若想要赵皇后倒台,一报当年之仇,恐还是要再等其他的更合适的时机。 她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忍这么一时。 这些时日,朝堂之上对于许安归的封地问题依然存在争议,但是许安归封王的名号却是已经定了下来,许一个“安”字,取定国安.……邦之意,享受三千户食邑封赏。 * 不出惠妃所料,许安归大婚前三天,东陵帝宽宥了赵皇后,许她出明堂,但是没有恢复她主理后宫的权利。 赵皇后被赦免出明堂之后,发现除了一些她身边大宫女,其他的人好似一概都换过了。 她一边冷笑一边对赵惠道:“惠妃这是心理还记恨我。” 赵惠小心翼翼地扶着赵皇后,低声道:“太子殿下派人来传过话,这些时日,请娘娘稍安勿躁。后宫权利不在娘娘手上,让别人拿出错处就不好了。” 赵皇后跨过门栏,回到咸宁殿,拉住赵惠说道:“你放心罢,即便是我再不得君心,把你安排进许安归的府邸,还是没问题的。” 赵惠低声说道:“娘娘,现在六殿下应该唤作安王殿下。” “安王……”赵皇后愣神之后,喃喃道,“他已经封王了啊。” * 三月初五,是文史局与礼部共同拟定好的日子。 这一日,翻修一新安王府红灯高悬,红绸高挂。院墙上、石柱上、屋梁上到处都是一片喜庆之色。 王府里外人来人往,祝福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天家成婚礼仪繁琐复杂,辰时起郭府与安王府门庭若市。直到日落西山之后的一个时辰,许安归才结束了所有的仪式穿着吉服,缓缓步入寝殿。 站在门口掌灯的丫头们与喜婆看见许安归来,立即眉开眼笑地走了洞房之礼。东陵帝国皇子娶亲,也是走的民间嫁娶的那一套,许安归照例是要掏喜钱,打赏今日为了他忙活一日的下人们。 那些拿到赏钱的喜婆说了一通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的喜庆话,便合上了房门。 待所有人从安王府离去,这一场喧闹的婚礼才算正在结束。 整个安王府依然红灯通明,门外有伺候的丫鬟待命。 许安归虽然是在外面应酬,但是不知为何身上未沾半点酒气,大约是喝得不多的缘故。 他侧目,看了看身侧这位一直端坐在床沿、盖着红盖头的安王妃许久,最后还是起身,走到了侧面,开始自顾自地解下繁重的礼服,悉悉索索。 坐在床上的安王妃抬了抬头,想要看看许安归,奈何头上盖头还未取下,只能从盖头下面漏的缝看见许安归把礼服外衣脱了下来,就那么丢在了地上。 屋内安静至极,只有许安归宽衣与略显沉重地呼吸声音。 安王妃轻叹了一气道:“殿下好歹把这盖头给掀了罢?” 许安归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盖头下,许安归的脚,转了个方向,跨过落在地上的外衣,来到安王妃的面前。看了许久,不曾动手,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一般。 盖头下轻柔声音再一次响起:“殿下既然这么不想娶,为何不早早地禀明了陛下,驳了这婚事?” 许安归身子一怔,眸低暗潮流动,长眉微蹙,心中暗叹一声,伸出了手,缓缓撩起了这盖头。 权御山河 第90节 如玉一般的肤色,如樱一般的红唇,如墨一般的眸子,如画一般的人儿。这盖头下的脸,第一眼看上去,虽不是惊为天人,但也有着摄人心魄的气韵。 比那日在杏花苑里看见的人要更加艳丽。 许安归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新婚的安王妃,想要从她深邃的眸子里窥探出什么一般。 安王妃抬起头,用漆黑的眸子盯着许安归。 两人皆是不怒不喜,却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红烛闪烁,清风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安归眉头忽然舒展,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伸手指了指安王妃,但欲言又止,把手收了回来放在鼻翼下。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继续盯着安王妃。 不料,安王妃倒是先转头,捂嘴笑开了。 这一笑,许安归只是懵了一下,随即也无声地笑开了,他抿着薄唇,仰着头,闭着眼睛,拿手点着安王妃,笑得璨若星河。 第106章 洞房花烛 ◇ ◎不如我们假戏真做?◎ 安王妃收了笑, 仰头问道:“殿下,看明白了?” 许安归收了笑意,直点头:“看明白了。” “可还满意?”安王妃有意无意地看向门房的方向 许安归也会意地看了看门房, 点头:“满意。” 安王妃站起身,自顾自地走向梳妆台坐下:“既然殿下对我很满意。那便烦请殿下, 帮我卸了这满头的累赘罢。” 许安归甚是无奈地跟了过去, 压低了声音道:“不知道季姑娘到底是何时混进郭府,还成了代嫁的郭府九小姐?” 铜镜里的“安王妃”抬手在自己眼角处揉了几下, 本来一双有些狭长的眼眸瞬间变回了圆润的样子,恢复了本来的容貌——清淡的如同暮云峰上晨光之前的那一抹薄云,淡雅却又光芒四射。 季凉拔掉一只固定着金冠的钗,笑道:“那日我既然答应了要帮殿下应付这门婚事,便一定会做到。” 许安归手中拆着金冠,想到什么事:“原来如此……你早我半年回许都, 就是为了安排这件事?可是我不明白, 你怎么就知道郭府会给九小姐找代嫁的人?” “代嫁之事并不是我知道, 而是我潜入郭府一力促成的。”季凉摘下耳朵上的金饰,“人心叵测, 最是难猜,但是引导暗示,却是可行。在这里行事,猜测是最没有用的一种做法。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许安归轻笑着点头, 他很满意季凉这么处理这件事。 此人当真是有通天的本事, 不仅成功地潜伏进郭府,就连代嫁这种欺君罔上诛灭九族的罪名都可以让郭府替她担下来! 这个女子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与理由, 说服了郭太师让她代替郭若水出嫁? 许安归本来有些没底的心, 在认出季凉的一瞬间便缓缓地落回了原处。 本来他今日就有些心不在焉, 郭府九小姐“恶名”在外,他那日便领教了一番。为了东陵帝的心思,他会装作不知道,善待与她。 但是眼下,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内务上。 可是圣贤书中有云:攘外必先安内。 在他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前朝之前,必须把自己的内府给整理清楚了。 但如果他亲自出手肃清,这会花去他很多精力与时间,甚至会得罪很多人。 可是若是季凉代替郭九小姐嫁了过来,那便是给他省了很多不必要的精力。最少内府这里不需要他亲自费心思去整理。 只有家宅安宁,他在前朝,才能够无牵无挂。 许安归轻轻地放下金钗,眼眸里绽满了春光:“谢谢你为我筹谋这一切。若是你,我便省去了很多麻烦。” 季凉艰难地把头上厚重的凤冠取了下来,揉了揉脖子,一点也不乐观地看向门口:“麻烦才刚刚开始。整个府里都是别人塞进来的眼线,今天晚上想糊弄过去,却是极难了。” 许安归也回头看向门外印在窗外的人影,又把头转向铜镜,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季凉的肩膀上,仿佛按下契约的手印一般郑重。 他放轻了声音,柔声道:“你是我明媒正娶进安王府的,我们拜过天地、喝过合衾酒,嫁给我,我定护着你。” 这句话在耳侧,缓缓落入心房,似有一湖春水荡漾开,刹那之间有一股暖流冲入了季凉的心野,在那里似有一番草长莺飞的景象。 季凉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许安归,想探究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假。 可她抬了一半,却又转了回去。 有几分真假,与她何干? 她苟延残喘也要拖着这条病腿回到许都,她要做的事情宛如一把利刃,无时不刻地悬在心头,让她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松懈。 哪怕方才心中有那么一丝丝地悸动,此时此刻也被深深刻入骨髓的仇恨震得瞬间恢复了理智。 想清楚的一瞬间,季凉的眼底恢复了贯有一丝温凉,她不动声色地把这句话岔了过去:“我总觉得在你大婚这件事上,赵皇后与太子还有别的打算。” 许安归似乎是没有听见季凉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走回床榻边,抚摸着床榻,也没有顺着季凉的话往下说,只是道:“这床,是沉木做的,挺结实,轻易摇晃不动。看来今天晚上还是你卖力多些。” 季凉擦掉嘴唇上的红脂,听见许安归说这话,微微一愣,然后心中大乱,顿时脸上一阵绯红难去,低声道:“我、我……不会……” 许安归戏虐地看向季凉,只见她低着头,脸上的红晕居然一直连到耳边,想来她是真的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 不知道为何,许安归心中大悦,颔首微笑问道:“你入府之前,郭府没有派人去教你床围之事?” 季凉回身,手紧紧地按住凳子边缘:“教……是教过了,没怎么过脑子……我觉得用不上,就没听……” 许安归长眉一扬:“那——我教你?”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 季凉错愕地抬头看着许安归徐徐向她走来,带着神明降世一般光华向她伸出手,把她从妆台前引到了床榻之前。 许安归缓缓地靠近,男子身上特有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季凉身边。 “其实,也不难。” 许安归低沉的声音在季凉脖颈处响起,他修长、温热的手,缓缓缠绕住季凉冰凉的手:“不要想太多,遵从本心便是。” 他并没有着急碰触季凉,只是鼻息一直在季凉肌肤上来回游走,似有似无,时而温热,时而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开始在季凉全身蔓延开来。 她呼吸越来越重,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许安归,奈何双手都已经被许安归死死地绕住,无法动弹。 片刻间,季凉已经心慌地站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床上。 许安归顺势跟了上去,单膝跪在床上,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季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许安归手上使了劲死死地按住了季凉双手,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门外。 季凉侧目看向门外那些人影,顿时少了许多挣扎的力气。 许安归垂眸,细细打量着季凉绯红的脸,只觉得眼前这个足智多谋的女子在这一刻倒真像是一个初入洞房、懵懂无知的少女。 她惊得如同一只想要逃跑的小鹿,眼神无处安放,身子微微颤抖。 许安归见她这幅模样,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欢喜、一股燥热。有一种来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本能与兽性,正在不断地驱使他猎住这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他笑得轻柔,眉眼之上到处都是阳光烂漫的俊逸,低沉的声音在季凉的耳畔缓缓响起:“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是不是?或许……我们可以就这样阴错阳差下去,一起去看看那山巅之后的春色……你,以为如何?” 季凉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许安归隐没在烛火之下的脸庞,烛火把许安归的脸照的明暗缥缈。 亦如他说的话那样,真假难辨。 一时间季凉竟然忘记了自己躺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心思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许安归见季凉居然在他说了那么柔情的话之后愣得出神,一副心思沉重的样子,心中那股征服欲瞬间飘散的无影无踪, 他手摸向季凉的腰身,然后使劲捏了一下。 季凉顿时疼得回过神来,轻吟了一声,然后死死地瞪着许安归,压低声音问道:“你掐我做什么!” 许安归漫不经心地回道:“就是刚才那种声音,你需要有节奏的、有轻重的、重复大约个半个时辰。” 季凉当即就不干了:“半个时辰!你当外面人是傻子吗?” 许安归忍住笑:“我还真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 季凉语塞,没想到许安归居然有如此下作的一面。 他松了手,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大概的意思是:开始表演。 季凉气鼓鼓地坐起来,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那种靡靡之音,只能干坐着。 许安归负手站了半晌,见季凉沉着脸盯着他,忍住笑意,问道:“还需要我帮你?” 季凉不说话,她羞于启齿。 许安归会意地点点头,伸手去解剩下的衣服:“那你也配合下,我今天折腾一天了,很累想休息。” 季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开始动手解自己厚重的礼服:“说的跟谁不是折腾了一天一样。” 礼服退尽,只剩下中衣。 季凉一眼就能看见许安归常年因为习武而微微隆起的、健硕的胸膛,便不敢再看了。 她虽然大约想过今日她与许安归大婚是什么样的场景,但是没想到许安归居然是如此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细想下来,也不能怪他是这幅反应。 说到底他是皇子,争权夺势,日后还有机会继承大统成为帝君。自古以来专情的帝君少之又少,大约许安归也从未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件事。 在北境那种荒凉之地,甚少有男子如他这般有张倾世妖孽的脸。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必定会惹得无数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不然他怎么会有如此熟练的撩拨技能。 季凉愣神的时候,许安归已经爬了过来,他把嘴凑到季凉的耳边:“不如我们假戏真做?” 作者有话说: 女主终于掉了一个马了d(^_^o) 众人:一个?后面还有什么? (>_<)打死不说。自己看。 第107章 爬床 ◇ 权御山河 第91节 ◎你,暖榻睡去!◎ 这一声, 直接把季凉拉回现实:“你敢……唔……” 许安归不由分说地用自己的嘴堵上的季凉的嘴,季凉企图说些什么,哪想一张嘴, 许安归顺势长驱而入。 季凉瞪大了眼睛,想动, 却不想许安归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把她死死地按住。 季凉从来不知道这人浑身上下硬得跟一块岩石一样,舌头居然如此的轻柔!他的嘴里有一种清甜的味道。 许安归下巴上新生的胡茬蹭着季凉白嫩的肌肤, 疼地让季凉想起来反抗。 她想呵斥许安归,但是嘴被死死地堵住,只能发出呜咽之声。挣扎的力气不由得大了起来,连床都开始发出“吱吱”的声响。 门外的人听见屋里动静颇大,就连那沉木做的床都晃得厉害,里面传出沉重的喘气声。在门外的侍女们纷纷低下了头, 自觉地退出了院子。 许安归正在享受季凉嘴里的柔软香甜, 不想嘴里猛地吃痛——她咬了他一口。 被扫了兴致的许安归立即停了下来, 不满地看着季凉。 就这一个愣神的功夫,季凉抽出一只手, “啪”的一声赏了许安归一记响亮的耳光。许安归被打的头一偏,手上的劲却也没有松,只是脸色变得沉了一些。 季凉喘着粗气,睁大了眼睛瞪着许安归, 一言不发, 眼睛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银光闪闪。 她很抗拒他,她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甚至, 她觉得很委屈。 许安归心中掠过无数念头, 目光在季凉身上扫了一圈, 然后若无其事、一脸无辜地松开手:“我这不是为了能早些休息吗?外面那些人不见动静是不会走的。再说我也没怎么样,就是小小地激怒了一下你而已。” 季凉心中怒火还未平息,但是她知道,她已经犯下了大错。 许安归是东陵六皇子,帝君亲封的亲王。没有人可以打身份如此高贵的人。 这叫以下犯上,罪诛九族。 许安归方才那一瞬间心中确有怒火,她能感觉得到他压着她的手缓缓变得厚重。但他好像一瞬间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季凉怒不可遏地盯着许安归。 他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夺走了她的初吻。虽然他们名义上是夫妻,可是季凉却没有从心底接纳过他。 许安归无礼,季凉对他说话自然不会客气, 她冷声道:“你,暖榻睡去!” 季凉一个翻身,想要把许安归踢下床榻。 许安归侧过身躲过季凉这一脚,抓住她的脚踝,把身子凑了上去,把手伸向季凉的身前。 季凉一惊,缩回手。 许安归顺手就把季凉的手压下。 季凉眼睁睁地看着许安归手伸向她的衣领,当即低声怒吼:“许安归!你敢!” 许安归的手掠过季凉耳侧的碎发,轻轻撩开她衣领,眼底似有心疼,话语都变得软了几分:“是他们在你脖子上留下的这道疤的?” 季凉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许安归盯着的是她脖子上那道已经被她用厚粉盖了好几层的剑伤。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张了张嘴:“意料之中的事,月卿给了我消除疤痕的药膏,过段时间便好了……不足挂齿。” 许安归蹙眉,满脸冰霜:“你一定要这样以身犯险吗?” 季凉秀眉微紧,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许安归这句话。 今夜的许安归有些不正常。 她见他的次数不多,可每次看见,只觉得他就像是挂在天际的明月那般皎洁与清冷。 今晚,这轮明月仿佛是落入了水中,变得柔软与温和。 大约是在喜宴上到底是吃了一些酒的缘故,许安归的脸上有窜到耳边的红晕。 烛光之下,许安归宛若星辉一般的样貌,变得朦胧。 季凉不敢再看下去,只是缩了身子,挪向床的里面:“我……困了。” 许安归看着季凉戒备的样子,站起身,抱了一床被子,走向另一边的暖塌。 在外面对付那些人,脸笑得僵硬。 是真的很累。 原本回到新房之后,许安归打算直接休息,根本不想跟这个名义上的王妃有任何接触。 但是安王妃的一番话,看似无意,实则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许安归觉得有趣,这个女子在新华苑里替他解了围,躲他跟躲瘟疫一般跑了。 看上去一副不想惹他的样子,怎么今晚却因为他不掀盖头而咄咄逼人? 想起那日暮云峰上季凉的承诺,许安归心中一动。 这才缓缓走向床榻上的新娘子,掀起了盖头。 盖头之下如此好看的人,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眸仿佛是万仞深渊,让人窥探不透她心底的思绪。 这样的眼神,他只见过一次。 下意识地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敢轻易问出口。 那一声轻笑,如同无声地点头,应证了他心中所想。 许安归抱着被褥,蜷缩在暖榻之上,嘴角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嘴唇似在回味什么一般微动。 这女子像一本书,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惊喜,不翻到最后一页,永远都不无法真正了解这个女子。 原本他还有许多话想问,但是今日真的是没有精力再去问了,等到明日再说吧。 季凉看着许安归老老实实地蜷缩着躺在暖榻之上,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揉了揉青疼的手腕,抿了抿有些红肿的嘴唇。 原来男子的力气是如此大,容不得她反抗。 两人动静不小,外面听墙角的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倒也省了她张嘴。 季凉整理了一下皱乱的床铺,才缓缓地躺了下去。 最后一点红烛在清风吹拂中摇晃了两下,便熄灭了。 整个屋子,只有月光透入。 许安归那里已经传出有节奏的呼吸声,他面向着里面,背对着季凉,身子一上一下,看来他今日也是累极了。 季凉回想着今日大婚的步骤,只觉得当皇子,入天家也是一件极其累的事情。 纵然许安归成日里习武身体健硕,穿着那厚重的锦服在前厅走了一日,也是疲惫不堪。 她今日也是从一早开始就顶着那纯金的头饰,脖子早就酸痛难忍,还要顾及周围喜娘侍女们的看管,一直正坐到许安归喝完酒回来。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有机会被人用八抬大轿、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回来。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东陵六皇子拜天地、喝合卺酒。 她代嫁给他,当下只是权宜之计,但方才他那句触动她心房的话还犹在耳畔——嫁给我,我定护着你。 刚才那一吻似乎是他在极欲向她证明他的决心,所以他吻得那么认真。 这么多年了,除了父亲、哥哥、凌乐,还从未有过一个其他的男子,对她说会保护她这样的有温度的话。 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姐,今日成婚之后,或许真的会有一个人,一心一意地想要护着她吧? 不出半年,她还会有喜,然后生个几个孩子,有儿有女最好。 她后半生就那么安稳地在后院里相夫教子,直到山河永寂,魂归尘土。 她的夫君,每日会与她闲话一些家常,控诉养孩子的烦恼,跟她讲一些在外听见的趣事。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带她出去赏花灯、猜诗迷、逛夜市…… 或许…… 季凉胡思乱想着,看着许安归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或许,她就不会过得如此辛苦了吧? * 不知道睡了多久,季凉听见一个声音:“往里挪一挪。” 睡得迷糊的季凉转了个身,空出了一个位置。 随即就觉得身后有一团炽热向她靠了过来,那人把自己的一只手从她的脖颈下穿过,另外一只手去寻了她的双手,轻轻地覆了上去。 把她身子完全包裹在一片温热的区域,早春里的霜寒,瞬间退去。 季凉本能地去寻找温暖的地方,忍不住往后靠了靠。 好一会,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身,看见许安归一脸笑意地盯着她。 季凉又羞又怒,立即一掌送了过去。 许安归手一翻,直接把她手擒在身后,扬眉道:“谋杀亲夫?” “谁让你过来的!”季凉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杀死许安归。 许安归淡淡地回道:“马上就要到了洗漱的时辰,我再不过来,就露馅了。” “什么……” 季凉还未说完,许都叫醒的钟鼓已经开始在耳边回荡。 她抬眸,看见窗外陆续排列而站的侍女,随即门外响起的声音:“王爷,安王妃,奴来伺候二位梳洗。” 许安归长眉一挑,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 季凉脸色这才缓和一些,许安归松了手,做了一个让她后退的手势。 季凉不解,向床里靠了靠。 许安归掀起垫被,从下面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刃面,直接在自己手指上拉了一刀,任由鲜血滴落在床上,瞬间染成一片红云。 然后把匕首塞进回垫被之下,吸了吸手指上的血:“这样应该能交差了。” 季凉这才明白,许安归来爬床,是来做落红的。 作者有话说: 哼哼,我也会写感情(得瑟地叉会儿腰)。 权御山河 第92节 第108章 交付中馈 ◇ ◎果然是富贵天家!◎ 这点教导嬷嬷跟她说过, 皇子与皇妃初夜有落红的床单,内务府是要收回去给皇后太后过目的。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垫被下面藏了一把匕首? 这间寝室里,还有多少把这种藏匿起来的武器? 季凉思绪只是一乱, 便脸红了,低声道:“谢谢。” 许安归轻笑:“我说过的, 你嫁过来, 我必护着你。你既下了决心代嫁,人后我不强迫你, 人前可不能像昨晚那般失了样子。” 季凉皱眉:“我知道。” “知道,那便做的像个样子罢。” 许安归抬手解开自己的中衣,露出健硕的胸膛以及那日在北境在乌族阵前受的那一道长刀。 季凉皱眉,看着那道伤疤如同蜈蚣一般伏在许安归右侧胸口,愣了神。 许安归回眸见她盯着他出神,轻笑道:“难不成王妃想要我亲自替你宽衣?” 季凉暗骂一声, 也缓缓地退下中衣, 露出一个正红色的肚兜。 红光印着她脸上的红晕, 把她变成了春日里那最妖艳的一朵花。 许安归这次倒是很守规矩,没看她, 直接把两人的衣服随手丢在地上。 季凉连忙拉起被子,护住胸口。 许安归转过身,向门外喊道:“你们进来收拾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为首的几个嬷嬷看见屋里衣服丢的乱七八糟, 也不多话,立即把地上的衣服全部抱了出去。 身后的丫头们端来洗漱的盆以及新衣服。 许安归一点都不避嫌, 赤着身子, 直接起身去由丫头们擦拭身子。 他转过身来, 季凉才看见许安归的身后,他宽厚的脊梁之上竟然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甚至还有些伤口在缓缓愈合,鼓起厚厚的血痂。 那定是前些时日,他冒死夺回南泽留下的伤疤。 这满是伤痕的背后记录的是许安归的生平。 他也同她一般,行走在地狱的边缘,不知道哪日就命丧黄泉。 季凉侧目,她不忍心继续盯着许安归满是伤痕的脊背看。 这会让她想起悲伤的事情。 那些帮许安归穿衣的丫头们擦到许安归身后,看见这满是疮痍的身体,拿着抹布的手,无所适从。 她们是皇城内务府临时选派来伺候的宫女,从未服侍过许安归,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许安归似乎是知道她们的难处,淡然道:“后面不必擦了。” 丫头们收了手,替许安归展开衣衫,开始帮他穿戴。 昨日他们都太累,她无法去问许安归更多的事情,今日虽也没有时间说会话,但季凉忽然觉得她懂他了。 如果许安归身上那满身的伤痕还不能证明他的决心,那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要一统中土的决心呢? 他们要做的事情,是东陵历史之上前无古人的事情,这一条路走得必定凶险万分。 这条凶险万分的路,若是没有过人的胆识、必死的决心、一往直前的勇气,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场夺嫡若是失败,便是她与许安归一起赴死。 昨晚他那句“嫁给我,我必护着你”那句话还犹在耳畔。 季凉心中微动。 与这样一个人死在一处,她或许是愿意的?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绝世儿郎,恐怕是任何女子都梦寐以求的郎君罢? “啪嗒”一块白色玉坠落地,应声而碎。 那操持玉佩侍女吓得立即跪了下去连连求饶。 许安归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块碎了玉,并不在意。 身边的嬷嬷却先发了话,上前开始打骂:“你这个贱骨头,早上是没给你饭吃还是虐待了你,让你手上没劲拿不住殿下的东西!你这碎一块玉,比你身价都贵上几百倍不止……” “行了。”许安归沉声呵斥,“摔一块身外之物,用得着这样聒噪。” “是。”那老嬷嬷一把捞起跪在地上侍女,“走!” 许安归看了那一眼侍女,沉默了片刻道:“算了。” 许安归这句话,顿时让季凉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方才那一丝丝沉沦之情瞬间烟消云散。 坊间流传,皇子们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身边就有年长的女子教导他们床围之事。在这方面皇子们开蒙很早,基本毫无顾忌。 今日,若不是亲眼看见许安归留下了一个犯错、容貌美艳的侍女,她也不会相信坊间的流传。 季凉心中轻哼,原来这就是王族,这就是宫闱。 昨日夜里她梦境里的那些,终究是梦罢。 季凉望向那个美艳的侍女,惊奇地发现,这些送到许安归身边的伺候的宫女都长相端方,明显是经过精挑细选过的。 尤其是方才那个打碎了玉佩的女子,更是里面一干人等中,长相最出众的那个。腰肢纤细柔软,下巴亦如许安归一般精致,眼眸里柔波荡漾。 好一个姿色绝尘! 季凉暗暗冷笑,他还真是来者不拒,谁送来的人,他都能全盘接下,也不怕肾亏! 那女子得到赦免,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帮许安归穿衣,不经意间抬眸暗送秋波。 奈何许安归双手微张,闭着眼睛,等着侍女给他穿衣,并没有看见。 到底是宫里派出来的宫女,看着好似有五六个人围绕着许安归,场面有些混乱,但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许安归全身上下,从头发到靴子全部都给穿戴好了。 许安归转头看向床榻之上的季凉说道:“我去膳厅等你用早膳。” 季凉回过神,点头应道:“是。” 许安归走了以后,季凉才走到梳妆台前,任由侍女们摆弄自己。 今日衣服虽然没有昨日的重,但是也是繁复复杂,季凉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她气喘吁吁。 自从进了安王府,她走哪里都有侍女跟着,极其不方便,但也没有办法。 这些时日在安王府打点一切的是礼部与内务府派来的人,这些侍女与嬷嬷都是宫里挑出来的,言语上不能苛责,只有听之任之。 安王府的早膳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膳桌上摆着十多个盘子,盘子里都是分量不多的应季素菜,几乎没有肉食。 主食有清粥、馒头。 许安归用膳,每一样菜都只夹一点,所有菜都是浅尝,完全看不出他吃东西的嗜好。就连青粥与馒头也是吃一小口就放在那里,再不吃第二口。 季凉手里拿着粥勺,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注意到季凉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季凉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殿下在军营里吃饭也是这样?” 许安归摇头:“军营里哪有这么多菜可以吃?”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都是许都里的规矩。皇城里的教养嬷嬷自小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季凉面露难色:“我也要同殿下这般?” 许安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周围,把身子侧到季凉身边,低声道:“你若是觉得这规矩繁琐,就在你院子里设个小厨房,厨子自己选,自己开小灶……眼下将就一下,这是皇城里的规矩。我新立府邸,还没采买仆人,这些人一概都是礼部与内务府选来的,宫里的人看着,我若是做的半点不好,那便是给人话柄。” 季凉侧目,不再作声。 早膳过后,又是一众丫头嬷嬷们前簇后拥地到了正厅。 许安归坐下,立即就有人送了两盏茶过来。 许安归喝了一口茶,扬了扬下巴,朗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这些人都是在宫里伺候的,知道主子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商量重要的事了,便都很知趣地退下了。 所有人退出大厅之后,许安归看向凌乐。 凌乐会意地点点头,两步跨出门栏,翻身上了屋顶,片刻之后又回来道:“周围确实没人。” 许安归点头:“辛苦了。” 季凉见许安归把整个大厅都给清空了,就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昨夜是他照顾她的疲惫,才放她直接去休息,没有多言。 确实,这安王府上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们一起同心协力解决。若是彼此不先交个底,恐让别人拿住了。 许安归唤了一声:“百晓。” 百晓立即外厅进来,双手托着托盘,恭敬地进来,见到两人便行了礼:“王爷、王妃。” 许安归示意把东西给季凉,百晓就把手上一堆东西送到了季凉的身边,恭敬地说道:“王妃,这是王爷手中的地契、商铺以及陛下赏赐的目录,请王妃过目。” 季凉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作甚?” 许安归解释:“既然我已经独立成府,有了内助,按道理,我名下的财产是要一并交给你管家的。早些年,我尚未冠礼便出了京师,住在军营里与一般将领无异。如今我归来,父亲为了给我一个场面,便赐下了这些个东西。你且看看,心里有个数。” “哦?” 季凉长哦一声,伸手随便抽了几张纸出来。 东陵帝还真是宠爱许安归,给他的地契,那都是许都旺铺。这些田地地契也都是收成颇丰的良田。还有许多庄子占得山头,都是许都之外百里之内众人皆知产出颇丰的地方。 单单就季凉手中拿着的这几张契约,就能让安王府月入百两黄金,更别说他还有三千户的食邑。 果然是富贵天家。 季凉只是淡然地扫了一眼,并没有继续往下看,她对许安归的身家,不是很感兴趣。把手中的契约放回去,说道:“且先放着罢。” 第109章 试探 ◇ 权御山河 第93节 ◎不如你来猜一猜,我目的为何?◎ 许安归朝着百晓点点头, 百晓也不多话,转身先退了出去。 许安归说道:“南城牙所,我已经布了人, 月卿的身份我已经着人做好,一会我们去南城牙所把月卿与我身边的亲信接过来, 先把这些放在我身边的耳目打发回去, 再做其他打算。” “嗯。”季凉扬眉,“看来, 我回来这几个月,殿下也没闲着。” 许安归站起身:“我们才刚刚进入这许都,许多事还没有铺开,我便已经处处掣肘——前路艰难。” 季凉缓步走到大厅的门口,扶门而出,仰面望天。 许都, 与八年前一样, 从未变过, 却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 “既然已经回来,又何必如此焦灼。我们且等着, 那些人送来的杀招。”季凉淡然站在冬日暖阳里,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去牙所接完月卿,我们便要入宫谢礼了, 你可想好了对策?”许安归也走过来, 与她并肩而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凉回身,“稍安勿躁, 让我们且去探一探对方虚实, 再做打算。” 许安归颔首, 沉默片刻道:“你有法子,让我母妃从长嬉殿出来吗?” 季凉抬眸,眼中尽是凌冽之意:“前期的计划推进的很顺利,贤妃娘娘不是已经顺利的参加了殿下的及冠之礼了吗?再多等一些时日,便可以水到渠成。今日进宫,我们便是去取那颗可以让贤妃娘娘从长嬉殿出来的棋子。” 季凉眼眸微眯,轻笑道:“进宫谢恩的事情,殿下全听我的便是。” 许安归俊朗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他走向前轻轻地握住季凉的手。 许安归的手宽大、修长,掌心之上有剑茧,厚重而有温度。 早春的寒冷里,季凉的手一直从手心凉到指尖,接触到许安归的手,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季凉愣在原地,不知道许安归想做什么。 许安归与季凉并肩而站,给了她一个堪比朝阳一般炫目的笑容之后,幽幽地问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相信你从郭府代嫁出来……只是单纯地想替我解决燃眉之急呢?” 季凉表情一僵,随后抬眸媚笑:“那……殿下以为如何?” 许安归转过身,身后有暖阳映衬这一身绛红色的喜服,显得格外温润。 他看向季凉,笑道:“以我对你了解,你若是要做一件事,那绝对不仅仅只做一件事……告诉我,或许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许安归手握住季凉的冰冷的手,浑身散发着三月暖春的气息,以不可抵挡的气势侵袭了季凉整个周身。 季凉垂眸,心中暗道,这厮又想使美男计,可她怎么会受两次骗? 季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轻笑:“殿下既然破了我给你的局,不如再来也来猜一猜这一局,我的目的为何?” 许安归眼底划过一道寒光,负手而立,身子微微前倾,不紧不慢地把嘴凑到季凉的耳边轻声道:“你想打草惊蛇?” 季凉的笑意在嘴边凝固了一瞬,立即又恢复了弧度:“看来,对于这件事殿下心中早有猜想。” 许安归站直了身子,颔首道:“但愿也是你心中所想……” 季凉后退一步,退出许安归周身令人窒息的压力的范围,半蹲:“臣妾去补一下妆容,陪着殿下去牙所选些好用人回来罢。” 许安归眼眸微眯,看着季凉退了出去。 百晓从屏风后出来,走上前:“殿下,王妃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能套出来。试探恐怕也不成,王妃为人向来谨慎,万不会漏出太多破绽给我们。” 许安归含笑,抖了抖衣袖,把袖口缓缓折起:“她当然不是这么好诈的人,我也只是心中有所猜测。这一切,包括郭府嫁女都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她知道我上山必会与她说起嫁娶一事,故意在这件事上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其实早早就做了打算。进入郭府代嫁恐怕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因为她完全没有必要以身试险……但是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尚且没有头绪……但我能肯定的是,她做的这一切多半都是与郭府有关。” 百晓道:“殿下,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查到季凉真实的身份,此人心思深沉,不可轻信。” 许安归眸光微沉:“日久见人心。我与她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着急这一时。” * 一盏茶的功夫,季凉便又回到了前厅。 许安归还是那身绛红色绣着金龙的锦服立于庭院之中,远远看去,那人好看得不真实存在的人。 如墨一般的头发全部都束缚在金冠之中,与他那身绛红色的锦服搭配上,倒真是一副富贵天家之气。 他拢袖而立,烫熨得极其板正的衣服,从上至下理得一丝不苟。 他仰着头,看着院子里三月绽放的春桃。 一阵微风扫过,花雨渐起。 石雕一般刚硬的脸庞边有花雨翻飞着,蹁跹盘旋在他周围,宛如神明刚好降临在她的面前。 从许安归的容貌中,季凉能窥见许安归的生母贤妃当年艳冠群芳、宠极一时的样子。 果然天下男人一个样,先是看上了女子的容貌,才会有后面的多才多情。就连现在坐在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个人也不例外。 许安归新婚入府的那些莺莺燕燕,不就符合了这一规律? 只要样貌出众,博得许安归的垂眼之后,才是才情绽放的时候。 许安归回眸,等了季凉许久,她还是木木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心思沉重。 他知道,季凉必然不是因为看他的容貌看得呆住。 这个女子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特别在意他的容貌。 因为她太有自知之明。 她知道自己来到他身边的目的,所以不愿意与他亲近。 甚至有些刻意地疏远。 她在躲避所有与他有关的举案齐眉的那种动人的传说。 很少有女子,可以像她这样不用外表去评定一个人。她看中的,是他的这个人。 她并不贪恋他妖孽一般的外表。 不知道为什么,许安归得出季凉并不喜欢他这张脸的结论,心中有一股欢喜,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 他向她走进了几步,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季凉回过神,摇摇头,正要走却被许安归挡住了道路:“你我本不同于那些盲婚哑嫁的男女,我从内心里还是希望你可以对我有多一些信任。”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回道:“哦……没什么,我……就是想了想你方才周围的那些女子。” 许安归听到季凉如此说,立即观察了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表情有些木讷,没有一点点酸酸的味道,许安归内心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想了些什么?”许安归继续问道。 季凉回答:“都长得挺好看的。” 许安归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回答。 那些女子,怎么可能有他好看? 季凉继续说道:“你这幅模样比女子还好看些,是不是你的娘亲,也是一个绝世美人。” 许安归听到季凉提到自己的生母,刚硬的脸庞立即有了几分柔软:“是,我母亲也是一位极其好看的女子。同你一般。” 季凉冷不防地听到许安归如此说,吓得后退了几步。 许安归看见季凉这般反应笑开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季凉难得的脸红了个透:“总觉得你说这话像是在侮辱人。” 许安归笑道:“我看人,本不是看外面的那些东西。” 季凉仰头,从她的角度看去,许安归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烁。 那种光,是一种炽热。 就像是漠北暴晒在日光下的沙漠,每一寸土地都覆盖着无法阻挡的热浪。 季凉只觉得有一股窒息感。 她不敢接话,觉得这气氛不对,立即偏开头,岔开了话题:“我们再不去东市,恐怕就要赶不上进宫的时间了。” 她低着头,不再看他。 许安归眼中的灼热逐渐入夜,温度骤降。 他知道,在季凉的心里,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一笔生意。 他是雇主,她是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哪怕他们已经拜过天地,季凉也从未把他当过她一生依靠的人。 所以她从进他安王府开始就在防着他、躲着他。 只要是他谈及男女之情的话,季凉要么不动声色地岔过去,要么不作回应。 她如同一个刺猬一般,把自己的心牢牢地锁在里面,让人无法走进去半步。 她心里到底藏匿着什么? 她到底想要保护的是什么? 她心中期望的又是什么呢? 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位置,所以不肯越雷池半步。 昨夜知道代嫁过来的是她,他的喜悦是无法遮掩的。 他轻薄了她,她还了手,他心中愤怒亦是无法掩盖。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在刀剑之下岿然不动,在泼天富贵面前淡泊如烟。 这样女子让他敬佩,让他尊重。 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有能力助他在这虎狼之地,获得一线生机罢? 她一直躲避着他的善意,他的好感。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住着别人? 想到这里,许安归心里有些不舒服,便不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向正门走去:“走罢。” 作者有话说: 啊,这章再看一遍漏了好多字(挠头)。 第110章 接人 ◇ 权御山河 第94节 ◎家境贫寒,只卖得起便宜的下人。◎ 这算是这半年来, 季凉第一次光明正大、无所事事地走在许都富庶的大街之上。 她撩起马车窗帘,看着东市摆在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由得感慨, 这与她儿时的记忆相差甚远。 看来这些年的新政,确实给东陵大地上的民众们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你不用太过惊讶, 我那个二哥, 虽然天性冷酷凉薄,到底还是有些头脑。不然, 这些年我也不会放任他在许都不管。”许安归坐在季凉身侧,这话看似说的随意,其实很有深意。 季凉放下帘子:“其实……你从未放弃过储君之争。” 许安归目光微敛:“我又不是无知孩童,当然知道争不争,都由不得我。就算我不想,我身边的那些人也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把我推上那个位置。” “比如说百晓?” “比如说你。” 季凉静静地看着许安归, 许安归也静静地看着季凉, 一种无言的寒冷在他们周身扩散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 许安归给她的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她调查过他, 清楚的知道他生平与过往,她很熟悉他。 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他特别的陌生。 一种念头在季凉的心底蜿蜒盘升,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那些奇怪的念头。 季凉眼眸微垂:“肃清安王府, 需要时间。” 许安归伸出修长的手指, 撩开左侧的窗帘,看着外面熙熙攘攘人群, 轻声道:“三个月可够?” “三个月?”季凉沉思一息问道, “有什么深意?” 许安归道:“南境泽国才刚刚归附, 还有许多事物需要处理。” 季凉道:“你的意思是,朝廷会让你去处理南境泽国归降的一切事物?” 许安归点头:“此次南境归附,我在那边也待了半年,比较熟悉南境事务,那边需要一个皇族去主持大局。兄长虽然闲赋,但是他向来与世无争,应该不会应下这差事。陛下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了。那日陛下招我进宫,明面上是让我自己选一处宅子,其实就是想告诉我,主持南泽归降事务,他心属于我。不然,我的冠礼与大婚,不会离的这么近。” 兄长…… 季凉自己在心底把这个称呼换了一下,许安归嘴里的这个闲赋的兄长,应该是皇族行四的清王殿下许安桐。 季凉觉得有些奇怪,他唤太子的时候,称呼二哥,却从未唤过兄长。为何在称呼许安桐的时候,是唤兄长。 “二哥”与“兄长”,在他眼里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们到了。” 许安归声音打断了季凉的思绪。 季凉回过神:“什么?” 许安归似有一声轻叹道:“你在想什么?” 季凉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到了东市牙所。 她连忙道:“抱歉,我没注意……” 许安归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季凉心不在焉,明显心思不在这里,只好作罢,起身下了马车。 东市的牙所是许都最具规模的奴仆买卖交易的地方。 这里鱼龙混杂,上至受过正规奴仆教育的高级仆役,下至罚没而来的官宦家眷都能找到。 许安归一身华丽的锦服,刚一下马车,就引得周围人牙子上前殷勤。 这里是许都正规的牙所,那些做买卖奴仆的人牙子看人是一等一的准。这马车的规制,再加上许安归身上穿着的锦服、腰间佩戴的坠饰都向这些人牙子透露着来者非富即贵的气息。 季凉撩开车帘,一身华服,更让这些人牙子确定,来人身份高贵。 季凉忽然发现许安归身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两个亲卫,面容稚嫩,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样子。 那两个侍卫身边带着配刀,一左一右在许安归前面给他开路,那些人牙子看见带刀的侍卫,立即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许安归回身,伸出手:“小心脚下。” 季凉脸一红,把手放在许安归的手上,低声道:“谢谢。” 许安归牵着季凉从马车上下来,粲然一笑:“应该的。” 季凉跟在许安归身边轻声问道:“前面那两位是你的亲卫?” 许安归抬眸看去,低声回道:“我回来的时候把四卫留在了南泽帮我监管处理后续的事情,今早他们才回许都。这是我身边四卫里的镇东、镇西两兄弟。戍南戍北则是还在南泽帮我主持军政,一直到裴渊他们回去。” 镇东镇西护在周围,自然是听得到许安归在同季凉说他们。 他们极有规矩回身,朝季凉微微一礼。 季凉也朝他们点了点头。 许安归继续道:“这俩兄弟是我在去北境的路上,遇见的。当时他们年幼,发着高烧被丢弃在路边……听他们自己说,父母死于战乱。我想着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些了无牵挂的人,便收了他们。” 季凉眉头微蹙:“了无牵挂……或许也是一件幸事。” 许安归侧目,眼眸中闪着微光。 东市牙所的人牙子一早就在等着许安归来,东市牙所的管事,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从看见许安归的马车开始,脸上就堆满了笑意。 那种笑,是看见了一块会发光的金子、自己蹦到她兜里的笑容。 许安归进了牙馆,直直地走到那些打扮素净的下人面前,指了一圈,朗声道:“这些人的身契我要了。” 说罢许安归看向身边的季凉:“你再看看还有那些符合你眼缘的,一并带回去吧。” 季凉的目光扫过方才许安归选的那十几个人,最后目光落在月卿身上,她垂着目光,一脸顺和的站着。 季凉目光没在月卿身上多做停留,继续向牙所里屋走去。 牙所的里屋门口便挂着这些人的身契的价钱——一人一贯铜钱,便可以买回家当下人。 这种便宜到白给的价钱,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好用的下人。 这些下人们穿着补丁的麻布衣服,身上隐约散发出酸臭的气息。虽然不似乞丐那般蓬头垢面,但没有外面那一间屋子的人看上去顺眼。 哪怕许安归跟在季凉身后,这些男子看见季凉的时候目露凶光,脸上尽是流里流气的笑意。 而这里的女子,在看见许安归那张妖孽到极致的容颜时候,纷纷惊呼,目光灼热。 许安归从心里厌恶这些肤浅的女子,心中不悦。 季凉看着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却很是满意。 她看向身边的牙婆道:“他,他,还有她,她,她,她。这几个人我都要了。” 胖牙婆闻声看去,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忙道:“这位夫人!这些人可都是在衙门有案底的……您是不是应该再斟酌一下!” 季凉摆手:“我夫君家境贫寒,这些便宜的下人,刚好。” 许安归眉毛挑了挑,这种蹩脚的理由,她还真敢说。 胖牙婆尴尬一笑,这些劣等下人能够卖出去,总比在她牙所一直压着强。于是胖牙婆笑盈盈上前应道:“是,奴这就去给这位夫人拿他们的身契。” 说罢,那胖牙婆扭动着肥胖的腰肢,爬上二楼的账房。 许安归回头看向镇东:“你去跟牙婆结账,把这些人带回去。” 镇东抱拳回道:“是。” 许安归看向凌乐,他虽然跟在他们身边,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直往月卿在的那间屋子里望。 许安归觉得有趣,对他:“你也去跟着吧。别让这些人在回去的路上闹出什么事来。” 凌乐看了看许安归,又看了看季凉。 季凉知道凌乐是跟着她一起来到许都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月卿了。 凌乐心里小九九连许安归都看得出来,她还能不成人之美? 季凉点头:“你去吧,有殿下的人跟着我们,不会有事的。” 凌乐也不多话,点点头,便跟着镇东去点下人。 把一切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许安归与季凉便出了牙所。 许安归来到马车旁,看见季凉的神思一直不在,她虽然跟在他的身边,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许都繁华的街道以及街道的尽头。 那种眼神中,有着无数的悲伤与愤恨。 许安归轻声道:“你若是想看看这里,我让他们前面等我们,我们步行走一会儿?” 季凉一惊,回头看向许安归,想要从他的这种行为窥探出他的心思。 可是许安归看上去却总是那种温和表情,辩不出他的心思。 季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到什么,道:“不用了,现在局势还不稳定,你……在外面总是不安全。”而后便踩着马镫,上了马车。 许安归一脸探究的神情稍纵即逝,他也跟着季凉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季凉靠着窗坐着,她用自己纤瘦的手,撩起车帘,目光依旧落在马车之外。 许安归坐在她身侧,松了松衣襟:“你招那些个人进府,是何用意?也不怕他们把我安王府给搬空了。” 季凉一直看着窗外,回道:“我自有打算。” 许安归见季凉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话。 “那个……”季凉颔首,有些犹豫。 许安归扬眉,看着季凉。 季凉松了车帘,端正坐好,郑重其事地对许安归道:“谢谢你,帮月卿做的假身份。” 许安归以为季凉要对他说些什么,原来是这事。 她对他有些太客气了,许安归心中总有一种不悦,却又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已。” “我……会尽快想办法搬出安王府的。”季凉抬眸。 第111章 入宫 ◇ ◎怕我吃了你不成?◎ 权御山河 第95节 “搬出王府?”许安归蹙眉, “为什么?” 季凉低道:“代嫁是权宜之计,我总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王府里面眼线太多,许多事情不方便。” “你想我刚成婚, 就落得个刻薄妻子的名声?”许安归扬眉,“且不说外面的人怎么说, 单就郭府那边我就没法交差。” 季凉低着头, 无话反驳。 许安归轻叹一声:“与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不舒服吗?” 季凉抬眸,看向许安归, 她的喉咙动了动,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这一路上,季凉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 今天从出门开始,她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像有许多事情占用着她的脑子, 让她无法集中精神与他说话。 许安归一直望着她, 满眼的探究。 镇西驾驶着马车, 在朱雀大道上行驶。按照礼制成亲的第二日,两人便要进宫谢恩。 昨日成婚, 折腾得太晚。 马车就像是一个摇篮,晃晃悠悠。 今日季凉虽然不及昨日婚服那般累赘繁琐,但是也是盛装,头上不仅挽了发髻, 也带上了成套的金饰, 左右各插了一只步摇,让她无法靠在马车壁上睡觉。 许安归坐在右侧闭目养神, 听见季凉头上的金饰发出有规律的碰撞声, 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去看她。 只见她顶着重重的金饰, 随着马车的节奏,跟小鸡吃米一般一点一点,左右前后都靠不得。 “靠过来休息罢。” 许安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拔下一只步摇,下车的时候我给你戴回去。” 季凉起得太早,此时此刻让马车晃得困得不行,她望着许安归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没有听懂。 许安归耐着性子解释:“我也不懂你们女子这些头饰带上去有什么讲究,如果全拆了,我怕是没办法帮你戴回去。” 季凉似有犹疑。 许安归道:“怎么?光天化日的,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季凉抿了抿嘴:“对称地拔两只吧……坠得头皮疼。” 许安归颔首一笑,帮她取下头上的步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到了我喊你。” 季凉有些害羞的嗯了一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继续闭目养神。 两人中间有点距离,马车摇晃,根本靠不稳,许安归往季凉身边靠了靠,把她完全地搂在了怀里。 好小的一个人,像一只猫儿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没一会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宫门口的侍卫看见车角吊着“安”字的木牌,便没有阻拦。 许安归低声吩咐赶车的镇西:“走慢些,不着急。” 镇西应了一声,便放慢了车速。 许安归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季凉好一会,才用柔和的声音唤她:“已经到宫门了,起来把簪子给你戴回去。嗯?” 季凉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嘴里嘀咕着:“嗯……再睡一会……就一会……”然后便往许安归脖子里又蹭了一蹭,伸手环腰抱住了许安归,贴得更紧了。 许安归身上感受到一片香软,季凉身上香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 只是那一瞬间,许安归心仿佛被什么滋润了一般,有许多春花骤然绽放。 这下,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梦死美人乡了,他忍不住把另外一只手也盖了过去,竟然有一种舍不得松手的感觉。 忽然季凉睁开了眼睛,好似是睡醒了一般,连忙抬头。 “砰”的一声撞在许安归的下巴上,两人都是疼地松了手。 季凉揉着额头,眼睛里疼出了泪花:“你的下巴怎么这么硬啊!” 许安归没好气地笑开了,他拿起手边的步摇,稳住季凉的头:“别动,给你戴上。” 他一边戴一边问:“方才梦见了什么?” 季凉支支吾吾:“没什么。” “没什么主动伸手搂着我要睡觉?”许安归把步摇扶正,“是小时候的习惯?” 季凉整了整衣裳,低头,没有回答许安归。 许安归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 外面赶车的镇西道:“到了,主子。” 许安归嗯了一声,弯腰起身,撩开车帘下了马车。季凉跟在许安归身后,许安归伸手把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季凉的手一直都在努力地保持头上沉重的金饰不掉下来。 许安归看得好笑却又没办法帮她,只能在前面慢慢地走,任由她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头。 两人漫步在后花园里,三月的花园已然是一副百花争艳的样子,景致倒是不错。 “一会去赵皇后那里,她肯定不会就那么简单放我们回来的。”许安归负手漫步,等着季凉。 季凉终于习惯了头上的重量,追上许安归,回道:“无妨。我就怕她不找我们的事儿。” 两人并肩穿过杏花苑,许安归忽然想起那日冒失而又英勇的“郭若水”,心里有忍不住欢喜。 许安归睨了她一眼:“那日赵皇后生辰礼,你为何要来帮我解围?” 季凉想起那日许安归被世家女围住,脸黑的不能再黑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她笑吟吟道:“我只是觉得,我若再不去给你解围,日后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是要对我心生怨怼了。我们俩姑且还算是……嗯……战友。我怎么忍心看我的战友落入险境。” “那我还要谢谢你?”许安归扬眉。 季凉把手拢在广袖里,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行啊,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钱。如果要谢我,直接给我钱就好了。” “你很缺钱吗?”许安归很意外。 季凉用右手食指扣了扣脑门上的碎发,眼睛滴溜溜地转,支支吾吾道:“算是吧……” 许安归也不继续追问,只是道:“缺钱自己去账房支便是。管家权都送到你手上了,府上的事情你说了算。” 季凉没想到许安归这么大方,瞪大了眼睛问道:“真的?” 许安归徐徐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殿下可真大方……”季凉讪讪而言。 许安归现在是亲王,有封地享受封地食邑的。就算不是富可敌国,那也是妥妥的富得流油。他倒可能真的不在乎这点银子。 季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只想着要如何把安王府搬空。 许安归看着季凉像一只有了坏心思的小狐狸一般,眼睛转个不停,就觉得好笑。 这么一只“小狐狸”,能用他多少银子?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咸宁殿。 自上次皇后失德的事情过去已经有一个月了。太子日日陪着赵皇后去明堂忏悔,一副诚心悔过的样子。 朝堂之上的舆论之声就那么渐渐地扭转了过来。 东陵帝本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敲打下太子与皇后,不敢真的罚太久,赶在许安归大婚的前几日便赦了赵皇后。 所以今日许安归与季凉进宫来谢礼,还是去的赵皇后的宫里。 两人并排而行,进了咸宁殿,赵皇后与东陵帝坐在正殿之上。两人一齐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东陵帝让两人起身,只是照例对两人说了些祝福的话,便要起身。 许安归见状连忙道:“儿臣送送陛下。” 东陵帝睨了他,意思是让许安归跟着他。 出了咸宁殿,东陵帝才道:“你跟出来,是有事?” 许安归点了点头,脸上居然有一抹红云。 他轻声道:“父亲能不能允许儿臣去长嬉殿看看母妃?我想让母妃看看我的妻。好叫她放心。” 东陵帝沉吟了片刻道:“离宫的时候,让邹庆带你们去。免得别人看见了,又生事端。” 许安归见东陵帝答应了连忙欠身行礼谢恩。 东陵帝却摆摆手:“你回去罢。许你三日的假期,该跑的地方都跑一跑吧。” 许安归站定:“儿臣恭送陛下。” * 赵皇后去明堂思过一个月之后,整个人都显得素净了许多,不如之前那般打扮得娇艳夺目。 她留下季凉闲话,尽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什么要辅佐六郎打理好王府,要早生贵子之类的。 季凉微笑着听着,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 许安归对赵皇后没有好感,坐在在一边喝茶,也不插话。 季凉极有耐心地听着赵皇后唠叨,不知道还以为赵皇后真的是许安归的生母一般。 最后赵皇后话锋一转:“眼看着就要传午膳了,在宫里用过了再回去吧。” 季凉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看向许安归问道:“殿下下午可有急事?” 许安归愣了一下,他记得早上出来的之前,季凉跟他说过,他们今天进宫是来取一颗可以让贤妃从长嬉殿出来的“棋子”。 莫不是这颗关键的棋子,跟皇后有关? 许安归颔首回道:“无事。” 季凉点头:“那我们留下用了膳再回去吧?” 许安归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赵皇后甚是高兴,嘱咐传膳。 只是三个人用膳,午膳便传了十几道菜,宫女们一次把菜摆上桌子。 季凉扫了一眼,不由感慨奢侈。 桌上酱菜选了五香熟芥,前菜上了蝴蝶虾卷,膳汤做的是一品官燕。御菜上的八宝兔丁、砂锅煨鹿筋、葱爆牛柳、鲜蘑菜心、红烧赤贝、菊花里脊、玉笋蕨菜。膳粥上了慧仁米粥,主食则是小窝头、金丝烧麦、豆沙苹果,以及一盘水果。 权御山河 第96节 三人围着桌子而坐,身边立即就有伺候的宫女上前来布菜。 许安归身边布菜的是赵惠。 她甚是伶俐地把菜分装到许安归的碗中。 许安归拿起筷子,只是浅尝而已,总共也就动了十几筷子。 季凉挑眉,望着许安归,也学着他的样子,用了一点。 赵皇后笑盈盈地对许安归道:“六郎,尝尝这一品官燕,膳房熬了许久的。” 第112章 拜见 ◇ ◎母亲定会喜欢你的。◎ 赵惠听完立即端起许安归的碗, 给许安归盛了一碗。 许安归接过来,喝了一勺,便放下了。 “母后, 儿臣饱了。”许安归拿起手边的手帕,擦了擦嘴。 赵皇后见许安归不再用了, 自己也放下了筷子, 问道:“这膳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许安归点头道:“甚好。” 赵皇后笑道:“这些都是赵惠亲自做的。” 许安归眉宇微蹙,有一丝不悦,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赵皇后后面要说的话。 季凉很开眼,忙配合赵皇后问道:“哦?赵惠是何人也?” 站在许安归身侧的赵惠,连忙跪下行礼:“奴拜见安王殿下、安王妃。” 季凉扬眉:“抬起头来。” 赵惠抬起头,季凉打量了个仔细:“长得倒还整齐秀丽。殿下觉得呢?” 许安归望向季凉,眼中带剑。 季凉仿佛没看见一般,目光转向赵皇后, 笑道:“母后身边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不如把赵家姑娘赐给殿下, 做侧室吧?” 赵皇后抿嘴笑道:“安王妃当真看得上赵惠?” 许安归上半身不动,桌下的腿却是踢了季凉一下。 季凉收回脚, 顺带换了个姿势,笑得得体大方:“母后这么费心,若是儿臣还不明白,岂不是辜负了母后的一番好意。赵家姑娘能入府, 替儿臣分忧, 儿臣自然是高兴的。” 赵皇后缓缓道:“其实陛下也有意,让赵家姑娘去给六郎当侧妃。赵惠不仅会做膳食, 也很擅长做面食呢!六郎, 你不是最喜欢吃面食的吗?” 许安归蹙眉, 喉咙微动,想要说什么,在桌布下的手已经被季凉抓住。 季凉抢先开口道:“儿臣觉得甚好!” 许安归都不知道,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季凉为什么这个时候,手上有这么大的劲让他挣脱不动。许安归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如果用眼睛可以杀人,季凉已经死了几百回。 季凉全然装作不知道,不去看许安归,笑得灿烂:“儿臣也觉得安王府偏大,少了人气。赵家姑娘嫁过来是极好的,不仅是赵家姑娘,儿臣还要向陛下多求几个侧室呢。家父像殿下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大哥已经三岁了。” 许安归听见季凉这么说,反手把季凉的手死死地捏住。 季凉岿然不动微笑着望着赵皇后。 赵皇后没想到这郭九小姐居然这么大方。不仅答应赵惠以侧妃,还主动要求多给许安归纳几个侧室。顿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季凉笑着问道:“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侧室进王府的事情,就有劳母后操心了。” “哦……”赵皇后回过神来,“好。” “母后可还有别的事?”季凉端坐着,笑意挂在脸上。 赵皇后连忙道:“无事了。” “那,儿臣们便告退了。”季凉站起身来,许安归松了手,跟着季凉一起站起来辞行。 御花园里,许安归跨步极大走得飞快,季凉在后面根本追不上,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腿,便也不追了。 她找了个亭子坐了下来,揉着自己的腿。 坐了一会,眼前刺眼的阳光便被人给挡住了。 那人脸没在阴影里,显得更加黑了。 季凉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你气也没用……你们皇家三妻四妾的规矩,也不是我定的。” “那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就给我纳妾。”许安归冷声回道。 季凉抬眼:“你以为郭家的婚事为什么会进行的这么顺利?赵惠许给你做侧妃,是皇后与陛下的交易。赵皇后同意郭九小姐嫁给你做王妃与此同时,你也要把赵家姑娘娶进门来。这件事,不是皇后来找你说,也是陛下来找你说。你反正都是推不掉的,不如我帮你应下来,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许安归知道他的婚事不可能那么纯粹,只是生气纳妾这事是她开的口。 他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怒火,道:“许她一个进来倒也罢了,为何你再要一些妾侍?” 他不懂,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好色之人? 是因为今早他留下了那个长得好看的犯错侍女? 季凉摆摆手,好脾气地解释道:“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是你只纳一个赵惠进你的安王府,那整个王府后院就我俩人。她无事定会想办法与我纠缠,难不成我什么都不做了,成日里跟她斗来斗去?与其这样,不如再找几个妾,让她们一块儿玩去,岂不是省事?陛下能给你塞一个赵惠,也一定会接机再给你塞几个世家庶女进来,让你笼络朝臣。你与其跟陛下对着干,两人生气,不如主动些。万一有你喜欢的类型,你也不吃亏是不是?” 许安归虽然知道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他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字都听不进去。 胸腔里有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最后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能甩袖而去。 季凉望着许安归背影消失在满院春色之后,许久,才喃喃自语:“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王妃该做的事情而已……你又生得哪门子气。” 季凉摸着自己的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只是许安归就这样把她丢在御花园,自己走了,总觉得有些气不顺。 季凉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一边往前走,一边弱弱地嘟囔:“话说得好听,说什么会护着我……还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惹得不高兴了,就不管我,把我丢在这里……等我回去……我一定要……” “你要如何?” 许安归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季凉像是一个做坏事被人逮住的小孩一般立即捂住了嘴。 她看见许安归身后跟着一群人,镇西带着一顶小轿过来一礼,对季凉说道:“王妃,殿下给您叫的轿子。您走不动,就坐着轿子走吧?” 季凉没反应过来,看着这个轿子,又看了看脸依然黑得不像话的许安归,心中暗自打鼓:他是看见了她在揉腿……特地去给她找了一顶轿子? 想到这里,季凉心中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感。 许安归走过来问她:“你的腿怎么了?” 季凉反应及其强烈向后退了一步:“没事啊!” “刚才跪的时间长了,膝盖疼?”许安归走过来,就要伸手去看。 季凉连忙跑了两步又跳了一下:“我没事!” 许安归一脸狐疑地望着季凉,季凉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自己爬进了轿子:“抬都抬来了,不坐太浪费了。” 这轿子小,只能坐下一人。 许安归见她活蹦乱跳的,好似真的没事一般,便也不再多问。季凉身边跟着一个神医谷的小神医,就算有什么伤痛,也应该无碍。 于是许安归走在前面,带着轿子,往长嬉殿的方向走去。 邹庆早早地就在咸宁殿与长嬉殿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许安归了。 他远远地看见许安归,便行了一个礼。 许安归走过去,道:“辛苦邹大监,陪我这一遭。” 邹庆连连弯腰:“安王殿下哪里的话,能陪殿下,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殿下切莫进去时间太久,贤妃娘娘好歹是在禁足。” 许安归点头表示明白。 季凉下了轿子,整了整衣裳,摸了摸头发,走到许安归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我仪容如何?” 许安归扬眉:“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自己的模样了?” 季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这不是给殿下长脸?” 许安归笑了:“母亲定会喜欢你的。” 季凉心里没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得没完。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会这么在意贤妃对她的看法。 两人进了长嬉殿,最外面院子的那扇门,又关上了。 长嬉殿虽然有八年没有修缮过了,但是这里占地以及朱门上金碧辉煌的样子,无不昭示着当年这里的主人受得是怎样的荣宠。 院子中央有一颗巨大的合欢树,树冠藏匿在葱郁枝叶之中,站在树下目测不出树的高度。 季凉一边仰着头看着这棵宛如一朵孤独的流云的合欢树,一边摸着树干绕圈,嘴里还忍不住感慨:“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合欢树了……” “小心!” 季凉脚下让一枝浮在土上的根,绊了一下。许安归快走两步,把她一把拉住:“这树有什么好看的?” 季凉被许安归拉地回了身,目光落在树干之上,她发现树干上有许多刻痕。 “咦?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刻痕?”季凉拉着许安归想要去看清楚那些刻痕。 许安归说道:“那是母亲自小给我量身高的痕迹。” 季凉蹲下去,一个一个的数着,数到第十五的时候,刻痕才与她一般高。 季凉“噗”的一声笑出了声:“原来你出京之前,跟我一般高啊。” 许安归本来就不高兴,见季凉嘲笑他小时候的身高,顿时更是冒火,他冷声怼回去:“有些人,成年了,也才跟我十五岁时一般高。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季凉刚想还嘴,就看见一个身着灰色法袍的明艳女子,向他们走过来。 那人即便是穿着灰色衣衫,也美艳的好似从画里出来的一般,怎么都能与周围的草木山水融为一体。 许安归行礼:“母亲。儿子带安王妃来看您了。” 第113章 肩伤 ◇ 权御山河 第97节 ◎我就知道你不对劲◎ 季凉被贤妃的美震慑住, 还没回过神。 许安归自顾自地上前一步,凑到贤妃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贤妃看季凉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温柔了起来, 她走向季凉,牵起她的手:“让我好好看看你。” 季凉这才后知后觉地向贤妃问安:“儿臣……见过母亲……” 贤妃微笑着, 伸手摸了摸季凉的脸庞, 又摸了摸季凉的胳膊:“太瘦了。” 季凉以为贤妃嫌弃她太瘦不好生养,连忙回道:“母亲放心, 儿臣会请示陛下再给殿下纳几个侧室。” 贤妃捂嘴笑得更开了:“可是我更希望抱嫡亲的孩子怎么办?” 季凉脸色大红,许安归则是站在一旁,手拢在袖子里,静静地看着季凉回话。 季凉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蝇:“我……尽量。” 贤妃是在逗季凉,但是眼中担忧却是真的, 道:“你也太瘦了, 回去让安儿给你找几个许都顶好的厨子, 把你养胖些。” 季凉望向许安归,许安归缓步过来接住了话头:“母亲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理。我会照顾好她的。” 贤妃点点头。 许安归又道:“今日是儿子向陛下讨了口谕, 邹大监陪着我们来的,不能久待。还请母亲再忍耐些时日,我定会想办法还母亲个自由之身。” 贤妃笑道:“知道了。你们回吧。现在惠妃掌权,待我是极好的。你们宽心便是。” 许安归欠身一礼, 季凉也跟着一礼。 “儿臣先走了。”许安归说着便伸手拉住了季凉的手。 贤妃见许安归对季凉这般上心, 满意地点着头:“照顾好我的儿媳妇。” 许安归睨了一眼季凉:“走罢。” * 季凉一直跟着许安归出了宫门上了马车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贤妃对她会如此殷勤。 她想问许安归, 方才他凑在贤妃耳朵边, 是不是把她利用他及冠之礼, 算计礼部尚书霄请的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才会对她如此客气。 但上车了以后,许安归立即收了方才温顺的模样,靠在马车右边,一脸冷漠地看着纱窗外后退的街道。 他脸上写满了“不要惹我”四个字。 季凉咽了一口口水,问道:“殿下……你渴吗?我给你倒一杯水。” 许安归没有理会季凉。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许安归就像一个冰山一般,持续散发出寒冷的气息与极低的气压。 季凉伸出食指与中指,作小人腿的模样,沿着软座一步一步“走”向许安归的衣袖,而后用了一点点力气,拽了拽许安归的衣袖。 许安归蹙眉,睨了她一眼,继续不搭理她,望着窗外。 季凉从一只手拽着许安归的袖子便成了两只手拽着许安归的袖子,低声道:“你真的……那么反感我帮你纳妾?” 许安归不言。 季凉继续道:“我只是,为你以后做打算……毕竟,我们不是……” 不是真的夫妻。 季凉没有说下去,许安归却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许安归眼眸中有流光,他低着头,牵过季凉的手,道:“成婚那日,我说过。我们俩喝过合衾酒,拜过天地,我自会护着你。一个赵惠倒也罢了,一个人翻不出天去。但是你若是弄一群花花草草进来,我就不能保证能一直护着你了。” 季凉的心骤然停止,而后疯狂地跳动。 她忍不住地去猜想许安归嘴里的“护着你”是什么意思,可是思及最深的地方,她又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因为那最后的地方,与她而言,是一片禁地。 他对她的好,大约仅限于他们是盟友的关系吧。 季凉笑着抬眸:“这你不用怕,我既然敢应她们,就有自保的方法。” 许安归无奈地叹着气:“傻不傻,给自己找不自在。” 季凉见许安归不懂,便柔声说道:“我是有自己的打算。后院的事,交给我,你宽心便是。” 许安归看着季凉,知道她的聪慧不仅仅是小聪明,更有洞察全局的能力。对付后院的那些女人,应该不在话下,便也不再多话。 * 回到了安王府,许安归与季凉所居住的正殿,清风阁院子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他熟悉的面孔。 院子里的侍女进进出出,许安归一眼就看出来是季凉交给他,要他置办身契的那几个姑娘。 守卫见许安归与季凉回来,纷纷低头行礼。侍女们看见主子回来,也半蹲行礼。 许安归挥了挥衣袖,众人便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清风阁内间,月卿正在给季凉铺床。 许安归进来,月卿立即停了手中的事,望着许安归好一阵,才识趣地退了出去。 许安归看着月卿出去问季凉:“她做得来这些事情吗?” 季凉整理好衣衫:“什么事情?” “伺候人的事情。”许安归松了松衣扣。 季凉站起身,走到许安归身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她一个学医的,自小学的就是这个。” 许安归伸出右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季凉看着许安归的右手的茶杯送入嘴里,眼眸微沉,忽然掠向许安归的身后,伸手一掌拍在许安归左肩上。 许安归一惊,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季凉一掌落下。 顿时肩膀一阵剧痛,疼得他额头痛得渗出汗渍。 许安归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季凉幽幽地说道:“昨晚上洞房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在外征战八年,机警到在寝殿到处藏匕首,居然会有背对着人睡觉的习惯,你就不怕有人偷袭你吗?早膳的时候,饮食极其清淡,午膳赵皇后那里大油大腻的菜,你也只是小品了几口。方才我递给你茶杯,你居然习惯性用右手去接。我记得,你在暮云峰喝茶,用的可是左手。” 许安归放下茶杯,右手缓缓覆上自己左肩:“南泽战场,左肩中了一箭。情况紧急,便断了箭头……心里一直惦记着百晓与裴渊他们的安危,只是随便找军医包扎了一下,便连夜骑马回来了……回来以后又是那样的局面,一直没有何时的机会找人好好来看看。” 季凉只知道许安归如此反常的举动,左肩八成有伤,却没有想到他的伤居然是年前在收腹南泽那场战役中受的。 难怪早上侍女们来给他净身,他的身上有几处还在结痂愈合的伤口。 季凉不想这伤口下居然藏了一只箭头! 这个人,居然可以隐忍这么长时间! 那可是一个箭头,嵌在肉里,每动一下,便是常人无法想想的痛楚。 季凉心疼他,蹙眉道:“衣服脱了,我看看。” 许安归侧身看向季凉。 季凉很是奇怪地回看过去:“怎么了?” 许安归摇头,有些艰难地开始脱衣服,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穿的不少,他左肩不方便,只靠一个手,脱得有些困难。 季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昨天晚上爬床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困难。” 说完便走过去,帮他解开衣扣。 季凉的手无意间碰触到许安归的肩膀,发觉他身上温度有些不正常。 她把手放在许安归额头上,问道:“你发热了?” 许安归揉了揉额头:“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如此。大概是留在肩膀里的箭头的缘故。” 季凉听他说得轻巧,忍不住怒喝道:“你真是不要命了!怎么敢留一块铁皮在你的肩膀里!这箭头要是处理不好,你可能连性命都没有了!战场上有多少战士就是因为一块铁皮送了命!” 许安归听见季凉呵斥,竟不觉得生气,终于卸下防备,露出疲态,弱弱地一笑:“你身边不是带了一个神医谷的小神医吗?你没法子,她总有法子治的……” “那还真谢谢安王殿下如此抬举我神医谷!”月卿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一脸冷色。 许安归看见月卿手上的东西,才知道方才她退出去,就是为了准备给他拔箭的东西,于是讪讪一笑道:“怎么二位的表情,倒像是你们肉里埋了铁皮一般……” 月卿与季凉表情肃穆,许安归也不敢再嬉笑,他目光里带着许多悲愤,轻吟道:“我怕我回来晚了,百晓他们的性命就没有了。” 季凉是第一次看见许安归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她亲眼看见许安归在北漠的荒原上,舍弃的三千精骑。 那种杀绝果决的觉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千里迢迢的从南境赶回来,也只是为了救几个下属的命。 这一杀一缓之间,让季凉看不明白许安归。 “我已经丢了我的三千弟兄,”许安归声音变得晦涩,满眼的悲愤,“我不能再丢了他们……” 季凉看见许安归这幅懊悔的模样,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毕竟许安归亲训的三千精骑全部阵亡,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原来那般果决的许安归,也会有惧怕与后悔的时候。 季凉唰地站起身:“月卿,你来处理。”头也不回地出了寝殿。 月卿看着季凉的身影消失在外,知道她定是心里不舒服,不由地轻叹了一声,开始准备给许安归动刀子的事情。 第114章 疗伤 ◇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身子◎ 她把准备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 点燃蜡烛,把准备的小刀架在蜡烛上烤,准备消毒。 月卿轻轻地按压许安归左肩膀受伤的地方, 感受着那一根箭矢镶嵌的地方。 “殿下,从这里取箭会有危险, 必须时时确认你的身体状况, 我不能给你下麻药……所以,你需要稍微忍一忍。”月卿有些不忍地看向许安归。 权御山河 第98节 许安归点点头, 捡起一块抹布塞进嘴里:“无妨。” 月卿见许安归不多话,闭上了眼睛。 她也不再说话,最后左手固定了一个地方,右手已经烧红的刀,缓缓地深入了许安归的左肩的肉里。 许安归右手死死地蜷在一起,咬在嘴里的抹布发出呜呜的声音, 只是瞬间, 许安归的额头、脖子、以及鬓边全部爬满的汗渍。 他全身的肌肉已经为疼痛而微微隆起。 月卿手速极快, 下刀快准狠,只是一下, 便把许安归镶嵌在肉里的箭头给剜了出来。箭头“叮咚”一声掉入了水盆里,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整盆水。 月卿用抹布捡起箭头仔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这箭上鲜血颜色正常, 虽然在肉里钳了一段时间, 但殿下身子健硕,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我去熬药, 让别人进来给你包扎。” 说罢月卿便抬着满是鲜血的水盆出去了。 季凉站在院子里, 听见月卿开门, 立即回头问道:“如何?” 月卿点点头:“还好,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去熬药,你去给他包扎。” 说完月卿便去了厨房。 季凉进屋子,看见许安归疼得满身的汗,忍不住地心疼起他。 她走过去,看了看许安归肩膀上可怖的伤口,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冲洗伤口。 许安归见季凉这样,有气无力道:“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眼睛红什么?” 许安归只穿了一半的里衣,白色的绸缎盖住了他一半的身体,训练极好的八块腹肌露出了四块。 只是那四块上却已经有许多泛白、愈合的伤口。 季凉一边帮他清洗伤口,一边低声道:“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身子。” 许安归抬眸:“你嫌弃我?” 季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既然你不嫌弃,那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许安归不以为意,“哪个男子身上还没几块疤。我的脸上又没疤……嘶……你轻点!” 季凉见他这么自恋,手上忍不住就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冲洗完之后,季凉拿出月卿精心调配的金疮药道:“月卿调配的金疮药,敷上去的时候会有一些疼,但是效果极好。” 许安归嗯了一声。 季凉抿住嘴:“你忍着点……” 说着她把药膏猛地拍在了许安归的肩膀上。 “啊——” 一声类似于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整个安王府,震的外面树上休息的鸟扑啦啦全部展翅从树冠里窜了出来。 季凉连忙道:“你小声点!” 许安归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他深深地出了几口气,压住肩膀处的疼痛,咬牙切齿地问季凉:“我自问这段时间对月大神医以礼相待,没有惹她吧?她至于这么狠吗?” 季凉忍住笑:“我都说了,有点疼……” 左肩的疼痛感宛如有一只钳子在折他的骨头一般,疼得许安归胳膊上的青筋直爆。 季凉像哄小孩一般,用手扇着伤口:“哎呀,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许安归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 季凉连忙扯了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包上。 没多一会月卿便端着药进来了,看见许安归闭着眼一副痛得要死的样子,就忍不住冷哼:“至于吗?之前凌乐受伤用我这药的时候,也没你嚎得这么厉害。” 许安归立即看向站在身边的凌乐,缓缓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凌乐侧目,不对此做任何评论,只是说:“效果确实不错。” 月卿看着许安归把药喝了,吩咐道:“伤口不要沾水了,不需要我交代了吧?” 许安归点点头。 见季凉已经把许安归的伤口处理好了。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月卿便拉着凌乐出去了,屋里就剩下许安归跟季凉两个人。 许安归低着头,看着自己伤口。 他半露着身子,无时不刻都在向季凉展示着男人的魅力。 季凉站在边上,忽然变得不知所措。 房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她轻咳了一声道:“现在离晚膳还有些时日,不如你先躺下休息一会罢。多睡觉,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嗯。” 季凉不说,许安归还不觉得,她这么一说,许安归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自从从南泽回来,他几乎都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成日里想着与太子斗法,防着太子出招,心里一直都绷着一根弦,让他不得松懈。 直到昨日,他掀开季凉的红盖头,看见了嫁给他的人是她,那根绷在心里的弦才彻底松了下来。 软塌虽然窄小,但是昨夜是许安归睡得最舒服,最深沉的一觉。 其实今日许安归也很累,但是为了进宫谢礼,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现在身上的伤已经被季凉察觉,最后一根绷着的弦就彻底松了。 许安归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躺了下去。 季凉给他盖上被子,没多久,他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季凉伸手去摸许安归的额头,额头滚烫。 她又用手背轻轻地去贴许安归的脖子,不想许安归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她的手擒住,扭了一圈。 季凉疼得用另外一只手,拍着许安归的胸口:“许安归,你放手!疼!疼啊!” 许安归眼睛眯了一条缝:“你摸哪不好,非要摸我脖子。” 随后便把季凉放了。 季凉瞪了他一眼:“我不摸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全身都在发热?” 许安归闭上眼睛:“我睡觉一向很浅。” 季凉揉了揉手腕:“你睡吧,我去拿一些凉水过来,帮你敷一下头。你这烧要是不退,明天哪来的力气跟侧室欢愉。” 许安归明显是不想听季凉说这些,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季凉去净室端了一盆冷水,拿了两块棉布,一块放在水里吸水,另一块拧的半干,放在许安归的额头上。 许安归这一睡,便睡到了入夜。 季凉靠在床栏上,闭目养神。 听见许安归翻了个身,连忙睁开眼睛,看他已经醒了,连忙把水中的冷棉布拧干,给他换了下来,问许安归:“晚上想吃什么?” 许安归艰难地想要坐起来,奈何月卿外敷的药,当真是疼得刺骨,让他动一下就浑身疼。再加上一直发热,身上有气无力。 “不想吃……肩膀疼……”许安归蹙眉,“全身动一下都疼。” 季凉坐在他身边:“真有那么疼啊?” 月卿的药她只知道效果好,但是没想到能把许安归这种铮铮血骨男儿疼成这样,想着许安归现在也挺难受的,应该多照顾他,便道:“不吃饭可不行,你现在有伤,要养着。不吃饭好得慢。你若是没劲吃,我让他们煮点鸡汤米粥……我喂你吃?” 许安归抬眸望着季凉,眼里有说不清楚的情绪。 季凉忙道:“我们都拜堂成亲了,我都不害羞,你就也不要害羞了吧?” 许安归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微微地点点头。 季凉站起来:“你再躺一会吧,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准备晚膳。再让月卿把你晚上的药送过来。” 许安归没有回话,大约是没力气回。 季凉出去片刻,便又回来了。 她拿下许安归额头上的棉布,用手摸了摸,好像比下午的时候,温度低了一些。 她低声道:“别动,我试试你身上温度。” 说罢她便把自己额头凑了过去,贴在许安归的额头上。 许安归被忽如起来得淡淡香味缭绕,顿时心猿意马。 这是他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季凉,她的右边眼睛下面,有一颗微不可见的小痣。她的睫毛很长,一眨一眨地,似有似无的扇着他的睫毛。 她温热的呼吸,缓缓落在他的脸庞,忽然许安归害羞了。 他不敢再看季凉,连忙挣扎着要起来。 季凉连忙坐直了,扶着他,把他身后的枕头一个一个垫了起来:“还好,温度降下去了。再不降下去,我就要让月卿来给你施针了。” 说着,月卿便端着药推门而入。 她把手上的药递给季凉,季凉接过来试了一试温度,不算太烫。 便挖了一勺,递给许安归。 许安归喝了一口,立即咳了起来:“这药怎么比中午的苦这么多?” 月卿扬眉:“良药苦口。” 许安归欲哭无泪:“月神医,这些时日你住在许都,我没虐待你罢……” 月卿道:“没虐待啊。” “那你为什么外敷的药那么疼,内服的药这么苦啊?”许安归又咳了几声。 月卿一脸嫌弃地看着许安归:“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凌乐吃我药的时候从来不喊苦,也不喊疼。怎么到你身上,就这么不能忍啊?!” 许安归真是不知道凌乐是什么做的,居然可以尝不出苦,感觉不到疼。 他已经不想说话了。 月卿指着那碗药:“喝完,一滴不许剩。” 作者有话说: 伸出试探的jiojio,有没有想看下部的宝儿呀(小声) 求《小盲妻》预收40w字左右。 求《盛世山河》预收,正在写大纲了~ 权御山河 第99节 满地打滚求预收了啦(t . t)爱我爱我呀~ 第115章 梦魇 ◇ ◎救我……爹,娘,哥哥……救我◎ 说完她就出去了。 季凉把手里的药搅了又搅:“一口喝了吧?我去给你找点蜜饯, 或者酸果?” 许安归蹙眉摇头,接过来一口喝完,苦味一直贯穿到心里, 真是苦不堪言。 这时外面有侍女端来鸡汤熬的米粥,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季凉端过来, 又坐在许安归身边, 帮他吹着:“吃了这碗粥,你就继续睡。” “你, 同我一起睡吧?”许安归望着季凉。 季凉脸色大变:“不了,我就在脚踏这里趴一夜就行了。你烧还没退呢……而且我睡觉不老实,你身上有伤,我万一晚上乱动,碰到了就不好了。” 许安归不想再听她解释,只道:“吃饭。” 季凉连忙把手里的粥, 吹了又吹, 喂给许安归。 吃了饭以后, 许安归又躺下继续睡。 季凉则是找侍女来给她卸妆,拆头上的发饰、发髻, 脱下了厚重的锦服,换了一身青衣薄纱长裙,又端了一盆冷水,放在床头, 自己真的就坐在脚踏那里给许安归换额头上的布。 四更的时候, 许安归睡醒了。 他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忍不住暗暗咋舌。 不得不说, 月卿的药, 当真是神了。 昨天晚上肩膀地方还疼得死去活来的, 几个时辰而已,就已经活动自如!而且身上也不发热,两副药下去,他的高烧已经退了。 许安归缓缓地坐起身,额头上的抹布掉了下来。随即,他看见了坐在脚踏上、趴在床边睡着的季凉。 一身青衣薄纱的长裙,宛如那日在暮云峰上看见的、不落凡尘的仙女一般。 许安归推了推季凉,没有反应。 他揭开被子,下了床,把季凉横抱了起来。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他还是轻轻地把季凉放在床的里面,帮她把脚上的绣鞋脱了。 然后自己又躺了回去。 没一会,许安归只觉得季凉身子猛地一抽,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左右乱晃。 她伸出手,到处乱抓,嘴里喃喃道:“救我……救我……爹爹,救我!娘……娘!哥哥……哥哥救我!” 许安归知道是她梦魇了,连忙坐起来,轻轻推着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季凉。” 季凉已经完全沉浸在梦里手到处乱抓,眼皮下的眼珠到处乱动,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眼角有泪滑落,她一边哭一边喊:“爹!娘!不要丢下我!哥哥!哥哥!” 好像她的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一般,她猛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 许安归连忙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吼:“季凉!你醒一醒!” 季凉完全不顾有人抓着她,一直嘶声力竭地哭着:“爹爹,我不想一个人独活。带上我,带上我啊——” 许安归没有办法让她完全不动,只能揽过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吟:“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季凉手上抓住了许安归,立即把他狠狠地抱住:“别走……别离开我,我怕……” 许安归摩挲着她的背,想起在北境的时候,跟北方少数民族学的曲调,便轻声低吟着,把那份属于北方的辽阔与冷寂,送入了季凉的耳朵里。 这只冰凉的摇篮曲,逐渐浇灭了再季凉梦境里燃烧的火焰,被魇住的梦境,一瞬间被拉到了北境荒原之上。 那里有苍穹湛蓝无比,有苍鹰翱翔天际,有冷风侵蚀岩石,有火堆温暖着她的心。 听在耳朵里的声音那么遥远而清冷,但是被许安归抱在怀里的身子,却是无比的暖和。 季凉的梦境忽然变得宁静悠远,人也不再那么激动。 许安归松了一口气,把季凉放平,他望着她,久久不语。 * 清晨,许都里所有的鼓楼一起鸣响。把还在睡梦里,不肯起床的人喊醒。 季凉翻了一个身,右手摸到了一团温暖的物体。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她又往上摸了摸,直到摸到许安归的脸,她才睁开了眼睛。 许安归眯着眼睛,盯着她。 季凉瞪大了眼睛,完全记不起来她是怎么跑到床上来的。看着许安归已经醒了,她好像想起什么,立即摸了摸许安归的额头:“你还烧吗?” 许安归摇摇头:“月小神医的药极好。” 季凉坐起来:“那你肩膀还疼吗?” 许安归也跟着坐了起来:“比昨天晚上好多了。” 季凉扣了扣自己的脸:“我是自己爬到床上来的?” 许安归扬眉,没有回答。 季凉脸瞬间就红了一片,她立即缩到许安归对面,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从许安归脚边溜过去:“我……去给你看看你的药好没好……” 说完便以极快的速度下了床,一溜烟就跑了。 许安归见季凉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 早膳去膳厅吃,是许安归主动要求的。他说既然伤口已经不疼了,那便没必要躺着了,他没有那么软弱。 今日又是繁忙的一天,因为早上,宫里就有旨意传出。 赵惠以及东陵帝钦点的几个侧室,今日辰时会由邹庆领着入府。 季凉为了彰显正位气场,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打扮。 打扮好了,她便与许安归一起,正坐在会客大厅,等着侧室们入府。 不多一会,镇东便来禀报,说是邹庆已经带着人来了。 侧室一律是从侧门接进来的,是赵惠以及几个没有见过的女子。 她们皆由邹庆领着,到了正厅。 许安归看见邹庆立即站起身,邹庆看见许安归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老奴,见过安王爷、安王妃。” 许安归点点头:“大监免礼罢。” 邹庆起身,手里拿着玉牒,他把帖子递给许安归:“殿下,这位是赵惠,赵皇后亲封的侧妃,后面的从左到右,依次是叶思,陛下亲封为承辉。初曼、翟秋月,陛下亲封为奉仪。” 许安归接过帖子,一一核对了玉牒,便收下了。 赵惠甚是乖巧,从旁边拿起一盏茶,举起:“妹妹给姐姐敬茶,从此以后请姐姐多多提点妹妹。” 身后的叶思、初曼与翟秋月也端起了茶盏准备敬茶。 季凉端坐着,目光来回扫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 除了赵惠,下面这些跪着的这三个女子,都是之前由东陵帝授意,在朝堂上参赵皇后失德,要求废后三大世家的庶女。 这个名叫叶思的女子,入府的位份比初、翟两家的庶女要高。是因为叶家虽然是寒门出身,但是这些年叶家家主叶温年已经坐到工部侍郎的位置,比其他两家位置要稍微高些而已。 季凉心中暗自揣摩,这次东陵帝一次送来四个有名分的侍妾,一堆容姿出色的宫女。 每个都风姿卓越,样貌出挑。 这心思费得不是一般的大。 这些娇娘美妾足以证明了此时此刻许安归在朝中的分量。 叶思虽然低着头,但是她一直在用自己的眼角悄悄地瞟向许安归所在的位置,看见了许安归,立即脸红耳赤地把头低得更深了。 季凉眼眸微眯,下意识地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手里端着一盏刚刚烹好的热茶,喝了一口正巧对上了季凉的温凉的目光,一脸疑惑。 季凉换了一副笑脸,率先发难:“你是赵惠,赵皇后的侄女?” “是……皇后娘娘是我的姑妈。”赵惠如实回答。 “这么说,我倒是不敢接妹妹这杯茶了,我怎么敢指点皇后娘娘指给安王殿下的侧妃。”季凉靠在正坐上,歪着头,看着跪在下面的四个女子。 许安归对这些女子没什么兴趣,都是季凉求来的,不是他想要。见季凉想立规矩,他没打算插话,只是自顾自地喝茶,等着看戏。 赵惠微微一愣,看着安王妃这样,心里清楚,这样说话,是要准备给她立规矩了。 端茶的手顿时就开始微微发抖起来,声音却是极其恭卑:“姐姐您说的哪里的话,我嫁入安王府,那自然是一心一意向着安王殿下的。是王妃的与安王殿下的奴。” 季凉冷哼一声:“这话你敢说我可不敢接,我若真的把你当奴使唤,恐怕来日就有人找我算账了罢!” 赵惠身子欠得更深,态度更加诚恳:“王妃莫要打趣妾了。” 季凉是真的佩服这个赵惠,她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挑唆的那么明显,这个赵惠居然一点都不动怒,还是一副谦卑的姿态。 看来赵皇后与太子挑的这个人不是一个会仗势拿大的草包。 季凉顿时觉得心累,若是个草包倒也省事了,偏偏是这种心思深沉、明白事理、不骄不躁的女子,心中有城府,是轻易打发不了的了。 倒是她身后跪着的、位份比赵惠矮一等女子,或是看戏、或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小鬼倒是比赵惠这种人好打发。 几圈心思下来,季凉已经对许安归这几个侧室的品性初窥一二。 她侧头看向许安归,顺着赵惠方才的话说下去:“既然你是向着殿下,那殿下说,这杯茶,我是接还是不接?” 许安归刚准备再喝一口茶,没想到季凉两三句把战火引导了自己身边,这茶自然也喝不下去了。 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只觉得这些人入府与他没什么关系。 放在后院,也不会再见。 再加上这些女子母家在朝堂上都有些势力,他虽然看不上,但也不能苛待。 许安归放下茶杯清咳了一声道:“接了吧,母后身边的人,定是守规矩的。” 权御山河 第100节 第116章 管家 ◇ ◎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季凉听了许安归这话, 才缓缓抬手,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后面叶思、初曼与翟秋月奉茶, 季凉却没有为难。 赵惠抿着嘴,看在眼里。 奉茶之后, 便默不作声地去了自己的院子。 许安归看着她们走了以后, 立即屏退左右。 许安归先是一声轻叹:“你真不怕给自己找事,赵皇后派来的眼线你也敢开罪。” 季凉并不在意, 扬眉道:“我郭府九小姐,父亲是当今太师,大哥是户部尚书。太子都要靠着我郭家,她一个身后就一个赵皇后,就想跟我平起平坐,让我对她礼遇三分?简直是痴人说梦。” 季凉这句话, 把郭府九小姐应有的气势学了个九成九。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她想把这郭若水的派头演全了, 必须如此。 只是今日刚进府,就把赵惠得罪了, 恐怕日后,季凉深处内院,也不会安宁吧? 无论是许安归何时何地看她,总觉得她的眼眸里有让人无法窥探的幽暗, 他不知道她小脑瓜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那赵惠从小养在赵皇后身边, 固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可这女子,倒是一点都不怕。 季凉拿起手边的茶, 缓声道:“之前殿下想让我管整个王府的家, 我倒是觉得给赵惠送去更好。我刚开罪了她, 她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定是记恨上我了。此时此刻,殿下若转手让她主理府中的这些账。一来让她感念殿下恩情,二来管账容易分散精力,最少她会安静一段时日不来烦我。” 原来她是这么打算的。 难怪那日她把他全部的身家放在她手上,她也没有看一眼,是因为她知道,这院子里迟早要来一位赵皇后与太子的眼线。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这么麻烦的差事,一定要交给麻烦的人来做。 许安归笑了,抬眸看去:“后院的事情,你说了算。” 季凉站起身:“其实管家的权势一旦交付给赵惠,她就必须开始站队了——是放任眼线留在府里断了自己在你这里的信任,还是一并清除出去做一个明白人,全凭她自己取舍。” 许安归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以为她会如何?” 季凉回道:“从方才敬茶的心思来看,她不是个蠢人,必会替我们肃清安王府。” 许安归亦是点头,“赵皇后送来的这个人,还真是棘手。” 季凉笑得好看:“聪明的人都不好驾驭,她未必就如皇后所愿。待她看清局势,自然会择良木而栖。而且……她跟在赵皇后身边许久,对于如何管理后院早就耳濡目染,比我要得心应手。” 许安归看着季凉,想着那日她在牙所买了一些便宜的仆人回来。 季凉道:“那日你问我,找这些人进来,把王府搬空了怎么办。现在我回你,若是那些人真的能把安王府搬空,那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治赵惠的失职。搬不空,赵惠可以名正言顺的肃清整个安王府。那些地痞流氓进府,与你与赵惠都不是一件坏事,不必有那么多担忧。” 他知道那日她故意点的这些人,必有用处。只是他没想到,她想用这些人,做的事情更多。 逼赵惠站队,或者让遣赵惠出府。 季凉看向许安归,然后粲然一笑:“我既然替殿下铺了路,殿下也去会一会那个不简单的侧妃吧?探一探虚实,好知道那人是不是一个能够成为我们的人?” 许安归点点头:“有些事,确实需要去看看。” * 安王府是前任兵部尚书北寰翎的府邸,是先皇御赐,虽然不封王,但是与其他尚书的府邸相较自然也是气派非同。 工部根据东陵帝的要求,把整个府邸小小修整了一番。 修整成了亲王府应有规定的规制——大门为五间,正殿为七间,后殿五间,寝宫两重,各五间。 寝宫又分了东西两苑。 东苑是王府下人们居住的地方。西苑则是主子们居住的地方。 东西苑在晚上亥时下钥,除了值班的下人们,其他人一概不允许进入西苑主子们居住的地方。 西苑园子甚多,草木一概都是从皇家园林中移栽过来的奇珍异草。 许安归选中这个府邸作为安王府,是因为苑后还有一个可以骑射的校场。只因安排的仓促,东西苑之后的校场还没有修葺好,所以暂且被封了起来。 赵惠从宫里带出来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名唤金铃银铃,是从赵惠家里选出去的姐姐,今年她们两个刚满二十。 二十岁的宫女已经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少说数十年了,对于后院女人们这些事心里门清。这样年级的宫女离放出去婚配的时间还有五年。 五年,足够辅佐赵惠在安王府站稳脚跟,亦或者跟着赵惠一起伺候许安归。 赵惠分配的住所是暖栖阁。 进门便是主卧室,左右两侧为配殿,阁楼前面有假山水池,后面有一个花园与小厨房。院落虽小,但是精致风雅。 金铃银铃跟着赵惠一起进了暖栖阁左顾右盼,好不喜欢。 银铃扫了一圈,小跑两步到赵惠身边,欢喜地说道:“小姐,看来安王殿下还是很看重您的!这院子一点都不比宫里那些嫔妃住的差。” 赵惠看着满园打着花骨朵的桃树,不由得皱起了眉。 金铃的性子倒是沉稳些,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上前扶着赵惠道:“小姐颠簸了一路,进去歇一歇罢。” 赵惠点头,进了正殿,坐在软塌之上。 银铃把整个院子都看了一遍,回来跟赵惠汇报:“这院子有小厨房,以后可以给小姐开小灶吃。” 赵惠没有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发愣。 金铃上前,揉着赵惠的手:“小姐可是因为方才端茶,受了累?” 赵惠摇头:“这点委屈倒不算什么,只是那安王妃让我有些看不透。” 银铃一听赵惠如此说,也不敢左顾右盼,老老实实地站在赵惠身边。金铃也是一头雾水问道:“怎么会?那安王妃怎么看都是一副世家小姐的脾气,只要稍加时日,小姐必定会在这府中站脚的。” 赵惠又是长叹一声:“你们在宫里伺候了那么多年,可见过哪个后宫嫔妃敢当着陛下的面为难其他嫔妃的?” 金铃银铃想了想,才发觉赵惠担心的是什么。 赵惠说的没错,虽然在后宫争风吃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那都是女人们私下的事情。在陛下面前,都是一副和煦谦让的模样。 而这个安王妃就不同了,她居然敢当着安王殿下的面为难新进侧妃不说,安王殿下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 “是郭家势大,王爷有所顾忌?”银铃问道。 赵惠摇头,暗自神伤:“大约,王爷从始至终就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吧……” 赵惠这句话落下,屋里的三个人便都安静了下来。银铃方才那些欢喜劲瞬间便飘散。 在皇城里,不受重视的妃嫔有很多。那些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三个从宫里出来的人最是清楚。 宫里稍微有权有势一点的内官都可以压那些女人一头,更何况是在这皇宫之外、王府深宅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三人一时间对自己的前路渺茫感到无助。 “百晓拜见赵侧妃。”忽然门外传来百晓的声音。 赵惠愣了一下,看向金铃。金铃放下软塌前的珠帘,走向门口:“百师爷,里面请。” 百晓端着托盘,进了暖栖阁。他微微弯腰,恭敬地说道:“赵侧妃,这是王爷交代东西,请赵侧妃过目。” 赵惠疑惑,看向银铃,银铃从旁饶了过去,把百晓手中端着的托盘拿给赵惠看。 赵惠简单地过目了一下这托盘里的账册、赏赐清单、地契、银票以及一把钥匙,顿时吃了一惊忙问:“百师爷……这是何意?” 百晓颔首回答:“王爷的意思是赵侧妃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帮着打理后宫琐事耳濡目染、得心应手,所以在王府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内务官员之前,一切内务交由赵侧妃打理。” 赵惠蹙眉:“安王妃没有任何异议吗?” 百晓回答:“这是王爷决定的事情。” 赵惠听了这话,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慌。但到底是跟着赵皇后一起在后宫待了那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她心中所想,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点点头道:“金铃收下。” 金铃上前把托盘一起接了过来。 赵惠温和的向百晓道谢:“有劳百师爷跑一趟。既然这是王爷的意思,妾身为王爷的奴仆,也不好推辞。妾便先接着试试看,若是做不好,还是要把这管家的权力,交还给安王妃的。” 百晓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对赵惠赞许有加。 这在赵皇后身边长大的母族女子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一般女子新婚第一天被下了脸子,心中多少都会有些不高兴。可这赵惠在许安归与季凉面前表现得谦逊有礼,让季凉挑不出一点错来。 现在,安王爷亲自交代身边的亲信来把家里的一应内务事务交过来。若是一般侧室拿到了管家之权少不得喜不言表。 可这赵惠接到这个差事以后,又是先推说一番,说的好似自己只是代安王妃掌管一般,自己并没有想把这种权力握在手中。 无论是让她愤怒的事情,还是让她高兴的事情,她都没有大悲大喜之情。 这样的女子放在后院,恐怕不仅是王爷不好对付,恐怕连安王妃都无法夜夜安枕。 百晓抱拳一拜:“王爷还有一些军务需要整理,晓就不便多留了。” 赵惠看向金铃:“你去送送百师爷。” 第117章 赵惠 ◇ ◎主子想要背弃皇后与太子?!◎ 金铃领命, 送百晓出了暖栖阁。 银铃看着百晓的身影消失,立即蹲下:“恭喜主子。” 赵惠蹙眉,看着身边桌子上这满托盘的东西:“喜从何来?” 银铃道:“在宫里, 只有受陛下重视的嫔妃才可以掌后宫之事。王爷把王府的内务都交给主子了,这不就说明王爷其实心里是很看重主子的。只是碍于那安王妃是郭家人, 才不好发作。” 赵惠呵呵一笑:“你是这么想的?” 银铃点头:“那不然呢?” 赵惠顺手翻起托盘里的纸张道:“这大约是我唯一一次站队的机会了。” 金铃送完百晓回来, 卷起珠帘,看了看银铃又看了看赵惠, 缓缓走到赵惠面前跪下,行叩拜大礼:“主子,我与银铃都是您赵家的家仆。您选什么,我们就跟着您选什么。” 银铃没有完全明白金铃的意思,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金铃。 金铃把手伸向银铃:“银铃过来。” 银铃不知所措地走向金铃,被她拉着跟着她一起跪了下来。 权御山河 第101节 金铃问银铃道:“你是不是不明白主子方才说的话?” 银铃摇摇头。 金铃看向赵惠:“主子, 既然奴二人跟了主子, 有些话, 还是跟银铃说开得好。这不仅仅是关乎主子的性命,也关乎我们的。金铃虽然从小读书不多, 可多年在皇后娘娘那里,却也知道一个唇亡齿寒的道理。” 赵惠心中有无数心思流窜,金铃说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眼前跪着的这两个女子,是她家选出来跟着她一起送进宫, 照应她的奴仆。是她在出宫之前, 特地求了皇后娘娘,把金铃银铃带到了安王府。 赵皇后知道, 她身边需要几个替她办事的心腹, 金铃银铃出自赵惠本家, 有她们跟着,她自然会安心不少。 在待嫁的这些日子,赵惠已经认真思考过嫁到安王府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赵皇后与太子希望她监视许安归的一举一动,然后通报回宫里。 而许安归则是不动声色地给她手上递来了一把刀。这把刀放在赵惠的面前,让她如坐针毡。 暖栖阁中安静异常,银铃一脸迷茫地看着赵惠。 赵惠脸上却已经变了好几变,最后她轻叹一声,道:“听皇后与太子说,东陵六皇子自小聪慧,精通国政,擅长骑射礼乐。是东宫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样一个人,有着不输当今太子的智谋与手段。所以他送来这些东西,只是为了探明我的心意。” 赵惠看向银铃:“若是你,拿到这般大的权力,你会如何处置?” 银铃知道,自己被选中入宫,仅仅是因为手巧,而不是聪慧,赵惠问的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赵惠见银铃低下了头,笑道:“若是旁人,没有我这般进退两难境地,自然是选择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压异己,让王爷看到我的能力,把宠爱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吧?而我呢?说好听点是安王侧妃,说难听点,那就是皇后与太子塞到安王府的一个眼线。王爷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要把管家大权交给我,无非就是想看看我的态度。看我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帮他成事。” 银铃听的雾里云里。 金铃解释道:“主子的意思,大约就是,如果在王爷给的时间内,主子没有能力肃清整个王府,任由外面的耳目在王府里探听消息,亦或者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给太子与赵皇后传递消息……那么主仆三人就没有好日子可以过了。” 银铃暗自揣摩了一番道:“主子今日说的话,银铃明白了。主子打算如何应对?” 赵惠放下手中的纸张,看向暖栖阁院门:“等安王来。既然是逼我站队,那自然不会让我白白费心思。我们只需等着他来与我谈判。” 银铃大惊:“主子要背弃皇后与太子?!” 赵惠眼眸微沉,一言不发。 * 果然,快到午膳的时候,府里的下人来传话,说是王爷午膳要在暖栖阁用。传完话之后,就有一应侍女提着木盒开始在暖栖阁里摆饭。 香菇炒青菜、荠菜丸子、香椿卷饼、槐花鸡蛋、鲜伴莴苣、清炒绿豆芽、南瓜炖牛肉、猪肝枸杞叶汤。 七菜一汤上桌,许安归才缓缓而至。 赵惠换了一身淡紫色素净的宫装,站在门口行礼:“妾恭迎王爷。” 许安归扬了扬手:“起来罢。”带着赵惠入了席。 许安归用膳,身边没有内官伺候,夹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赵惠摸不准许安归的脾气,不敢轻易伺候许安归用菜,只能是少吃多看。 赵惠扫了一眼满桌的菜,居然只有一个荤菜,其他菜却是清淡至极,顿时觉得口中无味。暗道这许安归用膳,虽然菜不少,但几乎都是春日里应景的野菜居多。 许安归吃东西一向是细嚼慢咽,赵惠不说话,他便开口:“是菜不和胃口?” 赵惠见许安归说话,连忙放下碗,摆好筷子,回道:“不是,只是没想到王爷居然喜欢吃乡野遍布的野菜。妾很小的时候,也跟家里的哥哥们去采过槐花与香椿,给母亲入食。” 赵惠放下碗,摆好筷子回话,是宫里的规矩。 许安归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我在外八年,军营里不比宫里有人伺候着,许多时候,都是将士们自己去采些应季节的野菜、野味入口。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不想你也是惯会吃苦的人。” 许安归这话勾起了赵惠幼年的回忆,她虽然姓赵,她的姑妈虽然是东陵的皇后,可是他们家却是赵皇后后来提携起来的。 幼年的时候,赵惠也是过着乡野采集野菜过活的日子。 回忆起幼年的遭遇,赵惠鼻子微酸,她不曾想过,原来许安归生在皇家,居然也如她一般吃过许多苦,心中有什么的东西,不自觉地偏向许安归。 许安归喝了一口汤:“百晓把东西交给你了吗?” 赵惠回话:“那些东西,百军师是给妾送来了……可是妾年级尚轻,怕做不好,让王爷不舒心。” 许安归听了只是笑道:“谁生来就会管家,还不是慢慢学的?母后掌管后宫一切事物,你跟在身边,自然耳聪目明,自然要比旁人得心应手一些。” 赵惠低头,似像推诿:“妾诚惶诚恐。” 许安归不由得暗中冷笑一声,这赵惠欲擒故纵这一招玩得倒是挺不错。 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正色道:“你如此推诿,是看不上这安王府的管家之权?” 赵惠听到这话立即抬头,解释:“不,王爷!妾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足……” 许安归脸上显出不悦之色:“谦逊固然是德行,可过于自谦,倒是要让人不禁想,你是不是真的没有这份能力。你若不想管家也罢,后院还有那么多女人,总有一个肯花心思的。” 赵惠一惊,他生气了? 他不把这管家的权力给安王妃,竟然是要给后院这些为妾的女人? 安王妃是正室,在王府后院的地位高于她,糟践她也就罢了,后院那些位份还没她高的女子,若是踩在她头上岂不是叫下人们更加怠慢她?! 他这是在暗示她,如果她不愿意,他总能找到一个愿意的女人。到时候不要去皇后与太子面前说嘴,说他许安归怠慢了赵家的姑娘。 赵惠暗暗叹了一口气,这许安归看上去一脸和煦,其实这些个逼人的手段,却一点都不比那些常年混迹在后宫的赵皇后差。 赵惠好歹也是跟着赵皇后在后宫待了十几年的老人,对于如何破解许安归这招简直是信手拈来,她规规矩矩地起身,半蹲行礼:“妾方才想了想,如今王府里多数下人,都是宫里内务府选来的,只是暂借给安王府。王爷归京,带回来一些人,妾这里也没有数。即是王爷想妾归拢管理这偌大的安王府,不如王爷先配合妾把这王府里的人给弄清楚吧?” 许安归听了这话,眼眸微眯:“我带回来的人,都是跟在军营里帮我打理军务的平民,没有身契。” 赵惠垂眸:“即便是没有身契,也请王爷给妾一份名单吧。那些人跟着王爷出生入死,定是过命的交情。妾不想在银钱上克扣了他们,让他们心生怨怼。” 许安归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赵皇后养出来的外甥女,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仅处变不惊,不慌不忙,反而企图在这件事上将他一军。 季凉把这管家权力交给赵惠,不可谓是一招省时又省力的好棋。 赵惠比季凉更擅长管家这句话不假,可赵惠借这个机会在府中安排眼线,日后他便可以找借口把赵惠给除掉。 若赵惠明白事理,帮他把安王府肃清了,那他少不得要在一些事情上与赵惠做交易。 而这些事情,都是几个月以后的后话。 现在当务之急,赵惠心里明白,许安归心里也明白——他们之间缺少的是信任。 许安归借管家权力试探赵惠是否有助他之心,而赵惠借这次要名单的机会试探许安归对她有几分信任。 而这几分信任,很可能就决定了赵惠日后的选择。 许安归若是不给,那便是不信任她。 既然不信任,如何合作? 好一个赵惠,这一局看上去季凉与许安归算计她在先,没想到她居然留了一手在这里反将了他们一军! 第118章 训斥 ◇ ◎你还知道喝药?◎ 季凉没有小看这个女人, 他许安归也不是一个轻敌的人。赵皇后与太子费劲心机送来一个的女人,这个女人必然不是好对付的。 许安归心中苦涩,真不知道遇见像赵惠这种女人, 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许安归心中虽然思量许久,但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沉吟片刻, 手指轻敲着桌面:“整个安王府府卫在兵部造的有册,每月的银钱是有定数的, 但是银钱是从王府走。你若想要名单,可以让府里的小厮拿着我的拜帖去兵部要。剩下没有在兵部造册的随从,我一会让百晓拟了名单,给你送过来。” 赵惠低头:“多谢王爷。妾不过就是想要王爷给全府做一个表率,剩下的事情才好推进。” 这话完美掩盖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许安归要赵惠实行管家之权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要做个表率, 配合赵惠的工作, 下面的人才会不敢怠慢了她。 许安归倒是给足了她面子。 “起来罢, 以后吃饭不要讲这么多规矩,动不动就拜。这毕竟不是在宫里, 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许安归让赵惠平身,自己侧是继续吃饭。 赵惠站起身,背后衣衫却是已经被冷汗打湿。 这进了王府才与许安归过了一招,赵惠就觉得背心发凉, 手脚发虚。 她没有想过, 许安归居然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这事若是放在许安泽那里,他大约会痛斥她一顿, 说她不知好歹。毕竟许安泽对待下人从来都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现在, 许安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给她名单,这让赵惠头疼了起来。 面对许安归如此信任,她要如何回应他呢? 是直接把整个安王府的人员名单送到东宫与赵皇后的手里,还是…… 赵惠抬眸,看了一眼许安归,许安归已经用完了膳,拿起手帕擦了擦嘴,道:“管家之权交给你了,许多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来请示我。” 赵惠发愣的时候,许安归已经走了。 * 清风阁里,月卿正在利用午膳的时间给季凉的右腿施针。 季凉问道:“昨日给许安归熬的药,你是怎么入账的?” 月卿回道:“补阳元。” “补阳元!你……”季凉瞪大了眼睛,“当真是这么写的?” 月卿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一下娶了五个女人哎,他昨天晚上歇在你这里,今天中午去了赵惠那里,晚上指不定在哪歇着呢。我入账写补阳元有什么问题?” 季凉哑口无言。 好像现在许安归这状况,写补阳元竟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道将来赵惠着手查账的时候,看到这个入账会有什么反应。 “以前在郭府,成日里不出门倒也罢了。你大婚这几天走动得多,腿是不是越发不受控制了?”月卿施针以后,发觉季凉的右腿反映甚慢,不由得担心起来。 季凉摸着自己的右腿,安慰月卿:“我以后会注意的。” 月卿轻叹一声:“这哪是注意不注意的事情,你本应该静养的。师父明明已经给你了一个能够彻底根除的法子,你为什么不愿意试试?” 季凉沉默了片刻回道:“不是我不愿意试,而是我没有时间去试。师父那法子,要彻底打断我的右腿,用药催生胫骨。若……我还有十年八年的时间,我必会去试一试。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不能把这些事压在我腿痊愈上。”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零点。 月卿身为医者,在这种环境里面,只能尽量帮季凉养护她的右腿。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季凉的右腿会彻底废掉。 权御山河 第102节 这种断腿生骨的法子,在她年纪越小的时候使用,效果越好。 季凉的年纪越来越大,就意味着,她的腿已经没有完全愈合的可能性了。 每每想到这里,月卿就觉得鼻子一酸。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这样说出来。 凌乐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一碗药。 季凉看见那碗药,就知道自己的右腿情况确实不太好。因为这些年,只有右腿情况特别差的时候,月卿才会替她煎药。 她接过药来,二话不说便把药倒入嘴里,问道:“许安归的药那么苦,是你故意调的?” 月卿一听到许安归这个名字,眉毛不自觉蹙在一起:“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怎么会有那种人,明知道自己肩膀里有铁块,还硬抗了好几个月不给我看!我入城也有月余,他早来找我看病,就没那么多事了,还用得着我现在费心给他调理吗?不是我说,你们俩,在对待自己身子这件事上,你俩谁也别说谁。都是自虐狂!” 月卿说这话的时候,是愤愤不平的表情。 季凉知道她是身为医者,见不惯他们这样折腾自己的人,连忙嬉笑着讨好:“啊呀,月大神医。别老生气,会变老的。” 月卿狠狠地斜了她一眼:“你这腿今天不能再动了。吃了药,就好生歇着吧。” 季凉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拉着月卿的衣袖:“那个……下午按照礼制……要回门。” 月卿瞪大了双眼:“回门重要还是你的腿重要?!” 季凉眨了眨眼睛:“都挺重要的……” “不行!我不同意!”月卿一下就蹦了起来,气鼓鼓地插着腰。 “你不同意什么?” 许安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季凉连忙把裤子与裙子放了下来。 许安归推门而入,闻见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忍不住地皱起了眉,扫了一圈,就发现一个空碗,问道:“这是我的药?” 月卿对许安归没好气:“你还知道喝药呢?还在乎你的身子呢?早为什么不去找我把箭头挑出来?” 月卿入城,吃穿住行都是许安归安排的。 在对待不自爱的病人这件事上,月卿早就是一肚子火,她不能对着季凉发,自然是要对着许安归发的。 许安归颔首沉思了一会,想起许景挚府上客卿号称鬼医的薛灿也是这般臭脾气,就觉得是不是他们学医的都这般暴躁。 可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然是不能用皇子威严去压她。 许安归想了想,居然选了跟季凉一模一样的方式讨好月卿。 他抿了抿嘴,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盈盈弱弱的模样,柔声道:“原来你最近看见我就来气,是为的这个?” 许安归装妖孽这件事,他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季凉已经体会过很多次。 只要他想蒙混过关,他妖孽一般的脸会变得无比妩媚。 那模样,比许都里最好看的面首都要阴柔上几分。 “咳咳……” 月卿见不得许安归这样,吓得连忙后退好几步。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撒娇卖萌,一个装妖充愣。 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只能指了指他俩,然后甩袖离去。 凌乐望了一眼季凉。 季凉对着凌乐挥一挥衣袖:“愣着干什么,跟去看看!别让她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凌乐会意地跟着月卿去了。 季凉看了一眼许安归,笑倒在软帐里。 许安归轻咳了两声:“你笑什么?” 季凉连连摆手:“没,就是觉得月卿看见你装傻的样子,好好笑。她就那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许安归直摇头:“我可不敢跟她一般见识。我没惹她,她就这么恨我,我要惹到她,分分钟死于非命罢?” “她刀子嘴豆腐心,你跟她接触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季凉看着许安归,“赵惠如何?” 许安归坐在季凉对面:“不简单。” “哦?”季凉很是感兴趣地问道,“她做了什么让你发出这般感慨。” “我让她管家,她借发月例银子的机会,问我要府上所有人的名单。”许安归拿起桌上的冷茶倒了一杯,“这人心思不可小觑。” 季凉见他要喝凉茶,连忙制止:“别喝凉的!让人送一盏热茶过来。本来就有伤,再染上风寒咳疾就不好治了。” 许安归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又看了看季凉,听话地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打趣她:“这么快就开始管我了?” 季凉语塞,立即转了话题:“还有呢?” 许安归扬眉:“没有了,我答应给她所有人的名单,家务事让她自己看着办。” 季凉点点头:“嗯,这样作难的是她了。拿到了名单,是送出去,还是留下来。全凭她的心思。”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传来“咚咚”两声扣门的声音,随即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殿下,奴来给你送热茶。” 许安归回头:“送进来。” 随后书香便端着一盏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退了出去。 季凉注意到这女子,与那些被选进来的伺候的女子长得大不一样。她长得很是一般,而且极其守礼。 季凉一直盯着那个女子退出去,许安归喝了一口茶,月卿又端着一碗药进来。 许安归现在看见月卿就犯怵:“端药这种事,让下人们去做吧。” 月卿回道:“那你喝了药,中了毒算谁的?我煎的药,出了任何纰漏,那都算是我的问题。” 季凉连忙冲许安归摇头,让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去触月卿的霉头。 许安归很识趣地把药接过来,一口喝了,苦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119章 午休 ◇ ◎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看见许安归受罪, 月卿就很开心。心里盘算着要继续往金疮药里下什么东西,才能让他疼得哭都没有地方哭。 念到此,月卿立即心里乐开了花, 甩了甩袖子,又离开了, 来去一阵风。 许安归拿起边上的茶涮了涮嘴里的苦味, 才道:“她待凌乐也是这样?” 季凉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跟凌乐比?凌乐可是她师弟,她才不会这么对待凌乐。” 许安归算是明白了, 这一堆人里面,月卿只看他不顺眼而已。 季凉想起什么事,站起身去把放在壁柜里外敷的药拿出来:“早上都忙忘记了,来给你换药。” 许安归想跑,刚准备起身。 季凉好似已经察觉了一般,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能不能吃点苦, 受点疼?” 听了这话, 许安归就不想跑了, 他转了个身,面向季凉, 右手撑住自己的下颚:“我是不是男人这件事,你可以亲自来验证一下。” 季凉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无耻!” 然后过去二话不说就把许安归的衣服扯开,他左肩包扎的伤口处有血迹印出来。 季凉奇怪:“不应该啊, 月卿的药基本上一个时辰就见效, 你这怎么都快一天了,还会有血?” 许安归低头看了看, 想起大约是昨天晚上抱她上床的时候又扯到伤口流血了, 便默不作声。 季凉拿剪刀剪开许安归的肩膀处的纱布, 观察了下伤口愈合的情况,确实愈合得有些慢。 沉思了片刻,季凉忽然眯起了眼睛:“你中午去干坏事了?” “嗯?” 许安归没反应过来季凉说的是什么。 季凉连连摇头:“身子都没好利索……看来月卿入账的时候给你写补阳元,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噗,咳咳……”许安归这才听明白季凉的意思。 季凉一边摇头,一边把手里的药拍在许安归肩膀上,许安归疼的汗水直往下滴。 真解气! 季凉算是知道为什么月卿要把这药调成这样了。 许安归真是有苦说不出,这下连叫都不能叫。 敷完药,许安归缓了一会才坐到床上去,开始脱衣服。季凉放好药回身,看见许安归准备午休,自己自觉地坐到了软塌上。 许安归抬头:“你干什么?” “我在这里午休就好。”季凉指了指暖阁里的软塌。 许安归一副戏谑的模样:“你这是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季凉不置可否。 “放在今天之前,那确实有可能。”许安归继续把外衣退了下来,“但是我现在后院这么多女人,怎么看都比你有料吧?” 季凉气不打一处来,蹬蹬蹬几步跑到许安归身边,一下蹿上了床,自觉地爬到里面,钻到被子里道:“睡就睡!!!”气鼓鼓地把被子捂在头上。 许安归不想,季凉居然这么在意自己有没有料? 细细回想一下,大婚那日他一亲芳泽的时候,她身上还是挺柔软的……纤细的腰身,淡淡的幽香……嘴里的香甜…… 许安归忽然发觉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连忙收了心思,另从里面拉出一条锦被,靠着床的外沿躺下了。 两人这几日都没休息好,躺在床上,沾到枕头,便都睡着了。 未时末,许安归先醒了。 再睡一觉,他只觉得自己肩膀的疼痛又少了几分。月卿脾气不好,这药当真是配的一等一的神。 许安归自己起身,把衣服穿好,这才坐在床边,摇醒季凉:“下午要去郭府回门,有事跟郭府商议。” 季凉蹙着眉,太难醒了。 她转了好几个身,才缓缓爬起来:“哦……哈……欠……” 权御山河 第103节 许安归见她一副还没醒的样子,觉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别睡了,快起来,还有正事做。” “啊!你轻点!” 许安归这一捏,她算是彻底醒了。 许安归站起身,扣上衣服:“我叫人进来给你收拾收拾,你别再睡了。” 季凉这才拖着还没睡醒的身子,挪向梳妆台。 坐上马车的时候,季凉还在打着哈欠。 许安归看着好笑:“你怎么这么嗜睡?” 季凉无精打采回道:“这几日太折腾了……大婚那天就不说了。你昨天晚上发烧,我看了你一宿。早上又接着起来去接你的花花草草,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辛苦你了,”许安归低头,把季凉的手拉过来,捂在手心,“让你陪我走这一遭。” 季凉心中一动,脸红了一鬓,低声回道:“求仁得仁罢了。” “你若是还困,就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吧。”许安归伸手,想要把她揽过来。 季凉望着,不敢靠向他,然后她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把手从许安归的手里抽了回来:“我……我不困了。”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本能。 季凉越来越习惯许安归牵她的手,拥抱她。 贪婪,也是人一个可怕的本能。 一旦拥有,就想拥有的更多。 可她不是一个正常嫁给许安归的女子,本也没有这个机会成为安王妃。 她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属于郭若水的。 所以,她无时不刻不在提醒自己,不可以沉沦,不可以习惯,不可以贪婪。 可是,面对一个像许安归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守得住自己的本心? 他无时不刻、有意无意地在勾引她。 用他的身体,用他的声音,用他的财富,用他的温柔与体贴。 很多时候,季凉忍不住在想,若是郭若水嫁过来,许安归会不会也如对她一般去对待郭若水? 这种念头一旦蹦出来,季凉就觉得自己心慌气短,心里有一个地方,好像长了一根刺一般,让她不敢碰触。 * 王妃婚后回门,许安归本不用陪着回来。 但是郭太师与郭睿明在朝中的地位显赫,于情于理许安归都不应该怠慢。更何况吏部尚书宋谏也是师从郭怀禀。 宋谏二十六岁中第,算是人中翘楚,那时的郭怀禀是吏部尚书,是宋谏那一届殿试阅卷官。宋谏有心走仕途,人又机警懂事。拜在郭怀禀门下,与郭睿明一起跟着郭怀禀学习朝堂事务,在吏部四司轮值。 勤勤恳恳工作将近二十年,终于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 虽然郭怀禀这个人功利心很重,但是就连许安归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如何为官上还是颇有心得的。 不然,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三女儿嫁给选择当太子妃之后,又允许自己的小女儿嫁给许安归当王妃? 若没有登天的本事平衡左右关系,又怎么敢这样左右逢源? 快到郭府,许安归看向季凉:“你在郭府那些时日,他们待你如何?” 季凉听这话的意思,许安归好像是在考察郭怀禀的为人。 她回答:“郭家待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用的是郭若水的规制,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许安归目光下移,落在她脖子上那道隐约可见的伤痕,眸低有一股凉意正在上涌。 镇东打头阵,先去禀了郭府。 郭太师与郭睿明早早地就退了班,在府上等着安王妃与许安归回门。 安王府的朱轮马车缓缓而至,许安归先从马车上下来,把季凉也扶了下来。郭府全府上下,规规矩矩、结结实实地给许安归与季凉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许安归身上虽然只有镇南将军正三品的头衔,但是有亲王的身份,品级直接越过郭太师的品级,顺位成为在太师职位之前的正一品。 季凉也因为安王妃这个身份,品级也直接升为正一品与许安归同级。 郭府上下,没有人可以大过他们俩,所以见他们的时候,必须行礼。 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缓步从郭太师面前走过:“起身罢。” 郭府上下起身,许安归望着众人身后的一块雕刻着松竹梅的影壁道:“郭府门口这影壁,当真是简单得很啊。” 郭太师微微抬头回道:“松竹梅凌霜傲雨,修长挺拔,颇有气节。臣很是喜欢。” “气节?”许安归回头,踱步回来,“甚好。” 季凉蹙眉,不知道许安归为什么要在这里整这么一出幺蛾子,立即道:“殿下,里面坐罢。外面春寒料峭的。” 许安归扬眉:“好。”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进了郭府往正厅去了,郭太师蹙眉睨了一眼身旁的郭睿明,两人脸上皆是疑惑之色。 季凉快步追上许安归,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许安归微微仰着头,眼神淡漠。 季凉从未见过这样的许安归,他与她相处的时候,也从未在她面前刻意摆出皇子的架子。 可现在他端着身份,俯视着整个郭府,淡然回道:“没怎么了。” 季凉察觉许安归言语中的冷漠,又追上两步,道:“今日来郭府,你不是要说春闱科举的事情?你这幅模样,要怎么与郭怀禀那个老狐狸开口?” “开不了口,就不说了,就当是郭府女儿回来吃一顿回门饭。”许安归不想再听季凉劝他,加快了脚步。 季凉惊诧落在后面,心中直打鼓。 这与他们之前在暮云峰上商量的不一样啊! 第120章 回门 ◇ ◎听说你把管家权给了赵惠◎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为何会对郭太师如此冷淡?他不想通过郭太师搭上宋谏了吗? 如果是这样, 那马上举行的春闱科举又要怎么办? 季凉脑子里乱得很,她不知道为什么许安归态度会忽然转变,直接把他们之前是商量好的计划全部打乱。 许安归与季凉在正厅落座, 郭太师夫妻二人与郭睿明夫妻二人陪着落了座。 下人们端上来六盏茶,六个人各怀心思的饮着, 相互望着, 谁也不开口说话。 齐静兰到底是不太明白为何这里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只当是郭府人一时间不适应这种身份的转换,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想着先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她笑盈盈地看向季凉与许安归:“王妃与安王殿下回门本是喜事。府上有意留安王殿下用完膳,不知道安王殿下是否愿意留下用膳?” 许安归淡淡一笑:“可。” 一个字,言简意赅,然后就没有话再往下说了。 季凉真是奇了怪了,这个许安归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平时跟她拌嘴的时候, 一堆话。怎么真正轮到他上场展现他舌灿莲花的技能了, 他反而变得沉默起来? 季凉觉得这不行, 立即看向郭夫人:“母亲,我有些常用的小东西落在偏水斋了, 您和静兰嫂嫂陪我去走走吧?顺便拿我落下的东西。” 郭夫人心里肯定比齐静兰清楚,季凉这么说,定是要给男人们腾地方,让他们找话题说。立即应道:“好。” 季凉跟着郭夫人出去的时候, 回眸看了一眼许安归, 用眼神警告他:不要闹了!赶紧说正事! 许安归却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端着茶杯, 喝着茶。 季凉忽然想起, 许安归这个人报复心极重, 之前她没经过他允许,就帮他纳了四个妾侍,他难不成是记了仇? 现在他怕不是要准备有样学样,准备在郭太师这里反将她一次? 季凉心里莫名其妙的慌乱,生怕许安归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女子们走后,大厅里只剩下许安归、郭怀禀与郭睿明。 郭怀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许安归的从进府开始就对他这么冷淡,但是他身为臣下,还是要尊一些礼数。 “殿下,王妃没有给殿下惹出什么乱子来吧?”郭怀禀显然是没话找话说。 许安归嗯了一声:“挺好,贤良淑德,第二天就帮我接了四个妾侍进府伺候我。” 郭怀禀:“……” 郭睿明接着道:“殿下大婚之后,过几日便要上朝了吧?” 许安归又嗯了一声:“陛下给了我三日假期,可我觉得休息的时间太短。不知道郭尚书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多告几天假?” 郭睿明:“……” 郭氏爷俩是看出来了,这位安王爷,王朝新贵,并不想与他们有任何交情。 一句话结束一个话题的本事,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难怪方才进来的时候,许安归一副看山看画就是不看他们郭府人的样子。 这么说来,苏青在安王府不得宠的传言,也是真的了?赵氏侧妃掌家,苏青不过就是空有一个安王妃的名头。 郭怀禀与郭睿明两个人心思转得飞快。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郭家把郭九小姐嫁过去为的就是与许安归攀关系。 可,许安归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郭府修好…… 前些时日许安归以雷霆之势在朝堂上逼礼部尚书霄请站队,其手段老辣让人防不胜防。 现在许安归不与郭府亲近,难道是……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可以替代郭府? 郭怀禀与郭睿明几乎是同一时间思及至此。 两人皆是一脸惊愕地互视一眼。 权御山河 第104节 许安归虽然把茶盏举到眼前,好似在细细观察这个花纹与样式再普通不过的茶盏,实则余光,已经把两只郭狐狸的表情尽收眼底。 许安归放下茶盏:“郭太师这茶味道正对我的口味,不知是什么茶?” 郭怀禀回过神,语气立即低了几分:“回殿下,这茶是郭府庄子里自己产的茶。并不是什么名茶。” 许安归笑道:“我可否厚颜问太师要一些?” 郭怀禀颔首:“臣一会让下人给殿下备一些。” 许安归扬眉又品了一些:“好茶。” 另一边,季凉跟着郭夫人与齐静兰在郭府院子里漫步。齐静兰还不知道季凉已经用计取代了郭若水。她一脸焦急的模样,有些话呼之欲出。 郭夫人倒不是很担心,毕竟代嫁过去的苏青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但是,安王对郭家是什么态度她也想知道。 于是郭夫人睨了齐静兰一眼,齐静兰及其有眼力地挽住季凉的胳膊,问她:“妹妹在安王府过得可还好?” 季凉点点头:“吃穿用度是极好的。” 齐静兰连忙摇头:“不是,嫂嫂问得不是这个好不好!” 季凉心中疑惑,难不成郭若水的嫂嫂问的是他们俩房事?想不到后院的女人这么喜欢打听这种事情。 季凉随即脸一红低着头道:“安王殿下待我也是极温柔的。” 齐静兰听闻脸上也是红了一片,见季凉回答了两个问题皆是答非所问,当下也不顾不得许多,低声问道:“安王府的管家权,交给赵惠了?!” 季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齐静兰与郭夫人想知道是这个。 季凉换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回道:“殿下是没有把管家的权利交给我。那不是心疼我,不想让我辛苦吗?” 齐静兰听了直叹气:“我的傻妹妹唉!这管家的权利一旦交出去,你想再要回来就很难了!现在你与安王殿下还在新婚,当然是情浓意浓,可这温情一旦过去,安王府后院的那些莺儿燕儿的占了殿下的心,你的日子就难过了啊!” 季凉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嫂嫂不要唬我,我才不信。” 此时季凉在齐静兰眼里,就是一个堕入爱河的女子,看自己的夫君哪哪都好。顿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劝起。 郭夫人眯着眼睛看向季凉,她才不会同齐静兰一般这样看这件事。 苏青在郭怀禀与郭睿明现在展现出来的聪慧已经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比拟的。她在齐静兰面前这般做作,无非就是为了让周围的人觉得“郭若水”像郭若水而已。 郭夫人开口:“静兰,晚上殿下要在府上用晚膳,你去膳房盯着点。” 齐静兰点点头,知道郭夫人要自己与“郭若水”说,便福了福身子,朝膳房走去。 郭夫人睨了一眼周围跟着的丫头与老妈妈们:“你们退下去吧。” 众人皆是领命,退出了院子。 季凉见郭夫人支走了所有人,便知道是有话要问,收了脸上那种纯真与懵懂。 郭夫人走向水榭亭宇,季凉跟在后面。 “赵惠掌家是怎么回事?”郭夫人开门见山。 季凉道:“是我让出去的。” “为何?”郭夫人问。 季凉回:“因为许安归想要肃清安王府,而我不便出手。” “肃清?”郭夫人回身看向季凉。 季凉微微扬起下颚,眼眸微眯:“防止内院有人如现在这般与外面通气。我早上才交出管家权。郭府不过几个时辰就知道了。我想,不仅郭府知道了。宫里的那位肯定也知道了。这便是安王要肃清安王府的原因了。” 郭夫人蹙眉:“我们的人必须留下。” 季凉把手对插在广袖之中,有微风从水面掠过,带起广袖的衣角。 她临风而立,傲然回道:“母亲,女儿以为,大可不必。” “为何?” 季凉看向郭夫人:“除非郭府,想让我连赵惠一起被驱逐出府。” 郭夫人不蠢,她在郭府掌家几十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 “你是说,安王想借此机会,把赵惠逐出王府?彻底消减东宫在王府的耳目?”郭夫人若有所思。 季凉转头,看向水榭外的湖面道:“这是安王与东宫的之争,我代表郭府,不宜卷进去。若赵惠与母亲的心思一样,要留下自己的人。以安王聪慧与手段,她必然留不下。赵惠是以定国公主的身份入的王府,府外是何等的风光?十里红妆啊,母亲。若不是拿住了她极大地错处,安王又怎么可能有借口把她逐出去。” “所以你主动交出了管家权,想要安王在这方面拿她的错处?”郭夫人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了。 季凉点头:“这场肃清对郭府并没有影响,就算是耳目皆被剪除,我还留在安王府,可以给父亲母亲带回安王府的消息。但是东宫,赵皇后以及其他人,是都不可能了。” 郭夫人会意了季凉的意思,觉得季凉所言极是,转而又问:“你又替安王讨了几个妾侍又是为何?” 季凉微微笑答:“夫人,我毕竟不是真的郭若水。妾侍进府分一些宠,一来可以让我在安王府更安全,二来安王就不会日日关注我,郭府也更安全。其实……就算我不提,陛下也会想办法安插进来世家庶女,成为安王殿下的助力。我想要代表郭家坐稳这个位置,自然是要识趣些。现在局面还很混乱,等大局已定,小姐就可以回来,尊享荣华富贵了。” “你倒是会打算。”郭夫人难得对季凉露出笑容。 季凉颔首:“母亲放心吧,女儿心里省得。”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在晚上10点。明天更新我想着,第一更放在晚上12点刚过,第二更时间不变d(^_^o)这样四舍五入等于看了一万字? 第121章 试探 ◇ ◎朝、东、门◎ 季凉这里已经赢得了郭夫人的信任。 而许安归那边还是战况焦灼。 许安归面对郭府两只狐狸一点都不露怯, 但郭府的两只狐狸心理却是一点谱都没有。 郭睿明想找闲话跟许安归说,许安归却是一副不想深聊的样子。 郭太师知道,许安归这是不想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便垂眸深思了片刻,再抬头望向许安归的时候, 许安归已经正坐好, 双手拢在衣袖里,等他说话。 郭太师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殿下对即将启程出使南泽的使团, 有何想法?” 许安归微笑:“岳丈,今日在朝下,我们就不要聊朝堂之上的事情罢?与其说这个由不得你我做主的事情,不如我们聊一聊往昔的事——叙叙旧,如何?” 郭太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殿下想聊什么?” 许安归笑得灿烂:“不如我们来说一说。我离朝八年来, 朝中的事情罢。” 郭太师蹙眉:“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其实郭太师想说的是, 有什么事, 是殿下不知道的呢? 许安归展开手,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拇指缓缓摩挲着红木略微粗糙的面:“陛下继位,改号永承。永承一年,因军门高官掣肘陛下新政,陛下不能容忍, 联合二哥, 以及当初时任尚书令的郭太师,一手策划了朝东门事件。” 郭太师眉宇逐渐凝结。 许安归抬眸:“那件事之后, 朝东门事件便成了整个帝国的禁忌。即便是记载在了史册里, 也封在了藏书阁, 最机密的地方。若无陛下指令,无法开启阅读。岳丈既然参与了当年的事情,不如跟我讲讲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罢。我想知道起因,想知道过程,想知道一切有关于朝东门的细节。” 郭太师沉默。 郭睿明惴惴不安,目光一直在郭太师与许安归身上来回扫视。 原来,许安归心里还是介怀当年被驱逐出去。 当年的年仅十五岁的他哪怕不知道缘由,也跪在朝堂之上为所有武将们求情。 郭睿明还记得那年许安归策马归来的情景—— 一个矮小的孩子,不知道骑了多久的马,一路硬闯宫门直到议政殿白玉石阶下,风尘仆仆的脸上眼泪横流。 勒马的时候,从高他半个身子的马上摔下,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的爬上白玉石阶,眼眸中有无垠的悲痛。 他跌跌撞撞地扶门而入,顾不得礼仪,质问东陵帝,为何要这么做。 东陵帝侧身,不去看他,只是扬袖:“乱臣贼子,杀无赦!把六皇子拖下去,禁闭!” 许安归绝望地摇头,喊着:“父亲!不要!您若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叫我陛下!” 东陵帝转身,怒目而视。 许安归稚嫩的脸上呈现出的那种震惊,至今都深深刻在郭睿明的脑海中。仿佛是一个孩童,失去了最珍爱的东西,哭得隐忍而失望。 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奔出议政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一路向着朝东门奔去。 那时候已经二十一岁的许安泽,追了出去,望着许安归离去的背影目不转睛,位列后位郭睿明,看见许安泽对守在殿外的侍卫说话的口型:杀了他。 三年,许安归了无音讯。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朝东门那场大火里。 这三年里,东陵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当年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年华正好。居然就在许安归消失的这三年里,一夜枯槁。 那时候郭睿明才看明白,即便是东陵帝,身为帝王,也有不能言说、不能碰触的伤痛。许安归就是他不敢想起的人。 更早的时候,赵家势大,后宫赵皇后一手遮天,无论是四皇子许安桐还是六皇子许安归在许都不安全。 贤妃身出名门,父亲临允是当时翰林大学士,是皇子们的师傅,但是手上并无实权。更不要说能护自己女儿周全。 所以贤妃忍痛把自己第一儿子过继给了惠妃,以求解家保住许安桐。而后又把年幼的许安归送到先帝面前与许景挚一起学武。 当先帝身体渐弱,贤妃又费尽心思地把许安归送上了苍山,跟着江湖第一剑客廉杀学了三年的剑。 贤妃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 东陵帝一直都喜欢许安归,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女子,更因为许安归从小跟着先帝四处征战,一身正气。学问上自小受到他外祖父、翰林大学士临允的影响,品性端方。身为皇子却吃苦耐劳,体恤父母。 他能用他稚嫩的双眼,看见百姓疾苦。能用他的手,写出百姓之期。 在东陵帝眼里,这才是储君之德。 这样一个孩子,离都八年归来,已经成长成为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 “殿下,想要重新彻查当年朝东门事件吗?”郭怀禀听见许安归不急不慢地询问,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许安归笑问:“不能查吗?” 郭怀禀垂目:“殿下可知道,您这个决定将会断送多少人的性命吗?” 许安归收敛了笑意:“我若没有相对的觉悟,就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起这件事。” 权御山河 第105节 郭怀禀苦笑:“殿下是要我郭家重蹈当年朝东门的覆辙吗?” “不过就是还死人公道,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到底在怕什么?”许安归望着郭怀禀,像是望着一座高山。 郭怀禀起身,行礼:“殿下,臣肩负郭家荣辱,不敢,也不能开口。” 许安归眯眼,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只要太子还没有倒台,只要他郭府三小姐还是太子妃,他就不能明目张胆地背叛东宫。 郭怀禀这句话说的何其直白:对不起,我肩负整个郭家荣辱,即便是我想帮殿下复查当年朝东门事件,我的家族,我的族人都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许安归点头,脸上又恢复了之前淡淡的笑意:“郭太师的心思,我明白了。我也不是什么顽固之人,郭太师说得这么明白,我自然也要考虑你的处境。我们来日方长。” 郭太师垂首,不敢再多说一句。 晚膳的时候,一桌子的人,皆是低头静静地吃饭。只有齐静兰不明白为什么气氛忽然变得这么沉闷。 她看了看郭太师,他一脸忧愁。看了看郭睿明,他一脸惶恐。再去看郭夫人,虽然淡然但是亦是眉头紧锁。 许安归与季凉坐在一起,面无表情。 夜幕临近,许安归与季凉从郭府出来,郭太师领着一众人欠身,目送许安归离开。 马车上,许安归用手指撑着额头,安静地望着窗外。 他漆黑的眼眸中印着许都街道逐渐点起的灯火,有光辉在他眼里流动。 季凉看着这样的许安归,只觉得陌生。 他不嬉笑,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她。 或许,这就是帝王之气。 许都这些明长的街道,本该属于他的。那些走在街道上,欢声笑语的百姓,也本该是属于他的。 若不是八年前,那场辩驳,他也不会策马离去。 季凉不自觉地向许安归靠了过去,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 许安归回过神,望向季凉,笑容顿时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伸手摸了摸季凉的发鬓:“在想晚上回去,应该去哪个女子哪里歇着。反正你也不想让我跟你一处歇着。” 季凉从他嬉笑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愉悦。 她沉默片刻,道:“对我,你不必如此。” 许安归扬眉:“什么?” 季凉望着他:“你若想要,这天下还有你得不到的吗?” 许安归笑容渐弱:“有啊。你不就是那个遥不可及,得不到的人吗?” 季凉看着许安归的眼睛:“我没与你说笑。” 许安归认真地回道:“我也没有在说笑。” 季凉沉默了许久,低下头:“我不能……” “理由,说来听听。”许安归眯起眼睛,耐心地等待着。 可季凉蹙着眉,不敢出声。 许安归见她不语,替她说道:“你从一开始对我就没有任何妄想,是因为……你的身份,会害我,对吗?” 季凉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一直隐藏住身份,可他对她有所怀疑,到底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的来历。 这事能拖一时,她便不会承认。 许安归见她不答,又道:“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在郭府与郭太师说了什么?” 季凉看向许安归。 “朝、东、门。”许安归一字一顿说给她听,“我想要他帮我替那些死在朝东门的武将世家翻案。那些人是枉死,我想要给死人安息,替他们翻案。” 季凉不知道,她的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波动,但是挽着许安归的手,在不自觉地收紧,她用了她根本无法克制的力量,死死地捏着许安归的胳膊。 许安归继续道:“我心中所愿,是你们心中所期吗?” 季凉蹙眉,眼眸微红。 许安归不再逼问,因为他已经试探得够多了。 第122章 刺杀 ◇ ◎这就是许安归,无谓生死◎ 季凉收回了手, 脸侧向另一边,眼睛里惊落了两滴眼泪,慌得她手足无措。她怕许安归看到她哭了, 不敢伸手抹掉。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任谁提起, 都能让她悲伤地不能自已。 许安归伸手, 想要把她拉到怀里,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若是她。 她才会这般无助与悲伤。 若不是她。 她为何…… 不。 许安归迅速否定了自己心中的第二种选择。 一定是她。 忽然, 许安归悬在空中的手又动了,他一把拉过季凉,把她护在怀里转过身,两人便滚在了马车地板上。 “咚咚”两声。 季凉错愕间抬头,看见两只箭矢正好插在他们原来坐的地方。 “是刺杀?!”季凉反应极快。 马车外,许安归随行保护的侍卫反应更快, 从街道两旁小巷里窜出许多身着安王府府兵衣着的侍卫, 跟蒙面人扭打在一起。 “嗖”的一声, 一道火光呼啸而来。“咚”的一声钉在马车的上,火箭舔舐着马车上的窗帘。“呼”的一下, 整个车帘就烧了起来,顷刻间马车顶就被牵连,率先起了火。 季凉看着那片火光,惊恐无比, 她下意识地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咳咳……” 许安归冷静道:“放火烧车, 是为了逼我们出去。凌乐人呢?” 季凉连咳了两声,做了几个深呼吸,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颤声回道:“月卿去采办药材, 我让他跟去了。” 外面吵杂,许安归没有听出季凉声音的颤抖,他黑亮的眼睛透过火光扫视周围,低声道:“我左肩有伤,月芒剑还在东宫。若是硬闯恐怕……” “咳咳,闯出去!”季凉当机立断,“我们在马车里太危险。若是这里起火,很快城防军就会来。这边有骚动,凌乐也会赶过来。拖时间就是!” “好。” 许安归拉着季凉,准备破车而出。 可是季凉却跪坐在马车里,无法动弹,根本拉不动。 她满眼的泪光,用祈求眼神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顾不得许多,另一只手也过来拉季凉:“你必须站起来,我没办法抱着你还能护着你!你必须站起来!!” 季凉死死地抓住许安归的胳膊:“我、我做不到……许安归,我做不到!” 季凉满眼的惊恐,她下意识地在逃离火给她带来的炙热的感觉。 八年前,她一个人站在火场里,感受着这种炙热而痛苦的窒息感。任她如何哭喊,都没有人来救她。 此时此刻,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深植在记忆里的那个火场。 像一个在火场里迷路的孩子一般,无限释放着她的惊恐。 她缓缓地伏下身子,双手捂着自己耳朵,企图隔绝马车之外的吵杂与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的声音。 “咻”又是一道箭从燃烧的车帘中窜出,目标是季凉。 这道箭矢速度极快,力道极大,许安归手中没剑,无法阻挡。 眼看就要正中季凉,许安归心一横,转身把季凉护在身下,用自己背替季凉挡下这一箭。 许安归闷哼一声,反手便把箭矢折断,而后他又拖着季凉往马车还没有燃烧起来的地方靠了靠。 “季凉!”许安归大口喘着气,企图平复背后箭伤带来的疼痛,他把季凉的手从耳朵上拉下来,怒声质问,“你这是要寻死吗?你若不站起来,只能活活地烧死在这里!” 死?! 季凉瞳孔微缩。 不,她不能死! 许安归一把把季凉从地上捞起来:“站起来,跟我走。” 季凉扶着许安归,勉强让自己站住了脚。 她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怕火。 自从八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她就不敢在看火一眼。 那场大火、那个她永远出不来的梦魇里,最后有一个人策马而来,对她伸出了手。 现在许安归也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两双手好像重合在了一起。 是他吗? 季凉深吸一口气,甩掉自己身上两层厚重的锦衣。 不能死! 季凉脱的只剩里面赤红色的纱衣,宛如一只火凤凰。 我……还有许多事都没做! 权御山河 第106节 季凉被许安归牵着从烈火中破空而出。 “嗖”的一声,又是一道劲风,对着他们出来的方向射来。 许安归摆脱马车制约,踩着马车一个翻身,先是用脚贴近箭矢,泄了箭矢的力道,而后身体以季凉为中心,画一个圆,脚上的箭矢就那么又“嗖”的一声,哪里来回哪里去。 马车周围,皆被安王府的府兵守出一个安全范围。 镇东镇西见许安归已经从马车里出来,立即摆脱刺客纠缠,靠向许安归,镇东随手拔起一把插在刺客身上的剑,递给他。 许安归有剑在手,所向披靡。 他把季凉送到镇东与镇西中间:“保护好她!” 镇东与镇西纷纷底喝:“是。” 许安归气沉丹田,眼眸盯着斜后方房顶,长程助跑。 左脚一蹬路旁商铺的桌子,右脚二蹬商铺旁楼宇的柱子,反身跃上商铺的棚顶,而后三蹬借助棚顶的弹力直接翻上了楼顶。 他落下的每一步之后,都有一只箭矢偏偏来迟,射入泥土里、柱子里。 藏匿在楼宇屋檐之后的那个蒙面刺客,看见许安归瞬息翻上屋顶,立即站直了身子,曲弓拉了一箭。 许安归眼眸微眯,只是身子稍微右移,头微微向右侧一偏那道箭便擦着许安归的鬓边的头发射入屋瓦之中。 许安归右手执剑,剑指那个刺客,似乎是在给他机会出手。 来人明显知道许安归在武学方面的造诣,毫不犹豫地丢弃了手中的弓,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 许安归见来者有意与他近身搏斗,便不再犹豫,脚下发力,剑指刺客心脏而去。 那刺客横刀,似有格挡之意。 许安归加重手中的力道,一剑刺去。 刺客身子忽然下沉,手中刀在许安归手中的剑下侧滑行。 许安归听着声音,心中暗道不好,想撤招已经来不及! “铮”的一声,那刺客把刀就那么划过许安归手中的剑,而后在剑刃中段上扬,刀立即在许安归剑上转了半圈,而后那刺客厉声一喝:“断!” 剑居然应声拦腰折断! 许安归立即后撤三丈,离开刀的攻击范围,冷声道:“断刀术!你是西神佛国的人!” 刺客也不多话,看见许安归主动撤离攻击范围,立即转身就跑。 许安归厉喝:“哪里跑?!”而后又执着断剑去追。 这刺客显然是个老手,先断了许安归的剑,然后拔腿就跑。此时没有武器的许安归再来追,那便是落了下风。 刺客一个纵向往返,转身持刀跃起,向许安归砍去。 许安归仰头盯着刺客,知道这个刺客跃起利用身体的重量再次砍下,是知道他手中的剑不能再承受一击,逼他后撤。 许安归当然不会按照刺客的思路走招,他与人过招的时候,奉承能不动就不动的原则。他跟躲那根箭一样,微微侧身,便想让过刀锋,准备赤手还击。 就在许安归侧步的时候,那刺客居然中途变招式,砍下变成了伸臂横扫,这一下,骤然多出了半个手臂的长度,许安归脚下只是侧了半步而已! 那刀瞬间就到了许安归的脖颈! 许安归大骇。 这人绝不简单! 从射出的第一箭开始,就在测试他出招的习惯。 等他翻上屋顶的时候,又故意射一箭再次测试。 这刺客确认他习惯就近反击不会做出太大的躲避动作,当即设计了这套击杀流程。 杀人思路清晰,目的性极强! 先是断了许安归的剑,然后持刀砍来,让许安归选择侧步避让,而后中途变招,让撤招中的许安归避无可避! 许安归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机警的杀人思路。 这人是专业杀手! 与他之前在战场上遇见的对手完全不同。 是他大意了! 许安归想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弥补,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他的脖子已经感受到刀刃划开皮肤,下一瞬便要削过他的脖颈! 许安归扬手,企图用手去挡,断一只手,总比死了强。 “叮——嗡——” 短兵相交声音先响起,而后是一道白色影子如风而至。 凌乐手中长剑下垂,直接挡在许安归身侧,硬接了这一刀。 那人极重的刀砍在凌乐软剑上,居然被返回了几成力量,震得刺客急急后退出去。 凌乐翻身落在许安归身前。 许安归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小心,他会断刀术!” 凌乐睨了许安归一眼:“嗯。” 然后凌乐的目光转向那名刺客手中的刀,缓声道:“断刀术。善断刚硬刀剑。有幸领教。” 说罢凌乐欺身而上,身影快得变成了残影。 那人见凌乐手中的剑尖在他急速抖动下,瞬间分化成一片剑网,便知道凌乐手中用的剑是软剑无疑。 面对软剑,他的断刀术毫无胜算。 刺客毫不恋战,甩手丢了一个烟球,一阵淡蓝色烟雾腾起。 凌乐立即收身法,用衣袖捂住口鼻,脚下一点,撤出烟雾的范围。 他自小就在江湖行走,知道这是刺客惯用的脱身烟雾,多半有毒,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离去。 身后传来一阵瓦片碎落的声音。 凌乐回头,看见许安归跪倒在瓦片上,捂着自己的左肩,脖子上鲜血如瀑。当即收了剑,从腰间的小药包里撤出一块纱布,帮许安归压住他脖子上的伤口,把他扶起来:“月卿在下面,让她给你处理下伤口。” 许安归点点头,脸色苍白。 凌乐背着许安归落下,季凉看见凌乐白色衣服上染满了许安归的血,心中咯噔一下。 这就是战场上的许安归,无谓生死。 季凉满眼通红,不敢出声。 第123章 麻烦 ◇ ◎城外流匪,城内刺杀,招招都是要夺金吾卫军权◎ 大街上的人已经被安王府侍卫全部清空, 街上只留下打斗之后的满地狼藉。 镇东镇西看见许安归落下来,浑身是血倒见怪不怪,只是上前回道:“殿下, 已经派人去找马车了。” 许安归抬眸看了一眼周围:“镇东,去隔壁街上, 敲宁王府的门。让十六皇叔来接我。” 镇东得令, 直接上房翻墙奔去隔壁街。 许安归盘腿坐在地上。 月卿是医者,身上习惯随身携带一些常用的药, 刚好手上有新采办的药材跟纱布。 她先是处理了许安归脖子上伤口,才绕到身后,看许安归左肩后面的箭,不由得啧了两声:“你左臂这是不想要了啊?先后各种一箭,就差一点对穿了。” 季凉知道许安归善用左手,左手对他来说很重要, 便轻咳了一声:“治好他的左肩, 不能落下任何病根。” 月卿刚想说两句怼回去, 就看见季凉满眼都是担忧,便把话留在了嘴里:“后面新伤, 不在话下。但是,面前的时间太久……我尽力吧。” 月卿摸了摸许安归后肩的那只断箭深入的位置回道:“太深了,我需要刀。” 忽然月卿想到什么,问:“安王殿下, 你不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为什么连这一只箭都躲不过去?还有, 你府上亲卫用的武器怎么这么次?随便就让人给断了?” 许安归没有力气,也不敢跟月卿拌嘴, 只能不断地喘着粗气。 倒是站在一旁、浑身是血的凌乐开口道:“殿下应该是替王妃挡了一箭, 马车着火了。剑断也不奇怪, 那人用的是西域的断刀术,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对手会这一招,确实很难防住。而且那人是职业杀手。” 凌乐方才背着许安归落下来的时候,扫过一眼现场的打斗痕迹,他几乎可以根据脚印间隔与落在地上的箭矢,就能还原出整个打斗过程。 月卿听见马车着了火,才后知后觉,在她身后那团黑乎乎的冒着烟的东西,居然是一辆马车。 这么说来,许安归之所以受了这么重的伤,其实是为了保护季凉。 想到这里,月卿的态度就好了许多,她从腰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了一个药丸递给许安归:“先吃了,止疼止血的。” 许安归接过来塞进了嘴里。 远处有火光闪烁,随即金吾卫左翊中郎将陈平策马带着百位辅巡警赶到。 陈平下马,扫了一眼满地都是黑衣刺客的尸体,安王府府兵正在把这些刺客的尸体往一处摆。不由得心中一惊。 许安归盘腿坐在长街中央,脖子上已经缠了纱布。 在他身侧有一辆被烧焦的马车。 一个血染的白衣少年负手立于旁边。 一个的蓝衣少女正蹲在许安归身后查看他的伤势。 安王妃的脸上尽是污渍,一身轻薄的艳红色的纱衣在夜风中微摆,头饰丢了不少,一半的头发半束着,一半落下,好不狼狈。 街道两旁的摊位已经被损毁殆尽。 昏暗的火光下,能看见满地鲜血。 陈平不敢想象,方才这里、在皇城许都居然会忽然出现这么大规模的刺杀。刺杀的对象还是常年征战在外,有战神之称的安王。 陈平当即绕道许安归面前,单膝跪地:“卑职来迟了!”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搭在陈平的肩膀上,目光凌冽。 权御山河 第107节 他把他拉近了,在他耳侧低声道:“告诉陈将军,这事务必一查到底。城外流匪,城内刺杀,招招都是要夺金吾卫戍守都城之权的连环杀招!一定要查出来!” 陈平听得胆战心惊,许安归受如此重的伤,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苛责,而是要他陈府自保。 许安归咳了一声,继续道:“朝中我会想办法,还请你转告陈将军,这事一出,这些时日在朝堂上,切莫意气用事。御史台的嘴,杀人的刀,让他务必忍下。” 陈平低头:“卑职代家父多谢安王殿下指点。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许安归眼眸微低:“来刺杀的人中,有西域的断刀术。” 陈平蹙眉,心领神会:“卑职这就派人去勘察现场。殿下需要卑职的人送您回去吗?” 许安归摇头,眼睛望着陈平之后:“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陈平回头,看见一辆四马并行的朱轮马车,马车前门上挂着“宁”字。 朱轮马车在东陵,只有亲王才可以乘坐。四马并行的朱轮马车更是只有许景挚独有。而这辆朱轮马车还有其他机巧。 江湖江海两人跑到马车左侧,拔出四个卡子,马车整个左侧的车壁就那样倒了下来,落在地上,成为一个斜坡。 许景挚坐着轮椅缓缓从马车左侧驶下。 凌乐半背起许安归,许安归艰难地走向许景挚。 许景挚手中拿着一把金色扇子,在他的食指与拇指之间一张一合,目光落在狼藉的街道上,言语清淡:“你与我坐一辆马车,你的王妃与她的侍女坐后面的马车罢。” 许安归点头,凌乐把他扶上马车。月卿扶着季凉去后面的马车。 许景挚转过轮椅,临走前,望向陈平,用手中的扇子点着他:“你最好查出来始作俑者是谁。不然……呵呵。” 许景挚话没有说完,陈平已经满头冷汗。 江湖推着许景挚回了马车之上,左侧车壁合拢,马车便向着宁王府行去。 陈平握着刀的手缓缓收紧。 * 马车上,许景挚望着脸色苍白的许安归,也是一脸狐疑:“这来人得多厉害,你才能伤成这样?” 真是月卿的药厉害,许安归此时此刻背后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他有力气跟许景挚拌嘴,于是横了许景挚一眼:“西域断刀术,你说厉不厉害。” 许景挚展开手中的扇子,掩住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哦,战场上直来直往惯了,遇见这种歪门邪道就应付不来了吧。” 许安归被断刀术阴了一招,已经很郁闷了,现在许景挚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气得他胸腔里有一股杀气乱撞。 凌乐曾经与许安归交过手,他记得许安归手中握有月芒剑,但是今日却是没有看见,便开口问道:“殿下的月芒剑在哪里?若是有月芒剑在手,这一战,对方占不到便宜。毕竟月芒剑是江湖名剑,铸造的时候里面溶的有质地比较柔软的银。”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许安归。 许景挚扬眉:“你的月芒剑……我记得回来的时候,交给许安泽保管了。” 许安归沉默片刻道:“当时在场的人太多,连你都知道我手中没有月芒剑,别人就更应该知道了。” 许景挚点点头,表示只凭这一点,确实无法推测是谁想要许安归的命。 许景挚的宁王府离刺杀地点非常近,说话间,便到了。 月卿扶着季凉从马车上下来,她已经帮季凉整理了头发。 两人都不会挽发髻,月卿只得把季凉所有的头发扭了几圈,然后整个盘了起来,插了个簪子固定。 许多碎发落在季凉的脸上,凌乱却不失端方。 为了方便行动,季凉甩下了外面两层锦衣,只留下了最里面一层纱衣。干净利落得仿佛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女将军。 凌乐也背着许安归从马车上下来。 宁王府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人奇怪的很,留的胡子花白,但是头发却是黑色的。月卿看见那人眼睛立即放了光,她趁着宁王还没下马车的功夫两三步跑过去抱拳低声道:“师叔!” 这怪人便是宁王府上的客医薛灿,他看见一个小丫头无缘无故地喊自己师叔,当即蹙了眉:“谁是你师叔!” 月卿连连眨眼,提醒道:“师叔!我从师暮云峰神医谷。早些年您回神医谷找师父的时候,见过我的!” 薛灿微微一愣,想了半晌:“哦……你是我师兄收的那个女徒弟?” “正是正是!”月卿见薛灿居然记得她,又是一阵激动。 薛灿抬眼,看见许安归脸色惨白从马车上下来,负手转身道:“跟我来。” 月卿一脸兴奋地跟过去,看见自己的崇拜的人,当即就把季凉甩在了一边,跟着薛灿跑了。凌乐背着许安归,也跟着薛灿走了。 原地只留下季凉与缓缓从马车上下来的许景挚。 季凉知道月卿一直都想偷师薛灿的医术,便没说什么,任由月卿去了。 江湖推着许景挚来到季凉身侧,许景挚抬眸看了一眼季凉,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季凉侧身,后退几步,半蹲行礼:“见过皇叔。” 许景挚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道:“我让他们找侍女带你去净池,梳洗一下。” 季凉回身:“麻烦皇叔了。” 随后立即有一群侍女拿着衣裳,引着季凉去了净池。 薛灿带着许安归,去了宁王府里的一处药庐。这间药庐,是许景挚专门为薛灿建的,四面墙从下到上,摆满了药柜。 月卿约摸着有几千种药材,看呆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药材摆在一起,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 薛灿不管她,只是让凌乐把许安归放在药庐里的床榻上。 第124章 鬼医薛灿 ◇ ◎给我看看的你手◎ 他让许安归把衣服脱了, 许安归不方便活动,凌乐直接找了一把剪刀,把许安归的衣服直接从伤口处“刺啦”剪开了。 薛灿先是看了看许安归正面左肩的伤口, 问道:“小丫头,这是你处理的?” 月卿见薛灿找她说话, 药也不摸了跑过来, 回道:“是。” 薛灿满意地点点头:“年级轻轻,下手倒是狠辣, 比我那个师兄符合我胃口。” 月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薛灿绕到许安归背后,看见他身后布满了伤痕,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你这小子,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说你惜命,你身上那么多伤。说你不惜命罢,背后的伤口又处处不在要害。明显是受的时候, 自己有意避开的。” 许安归苦笑:“战场上刀剑无眼罢了, 哪有您说得那么玄乎。” 薛灿看了许安归身后的断箭, 便去准备刀子,要把箭头剜出来。月卿连忙跟着去帮薛灿拿东西。 许安归倒是好奇, 问凌乐:“月卿,为什么对薛灿这么殷勤。” 凌乐瞄了一眼月卿,回道:“师姐早就想偷师了,师叔擅长的是毒。薛家到师叔这代才分出了毒医这一门。师叔栖息在宁王府, 也不过就是因为这里是帝都, 宁王殿下富可敌国,师叔仰仗宁王殿下, 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各种毒物与药材。” 许安归会意:“哦, 毒医。” 没过多久, 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天际,又是把树枝间休息的鸟儿惊飞了起来。 季凉在净池那边都听见了许安归凄惨的叫声,吓得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哈哈哈……” 许景挚在书房听见许安归的惨叫,笑得合不拢嘴:“我还以为他多硬呢,找我去接他。敢情他是不知道薛灿的手段啊。哈哈……” 月卿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围在薛灿的身边学着,薛灿一边往许安归背后的伤口上撒着什么粉末,一边说:“小丫头,我跟你说,这毒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治疗金疮一类的特别好用!就这小伤口,不出五天,绝对愈合得好好的!” 月卿连连点头,满眼落满了星辉望着薛灿:“师叔!您太厉害了!” 许安归蹙着眉,双手紧握,冷汗直冒。 这是他自找的。 他早就该想到,一个善毒的医师,能给他用什么正常的药疗伤? 许安归心中暗暗下了决定,以后,坚决、一定、绝不能再受伤了!这上药比上刑都恐怖,关键是他还不能生气。 谁知道背后这俩人,手上还有什么让人痛不欲生的药? 凌乐当然试过月卿用毒调配的药,知道这种疼痛是一般人无法忍受的,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叔……您这药,是拿什么试药做出来的?” 薛灿头也不抬地回道:“死人,或者地牢里的将死之人。” 许安归当即吓得身子一震。 凌乐会意点头:“难怪……” 难怪没人跟薛灿反馈过这药其痛无比。上药的人不是没力气说话,就是直接疼晕过去了。 许景挚约莫时间差不多,让江湖推着他去药庐。看见许安归一额头的汗,笑得收不住。 许安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许景挚扬眉:“你在我这里歇一晚吧?天亮再回去。夜深露重的,跑的那个刺客还没抓住。” 许安归嗯了一声,他现在浑身是伤,刚敷过药疼得很。要是再来一波刺杀,他恐怕真的就没命了。 许景挚着人送许安归去了客房。 月卿留下跟薛灿闲话。 薛灿很是喜欢月卿这个小丫头,不仅聪慧,而且医理极其扎实。 薛灿想到什么,问她:“师兄之前来许都找我,问过一件事。听说他接手了一个右腿经脉尽断的病人,我给的法子,后来他可试了?” 月卿抿着嘴,摇头:“没有。” 薛灿奇怪:“师兄来找我说的时候,情况紧迫,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试?” 月卿低头:“她怕断了以后,就好不了了。” 薛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想到什么,深有体会:“有这种顾虑是应当的,不是所有人都能狠下心这么对自己。这是铤而走险,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卿抬眸问道:“那师叔用这法子治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薛灿亦是苦笑摇头,他看向凌乐:“你手腕怎么样了?” 凌乐有意把手往背后藏。 权御山河 第108节 月卿忽然反应过来:“你受伤了?我看看!” 凌乐把右手伸出来,撩起衣袖,他的手腕处已经微微肿起。 “那个刺客伤的你?!”月卿用不可思议地目光望着凌乐。 凌乐嗯了一声:“事发突然,硬接了那一刀。那人不仅会断刀术,就连刀法与内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我手被他震伤……不会让他跑了。” 月卿心疼地看着凌乐问薛灿:“师叔,宁王府有没有冰啊?” “我去给你取来。”薛灿瞄了一眼凌乐,“你是靠手吃饭的,以后千万别再这样了。万一落下病根,可能就再也拿不起剑了。” 凌乐微微欠身抱拳:“多谢师叔提醒,凌乐记下了。” 药庐外,长夜宁静,夜幕星繁。 隐秘在黑夜里的这场刺杀,只是另一场阴谋的起始。 作者有话说: 啊,下一章开第六卷 ,这一章字少点。 第125章 黑夜 ◇ ◎这事,不是殿下做的?◎ 这一夜, 许都注定不太平,陈平先是在自己职责范围内进行全程布控,而后立即回家, 找陈礼纪商量这件事。 陈平把许安归给他说的话,跟陈礼纪复述一遍。 陈礼纪听了直叹气:“多事之秋啊!该来的到底是逃不掉。” “父亲, 我已经在全城布控了, 城防那里,还是需要父亲多尽些心。千万不能让刺客跑了!”陈平气喘吁吁。 陈礼纪看向陈平:“你觉得这事可以从哪里入手查?” 陈平沉吟了片刻回道:“安王殿下说, 那刺客会断刀术,断刀术来自西域。或许我们可以从入城通牒开始查起。” 陈礼纪听了摇头:“这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想,这刺客刺杀的对象是安王,跟他一起刺杀的刺客被擒之后全部服毒自杀。这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些人都是死士,而且是从西域来的死士。养死士的代价是很大的。不仅要钱, 还要场地。” 陈平思索一阵回道:“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要从跟西域有关的人开始入手查起?” 陈礼纪点头:“而且必须是有权力有官职的。能想到刺杀安王, 一定是与皇储之位有关系!” 陈平深吸一口气:“儿子明天就去一趟军部,跟刘尚书说明情况。” 陈礼纪拉住陈平:“先不要着急, 这事明天必会传到陛下耳朵里。我们需要有陛下的亲口旨意,才有理由、有权力彻查这件事。你若是这样贸然前去,刘旗未必肯配合。” 陈平知道陈礼纪说得有理:“父亲……刺杀安王殿下这事,刺杀之人想要的是什么呢?安王殿下的命吗?我觉得不是。” 陈礼纪抬眸:“在这里生活,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若是能死了以后一了百了倒也罢了。就怕……” 就怕这次来人, 要的不是许安归的命,而是正如许安归所言, 要的是陈府上下几百口的性命。 亦或者, 是为了金吾卫的护卫都城的权力。 * 许安归被拦街刺杀这件事, 没过夜就已经传入了皇宫里。 东宫与东陵帝几乎是一起接到的消息。 接到消息的时候,东陵帝歇在惠妃的兰香殿。 夜半三更东陵帝便被邹庆低声喊醒。 邹庆尽量不夸张地复述了一遍许安归被刺杀的经过。 “陛下,”邹庆小心翼翼地说道,“安王殿下脖子有伤,背后也中了一剑。受刺地点离宁王府极近,安王殿下便就近去了宁王府,找鬼医薛灿医治了。” “咣当”一声,东陵帝把手上的茶盏碎在了地上:“岂有此理!煌煌帝都,众人瞩目!居然能出刺杀亲王之事!金吾卫都是干什么吃的?陈礼纪他是干什么吃的!” 东陵帝气急,从床榻上站起,指着邹庆:“去!把陈礼纪给孤宣进宫!” “陛下!”惠妃见东陵帝大怒,连忙跟着站起来,拦住东陵帝,用手揉着他的胸口,声音柔软的像棉花,“陛下,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再大的事,也大不过您的身子不是?” 东陵帝闭上眼睛,胸口上下起伏,却也不再说话。 惠妃连忙继续劝道:“邹庆既然已经说了,六郎是被宁王接走了。给六郎看诊的是薛家人,薛家人的医术,陛下总是要信的。既是暂且无事,又何必再生事端,闹得人心惶惶呢?” 东陵帝睁开眼睛看着惠妃,惠妃又道:“陈将军这些年护卫都城,许都百姓安乐,那都是您看在眼里的。出了这等大事,陈将军怎么会不着急?他这会八成正在漏液全城布控抓刺客呢。陛下把他招进来骂一顿,也不能让刺客落网不是?消消气,消消气。” 东陵帝觉得惠妃说的有道理,自己确实太过着急,没有想到这一层。 复又坐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说的是,是孤气糊涂了。” 惠妃见东陵帝已经冷静下来,便向墨溱招招手:“去热一碗牛乳来。” 墨溱得令去热牛乳。 惠妃则是陪着东陵帝坐在床榻,牵住东陵帝的手:“陛下才不糊涂呢。陛下这是爱子心切,是四郎与六郎之福。六郎在沙场身经百战,身边又有府兵与亲卫。刺客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鬼医薛灿帮六郎看伤。陛下且放宽心,多想着自己的身子罢。孩子们还年轻,就应该经历些事,不然如何成长?” 东陵帝笑了:“这便是你让四郎出去几年的理由?” 惠妃把头轻轻靠在东陵帝身上:“四郎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贤妃妹妹把他过继给我,我把他抚养长大,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生儿子。四郎贤孝,只要是能进宫的日子,每日都来看我。不是陪我用膳,就是陪我说话。” 东陵帝想到许安桐也是一脸欣慰:“他是个好孩子。品性温厚,与你一般。四郎的继妃选好了吗?” 惠妃听到东陵帝问起这个,立即坐起了身:“陛下惦记,可那孩子一点都不上心。” 东陵帝蹙眉:“他这孩子,一点都不体谅你的苦心。” “陛下可别说四郎,”惠妃听东陵帝说许安桐不是,又着急替他辩解,“四郎也是心里苦,若是做母亲的再不体谅他,还有谁能体谅?” 东陵帝见她护许安桐是真的心疼他,便也放心了:“不如,你替他做个主吧?孤看那些世家的姑娘都是好的。” 惠妃捂嘴:“陛下真会说笑,哪有都是好的。难不成还要四郎全部娶回家不成?” 东陵帝拍了拍惠妃的手:“孤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与四郎了。你若心里有清王妃的人选,便与孤说。孤一定准。” 惠妃颔首一笑:“哪里就委屈了,能守在陛下身边,臣妾怎么都是高兴的。四郎那性子,恬淡,与世无争。我想着,不如给他找个与世无争、精通书画的孩子,一开始或许有些抵触,但是在一起生活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 “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东陵帝侧身瞧着惠妃。 惠妃想着:“陛下觉得工部尚书李涵家的四姑娘如何?年十七,正当龄。” 东陵帝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李涵家的四姑娘,是人称极善书画长琴的李心菀?” “陛下知道?”惠妃惊奇。 东陵帝道:“有一年,李尚书给孤送贺礼,送了一副仙鹤长寿图,无论是字还是画,都是他们家出自四姑娘之手。孤看了非常喜欢,是极好,自然是记得。” 惠妃见东陵帝对李家四姑娘称赞有加,连忙趁热打铁:“那这事陛下是答应了?” 东陵帝点头:“四郎极善丹青,有一位懂得姑娘跟着起看画赏雪,也不失风雅。” 正巧墨溱端着牛乳进来。 惠妃端过来吹了吹:“陛下用了牛乳再睡罢。若是睡不着,臣妾就陪陛下坐着,与陛下说话。等明天早朝,再去训斥也不迟。” * 东宫里,许安泽是从良娣房里被徐清喊起来的。 许安泽披了一件衣服,直接去了书房:“让何宣来书房见我。” 徐清得了令,立即去詹士府值房去请何宣。 何宣本就是合衣而睡,见徐清来传令,起身就匆匆往许安泽书房去了。 许安泽看见何宣来,立即招手:“你看看这封密报。” 何宣上前一步,接过那封密信,自右向左扫了一圈,而后若有所思地把信封合上,放回了许安泽的案牍上,而后双手拢起,站定,眯着眼睛。 许安泽一脸兴奋:“何詹士不觉得这是一个收了金吾卫的好时机吗?真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何宣忽然察觉什么问道,“这事……不是殿下做的?” 许安泽先是一愣,而后蹙眉:“你为什么会以为这是我做的?” 何宣颔首,不再言语。 许安泽自己倒是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许安归遇刺这事,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做的?” 何宣回道:“也不能怪别人这般猜测,毕竟安王殿下从回许都开始,太子殿下就与他剑拔弩张。若是此时此刻安王殿下有什么事,大家自然第一个想到就是太子殿下。” 此时此刻,何宣一提醒,许安泽知道,这个黑锅自己的背定了。 “这事,是有人陷害我?”许安泽只想到这个可能。 何宣想了一会道:“微臣倒是觉得,这事是一箭双雕。首先这次许都都城之内,一个亲王被人刺杀,金吾卫陈将军肯定少不了要被责骂一番。但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陛下肯定会让陈将军限时捉拿刺客。若……陈将军无法捉拿到刺客,殿下以为会如何?” 许安泽回道:“必然是要革职处理。领换他人。” 何宣点头:“这是其一。其二,据密报上所言,安王殿下身负重伤。说明来人刺杀水平极高。安王殿下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受伤?若是此事刺杀成了,顺理成章嫁祸给太子殿下……再加上之前皇后失德,这次太子与皇后就彻底失了君心。储君之位危已。” “何其歹毒!”许安泽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有这么深蹊跷可以挖掘,“以你之见,这事是谁做的?谁有这个胆子做?” 第126章 等待 ◇ ◎狗日的许景挚◎ 何宣伸出三只指头:“现在在许都做这件事受益的只有三个人。要么是清王殿下, 要么是宁王殿下,要么就是安王殿下自己。毕竟这场刺杀,安王殿下是死里逃生。而这场刺杀离宁王府最近, 宁王府是最好藏人的。南泽使团即将出发,主理南境事务的皇族还未选出, 若是安王殿下受伤, 现在能代表皇族出使的人,只有清王殿下了。” 何宣抬眸反问许安泽:“殿下以为, 这三人中,是谁会做这事呢?” 许安泽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的手摩挲着衣袖的边缘,许久才道:“许景挚。” 何宣蹙眉:“为何殿下会选宁王殿下?” 许安泽道:“若不是十年前,他摔伤腿。现在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就是他。他心中有怨恨, 我一直都知道。他就是想从中挑拨离间我们兄弟, 坐收渔翁之利!你不要小看他, 他当年既然也是太子人选,必然有过人之处。他与许安归相较, 许多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宣闭目沉思:“现在说这些或许都太早了。现在殿下要思考的是,您接下来要怎么做。” 许安泽冷笑:“我还能怎么做?当然是用尽一切办法也要阻挠陈礼纪找到刺客,只要陛下怪罪,我就有本事把金吾卫掌握在自己手里!” 何宣直摇头:“殿下, 您这么做, 不就是正中敌人下怀?!” “那又如何?只要我掌控了金吾卫,许多事, 就不会那么被动!既然我一定要背这黑锅, 那我也要拿回一个战利品!”许安泽眼中露出凶光。 权御山河 第109节 何宣撩起衣袍跪下:“殿下, 不可!万万不可啊!您忘记了吗?这事既然是冲着您来的,那么对方一定是经过精心谋划才敢动手的。您若是真的怂恿御史台参陈将军,这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您是国储,是嫡子。若是不范大错,陛下是不可能轻易废太子的!” 许安泽看着何宣,眸低里的野心无法熄灭。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那仿佛是一朵正在无限成长的罂粟,让他沉迷,让他无法自拔。 何宣一拜,恳求道:“请殿下想想罢。您之前就是如此刚硬,才会让安王殿下折了您的礼部与皇后的后宫之权!如果殿下在这般刚愎自用……恐怕殿下多年苦心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许安泽胸臆里有止不住的怒火,何宣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胸口,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可他知道,何宣说的每一句话都句句在理。 他无从反驳。 许安泽双手紧紧握住扶手,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何詹士已经有了破局的办法?” 何宣抬头:“微臣记得,安王殿下的那把随身携带的剑还在东宫。” 许安泽蹙眉:“你是想要我派人把那把剑送还给许安归?!” 何宣道:“是殿下亲自送去。” “他何德何能要我亲自跑一趟?!” 许安泽一听他要去给许安归送剑当即就要拍桌子。 何宣继续说道:“把剑送过去,安王就知道这次刺杀主使不是您。微臣相信,在过去的八年里,殿下已经用无数的方法刺杀安王殿下,都没有得手。现在您也不会再想着用这种方法让安王殿下臣服吧?既然这事不是您做的,那您就把安王殿下随身携带的那把剑还回去。借还剑,去探伤。把这件事与您无关,说给安王殿下听,安王心里把您排除了,您说他会警惕谁?” 许安泽忽然明白了何宣的意思:“你是说,必须让许安归知道,还有人想要参与到这场党争里。让他有个心理准备,防着其他皇子?这样即便许安归不是我的盟友,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人的盟友?” 何宣点头:“微臣正是这个意思。安王殿下现在与清王、宁王关系很好。用这件事离间他们,哪怕不成,也不会对殿下更坏。安王有趁手的剑在侧,那刺客就算想再次刺杀,恐怕也难成。只要安王殿下不是死于刺杀,想利用这件事陷害东宫的人,就不可能成行。” “那金吾卫那边我要怎么办?”许安泽又问道,“我若不能找人参陈礼纪,那金吾卫我又如何收入囊中?” 何宣道:“这事已经出了,您就算不参陈将军,也会有人帮您参陈将军。无论是谁参陈将军,陛下都一定会把这件事算在殿下的身上。所以,殿下,您一定要在有人参陈将军的时候,在朝堂之上力保陈将军!” 许安泽揣摩了这句话,恍然大悟:“如果我的人不能进去,别的人也不能进去!不如就这样保持原状。” “正是!” 何宣松了一口气,看来现在的许安泽还没有完全被权益蒙蔽了双眼,知道孰轻孰重。 这一场刺杀,表面上是冲着许安归去的,实际用心极其险恶。 这是一箭双雕,甚至是一箭三雕的险计。 现在在许都的三位皇子,一位皇叔,谁都有可能因为这场刺杀受益。 施这一计的人极其高明,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让东陵帝根本无从怀疑起。 * 宁王府。 许景挚给许安归安排一间客房,季凉沐浴完之后,也被人引到许安归的房间里。 季凉看见许安归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榻上。上半身缠满纱布,正蹙着眉喝着药。她担忧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脖子与肩膀,轻声问道:“薛神医看过了吧?” 许安归放下药碗:“嗯。” 季凉想看看许安归的伤势,可是他的肩膀已经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让她根本无从下手。 他本可以躲过这一箭,若不是因为她畏火,他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 终于,一滴眼泪从季凉的脸上落下,接着两滴三滴,随后连成一串。 许安归放完碗回头,看见季凉眼泪止不住地流,愣了一下,心情忽然变得极好。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嬉笑道:“哭什么,我又没死。” 季凉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低不可闻:“对不起……马车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办法……我……” 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我命硬得很,不是谁都能拿走的。”许安归轻笑,“你与其在这里哭,倒不如帮我分析分析这是谁下的手?嗯?” 季凉不答,只是低着头。 他手上抹掉她脸上的泪,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哭了,这点伤,两个神医都看过了,你还不放心?” 季凉点点头,抬起头:“其实这事……不用分析,看便是。” 许安归扬眉,用手揉了揉季凉的脸,逗她:“看?怎么看?用你这张小花猫一样的脸看?” 季凉拉下许安归的手,自己把眼泪擦了干净道:“既然是刺杀,必然有后招。我们且看着日后的朝中的动静便可。” “你都这么有数了,还哭?”许安归一直笑着望着她。 季凉见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漠然的样子,生气道:“我在说你的事情,你怎么这样不上心?” 许安归看她像一只发怒的小猫,想生气,却又因为愧疚不敢对他太凶,只能假假地吼一声。 她为他难过这件事,让他很开心。 可他不敢笑得太放肆,只能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都习惯了,你也要赶快习惯起来才是。” 即便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季凉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若,朝堂上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为,你可有探查思路?”季凉凑过去,看着许安归的脖子,温凉的呼吸,似有似无的落在许安归肩膀上。 许安归有些想避让,身子动了动:“也不是没有法子找……” “说来听听。”季凉又向前凑了凑又想去看他左肩,“你别动,我看看伤口。” 说着她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身子也贴了过去。 她刚沐浴而出,披着半干的头发,身上有玫瑰的幽香,白皙的皮肤在衣襟处露出诱惑,轻纱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些许透明。 一双杏眼,才哭过,圆圆的、红红的,似有秋水在里面荡漾。 许安归侧目便能看见季凉领口大开。 他立即抬手,扶住季凉,阻止她再靠近他:“你要是困,先休息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季凉当然不知道许安归想的是什么,抬眸用红彤彤的眼睛,望着他回道:“我不困。” “……” 许安归不敢看她,许久才道:“我好歹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这样,我怕我忍不了。” 季凉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的衣襟,都快滑到了肩膀,便立即与许安归拉开距离,把领口拉了起来,脸上一片大红:“你别误会!这衣服是许景挚给我找的!谁知道衣服那么大!” 季凉心里暗骂,狗日的许景挚,他肯定是故意的! 许安归心中暗道,狗日的许景挚,就知道他没按什么好心! 这要他们怎么睡? 别院,许景挚正准备就寝,没缘由地打了两个喷嚏。 江湖刚铺好床,听见许景挚没缘由打了两个喷嚏,回身道:“主子,受凉了?” 许景挚一脸奸笑,摆摆手:“哪有那么弱。八成是有些人在咒我呢。” 第127章 共枕 ◇ ◎别想了,睡吧◎ 许安归与季凉分坐床榻两边, 许安归艰难地站起身,要去拿外衣。季凉看见连忙跑过去,从屏风上把许安归的里衣拿过来, 帮他穿上。 许安归忽然觉得,自己若是这样一直受伤, 有人一直照顾也挺好的。 “来睡吧, 忙了一夜了。”许安归拍一拍身边的位置。 季凉低着头,捏着衣领, 站在一边,咬着唇。 许安归伸手,把她拉过来:“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我都伤成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对你做什么?” 季凉不言。 许安归又道:“我那个皇叔,聪明得很, 你若不跟我同床, 他若知道了, 定是要来找我茬的。说不定,你的身份, 他就知道了。” 季凉这才坐下:“我睡外面。” 许安归点头:“好。依你。” 说完许安归便向后靠了靠,挪到里面去了。他躺下,季凉帮他盖好被子,自己才拉起被子钻了进去。 她面对着外面, 侧身睡着。 眼睛一直闭不上,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方才在马车上许安归说的那些话。 心中疑惑在无限放大。 许安归知道她是谁? 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她的身份?若不是查的,那就是她哪里露出了一些信息, 让他察觉了? 是在哪里让他察觉了? 季凉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后有团温暖靠过来, 一只手臂把她拢进怀里。季凉要转身,许安归却道:“别挣扎,我身上有伤。” 听到这话季凉便不敢动了。 许安归暗笑,搂着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睡吧,别想了。这么复杂的情况,一时半会想不明白的。” “可是我觉得,你却挺明白的。”季凉靠着许安归,缓缓道。 许安归笑了:“你选我,不就是因为我还算聪明,有些手段,有些势力吗?你就算再聪慧,那也是在外学的。而我,自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学会说话的时候,就懵懂地知道朝堂上官员的品阶。开始上课的时候,就学的是圣贤之言。科举选的是为官之材,而我自小耳濡目染,学的就是帝王权谋。” 许安归找到了季凉的手,轻轻握住:“你或许可以替我在棋盘上用阴谋阳谋谋取更大的利益,而朝中那些人的心思,我却比你更加了解。他们品行如何,做事会做到什么地步,我心里有数。” “我觉得不是太子。”季凉翻了个身,看着许安归,“但是暂时也想不到是谁。” 许安归道:“正如你说的,明日之后那些人必会有所异动,我们且看着就行。若不是二哥,他必会来找我澄清的。” “可……不是他,你的处境就更危险。许安泽是明面上的敌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季凉眉头紧蹙,看着许安归缠着纱布的脖子。 许安归又向季凉靠了靠,把她拢在怀里:“本来是叫你睡觉。怎么又惹你说了那么多话,别想了。怎么查那个刺客,我心里有数的。睡吧,乖。” 许安归摸着季凉的头发,一脸疲倦,却为了跟她说话却不能睡。 季凉只好闭上了眼睛。 权御山河 第110节 好久,她才往许安归怀里凑了凑,把头顶着在他下巴,轻轻抱着他:“谢谢。” 许安归知道她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可是心里却是叫苦。 他又不是真的有断袖之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叫他怎么休息? 不如回府以后,还是分房睡吧…… * 许景挚坐在床上,一个侍女怯懦地低着头站在床前。 “看清楚了?”许景挚手里翻着一本书。 侍女回道:“是,看清楚了。安王妃虽然沐浴的时候遣散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在净池里。但是奴还是看见了。” 许景挚合上书,睨了她一眼:“下去领赏吧。” 侍女跪下:“多谢王爷。” 起身,退了出去。 许景挚把手中的书放在床头,躺下,侧身拉了拉被子,轻声道:“处理了她。” 守在一边的江湖得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那个通风报信的侍女,去账房领了赏,高高兴兴地数着碎银子。身后有一道劲风涌过,她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身后没有人,只有幽长的长廊,尽头漆黑一片。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刚要回头收好银子,一道黑影落下,一道白光一闪,而后来人捂住了她的嘴。 这个侍女连喊都没喊出来一声,就已经断了气。 江湖蹲下身,扛着那个侍女,消失在了宁王府大院里。 在药庐里盘腿打坐的凌乐,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望着门外,若有所思。 月卿在薛灿的药庐里爬上爬下,识别薛灿常用的毒物。 凌乐忽然开口道:“师姐。宁王府里,有人在杀人。” 月卿摸着毒药正在兴头上,没听清楚凌乐说什么,一脸疑惑:“什么?” 凌乐站起身,从身上解下缥缈剑,小心翼翼地靠向窗户,用手顶起窗户一条缝,向外望去。 外面漆黑一片,连月光都没有。 月卿凑过来,趴在凌乐肩膀上,看向窗外,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乐侧目回道:“我听见了杀人的声音。夜深人静的,外面除了府兵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一个脚步沉重,应该是不会武功的。一个则是脚步轻盈,武功极高。武功极高的那个人用的是剑,一招封喉。那人一招毙命,所以两个人的脚步声会变成一个。那个人步伐平稳,但是却是变重了,应该是扛着尸体走了。” 月卿对这种事情一向不上心,对这种微乎其微的异动不敏感。 她问凌乐:“你要追去看看吗?” 凌乐蹙眉,心思转得极快。 许安归那里有镇东镇西守着,应该没什么事,有事早就打起来了。可月卿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若是他走了,是调虎离山怎么办? 经过今天这晚的刺杀,凌乐明白一件事。 在许都王城里,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只要来人的目标不是许安归与季凉,他就没必要多管闲事。 几息的时间,凌乐想明白,便放下窗户,收了剑:“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月卿趴在凌乐的肩膀上,笑眯眯地看着凌乐,看得凌乐一阵心慌意乱。 但他沉得住气,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怎么这样看着我?” 月卿道:“以前你可不是这种息事宁人的人。” “我手上有伤,需要静养。”凌乐缓缓道,“万一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是自寻死路?” “对对对,”月卿连忙点头,“不去也是对的。你养伤要紧。” 说着月卿便去摸凌乐的右手,她轻轻地按着她的手腕问道:“这里还疼吗?” 凌乐摇头。 “那这里呢?”月卿换个地方。 凌乐还是摇头。 月卿手扶着下巴:“师叔这消肿的药是什么成分啊……居然好得这么快?不行,我要去看看!” 说罢月卿便丢下凌乐,自顾自地翻箱倒柜去找那瓶跌打的药。 凌乐望着月卿,木讷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温情。 * 次日,叫醒的晨鼓响过一遍,许安归就醒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季凉,轻声道:“醒了吗?” 季凉抱着许安归的手,嘟囔着:“我再躺会……” 许安归看着季凉赖床的样子,觉得好笑,便不再管她,把右手手从她胳膊里抽出来,挪向床尾,想要下床。 动作有些大,扯到了左肩,许安归疼得坐在床尾闷哼了一声。 季凉听见许安归呻\吟,立即清醒了,她连忙坐起来,爬过去:“没事吧?我起了,不睡了。你等我一会,我先去洗,我弄好了再来帮你梳洗。” 说罢季凉便爬起来,赤着脚跑到净房里。 “哎……”许安归拦都拦不住。 季凉去了净房就傻眼了,净房里面没有洗漱用的东西。 她忘记了,这是宁王府,不是许安归的府邸。 他们睡得屋子是宁王府的客房,许景挚自小锦衣玉食,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怎么会自己去洗漱? 肯定是由侍女端着进来伺候的。 季凉又坐回来床上:“没东西……” 许安归哈哈大笑摸了摸季凉的头:“不然我们回去也让下人伺候罢?” 季凉瞪了他一眼,把他手拉下来,没好气地问:“你也残了?” 许安归把自己左肩凑过去:“我可不就是残了。” 季凉懒得理他,转了个话头:“我先给你上药。” 许安归自觉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季凉坐。 季凉把桌上的药与纱布拿过来,开始拆许安归身上的纱布。季凉看见许安归脖子上的伤口不深,只是蹭破了一层皮,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季凉把许安归脖子缠好,又去看肩膀。 许安归前面的箭伤已经开始结痂,季凉小心翼翼地把药涂好,然后转到身后去。许安归背后的伤倒是还在愈合。 季凉道:“后面可能有点疼……” 许安归嗯了一声。 季凉把药倒在纱布上,猛地扣了上去。 有了前两次经验,许安归心里已经有预期,他只是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闭着眼睛等了一阵,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季凉坐在侧面,先把后面的伤口包了起来。 她绕着绕着,忽然停了。 许安归侧目瞧着她:“怎么了?” 季凉若有所思的回答:“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嗯?” “如果一个武艺很高的人用弓,比如说你。拉弓瞄准的力度会是差不多的吗?”季凉侧头看向许安归。 作者有话说: 第二更改到早上6点吧,起床就能看两更啦d(^_^o)爱你们呦~ 第128章 预谋 ◇ ◎皇叔你嫉妒我娶妻?◎ 许安归好像没听明白季凉的意思:“肯定是不同的, 瞄准的事物有近有远。用的力肯定是不一样的。” 季凉连连摆手:“额,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差不多的距离, 你拉的弓,到达目标的力道是差不多的吗?” 许安归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为何问这个问题?” 季凉回道:“你前后两处箭伤入肉的深度, 好像是差不多的, 不仅用的力度似乎是一样的,就连位置都差不多。所以我就想问, 如果是你,会不会在那个距离射出来两发箭,用的力差不多?” 许安归回想起前面中箭的过程。 好像也是如昨夜那般漆黑的夜里,他带着五千轻骑在南泽的街道上一路狂奔,这根箭飞过来的毫无预兆。 他虽然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但是他没预料到在街道两旁的楼宇上还有埋伏, 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避开心脏的位置, 箭入他的左肩, 随后周围有南泽护城军涌出。 许安归为了直夺王城没有停下,而是分了一千精骑去应战, 自己带着剩下的四千绕到了别的路,直取王城。 那个弓箭手,他倒是再也没有遇见过。 现在季凉问了这个问题,引起了许安归的警觉:“你想说, 或许在南泽射杀我的那个人, 就是昨日在房顶上的那个人?” 季凉点头:“你攻入南泽的计划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定的。其老四打开城门,在城外你没有恶战, 那么你的箭伤只能是在城内受的。昨晚那种情况, 与你冲进南泽都城的时候情况相似。夜晚、街道、毫无防备、几乎相同的射杀距离。夜色掩盖着他的轨迹, 街道杂乱地形,射杀你的人才能顺利逃脱。看着你中箭的深浅差不多,我就想,这两件事会不会其实就是一件事。” 许安归眯起了眼睛:“那么远的距离,射出的箭的力道应该是大体相同的……前后的箭头都没入了我的身体,看着拉弓的本事,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但,我身上的这两箭,如果都是昨日那个人射的……” 许安归转向季凉,意味深长地说道:“那这事,就有意思了。” 季凉蹙眉:“昨夜那人逃跑的时候,弓没有带走。或许我们可以去找金吾卫看看那只弓,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许安归扬眉:“看弓倒是不用着急。那两个箭头,是不是都在月卿手上?” 季凉忽然反应过来:“是!对比箭头也可以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所为!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把南泽的那只箭头带回来!” “嘘——”许安归斜眼看了一下窗外。 权御山河 第111节 季凉立即捂住了嘴。 许安归颔首:“快换药吧。” 季凉点点头,立即把许安归前面的伤口也重新上了药。然后,朗声对门外喊道:“你们进来伺候吧。” 一排侍女低着头,进来伺候梳洗。 不愧是许景挚王府里的侍女,伺候残疾人简直有一套。 她们不仅动作轻柔,还知道帮许安归穿衣服的时候,帮他固定住受伤的臂膀。整个衣服穿下来,一点都没碰到他的伤口,也没扯痛他。 再看季凉那便就有点慢了,宁王府里的侍女都没伺候过女主子,对于女主子的穿衣有些生疏。 许安归都已经穿好有一会了,季凉那边才弄好。 许安归坐在床沿上笑着:“看来皇叔府上确实没有养女眷。” 两人刚好都穿戴整齐,外面就传来镇东的声音:“殿下,宁王殿下派人来问话,早膳是去膳厅吃,还是送过来。” 许安归回道:“我们去膳厅。” 镇东得令,便去回话。 季凉站起身来,望向许安归。许安归身上穿着的是许景挚的衣服,他们俩身高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混穿对方的衣服也没什么。 只是许景挚的衣服多数都是花俏的颜色,他给许安归拿的这件衣服,竟是通体湖蓝色,上面用金色银色的线秀了波纹,看上去好不俊丽。 就连伺候许安归更衣的侍女都忍不住多看了许安归两眼。 季凉自是不用说。 许安归这张脸妖艳,但他好歹穿衣还是规规矩矩地颜色,不是玄色,就是深色的衣服,尽显稳重。 此时此刻换上许景挚绚丽多彩的衣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轻浮与妖媚。 “怎么了?” 许安归已经到了门口,看见季凉在发呆,便回身看向她。 季凉回过神,连忙低下头,快步走过来:“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穿这身衣服……好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许安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皇叔就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颜色。我穿着很难看?” 季凉心道,这哪是不好看,这简直是太好看了好吗? 但是她不能承认自己被许安归给色\诱了,更何况刚才伺候他穿衣服的侍女眼睛都看直了,她连忙摇头:“不好看!” 许安归见她言不由衷,没有拆穿她,只是扬眉道:“无妨,就借着穿一天。” 两个人去了膳厅,许景挚早就坐在桌前开始用膳。 他看见许安归与季凉,笑道:“两位昨夜睡得可好啊?” 许安归回道:“甚好。” 许景挚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哦?那坐下快些用膳吧。” 季凉向着许景挚微微欠身,便坐了下来,立即有人送上来九格小菜,与一碗粥。 许景挚的目光一直在许安归与季凉身上扫来扫去,心中暗道:不对,他俩肯定没有圆房。不然那床垫最下面的、床的正中间撒的有绿豆,他们怎么会没感觉到?许安归在外没开过荤,就算是受伤,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折腾? 许景挚眼眸微眯,放下碗筷,徐徐从手边拿过手巾擦了擦嘴,喝一口水漱了漱口,然后便坐着盯着许安归与季凉看。 许安归似乎没察觉许景挚审视的目光,淡定地吃饭。 季凉有些坐立不安,她总觉得许景挚一直在看她,看得她心虚,更不敢抬头去看许景挚。 她心中一直打鼓:许景挚为什么老是盯着她看?他常年在许都,是看出来她与郭若水长得并不像? “安王妃,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许景挚忽然开口了。 季凉动作僵了一下,把手中的饭勺放了下来,看着许景挚。 “不能!” 许安归抬眼,看向季凉:“吃你的饭,不用理他。” “嘶,我问郭若水,你多什么话?”许景挚不满。 “食不言,寝不语!你闭嘴吧。”许安归翻了许景挚一眼。 许景挚当即就从身边捡了半个馒头扔过去:“你放肆!” 许安归头也不抬地任由那半个馒头从他耳边擦过去,打在墙上,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许安归把手中的粥喝完慢慢回道:“你无理。你不仅无理,你还浪费!” 许景挚气得左眼直跳,他懒得理许安归,看向季凉,刚要问,许安归抢话道:“皇叔,你若是想要娶皇妃,跟陛下说一声,想必陛下一定会欢天喜地地让你挑个满意。你又何必觊觎我的人?” “我呸!”许景挚就差掀桌子了,“昨天就应该把你扔在街上!不就是成个亲,至于吗?我怎么问一句话就变成觊觎了?你要点脸吧!” 许安归面不改色,靠向季凉,捡起季凉刚放下的勺子,把她碗里粥挖了一勺,递到季凉嘴边:“乖,吃完我们回府去。” 季凉脸忽然一下就红了,她瞄了一眼许景挚气急败坏的模样,又瞄了瞄许安归,轻声说道:“皇叔看着呢。” 许安归扬眉,睨了许景挚一眼:“看着怎么了,嫉妒就自己娶一个去。看有什么用?” 许景挚差点就被许安归气得吐血,他忍住胸腔里上涌的一股气,狠狠地瞪了许安归一眼,自己滚着轮椅出了膳厅——眼不见为净! 江湖江海跟在许景挚后面,憋着笑。 许安归看着许景挚出了膳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季凉看许安归好像很紧张许景挚与她说话,接过许安归手上的勺子问道:“你怕他问我事?” 许安归嗯了一声:“他看着一副纨绔的样子,心思敏捷得很。你现在是多说一句就是多错一句,能不说是最好。” 季凉会意地点点头,三下两下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 外面许景挚随手从花圃里揪了一朵山茶,然后把这朵山茶幻想成许安归的样子,顷刻间就把山茶一片一片地给肢解了。 觉得还不解气,从江湖腰里抽出一把剑,剑光一闪“刺啦”一声,把一串开得正艳的紫荆给全部削了下来,然后又把剑送回了江湖的剑鞘。 正巧看见薛灿带着凌乐与月卿从另外一边的路,远远过来往膳厅去。 凌乐蹙眉,盯着江湖腰间的那把剑,若有所思。 薛灿看见许景挚只是稍稍点头示意,凌乐与月卿则是一个抱拳一个半蹲,行了个礼。而后便跟着薛灿走了。 薛灿把凌乐与月卿引到膳厅前面的园子道:“前面就是了,用完饭回去罢。” 月卿依依不舍得望着薛灿:“师叔……我,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您呢。” 第129章 还剑 ◇ ◎昨夜忙着藏凶手去了吧?◎ 薛灿把手拢在袖子里, 笑道:“你年纪尚浅,先跟着师兄把薛家正统医术融会贯通了再来找我罢。我与薛家而言,始终都是个异类。你天资聪颖, 天赋极高,这么好的苗子, 不要浪费在我手里才是。” 月卿嘟着嘴, 想继续磨薛灿:“师叔……” 凌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戳月卿:“还不快拜师?师叔答应教你了。” 月卿忽然反应过来,对啊!薛灿也没说不教她, 只是叫她把基础打牢了再来找他。立即高兴地要跪下拜师。 薛灿连连摆手:“哎哎哎,拜师就免了吧!我那师兄小气得很,知道我抢了他徒弟,指不定要怎么找我算账呢。你师父会武功,我不会。我可打不过他,你别给我找事。” “那师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月卿伸出手要去跟薛灿拉钩。 薛灿哈哈大笑, 也伸出手:“你这小丫头, 有意思得很。好,你既然真是有心学又有些天赋, 等你三十岁之后,名满天下来找我。我必毫无保留地把我毕生所学都交给你!”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定了约。 薛灿走了以后,月卿一脸兴奋地乱蹦:“凌乐凌乐!师叔答应教我用毒治病了!” 凌乐任由月卿拉着, 神思忧虑。 “凌乐, 你在想什么?”月卿见他心不在焉,一把把他拉住。 “嗯?”凌乐回头, 看向月卿:“昨天晚上杀人的是宁王身边那个侍卫。” “你怎么知道?”月卿瞪大了眼睛。 凌乐动了动耳朵:“刚才宁王拿剑砍树, 我听见了与昨天晚上一样的剑鸣。” 月卿一向想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 她只能轻声道:“这事,我们要不然告诉季凉?她聪明,肯定能知道为什么。” 凌乐点点头,两人快步去了膳厅。 * 在宁王府用完了早膳,许安归与季凉坐着马车,前脚才进了安王府的门,后脚许安桐便来了。 许安桐从马车上跳下来,行色匆匆,看见许安归,一把拉住他,一脸愠怒:“怎样了?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身边的人都没发现街上的异动吗?” 季凉向许安桐行礼:“见过清王殿下。” 许安桐向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则是笑道:“兄长,我没事。宁王府的薛神医,给我瞧的。薛家医术你还信不过嘛?” 许安桐一听是薛灿给他看的,便也没有那么急了。 他不知道要与许安归说什么,感觉这事,无论怎么说,都是错。 “兄长怎么不去上朝?”许安归看了看天,“现在还没有下朝吧?” 许安桐道:“告假了。我若去了,陛下一定会让我跟着南泽使团一起出发。” “可兄长在这里避着,陛下一样可以下旨。”许安归笑着,“不如去吧。兄长早些年之藩,在藩地政绩卓然,这方面肯定比我轻车熟路。我如今受伤,陛下就算是再想让我去,我也去不了。” 许安桐瞧着许安归的笑脸,心中有被狠狠砸过一般的痛,他摇了摇头:“我无心去做这些事。” 许安归倒是笑开了,伸手扶住许安桐的肩:“你是帝国皇子,理应如此。” 许安桐与许安归对视着。 他们何其相似的脸上,却有着完全两种不同的表情。 许安桐眼眸微红地望着许安归身上的伤,一脸悲愤。 许安归则是仰头轻笑,无所畏惧。 权御山河 第112节 站在一旁的季凉,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何,心中忽然有一种悲凉在蔓延。他们看上去那么像,细细看过去,却又有什么不同。 这一场凝视,仿佛是有其他的寓意一般,只存在于他们俩兄弟之间,周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殿下到——” 许安桐与许安归齐齐转向大门口的方向,看见许安泽的銮驾,停在了外面。 许安归看了季凉一眼,季凉回看了许安归一眼,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便是摇了两下头。 “臣弟、臣妾恭迎太子殿下。”院子里的人深深一拜。 许安泽从马车上下来,一眼便看见了许安桐与许安归在一起。 他嘴角露出不屑笑,缓步走过来,夹在两人中间,许安归与许安桐立即向两边后退了一步。 许安泽笑道:“四弟与六弟不愧是亲兄弟,感情当真是好啊。六弟受了伤,四弟即刻便来了。可是你们感情这么好,怎么六弟昨夜被刺杀,四弟今天早上才来看他啊?” 许安泽走到许安桐面前,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夜忙着藏凶手去了吧?” 许安桐一脸淡定抬眸望向许安泽,缓缓道:“请太子殿下慎言。” “我慎不慎言的,自不需要你说教。”许安泽转向许安归,“六弟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倒是很庆幸年初的时候把留下了四弟啊。不然,四弟不在许都,这一场刺杀大戏,若是得手,我不是连申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许安归望着许安泽:“二哥来,有何贵干?” 许安泽笑道:“我来自是有我的目的,但是说到底都是以探病的理由,来跟六弟澄清——刺杀的把戏我这些年做了不少,若是早找到这么凶的杀手,今日也不必在这里与六弟闲话了。” 许安桐蹙眉,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望着许安泽。 许安泽见两人都不说话,便哈哈大笑一场,伸手道:“元宝!” 跟在许安泽身后的内侍,弯着身子,把许安归的那把月芒剑递了到了许安泽的手上。 许安泽啧了两声:“这事怪我。若我早些把这把月芒剑还给六弟,六弟或许早就能把那个刺客抓住审出幕后黑手是谁了吧?” 许安泽把手中的月芒剑,拍在许安归的胸口:“拿着,好好保护你自己的命。你的命,只有我能收走。如今你既然回来,那我们就在朝堂上一较高下。” 许安归接住月芒剑,想说什么,许安泽却是一副不想听的样子,转身又上了马车。 季凉站在一边,望着许安泽的马车,心中暗道:这件事,当真不是他做的。若真是他做的,他便不会来还这把月芒剑。他不想许安归死于非命,最少他不想许安归死在别人的手下。 那么…… 季凉看向许安归,许安归拿着那把银色的剑,眼中有许多情绪混杂。 许安桐轻叹了一声:“你好生歇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许安归笑道:“好。” 许安桐又道:“贤母妃那便若你想到什么可以方法可以让她出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好。”许安归点头。 “你自己好好养伤,我走了。”许安桐走上台阶的时候,回身看向季凉,“帮我照顾好他。” 季凉似乎是没想到许安桐会跟她交代事情,下意识地点头:“是。” 许安桐离开安王府,季凉转向许安归,忽然发现许安归一直盯着她看。 季凉心里一阵慌乱:“你看我做什么?” “你在嫁入安王府的之前,见过兄长。”许安归笃定地说。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眼睛,回道:“大年初一,祭祖的时候,在大相国寺看见他与解和一起。” “听兄长说,他在相国寺里闲逛,是你去找他的?你为什么去找他?” 季凉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汗湿了,她张了张嘴,才道:“我找他自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许安归向季凉逼近了一步:“什么事?” 季凉后退一步:“我没有必要事事巨细地跟你汇报吧?” “有什么事,是你需要问兄长,而不是问我?”许安归不依不饶,他总觉得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向他隐瞒了一件事。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季凉看见月卿已经端着药过来了,连忙岔开了话题:“你的药来了!” 许安归眯起了眼睛。 季凉快走两步,把月卿手上端着的药碗拿了过来:“喝了药继续去睡吧……睡觉伤口好得快!” 许安归不接,只是望着季凉,固执地等着季凉告诉他答案。 可是季凉却是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不准备回答。 她从始至终都认为,寻找那个带蓝色玉佩救她的人,是她自己的事情。 许安归怒气渐旺,伸手拿过药,一口喝完,连叫苦都不叫了,直接把碗还给了季凉,转身便走了。 季凉愣愣地看着他离去,怎么感觉他好像在生气? 一边月卿蹙眉,奇怪地小声嘀咕:“不会吧,他居然没喊苦?是我没放对药,还是他失去了味觉?” 当天许安归便搬离了清风阁的正殿,睡去了隔壁的朗月轩。 夜晚,季凉坐在偌大的床上,看着月卿给她的腿施针。 “许安归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终于自己搬出去了。他跟你住在一起简直就是耽误你!”月卿一边拔针一边发牢骚,“我每天帮你治腿还要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他发现。他早这么干不就对了吗。哎,这几天他欺负你没?” “啊?”季凉回过神,“什么欺负?” 月卿瞪了她一眼:“就是对你动手动脚!” 季凉想起,这几天晚上,她睡觉,都是许安归抱着她睡的,让她的身上与心里都暖暖的。他一走,手边的被褥都凉了几分。 她又想起新婚洞房之夜,他偷食一般向她偷得的那个吻,缠绵柔软,深入心扉。 明明都快四月了,外面早就万花似锦,初夏来临,为什么离开许安归,会让她觉得这个屋子这么冷呢? 第130章 悸动 ◇ ◎不能圆房,也不能断了他的香火◎ “他都伤成那样了, 哪还有力气对我动手动脚啊……”季凉低着头,揪着被子,心里有无限的失落。 月卿看她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只撇嘴:“他没欺负你,自己出去睡了, 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季凉一惊, 语无伦次:“谁、谁说我不高兴!” 月卿把季凉腿上的针都拔了下来,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都写在脸上了啊!” 季凉唇线紧抿。 月卿笑眯眯地问:“你不会喜欢上许安归了吧?” 季凉张了张嘴, 她下意识地要反驳,但是怎么也说不出否定的话。 她喜欢上许安归了? 怎么可能? 可是被月卿这么一说,她心里还有些小高兴。 她,真的有点喜欢许安归?! 因为在意,所以他对她态度冷淡,不跟她同屋, 她会不高兴?! 月卿看似无意的一句话, 让季凉察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 她的心脏忽然停了半拍, 然后又毫无规律的乱动了起来。 怎么会?! “咳咳……” 季凉刚一张嘴,喉咙像卡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死命地想要咳出来。 怎么会? 她为什么会喜欢许安归?! 她捂着嘴,皱着眉,拼命地抑制胸口的气息。 但越是想抑制,就越是咳得厉害。 月卿见她没有缘由地猛咳了起来, 吓了一跳, 连忙拉住季凉的手腕给她摸脉,她的脉搏跳得极快。 虽然快, 可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季凉跪趴在在床上, 猛咳着, 呼吸有些困难,眼睛里卡的全是眼泪。 月卿没有见过季凉这样,连忙给她顺背:“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季凉摆摆手,却止不住咳。 “砰”的一声,房门就被人推开了,来人见季凉趴在床上猛咳,立即坐过来扶起她:“怎么了?” 季凉抬眼看见许安归,卡在喉头的难受瞬间就消减了许多。 她摇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擦着眼角的泪。 “为什么会忽然咳得那么厉害,我在隔壁园子都听见了。” 许安归伸手去摸季凉的额头,季凉却是向后避开:“我没事。” “没事?”许安归扫了一眼月卿身边的银针,“没事她拿针干什么?” 季凉侧目,不回答。 月卿抢着说:“我刚跟师叔学了一套针,试试新针法不行吗?” 许安归狐疑地看着月卿,又转头看向季凉:“你真没事?” 季凉又向后靠了靠,好像刻意与他划清界限一般:“我真的没事……我要睡了。” 许安归见她避开他的手,心中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然一疼。 许安归不懂,为什么早上兄长说了那“替我照顾好他”之后,他就觉得季凉对他好像变了。 直觉让他觉得她与许安桐之间有什么事,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他隐瞒。 权御山河 第113节 许安归望着季凉,许多话就在嘴边,可是她侧着头不看他,一副不想与他说话的样子,让许安归放弃与她沟通的念头。 他想问季凉,她与兄长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是话到嘴边了,又不敢真的问出来。 他僵硬地站起身来:“没事便好。”人就离开了。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背影,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月卿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靠近季凉:“对了,昨夜宁王府死人了。” 季凉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月卿道:“昨夜,凌乐说,他听见宁王身边的那两个侍卫,杀人了。” “听见?”季凉蹙眉。 月卿点了点头,然后把凌乐跟她说的话转述了一遍给季凉。 季凉颔首问道:“凌乐还说什么了?” 月卿仰着头,想了想道:“他还说,死的那个人,有可能是个女子。” “怎么说?”季凉看向月卿。 月卿回道:“因为那个人死了以后,背尸体的那个人,脚步虽然加重,但是从奔跑的速度来看,尸体应该不重。很有可能是一个女子。” 季凉眸光微眯,手揉着被褥,嘴里念着:“女子……女子……” 忽然季凉回想起在宁王府用早膳的时候,许景挚一脸玩味地看她,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许景挚……”季凉抬起头,望向月卿,“他很有可能猜到了我的身份!” 月卿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季凉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念头在她的心里不断地翻腾。 不对啊,许景挚到底凭什么能猜出她的身份? 季凉再一次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抬起头,望向窗外,而后起身,从屏风上扯下一件外衣披上就推门而出。 “我有些事需要问许安归。”季凉头也不回地往朗月轩跑。 “哎,”月卿喊了一声,发现季凉根本不理她,不由地冷哼一声,“还说不是喜欢?!一会不见就追过去!” “砰”的一声,门又响了,吓了月卿一跳。 她抬头看去,见季凉还没有跑出去多远,又跑回来了。 季凉气喘吁吁地问她:“许安归身上中的那两个箭头,你收哪了?” 月卿愣了一下,道:“收哪感觉都不安全,就随身带着。” 然后从身上扯下来一个圆鼓鼓的小荷包。 季凉就知道月卿很靠谱,接过小荷包,又跑了出去。 * 季凉披着外衣,刚跑到朗月轩院子门口,就看见叶思从许安归的房间里退出来。 叶思回头,就看见季凉披着衣服站在院门口,脸上立即挂上了微笑。 她款款地向季凉走过去,半蹲着行了一礼:“妾给王妃姐姐请安。不知道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歇下。”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呼吸,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服:“妹妹不也没有休息吗?” 叶思用手帕捂住嘴轻笑:“是呀,妹妹这不是有些事。这就要去休息了,妹妹告退。” 季凉侧目看着叶思从她身边走过,又看向许安归房间还没有熄灭的灯,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明白自己不高兴的原因—— 许安归回来就招了一个侍妾过来伺候,可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对许安归发脾气。 她从嫁入安王府开始,一直都表现出一副她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与她而言,她只想保持跟许安归战友的关系,再无其他。 以她对许安归的了解,他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对她允许他纳妾这件事这么生气。 但叶承辉还是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了他的书房,而且是用那种胜利者的姿态向她挑衅。 这么说,叶承辉来他虽然不喜欢,到底还是没拒绝。 他这是在与她赌气? 季凉站在院子门口许久。 她拉紧披在身上的衣服,闭上眼睛,反复地进行悠长地吐纳。 她企图用呼吸竭力抑制自己内心的不悦。 月卿的话还在耳边——你不会是喜欢上许安归了吧? 季凉蹙眉,不自觉地蹲下,抱着自己腿,一遍一遍地逼自己回忆那一夜的事情。 那些死在火海里的人最后挣扎的样子。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把她一起推出火海的样子。一遍一遍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些追随他们而枉死的人,与那片焦土融为了一体。 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都在等着她为他们沉冤。 大仇未报,大事未成,她有什么资格独自幸福? 许安归…… 许安归真的是她的良人吗?一个会拥有无数女人的男人,哪怕以后会权倾朝野,哪怕他富可敌国。 他真的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吗? 她的父亲与母亲,两人相守一生。 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就是那样的忠贞不渝的爱情。 她不能理解皇族为了利益而捆绑在一起的婚姻。 在她心里,若是要在一起,那便是一心一意一双人。 若不是一心一意一双人,要了也不过就如她现在这般,日日以怨度日罢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许安归的话从头顶落下。 季凉惊得抬头,见许安归也是披着外衣,站在她的面前。 他长得真是好看,哪怕是在月光的阴影之下,他如利剑一般的脸,也能绽出与月光匹配的光华。 他的好看,脱离了凡尘,无时不可不再提醒着季凉他不是她的良人。 既不是她的良人,那他与谁共度春宵,又与她何干? 她努力地不去想方才那间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收了心思,缓缓站起身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既然是有事来找我,为何不进去?”许安归望着她,看不见她脸上有什么表情。 “我只问一个问题……”季凉低头,她不想让许安归看见她几近失控的表情。 许安归看也没看她,转身就走,衣角在他脚边微扬。 “进来说。” 许安归声音缓一步飘了过来。 季凉闭上眼睛,又做了一番挣扎。 最后她安慰自己,这种事,以后会经常碰见,总不能每次碰见都躲过去吧? 许安归是皇族,他们家有皇位要继承,不多生几个儿子,谁知道能不能养大。既然自己不能跟他圆房,也不能断了他们家香火,拖累他吧? 季凉在原地给自己做心理建树的时候,一副决意赴死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小声bb:我觉得你们不对劲? 是我有问题还是你们有问题(>﹏<) 为什么标题稍微那个一点,点击率就高于平均水平。 _(:_」∠)_前面玷污啦,洞房,还有前几天发的共枕,你们这么想我被红锁吗(t . t)55555,救命。 第131章 夜谈 ◇ ◎许安归,不要再追查我的身世了。◎ 许安归见她没有跟上来, 便回头看她在做什么。 季凉拉住自己外衣,原地转圈的样子,倒是可爱极了。 哪怕她有着令人胆寒的城府, 可这些天,与她在一起相处, 她无意中流露出少女应该有的纯真模样让他爱不释手。 那种感觉, 仿佛是冬天的雪花落入了他的心里,外表虽然冰凉刺骨, 但是轻轻地碰触,却能让他心里痒痒的。 而那雪,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水,滋润着他那片干涸的田地。 此时此刻,那片心田里,已经有了春来化冻、万物复苏的气息。 万顷莹木, 苍翠欲滴。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 这样一个看似捂不热的人, 就是那样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的眼里, 长在了他的心里。 他怎么舍得与她置气? 从他上暮云峰去找公子季凉,看见她眼下那一颗小小的痣的时候, 他就知道她是谁。 她花了这么多年布了这么大一局棋,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朝东门下那一片冤魂。 权御山河 第114节 他们虽然成亲,可她拎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是他的妻。 他心理清楚,她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若是有事瞒着他, 必是顶重要的事情。 他又何必因为这些小事,让她觉得不快? 既不是情人, 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事事向他汇报? 许安归轻叹一口气, 又回过身去, 快走几步,拉住了她冰冷的手:“夜深微寒,进屋来说。” 季凉就这样被带进了他的书房。 刚进屋子,季凉就看见桌上放了一个饭盒。 许安归把饭盒里的燕窝拿出来,放桌上:“叶承辉送来的。我不喜甜食,不吃也是浪费,你喝了吧。” 季凉有些卡话:“是……她自己来的,不是你招来的?” 许安归抬眸:“我找她做什么?” 季凉憋红了脸,不回话。 许安归当下就领悟出了意思:“你以为我搬出清风阁是为了方便招侧室?” 季凉连连摇头。 许安归扬眉:“我在你眼里,是如此好色之人?” 季凉又连连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许安归算是知道她之前在朗月轩外面发呆是为什么了。 知道她站在门口不进来是因为他招侧室而纠结,许安归心里顿时就舒服了不少。 他隐了之前满脸的不悦,问道:“你来找我问什么?” 季凉听到许安归问她话,立即积极地岔开话题:“哦!对!我想问你,你身边有没有一件玉佩?” “玉佩?” 许安归知道季凉问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玉佩,他想了想,便想到了许安桐身上的那个颜色异样的玉佩。 许安归忽然明白了,问道:“那日你追兄长,就是为了问那块玉佩?” 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心里的结彻底解开,他想了想回道:“东陵帝国,每一位行了极冠之礼的皇子都有一块像兄长那样颜色的玉佩。那块玉佩由内务府司珍房打造。因为色泽原因,从选材开始就及废功夫,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磨好的。我才行了礼,我的玉佩还在打磨中。” “哦……” 季凉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立即陷入了深思—— 这么说来,八年前把她从火里救出来的人,肯定不是许安归了? 许景挚应该也不可能,因为他与许安归同岁。当年也是十五岁的年纪,没有行极冠之礼,怎么可能有那块玉佩? 奇怪…… 许景挚没救过她,又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猜出她身份的? 季凉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想,当年救她的人,大概率是许安桐了? 也不对……许安桐八年前也没行冠礼。 当年身上有那块蓝色玉佩只有人在许都已经行了冠礼的太子,许安泽。 是太子救了她? 怎么可能?许安泽当年想要把军门赶尽杀绝,怎么可能救她? 既然是救了,那必是有所图谋,为什么又把她丢在藏尸地? 季凉发呆的时候,许安归问道:“你为什么要问那块玉佩?”。 季凉连忙摇头,从怀里掏出月卿给她的荷包:“两个箭头都在这里了,来对下吧。” 许安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实在不想说,便也不再勉强。接过荷包打开,把荷包里的两个箭头倒了出来。 “咚咚”两声,箭头掉在桌子上。 许安归挥手:“拿两盏灯过来。” 镇东加了两盏灯,放在了桌子边。 掉在桌子上的两个箭头无论是从形状、大小还是用料,都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两次射杀许安归的人,是同一个人。 本来许安归没把这两次射杀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看见桌上的两个箭头,许安归与季凉都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微风穿堂,带动着烛火有些许地闪动。 季凉先开口:“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放暗箭。” 许安归不置可否。 季凉继续道:“必须尽快查出这个人是谁养的,不然后面的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许安归眼眸微眯,沉默不语。 “昨日,你说你心里有数,是对什么有数?”季凉看着许安归,“是暗处的人你知道是谁,还是你知道这事不是太子做的?” 许安归长出了一口气:“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我不喜欢妄自揣测。” “所以这事,你要查吗?”季凉问。 许安归道:“陈礼纪已经着手去查了,那刺客既然是为了杀我而来,事成之前,他是不会出许都的。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刺杀我。且等我伤势恢复,设一局把他引出来擒住便是。我们现在的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春闱会试。” 季凉一听许安归说这个,就又有话说了:“昨日回郭府,你怎么不与郭太师说春闱会试的事情?礼部主持春闱会试,临太傅会成为试主考官,只要得到吏部的支持,就可以不动声色的把人安排在你想要的位置上。” 许安归颔首:“其实,与其说是我不愿意与郭太师说春闱的事情,倒不如说,我相信吏部尚书宋谏的为人。他在那个位置有几年时间了,你可听说过他有什么风评不好的事情?” 季凉沉思片刻:“宋谏这些年为官为人都很圆滑,却是难得的正直。他一般不会刻意针对谁进行人员的调配。” “所以,我觉得与其刻意去找郭太师接触宋谏,倒不如相信他的人品,不会刻意为难我中意的人。” 许安归心中到底有顾虑,他有些不安地蹙起眉。 季凉却道:“你放心吧,若是说之前裴望还有些自负,不好控制。那么经过裴将军朝东门斩首事件之后,他应该心性收敛了不少。与他的前途相比,他应该有更在乎的东西。不然那日,他也不会硬闯法场。” 许安归点头:“但愿如此罢。” 季凉道:“其实我觉得这次,你没去成南泽倒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许安归看向季凉。 季凉坐直了身子:“东陵帝有心让你为朝廷效力,自然不会就给你一个三品将军的闲差在许都待着。既然去不了南泽,无法掌控南境,那么春闱会试选一批寒门为你所用,也是制衡许安泽的一种方法。” 许安归觉得季凉说得有理:“这么说来,陛下会借着春闱之事给我安排一些差事了。” 季凉道:“养好身子,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说完她便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哈欠。 许安归站起身,望着她:“夜深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季凉揉了揉眼睛,点点头,站起身,往回走。 许安归跟上,又给季凉披上了一件衣服:“我搬到朗月轩来休息,并不是与你置气。” 季凉低着头没有说话。 “后面的校场工部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明早开始,我便要早起去看府兵们上早操。四更便要起床,我怕扰了你休息。”许安归陪着季凉往清风阁走。 季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许安归侧目看着季凉:“有些事,是我着急了。可我们现在在同一战线上,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朋友,多一些信任。” “许安归……” 季凉站住了,她转向许安归:“不要再追查我的身世了。到了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告诉。” 许安归蹙眉。 “也别再试探我了。”季凉低下头,身子有些微微发抖,“我经不起试探。” 许安归望着季凉许久。 现在这样有所畏惧、敏感、胆小、胆寒、却又勇往直前的季凉,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他很希望,她是她,可又害怕,她是她。 若真的是她,他要怎么去跟她告罪,求取她的宽恕? 若不是她,那她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许安归明白,在季凉的身份没有得到证实之前,他不应该留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在身边。可他心底总有一丝希望,希望他的坚持,能得到她的回应。 他忘不了昨夜季凉拉住他胳膊的手在收缩、颤抖。 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跟她看见火就走不动一样,那种恐惧与愤怒,是深植在她的记忆里的。 这样一个脆弱的人,用尽力气重新站在了这里,那他是不是也要给她一些时间适应呢? 许安归眼中忽然印入了点点星辰,他走上去,拉住厚厚的衣服,把她裹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语:“好。” 第132章 喜事 ◇ ◎“孤有意,让我们家四郎娶你们家四姑娘为王妃。”◎ 次日清晨, 太子与许安桐一起告了假。 朝堂之上,东陵帝好好地把陈礼纪给骂了一顿。陈礼纪当即表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追查杀手的身影,但是需要朝廷六部的全力配合。 东陵帝下了口谕, 请朝廷六部与京兆府伊一起全力配合陈礼纪的追查工作。 而后礼部尚书霄请上前一步,问了南泽出使应派哪位皇子去南泽主理, 南泽出使队伍即将启程。 东陵帝坐在王位上, 沉思良久道:“让清王去,何如?” 朝下短暂的安静之后, 爆发出一阵低语。 权御山河 第115节 其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太子不能离朝,安王才被刺杀伤重无法远行。现在留在帝都可以代表皇族的人,只有现在在翰林院任编修的清王许安桐。 但东陵帝这话一出,下面虽然有短暂地讨论但是也没有一个人上来说话。 东陵帝看向解和,希望他身为许安桐的外祖父,可以上来禀事。 可是解和全然是一副抱着笏板, 闭着眼睛, 听之任之的模样。 站在一旁的郭太师则是低头, 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东陵帝眼睛眯起, 朗声道:“若没有众臣工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朝下之臣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反对,便一齐抱着笏板, 欠身回道:“诺!” 这事落定, 是在意料之内。 众臣确实也找不到还有谁可以出任这个位置。 散朝之前,东陵帝目光看向工部尚书李涵:“李尚书, 御书房来。” 李涵微微一愣, 一脸迷惑地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兵部尚书刘旗。刘旗也是一脸诧异, 为什么在安王被刺杀的这个节骨眼上,东陵帝要找的是工部尚书,不是他? 李涵捉摸了一路都没琢磨明白东陵帝找他有什么事。 去御书房路上的时候李涵的心里直打鼓。 邹庆在御书房外接李涵,李涵看见邹庆立即做了个一个嘘声状,然后把邹庆拉远了些,行了一礼问道:“大监知道陛下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这心里很是没底啊。” 邹庆见李涵一脸迷惑,便笑开了:“李尚书放心,陛下找尚书是喜事。” “喜事?”听到这个词,李涵更疑惑了。 邹庆见李涵不明白,也不再多说:“李尚书快进去罢,别叫陛下等久了。” 李涵一脸懵的状态进了御书房,见了东陵帝。 “臣,李涵拜见陛下……”李涵缓缓地行礼,心中还在一直琢磨什么喜事。 难不成,他这是要升官了? 不能吧? 一品的三公还在位,二品的门下、中书皆有人,尚书令的位置虽然暂缺,但是他一个两边都不沾的人,哪有后台保他坐上尚书令的位置? 自从郭怀禀高升一品,尚书令的位置就一直空悬。 陛下不想太子的人上位,郭怀禀看似投靠太子,其实手中依然握着吏部与户部两大部门。太子手上能用的礼部尚书霄请四十二岁,刑部尚书盛明州不过就是四十出头,两人本来就是破格提拔,在职时间太短。 暂时也提不到尚书令的位置。 兵部尚书刘旗倒是已经年过五十,可谁都知道现在兵部是个烫手的山芋,找到人接就不错了。更不会主动去动兵部尚书的人。 现在也就是他在工部还是个左右不靠的。 难不成……陛下真动了这心思? 李涵这一拜一起之间心思转得飞快,抬眸望向东陵帝,东陵帝却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他也不敢继续往下想。 东陵帝开口:“孤记得,有一年寿礼,你送的是一副画。” 李涵连忙回答:“是,是臣的四女儿李心菀的拙笔,逗陛下一乐。” “李心菀……年十七。李尚书觉得孤四子如何?”东陵帝靠向龙椅。 李涵愣了,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四女跟清王有什么关系? 东陵帝见李涵发愣,大笑道:“孤有意,让我们家四郎娶你们家四姑娘为王妃。” 短暂的失神之后,李涵这才彻底听明白,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望着东陵帝。 “怎么?舍不得你们家四姑娘?”东陵帝笑问。 李涵连连摆头,附身一礼:“承蒙陛下看得上。” 东陵帝坐了起来,扶着案牍:“你们家四姑娘积善书画,在许都里都是有名的。我们家四郎就喜好那些风花雪月。两人在一起,必定是天作之合。李尚书以为如何?” 东陵帝都发话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涵只能俯首:“谢陛下盛恩。” “婚事孤先让礼部预备着,等四郎从南泽回来,择吉日完婚!”东陵帝甚是喜欢惠妃给许安桐选的这门婚事。 工部尚书李涵为人沉稳,清明。按道理来说工部承建各地重大工程,油水极多。但是李涵却是一个难得的、极有分寸的人。 他做事勤恳,不参与党争,经常出差去外地监工,避事。 许安桐性子寡淡,正与李涵对脾气。 这两人在一起,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而且李涵所在的李家,是累世官宦,家教及严。世世代代为官,却没有出一个纨绔子弟,有一个大世家应该有的气度。 东陵帝本意也想让五十一岁的李涵来当尚书令。可奈何李涵没有强硬的依靠,即便是上去了也坐不稳。但是他若是与许安桐因为姻亲而成为了盟友,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站在许安桐身后的,是惠妃,是解和,是整个解家。 解家一定会希望拥有一个足以让自己在朝廷中站稳亲家。 许安桐与李家四姑娘的这一场婚姻,是一场足以让李涵登上尚书令之位的结盟。也是一个平衡许安归与太子的点。 许安归归来不过月余,就已经与太子过了几招,太子招招落败,输得猝不及防。东陵帝虽然心属许安归却也怕许安归是第二个许安泽。 许安桐的存在,就像是一片晴空下的乌云,可以遮掉许安归些许的光芒。 分立朝廷六部,任谁强势,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方的倒台而让局势变得不能控制。 这,就是东陵帝现下的策略。 他毕竟是九五之尊,心里最想要的,到底还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不可能再培养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许安泽。所以他从现在开始就要制约许安归的势力。 哪怕许安归是他希望的继承人,也不能在他在位的时候超过他。 这便是一个帝王的私心与制衡之术。 * 李家四姑娘要成为清王妃的消息,刚到礼部,就不胫而走。 许安泽坐在东宫,听着何宣阐述许安桐娶李心菀的利弊。 “殿下不用太担心,清王渐强,与殿下来说是一件好事。”何宣坐在詹士府下位,双手拢在衣袖里,“陛下多了一个选择,光芒就不会全部落在安王的头上。朝臣也都不会全看着安王,殿下胜算还是很高的。” 许安泽冷哼一声:“折了礼部,我手上只有一个刑部、御史台。兵部沾不得,工部陛下想给许安桐。剩下两部皆是掌握在郭太师手里。胜算?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胜算了。” 许安泽眼眸里透出阴冷,何宣看在眼里。 何宣颔首,沉默了片刻,望向许安泽:“殿下是想夺郭太师手中的权势吗?” 许安泽道:“吏部在手,有许多事就会方便许多。” 何宣很是理解,如果有吏部在手,他们安插人手就会更方便。 他问道:“殿下心理有了策略?” 许安泽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没有,无从下手。宋谏那个人从师郭怀禀,郭怀禀那个老狐狸,做事向来谨慎。宋谏即便是做坏事,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的。” “宋尚书为人沉稳,很是精明,又有郭太师保护,我们想要动他确实很难。”何宣的手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不知道殿下,是否还记得那个从北境凉州来许都弹劾安王的刘新刘刺史?” 许安泽嗯了一声:“他……我记得,因为他弹劾许安归,陛下‘嘉奖’他耿直,把他放到了御史台任侍御史。从一个六品的刺史,变成一个从六品的侍御史。说是留在了都城风光无限,可到底是降了品级啊。陛下不明着罚,却是警告意味何其明显。他一个外来的,在御史台里不好过吧?” 何宣缓缓道:“微臣记得,宋谏的老家,就在北境凉州。此人从凉州来,或许知道些什么?” 何宣这么一说,许安泽觉得可行。 “刘御史那个人,你去帮我试探试探吧。若是个精明的,他倒是可以成为我们的剑。”许安泽脸上露出一丝诡诈的笑意,“他在御史台的日子不好过,必定也需要一个机会出人头地。” 何宣起身,行礼:“是。” 许安泽这些时日都在为许安归被刺杀的事情忙前忙后。 朝堂之上防着有人之人利用这次机会,参陈礼纪,让自己背锅。 朝堂之下,他也要头疼现在手上无将可用的的处境。 在南泽使团出使之前,许安泽几乎是日日都在詹士府里,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郭若雪了。 今日南泽使团已经出发,随行的官员已经走了,这些时日到底是松散一些。许安泽心里还是顾及郭太师,在东宫里东逛西逛地逛到了郭若雪的寝殿。 寝殿外莲枝正在帮郭若雪打理寝殿外她亲手种下的月季。 看见许安泽来,莲枝立即跪下,颤声道:“拜见太子殿下。” 第133章 御下 ◇ ◎狗东西,进王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吗?◎ 许安泽睨了莲枝一眼, 问道:“太子妃在做什么?” 莲枝回话:“太子妃在小憩。” “这个时辰?”许安泽望了一眼天色,未时刚过。 以往这个时间,郭若雪总是在练字。不是在练字, 就是在看一些话本打发时间。 怎么会在这个时辰睡觉? 许安泽问:“她是病了吗?” 莲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许安泽一眼,见他眉宇紧缩, 连忙摇头道:“不是, 太子妃没有病,可能是前些时候太忙了, 累到了的缘故……” 许安泽知道郭若雪最近对他越发的冷漠了,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他也未可知。 许安泽最近对郭若雪,也很是没有耐心了,她既然不想见他,他又何必上赶的去找不自在?许安泽甩了甩袖子,也没多问, 转身离开了。 * 这些时日, 安王府倒是热闹非凡。 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 权御山河 第116节 先是许安桐与太子, 后有邹庆代表东陵帝前来慰问,然后便是朝廷上有意靠向许安归的世家比如叶思所在的叶家, 初曼与翟秋月所在的初、翟两家,这三家是在东陵帝的授意下向许安归示好。 三家掌家的家主都带着厚礼前来慰问许安归。 许安归虽然见了,却是以自己伤重不宜劳累,要多休息为由, 没有说两句话就把他们送走了。 后院三位妾室则是轮流去朗月轩送补汤补药。 如流水一般大补的汤药每日三餐不间断地送去朗月轩, 许安归的脸色没有变好,倒是日夜守在许安归身边的镇东与镇西两位脸色不仅红润了, 就连身子看上去也壮实了不少。 校场翻修好了以后, 许安归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 早上四更便起床, 去校场看镇东与镇西练兵,校场上时不时传出府兵们晨练的号子。 下了早操,许安归便去清风阁与季凉一起用早膳,顺便换药吃药。 两人坐在一起说一说最近时政,看一看邸报。许安归许久都没有过过这么散漫、惬意的时光,有点贪恋难得的清闲。 只是最近在谈论的时候,能听见外面一波接一波的哭喊的声。 “赵惠又在收拾下人。”季凉看着手中的邸报,眼皮都懒得抬。 许安归低头看着自己左肩前面的伤:“她该做的。” 季凉翻了一页:“我说这几日你那跟菜市场一样,流水的补药送进去,赵惠那边却无动于衷。看来她不是不想去给你献殷勤,而是没时间去给你献殷勤。她已经开始动手清理门户了。” 许安归闻了闻:“哎,镇东,你有没有闻见这满屋子的醋味?” 镇东在门外回身往屋里一礼,道:“回王妃,主子屋里的那些补药,主子都赏给我与镇西喝了。主子一口都没喝。那些侧室去的时候,主子都避开了,她们没见到主子就回去了。” 季凉语塞,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我哪问你话了!” 镇东又是一礼:“王妃没问,是属下想回答。” 然后镇东又回过身去,继续站在房门前站岗。 季凉气得眼睛一直剜许安归。 许安归倒是在一边安然自若,该干嘛干嘛,仿佛自己没有教过镇东这些话一般。 季凉拿许安归没招,只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赵惠收拾下人倒是挺动劲儿,她是个明白人啊……只是,她收拾就收拾吧,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许安归摸了摸已经基本愈合的伤口:“你既然不想操心,别人替你操心了,你就少抱怨两句罢。” 季凉抬头,看许安归手不安分地在伤口处摩挲,连忙把他的手打掉:“你别扣!” 许安归蹙眉:“好痒。” “痒是在长肉,你扣了这一块颜色就跟别的地方颜色不一样,难看得很。”季凉站起身走过去,“你别再蹭了,一会把血痂蹭掉了,又该流血了!” “金疮药我也用过,可没一个像这样先疼后痒的。”许安归前面不挠了,反手又要去挠后面。 季凉狠狠地打了他手一下:“月卿的药,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把你前面伤口治了个七七八八,你还想怎样?别扣了!再扣我就让月卿下猛药了!” 许安归老实了,他缓缓地把衣服拉起来,穿好。 “啊——侧妃娘娘饶命啊!啊——” 求饶声不绝于耳,下人们的惨叫从刚开始就没断过。 季凉真的很好奇赵惠在干什么,望了望许安归:“我们去看看?” 许安归摆摆手:“你去罢。这都第六天了,一会陈礼纪应该要来找我汇报这些时日查的结果了。我在这里等他。” 季凉点头:“那我去了。” 许安归道:“让凌乐跟着你,免得有刁民狗急跳墙,犯上。” 季凉应了一声,便带着凌乐寻着声音去了。 声音是从赵惠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季凉绕过白色的围墙,走到门口,就看见赵惠院子里跪了四排下人。 看这些下人的衣着,应该是在外院负责打扫、浣洗、采买、看门的老妈子与男仆。 赵惠搬了一张八仙长椅,正坐在西暖阁的门口,躲着太阳,手中拿了一把蒲扇,望着下面被按在板凳上打得嗷嗷直叫的一个老妈子。 “刘妈妈,您再不招,恐怕您的腿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赵惠靠着椅背,神情淡然,语气缓慢慵懒。 那个被按在椅子上挨打的刘妈妈,立即喊冤:“主子娘娘哎,老奴真的是冤枉的!” “冤枉?!” 赵惠大怒,见这个刁奴不知好歹,立即从身边扯起个大布袋,丢到刘妈妈的面前。 “哗啦”一声布袋里面一下子甩出好几个金镯子与一些金锞子。 “这些在刘妈妈房里搜出来的首饰与印着官印的金锞子,妈妈要怎么解释?”赵惠怒目瞪着那个已经剩下半条命的刘妈妈。 刘妈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继续喊着冤。 季凉也不进去,就带着凌乐站在门口看好戏。 赵惠在台阶上缓缓踱步:“刘妈妈不招也没关系,我一个一个打下去,先打同房的妈妈与丫头们,然后打库房管事,跟着打门房掌事,总有一个人会告诉我刘妈妈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来人啊!”赵惠一声厉喝,立即有府兵上前,“把这第一排想死的狗东西,都给我捆起来,打!” 这一声令下,下人们纷纷磕头哭喊:“主子娘娘饶命啊!饶命啊!不关我们的是,不关我们的事啊” 可赵惠怎么会理他们,她冷眼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被按在地上,身上上了棍子。 跪在后面看的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几棍子下去,立即就有人扛不住打,开始张口:“侧妃娘娘!我招,我招!” 赵惠抬手,示意暂停。 那人连滚带爬地爬到赵惠面前,回指道:“是刘虎!他早些时候是赌坊里看场子的小混混。因为犯了事,被关入了京兆府,然后身契就被赌场卖到了牙馆。他是近日才被安王妃买回来的下人。他本就品行不端,竟然趁着休息时间开了赌局。” “你胡吣!”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子,张口就骂。 “掌嘴!”赵惠冷眼一横。 银铃立即上前去“啪”一声扇在刘虎的脸上。 赵惠眯着眼睛:“狗东西,进王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吗?主子问你话,你才能回话。没问你话,你就闭嘴!谁再敢多嘴,一律杖毙!” 刘虎捂着脸,低着头,不敢再胡言乱语。 “你继续说。”赵惠扬眉,望着跪在台阶下的人。 那人继续道:“王府里前些时日管事的们懈怠,下人们闲着无聊就去刘虎撺掇的赌局玩。一开始是一文两文玩的是个乐子。后来就玩得越来越大……再后来,有些人输的翻不了身,就动起了歪心思。” 赵惠算是听明白了,她扫了一眼跪在下面的那些瑟瑟发抖的人,大声道:“你们这些狗胆包天的东西,安王府库房的东西也敢偷出来!今日若不是银铃使人找不到人,去寻人。还不知道你们竟然在安王府里肆意吃酒赌博,浑水摸鱼,玩得好不快活!” “说,还有谁参与其中?!” 赵惠一声厉喝,许多人都纷纷爬了出来,向赵惠求饶:“侧妃娘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我们这一次吧!” 赵惠也不含糊,直接下令:“给我打!一人二十大板。无论赌了多少,概不宽恕!” 看来许安归确实给了赵惠极大的便利。 这院子里光府兵就站了六七十个。 而跪在地上的仆人也不过就是三十来个。这些人哭天抢地,挣扎着,却怎么也不可能逃脱。 自从赵惠开始整顿府上的风纪,她的院子里日日都会上演这样血肉模糊的戏码。 像刘虎这样起头的,直接杖毙。 跟着刘虎这般有样学样的,一律赏了二十大板。敢动安王府东西的,哪只手摸得东西,哪只手直接剁掉。 最后犯事的人全部拿了身契,发卖了出去。 今日整顿的是赌博偷窃,昨日整顿的当值惫懒,前日整顿的是各处院子的采买。 每天都有人被杖责、杖毙。每天都有旧人被赶出安王府。每天都有新买回来的下人进入安王府,重新调\教上岗。 乱世之上,重典责罚,规范德行。 赵惠虽然没有学过兵法,却无意中用了治世之道。 季凉站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134章 煎熬 ◇ ◎陈将军调查思路是对的,就是没查对地方。◎ 赵惠这几日开始整顿府里风气, 几乎每天都会发一顿脾气,每天都觉得自己气短,有折寿的迹象。 今日一顿棍子赏下去, 府里又发卖了二十多个奴仆。 赵惠回到寝殿的时候,精疲力尽, 口干舌燥。 金铃很是有眼力地给赵惠端来一盏茶, 见赵惠一口喝完,又连忙端起茶壶给赵惠满上。 赵惠靠着软枕终于是把气给喘匀了。 银铃很是气愤, 一遍给赵惠揉着肩,一遍道:“我看那郭若水就是诚心的!” 赵惠横了银铃一眼:“银铃,慎言!” 金铃站过去拉了银铃一下:“现在主子正在整顿整个王府的风气,若是我们西暖阁不先端正身形,如何才能让其他人顺服?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银铃噘着嘴, 表示不服。 赵惠摸了摸她的手:“这事, 咱们还真要感谢安王妃。” 银铃瞪大眼睛:“为何?” 赵惠笑了:“你们可还记得这几日, 事事挑头作乱的都是哪些人?” 银铃一提到这个就来气:“还不是郭若水之前从牙所买回来的那些便宜的下人!” 赵惠点头:“就是因为这些人,我这几日才能清理的这么顺利啊。” 银铃蹙眉不解。 金铃温和一笑, 解释道:“银铃,王爷让我们主子清理府上的人,若没有一个胆大的起头,那些品行本就不端方, 如何才能原形毕露?他们不跟着作乱, 主子又有什么借口能够把那些人赶出王府?” 银铃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些人就像是一个领头的雁,自己品性不端的人自然会跟着去。” 权御山河 第117节 赵惠点头:“这些领头的雁, 可都是安王妃选进来的。她一开始选这些人的时候, 大概是想自己动手清理。只是我来了, 她不想操这个心,便顺手推到了我这里。清理后院,整顿风气固然累,可前期的铺垫,安王妃都帮我做好了。现在我也就是个出力的人,出一些力气,让殿下安心养病而已。这功劳说到底,我只有个苦功罢了。算不得事。” 银铃听赵惠这么解释,忽然道:“这么说,那个郭若水,看上去是个草包。其实,很是一个有手段的人?” 赵惠与金铃对看了一眼,笑道:“我们家银铃长大了,学会揣度人心了。” 银铃听到赵惠调侃她,立即红了脸:“主子,不带这样的。奴笨,您就多教一些,总会学会的!” 赵惠笑道:“这不就是在教你们吗?你们是我母家送来的,与我而言,就是我在安王府的唯一亲近的人。我们是一体的,我若在安王殿下那里得脸,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我若被安王殿下嫌弃,你们便会四处受委屈。” 赵惠拉起银铃与金铃的手:“所以你们安王府里要机警些。尤其是你银铃,年纪小,遇事想得少,切莫再说像方才那般对安王妃大不敬的话了。她并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若我们不想被安王妃卸磨杀驴,就必须处处对她恭敬顺从。让她降低了对我们的警惕性,我们才有一击必中的机会。” 银铃与金铃连连点头。 赵惠端起茶,润了一口,缓缓道:“我们这些活在后院的人,一点都不比男人们在前朝轻松。姑母在王爷的冠礼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失了权势。后宫大权落在惠妃手上,姑母靠着太子殿下过得何其艰苦,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姑母有太子尚且过得如此艰苦,我还没有完全获得安王殿下信任之前,孩子的事情怕是想都不能想了。我只能依靠我自己。而你们是我身边的人,更加要严以律己,不然外面人何如信服我?” 银铃听了连连点头:“我再也不那么莽撞了。” 金铃靠过来:“主子,别这么沮丧。您既然做了决定,就一定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们会陪着你的。” 赵惠点头:“接下来才是最难熬的时刻。明面上的这些品性有问题的被清出去了,还有一些暗地里心思不正、但是聪明的就不好抓了。而那些人如果要出事,那便是大事。我们需要早做防备才是。” * 季凉回清风阁的时候,许安归还没走,手里拿着她刚看的邸报。 他看见季凉回来了,便问她:“看得如何?” 季凉回道:“赵惠不愧是跟在赵皇后身边,耳濡目染那么多年,是个手段狠辣的。我刚问了百晓,他说这几日被发卖出去的人就有几十号人。在下人们值房里搜出来的金银器皿不计其数……” 许安归笑而不语。 季凉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让百晓去做安王府的管家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啊?” 许安归睨了她一眼:“现在这王府里的局势,可一点都不比战场的局势简单,他最擅长这个,不给他做,难道要交给我身后这两个做?” 季凉看了站在门口的镇东镇西一眼。 镇东镇西甚少与女子接触,看见季凉望着他们,脸一红,立即低下了头。 季凉忽然蹦出一个想法,一脸坏笑:“不然让府上年轻还未婚配的女子,跟你从北境带回来的府兵撮合撮合?男人嘛,娶妻生子之后做事也更加勤勉,更有责任心。” 许安归扬眉,回头看向身后镇东镇西。 镇东镇西完全没想过娶妻这个事情,当即吓得连连摆手摇头。 许安归朗声道:“你们俩真的不想?” 镇东镇西头摇得更厉害了。 “他们不想就算了,那些年纪大的府兵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许安归仰头,当真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准备当一个媒人。 季凉坐下,倒了一杯茶,问:“我问你呀,镇东镇西多大了?” 许安归蹙眉看着手里的邸报:“自己说。” 镇东回身,清了清嗓子:“回王妃的话,我……不是,卑职年二十。” 镇西抱拳回道:“卑职十九。” “他们在你的府兵里年级都不算大的?!”季凉瞪大了眼睛。 许安归抬了一下眼皮:“你以为愿意去参军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凡家里有田的,有生计的也不会去参军干那种刀口舔血的事。那些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兄弟姐妹多,都指着他们当兵的粮饷拿回家度日呢。” 季凉忽然想起许安归在北境亲训的那八千精骑。 “那你剩下的那五千精骑你放哪了?”季凉问道。 许安归回:“戍南戍北带着那些精骑在南境等着裴渊回去,把精骑交给南境军代为管理。安王府的府兵,我就带了两百人回来。镇东镇西在管着。” “之前那个北境台州刺史参你,说你额外给那些人发放粮饷。为什么单独给那些人发粮饷?”季凉很是好奇,老早就想问,没机会问出口,现在左右闲着。 许安归放下邸报,望着她,见她是真的不知道,便解释道:“那些人都是我在边境招收的贫苦农民。地被占了,或者家被乌族烧了,无家可归。而且那些人与我签订了生死契。他们享受额外的补贴,在战场上,也必须如那日一般,明知是无人生还的死局,也要护我安全离开。” 许安归一提到去灵山外的那场恶战,季凉心中就懊悔不已,若是她知道那些精骑与许安归签的是死契,许安归让他们死,他们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去送死,说什么她都不会设那一局。 许安归看见季凉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就知道她在为那次三千精骑死在荒漠而自责。 他轻叹一声站起身,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战场上的事,没有人能机关算尽。哪怕是你也不行。他们的死,让我遇见了你,而我们即将拯救更多的人。你不必为过去的事而自责,就算是有责任,那也是我的。是我命令他们为我死战,让我脱身。” 季凉的头缓缓地扣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 “别难过了,”许安归坐在她身边,“他们的尸身我已经派人去运回来,送到他们家里厚葬了。并且给了他们家人一笔抚慰金,足够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了。” 季凉抬起头,眼睛微红。 许安归继续道:“你我不就是立志要结束天下纷争,给他们栖身之地,万年昌和,再无战乱,子孙绕膝的生活吗?他们会死得其所的。” 季凉揉了揉眼睛,闷嗯了一声。 “殿下,陈将军来了。”百晓站在门外禀报。 许安归低头看着季凉:“你与我一起去吧,你在后厅听着。” 季凉点头,跟着许安归去了朗月轩的书房。 她躲在后厅,许安归则是去了前厅,陈礼纪早就在等着了,看见许安归来,立即起身行礼。 许安归摆手:“这些虚礼就不用了,我约莫着你也该来了,刺客查的怎么样了?” 陈礼纪轻叹一声:“毫无头绪。那天刺杀场地勘查过了。箭头与弓拿回来看了铸造,确实来自西域那边。城门那边已经查过了出入记录了,前段时间北境雪灾,涌向许都的流民,死的那些刺客,就是趁那时候混入城的。所以城门那边没有出入记录。我想着,此人武功不弱,是不是西境哪个军营里的人。去查了兵部调任册子,没有发现哪个可疑。陈平这几日带人已经把城内大小酒楼,客栈,青楼……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轮番查了一遍,皆是一无所获。我已经快没招了,所以来问问殿下,这事应该怎么查。” 许安归轻笑,示意陈礼纪稍安勿躁:“陈将军调查思路是对的,就是没查对地方。” 第135章 杀招 ◇ ◎谁不想当正妃呢?◎ 陈礼纪疑惑:“殿下认为我应该从哪里查起?” 许安归认真地回道:“将军应该从西境调回京都的官员里面查。养刺客, 需要场地与银钱。边境疾苦,即便是将领也不富裕,那些人养不起那么多刺客。能养得起死士与刺客的, 只能是富甲一方的人。来杀我,图的就是权, 背后指使者必定是朝中有手段敛财的人。” 这句话是许安归养了多年八千匹马与八千个人得出来的经验。 婚前, 他跟许景挚哭穷,真不是两人之间的拌嘴。 八千匹马每日的饲料钱, 伺马官的工钱,马匹生老病死花费的钱。 虽然新招的人兵部有造册,可他们受的训练就比别人艰苦。每一季的衣服、兵器、铠甲都要多发好几套,吃得比旁人也多些。 这些如果不是许安归自己养过军队,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穷成那样。 但其实,最终让许安归捉襟见肘的, 是死在北境荒漠上的那三千精骑厚葬花销与抚慰金。 不过好在银钱耗尽之前, 他回到了许都, 不然还真的要去找人借钱养马了。 话说到这里,陈礼纪又犯了难:“若是针对官员调查, 殿下是希望我们去查吏部的官员调任的簿子?可……这样一来就瞒不住了。” “陈将军查这事,想瞒着查,是肯定瞒不住的。”许安归低头踱步,微微一笑, 侧目看向陈礼纪, “可瞒不住有瞒不住的好处啊。只要陈将军去查,这几日城里必然有异动。” 陈礼纪虽然不明白许安归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既然是许安归指的路, 他就应该去试试。 陈礼纪抱拳:“我这就去查。”说罢陈礼纪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不送。” 许安归转过身, 双手拢在袖子里,目送陈礼纪离开。 季凉从后厅出来,与许安归并肩而站:“他查不出来的。” 许安归嗯了一声:“他当然查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他去查吏部的册子?”季凉蹙眉。 许安归扬眉:“你这么聪明,你来猜猜我的意图为何?” 季凉回想着方才许安归方才说的话,只是片刻便笑答:“你这招应该叫做投石问路吧?” 许安归见季凉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对视一笑。 是她真好。 许多事,他不需要说太多,她就能立即想到。 “你那边的事情,有什么困难吗?”许安归问。 季凉迟疑了一下:“你是说,让贤妃出长嬉殿的事情吗?” 许安归颔首。 季凉若有所思道:“那件事,我……或许需要一个老朋友的帮忙。我想着,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是应该找个机会拜访他。” “老朋友?”许安归扬眉,“男的女的?” 季凉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许安归眯起了眼睛。 她知道这话题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连忙道:“我饿了……我们去用饭吧!”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许安归望着季凉心虚的背影,冷哼一声:“镇东。” 镇东从外面进来,抱拳:“主子。” 许安归道:“最近只要安王妃出去,你就跟着。她去了哪里,一定要跟我汇报。” 镇东有些迟疑:“安王妃身边不是有凌乐小公子,我们还需要跟着吗?” 许安归斜了一眼镇东:“谁是你主子?哪这么多话?” 镇东欠身:“属下不敢……” 许安归忽然反应过来:“难不成你是听见她说要给你找个姑娘成家,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想娶媳妇,从我这辞职?” 镇东连连后退:“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盯着。” 说完镇东就快速退出了书房。 许安归盯着镇东看了许久,然后慢悠悠溜达到镇西的身边,靠在门栏上,上下打量着镇西。 镇西疑惑地瞧着许安归。 许安归问镇西:“你小子不会也动了成家立业的心思吧?” 权御山河 第118节 镇西连忙正过头去,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绝对没有。” “呵。” 许安归冷哼一声。 季凉这一招狠啊,直接让他身边两个亲卫有了护她的心思。 看来书上写的没错,英雄难过美人关,最毒不过妇人心,唯君子与女人难养也! * 季凉与许安归一起用过午膳,便各回各屋午休。 睡醒了之后季凉换了一套小厮的衣服。 她束起头发,扎起裤腿,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 月卿疑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问道:“你这身打扮是要做什么?” 季凉神秘一笑:“你猜?” 月卿不猜,看向凌乐:“你也要同她一起出去?” 凌乐点头。 “去哪?”月卿问凌乐,凌乐从不说谎。 凌乐回道:“离安王府有些距离,我也没有去过。” 月卿转而瞪了季凉一眼,低声道:“你前几日给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是吧?你这腿才养了几日,你又要出去胡闹!不许去!” 季凉立即一副讨好的模样,拉着月卿的手:“顶重要的事情,不能不去啊~求你了,让我去吧~” 月卿插着腰,训她:“平伯与宁弘他们已经来许都了,有什么事交给他们不行?” 季凉道:“那能一样吗?我现在要去见的人……是一位故人。” 故人? 月卿蹙眉看向季凉,季凉微微低着头,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她的笑容里掺杂着一丝丝的期待与不安。 这是月卿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她没有办法,只能轻叹了一声:“不可勉强用力,知道吗?” 季凉骤然抬眸,粲然一笑,一副你上当的模样:“知道了。别再啰嗦我了,再啰嗦你就成了一个小老太婆了。可就不招人喜欢了!我走啦——” 说完便跑了出去,凌乐抿了抿嘴,立即跟上去。 月卿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却又没有办法。 季凉假扮的是凌乐的小跟班,凌乐手上拿着的是只有许安归贴身亲卫才有的全府通行的牌子。所有门房看见这牌子都是不问缘由立即放行。 季凉跟着凌乐,很快就从侧门出了安王府。 季凉弱小的身形很快就淹没在了闹市里,凌乐则是从街道边不起眼的角落一跃而上,在屋檐上奔走。 * 西暖阁内,赵惠正翻看着这段时间安王府账本,银铃一路小跑进屋。 “主子!”银铃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金铃看见了,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喝口水。什么事值得你跑得这么急?” 银铃喝了一杯水,长长地出了几口气,好一会才把气喘匀,道:“主子,听门房说,跟在安王妃身边的那个白衣侍卫出门去了。” 赵惠翻了一下眼皮,睨了银铃一眼:“安王妃身边那个名叫凌乐的侍卫,是殿下钦点安排过去给王妃办差用的。手上拿着殿下亲卫进出的牌子,哪怕是夜半三更,只要有那个牌子,门房都要给他们开门。凌乐出门去有什么奇怪的?” 银铃笑嘻嘻地道:“可是门房还说,凌侍卫身后跟了一个小跟班,身材矮小纤瘦,长相清秀,从未见过,像是个女子。” 赵惠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账本上:“安王妃身边不是还跟着一个名叫月卿的侍女?他俩一起出去,有何奇怪的?” 银铃道:“可我方才去厨房拿冰糖,看见月卿正在煎殿下的药啊。” 忽然赵惠翻账本的手不动了,她抬眸看向银铃:“月卿在府里?” 银铃点头:“我亲眼看见的,殿下的药只许月卿一人煎熬,其他人都碰不得,王爷才刚从校场巡视回来,月卿便去了。” 赵惠合上账本,略有沉思:“身材矮小,纤瘦。跟着凌乐出门去的……莫不是安王妃?” 银铃连连点头:“是呢,我就是为了这事才来回禀主子的。主子,你想啊,如果安王妃出门是王爷允许的,为何她要打扮成小厮的模样企图蒙混过关,不从正门出府?如果不是王爷允许的,王妃出门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赵惠眼眸微眯:“不管她出门是为了什么,总归是要干一些掩人耳目的事情。” 金铃在一旁附和道:“是的,不管安王妃出门是为了什么,这事若是让人翻出来,必定是要轰动安王府的大事。” 银铃道:“主子,我们去禀报王爷吧?王爷如果知道这件事,安王妃就算是后台再硬,也会让王爷厌恶的。听说王妃在嫁入安王府之前,在郭府好一通闹腾,为了不嫁给王爷,还离家出走,伤了自己。王爷这般神勇,长得如此好看,安王妃都不想嫁,怕不是出去私会情郎了?” 赵惠冷喝一声:“慎言!” 银铃被赵惠一呵斥,立即闭上了嘴。 金铃眼睛转了几圈,道:“主子,我觉得银铃说的这件事,就算不是真的,传出去也不好听。王爷未必就不在乎。如果这件事坐实了,恐怕日后安王妃再想在您面前飞扬跋扈,都不敢放肆了。” 赵惠沉思着,这些时日许安归只去过安王妃的屋子,虽然后来搬到朗月轩去住了,也是因为他要上操,起来得早,怕打扰到安王妃休息。 但要说她甘愿就这样在后院任劳任怨管家,对其他事情不闻不问,任由郭若水霸占许安归,自己只能当一个管家婆,她多少有些不想就这么认命的想法。 安王妃私自出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虽然她知道安王妃没有看上去那样嚣张跋扈,可有机会来试一试安王妃的能耐,她又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这次机会呢? 第136章 炮灰 ◇ ◎你休想栽赃于我!◎ 对方深不可测, 她不能冒失。 好不容易在安王府有站稳脚跟的资本,她可不想因为一念之差就这么断送了。 几番慎重考虑之后,赵惠抬眸看向银铃:“这事到底我们没有证据, 不能这么冒进。但——叶承辉想必会很乐意借刀杀人。” 银铃立即明白过来:“主子想一箭双雕?” 赵惠道:“最近我见叶承辉往王爷的朗月轩跑得勤,每日煲汤送得勤, 长此以往, 就算王爷是铁打的心,也会被这流水的煲汤给融了。女人的柔情, 是杀人的刀。我不相信王爷能够扛得住。” 金铃接着赵惠的话说道:“安王妃擅离王府的消息若是让叶承辉知道了,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安王妃真的不在府中,出去做了什么,叶承辉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了王爷的丑事,即便是王爷想宠信她, 也会因为她揭了王爷的短而厌恶她。若是安王妃还在府中, 叶承辉无缘无故地去找茬, 安王妃也不会放过她。无论如何,只要叶承辉有攀高的心思, 她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更何况她才十六岁出头,不懂这深宅后院中的算计,好哄得很。” 赵惠端起一盏茶:“正是如此。” 银铃一脸兴奋:“奴知道怎么办了,这就把这消息, 透露给叶承辉院子里的小丫头。” 赵惠盯着茶盏里的茶水道:“不要做得太刻意, 引她们怀疑。” 银铃一蹲:“奴明白的!” 说罢银铃便向着叶承辉的院子走去。 银铃拿着银子去叶承辉的院子,到了文轩阁外, 变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看见叶思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文艺正出院子, 立即上前去把她拉到一边。 文艺一脸惊讶问道:“银铃姐姐,你这是作甚?” 银铃笑眯眯地说道:“文艺妹妹,你这又要出府替叶主子去采办补药?” 文艺心存戒备地问道:“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银铃拉着文艺的手:“好妹妹,姐姐也有事想要托妹妹帮个忙呢!” “帮忙?”文艺上下打量着银铃。 银铃笑道:“文主儿在王爷面前得脸,所以你们文轩阁的人出府采买东西,门房总是给行方便。我们主儿这些时日整顿内务,得罪了不少人,门房的人看见我们西暖阁的人更是眼黑。我也有些私人的东西想要采买,这才求到妹妹面前的!” 银铃不动声色地恭维了文艺的主子,让文艺心里一阵舒服。 可文艺哪里就这么轻易答应,她冷下脸:“我是给主子办事,哪能再帮你?耽误时辰算谁的?” 银铃见文艺摆谱,瞬间脸上就爬满了不悦:“妹妹这话说得可要伤了我们姐妹情分了!方才若不是我错过了凌侍卫出门办事,也不会厚着脸皮来麻烦妹妹呀。” 银铃说到此,又摆出一副八卦的样子:“哎,说到凌侍卫,我方才看见他出门,身后跟着一个长得白净的小厮。妹妹经常跟着叶主儿,在王爷与王妃面前见识比我多,可知道个小厮是谁?身材矮小,纤瘦,长得倒是不错。” 文艺听见银铃这话,心中也是好大一片疑问。 能进清风阁,在安王妃面前侍奉的,总共就两个人。一个是月卿,一个便是凌乐。 凌乐长得是好看,安王府除了安王殿下,就凌乐有供人欣赏谈论的资本。可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从不与王府里的丫头们说话。 他在王府里一向是独来独往,怎么会与他人交好。 凌乐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银铃见文艺一脸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又开口提点她:“妹妹若是怕耽误采买的时辰,我办成小厮,跟在妹妹后面出府自行出去采买也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文艺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她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姐姐这般着急出去,怕不是有什么事,你若不说清楚,我也是帮不成的。” 银铃见文艺还是不同意,当下便着急了,她憋得满脸通红,把头凑到文艺耳边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个哥哥很是照顾我,现在他们家有了些困难,我想见见他,给他些银子,帮他渡过难关。妹妹知道的,我们虽然是下人,但到了年纪,主子若是开恩,我们也是可以放出去嫁人的。那位哥哥……” 银铃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而是捂着脸羞得原地打转:“算了!这忙妹妹不帮我也不求了,我另寻他法!” 银铃说罢,脚一跺,便跑开了。 “哎!”文艺伸手,想要抓住银铃,奈何银铃跑得太快,抓了个空。 听到这里,文艺就知道了银铃想要出的原委,想着银铃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顿时觉得应该帮,可偏偏银铃提到情郎害羞得很。 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往前走,她回想着方才银铃的话,嘀咕着:“凌侍卫长得虽然没有王爷好看罢,但是也不差。能让银铃觉得好看小厮,那最差也应该跟凌侍卫差不多吧?就是有些矮,我不喜欢……其实银铃假扮小厮跟我一起出门也不是不可以……” 想着想着,文艺忽然站住了脚。 有些词语一直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凌侍卫带着出门的小厮…… 假扮小厮…… 会情郎…… 忽然间,文艺把这些词语串在了一起,得出了一个惊天信息! 莫不是! 权御山河 第119节 方才银铃说的那个跟在凌乐身后,身材矮小,长相好看的小厮,是安王妃?!她如此掩人耳目要出安王府……难不成是为了会其他男子?! 文艺吓得捂住了嘴,四处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方才自己说的话没人听见。再三斟酌之后,立即转身跑回了文轩阁。 果然不出一刻钟,叶承辉带着文艺,端着一锅煲好汤,匆匆忙忙地向着朗月轩行进。 藏匿在葱郁灌木之后的银铃,看见叶承辉带着文艺往朗月轩去了,才从灌木里出来。掸了掸身上粘着的杂草,轻蔑地笑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朗月轩内,许安归正在换药,有小半日没看见季凉了,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这么安静,许安归问身边的镇西:“安王妃在做什么?” 镇西回道:“主子,王妃带着凌小公子出府去了。” “出府了?”许安归有些意外,季凉上午才说要去寻一个人,下午就离开了府邸,“镇东跟着吗?” 镇西点头:“是的,镇东跟着。” 许安归也不再多问,继续低头活动自己的肩膀。 月卿熬好了药送来朗月轩,放在桌上便要出去。刚转身,就看见叶承辉端着煲好的汤,带着侍女进来。 月卿见走不了了,便自觉地退到许安归身后站定。 叶承辉进来向着许安归一礼:“殿下。” 许安归现在看见叶承辉就头疼,这人孜孜不倦地给他送补汤,他本意是不想理会。但叶承辉背后是东陵帝有意扶持的新晋的寒门世家。他即便是再烦叶承辉,也不能驳了东陵帝的面子,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是避而不见。 叶承辉之前每次送补汤过来都是在临近饭点的时候,今天倒是提早了不少,让他没机会躲。 许安归系好衣服,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望着叶承辉。 叶承辉见许安归不言,便笑盈盈地、自顾自地上前把煲的汤放在药碗边上:“妾给殿下熬了参汤,殿下若是不嫌弃,趁热尝一尝罢。这些时日殿下养伤,妾不懂医术,却也想殿下早些康复。” 许安归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还没开口说话,站在一旁的月卿倒是冷笑了一声。 叶承辉看去,顿时眼眸就红了半圈。 她本来就对月卿不给她行礼的事不满,现在又当着许安归的面不屑她送的汤,顿时胸口有一股邪火压不住,冷下脸来。 但是碍于许安归在场,她不敢厉喝,只能装摸做样地委屈道:“殿下你看她呀,妾也是为了殿下的身子着想,月卿身为下人,不给我行礼也就罢了,还在一旁讥讽。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丫头仗着是王妃贴身侍婢,目中无人呢!” 许安归刚要开口,月卿便冷哼一声,抢先一步说道:“叶承辉,我劝你没事多读几本医术再来给人送参汤吧。不然这情没讨到,反而落了个毒害亲王的罪名。” “你胡说!”叶承辉气得脸通红。 月卿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走到桌前,把她端过来的药分了一点倒在了茶碗里,又把叶承辉的送来的参汤趁了一点倒了进去,把两者搅匀了,递给叶承辉:“你若说你没下毒,敢不敢把这两者混合的汤药喝了?” 叶承辉脸色大变,立即跪下:“殿下,妾没有!妾送了好些时日汤了,殿下也喝过了,妾怎么会下毒?若是这汤药有毒,也是她煮药的时候下了毒!” 叶承辉指着月卿:“你休想栽赃于我!” 月卿懒得跟她废话,端起许安归的药碗,把药都倒入自己的嘴里,许安归想要出言阻止,却见月卿已经一口咽了下去,月卿面不改色地瞪着叶承辉:“你可看好了,我全喝了。现在该轮到叶承辉喝这药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第137章 不自量力 ◇ ◎你给我跪下!◎ 叶承辉语塞。 月卿冷声道:“怎么?叶承辉不敢喝我手中混合的汤药?” 许安归只知道月卿的脾气大, 没想到她的脾气会这么大,连给他煮的药,她都要抢着喝。 叶承辉不知道月卿为什么这么笃定她下了毒, 但是月卿这幅必胜的模样,让她心中直犯怵。 一时没招应对, 叶承辉居然嘤嘤地哭了起来:“殿下……妾没有……妾真的没有。” 本来叶承辉是来找麻烦的, 不想麻烦还没找呢,就被月卿给怼的跪在地上直哭。 许安归一听见女人吵架就头疼。 他大概能猜到月卿说的是什么, 他很庆幸此时有月卿在。以月卿的本事收拾叶承辉小菜一碟。 许安归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对镇西道:“去院子池子里随便捞一条小野鱼来。” 镇西得命,出去片刻,就从拿个瓷碗回来。 他把瓷碗放在桌上,里面有两条棕色接近于透明的小野鱼。 月卿扬眉,心道, 算是便宜她了。 抬手就把茶碗中的汤药直接倒入了瓷碗里。 不出片刻, 那两只小野鱼便翻了肚子, 不动了。 叶承辉见状,心中大骇, 连连给许安归磕头:“殿下!殿下!妾没有,真的没有!” 许安归见叶承辉额头见红,心道她应该不会再给他送汤了,便出声道:“好了, 别磕了。” 叶承辉满眼泪痕, 抬起眼,望向许安归:“妾真的没有。” 许安归颔首:“月卿你来说罢。” 月卿藐视地望着叶承辉, 慢声道:“今天安王殿下的药里, 有五灵脂。叶承辉送来的参汤里的人参与五灵脂相恶。这药方是今日才换的。所以, 我让叶承辉多读点医书,免得落了个毒害亲王的罪名。” 叶承辉张了张嘴,没话反驳。 月卿继续道:“若是还想给殿下送汤,记得先去翻一翻药方与殿下最近用的食材,确认不相恶,在送也不迟。” 叶承辉被月卿一个下人教育,自然是怒气更甚,她不敢再找月卿的茬,转而道:“是妾孤陋寡闻,读的书少。可是妾没有别的心思,还望殿下明察。” 许安归在一旁发愣,他脑子里正在思索,怎么说才能让叶承辉以后别没事来找他。 许安归很是奇怪,每次她来,他根本就不在,与她从未说过话。她怎么还可以这么厚颜无耻的几乎日日都来? 月卿站在一旁,冷着脸,一副许安归身边贴身大丫头的样子,训斥叶承辉:“叶承辉既然知道自己读书少,那以后就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地在屋里多读些书吧。我们殿下自小饱读诗书,最是喜欢聪慧的女子。像叶承辉这般愚笨的,殿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接触的。这点眼力都没有,日后还怎么在这深宅大院里过?” 许安归闭上眼睛,在心里暗暗给月卿竖起了大拇指。 干得漂亮! 虽然月卿是个小炮仗的脾气一点就着,可这句话,着实是说在了他的心坎里,顿时看月卿就觉得她变可爱了不少。 叶承辉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她来也是带着目的来的,这月卿也就是仗着安王妃在许安归面前得宠,才能如此放肆。 若是安王妃失了宠,以后再来收拾她,也不迟! 叶承辉想到这里脸上就重新堆满了笑容,她自顾自地站起来,向许安归行了个礼:“是,妾愚笨,连王妃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都不如。王妃身边,连一个小丫头都学识渊博,妾倒是要好好向王妃姐姐请教一番。殿下,妾这就告退,去向王妃姐姐讨教。” 说罢,她便气鼓鼓地离开了。 月卿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呵,德行,还去找王妃讨教……” 话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片刻之后,月卿与许安归几乎是一同反应过来,季凉现在根本不在府中啊!叶承辉去找她,不就露馅了?! 月卿顾不得许多,提起裙子就往清风阁跑。 许安归也顾不得穿外衣,起身跟上去,镇西连忙从屏风上扯下许安归的外衣,跟着出了门。 叶承辉带着气,走得急快,月卿在后面一路狂奔,都追不上。 月卿扶着清风阁的院门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看见叶承辉身边的侍女文艺正在扣门:“王妃,叶主儿来给您请安了。您开门呀!” 文艺与叶承辉对视了一眼,文艺会意,正准备推门而入,月卿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且慢!” 文艺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就是这一顿,月卿已经快步抢在了前面,挡下了文艺。 叶承辉怒目圆睁:“大胆!敢当我的道?” 月卿好不容易把气喘匀,喝道:“王妃寝殿,岂是你们能擅闯的!” 叶承辉冷笑:“擅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擅闯的?文艺明明已经扣门,是里面无人应声。你挡着作甚?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人发现不成?!” “你给我让开!”叶承辉说着便要上前去拉月卿。 月卿习武,她随手一推,便把看似柔弱不堪的叶承辉推到了文艺的怀里。 “你你你!”叶承辉气急,怒斥道,“我要见安王妃,你当着我作甚!你们家王妃扮小厮偷偷溜出府,不知道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去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么着急地护着,是不是安王妃私会情郎去去了啊?” 月卿见叶承辉越说越离谱,气不打一处来,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回嘴,却不想一道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直接劈下。 “放肆!!!” 许安归阴沉着脸,盯着叶承辉,缓步走过来:“你,给我跪下!” 叶承辉从未见过许安归这幅模样,眼眸通红,眼睛睁圆,眉宇没有蹙在一起,却比蹙在一起更可怕。 他像一只狩猎的云豹,缓步而来,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好似随时随地都准备发动攻击,把她撕成碎片。 叶承辉吓得“噗通”跪在地上,眼中盛着眼泪。 这时镇西已经跟了上来,把许安归的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许安归如同一座山一样,横亘在叶承辉的面前,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许安归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叶承辉耳边炸响,听上去就像是豹子的低吼,不耐烦。 叶承辉颤颤惊惊地回道:“妾……妾也是猜测……” “妄测的事情,你也敢胡吣?!”许安归怒极声音反而变得更加平稳,“安王妃是本王的妻,是你的主子,岂是尔等贱婢能议论的?!” 叶承辉低着头不敢再说。 许安归本就不想招惹这几个世家之女,赵惠现在忙着管家,没有空来招惹他。那两个入府的侧室品级没叶思高,年纪也稍长,沉得住气。 只有这个叶思年纪偏小,品级在侧妃之后,仗着母家在朝廷上的功劳,一直在他面前飞扬跋扈,自说自话,让他好不厌烦。 现在她还不知死活地来找季凉的茬,妄测她出府的目的。 虽然知道她胡乱揣测,但是这句话到底是戳到了许安归身为男人的尊严。 许安归心中一横,既然已经撕破脸,那就做的彻底一些,绝了她想爬高的念头。 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俯视跪在地上的叶承辉:“本王念你年幼,不想苛责。不曾想你当真是书读得少,连这王府里嫡庶尊卑长幼有序的大事都忘记得一干二净!既然你忘记了,那本王便再教你一次——本王的王妃是妻,你是妾。她是嫡,你是庶。她是主,你是奴。叶家虽是寒门,可你的父亲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多少年宦海沉浮才博得现在的位置。怎得叶侍郎自己读书,却不教自己女儿知书达理吗?” 叶承辉眼泪直流,连连摇头,有话要辩解。 “你既然不懂这些,那便是在闺阁的时候就没学好。”许安归根本就不想听她说话,冷声道,“去把女四书,抄上一百遍,懂了女子大德,再出你的文轩阁罢!抄好以后交给安王妃过目,错一漏一,都重写一百遍!” 叶承辉愣在原地。 许安归这话无疑就是要将她软禁起来,也不想再见她。 权御山河 第120节 一百遍,抄到何时才是个头? 这明摆着,许安归是要维护安王妃,他明知道安王妃不在府里。可许安归有心护着安王妃,她又能把他怎么办呢? 叶承辉好似第一次认识许安归一般。 怎么会有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王妃溜出府了,他还要护着。 他们才成婚几日,他对安王妃真的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让他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她?! 叶承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了一个大窟窿,从那个窟窿里有阴风阵阵穿过,让她的心变得冰凉无比。 是她低估了安王妃在许安归心里的地位,是她太看轻许安归与安王妃之间的感情。 她的生母,叶府的姨娘,在她出嫁之前与她夜夜长谈。 她的生母说,男人都是三心二意、喜新厌旧的。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会得到男人的欢心。你看我,不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你的爹爹哪怕与原配夫人再伉俪情深,也躲不过新欢带来的新鲜感。这才有了你哥哥,有了你。 她的生母,手把手教她在房事上如何讨男人欢心。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承辉是皇子妾室品阶名,名字叫叶思。 第138章 看戏 ◇ ◎哀莫大于心死◎ 年幼的她听得耳朵发热, 脸庞通红。 她也幻想过自己与许安归花前月下,芙蓉帐暖度春宵的日子,也想过自己与他举案齐眉。 无数美好的画面, 好像马上就会发生一般,落在了她的心里, 浮在了她期望中。 她努力朝着那些画面前行, 却不曾想她与那些美好,错了一掌的距离。 那一掌里, 放着一颗心。 从她嫁入安王府开始,她每日一丝不苟的打扮自己,每日去给许安归问安,每日都想着他或许今晚就来了,日日沐浴熏香,从不懈怠。 却不曾想, 她的这些努力, 跨不过那一掌的距离。 许安归从始至终, 都没有瞧过她一眼。 他甚至,觉得与她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劲。 她像是坐在一座千仞之高的悬崖上, 望着对面许安归,他明明好看的如同月神一般,就在她的面前,伸手就能摸到。但是他们之前的距离却如脚下的深渊一般, 远在咫尺。 她无限大的期望, 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被许安归踩在脚下, 揉碎研磨。 叶承辉缓缓闭上了眼睛, 头挨向地面, 向她初恋,诀别。 “妾,明白了。” 许安归不再说话。 这是她进府以后,许安归同她说的最多的一次,但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习惯在她说了无限多的话之后,等着许安归回答。 但许安归却连为她停留片刻都不肯,直直地入了清风阁。 叶承辉缓缓抬起头,望着清风阁闭合的大门,泪眼婆娑,表情渐冷。 * 许安归进了清风阁,神色平淡,好似方才训斥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月卿合上门,长出了一口气:“我再去给殿下熬一碗药罢?” 许安归抬眸,若有所思:“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月卿回道:“问过凌乐,他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说是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 许安归心头微微一震,早上她说要去见那个人的时候,脸上有些许期待的神情。那个神情,与叶承辉这些送汤来,望着他的神情如出一辙。 一股没缘由地急躁,烦闷涌上心头。 许安归又起身把披在身上的衣服穿好,拿起马鞭,夺门而出。 “哎!” 月卿想问他还喝不喝药了,谁知许安归转个身的功夫便不见了。 镇西跟着许安归在王府里急行:“主子,您要去哪?” 许安归道:“放出香蜂去寻镇东,我要看看她到底去见谁了。” 镇西得令,立即从身上取下一个小竹筒,打开上面的竹网,就有一只小蜜蜂飞了出来。那只小蜜蜂在原地打了转,确定了方向,朝着皇城外沿飞去。 银铃伏在清风阁围墙的镂窗上看了一场好戏,才回西暖阁。 她一脸兴奋,一路小跑,直到赵惠面前。 “主儿!”银铃唤了一声。 赵惠正坐在书桌前对账,她抬了一下眼皮问道:“去了那么久,戏可看完了?” 银铃连忙倒了一杯热茶给赵惠:“多亏主子机灵,没碰这茬。” “怎么?”赵惠盯着账本问。 银铃道:“叶承辉确实去找王妃,也把话传到了。可她还没进清风阁,就被殿下罚了。” “怎么个罚法?”赵惠又问。 银铃答道:“叶承辉其实想硬闯的,哪想那个月卿也不是省油的灯,硬生生地拖到了殿下来。殿下正巧听到了叶承辉的话,让叶承辉跪下,斥责她目无尊长,无视嫡庶尊卑。亲自教了她一遍……还罚她抄写一百遍女四书,抄完拿给王妃过目。” 赵惠抬头:“所以,叶承辉到底是没进去?” 银铃点头。 赵惠轻叹了一声,有些心酸:“看来殿下是知道安王妃不在府里,所以才不让叶承辉得手的。” 此时此刻赵惠的感受与叶承辉当时的感受无异。 许安归是在乎安王妃的,任何人有任何损害安王妃的事情,许安归都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赵惠只是苦笑一声,继续对账。 银铃见赵惠一副淡然的模样就觉得奇怪:“主儿,叶承辉受罚,您怎么好像不怎么高兴?” “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何高兴的?倒是殿下的对安王妃的态度,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明明是政治联姻,但……”赵惠停下手中的笔,“好像殿下却真的对安王妃很上心。” 这确实是赵惠来之前没有想到的。 她虽然是太子与赵皇后送到许安归府上的耳目,但是从郭府出来的郭若水处境也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在感情问题上,她俩最多就是打个平手。 日后许安归会喜欢谁,也未可知。 但这次,许安归为了掩盖安王妃不在王府的事实,不顾东陵帝的情面,重罚了叶承辉,才让赵惠看清楚——原来在感情问题上,她也没有胜算。 看来以后想要让许安归信任她,她只能把这管家的功夫给做好,才能赢得自己在安王府的一席之地。 这世上,有许多像她这样,不为爱情的嫁娶,最后不也是好赖在一起过了一生? 最少许安归长得赏心悦目,最少她可以成为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不被他抛弃。 赵皇后与东陵帝现在,不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吗? 那日许安泽亲手把她推向许安归的时候,她那颗有着憧憬的心,就亲手被许安泽给埋葬了。 许安泽知道她喜欢他,所以才会把她推向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只有这样的她,才有资格成为他许安泽的耳目。 爱情,与许安泽而言,从来都是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 而与她而言,却从来都是一件奢侈品。 与其跟那种在政权中博弈的男人讲爱情,倒不如与他们讨论讨论自己能得到什么,更实惠。 即便是这样告诫自己,赵惠鼻子还是一酸,眼睛瞬间变得朦胧了起来。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心里有无限多的委屈,到底是变成了眼泪落在了纸上。 “呀!主儿!你怎么哭了?” 银铃不知道是自己那句话又惹得赵惠难过,立即扯下手帕替她擦拭。 十八岁的赵惠,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审视自己,觉得自己以后都没有机会得到爱情了,心中有莫大的哀伤从地缝中涌出,变得不可抑制,汇成江河。 她哭得痛彻心扉,哭得嘶声力竭。 * 退班的路上,秋薄一直蹙着眉头,他从皇宫里出来,就隐约觉得有一股气息一直在他身边徘徊不去。 此时已经快进入府邸,那股气息也没有离他远去。 秋府门房看见秋薄回来,立即一路小跑出来牵着秋薄的马,向后院走去。 秋薄没有缘由地在门口站了几息的时间,清目微侧,看向某个地方,颔首一笑,抬脚进了秋府。 秋薄居住的府邸是东陵帝赐武状元的府邸,虽然不如皇子府邸宏大,但是足够气派。 最重要的是,秋府的后院是校场。里面摆着弓箭的靶子,训练用的假人,以及武器架。武器架上摆上了长\枪、长剑、长刀,以及弓、箭。 秋薄去寝殿退下一身软甲,换上了深青色的常服,来到校场,缓步走向武器架。 他修长有力的手,划过武器架上各种武器,猛然抄起弓箭,“咻”的一声,一道箭矢破空而出,直直射向校场边绿荫葱葱的槐树。 箭矢没入槐树树荫,只听“当”的一声,那箭矢被什么挡了下来,插在槐树边的泥土里。 秋薄扬眉,朗声道:“这位兄台跟了我一路,不知有何指教?” 秋薄话音未落,只见那郁郁葱葱的槐树忽然动了一下,一道白色剑光猛然降临。秋薄反应极快,伸手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剑,回手格挡。 哪知他手中的长剑碰见那道剑光,居然铮然一声,断成两截! 秋薄心中一惊,不敢大意,脚下连转几步,避开锋芒。 那道白色剑光中途变式,白光变成一道宽弧横扫过来。秋薄再次提起断剑,企图格挡!哪知那断剑还未接触到那剑光,又再次折为两截! 权御山河 第121节 秋薄心中暗道:好厉害的内力!而后丹田运气,以气护体,直接被那道剑光击出去三丈有余! 强大的力量逼着他的双脚在地面拖出了长长的轨迹,一时间习武场沙尘肆意。 那道剑光停于沙尘之中,让他忌讳。 秋薄终于收了试探的心思,站直了身子,从身侧抽出一把全身乌黑的剑,横与胸前。 那道剑光来势汹汹,持剑之人内力深厚,恐不是一般剑客。 这人用剑如此之高,为何会来此? 难道,是师父的仇人? 秋薄眼眸微沉,不敢怠慢。 在皇宫里,他是御前侍卫。但是在江湖,他是第一剑客廉杀的关门弟子。 这人虽然出剑剑势强硬,但每一剑都没有下杀手,只是断了他轻敌之心。这怎么看都是慕名而来,想要与他试剑的江湖剑客。 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 一阵风掠过,习武场中央的尘雾逐渐散开。秋薄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手持一把长剑,指地而立。他想也不想,直接欺身而上,起手便是廉杀成名招式——燎天一剑! 那只黑色剑,宛如一道黑色的火焰,扑向那个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表情淡然,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江湖第一剑客廉杀的燎天一剑。” 第139章 师兄 ◇ ◎师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那少年身形一闪, 高高跃起,白色长袍猎猎作响,身外的轻纱如一层薄雾飘散。少年手中长剑, 起手向天,画出无数幻影, 笔直落下! 这一剑绝美! 宛若缥缈之中, 向天借来的一场细雨,剑雨“当当当”直接把那燎天一剑的火焰之势压了下去! 秋薄见自己燎天一剑被这少年手中的剑雨压灭, 脚尖点地,返回几丈之外,惊道:“缥缈剑谱?乘风化雨?!你是缥缈剑的传人?” 那白衣少年扬眉:“暮云峰缥缈剑凌乐,前来问剑廉杀名剑之一,月夜!” 秋薄蹙眉:“你知道我手中的剑叫月夜?” 凌乐面无表情地回道:“我还见过那把银白色的月芒。” 见过月芒? 这么说,这少年也与当今六皇子安王殿下问过剑了?这少年若是能与安王殿下问剑, 还毫发无损, 只能说明这少年的确功夫了得。 这一身白衣, 这清秀的脸庞,这一身深厚的内力, 秋薄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1。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缥缈剑看似轻柔,实则瞬息万变, 如同慕云山缥缈峰上的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秋薄垂剑与掌, 对凌乐抱拳道,“师父以前总说自己剑术不是第一, 要与缥缈剑比过才知道。我那时还不信, 今日有幸一见, 当真如此。” 凌乐听到恭维的话,脸上毫无波动。 倒是秋薄身后的树上传来一阵笑声:“凌乐是个呆子,你与他说这些个客道话,倒不如好好与他过两招,满足了他比试之心,他才会理你。” 秋薄回身,看向那颗槐树:“君子坦荡荡,即来了就下来一见。” 那声音笑回道:“那可不行,我不是君子,才不下去!” 秋薄只觉得好笑,脚下提气,一跃而起:“那我便冒犯了!” 树上那人哎了一声,戛然而止。 秋薄转身已经上了树冠,站在了那个说话之人的身后。在秋薄眼里这人虽然穿着一身习武的束衣,身形纤细,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还真是个‘小人’啊,小小的人。”秋薄绕着这个纤细的人,在树枝上挪了半圈,“二位到我府上,只是来与我试剑的吗?” 那个纤细的人反问道:“不然呢?” 秋薄手中的纯黑色的剑缓缓放在这人肩膀上:“我觉得你另有目的。” “哦?秋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说,就准备取我性命咯?”那人坐在树杈之上,毫不畏惧。 “我没有杀人的习惯,但遇见嘴硬的,也不妨动一回杀念。”秋薄手中的剑缓缓贴近这人的脖子,秋薄能从侧面这人松散的头发中窥见这人些许长相,好清丽的侧脸,好纤细的身材,似乎是一个女子。 秋薄虽然在皇宫里担任御前侍卫,但是也替东陵帝办差,经常行走于江湖。最是明白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江湖中,多得是像凌乐那样少年得志的用剑高手,也多得是像这个坐在树枝之上、看起来纤细却心狠手辣的少女。 面对这些人,秋薄不得不小心翼翼。 那人似乎已经感受到秋薄的杀意,忽然叹了一口,换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失望地说道:“我以为在回来的路上,师兄就发现是我了。” 师兄?! 秋薄听见这个称呼,整个人都是一怔。 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让他不敢动弹。但是片刻之后秋薄便收回了手中的剑,月夜入鞘的时候,秋薄已经蹲下去,双手用力掰过这人的身子。 那人侧身,望着他,脸上挂着笑意,眼眸里流淌着泪水! 这副模样,惊得秋薄不敢放手,也不敢相认。 季凉眼眸一合,眼眶里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她轻叹一声:“好久不见,师兄。” 好久不见……何止是好久不见! 秋薄捏着季凉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目光一直在四处打量眼前这个纤瘦的女子。儿时那个假小子一般的少女的模样,漫天漫地地覆盖住了他全部的记忆! ——秋哥哥,秋哥哥,你看呀,我学会爬树了! ——秋哥哥,今天爹爹教我射箭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弓总和我作对,不让我拉满! ——秋哥哥,秋哥哥,你看我,我会骑马了!这是哥哥送我的漠北的马!我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秋风!你觉得好不好听呀? ——秋哥哥,秋哥哥…… 少时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都鲜活了起来。 那个整日围绕在他身边,用脆嫩的声音唤着他秋哥哥的少年,如今就这样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还活着?!”秋薄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见的,下意识地问道。 季凉点头:“我还活着。” “你是……”秋薄想要再一次确认。 季凉肯定道:“是我!” 秋薄再一次上下打量着季凉,她与小时候比,更加好看,头发更加长了,只是个子好像没有长高多少。 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活着! 秋薄浑身颤抖着,一把把季凉揉在自己的怀里,把自己的全部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在她耳边低语:“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随之而来的是咔嚓一声,树枝断裂。 季凉惊呼一声,连忙抱住秋薄:“师兄!” 秋薄还未反应过来,两人便一起从树上跌落。 秋薄抱着季凉,想从树上借力,奈何下落速度太快,没有地方可借。只能心一横,把自己垫在下面,轰隆一声落地。 季凉重重地摔在秋薄的身上,砸得秋薄眉头紧皱。 季凉连忙从秋薄身上爬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秋薄艰难地坐了起来,勉强笑道:“没事……” 凌乐脚下一点,轻盈地落在秋薄与季凉身边,冷哼道:“地上全是石子,她如今没了身法,可是不轻。还说自己没事?” 季凉狠狠地瞪了凌乐一眼。 凌乐知道季凉不想让他多嘴,便收起了剑,跃上大槐树更高的枝丫上,躺下,不再说话。 秋薄揉了揉肩膀:“没事,一会回去用药酒揉一揉,过几天就会好了。” “你的药酒在哪里,我去拿!”季凉说着,要起身,她下意识地靠向槐树,双手扶着槐树,缓缓地站了起来。 秋薄看得眉头紧蹙,方才他就觉得不对。季凉自小是学过武的,练过内功心法,怎得方才下坠之时,她却是毫无办法,就那么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 凌乐说她没了身法……她受伤了吗? 秋薄扫过去,只见季凉艰难地拖着右腿,倚着槐树。 秋薄惊讶地问道:“你的右腿怎么了?” 季凉吃力地靠在槐树上,右手摸着自己的右腿,垂眸轻笑道:“没什么,就是用不了力气。” “摔伤了?” 秋薄蹲下想要卷起季凉的裤腿去看个究竟,忽然想起季凉现在已经是一个年方十九的女子,他不应该这样贸然地去看她的腿。 卷到一半的手就那么停了下来,然后缩了回来。 “抱歉……我……不是……”秋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季凉。 季凉倒是不在意,自己把右腿的裤子卷了起来,让秋薄看见了她右腿有一条从脚踝蜿蜒而上、一直消失在大腿裤卷下面可怖的疤痕。 秋薄看见季凉白皙肌肤上留下这么一道可怖的疤痕,瞬间眼眶便红了:“这是……” “那时候留下来的伤,我这些年在暮云峰神医谷医治,到底是没有痊愈。我不可以长时间站立与行走,右腿也无法用力。”季凉缓慢地叙述着,面无表情,好像不是在说她的事情一般。 秋薄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季凉深吸一口气,抬眸:“我来找你,是有事情要告知于你。” 秋薄看着季凉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心中生出了一丝没有缘由的恐惧与惊慌。 * “……就是这样。” 秋薄的寝殿之内,季凉坐在暖阁的软塌之上,静静地看着秋薄,用平静而又低缓的声音与他讲述了她到许都以后的遭遇,以及,她代替郭若水嫁给了许安归的事实。 秋薄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手中的茶杯应声碎裂。 他不知道要如何宣泄这种愤怒的情绪,只能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悲愤:“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无异于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是!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若是不这么做,以后死了也无颜去见我的族人!”季凉冰冷的话语,落在秋薄的心里,溅出无数血痕。 权御山河 第122节 秋薄眼眸微红,几欲要上去捏住季凉的肩膀,可他控制住自己的手,隐忍道:“你若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 “师兄,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得人才可以给我!你不是那个人,你如何才能替我想办法?”季凉表情坚定,不曾有丝毫地动摇。 秋薄盯着季凉刚硬的面庞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语塞了半晌才道:“那……那你也不必用这么危险的法子,让自己入局。” 作者有话说: 1指路:秋薄在城外驿站见过凌乐,那时候凌乐手上拿了一把白色的剑。 秋薄心觉凌乐手上的剑落了下乘。 凌乐的剑在腰封上,是软剑,当时拿的那把剑确实不是他常用的。 他俩遇见的剧情大约在卷3结尾处。 怕你们忘记了(鬼脸)。 第140章 图谋 ◇ ◎她是那日在新华苑中认出了他。◎ “除了用这种方法, 我还能怎么样,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季凉摸着自己的右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能走路了……我, 没有时间了。” 秋薄看着坐在软塌之上的季凉,他记得小时候, 她比他要高出许多。而今再看, 她除了从一个前平后平的假小子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之外,个子便也没有长高多少。 是因为她的腿伤吗? 八年前, 若是他早一点从苍山赶回来,是不是眼前这个人,过得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呢? 或许……现在的一切都会随之改变—— 是他为她出生入死、与她共赴黄泉。 秋薄眉宇凝重成一个“川”,眼眸微沉,许久才道:“他……待你好么?” 季凉微微一愣,看向秋薄, 只见他一脸悔恨之色, 眸低有一些东西正在遇风化冻。 她站起身, 绕过满地的碎片,来到秋薄身边, 像儿时一般,轻轻地拉住秋薄的衣袖:“你担心我受欺负?” 秋薄抿了抿嘴,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着他的心房。 他害怕听见季凉的回答,却又想确认她现在的生活。 季凉仰头笑道:“我与许安归不过就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的关系。他身边不缺女人, 哪怕我是他名义上的正妻, 他也不会在那种事情上欺负我。” 这话说得秋薄有些窘迫,他侧过头去, 闷声解释道:“安王殿下与我在同一处学剑, 品性我信得过。我是问, 你在他那里,可有受委屈?他院子里的女人那么多……” 秋薄成日行走在御前,见惯了后宫那些女人尔虞我诈的算计。他怕她在安王府里,受了委屈,无处诉说。 季凉微笑:“师兄,我不是儿时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只要许安归信任、需要我,我有被他利用的价值,在他那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我委屈受。” 季凉笑得沉稳,不再圆润的脸,已经有了成年女子妩媚的样子。她确实已经不是那个年少、懵懂无知的少女了。 秋薄想要去问她这八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可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即便是问了又能如何? 她已然只身来了许都,进入了这一场九死一生的杀局。 回想起这些时日许都发生的事情,可谓是惊天动地。 他不曾想年前才救下过郭府的九小姐,而今就变了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秋薄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季凉:“年前那场劫郭府九小姐的戏,是你设的局?” 季凉没有想过这件事可以瞒过秋薄,回道:“是。你碰巧经过,救了我们。” “难怪!难怪我看郭九小姐身边的那个侍女这么眼熟。”秋薄回忆起一些细节,“你明明是会骑马的,那时候说不会,是因为你的右腿?” “是。受伤以后,我连长时间站着都做不到,更不要说骑马了。”季凉如实回答。 秋薄忽然明白了季凉如今的手段,心中无比震撼:“因为那场戏,你才能够成功地取得郭家的信任,让你代嫁进入安王府?你怎么敢?!他们怎么会!” 季凉轻轻地拉开衣襟,露出脖子上的伤痕:“还有一道疤的代价。” 他能看见季凉勃颈上有一处正在逐渐变硬的疤痕。 那是剑痕,秋薄识得。 “你疯了!”秋薄再也忍不住,咆哮起来。 季凉用冰冷的眼神看向秋薄:“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走错一步,那便是万丈深渊。所以,我今日来与你开诚布公。如果你无法帮我,最少也不要阻止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秋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幽暗而深邃的眼神,这种一眼窥不到尽头的黑暗,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一般。 他好像窥见了季凉的阴狠,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情,颤声问道:“若我那日没有救下郭若水……” “她会死。”季凉不带任何情绪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秋薄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季凉真的会下这样的毒手。 季凉认真地望着秋薄,说道:“那晚,你不救她。她就会失了贞洁。要么她自知无颜继续活着而自裁,要么就是郭太师为了不背上欺君之罪、为了满门的荣誉亲手了结了她。无论是哪种结果,最终都会是我代嫁安王府。” “可她还活着。”秋薄蹙眉。 “是的,她还活着。所以我,差点死了。”季凉温凉一笑。 秋薄手微微颤抖:“你这是在怪我……救了她?你是在提醒我,如果我无法帮你,那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季凉摇头:“我没有怪任何人。这盘棋,不是我一个人在下。我不是神,无法预知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动向。而我这个人,你更是不必怜悯与顾惜——因为,我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季凉幽深的眸子盯着秋薄:“你心里很清楚,我早就死了。我!只能是死了!所以你即便是认出了我,也不敢叫出我的名字。” 秋薄有些退缩:“在许都,到处都有耳目,一不留神便祸从口出。你既然来找我,那便是信任我,我不能至你于险地。” “可是师兄,我想替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我的族人取回属于他们的名字……所以我只能以安王妃的身份活下去。”季凉抬眸,缓缓走到秋薄身边,握住他的手,“师兄,有些事……我可能需要你帮我。” 季凉微凉的手指触碰到秋薄宽厚而温和的手掌的时候,让秋薄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十几年过去了,眼前的这个少女已经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 她的容貌让他惊艳,她的声音让他沉迷,她的手段让他胆寒,她的目的让他自唾无能。 她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告诉他,她需要他,是因为她的目的,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秋薄苦笑,自己怎么会如此自作多情。 他怎么会不知道,是那一日皇城里,在那片杏花苑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所以她才愿意把那件丑事按下不提1。 她无意中发现,昔日的友人成了东陵帝跟前最得力的侍卫,有了一些权势,可以成为她与他夺权路上的助力。 所以,她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秋薄从季凉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后退一步,问道“是……安王殿下让你来的吗?”。 季凉微笑回答:“我与他一向互不干涉。” 秋薄低头,望着季凉纤瘦的手,许久才道:“抱歉……我不想参与他与太子之间的夺嫡。” 季凉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说,只是转头扫了一眼屋里,便走向书桌旁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找出了跌打膏药,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把药放在这里。” 秋薄蹙眉。 季凉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回到秋薄的身边:“愣什么呢?坐下呀。” 秋薄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方才撞在地面石头上的肩膀,有些羞涩:“我自己来……” 季凉瞪着他:“难不成你身后还有眼睛?” 秋薄低着头,这是他一贯害羞的模样。 季凉见到他这般,顿时肚子里有了坏水:“哦——师兄是准备让秋嫂嫂来给你揉药酒咯?” 秋薄脸色大变,变得红彤彤的,连忙解释:“我没有娶妻!” “那就是府上俊俏丫头!” “没有!我身边没有侍女。” “那就是秦楼楚馆的那些女子!” “你别乱说!” “哦——难不成,师兄你有龙阳之好?” “你!” 季凉胡言乱语,秋薄气得语塞。 “哈哈哈——”季凉看着秋薄被气得扭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师兄,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自小就是这幅老实的样子,被我戏弄。” 秋薄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因为他自小就应付不了季凉这些伎俩。 季凉把秋薄按在椅子上,要伸手退去他衣衫。 秋薄连连避让季凉的手,站起身来,抱拳一礼:“你现在的身份,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卑职不敢!” 季凉知道秋薄的脾气。 他不许或者认为不对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去做,也不允许别人做。自小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又臭又硬。 季凉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勉强,而是把手里的药递给凌乐:“你帮他吧。” 凌乐上前几步,接过药酒,站在秋薄的身后。秋薄知道,季凉也有自己的固执,她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上药,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秋薄低着头,红着脸,解开衣服,露出白皙的脊背,以及常年习武变得健硕务无比的上半身。 秋薄的身子与许安归的不同。 他不曾在荒野中暴晒,也不曾上战场杀敌。所以秋薄的身子看上去很是健硕,但是皮肤确很是显白。背后也是一块完整的、没有任何伤痕的、完美的男子躯体。 季凉盯着秋薄的脊背,无端地轻叹:“你这身子,倒是比许安归的好看许多。” 秋薄全身肌肉一紧:“你与殿下……洞房了?” 季凉没有做声。 秋薄心乱如麻,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说: 1指路91章: 权御山河 第123节 季凉当时是顶着苏青的马甲,在皇后寿礼那天在后花园撞见御前侍卫与宫女偷欢,看见了师兄。 她一眼就认出来秋薄现在是御前侍卫,所以才帮着他隐瞒那件事。 伏笔埋得有点前面,怕你们忘记了。(摸头) 后面如果有太早的伏笔,我都指路。(比心) 第141章 吃醋 ◇ ◎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觉得自己有错处。◎ 只见季凉一脸憋笑, 秋薄自知自己又被她耍了,便要拉起衣服。 季凉没好气地拍了他背后那片淤青:“你想到哪里去了!” 秋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也不在动了。 季凉看着凌乐倒出一些药酒, 在手里揉开,说道:“半个月前, 我与他成婚。发现他身上有伤——是他带兵攻打南泽时候受的。我之前一直在暮云峰的神医谷养伤, 也精通一些药理,便帮他处理了伤口。许安归的背后, 除了那一次伤之外,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 秋薄低头:“安王殿下在外带兵八年,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战。他当得起东陵战神这个称号,令我等敬佩。” 凌乐把手缓缓地按在秋薄的脊背上,慢慢揉搓。 季凉望着凌乐的动作,道:“我还记得, 小时候总是你来做这些事情。” 秋薄眼眸中有微光闪烁:“你总是不听话, 老是被师父惩罚。” “是呀, 我老是闯祸,被爹爹罚去抄写兵书, 说是想让我静心。你总是悄悄地翻我们家书房的窗子,来给我上药。”季凉眼眸里也流淌着一些温情,“你比我亲哥哥对我都好。久而久之,你便藏了许多跌打的药酒与药膏在书房的书柜里。今日我来找, 果然找见了。” 秋薄微微侧目, 看向身后的季凉。 季凉轻叹:“师兄,我很高兴, 你没有忘记我。” 秋薄眸低有一些没落:“你我何必这样, 明明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为什么没有娶妻呢?你都过了二十三了。”季凉幽幽地问出这句话, 眼中带着一些阴寒与不忍。 秋薄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回答。 要怎么回答? 他曾经以为自己与季凉那般两小无猜的情分,自己未来的妻,那便是她了。他手上有一个祖传下来玉簪,只传给儿媳妇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收着。 想着等她过了及笄之礼,便去求了师父,把这只簪子亲自放在她的手中。 从始至终,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不曾质疑过心中这份感情。 哪怕是在季凉消失的八年里,他也不曾忘记过那份儿时的感情。 他心中有执念,如何与其他的女子成婚? 今日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她已经嫁给了许安归。一时间,他心乱如麻。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份被他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的爱恋。 她成婚的对象,居然是许安归。 竟然,是许安归! 若是换做旁人,他倒是有勇气去试上一试。可偏偏是许安归,他连拔刀与之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东陵帝国的六皇子,拥有尊贵的身份,绝世的容颜,执掌天下的魄力与智慧。 而他,不过就是他们许家门下臣而已。 她在许安归那里或许有性命之忧,但是衣食无忧,好过在他这里,成日里担心受怕。御前行走,只要他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那都是祸及满门。 而许安归,好歹是皇家六子,虽然夺嫡之战生死未卜。但只要他秋薄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可以帮季凉逃脱天牢,与她只此天涯。 这么想来,或许她在许安归那里,才是最好的。 秋薄缓缓张口:“我的婚事,陛下从未提过。大约,是还没想好要指哪家的姑娘给我……” “陛下没有想过,我倒是想过!” 秋薄与季凉都是一惊,猛然看向门口,只见许安归一身玄衣锦服,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 秋薄立即反应过来,穿好衣服,抱拳单膝跪地:“臣拜见安王殿下。” 许安归眼眸微眯,完全不看秋薄,只是扫向一身束衣的季凉。 季凉不慌不乱地收拾好桌子上的药酒,看向秋薄:“记得好好擦药。” 许安归没有让秋薄平身,秋薄不敢抬头回季凉的话。 季凉自顾自地走向许安归,与他侧身而过:“不曾想,安王殿下不仅有跟踪人的习惯,还有偷听的毛病!” 许安归冷目微侧,反讥道:“不曾想你要自由之身,却是背着我与我的父亲御前侍卫私会。” “私会?”季凉笑了,“抛开那个身份,我与你好似没什么关系,何来私会一说?” 秋薄看见许安归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引来更多的误会。 许安归根本不愿再与季凉打舌战,甩袖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拖出了秋府,拖上了马车把她狠狠地丢在了马车里,一跃而上。 季凉摔在马车上,撞得胳膊生疼,她心中气急,转身想要怒斥许安归。哪想转身许安归就压了过来,把她压在身下! 他的表情不温不火,但是眼眸怒火燃烧。 季凉暗道不好,翻身向后爬去,许安归直接一掌按住她的双手,死死把她按在身下。 季凉趴在马车的软垫上,不敢再动。 许安归的怒气不言而喻:“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季凉死死地咬住牙关:“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你信不信,明日我便能让他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许安归在季凉耳边低吼。 季凉心中一怔,明知道许安归不会杀秋薄,却也不敢再嘴硬,放弃了挣扎。 许安归瞪大了双眼,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女子。 不曾想,季凉明知道他就是说说吓唬她而已话,她居然不再反驳。 她在乎秋薄! 她居然这么在乎秋薄! 许安归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季凉咬紧牙关,不肯回答。 “青梅竹马?你与他从小就认识?我与他一处学剑,我为何不知!”许安归的表情季凉看不见,也不想看。 她知道但凡是皇子,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原来许安归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不允许自己的安王妃,哪怕是名义上的安王妃与其他男子有任何往来。 她只能是他的附属品。 “你生气的理由,是因为我出去见了一个男人?”季凉声音平淡,没有一丝一毫地畏惧。 许安归听见她这种平淡的宛如一碗清水的声音,怒气更盛:“你是想整个许都都知道安王妃与我父亲的御前侍卫有私情吗?” “私情?”季凉笑出了声,她转过头,对上许安归的眸子,“我是一路藏匿身形,跟着他去的秋府。根本没有人看见我进秋府。倒是你一来,就把我从里面拉到你的马车上。我这身装扮,远看了就是一个男子。你与其担心别人传安王妃与御前侍卫有私情,不如担心明日自己被人传有龙阳之好,比较好吧?” “你!”许安归伸出另外一只手,捏住季凉的下巴,“放肆!” “许安归!”季凉抢先出声,“放手!” 从来都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子真的是心中无愧、不惧生死,所以才敢这般反抗与他吗? 还是,她在攻他心计,赌他不会杀她? 她认识的是御前侍卫秋薄,还是江湖第一剑客廉杀关门弟子秋薄? 愤怒让许安归来不及细想,但是许多细节不自觉地就变成了走马灯,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终于他压制住自己情绪,松了手,翻了个身坐了下来。 季凉连忙爬起来,靠向另一边,警惕地看着许安归:“我警告你,以后要再这样对我无礼……” 话音未落,许安归已经俯身过来,用嘴堵住了季凉嘴,他疯狂地吮吸着季凉的唇,像是想在季凉的身上印刻上他的痕迹一般。 季凉大惊,有了新婚之夜的那次,她不敢再张嘴,让许安归轻而易举的进入那片芬芳之地。 许安归见季凉死死地咬紧牙关,转手便捏住她的下颚:“你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了。无论当初是什么理由,但只要你嫁入我安王府,你就只能是我许安归的女人!” 季凉从未见过这样的许安归,他浑身紧绷,眼眸阴沉。 他好像是真的在生气。 季凉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占有欲如此之强的男人。 她一开始看见许安归,还有话想向他解释。 但是现在,季凉对他新婚洞房退让的好感,变得荡然无存。 季凉眉头微皱,死死地盯着许安归,没有表情,却也不再挣扎了。 许安归见季凉的表情越来越冷,心中有一丝懊悔。 这些年,他已经在外历练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没想到,今日看见季凉望着秋薄那种悲伤而克制的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愤怒,从脚底直窜上脑门。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季凉居然三言两句就戳到了他最不想听的那句话——与他何干。 是了,她从未想过要真正地嫁给他,他们也从未圆过房。 他们也不过就是在一张床上,睡了几日,相互取暖而已。 他有什么资格干预她? 她从来都不怕死,不然她也不会从郭府代嫁到他的身边。方才那种威胁,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 他们俩一直到刚才为止,都伪装的很好。 为何是他先破了功? 对她起了怒意? 一时间马车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季凉不说话,许安归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权御山河 第124节 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觉得自己有错处。 驱车而行的镇西听见了马车里的争吵,不敢出声劝阻。 作者有话说: 跃跃欲试,我觉得我感情拉扯写得还行?(不自量力叉腰)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是剧情感情流双修人设!(狗头) 第142章 懊悔 ◇ ◎我坏了她的计划?◎ 主子的脾气, 他最是知道。主子虽然待季凉有些不同,但总归是因为有利益关系在里面。抛开这些,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对待许安归。 而许安归, 也确实很久没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咆哮过谁。 马车内的季凉微微侧头, 脱离许安归的手, 对外喊道:“停车!” 镇西不敢不听,他怕里面那个人跳车, 立即拉住了缰绳。 马儿一声长鸣,停了下来。 季凉整理了衣衫:“我到了。” 许安归看向马车外,是一处他没见过的宅子。宅子门楣之上写着——季府。 “你……何时置办的宅子?”许安归有些木然。 季凉艰难地挪到马车门口:“我今日是以公子季凉的身份去拜秋府的。请你以后,不要再做多余的行动,来干涉公子季凉要做的事情。你若不计后果的行事,哪怕我有千万条锦囊也难以护你周全。” “你什么意思?”许安归蹙眉。 季凉回头道:“暮云峰上的公子季凉来许都求药的消息, 不日就会放出去。而你, 把季公子从东陵帝御前侍卫的府上强拉出来, 送回了季府。这件事,你猜那些有心之人, 要怎么大做文章?” 许安归眉宇之间凝重之色忽然加重了。 “我方才说,坊间流传你有龙阳之好那都是最好的结果。最差的结果,那便是你安王殿下有意招揽公子季凉,为己所用, 意图动摇许安泽的太子之位!季公子此番去秋府则是为了替你游说东陵帝身边的红人。”季凉继续道, “许安泽从来都不是个善类,若是他知道了这个消息, 你猜他会怎么对付你、对付我?你才回来几日, 即便是折了太子礼部一条臂膀, 你也无法动摇他在帝都的根基,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与太子直接开战?” 许安归似乎没想到季凉要走这一招:“你要放出公子季凉来许都求医的消息,为何不先知会我一声?” 季凉眼眸微眯:“那你派人监视我的事情,又何事知会过我了?安王妃与你有关,公子季凉又与你何干呢?” 许安归张了张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季凉不再看许安归:“你惹的事,你自己摆平。” 说罢她便下了马车,凌乐一跃而出,上前扣门。季府大门立即有门房来开门,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推着一个轮椅而出。 凌乐借了一点力给季凉,季凉便坐在了轮椅之上。 许安归总以为季凉的身边只有凌乐与月卿两个人。今日一见,没想到,她手中可用的人,居然多到可以悄无声息地在许都置办一座这么大的宅子。 这座宅子里的人都对她恭敬有加。 她坐轮椅,是为了隐藏自己是安王妃的身份? 这么说来,季凉以公子身份从送出第一只锦囊开始,就已经在谋划以后在许都如何藏匿身份了。 腿不能行的公子季凉,身患重病的公子季凉。 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把公子季凉与安王妃联想在一起罢? 她居然可以谋划这么久远的事情?八年前她就想到要在许都如何隐藏身份? 许安归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小瞧了季凉。 她的心思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 或许她去找秋薄,是有别的谋划? 而自己刚好坏了她的计划? 等许安归回过神来的时候,季凉已经进了季府。他有些懊恼,为何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缘由之前,就与她起龃龉。 一时间,许安归手足无措。 “殿下,要回去吗?”镇西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许安归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问话。 许安归看了一眼宅门紧闭的季府,许久才道:“去宁王府。” “是。”镇西驾着马车,向宁王府行去。 * 其实许景挚的宁王府,在许都之内,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宅院。占地面积极广,有八十亩之多。宅子里有水路暗道,把城外的活水引入宅中。 上一次许安归来宁王府,是夜里重伤。回来之后,他还没好好欣赏过宁王府的风景。 这次白天进宁王府阳光明媚,许安归看着这宁王府里的景,忍不住长叹一声,他这个十六皇叔宅院奢华程度不亚于皇城。 山水若隐,回廊重重,楼轩错落,苍柏遮亭。 如此豪华优雅的宅子,他却没有心情观赏。即便是再没心思琢磨这宅子,只是从里面小径走过,就知道宁王府到处都看不见的奢靡。 路过碧色水渠,印着初生的荷叶,衣袖轻扫一下,大片大片的荷叶中居然有一群鹭鹤惊飞而过,吓得许安归站定了步。 引路的下人见状,连连哄赶许安归身边的鹭鹤,鸟儿鸣叫着响着更远的水面飞去。 在许都里,几乎所有的宅院的结构几乎都差不多,许安归闭着眼睛也知道这路应该怎么走。可这宁王府确实构建与旁人不同,即便是问了王府里侍卫许景挚的位置,单凭自己走,恐是走不出这九曲回廊。 引路的下人,带着许安归疾步绕过几座假山与庭院,在一处园子水榭里看见了许景挚正在听戏。 正在兴头上,察觉有人在身侧,便转头,向后看去,看见许安归的时候,许景挚一脸无趣地回过头继续听戏。 他吩咐跟在身边的江湖:“去烹两盏茶来。” 江湖应下,向水榭外的许安归做了一礼之后,便去找人做茶了。 许景挚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笑得如沐春风:“怎么?舍不得我啊,这才走了几日啊又回来了?” 许安归从来不跟许景挚客气,自己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闷闷道:“你小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许景斜了许安归一眼,反讥他:“那是,我又不是当下朝廷之内炽手可热的新贵。又没有人想着刺杀我,我当然过得惬意了。” 江湖端了一壶新烹的茶,给许安归沏了一杯,许安归顺手端起,小茗了一口。 许景挚抬了抬眼皮:“你也不怕我给你下毒?” 许安归放下茶杯,淡然道:“毒死我,那你就成朝廷邸报头条了。满城秦楼楚馆都要上街欢呼,再也不用伺候你这个难缠的主了。” 许景挚嘿了一声,甩手捡起果盘上的一颗红色的水果丢了过去。 许安归接住,看了看,忍不住咋舌:“不亏是皇叔啊,还没到四月份,您这已经可以吃到荔枝了。” 许景挚望着许安归的嘴“噗”的笑了出来,他用手中折扇掩住半张脸,打趣道:“怎么?新建了府邸,那些莺莺燕燕的,终于有能入你眼的了?” 许安归不知道许景挚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转身把盛荔枝的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府里的侍女,后院的妾室,都是宫里那些人精挑细选给我送来的。容貌标志得很。怎么?你看我成婚了,有了一院子的妃妾,你嫉妒不成。” 许景挚扬起嘴角:“你这艳福,我可羡慕不来。被哪个生猛的逮住,丢了贞操得不偿失啊!” 许安归噗的一口,把嘴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咳了好几下才把自己的气给顺平。 他有些窘迫道:“你浑说什么?” 许景挚怪笑:“怎么?当真遇见了一个生猛的逮住你就啃?” 许安归捂着嘴:“滚!” 许景挚一脸我懂的表情:“你这皮相,放在许都那些小龙阳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女人跟男人一样,都是最喜欢外面这张皮的。遇见一两个胆大的,也未可知呀。” 许安归一脸纳闷:“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那个的!” “哪个?” 许景挚扬眉,见许安归脸有红晕,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用扇子遮住嘴,压低了声音,把头凑过去问道:“难不成是你开窍了?你主动的?是谁啊?是你院子里的人吗?” 许安归“啪”的一拍桌子,吓得不远处水榭台子上的戏子们皆是一愣,断了戏。 许景挚冲戏子们挥手:“你们继续。不要停。” 转而收了扇子,指着许安归:“让我猜着了?” “你、你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啊?”许安归说得结巴。 许景挚忍住笑意,反问:“不打自招?” “我!” 许安归语塞。 不想季凉居然可以影响他至此,许景挚随便用一些烂俗的套话手段套他的话,他还真就不过脑子地给说了出来。 许景挚大笑,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也要等嘴巴红肿消了才是。一来我就看见了,跟抹了胭脂一样。不是你亲别人就是别人亲你。我看你这一身玉面罗刹气质也没有人敢主动招惹你,那多半就是你招惹别人了?” 许安归下意识地摸了摸嘴,想到季凉,顿时有些丧气,许景挚怼他,他都不还嘴。 许景挚难得看见许安归沉默,惊得话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是,你别不说话呀。我害怕……你随便说点什么也行……” 许安归低声道:“我,似乎做了一些错事,惹她生气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许景挚手里的扇子忽然停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安归没好气地睨了一眼许景挚,知道他听到了,懒得理他。 许景挚呵呵一声:“这女子好大的胆子。” 第143章 季府 ◇ ◎公子这么说,就是瞧不起我宁弘了。◎ 许安归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哪里见过那样的女子。 自打他生下来,他周围所有的女子都是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恭顺的做事。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敢像季凉那样,与他顶嘴, 耍小性子。 许安归一脸沮丧,许景挚看他那副模样, 没有忍住到底是笑出了声。 权御山河 第125节 许安归脸上有些泛红, 只是微微侧目,任由许景挚笑个够。 许景挚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虽然不清楚许安归对他的新婚王妃是什么态度。但看见许安归这副惹了她又惴惴不安的模样,顿时觉得那个女子算是个奇人了。 他从小就没见过许安归这样。 许安归这个人自小就容貌出众,堪比神明降世,自是不会稀罕那些容貌姣好的女子。 年少的时候,他就对身边的侍女不感兴趣。无论是伺候他再久的女官,他都没有任何僭越之举。 宫人们私下传, 六皇子恐是有龙阳之好, 不喜欢女子。 许景挚自小跟许安归一起长大, 他知道,这些传言多半都是出自东宫。但许安归自小行事刻板, 极其自负,觉得所有女子都配不上他也是事实。 现在忽然有一个女子,可以让他如此苦恼,许景挚觉得眼前这个人, 变得鲜活了起来, 不再同八年前那般死气沉沉。 许景挚挪动轮椅到许安归身边,转起扇子, 意味深长地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许安归眼皮都懒得抬了。 许景挚拿起果盘里的荔枝, 递给许安归道:“多大的事。若是你的错,去道个歉便是。有那么难吗?” “我道歉!?”许安归睁了睁眼睛。 许景挚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个从生下来就一直优秀,循规蹈矩到十五岁的离开都城的人,恐怕都不知道错字怎么写吧? 不过没关系,许景挚早就在心里早就组织好了说辞,他望向不远处的戏台,幽幽道:“今年东陵接连遭灾,皇兄身为天子,都还下了罪己诏,检讨自己的德行。你即是我许家男儿,检讨自己又如何?能屈能伸,才是皇家风范。有皇兄做表率,这有何难?” 许景挚这话说得极其有水平,即给了许安归足够的颜面,又让他找了个台阶。 天子尚且因为自己的德行过失,罪己反思。 更何况他们这些有着天子血脉的皇子们? 可是许安归一想到自己要去跟季凉认错,内心不由得抗拒。 明明是她行为不检点,为何是他去给她认错? 一时间许安归闷声喝着茶,一言不发。 许景挚虽然不喜欢安静,但见许安归继续生闷气,心里觉得好笑,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听着方才的戏。 许安归虽然年有二三,但小时候活得一丝不苟,长大了又在军营住了八年,从未有过儿女情长。 而今有一个女子可以让他如此在意,许景挚身为皇叔与朋友,本应该高兴。 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景挚觉得谁都可以,唯独他不想那个女子成为许安归心中挂念之人。 许景挚不说话,水亭里便没了生气。 静下心来,许安归环顾四周细细看去。整个宁王府里风光旖旎,水亭下有红白色的游鱼,水上有青青的荷叶,岸边有蒲柳随风轻摇。 这水榭里居然还摆了一把瑶琴。许安归想到了那日在暮云峰上听见的那一抹清冷的乐音,不由觉得神往。 他起身,走到瑶琴前坐下,左手按压,右手一勾,悠长的琴音便传遍了整个宁王府。 许景挚抬眼,见许安归一身玄色锦服好似焕发出流光。 一时技痒,便向江湖道:“取我的箫来!” 江湖立即从许景挚的寝殿里,取来了一只玉箫,递给许景挚。许景挚把玉箫竖在嘴边,轻声迎合着许安归的琴声。 许景挚本来生得就不差,年少的时候,与许安归的父亲争夺太子之位,也是六艺在身的才俊少年。只是站在许安归这种天资神俊的人边上,不怎么显眼而已。 此时此刻,水榭水波反射出凌凌光圈,映得整个水榭五光十色。光影之下,许景挚与许安归,两人对曲,趁着满亭的流光,瞬间编织出一副谪仙奏乐图。 对面戏台上的人,惊得停下了戏,皆是望向水榭这边。 一曲终了,许安归低头抚摸着手中的琴:“好琴。” “皇兄赏的,是用上等的乌木做的,据说回响很深沉。我闲来无事,也弹过。”许景挚放下玉箫,望着许安归手下的那一把长琴。 许安归似乎已经想到了哄季凉的办法,立即起身:“走了!” 不等许景挚说话,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许景挚无奈地摇摇头却也不再说什么,江湖倒是笑呵呵地嚼舌:“安王殿下好似一个情犊初开的少年,每每提及那个女子,脸上都有羞涩。” 许景挚意味深长地说道:“生活的太苦,有这么一点甜慰藉着,日子才有盼头。” * 许安归出了宁王府,立即马不停蹄地去了晴音斋。 晴音斋是许都里最大的乐行。 这里不仅有抚琴技艺极高的琴师,还卖琴。 许安归记得那日季凉在暮云峰上所弹的琴是瑶琴。那个琴通体黑色,音色极好。许安归在晴音斋里逛了几圈,都没有看见满意的瑶琴。 晴音斋的老板是一个女子,她见许安归在店里逛了好几圈都没有选中东西,便走上前去,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晴音斋?” 许安归眉头微蹙,他一向不喜欢见到他过于主动的女子。 那女子见许安归不满,微微笑了笑:“我是晴音斋的老板,公子可以唤我音老板。公子若是第一次来我们晴音斋,应该有个人来给公子介绍一二。公子若是不嫌弃,我可以为之效劳。” 许安归扫了一眼,整个晴音斋,买琴卖琴的几乎都是女子,谁来跟他解说都没区别。 “想买一把好琴。”许安归缓缓说道。 那女子点头:“公子心里价位呢?” “不计成本。” 音老板会意,回道:“如果是不计成本,公子可以在我们这里定做一把瑶琴。” 许安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方才他逛了一圈只觉得整个琴行里没有一把琴是他看得上的。若是定做,应该会好一些。 “好吧,那就定做。”许安归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我着人把图纸送过来。” 音老板笑着欠身:“是,只要公子画得出,我们晴音斋一定做得到。” 说罢许安归便出了晴音斋。 音老板目送许安归离开,立即唤来一个小厮:“去着人远远跟着点,看看这位眼生的公子,是哪家的新贵。” 那小厮点点头,立即跟了上去。 * 季府内,季凉坐着轮椅,凌乐推着缓步朝前,开门的老者一脸兴奋朝里面喊道:“公子来了!” 季凉抬头望着平伯,他苍老而慈祥的脸上,有着季凉无数的回忆。心里顿时有一股暖流,冲散了跟许安归的不悦。 她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轻声道:“这么大的院子交给平伯打理,您费心了。” 平伯见季凉对他如此连连摇头道:“公子莫要这样,当年若不是公子的父亲救我一命,我哪里能活到现在。” 提起往事,平伯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悲痛,就这么说着,眼泪就要落下。 季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望见平伯的身后、回廊之上又走来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男子。 那个年轻的男子手上贯拿着一本账簿,腰间挂着的是用一小罐铜瓶装的研好的墨汁,铜瓶边还配着一小只有头套的毛笔。 他行色匆匆,转过回廊,看见季凉正与平伯说话,立即笑如春花:“公子来了。” 季凉看见他,也是点点头,略有歉意:“你本身打理店铺就够辛苦了,我还要麻烦你帮我做这些事。” 那年轻男子见季凉如此客气,顿时沉下了脸:“公子这么说,就是瞧不起我宁弘了。” 季凉望着宁弘憋屈泛红的脸,低声道:“哪有,我若不相信你,也不会把我这些年卖计谋赚来的钱,全部都交给你打理。多亏有你,我才能有充裕的钱财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宁弘望着季凉,眉宇紧蹙。 平伯见宁弘不悦,立即打断两人对话,他从凌乐手上接过扶手:“公子随我们去逛一逛罢,这院子,宁弘很是花了心思去打理。” 季凉淡笑着,看向宁弘:“给我准备了小惊喜?” 季凉望着他,宁弘居然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嗯……” 季凉眨了眨眼睛:“那便带我去看看吧。” 宁弘给季凉置办的府邸,在许都内圈。 许都都城的内圈,是最早的围皇城而建的一批住宅。这里居住的多半都是达官显贵。地价昂贵,季凉心里有数。 她坐着轮椅,看着园子中一草一木,皆是珍贵的木材,便知道这些年宁弘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平伯带着她,把整个季府逛了一圈。 第144章 富可敌国 ◇ ◎整个许都最有钱的人是宁王殿下。◎ 宅邸与安王府比略小一些, 但是胜在风景独好。 白粉黑瓦的围墙上爬满了奇珍异草,型如碧螺,却馥郁芬芳。引得整个季府都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宁静悠远,却不烦躁。 继续往里便是回廊, 回廊两侧没有围栏, 花草直接伸入回廊,牡丹大盛。 有雪白的香玉牡丹, 灿黄的姚黄牡丹,有粉色的富贵满堂,有正红的洛阳红。眼下正是牡丹绽放的时候,姹紫嫣红,花香四溢,赏心悦目, 引得人不甚喜悦。 这是宁弘给季凉专门置办的府邸, 院子到处都是斜坡, 方便她坐着轮椅到处游行。 “你费心了……” 季凉看着到处都是方便她独行的小坡,便知道这宅子是宁弘盯着改造的。 宁弘笑道:“不过就是帮公子做些事, 我心甘情愿。” 季凉知道他对她的好意,客气道:“原来是用心布置的,怪不得我进了这院子,身上就暖暖的, 好像到家了一般。” 宁弘听季凉这么说, 笑得更开心了:“倒也不是我布置的用心,公子身体暖和——公子随我来罢。” 季凉扬眉, 跟着宁弘穿过一座石门, 而后眼前豁然开朗, 暖和的气息更甚。 满目可见皆是一片粉白,无数株樱花竞相绽放,把这个院子勾画成一片粉装玉琢的模样。四处流樱乱舞,蹁跹翻飞。 “这是……”季凉看得惊了。 宁弘道:“夜樱。是从西域引进的品种,花期极长,而且异常繁盛。” 其实宁弘没说的是,这种从西域引进的植物,每一课都价值不菲,但是为了她高兴,多少银子他都舍得砸进去。 权御山河 第126节 季凉滚动着轮椅,穿行在樱雨之下,越进入樱花繁盛之处,暖气更甚。 终于她看见了藏匿在樱园深处的一汪碧池。池边是用石头砌成,水池里也摆满了石头。水面隐约有水气蒸腾,鼻腔里充满了硫磺的味道。 “这是温泉吗?”季凉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宁弘。 平伯与宁弘微笑着点头。 宁弘回道:“公子不喜火,但是许都冬日寒冷不比南泽。于是我便在这里挖了一处池子,引了王城浴池里的温泉到此处。月姑娘也说,温泉对公子养病是极好的。” 季凉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喃喃道:“我只是暂住在许都,能不能搬过来住都未可知,你又何必,这么费心……” 宁弘上前一步,撩开衣袍,轻轻地跪下,俯身一礼:“宁弘如今的身家,都是公子给的。只要是公子吩咐的事情无不尽心去做。公子,我这些年这么努力地替您赚钱,就是为了能够帮上公子。无论是宅院,还是构建收集消息的场所,只要是公子需要,我可以倾尽所有的家产帮助公子成事。” 季凉蹙眉:“你快起来!你这样跪着,是也要我跪下同你说话吗?” 宁弘抬起头,看向季凉,有许多话窝在心里,他不敢明说。 平伯见状连忙把宁弘从地上拉起来:“公子从未把我们当过下人,你切莫再这样惹她生气了。” 宁弘低头不言。 季凉转向宁弘:“是我要谢谢你才对。若不是你这些年苦心经营,帮我寻找,我又怎么能从各地赎出来那么多因为朝东门被牵连的武将家眷?我救你出囹圄,就是看中了你的经商能力,是为了救更多的人。那些人感恩,愿意成为我的耳目,也是因为你的游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恩情早就可以偿还了。你,不必这样。” 宁弘摇头,却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平伯来打圆场:“公子,宁弘给你选了一些可靠的丫头,放在季府。都是您要求解救的人。” 季凉点头,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早些年,让你们赎身的武将家的小姐们,你们是如何安置的?” 宁弘回答:“那些小姐们本就是世家出身,各个身怀绝技,有的开了琴行,当老板,给世家的女子教琴。有的则是被卖进了青楼,身子已经不清楚了,索性就变成了老鸨。还有的则是自愿进入许都达官显贵家中为通房妾侍。公子在各国的消息网,就是这么建立的。归拢这些消息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情报机构——藏息阁。” 宁弘看了看季凉,见她没有询问的打算,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藏息阁只贩卖消息这一收入,就足以养活许多人了。在加上我手上这些年来经营的产业。公子,放宽心便是。您若是急需用钱,从我这里可以随便支出十万两白银。但是若是要百万两银子,还需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筹措。” 季凉心中暗自惊讶,宁弘居然可以依靠她给的银子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百万两银子,他都可以筹出来?! 一开始季凉还在心疼这院子如此奢侈,怕是花了不少银子。现在看来,恐怕对于宁弘来说,只是大海一瓢罢了。 宁弘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雕刻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宁”字,递给季凉,说道:“公子,这牌子,是我特别嘱咐宁远商号做的。只要是公子的人,无论谁拿着这块牌子,到许都各处的宁远商号去支取银子,无论多少,无需抵押,就会有人立即给公子筹到。” 季凉瞪了大了眼睛:“商号?我以为你这些年是靠着药店起家的。你居然开了一家商号?” 宁弘点头笑道:“有大药房做后盾的宁远商号,是整个东陵信誉最好的商号。” 这种感觉,仿佛就像是从天而降了一大笔横财,让季凉不知所措。 季凉想起之前在暮云山凌乐瞧不起马跃送来的金子的样子,顿悟了什么,看向凌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凌乐回道:“很早就知道了,以前下山替你送消息的时候,在各国各地住的都是宁弘名下的客栈。” 客栈…… 宁弘原来不仅经营药房、商号,居然连客栈都有不少。 季凉忽然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小瞧了他。 之前想着自己身在许都,无法在暮云峰上卖计谋赚钱,还厚着脸皮问许安归要了一万两白银准备接济宁弘,没想到宁弘早就已经不需要她的银子,就可以养活他们费尽心思赎出来的人。 季凉忽然好奇,问宁弘道:“我问一个问题啊,你若是不方便回答,可以不回答……你跟安王比,谁更有钱?” 宁弘仰起头,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安王殿下之前在北境行军打仗,钱多半都投到了马市上。他不经商,银子都是靠铺子与庄子上的固收,但是安王殿下手上田契与铺子甚多。再加上他封了亲王享受食邑,他手上所有的东西折算下来,应该与我是不相上下的。” “哦……许安归也就刚刚好跟你差不多,那他算是很有钱的王族了吧?”季凉忽然觉得自己在许安归面前说话底气都足了不少,毕竟宁弘现在挣下的资产,可以跟皇族相较了。 宁弘低头嘀咕了一句:“如果要说许都王族里谁最有钱,那应该算是宁王殿下了。” “嗯?”季凉冷不丁听见宁弘提到许景挚,觉得惊讶,“许景挚?那个瘸子?” 宁弘认真地点头。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一下劈中了季凉的心。 她蹙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弘道:“宁王殿下这些年,每年在我名下的场所,花销银子就有几十万两之多。这还不算上他不在我这里走过的帐。” 季凉低头,沉思着,她的脑中在不断闪现各种事情的细节。 宁弘与平伯见季凉忽然不说话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望向凌乐。 凌乐轻轻地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她思考。 没想到许景挚表面上是一个纨绔子弟,其实私底下有着比宁弘更为强大的赚钱手段。 他是靠什么赚钱的呢? 一个亲王,本身就有无数多的田产与庄子,加上封地的食邑,供他一个宁王府简直是绰绰有余。 可是许景挚为什么还要再继续赚钱呢? 季凉思路转得飞快,许多假设出现在她脑海里。 平伯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低声问凌乐:“你们晚上在府上歇息吗?” 季凉听见了平伯的问话,想起方才许安归对她无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且住几日再说!” 平伯自然是高兴季凉住在季府。 可是宁弘却有些担心:“安王那边,不会有问题吗?” 季凉冷哼道:“季公子与他何干?” 平伯与宁弘面面相觑,不知道季凉与许安归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季凉做事一向心里有数,她说无妨,那便也不用太操心。 宁弘点头道:“院子里一直都有准备,公子直接住下也好。我一会让藏息阁的人把最近搜集的消息送到公子书房去。公子在郭府与安王府这些日,有许多事没办法告知公子。” 季凉亦是点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而且我也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我们去书房说罢。” 她心里清楚,许安归即便再生她的气,也只能管安王妃,管不到从南泽暮云峰前来许都求医的公子季凉。她在安王府不露面,许安归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隐瞒。 这点她倒不是很担心。 第145章 敲打 ◇ ◎你可知错?◎ 回安王府的马车上, 许安归脸色阴沉。 安王妃不在府里消息能传出去是门房那里出了问题。 既然叶承辉知道了季凉不在府里,恐怕还有其他人知道安王妃不在府里的事实。 许安归不怕有心之人借此机会来找茬,就怕知道的人默不作声, 暗中调查季凉的去向,查出什么东西。 赵惠这清理内院的工作, 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然门房的事, 怎么会让叶承辉知道了? 季凉今日进了季府,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她需要跟她的人对接一下这几个月在各地发生的大小事情。 季凉被关在郭府里假扮郭若水,已经与外面断了好几月的联系。急需一个脱身的机会去见一见她的线人。 许安归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季凉能够洞察战场动向全是因为她聪明过人。 他一直知道,在她的身后一定有许多线人, 她手上有着连他都无法企及的情报网。不然那去灵山上地道, 她不可能爬不上去。 季凉这次出去, 少则一晚上,多则几天。 怎么把安王妃不在府上这件事瞒下去, 还真的需要好好动一动脑子。 “主子,到了。”镇西声音传来,许安归回了神。 他刚下马车,就看见戍北一人站在安王府门口迎接他。 许安归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精骑交给裴渊将军了?” 戍北回道:“是的, 亲手交给裴将军, 裴将军点了人以后,接收了。清王殿下的使团不日便要到南境沁春城了, 戍南留在南境, 随时准备护送清王殿下入南泽。” 许安归一边朝着王府里走一边道:“南泽的事情, 要戍南多上一些心。若是兄长不愿意让他护送,让戍南也要暗地里跟着保护兄长的安全。” 戍北道:“是,属下这就着人去给戍南送信。”戍北说完便与许安归分开而行,去了王府侧面的校场。 许安归低着头,在王府里缓步而行,心里想着之前的事。 既然季凉准备把公子的身份放出来扰乱众人视线,有谋事之才的人,众人疯抢,想要收入麾下,这不是一件极正常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许安归心里便有了主意。 他没有回清风朗月,而是直接去赵惠的西暖阁。 在外院盯着小丫头打扫的金铃远远地就看见许安归向着西暖阁来,立即心中一喜,而后转念一想,顿时又有些惶恐。 她转身向屋内跑去,到书桌边:“主儿!安王殿下来了。” 赵惠也很是诧异,怎么他会来? 但是想起方才叶承辉的事情,便也不奇怪。她立即沉了沉心神,放下手中的账本,带着金铃银铃去门口迎接许安归。 许安归见赵惠勤谨,也不多说,直直入了西暖阁,在阁内漫步。忽然看见侧室书桌上有成堆的账本,便回头望向低头跟在他身后的赵惠。 赵惠一副顺从的模样。 许安归眼眸微眯,问道:“这些日子你动静不小,管得如何了?” 赵惠低头回道:“只是扫了面上的浮盈而已,那些藏得深,还需要一些时日。” “这么说,你是知道自己错在哪了?”许安归转向书桌内里,缓缓坐在椅子上,望着赵惠。 这一句,问得下面三人皆是一愣。 银铃的手掌瞬间爬满了汗渍,她双手搭在一起,一动不敢动。 金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地上。 只有赵惠抬起头,望向了许安归。 许安归一脸淡然地盯着赵惠,手搭在扶椅上,拇指与食指在相互揉搓。 赵惠心里仿佛有一张鼓,正在不断地敲击,并且在加快速度。 屋外鸟儿鸣叫,风吹叶打的声音,忽然在这一安静的时刻被无限放大。大到嘈杂,足以扰乱心绪。 几息之间,赵惠便缓缓跪了下去,俯首叩头:“妾知错了。” 权御山河 第127节 跟在她身侧的两个人亦是跟着一起俯首叩头。 许安归扬眉:“你错在哪了?” 赵惠道:“无论是谁惹殿下不愉快,都与妾有关,都是妾的错。” 这话答了等于没答。 许安归心中冷笑,继续道:“叶承辉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赵惠抬起头:“知道了。妾已经处理了那个多事的门房,并且训诫了其他的门房,教他们谨言慎行。妾知道,若是门房多事,这府邸不得安宁。” 呵,她倒是处理的快,连审讯的机会都不给他。不留证据的作风,倒是跟她姑母学了个十成十。 许安归动了动身子,拿起书桌上的账本:“你先起来,传膳去罢。” 赵惠一愣,问道:“殿下……是要在妾这里用晚膳?” 许安归翻了一页账本:“你不方便?” 赵惠被银铃与金铃扶起来,低声道:“是……你俩去传膳。” 银铃与金铃被赵惠支开,许安归这才抬眸,说道:“百晓把王府一应人员名单都交给你了,这就是你的回报?” 赵惠蹙眉:“即便是皇后管着后宫,也是需要时间。妾现在还没有摸清楚各家各户情况,不好冒然下手。” 许安归不言。 赵惠继续说道:“王府上,清风阁朗月轩里的下人,是王爷亲自采买的,自然是王爷信得过的。我院子里的人,是我从赵家带来的得力的。剩下三位妾侍的院子,里里外外的人,也是她们信得过人。可府里的人,大部分是罚没的官眷或者是因为犯罪而降了级发卖出来的奴仆。王爷建府也不过就是十几日的功夫,妾一边清理着面上的,一边管着账簿,还要探清这些奴仆的底子,查四处的门房……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许安归微微一笑:“赵侧妃这是在向本王诉苦啊?” 赵惠低头:“妾不敢。” 这赵惠把后宫那一套摸得门清——事我干,可是苦我也要诉啊!便是我蠢笨,耽误了些时间,但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许安归当然知道建府初期,后院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季凉与他一致对外,外面的信息都处理不过来,怎么可能还能把他的后院的管得好。 所以那日赵皇后有意让赵惠嫁入安王府成为侧妃,季凉一口就应下了。 不仅应下了,她还顺理成章的再问东陵帝要了几个侍妾,免得东陵帝再尊口。 许安归当时确实生气,但是事后他仔细琢磨了一番,才明白季凉的良苦用心。她看的不是眼前,而是以后。 若他们真的能够携手登上山峰之巅,那他以后坐在那个位置上,身边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 她既然没有时间管家,自然要找一个人帮他管家。 其实这件事,也向许安归透露着——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真正地走进他的生活,成为他的一部分。 她,随时准备抽身走人。 许安归想到此,总是心里一阵寒凉。 可赵惠就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赵惠的心思飘忽,现在,且说不好是谁的人。 但是季凉深谙权力在手那种可以任意驰骋的感觉,所以她坚信,只要赵惠得到了安王府的管家权,一旦拿起,就舍不得放下。 无论在哪里,权势都是一朵诱人的罂粟,红得欲滴,香得馋人。 她在攻赵惠的心。 许安归望着跪在地上的赵惠,懒懒道:“既然你这么忙,那就让翟、初两位奉仪帮帮你。” 赵惠心中一怔,这……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两个奉仪来帮她是什么意思? 分权? “殿下……妾虽然……”赵惠急于解释什么。 “本王饿了,去着人催一催晚膳。本王体恤你管家辛苦,这事就这么定了。”许安归根本就不想听,他一点都不情面地打断了赵惠的话。 赵惠懊悔至极,她早就该想到,许安归就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她不过就是松懈了门房那边,让叶承辉知道了安王妃偷跑出去的事情,许安归就敢这么对她。 不,他一直都是这种态度——若是你不愿意做,总会有人愿意来管家。 现在他只是用两个奉仪辅佐她,给她敲警钟,让她快些决定自己的立场。 如果她连手上最后一点权力都丢失了,那她以后要如何在安王府立足?说得好听,她是太子殿下的表妹,赵皇后是她的姑母。 这其实就是赵家套在她身上的紧箍咒,只要有这个紧箍咒,她赵惠就翻不出赵家与太子的五指山去。 可是她能背叛吗? 不,她不敢。 许安归现在重伤,回来虽然已经有月余,可他始终都没有上朝,参与朝政。凭借他赫赫战功,也不足以让他在朝中站稳。 她的哥哥,她的父亲,能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都是依仗的太子与赵皇后。 除非许安归有朝一日可以在前朝护住她的家人,否则,她永远都不会完完全全的站队许安归,与太子、赵皇后为敌。 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 但是,太子明显不得东陵帝的心,赵皇后也因为及冠之礼的事情丢了后宫大权。赵家与太子都有明显的颓势。 在后宫里,有多少绽放出美丽的人儿,最后都逃不过凋零的宿命。 盛极必衰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第146章 池水 ◇ ◎正门不走,翻墙进。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嗜好?◎ 若是她有心保下自己的亲人, 那她就必须紧紧地抓住许安归。 如果说,有谁可以在赵家大祸临头的时候保她爹娘兄弟一命,那便只有许安归了。 所以她必须帮助许安归完成府内的肃清, 保证安王府内发生的一切,都不能传出府去。 这一招是她错失了先机, 她以为放叶承辉去告安王妃的状, 会让许安归厌恶郭若水以及郭府。 但是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 许安归是一个比许安泽更加合格的权谋者, 他比谁都明白,郭府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在郭府没有倒台之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郭若水在安王府的地位。 哪怕给安王妃扣上出府私会情郎的帽子也不行。 在这件事上,她的目光还是过于狭隘,她以感情之事去要挟许安归,是成不了的。她应该多想一想在政局上, 许安归更在意的事情。 这些年太子许安泽不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地维护太子妃郭若雪的吗?为了让郭若雪开舒心, 他甚至亲手杖毙了他最喜欢的良娣。 她一直在边上看着, 怎么会忘记了这件事。 赵惠这会算是完全想明白,便福了福身子, 默默地退了出去。 许安归的心思,哪是赵惠能猜到的。 但是许安归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无论是他怎么维护季凉,在外人看来, 他与许安泽维护郭若雪的目的无异。 旁人懂了他这个心思, 就不会再无缘无故地去找季凉的麻烦了。 但,她不在府里, 终究是个事啊…… 许安归在赵惠这里用完晚膳, 破天荒地去翟秋月的秋月阁与初曼的曼花阁溜达了一圈。 他在每一个妾侍的房里几乎都呆了一个时辰, 屏退左右,单独相处。 最后回到了清风阁。 月卿正找许安归,监督他喝药。 许安归接过来一口喝完,问月卿:“你会翻墙吗?” 月卿抬起眼皮:“嗯?” “明日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许安归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有关于你家主子的。” * 第二日,许安归照常上操,带着镇东镇西戍北三个亲卫去了校场,看府兵训练。卯时回清风阁用膳,然后通知百晓,点一些人,准备去别院居住。 许安归要去的别院名字就叫温泉馆,离皇族的温泉行宫很近,几乎就是贴着温泉行宫外沿单独建的行宫。 这两座行宫的共同点就是都有温泉。 许安归这个决定突然,府里忙成一团准备东西。 许安归带着安王妃,先行一步,上了马车,往温泉馆去了。 马车上,月卿摘下脑袋上的帏帽,有些担忧的问许安归:“这能行吗?叶承辉都知道季凉不在府上了呀!我假扮她从王府出来跟你一起去温泉馆,真的有人信吗?” 许安归靠在马车软壁上,回道:“叶承辉到底是没进去清风阁,季凉在不在,她也不知道。昨日我去敲打过赵惠了。这事若真是她默许的,她也不敢再提。不然她仅剩的管家权,都要被其他两位奉仪分了。” 月卿一脸嫌弃地看着许安归:“为了让那两个奉仪帮你为难赵惠,特地去出卖色相了呗?” 许安归蹙眉:“什么跟什么?” 月卿向许安归反方向挪了挪:“果然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一晚上两个奉仪的屋子里呆了几个时辰,殿下身子骨能不能行啊?不然我给殿下开几幅大补的药,好让殿下威风威风?” 许安归顿时被一口气噎住,咳了出来:“咳咳……月卿,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说话能不能含蓄一点?” 月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要你管。我又不嫁给你。” 许安归想到什么,眉角上挑:“哎,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凌乐小公子不也是男人?” 月卿见许安归诋毁凌乐,立即跟炸了毛的猫一样,怼回去:“师弟才不会跟你一样,朝!三!暮!四!” “我朝三暮四?”许安归顿时黑了脸。 谁知月卿根本就不想听,又把头转了过去。 许安归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堂堂一个亲王为什么要跟月卿解释他的行为? 顿时就不想说话了。 但是他归忽然想到他的药跟敷伤口的药膏还都是月卿调配的,为了不吃那种非人的皮肉之苦,他还是重振心神,坐正了身,清了清嗓子:“咳!那个,月卿……” “我不听,别给我解释。”月卿侧着头,看向另外一边。 “……”许安归蹙着眉,“你不听解释,那也别去她面前嚼舌根。” 权御山河 第128节 月卿睨了他一眼:“废话,我肯定要告状。我不仅要告状,我还要在她耳边吹风,让她小心你,你们王族没有一个好人。成日里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 许安归苦笑一声,解释道:“我是去了两个奉仪的房间,可我就是去喝了几口茶,看了会书,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谁信啊!”月卿根本不想理许安归。 许安归摇头:“其实对她们来说,我只要去了,不用做什么,对她们来说也是炫耀的资本。毕竟——没有人亲眼目睹我做了什么,不是吗?只要我不说,任由她们怎么说给别人听,那都是我的荣宠。不然,怎么才能让赵惠忌讳她们两个人啊?只有我看重的人,赵惠才会礼让一二。那两个奉仪若是不蠢,自然会利用这件事,为自己谋得权力。我去了,连话都没跟她们说,这么丢人的事无论如何她们都说不出口的。这事……她一定明白。” 月卿虽然不擅长攻心谋略,不代表她不知道许安归说的意思。她一直因为季凉的身世,对许家人没什么好感。 许安归是皇族,她自然对许安归一切都是看不顺眼的。 现在许安归来找她解释,也不过就是不想季凉误会他而已。 可是季凉误不误会与她何干? 月卿巴不得季凉离许安归远远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才好。但月卿又何尝不知,季凉为了许安归做了多少功课。 季凉需要他,她也不能态度太差了。 “知道了。”月卿揉了揉鼻子,“你去温泉馆,记得多泡泡温泉。你之前常年在北境,那边寒风刺骨。你身上伤口太多,身上寒气重。你现在年富力强不觉得,等到老了,寒气排不出,关节就要受罪了。” “好,我记下了。一会我让戍北送你回王府。”许安归见月卿态度有所好转,心里是松了一口气。 * 许安归到了温泉馆,月卿换了衣服,戍北就跟着月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安王府。 温泉馆地界温暖,因为这里有温泉。 更主要的是,这里离季府很近。近到之隔一个小巷子,许安归站在这边轻轻一跃,就能翻到季府的院子里。 许安归落地,看见了满院子的樱粉,他顺手摘了一朵下来,放在鼻下闻着。 “夜樱?西域那边的?”许安归一下就辩出这满院子的花,忍不住咋舌,“想不到公子季凉富可敌国啊……” 许安归继续往前走去,满园的夜樱就被温泉雾气缭绕,像融合在了一起一样,忽然变得梦幻了起来。 在迷雾深处,他看见了一湛碧蓝,那汪碧蓝里似有一只人鱼,捧起水里的花瓣抛洒到空中,墨如瀑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头发如墨沁开,好像揉到了他的心里。 那只人鱼回眸,隐约望见有一个身着玄衣的人站在烟雾里,顿时心中大骇,厉声喝道:“谁!” 许安归还沉浸在梦境里,耳边忽然响起狂风涌动的声音。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带着漫天花雨,向他侵来。许安归回神,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用右手拔出那把银色长剑,回身格挡。 “叮”的一声,许安归被白色的身影震地撞向了身后的树干,无数樱花与雨一般落下,一声闷哼。 凌乐倒是惊奇,他用力十成十的力量,准备一招毙命这个不知死活的偷窥的人,不想这人这么有本事,居然能接得住他的剑? 好奇之下,凌乐一甩剑,漫天花雨与烟雾被他凌冽的剑气甩散。 在看见许安归的那一刻,凌乐也是愣了一下,季凉已经穿起了衣服,走了过来,一副富家公子的男装扮相。 许安归蹙眉捂着自己的肩膀,依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总算是见识到飘渺剑真正的实力了。” 凌乐哪想这人是许安归,他用自己本就不擅长的右手,十足十地接下这一剑,居然只是打退。幸亏是许安归来接这一剑,不然换做是谁,都会当场毙命。 凌乐低声道:“殿下手上的月芒也名不虚传。” 季凉冷声道:“正门不走,翻墙进。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嗜好?”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体内被凌乐打乱的气,站起身来:“叶承辉知道你出府的事情了。所以我一早便动了身,让月卿假扮你出府,对外说是带你一起来别院养伤。” 季凉扬眉,他来这里是为了掩盖她的行踪。 思及此,心中的怒气瞬间消减了不少。 但她依然觉得不悦,自顾自地坐回轮椅,自己滚着轮椅出了樱园。 许安归与凌乐也跟着从樱园里出来。 第147章 心意 ◇ ◎喜欢我,其实也没有多难。◎ 在外面候着的平伯见凌乐身边无缘无故多了一个近乎于妖孽的男子, 不由得一愣。 宁弘正巧抱着一大沓信封过来,看见凌乐身边的男子,怔了片刻, 便回过神来,立即把抱着的信封磊在跟着他的随从手上。 对着许安归一礼道:“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眯着眼, 只是看了一眼, 便道:“原来宁弘是你的人。” 宁弘望向季凉。 季凉点头,示意无妨。 宁弘这才欠身回话:“是, 我是公子的人。” 许安归点头道:“我还在寻思,到底是谁,能在皇族温泉行宫边上买下这样一处院子。现在看来,还真非你莫属了。” 季凉冷冷斜了许安归一眼:“客气话少说点罢。恭维他,又不会帮你做事。” 季凉这话一出,明显还在气头上。 许安归也不气恼, 只是微笑。 宁弘不知道为什么季凉看见许安归是这种态度, 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能说道:“公子,我先把信放到书房。” 季凉点头。 宁弘向许安归一礼:“殿下, 草民先行告退。” 许安归点头:“你去吧。” 宁弘便带着一群人进了季凉的书房。 季凉滚着轮子,要跟去。许安归极有眼力见的上前去推。 季凉见他努力地想与她搭话,心里也怒气也不由得又松了一松,任由许安归推着。 许安归见季凉没有拒绝他, 立即蹬鼻子上脸, 低声问道:“你在府上也要这样一直坐轮椅?” 季凉斜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许安归继续道:“在郭府这几个月很多消息都收不到,是该找个机会出来。” 季凉不言。 “需要几日?我总不能一直带着你在别院住着, 不回王府。”许安归不动声色。 在正事上, 季凉还是很愿意跟许安归讨论的, 她淡淡地回道:“大约还需要两日。” 许安归推着她上了回廊:“也好,那我便在这住两日。落得清闲。” 季凉一听许安归要在她的府上住两日,立即睁大了眼睛:“隔壁没地方让你住么?” 许安归笑答:“我在你眼里是这么没有眼力的人吗?你都这么手脚‘不方便了’我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成何体统?” 季凉张嘴想要回击,许安归却是一副落寞的样子,好似一朵最艳丽的牡丹飘落了一片花瓣,让人心疼得紧。 他贯会这样色\诱她。 顿时季凉就觉得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许安归望着她,有无数晨光落在他的眼中,他漆黑的眼眸里有一片光海,波澜壮阔,翻腾不息。 “我想照顾你,有何错之有?” 他低沉而柔软的声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心房,让她心动。 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嘴,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面对这样与光同尘的许安归,季凉一向没有办法。 跟他接触久了,她多少明白点许安归的性子。 他虽然没有从嘴里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但是向她示弱,出卖色相,也是向她求和的一种方式。 他似乎在反省昨日的的行为。 季凉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来讲和的?” 许安归忽然想到许景挚说的话——生气了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还下罪己诏呢。 于是,许安归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季凉身前,蹲下,扶着她椅子的扶手,仰起头望着她,柔声道:“昨日的事,是我做的不对,气急之下……伤了你。但,事出有因,我想解释。” 季凉脸色减缓嗯了一声:“你说。”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把去秋府之前的事给季凉复述了一遍。 季凉眉头紧蹙,原来是这样。 她就知道,许安归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过脑子地把她从秋府拉出来。 许安归耳鬓微红,颔首道:“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可,我也是个男子。在某些方面,有尊严,受不得激。所以……那日的事,是我的错,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那日那么生气,原来是叶承辉用男人最在乎的事挑唆了他们的关系。 而他,真的听了进去。 季凉低头望着许安归干净而好看的脸:“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事说开了,就翻过去罢。秋薄是我的故人,我找他是因为他在御前行走,在宫里行动比我方便些,贤妃娘娘出长嬉殿的事,我不想出什么纰漏。能用上的关系,我都愿意去维护。说不定需要他帮我布置。” 许安归牵起她的手,望着她,认真地说道:“他喜欢你。” 这句话是陈述,许安归只看一眼秋薄单膝跪在他面前的神情,就知道秋薄对季凉的感情。他们绝不仅仅是青梅竹马那么简单的关系。 他与秋薄在一处学武三年。两人虽然很少有接触,那不代表许安归不了解秋薄的性情。 他一直都是一个聪慧、耿直、认真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认定的一件事,便不会轻易动摇。 季凉抿了抿嘴,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喜欢他吗?” 许安归盯着季凉的眼睛,想要一个答案。 季凉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问许安归:“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许安归坚定地回道:“与我而言,很重要。与你而言更重要。” 权御山河 第129节 “与我?”季凉不解。 许安归望着她许久,眼中五光十色的光海,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宁静:“你从未真的想过与我在一起,不是吗?因为没有想过要真的嫁给我,所以你让赵惠进府主事。我……无法安排我以后的人生,却可以让你过得好一些。” 季凉望着自己的手,苦笑一声:“让我过得好一些。” 许安归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季凉抬眸道:“我与你捆在一起,真的可以独善其身吗?安王殿下,你不会这么天真的以为,你可以保下我吧?” “只要我想,就一定可以。”许安归手缓缓收紧,把季凉的手包裹其中。 季凉温凉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她盯着许安归,“可是我的路,没有人能替我走。就和你的路,没有人可以替你走一样。像我们这样人,真的有资格触碰爱情吗?安王殿下,此生此世,我大约都不会有喜欢的人了。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季凉笑得没有温度。 许安归望着季凉的脸,心中无比寒凉。 这一问,直接问死了他心中的期许。 季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以后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又怎么会给他希望呢? 季凉能感觉到许安归缓缓松了手,站起了身,离她越来越远。 许安归松手的那一瞬间,季凉鼻子微酸,眼眶一热。 心一直一直地往下沉,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她嘶声力竭地呼喊,伸出手,拼命地想要爬上来,可是在黑暗的那头,没有人来救她。 一如八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母哥哥把她从火海里推了出来,而她救不出任何人那样,浑身被火灼伤的痛,一直嵌入皮肤,直入骨髓,没入了她的心里。 她睁开眼睛,眼眸通红。 许安归逆光而站,脸隐藏在一片黑暗中,久久不言。 季凉不断地深呼吸,想要把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塞回去。 下一瞬,她看着许安归动了。 他上前一步,撩开衣袍,带着所有的晨光一起,单膝跪下,握住她手。流光中,他露出他的绝世容颜,灿然一笑,低声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试一试罢。” “试……”季凉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许安归道:“既然你没有喜欢的人,不如拿我试一试。我这么好看,多谋又多金,万一你不小心喜欢上了我,也不一定?” 季凉樱唇微张,不知道要怎么接这句话。 许安归继续劝道:“喜欢我,其实也没多难。除了有可能夺嫡失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之外。可——无论你埋在哪里,总有我陪着你,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共渡忘川。” 这算什么? 季凉情绪起伏落差太大,还没有回过神来。 许安归这是在向自己表白? 他在向自己表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难不成,是他的心计,是他的试探?他想要她身后的藏息阁?! 许安归见季凉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没有缘由地“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而后绕到她的身后,把她缓缓推向书房道:“我知道你这几日有许多事要忙,辛苦了。若有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许安归把季凉送到书房门口,便松了手:“来看过你,事情解释清楚了,我便回自己的别院去了。你不要睡太晚。” 季凉回过头,看着他。 许安归笑了笑:“你不着急回复我,我很有耐心,你可以慢慢想。” 季凉蹙眉,许安归却已经回过身去,自顾自地离开了。 季凉缓缓地握住自己的手,方才被他碰过的地方,有灼热的温度。 她在自己沉溺之前,关闭了心门,而他却从窗户爬进了她的心。 他想要她。 是想要她身后的势力,还是想要她这个人呢? 季凉不敢往深了想,甩了甩头,滚着轮椅,进了书房。 第148章 烦躁 ◇ ◎啊——◎ 接下来的两天, 许安归没有来过,季凉总也无法集中精神看手中藏息阁送来的密报。 她捏着自己的眉心,想把脑中的杂念捏出去, 但那日许安归宛若神明一般,单膝跪在他面前, 向她表白的样子, 一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啊——” 季凉忽然大喊一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门房立即就被凌乐推开, 他一脸警觉的样子,看见季凉正在发疯一般地揉着自己头发,一脸疑惑盯着季凉,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季凉看见凌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揉着头发, 也愣了一下, 把自己的头发捋顺。 瞬间季凉又恢复了正常, 凌乐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她这是……想计谋的新招? 季凉为了掩盖自己刚才动作, 冷声道:“帮我把宁弘喊来。” “你……没事吧?”凌乐犹疑地问道。 季凉连连摆手,凌乐见她没事,便不再多想,去喊宁弘。 不出片刻, 宁弘便来了。 “公子看完了?”宁弘推门而入。 季凉有些郁闷, 因为许安归那句话,扰她分神, 让她静不下心, 只能回道:“还有一部分, 我晚上拿到隔壁去看。你明天一早派人来取罢。” 宁弘点头:“公子是准备跟安王殿下回安王府了吧?您现在的身份,一直在季府住着确实不好。安王殿下能够想得这么周全,对公子还是上心的。” 季凉疑惑地抬头看向宁弘,这厮是怎么看出来许安归对她有心的? 一时间有些语塞:“你,想办法着人给我送过去吧。”说罢季凉便站起身来,疾步出了书房,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此时已经入夜,许安归别院里,四处有微光闪烁。但是远远地看去,人却是不多。 这次出来,本来就是要避人耳目。 所以许安归只带了亲卫、百晓与一些府兵。府兵里有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调去精骑营里专门负责烧火做饭的老兵。许安归一并带了过来,负责温泉馆里的膳食。 许安归遵照月卿的吩咐,每日都去泡温泉,驱逐身上寒气。季凉与凌乐一翻过院墙,许安归的亲卫就发现了他们。 百晓出来迎接:“王妃这边,先换了您这身衣服罢。” 季凉点了点头,跟着百晓去了温泉馆的寝殿,月卿已经在了。 “王妃先更衣罢,殿下在温泉汤浴,一会便回来了,我去通知殿下。”百晓说完便要走。 季凉喊住了他:“百先生,等一下。” 百晓回身。 季凉道:“一会,我的人会送一些东西过来,劳烦百先生,着人给我送过来。” 百晓点头:“是。” 百晓走了以后,月卿这才把季凉扶住,把她扶到软塌上坐下了下来。月卿只是看见她眼睛下面两片乌青,立即瞪了她一眼,质问道:“连熬了两个大夜?” 季凉这两日坐在木椅上,低头伏案,精神高度集中,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现下手中没事,终于有机会忙里偷闲,她向软塌里面挪了挪,整个人蜷缩在软塌上,人靠在软枕上,伸了伸腰,动了动脖子与胳膊,有气无力地回道:“之前在郭府,漏得消息有点多。安王府那边门房不牢靠,许安归一直带着我在温泉馆住着也不是事。便想着早点看完,早回去。免得多惹是非。” 月卿没好气地坐在季凉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季凉的腿曲起来,然后把裤腿卷起来,一寸一寸地摸着她腿上的穴位,道:“你心疼他,谁心疼你?我按这里,你可有感觉?” 季凉双手撑着身子,坐了个半直,微微摇头。 月卿眼中一动,又继续往下摸,摸到了小腿肚:“这里呢?” 季凉又是摇头。 月卿不动了,她伸手去摸季凉的手腕,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问道:“你来许都之前,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季凉见月卿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敢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不可劳累,不可多行,不可熬夜伤身……” 月卿的眼睛里有烟雾萌动,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季凉惊地连忙跪坐过去,牵住月卿的手,急忙道:“好月卿,你别着急,别着急呀!我记得你的嘱咐,我一直都记着呢!在郭府的时候,我成日就缩在屋里看书,能不动就不动。最累的那几日,便是要与许安归成婚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已经服了你给我的药丸。有能坐着的地方,我绝不站着……月卿……我,我真的尽力在维护我的腿了……” 月卿听着季凉说这些,心里便更难过了,一滴眼泪直接蹦了出来,落在季凉的腿上。 季凉见月卿这样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这样一个小炮仗脾气的人,从来都不会轻易在人前掉眼泪。 可自从她在许都朝东门外找回了她,月卿的眼泪就没有干过。 她给她疗伤的时候,她每皱一下眉,每抽动一下身体。 月卿就会立即有眼泪落下,咬着唇,轻轻地安慰她:一会就好了,你再忍一忍,我会尽快…… 前些时候,月卿就已经开始给她上了汤药。这些时候,给她腿施针更加勤谨了。 可这,都没有遏制住季凉右腿的病情。 虽然月卿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件事必须告诉季凉。 月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腿的情况正在恶化?” 季凉沉默。 这是她的腿,她怎么会不知道?可是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让她没有办法安心养病。月卿之前一直都不答应她下山,就是怕现在这种最坏的情况出现。 然而,最坏的情况,真的来了。 她只能束手无策。 月卿看着季凉沉默不言,眼泪一颗两颗三颗就那么落了下来,她哽咽道:“洛儿,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让你的腿好转……我来许都的这些时日,去买了好多医书。我一直在努力翻查医书,生怕我看漏什么。可是,那些医书我都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我真的找不到……我找不到治愈的办法……” 权御山河 第130节 月卿死死地抓住季凉的衣服,把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句话:“洛儿……我没办法治好你的腿……我没办法……” 季凉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抱住月卿,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月卿埋在季凉的怀里呜呜地哭着,没有人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眼看着季凉的腿有治愈的希望,又看着她的腿一点一点失去知觉。无论她怎么努力变换治疗方案,都没有办法让季凉的右腿好转,甚至情况越来越差。 她无法说服自己让这样一个病重人,继续留在这里,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她明白她心中的决绝,无法劝她离开。 要怎么办? 要怎么才能不这么绝望地看着她的腿一天天的失去知觉,束手无策? 月卿四岁开始学医,六岁被薛行收入暮云峰神医谷修行医术,十二岁便已经可以代替薛老神医替上山求医的人看病。 在她学医的十四年里,寒冬旺暑,从来都没有懈怠过。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找到治好季凉右腿的方法。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从万仞高的山崖跌落,有落不到低的无期,有摸不到崖石的绝望。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个笑脸,扶起月卿,帮她擦掉眼泪:“你尽力便是……不要自责。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月卿摇着头:“我不想你这样。” 季凉苦笑一声:“我又何尝想这样呢?” 此时门被推开,许安归披着外衣,从温泉汤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月卿正埋头掉眼泪,季凉应声抬头,蹙眉望着他。 许安归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月卿听见许安归推门的声音,立即自己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许安归,然后摔门而去。 许安归一脸纳闷,连忙跟季凉解释:“我没惹她。” 季凉轻叹一声:“不是你的问题。” 月卿摔门而出,凌乐坐在屋顶上,看见她走得急快,似是有事,便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月卿的面前。 月卿不想让凌乐看见通红的眼睛,当即站住了,侧了侧身子,恶言道:“你不好好守着,追着我来做什么?” 凌乐习武,眼力极好。 哪怕此时夜幕完全降临,他也可以凭借一点星光,看见月卿哭过。 他知道月卿的性子,也不气恼,只是温和地说道:“薛灿师叔,或许会有什么法子。等把公子的身份放出来,公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师叔请到季府来给她看病。宁弘已经去安排了,不会太久的。” 凌乐为人,一向是暮云峰上冰层万年寒冷,脸似是被寒风吹木了一般,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他没有温度的话语,却是平复月卿火爆脾气的良药。 在季凉他们下山在之前,月卿的师父有过交代,若是季凉的病情恶化,她可以向一直住在许都的师叔求助。 上次许安归遇刺,事出突然,月卿没有机会跟薛灿详细描述季凉的病情,更没有机会把季凉带给薛灿把脉。 季凉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腿的情况,她知道月卿会为了这件事着急,所以她一有机会出府,就立即安排了宁弘去放公子季凉下山求医的消息。 但这个缘由,季凉不会告诉许安归。 第149章 商量 ◇ ◎马上就要开始的会试了,你有什么打算?◎ 许安归见她蜷缩在软塌上, 便也坐了过去:“你们在说什么?你眼睛也红红的。” “她不是在说你。”季凉连续眨了几下眼睛,收敛了情绪,正色道, “马上就要开始的春闱会试了,你有什么打算?” 许安归算着季凉看完这两个月漏的情报, 应该回来跟他商讨下一步计划了, 便仰起头,想了想道:“后天, 我准备上朝。” “上朝?”季凉蹙眉,“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 许安归望向季凉笑道:“伤不好就不能上朝了?春闱快开始了,这次会试很重要。我先做些安排。我这边人不擅长江湖之术,这次恐怕还是要劳烦你调派人手。” “那边我早就已经着人去做了,你放心。”季凉道,“你上朝是想去推荐主考官吧?可太傅是你的外祖父, 你这样举贤不避亲, 恐怕有人说嘴。” “外祖父是帝师, 由他接任这次主考官,最合适不过。没有人比外祖父更有声望了。”许安归不在乎外面人说他什么。 季凉颔首:“太傅实数东陵第一学识渊博之人。我只是担心, 他老人家早就致仕,闲赋在家。会重新回来担任主考官吗?” 说到这,许安归也是心里一阵打鼓,他也不确定临太傅会出任会试主考官一事。 但这事只有临允出面, 他才有机会。 许安归想到临允一生怀瑾握瑜, 心里就有些犯怵。他更怵的是临允经常拿在手边的那把戒尺。 那把戒尺从小打他到大,就前不久, 他与季凉算计太子, 将计就计的事情, 临允都还给了他一尺。 想到这,许安归摇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所以明天,我要先去拜访下外祖父。你,同我一起去罢?” 有机会见当朝最有学识的人,即便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老师,只是在边上听他说两句,也是莫大的荣幸。 季凉一脸兴奋,当即想要答应,可月卿眼泪还在腿上未干,她怎么能继续让她操心呢?转而又沉下了脸,垂下了睫毛:“我……就不去了吧。” 许安归奇怪:“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季凉没法解释,忽然想起什么,连连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嗯……” 许安归看着季凉摸向自己的的肚子,当即脸一红,问道:“难受吗?” 季凉倒是惊奇:“你知道……是什么?” 许安归侧目:“这些事……皇族的教导房事的嬷嬷会说一些。” 季凉忘记了,许安归虽然在军营,但是回来之后,成婚之前,肯定还有人去教过他的。 一时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两人便那样坐在那里。 短暂的尴尬之后,百晓扣门:“王妃,您的东西送来了。” 季凉想站起来,但是腿有些用不上劲。 许安归压住她的胳膊:“我去,你靠着罢。” 说罢回头,去开门,百晓手上一沓信封接了过来,顺便交待一句:“着人,找些红糖来。” 百晓望了望里面,看见季凉似有病弱一般,脸色苍白,靠在软塌之上,也不多问,点头退下。 许安归把东西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晚上用过晚膳了吗?如果没有,我们先用膳?” 说到吃的,季凉还真的饿了。 她点点头:“那先传饭罢。” 许安归有些顾虑,道:“让季府的人给你做些,我让人去拿?” 季凉刚要去拿手边的密信,听见许安归这么说,有些惊奇:“嗯?” 许安归解释:“我这次出来的匆忙,只带了近侍……这几日在温泉馆里做饭的是精骑营的炊事员。他们做饭,你应该知道吧?” 在北境军大营里,条件艰苦,这些人都是跟着许安归上过战场的,很是习惯吃干粮。他们对于膳食几乎没什么要求,只要能吃饱,有肉就行。 甚至他们吃的肉都不要调味,本来士兵们吃肉也是为了保证体能。膳食精致不精致,都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季凉听了回道:“有粥吃粥,有馒头吃馒头。我其实对吃喝,也不怎么挑。不要麻烦宁弘了。他本身自己就管着很大一摊事,是我跟他说了要来,他才暂住季府的。这些时日他手上应该也积累了不少的事情。” 许安归心中有些不悦,他见不得季凉对别的男人太上心。 可是宁弘那个人,名声在外,是大商贾里出了名的自尊自爱。这么一想,好像季凉认识的男子都是这一副模样——规矩得让人心烦。 凌乐是,秋薄是,许都有名的大商贾宁弘也是。 他的心中甚是有些无奈,只能道:“我习惯行军打仗的路数,没有伺候的人跟着,临时去那里,都是只带干粮的。你先将就吃两口,明天回了安王府,再让府上的厨子给你做点好的。” 季凉应了一声,便拿起手边的密信看了起来,不再说话。 许安归退了出去,片刻便又回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两碗清粥,五个馒头,两碟咸菜,以及一盘水煮白肉,边上配了点醋。 季凉见状,连忙把矮桌上的文件收到了桌子下面,想要起身。 许安归却道:“你就在那坐着吧,就在矮桌上用。” 他把托盘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然后把清粥放在了季凉的面前:“一个馒头吃得完吗?” 季凉摇头,许安归掰了半个给她。 季凉接过来,拿着看了好久,心中有些许熟悉感,油然而生。 许安归看她发愣不吃,以为觉得饭菜清淡,问道:“我让他们给你拿点糖?” 季凉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吃得惯。只是很久没吃这么简单的饭菜了,有些怀念而已。” 许安归把馒头掰了开,把水煮白肉塞蘸了蘸醋,塞进馒头里,咬了一口,然后喝了一口粥,咀嚼了以后,咽下道:“我一开始去北境,也吃不习惯。不过打仗久了,看着边境的百姓因为战乱,连饭都没有吃,便也不挑了。饭这个东西,与我而言,能吃饱就行。” “这许都,恐怕只有你,才能如此与百姓感动深受了罢……”季凉掰了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现在的许安归吃饭跟在安王府吃饭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管自己一口咀嚼几下,也不管食不过三的教养,大口大口地咬着手中的馒头。他吃饭极快,季凉才把手上半个馒头吃完,许安归就已经把盘子里的四个馒头,还有一盘水煮白肉,占着醋吃完了。 季凉望着许安归,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许安归狐疑地看向季凉:“笑什么?” 季凉抿着嘴,指了指剩下半个馒头:“你吃了罢,我胃不好,晚上吃多了难受。” 许安归秉承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盘子里最后半个馒头吃完了。 季凉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许安归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季凉把身边的一摞密信搬上桌,一边低头看着密信,一边捂着嘴,偷着乐。 许安归回身,双手拢在袖子里,问道:“你从刚开始一直在笑什么?” 季凉连忙收了笑意,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继续看密信:“没……” 许安归眯着眼睛,爬上软塌,把季凉围住,把脸贴近她的脸。季凉吓得连连后退,死死地靠着软枕。 许安归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在季凉脸上扫荡,他在她耳边低语:“你在笑什么?告诉我告诉我,让我也乐一乐呗?” 季凉双手顶着许安归的胸口,侧着头:“我就是觉得,你刚才那样,才像个人。” 这句话许安归听不懂了,他顺势跪坐在软榻上,盯着季凉。 权御山河 第131节 季凉从身侧拽来一个软枕,抱在胸口道:“以前总觉得你好遥远。长得好看的人,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可是你方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却是证明了,你其实也不是神。也有人的模样,也会饿。” 许安归这才明白她笑什么,轻叹道:“我当然不是神。” 季凉把脸藏在软枕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我看看你的伤。” 许安归刚想说没事,可是看见季凉一副害羞的模样,肚子里冒出了坏水。他解开衣带,半褪下衣服,只露出了一半健硕的胸肌与胳膊。 季凉凑过来,细细地查看。 经过十几日的养护 ,他左肩前后的肩伤,都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哪怕只是半露着,季凉也能看见他遍体鳞伤的身体,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他背上的旧伤。 她轻柔的手,在他身后似有似无的碰触着,让他身子一僵。刚才想色诱季凉的念头瞬间飘散,他连忙拉起衣服。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他可不想自己下一刻变成禽兽。 季凉问他:“你这几日去校场练剑了?” 许安归系上衣服,点了点头:“左手不能用,右手再不勤谨点,再来一次刺杀,你就要替我守寡了。” 季凉见他还能开玩笑,便知道他如今伤是大好了,不再理他,转过身去继续看藏息阁递来的密信。 许安归也不凑热闹,他从床榻上拿来一个毯子,披在季凉的身上:“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第150章 诈和 ◇ ◎朝廷重犯,师兄以为我应该拿她怎么办呢?◎ 季凉拽着毯子, 看着许安归把刚才饭碗拿了出去,便继续低头去看手中的信。 许安归出去,端了两碗药、一碗红糖水回来。一碗是季凉的, 一碗是他自己的。季凉看见这药,心中自是叹气, 接过来吹了吹一口喝下。 许安归把碗接过来问道:“你与月卿吵架了?” 季凉没抬眼:“安王殿下, 你若是没事干,去休息罢。” 许安归觉得惊奇, 她俩居然会吵架。 他把碗放下,然后又拿起一碗红糖水,放在季凉的手边:“趁热喝了,会舒服一点。” 季凉心中一动,却装作没听见的模样。 许安归贴着季凉坐下,看着她手里的密信, 问道:“你的消息网有没有告诉你, 兄长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 季凉随手抽出一封拆过的密信, 递给他:“南境沁春城的快报,两日前送来的。” “两日!”许安归睁了睁眼睛, 狐疑地接过季凉的信封,“从许都到南境沁春城,一千六百里地,你们是用什么送的, 消息这么快?!” 季凉回道:“信鸽。” “你就不怕信鸽出事?消息送不到吗?”许安归打开密信, 确认里面的消息。 季凉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们有专门培养信鸽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城的消息,都是分好几拨信鸽, 间隔好几个时辰往回发的。这是平常的消息传送。若是战报, 我便会直接去战场周围, 不会用这些信鸽了。” 许安归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乌族在平原沙漠地带拦截到了我,只是因为你的人当时就在北境,知道了我出发的方向,向栖息在去灵山的你,报了信?” 季凉点头:“孺子可教。” 许安归顿时陷入的沉思,他身边有季凉的人? 季凉见许安归不说话,便抬了抬眼皮:“别想了,我的人只是向我汇报了你们出营的时间,你偷袭的方向是我猜的。” 许安归不悦。 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季凉如今跟许安归结盟,有些话,能说的,她还是愿意解释的。 季凉抬起头,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很早就调查过你,你领军的每一场战役,我都有战报。我细细分析过你的性子——这一仗,你虽然很谨慎,在中途变了几次道。可你没想过吗?你每变一次道,都是要花费路程时间的。你若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攻南面,以你们精骑的行军速度,早就到了。就是因为你害怕军营里有细作通风报信,才在路上变道,耽搁了许久。我接到消息,迟迟看不见你的人,我才更加确定了你当时要攻打的是平原沙漠地带。若不是平原,你为何要做那么多掩人耳目的事情呢?” 许安归这一次,算是轻敌了。 他没有想过他当时前方站着,阻挡他去路的,居然是公子季凉。 若知道是季凉挡路,他或许就会直接强攻南面的城防了。 可战场战局,就是这样瞬息万变。谁能在战场上获得更多的信息,谁就能主导战场。季凉只是在收集信息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所以那一场,是她赢得了胜利。 许安归低头看着手中的密信,密信封口的地方,盖着藏息阁三个字。 “藏息阁?!” 许安归有些惊讶,他在外,或多或少听过这个地方。他隐约能感觉季凉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帮助她。 可他没想到,除了暮云峰神医谷,缥缈峰,宁远商号……之外,江湖上最大售卖信息的组织,藏息阁也是她组建的! 果然,是他了解她太少。 这个女子,是有备而来。 “嗯……藏息阁也是我的。”季凉看着许安归,觉得有些事,虽然不能说的太明白,但还是应该知会他一声,便继续说道,“公子季凉这个身份放在许都,我有我的用意。你不用过多的担心。有些事,你该做做你的,你主朝堂,我主市井,这样才能事事周全,进退有度。” 两人正说着,百晓扣门,在门外低声道:“殿下,陛下密旨。” 密旨? 季凉与许安归皆是一愣,许安归立即站起身,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直直向会客大厅走去。 “谁来送的?”许安归侧目问百晓。 百晓回答:“是御前侍卫,秋大人。” 听到来人是秋薄,许安归顿时脸色便阴沉了下去,不知不觉中走得更快了。 许安归从会客大厅侧门进入,看见秋薄是一身深蓝色常服负手而立,面朝门外,仰头望月。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下意识地抱拳,欠身行礼:“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侧目望了百晓一眼,百晓很是识趣地退出了会客大厅。 整个大厅里,只有四角的烛火在随风闪烁,纱帘轻轻摇摆。 许安归望着秋薄,语气淡漠:“陛下让你来送密旨?” 秋薄从怀里拿出一个密封的小竹筒,递给许安归:“请安王殿下检查。” 许安归注视着秋薄,眼眸微眯,从秋薄手上接过密封的竹筒。竹筒上封着纸条,盖着东陵帝的私印,没有被人破损地痕迹。 许安归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看向秋薄,淡漠地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秋薄低着头,一副恭敬模样:“不知道安王殿下想知道什么。” “有关于她的。” 许安归没有说“她”指的是谁,但是他相信秋薄知道他说的是谁。 “微臣——无可奉告。” 秋薄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起了身子,只有回答有关于她的问题的时候,他不想矮许安归一等。 秋薄的动作,许安归尽收眼底。 他眼眸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秋薄却是微微颔首,眼眸越睁越大。一时间整个会客大厅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前兵部尚书,北寰将军的遗孤——北,寰,洛。” 许安归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秋薄心中猛地一紧,他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也不敢说话。 许安归却是已经看见秋薄的瞳孔猛然一缩。 许安归看见秋薄的反应,瞬间就笑了出来,他用那只密封的竹简敲着手心,缓步踱到秋薄的面前,笑问道:“朝廷重犯,师兄以为我应该拿她怎么办呢?” 秋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依然不言。 “她先是在北境算计我,差点让我死于非命。后与我一起去了乌族去灵山大营,向我兜售智谋,助我救人。而后又以诡诈手段,逼迫郭家同意她代替郭若水嫁给我。算计太子,谋杀亲王,代嫁郭府,又是朝东门事件军门的遗孤,朝廷至今通缉的要犯。”许安归围着秋薄缓慢地绕着,“师兄,这桩桩件件,可都是掉脑袋的死罪啊。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秋薄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有一股杀意从他身体里四溢开来。他身边那把纯黑色的佩剑正在隐隐嗡鸣。 许安归右手单手缓缓落在秋薄的肩膀上,将要碰触到秋薄衣服的那一瞬间,秋薄身形一矮,宛如一条泥鳅一般从许安归手下溜走,转手便拔出了身侧的月夜,直指许安归胸口而去! 许安归右手抬起,亦是抽出身侧的那把银白色的月芒,横档在胸口。 “嗡——”的一声,秋薄的黑剑剑尖撞在许安归银白色的剑身,发出两剑相交的长鸣。 秋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渍,从他的脸庞滑落。 许安归到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抬手用力,直接把秋薄格出去一丈远。 “心气大乱,如何才能用得稳剑?”许安归望着秋薄,“师兄,是什么让你心智变得如此脆弱?” 许安归他用他惯有的淡然,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 秋薄与许安归一起习武三年,对打的次数不少。许安归学剑比他晚许多,却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不然廉杀也不可能在许安归下山之前把自己的成名剑之一月芒交到他的手上。 月芒是君子剑,银白色的剑身,就是这把剑的魂。月芒的剑谱行事坦荡,出剑有月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一剑,可照亮黑夜。 而秋薄手上的月夜,则是月芒剑的影子,有光明的地方,必然有黑暗随行。 所以月夜是一把辅佐之剑,与月芒随行。 这两把剑从没有相交过,因为这两把剑在廉杀的手上,从来都是一起指向同一个敌人。廉杀把这两把剑分别送给许安归与秋薄,其用意不言而喻。 却不想他俩八年后的第一面,连话都没有说上。第二面,却已经两剑对峙。 秋薄对许安归,总有同门之情,他不想这样,可是为了季凉,为了他心中那一抹从来都没有放下执念,他不得不这么做。 她八年生死未卜,如今她从地狱里爬出来,他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重回地狱? 秋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重新调整了姿势,把月夜拉在了脸侧,眼眸中闪烁的光,也稳定了下来。 许安归看见秋薄调整了呼吸,收敛了气息,眼眸变得越来越亮,就知道他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就怕秋薄不与他动手。 若秋薄不动手,如何佐证季凉就是前兵部尚书北寰翎的遗孤,北寰洛? 第151章 言明 ◇ 权御山河 第132节 ◎我想翻案,师兄可信?◎ 许安归用了心计, 在秋薄这里得到了答案,自然不会继续与秋薄死斗下去。 他收回了剑,璀然一笑:“师兄还是这般, 经不起逗。” “你!” 秋薄见许安归艳笑,心中一沉:“试探我?!” 许安归歪着头:“师兄既然来了, 不想与她说两句话吗?” 秋薄蹙着眉:“夺嫡之争, 我不会帮你行苟且之事。” 许安归笑着:“原来在师兄眼里,我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人。” 秋薄闷声道:“你也没有比太子好到哪里去。” 许安归知道秋薄气他算计他, 但也知道,他是站在季凉这一边的。许安归这般试探,除了想知道季凉是不是他心中认为的那人之外,还想知道秋薄是不是一个可靠的人。 秋薄贯是这样,能动手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会与人多言。 也正是这样, 让许安归放下了这份担心。 许安归抱歉, 对着秋薄欠身:“师兄, 方才是我无礼了,还请师兄谅解。我与她在做的事情, 行差踏错一步都是白骨之地。我不能冒险,她更不能。我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还请师兄放宽心才是。” 秋薄暗自有些后悔,他万万没有想到, 当年看上去那么乖顺的一个孩子, 如今居然也如季凉一般,变得狡诈, 防不胜防。 看许安归这样子, 多半是没有从季凉那里套出身份, 便向他动了心思。 当年朝东门事件,一夜之间灭门的武将那么多,许安归既然能够猜得到季凉的身份,必然是已经查到些蛛丝马迹。 秋薄知道,这是季凉与许安归之间的一笔交易。 她用北寰家诡秘莫测的兵法以及她的智慧,帮着许安归在这场夺嫡之中站稳脚跟。而许安归作为回报,要帮她替那些冤死在朝东门的所有武将翻案。 她总归是要与许安归坦白身份的。 秋薄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殿下,你知道她心中所想吗?” 秋薄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一度哽咽。 当年的北寰将军府与他而言,那是家。 北寰翎亦父亦师,大公子北寰羽亦主亦兄。而北寰洛,北寰将军府的大小姐,则是他心底一直深深爱慕的那个人。 秋薄一直觉得,北寰将军其实对那场军门的浩劫早有预感。把他送上苍山学剑,就是为了让他躲过那一场浩劫。 可这事很奇怪,为什么北寰将军早有预料,却没有把自己的家人给安排好? 秋薄很费解,可是他的能力有限。在御前行走并不能帮助他获得更多的情报信息。 八年前的那件事,到底起因是什么?怎么才能找到翻案的关键证据,他至今毫无头绪。 秋薄问出这句话,许安归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秋薄年幼的时候,是在北寰府长大的。他对北寰府的感情,比一般的人都要深。 秋薄是他的师兄,他手上的月夜,是他手上这把月芒剑的影子。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两人之间本不应该再有隔阂。 许安归抬起头,也不再藏着,回道:“师兄……若我说,我愿意回许都与郭九小姐成婚,是想让郭太师告诉我当年朝东门的始末,想替当年枉死的将军们翻案,你可相信?” 秋薄惊讶地抬起头,望向许安归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时此刻有一抹光亮,在这个夜晚熠熠生辉。正如他们初见的那一晚,那个名叫许安的少年望向他的眼神,那样纯洁无垢。 这样的目光,是挂在夜晚的月,虽然前路黑暗,但总能留有一丝希望之光,让人心中有无限的憧憬。 月夜无垠,但终会迎来朝阳。 秋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现在的心情,他只能单膝跪下,向许安归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军礼。 秋薄用行动告诉许安归,他是相信他的。 许安归微笑着,他的师兄总还是向着他的。 许安归上前扶起秋薄,替他展平了长袍,低声道:“她是我的王妃,人言可畏,师兄即便是再爱慕我的王妃,在人前人后,还是稍加注意下言行罢。” 秋薄蹙眉,抬眸。 许安归已经后退一步,似笑非笑的道:“百晓,送客。” 面对许安归,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但他仍是倔强地颔首道:“若她有危险,我一定会不顾生死地去救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许安归微笑着:“我不会给师兄这个机会的。” 秋薄抬手抱拳:“微臣,告退。” * 许安归回到寝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他推开门,看见季凉靠在软枕之上,睡着了。她的右手上还拿着一封没有读完的信,矮桌上的红糖水,也已经喝完。 她身着一身白色纱衣,半裹着他拿来的毯子,头靠左倾斜,露出右边脖子上那道与她白皙皮肤格格不入的、浅粉色的剑痕。 蜷缩在软榻上,小小的。 他合上门,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望着她的脸。 她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让她无畏生死。 许安归抬起手,想要把季凉鬓边的散发给拢到耳朵后。谁知许安归刚碰到她,她便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睡着了……” 许安归伸手,一把把她拉入怀里,用她身上披着的毛毯把她裹得严实,下巴顶着她的头,用低沉而轻柔的声音说道:“你若困了便去睡吧?明天看也是一样的。嗯?” 季凉几乎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许安归的怀抱就像一池温泉一样温暖,把她紧紧地包裹在里面,让她舍不得醒过来。 她忍不住又往许安归的脖子里凑了凑,迷迷糊糊地回道:“那你帮我把我没看完的信,搬回安王府罢。” “好。”许安归抱着她,摸着她的背,“你睡罢。” 这话说完,季凉就没声了。 许安归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把唇贴近她的额头,轻啄了一下,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轻语:“洛儿,我要拿你怎么办啊?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我眼里,你都是那个可爱到倔强,倔强的让我心疼的小姑娘。你怎么这么傻啊,我把安王府的府邸选在北寰府,你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其实早就带你回家了。” 许安归抱起季凉,把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 回到软塌的矮桌前,帮她整理她看过的书信。 他一点都不好奇里面的内容,从没想过要趁她睡着的时候偷看。季凉之前说的很清楚,他们要有明确的分工,才能在这个“泥潭”里一起活下去。 把信封叠好,他便从怀里掏出东陵帝传给他的密旨。 密旨在他手中转了好几圈,他才停住,把封条揭开,把里面的纸条取出来。 * 第二日接近于正午的时候,季凉悠悠地转醒。她躺在床上躺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了安王府清风阁里。 她起身之后,立即有侍女推门而入。 “殿下呢?”她问侍女。 领班的侍女回答:“殿下一早便去上朝了。” 上朝? 季凉蹙眉回想一下问道:“我睡了两日?” 侍女回答:“没有,王妃只睡了一日而已。” 季凉哦了一声,有些奇怪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任由侍女们帮她梳洗打扮。她满脑子疑惑,怎么许安归今日就去上朝了?他不是说他今日要去拜会临太傅的吗? 其实不仅季凉惊奇,今天早上许安归身着黑金龙服出现在朝门外的时候,文武百官也是惊得把他当做稀奇的事来看。 许安归现在是正一品亲王之职,位列许安泽太子之后、朝廷三公之前。 许安泽从銮驾上下来,整了整衣衫,便看见朝门之外有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目光一直落在朝门之内。哪怕是他走到了那些人面前,都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 许安泽惊奇地望去,只见许安归身着朝服,手拿象牙笏板,仰首挺胸,站在百官之前。偶有两个武官并列而行,走到许安归身侧,向他行礼问安。 许安归淡然地笑着,微微点头示意。 许安泽眯起眼眸,缓步上前,朗声道:“六弟好早。” 许安归看见许安泽,微微欠身一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许安泽抱着笏板,站在许安归身前一点,侧目问道:“六弟伤是好利索了?今日怎么想着来上朝了?” 许安归笑道:“臣弟也想在家躲清闲啊,可惜南境不太平,昨日深夜有了军报回来,臣弟不得不来禀明陛下。” 这理由找的,即便是许安泽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许安归现在除了顶着亲王的名头,更是镇南将军,总领一切南境军务。南境若是有了急报,自然是要汇报给他的,而他有义务上呈天听。 “上朝——” 礼朝的大监一声尖锐的声音,宛如一把刀子,直接切断了朝门前吵杂。 所有来上朝的文武百官,按照自己的朝堂之上位置站好,鱼贯地走向议政殿。 百官站定,东陵帝才缓缓而至。 他扫了一眼堂下,一眼便扫到那个宛若神明一般的人。 第152章 太子 ◇ ◎毕竟许安泽也是一个能文能武,四清六活之人。◎ “众臣工——跪——”礼朝大监喊道。 所有人都缓缓跪下。 “拜——” 臣工俯首, 众人合声道:“帝承天启,东陵万合!” 东陵帝朗声道:“起罢。” 权御山河 第133节 得到允许,众人起身。 东陵帝直直看向许安归:“安王有何事启奏?” 许安归侧身出位, 微微一拜:“南泽使团刚抵东陵南境沁春城,修整一日便马不停蹄地向南泽进发。在官道上, 被宵小拦截。南境领军裴渊已经出兵镇压。南泽使团继续前行又被南泽游军阻拦, 停在了南泽边城。裴渊将军回禀,请求抽调一万兵力前方开道, 扫清障碍,护送南泽使团入南泽王城。” 东陵帝沉吟片刻,道:“可。兵部尚书。” 刘旗侧身上步,听命。 东陵帝道:“现在去颁发调兵符纸,八百里加急,片刻不得耽误。” 刘旗欠身:“臣领旨。”退了出去。 东陵帝又问:“各部还有何事奏禀?” 礼部尚书霄请上前一步奏道:“三月二十八日的会试, 主考官还没有定。张翰林前日染了风寒, 这些时日告病在家。微臣退朝之后去拜访过张翰林, 病情有些严重。恐是不能复位了。” 东陵帝蹙眉,这倒是个事。 科举关系到朝廷人才选拔, 张翰林在翰林院德高望重,为各翰林学士之首。此次病重,实数意外,想要找到替代的合适人选, 东陵帝一时间也没想到可以替代的人。 听到这事, 许安归脸上泛着笑意,上前一步:“陛下, 既然张翰林染疾, 临太傅可担此重任。” 许安归这么一提醒, 东陵帝倒是想起来了,太傅临允确实可行。 只是临允早就致仕在家,许久不上朝。 东陵帝望着朝堂之下:“众臣工对于临太傅担任此次会试主考官,可有异议?” 殿下一片安静。 太傅临允是前朝状元,十六岁登科。少年得志,行事老成。才华横溢,颖悟绝伦。放眼当世百年之内,无人可比。 无论是学识与品论,无人不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致仕,从不言语朝政。即便是有新科,也不可能成为临家的门下徒。成为朝堂势力。 那就意味着,临允选出来的新科,不仅品学端方,还可以随意招揽。 这天大的好事,谁会有意见? “既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翰林院刘承旨去拟旨,招太傅临允入宫。”东陵帝看向刘承旨。 刘承旨领命,便退了出去。 “还有事奏吗?”东陵帝复又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东陵帝望向这几日都没有来上朝的陈礼纪,问道:“陈礼纪,你可查到刺客踪迹了?” 陈礼纪听到东陵帝问他,当即吓得打了个哆嗦,然后望向许安归,许安归背对着他,站在他的前面,仿佛一道墙一般,有遮风挡雨的力量。 他沉了沉心思,侧步向前,低声道:“臣……无能。刺客,还没有追查到。” 东陵帝下意识地望向许安归。 许安归颔首,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不怒不悲。 当即东陵帝便生了大气,捡起案牍上的茶盏就丢了下去,怒吼道:“废物!你说,这金吾卫的差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陈礼纪慌忙跪下,叩首:“臣有罪。” “来人啊!”东陵帝一声令下,守在殿门口的秋薄侧目,欲要进殿。 许安归继续沉默不言,倒是太子许安泽侧出一步,礼道:“陛下,息怒。” 东陵帝看见许安泽上前劝阻,很是稀奇,按下不语,等他说话。 许安泽缓缓道:“儿臣这些时日一直关注六弟被刺一事,知道陈将军确实尽力了。许都雄大,刺客奸诈,这事当真是不好查。陛下现在换谁去查这件事,都是手足无措。” 东陵帝冷声道:“太子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算了,不查了?” 许安泽道:“倒也不是不查了,只是急也没用。陈将军。” 陈礼纪立即抬头,看向许安泽:“臣在。” “不知道陈将军查到哪里了?你不能只埋头查人不跟陛下汇报这些时日的成果啊!”许安泽向后睨了一眼。 陈礼纪听了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听懂,愣在原地。 站在陈礼纪身侧偏后一点的正四品宣威将军江狄反应倒是快,他低下头,小声低声提醒陈礼纪道:“陈将军,太子殿下这是提醒您,让您把这些时日做的事禀报给陛下,免得让陛下以为您没干事。” 陈礼纪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回禀陛下,自安王殿下被刺杀之日起,许都三圈城门便已经开始严防了。但凡出入的车辆一律严查,谨防夹带。陈平带着巡警卫正在逐坊排查。酒楼、青楼、客栈但凡能住人的地方,都已经派人去查了。臣这些时日正在翻查兵部户册与吏部户册,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东陵帝蹙眉:“你查户册做什么?” 陈礼纪回道:“根据安王殿下所言,臣以为刺客很可能是来自于西域。便想查一查,有哪些官员与西域有关系……” 陈礼纪声音越来越小,但依然引来了朝堂之上一小波议论。 许安归听着,那些官员议论的无非就是说陈礼纪不仅武官查,就连文官也怀疑,简直是丧心病狂。 可陈礼纪是领了东陵帝的令,六部必须配合调查。 “所以,你查出什么了?”东陵帝问道。 陈礼纪欠身:“暂……无法奉告。待臣查完,定会向陛下递一本劄子,把前后描述清楚。” 东陵帝观察着许安归与许安泽的表情。 许安归全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言不发。而许安泽则是一副想要保陈礼纪的模样。 这刺杀一事当真不是太子所为? 东陵帝心中升起许多疑惑,若刺杀的事情是太子所为,杀了许安归那是运气好,杀不了他最差也要谋了金吾卫的位置,拿到许都城防。 可东陵帝在这里质问陈礼纪的时候,出面帮陈礼纪说话的居然是太子。 瞬间就让东陵帝觉察出一些蹊跷,可往深了想,头痛又有发作的征兆,便不再多想。 其实东陵帝心里也明白,这事多半都是查不出来的。 偌大的许都藏一个刺客若还藏不住,不是那个刺客太无能,就是指使刺客刺杀的人太无能。这么无能的人,怎么敢刺杀当朝新贵,妄图取而代之? 但,愤怒的态度还是要有的,毕竟这是刺杀自己的儿子,当朝亲王。 于是东陵帝冷哼一声,甩袖站起身来:“散了罢!安王随我来御书房。” “恭送陛下——”众臣工一起行礼,跪送东陵帝。 退朝之后,众臣一起出了议政殿,许安归转向许安泽,欠身一礼:“臣弟先行告退。” “慢着,”许安泽向许安归走了一步,双手拢在宽广的袖子里,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许安归抬头,负手而立:“二哥言重了。” 许安泽冷笑一声:“你以为让你外祖父当这次主审,你就可以在会试上做手脚,安插进自己的人了?” 许安归淡笑道:“二哥哪里的话。在会试上做手脚,是触犯国法,是要惹父亲生气的。臣弟不会那么做,倒是臣弟劝二哥一句,你也不要那么做才是。免得——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安归这句话是暗示许安泽,不要像赵皇后那样在他冠礼之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再给自己惹一身事儿。 许安泽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锁紧,脸上却是露出了淡然的笑容:“我们,走着瞧。” 说罢,许安泽便甩袖离去。 许安归望着许安泽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这许安泽,如今同他是装都不想装了。 也是,折了他的礼部尚书跟皇后后宫管家之权,他能跟他和颜悦色,才是有蹊跷。从小许安泽就跟他不对付,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竞争。 小时候,许安归背一篇文,许安泽第二日必会背更长的文书。许安归能手拉两力弓,许安泽必也会在第二日拉开三力的弓。许安归的策论被父亲表扬,许安泽第二日也一定会撺掇一个更加精彩的策论拿给东陵帝看。 许安归与许安泽明明差了有六岁,可许安泽偏偏喜欢跟许安归攀比。仅仅是因为,许安归只是随便笑一笑,随手写几个字,就可以让东陵帝爱不释手。 许安泽不忿,更不平,所以他要做得比许安归更优秀。 其实,在过去的八年里,许安归看着许安泽与东陵帝一起实施的新政,看着皇权八年前从军门中重回帝王之手,东陵帝国焕发出来的新生与朝气,就忍不住地想——若是许安泽不作死,像早些年刚成为太子那会勤恳明德,继续让他坐在太子之位上也未尝不可。 毕竟,收复东陵三境与坐不坐皇位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毕竟,许安泽自小在自己的鞭策下,也是一个能文能武,四清六活之人。 只要许安泽大度些…… 此时此刻,许都沉重而悠长的楼鼓辰钟响起,打断了许安归的思绪,他忽然回过神来,望着朝堂之外湛蓝色天域,满目清丽。 第153章 家宴 ◇ ◎东陵帝竟然敢请她去吃许家家宴。◎ 许安归忍不住低头苦笑自嘲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若他真的有朝一日总览三境兵权,许安泽就算是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上,也是如坐针毡。 史书上那些掌兵权的亲王, 最后不是自己反了当皇帝,就是落得个身死功埋的下场。哪有第三个例外出现? 他不想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就必须在这里与许安泽争到底。 这样一想, 许安归心中倒是生出一丝悲凉。 世人都道皇家富贵,天之骄子。却不知其中, 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成日里提防算计,最后竟是世上最冷漠无情的地方。 许安归带着这一抹悲凉, 缓缓向御书房勤政殿走去。 御书房前, 他看见了值守的秋薄。 秋薄欠身向他行礼, 邹庆见许安归来了,疾步走来, 柔声道:“陛下在里面等着殿下呢。” 许安归微微一笑,也不多话,直直进了御书房。 东陵帝已经脱下了朝服,换了一身轻便的栗色轻纱常服坐在宽大而灿金的龙椅上闭目养神。 听见许安归的脚步声, 睁开眼睛, 眼眸里确实疲惫至极。 “臣,拜见陛下。”许安归站在御案前, 行了一礼。 东陵帝露出疲惫的笑容, 坐起身来:“安儿来了。” 东陵帝唤出许安归的小名, 许安归肃穆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起来,他应道:“父亲。” “你的伤可好了?”东陵帝望着许安归。 权御山河 第134节 许安归点头回道:“十六皇叔府上的薛神医,出的药方与药膏极好用,不过十几日功夫,便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了。捞父亲挂念了。” 东陵帝点点头:“那就好。” “父亲,”许安归上前一步,给东陵帝端起茶盏说道,“其实,薛家医术无出其右。您为什么不招薛灿进宫来给您看看病呢?” 东陵帝接过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盏里的水,抿了一口,才道:“薛灿,终究修的不是正统医道。” 这话一出,许安归便也不用再劝了。 薛家人一向淡漠名利,且喜欢四处游医。 月卿的师父,是薛灿的师兄,是暮云峰神医谷的主人。但自从月卿十二岁出师之后,他便把神医谷上山求医的那些人交给月卿,自己常年游医在外,居无定所。 像薛灿这种久居许都的薛家人,倒是头一个。 可即便是薛灿是薛家人,在许都也没有多少人请薛灿看病。 一来,薛灿是宁王府上的客卿,宁王自先帝起就是一个无人敢惹的罗刹。 这一任东陵帝,更是偏宠这个最小的弟弟,任他如何胡闹,也不加以管束。宁王身残,不理朝政,与他交好并无好处,若是不能投其所好,反而有被他打击报复的危险。 所以,许都大部分人对宁王是敬而远之的。 二来,薛灿看病诊费极贵。 这里说的极贵,并不是说他收得银钱多,而是他给人看病,会问来访者要一种极其珍贵的药材或者是毒物。 薛灿要的东西,一向是稀有、难搞。 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寻找,除了像宁王这种本就很富有的皇族,其他一般人恐也供不起。 这第三点,确是最重要的一点。 薛灿是鬼医。 说白了,就是他更擅长用毒,这一类非正常的治疗手段去给病人治病。 毒这个东西,一般人心中是有忌讳的。用得好,是能够治病的神药。用不好,那便是加快送人上黄泉路的快马。 薛家只出了他这么一个鬼医,他许多治疗手段,旁人连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去尝试了。 许安归前些时日在月卿与薛灿手上吃得苦,还记在心头。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来,若是把东陵帝这个头疼的毛病交给薛灿治,是一副怎样的场景。薛灿若是当庭说出开颅取物这种事情,许安归都不会感到惊讶。 但东陵帝到底还是惜命,他即便是想找神医来医治,也只肯找其他的薛家人来。 薛灿是万万不行的。 许安归暗自琢磨,月卿师承神医谷薛老神医,或许请她来看看会什么缓解的办法? “安儿。”东陵帝放下茶杯。 许安归回过神,应道:“父亲。” 东陵帝望向他:“孤有意让你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兵部尚书? 许安归微愕蹙眉:“父亲是觉得刘尚书做得不好?” 东陵帝摇头摆手:“倒不是他做得不好,而是他临危受命,不懂军政。你让他打打副手可以,但是让他主事拿主意,确实派不上用场。” 东陵帝就差说兵部现任尚书刘旗除了浑水摸鱼,应和他的心意之外,再无其他用处了。刘旗无法重整帝国军部,这是毋庸质疑的。 可许安归也不认为自己接过兵部尚书的位置,就可以重振帝国军务。 许安归颔首,略有沉思:“所以父亲昨夜让秋侍卫来送密函,今日招我来上朝,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儿?” 东陵帝问他:“你可否愿意重整帝国军务?” 许安归低头,沉默不言,书房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东陵帝继续道:“若是你,一定可以。” 许安归没有立即答应,他缓声道:“父亲可否容我思量思量。重整帝国军务……不是小事。” 东陵帝点头,他知道许都现状,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转了话头:“府上如何?” 许安归顿了顿,东陵帝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一时间,没想过来这句话的用意,便有些犹疑地回道:“府邸修缮得很好。工部很是用心。” 东陵帝望着许安归这幅呆头鹅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许安归心中回了一下,不是问府邸,那就是问府上的人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低下头,做出一副略有些羞涩的模样回道:“都很好。” “郭若水呢?”东陵帝又问了一句,脸上却是难得的温和与戏虐。 许安归知道,东陵帝赐婚的时候也是实属无奈,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是博父亲高兴罢了。 他想了想回道:“郭家门风严谨,安王妃……贤良淑德!” “哈哈哈……”东陵帝听见这话,笑得灿烂,不听这场面话只问道,“你吃了她不少苦头吧?” 许安归颔首不语,一副无法言语的表情。 东陵帝道:“郭若水是淘气了些,郭太师宠她,整个许都都知道。你且忍让一些,待她怀了孩子,当了母亲,就不会如此顽劣了。” “咳咳……” 许安归一听到“怀孩子”这个词顿时脑中有了极其煽情的画面,情动本来是一种美好的事情,可是他与季凉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也是阳气正旺的男子,强压着男人本性,与季凉睡在一张床上,日日碾转反侧,不是个事儿。 虽说身边有四个侧室,和半屋子模样精致的侍女,可那些都不是他心中所愿。 邹庆见许安归轻咳,连忙上前关心道:“殿下这是受了寒?要不要老奴去传御医来看看?” 许安归摆手:“无事。” 东陵帝见他好似不太想说起后院的事情,便笑道:“一会你外祖父来,我们在一起,摆一处家宴罢。宣安王妃一同进宫来共享家宴,如何?” 与临允吃家宴,许安归到是没什么意见。但是季凉现在身子不舒服,让她来回奔波恐怕会让她更加疲惫? 可他看见东陵帝一脸期待的模样,想着他是不是想见一见自己的王妃,便没有推辞:“儿臣这就着人去通知。” * 季凉才刚刚洗漱完,镇东便已经策马回了王府。他一路小跑,进了清风阁,站在门外说了东陵帝的旨意。 家宴。 东陵帝居然请她去吃他们许家的家宴! 季凉上齿轻轻咬着下唇,一种无法言说的不悦悄然爬上心头。 她缓了缓神,回道:“等我更衣。” 镇东领命,便退了出去。 季凉选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裳,让侍女给她装扮了起来。她望着铜镜中雍容华贵的自己,心中浮起一丝恶心,她闭上眼睛,抚了抚胸口,这才缓解。 这一路上,她的手攥着衣袖,眼神凝重,面目深沉,端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整个人显出血一般的暗红与阴鸷。 马车在凤栖门停下,镇东低声道:“王妃到了。再往前,马车便进不去了。” 季凉这才眨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伸手撩起车帘,第一次用这种猩红的眸子,望向勤政殿的方向。 镇东带来一顶轿子,低头道:“王妃,这是陛下给您安排的……” “不必了,我走过去。” 季凉看都没有看一眼镇东带来的轿子,便沿着凤栖门前的长道,一步一步地走向位于勤政殿侧面的宴馆。 镇东见季凉不愿意坐轿子,心中有些诧异,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给身边人使眼色,让人去回禀许安归。 许安归刚从勤政殿里出来,就看见自己府兵站在角门,似有事要禀报。 他拦住东陵帝与太傅道:“父亲、外祖父先行一步,我去去就来。” 第154章 背负 ◇ ◎你如此待我,到底为何?◎ 得到应允, 许安归欠身恭送两人离开,走向角门,问道:“何事?” 府兵把季凉不肯坐轿子的事情回了, 便退下去了。 许安归低头踱步,心里暗自揣度一番, 望向准备跟着东陵帝的去家宴宴厅的秋薄, 叫道:“秋侍卫。” 秋薄回身,看见是许安归, 便对身边的侍卫行了眼色:“你们先去罢。” 然后走向许安归,微微欠身:“安王殿下。” 许安归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恨我吗?” 秋薄猛然抬眸,他没想到许安归问的是这个问题,一时间, 有些木讷, 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许安归侧过身去, 贴近秋薄,继续道:“师兄若听不懂, 我换个说法,你恨我们许家吗?” 秋薄蹙眉,他不知道许安归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谙说多错多的道理,只是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低头, 又问道:“你说, 她恨我们许家吗?亦或者说,她恨陛下吗?” 秋薄听见许安归说这句的时候, 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确认周围没人之后, 沉思许久,才缓缓回道:“她一向是个爱恨分明的人。说不恨许家,不恨陛下……那是假的。” 许安归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道,果然啊。 她拒绝坐轿子,想走着来见他的父亲、东陵的统治者,是因为她心中有怨恨。 此时此刻的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会如何表现? 她…… 会不会想要刺杀他的父亲? 权御山河 第135节 以凌乐的身手,在这里刺杀东陵帝,简直是易如反掌,他重伤未愈,拼死也不一定能保住东陵帝。 许多的念头在许安归脑海中不断翻腾。 他不敢往深了想这个问题,他怕她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压制不住自己的恨,会直接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了结他的父亲与他之间的牵扯。 许安归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 什么时候他居然也开始为自己找借口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最怕知道的是她不回应他,正是因为他姓许。 可他能怎么办呢? 生在许家非他所愿,朝东门时,他势单力薄。 那一年,即便知道父亲想要除掉军门势力势在必得,他也想尽力救下更多的人。可年幼的他低估了权力带给人的欲望与杀念。 那一刻,那个站在高大龙椅之前的人,眼眸中所散发出来的杀戮之光,是他无法忤逆的。 她对他还是心存一丝希望的吧? 不然她也不会选中了他,与他一起站在了许都这潭乌黑的沼泽里。 她对他还是有所顾忌的吧? 不然也不会冒着生死的危险,代嫁进安王府。 许安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季凉。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她,想要知道她的表情,想要与她说说话,想要让她知道他在竭尽全力地帮她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 许安归只是微微颔首,犹豫片刻,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凤栖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看见季凉的时候,她正扶着墙,喘着粗气。 一身暗红色长袍,裹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个浴血的人,向人昭示着她身上背负的重量。 许安归心中狠狠疼了一下。 缓步而去。 季凉见他来,缓缓站直了身子,凝望着他。 “为何不坐轿子?”许安归开口。 “不想。”季凉回答。 “你身子不适,不必逞强。”许安归想要走过去扶住她,可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看见季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许安归心中一凉,不敢再动。 季凉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头望着许安归精致的脸,忽然问道:“若身子不适,就不用逞强了。请问安王殿下,还有别的路走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任何铺垫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可看见他从远处走来,看见他一身黑金龙服,看见他父母健在,心里便有一股邪火,正在侵袭她的全身,教她逐渐失去理智。 许安归缩在长袖里的手缓缓锁紧,幽幽问道:“有别的路,你走吗?” 许安归望着季凉眼睛,她的眼里有光,是眼睑处的湿润折射出的光。她固执地要自己走到东陵帝的面前,是因为她不想受他们的恩泽。 她抗拒这次以家为名的家宴,连带也抗拒着他。 季凉缓缓闭上眼睛,怅然道:“不。” 许安归向前一步,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我同你一起。” 季凉惊得猛然睁开眼睛,许安归的右手上,有光绽放。 不知道为什么,季凉觉得许安归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风华绝代的脸上,有一双无比坚定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 她甚至觉得,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在回郭府的时候,没有按照他们讨论好的步骤进行。 而是向郭太师询问了朝东门的事情。 替北寰府、替死在朝东门下的亡魂们取回属于他们的荣耀,是她与他们最高的期许。 她要翻案朝东门,就必须寻找一方可以博倒太子的势力。 许安归,这个八年前为了朝东门死去的亡魂而出走的皇子,或许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恨这个夺走了她父母哥哥族人的许氏王朝,她恨东陵帝,她恨太子。 但眼前这个许氏男子,却有无数个让她恨不起来的理由。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血海深仇,是权欲都无法跨越的结。 她看着许安归伸着手,缓缓向她走来,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她的腿已经不允许她后退。 许安归走到她的面前,牵起她的手,低声道:“你若走不动了,我可以背着你,与你一起。” “我很重。”季凉蹙眉。 “我受得起。”许安归轻笑,“让我背你罢。” 在一旁的随从包括许安归的亲卫,听着段话都听得云里雾里。这两个人好像是在说这条路应该怎么走的问题,却又不是。 季凉站着不动,许安归背过身去,蹲下身,单膝跪下:“上来。” 季凉眉宇之间蹙更深了:“你真要背我?” “君子一言。”许安归回头。 季凉有些犹疑,这模样……成何体统?可他好像是认真的。 “怎么?怕破坏了你贤良淑德的美名?”许安归回身趁季凉不注意,直接把她拉到自己背上。 “许安归!”季凉压低了声音,“你疯了?!” 许安归背着季凉站起身:“是你不肯坐轿子的,那只有我背你了。” 季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走确实走不动,下去又只能受了东陵帝的恩,最后她选择把头埋在许安归的背上。 许安归的侍从目瞪口呆,胆大的上前拽了拽镇东的袖子:“头儿……这演的哪出?” 镇东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心里暗道,我还想知道是哪出呢,放着好好地轿子不坐,非要主子背? “镇东!”许安归朗声道。 镇东立即上前,抱拳:“主子!” “前面开道,让所有內侍、宫女、侍卫面壁避让。敢偷看者,一律杖毙!”许安归斜了一眼身后的侍从,“你们若是嘴巴不牢靠,同罪。” 这话一出,谁还敢多言? 镇东镇西立即带着两拨人,前后开道。 所有的宫女內侍都被许安归的亲卫压在墙角面壁,无人敢出大气,也无人敢抬头偷看一眼。 许安归就这样背着季凉,走在入宫的长道之上。 头顶有湛蓝天域,耳边有微微若风,脚下是苍白石道,心中有权欲山河。许安归想着,即便他无法与她手牵手并肩而站,他也要背着她一起,走向云海山巅。 “许安归……” 季凉有些哽咽,本来压在心头的那一股邪火,随着许安归一步一步的颠簸,慢慢散去。 许安归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季凉心里清楚,许安归对她已经超出了一个合作者应该有的态度。 许安归莞尔一笑:“你这么聪明,天底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那你猜猜,我这般为何?” 季凉沉默了片刻,回想了方才许安归对她所说的话,试探地问道:“因为……愧疚?” 许安归站定了步子,不再往前走了。 季凉猛地撞在许安归的背上,心中一惊。 许安归微微侧目:“到了。” 季凉这才抬头,看见前方有花园,草木繁盛,树影之后藏着楼宇,若隐若现。许安归蹲下,季凉从他的背上下来,连忙整理衣衫。 许安归靠过去,帮她展平衣角,低声问道:“难道有人对你好,总是图你什么?月卿图你什么?凌乐图你什么?许都第一大商贾宁弘又图你什么呢?这些聚集在你身边的人,都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会为你所用,为你担心吗?” 许安归这话问得季凉哑口无言。 许安归靠向季凉,与她极近,帮她把发髻上的步摇扶正。 秋薄正巧领了东陵帝的口谕,出来寻许安归。刚出了大殿便看见许安归低着头,帮季凉扶正她头上的步摇。 一时间胸口有一种难以自抑的痛,瞬间沁满全身。 这本该是他应该替她做的事情,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她簪鬓。 许安归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声音:“殿下……陛下有请。” 第155章 说话 ◇ ◎你有话直说。◎ 季凉听见这声音, 身子不自觉地微微震了一下。许安归的手顺着季凉的手的方向摸去,自然而然地把她的手裹入手中。微笑着转头,对着身后向他行礼的秋薄道:“知道了。” 他侧目去看季凉:“走吧。” 季凉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许安归却是用了力,死死地拽住季凉, 不让她退缩。季凉不敢抬头看秋薄的脸。 只能跟着许安归, 任由他牵着,低头从秋薄身边走过。 秋薄后退一步, 让路,亦是低着头,不敢看季凉。 他怕多看一眼,就会有人看出他眼中爱慕的情愫。 他不能把她置于险境。 许安归牵着季凉,步入家宴宴厅。 这一场家宴,只有四个人。东陵帝, 临允, 许安归与季凉。 权御山河 第136节 东陵帝见许安归与安王妃携手而来, 不由地轻笑,上下打量着安王妃的模样。算得上标致, 却称不上绝美。毕竟谁站在许安归的身边,都无法越了他去。 “儿臣给陛下请安。”许安归与季凉一起行礼。 东陵帝抬手:“入座,开席。” 许安归带着季凉入座东陵帝右侧,临允则一人跪坐在左侧, 双手放在腿上, 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许安归与季凉。 “太傅,可能饮酒?”东陵帝抬手, 给自己倒了一杯。 临允收回看向对面的目光, 抱拳回道:“老臣年迈体弱, 许久不饮酒了。” 东陵帝点头,便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连忙道:“儿臣,有伤在身,请父亲恕罪。” 东陵帝又是理解地点点头,目光落在了季凉的身上,笑问道:“安王妃呢?” 季凉望着东陵帝,心中有无数思绪翻涌,许安归在旁,低头喝了一口茶,低声道:“父亲唤你。” 季凉回过神来,脑子这才过了方才东陵帝问她的话,她露出浅笑道:“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安归身子一震,他看见季凉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是眼眸里净是肃杀之意。她问得轻巧,却也问得许安归心中一惊。 许安归当即伸手按住季凉的右手,季凉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把手挪了开,让许安归抓了个空。 东陵帝望着季凉,觉得惊奇,这郭府九小姐顽劣的名声倒不是说说而已的。当着太傅与安王的面,想要直接讲话。 “你说罢。这是家宴,本该就是说些话的。”东陵帝扶着桌子。 季凉张嘴,许安归蹙眉闭眼,心里已经开始模拟后面要接的话。 “儿臣知道陛下有头疾,这些年有更甚的趋势。儿臣不懂医术,可也知道饮酒伤身的道理。既然陛下让儿臣但说无妨,儿臣便要念叨念叨陛下了。这酒儿臣觉得不喝也罢。”季凉话跟连珠豆子一样,滴溜溜地往外蹦。 许安归只是一愣,睁开眼睛看向身侧的季凉。 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说话毫不避讳:“儿臣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劝父亲与哥哥的。虽然百善孝为先,可明知道有害,却不劝慰,这不是愚孝是什么?陛下,儿臣也有贪嘴的时候,可每每贪过之后,总有后报,让儿臣痛不欲生。儿臣思及至此,总觉得不妥。所以儿臣今日也劝陛下,望陛下也能体会儿臣苦心。” 许多年都没有听到如此新鲜的歪理,季凉一串话,明显是歪着说的,却是不知道为何讨了东陵帝的欢心。 东陵帝只是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着季凉道:“这话听着无礼,却很是窝心。孤记得永安公主还未出嫁的时候,也是这般与孤说话的。贯是一个强词夺理的野孩子!” 季凉见东陵帝如此评价她,立即撅起了嘴:“陛下这话说地儿臣可不爱听,儿臣哪里就是野孩子了?儿臣若是野孩子,那儿臣如何嫁得殿下?想必陛下也知道儿臣是一个忠孝之女,这才把儿臣许了殿下吧?” 说着季凉便主动靠向许安归,伸手一挽,眨着她的大眼睛,撒娇似地摇着许安归的胳膊:“殿下您说是不是呀?” 许安归被季凉活泼俏皮的模样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样的季凉脸红扑扑的,像极了秋日里的苹果,有些顽劣,却又可爱至极。 好想伸手捏一下她鼓着气的、圆滚滚的脸。 这颗“苹果”忽然掉落,掉进了许安归的心房,撞击的他心脏处骤然停止,然后疯狂跳动。 许安归抿了抿嘴,低着头,有一抹红晕,爬上了他的耳稍。 季凉难得看见许安归害羞的模样,他低着头,侧脸宛如天际浮云一般雪白,云下有霞光破云而出,温暖无比,却又绝艳天下。 东陵帝又是一阵大笑:“好一副伶牙俐齿。孤算是知道郭怀禀为何这么宠你了。” 季凉回了神,嬉笑着望向东陵帝:“所以陛下,这酒还是免了吧。” 东陵帝这些年来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听惯了大道理大忠大孝,偶尔听一听这蛮横无理,却又质朴话语,瞬间觉得这家宴都变得有温度了起来。 好似坐在这里的人,真的是他的家人一样—— 临允颔首,微微笑着,好似也被季凉这番话逗乐了。 许安归低头,耳根赤红,好似年少时候的模样。 季凉则像极了已经出嫁的长女永安公主,一副娇宠跋扈的样子,却不惹人厌烦。 每一个人都在为了那个女子会心一笑。 这一席,是东陵帝这许多年来吃的最快乐的一顿饭。 季凉偶尔一会蹦出一个奇怪的问题,问的太傅临允张口结舌。也时不时讲一些市井的笑话,逗得两位老者指着她笑骂泼皮。 许安归望着她的这幅伶俐的模样,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好似这才是这个女子与生俱来的样子,只在这里展现。 让他看见,便刻在了心里,爱到了骨子里。 在门口守卫的秋薄听见里面时不时地传出嬉笑怒骂的声音,竟然有些恍惚。 好似自己又站在了北寰府的膳厅前,看见了那个明亮的少年,死死地追着北寰羽让他还她的鸡腿。 北寰羽躲在他身后,偷啃鸡腿。 北寰洛不依不饶,也不管是不是隔着秋薄,就扑到秋薄身上,双手越到秋薄的身后去抓北寰羽。 北寰羽把秋薄一推,然后跑向饭堂。 随后饭厅里传出北寰将军怒吼,以及师母咯咯笑地声音。 北寰洛气得嗷嗷直叫,从秋薄怀里起来,就拉着秋薄就进了饭堂,让他帮她堵北寰羽,不抓住誓不罢休。 孩童时的时光就在这些笑声中回溯。 笑声撞得他心疼,撞得他几乎站不住,靠向一边的廊柱。 午膳毕,三人恭送东陵帝去午休。 许安归便带着季凉,步行去送临允上轿子。 穿过花园的时候,临允回身望了望许安归,问道:“推荐我去当主考官的人是你?” 许安归点头:“外祖父的学识,文武百官有目共睹。” 临允蹙眉:“张翰林病得蹊跷,可是你所为?” 许安归笑道:“明明是张翰林自己身子弱。” 临允见许安归这副模样,想要再给他几尺,却奈何身边没有戒尺,只得作罢。 “你若没有理由说服我,我是不会答应的。”临允负手而行。 许安归似乎早就预料临允会问他这句话,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跟上道:“张翰林是太子的人,我不希望太子的人主持会试。仅此而已。” 临允气笑了:“你倒是诚实。” 许安归神情肃穆:“早些年我不在许都,倒也罢了。如今我回来了,便不会让太子继续用这种手段干扰朝廷选人。当初皇爷爷开科举,收纳人才,也是为了寻找那些真正有才之人来一起建立东陵王朝。我只是拨乱反正而已,别无他想。” 这话说得,让临允心中一动。 这些年科举之事,他也略有耳闻。 临允点点头:“我知道了。既然你是抱着这种心思推我上去的,那我便放心了。” 许安归从不说谎,对于许安归的品性,临允一直都是放心的。虽然他现在会耍一些小手段成事,可其目的总是好的。 自上次临允在临府用戒尺打过许安归之后,自己也暗自心疼自责,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 生活在权谋之中的皇子,若是没有一些手段与心思,恐怕也活不太久。 许安归算计太子,最多是将计就计。后来算计赵皇后与礼部尚书,那是他们咎由自取。许安归从始至终都是自保,并未真正出手。 所以这次,临允并没有跟许安归计较张翰林为什么忽然染病的问题。 许安归与季凉送临太傅上了马车,两人肩并肩,沿着宫道,继续向前,缓步而行。 季凉挂在嘴边的俏皮逐渐收敛,疲惫之色逐渐显现。 许安归侧目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套哄人的本事。” 季凉回道:“永安公主,东陵帝长女,你的长姐。性子乖张,果敢,泼辣。也是东陵帝惯坏的一位公主。她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却与郭若水没什么区别,喜欢用些歪话来与东陵帝顶嘴。我只要把永安公主的样子,学个五成,东陵帝无不欢喜。” “原来如此,你调查过父亲的喜好与长姐的性情。”许安归点头,怪不得她能直接哄的东陵帝开心至极。 其实许安归更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56章 恶习 ◇ ◎太得民心,反而会失了君心。◎ 以她的立场, 她没有必要一定要让东陵帝喜欢她,可她这么做了,总感觉有什么目的。就跟她一定要把公子的身份放出来一样, 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身边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他看不明白。 两人是沿着宫道, 向勤政殿的方向走。那里出宫的捷径。 正巧遇见用过膳, 准备回班房继续工作的大小官员。 众人看见许安归与季凉,皆是欠身行礼, 更有甚者与许安归攀谈一二。许安归让镇东带着季凉先走,自己落在后面被百官缠住。 季凉在马车上等了好一阵,才等到许安归上车。 季凉蹙眉:“怎的这么久?” 许安归坐下,让镇东驱车,喝了一口茶才道:“父亲有意让我接任兵部尚书,重整帝国军务。这些人应该听到了一些风声, 所以想来打探口风。” “兵部尚书……” 季凉其实一点都不惊讶东陵帝想让许安归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她惊讶的是, 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即便是许安归来做了,也没有必要那么多人来探口风。 而且方才那些人, 无论是太子党还是散人,看见许安归皆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这……好像有些不对? 许安归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上了马车之后, 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车马行驶在朱雀大道上, 许安归与季凉并肩坐着,两人神色皆是严肃而深沉。 这次进宫总有一种过于和谐的诡异气氛萦绕在他们周围。 与之前九死一生不容他们喘一口气的局面来说, 不符合常理。 两人都在沉思这其中缘由, 耳边除了马车支呀行驶的声音与路边摊贩叫喊声之外, 再无其他。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季凉头顶着沉重的头饰,身着繁琐的宫装向着许安归倾过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颠簸的路面,季凉头上的金饰坠得她头皮疼,她不得不去伸手扶着头冠。 许安归见状,伸手揽住季凉的身子,斥责驾车的镇东:“路不好走,不知道换条路走?” 镇东的声音回进来:“今早还好好地,怎么到了傍晚这石砖就碎了几块。殿下忍下罢,过了这段就好了。” 权御山河 第137节 许安归搂着季凉,道:“不然把头饰摘了吧。” 季凉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没有带过这么复杂的头饰,拆了一会要下车便装不回去了。而且这是宫里赐的,随意摘了,少一件,下次再用恐怕会很麻烦。” 许安归蹙眉:“你何必如此小心。”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恢复了平稳,季凉立即从许安归怀里退出来,靠向另一边。许安归伸手把她送了过去。 季凉忽然想明白了那种藏匿着杀意的欢愉,轻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许安归扬眉看着她。 季凉道:“殿下有没有觉得,自你说要回来之日起,六皇子在许都的风评,简直好的令人胆寒?” 许安归沉思了片刻,回道:“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朝堂、后宫还是民间对我的评价过于贤良?” 季凉点头:“之前北境刺史刘新参你屯兵意图谋反,陛下召回北境六州刺史询问详情,六州刺史对你皆是称赞之词。” 许安归看过翰林院的书房记录,自然知道那些刺史跟东陵帝说了些什么。 许安归不置可否:“那些刺史说的都是实话。” 季凉又道:“前些时日你我用计,强行收腹南泽。在军政上,殿下又是赢得了一片好评。” 许安归眼眸忽然变得暗沉。 季凉继续说道:“今日进宫,我虽然没去前朝,但在后宫任谁见到我,都是一副恭谨赞誉。想必殿下在今日前朝那里,朝堂重臣对你也是不露声色地恭维吧?” 经季凉这么一说,许安归才发觉这种一直徘徊在他心头的诡异气氛是因何而起了。 确如季凉所言,朝堂后宫民间一边倒的赞誉,对他这个刚回许都的皇子而言,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太得民心,反而会失了君心。”许安归抬眸看向季凉,“你是想说这个吗?” 季凉点头:“虽古圣贤皆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可那是乱世。现在天下在陛下手中,殿下如此得民心、朝臣之心、后宫之心,现在陛下着眼于整治太子不会多言,但一旦太子一党倒台,东陵帝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吧。” 许安归苦笑。 季凉亦是苦笑:“殿下凉薄如太子一般,不好。但是贤明在当今圣上之上,也不好。不如殿下留下些劣迹,反而叫人放心。” 许安归点头,可又为难,毕竟他过了八年枯燥乏味的军旅生活,在进军营之前他在苍山学剑。 与其说他不会顽劣的事情,倒不如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一些顽劣的事情。 季凉在选择许安归之前,调查过许安归的生平,知道他早些年过的清苦,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不良嗜好,于是眼眸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耳边有了红晕,她颔首,缓缓道:“有一个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可以试试。” 许安归见季凉如此表情,不由地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季凉低着头,小声说道:“若我的线报没错,在殿下年少之时,有一些关于你私生活的……不好的谣言。” “年少时的谣言……”许安归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季凉说的那个谣言是什么。 他的脸上亦是有红晕:“你是说年少时,太子在宫里放出有关于我喜欢龙阳的闲话?” 季凉点头,不敢看许安归。 许安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样谣言若是真的,也不会在他去了北境之后便平息了。可不管怎么说,有点不良嗜好,才能让他的父亲更放心吧? 季凉见许安归表情怪异,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连忙道:“其实不是龙阳之好也可以,贪恋美色也行。烟花柳巷,秦楼楚馆,戏院班子皆是好去处。” 许安归看向季凉,她的脸上竟然是一副替他着想模样,顿时心情差到极致。 他不悦道:“倒是头一次听说有女子会劝自己的夫君去那种地方。” 季凉小心翼翼地抬头,眨了眨眼睛:“殿下若是没去过,觉得抹不开面子……可以找十六皇叔,他可是那些风月场所的常客。” “你!”许安归压低了声音,逼过身去。 季凉不得不死死地靠着车壁,连忙问道:“不然……殿下还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吗?” 许安归盯着季凉看了许久。 确实,贪恋美色,无论男女,都是一个正常男人最好培养的恶习。也是像许安归这种不缺金银皇家子弟,最无伤大雅的恶习。 这些年他的十六皇叔一直被御史台参劄子,不就是因为他行为放荡有损皇家脸面吗?可他的父亲却从未斥责过。 想到这里许安归忽然有些明白许景挚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仰头,轻叹一声:“这些年,十六皇叔过得也不容易啊……” “何止是不容易,境地也没有比你好多少。他一力促成你回来,只怕是因为在太子眼里,你比他更棘手而已。他想要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只好把你这个挡在了前面。”季凉缓缓道明,“但眼下,殿下也不必太过在意你的十六皇叔,因为你们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 “你在调查皇许景挚?”许安归看向季凉。 季凉颔首:“有些在意。” 许安归点头,不再多问。 今日之事若真的如季凉所言,那他确实需要一些污点来掩饰自己的锋芒。许多念头在许安归心中闪过,他猛然想到了什么,望着季凉的眼底有了笑意。 * 回到安王府已经是下午,季凉有些精神不济,许安归见她眼睛都快闭一起,路都走不直,忙道:“你去小憩一会?” 季凉点头,话也不想多说。 大约是这些年,好久没有说那么多话了,喝再多水都有些口干舌燥。 许安归见她这幅模样,觉得好笑。送她去清风阁后,自己便回了朗月轩的书房。 刚进书房,戍北就手里拿着一封密报进来。 许安归松了松衣襟,接过密报:“戍南送来的?” 戍北点点头。 许安归拆开扫了一眼,大致内容与季凉昨日给他的那封藏息阁的密报差不多,都是说使团在南境遇袭的事情。 许安归不由得心中暗叹:外面的消息,还是季凉手中的渠道传得最快。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 戍北见主子要回信,立即去帮许安归磨墨。 许安归拿起笔,却又想起最近在许都官场之内疯传的一件事——陛下有意许工部尚书四女儿李心菀为清王殿下的继妃。 不由得拿笔杆在墨发间挠了挠。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兄长,好让他有一个准备? 许安归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东陵帝准备给他赐婚李心菀成为继妃的事情告诉他。 许安归沾了点墨,开始写信。 没多久镇西又拿了一封信扣门而入,那封信是许安桐写的。 许安归会心一笑,便打开信,细细地看了起来。 第157章 沉思 ◇ ◎是太子詹士?◎ 这封信大致主要说的是南境流寇的阻挠, 戍南与裴渊反应极快,护得使团安全,他会上表讨功。信的最后问了许安归的伤势。 许安归先把手上这封给戍南的回信写完, 交给戍北,让他送出去, 才开始回许安桐的信。 前面的大致内容与回戍南的那封信无异, 说他已经在朝堂上请了兵符,不日调兵一万的兵符就会到达南泽边城, 还望兄长多等一些时日。 写到伤势的时候,许安归犹豫了片刻,隐瞒了许多细节,只是告诉许安桐恢复的不错。他已经上朝准备接替刘旗,担任兵部尚书一职。 最后许安归告诉许安桐陛下给他赐婚的决定,望他知道此消息之后, 早做些准备。 许安归等墨迹干了, 便把纸折了几折放入了信封里交给镇西, 让他送出去。 * 季凉小憩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前几天把藏息阁送来的信息看完还没有来得及消化, 她醒了便坐在床榻之上,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月卿端了一碗药,凌乐靠在门口廊柱上, 静静运气, 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里面醒了?”月卿问。 凌乐点点头, 季凉早就起身坐着了, 他耳目极好, 听得一清二楚。 月卿走向凌乐,低头去拿凌乐的手:“你的手腕怎么样了?” 凌乐的手左动动右动动,示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能用力了?”月卿又问。 凌乐嗯了一声。 月卿顿时又睁大了眼睛,一脸怒意:“下次受了伤,一定要让我知道!尤其是手!听到了吗?” 凌乐极其乖顺地点点头。 月卿望向屋里,房门紧锁,心中总有无限悲伤阻止她推开门。 凌乐走过去,把手放在月卿的肩膀上,若有若无的,有一股力量推着她前进。 月卿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看见季凉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这是她惯有的思考问题的姿势,无论在哪里,只要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就说明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月卿也不打扰她,把药碗摆在床头的矮桌上,然后自顾自地撩开被角,查看她的腿。 她的脚掌呈现出不健康的乌紫,这是血液不流通的显状。月卿一声轻叹,便挽起袖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药酒,倒出一些在手上,然后轻轻地揉着季凉的腿。 季凉依然闭着眼,脑子里有许多零星的碎片在重组、串连。 她是从进入许都开始捋的思路。 最开始,她与许安归在暮云峰小叙,两人浅谈了一番之后,便分道扬镳。 许安归在军营里装病,避人耳目的去山道接五千精骑,准备偷袭南泽王城之事。 她则带着凌乐、苏墨到了许都。 而后便是她用计进入郭府取代了郭若水。太子栽赃许安归北境屯兵意图谋反……许安归偷袭南泽成功,收复南泽国,归来救下百晓与裴渊。压了太子的光辉。 参加冠礼,落了赵皇后的后宫管理之权,拿到了礼部尚书这颗棋子。 再后来就是与郭若水大婚,晚上从郭府回来的时候,许安归遭到了刺杀。刺杀他的人来自于西域,与之前在南泽街道截杀他的杀手是同一个人。 苏墨以人质的身份,寄宿在郭家,这件事许安归不知道。 他们最初在暮云峰上商量好的事,许安归没有完全按照剧本走。他直接跟郭太师挑明了他想查朝东门事件,郭太师婉言拒绝。 权御山河 第138节 所以,她想要朝东门事件重启,还是必须先把太子从权力的位置上拽下来。让那些曾经帮助太子成事的人,少一些顾忌。 不,她不仅要把太子拽下来……还要查清楚,早些年苏明哲到底替郭府办了什么事,才会最后落得个被人追杀一生的下场。 只要握住了郭怀禀的把柄,就算是太子没有倒台,她也可以威逼郭怀禀吐出当年朝东门事情的细节。 郭府跟太子都不干净,这两个地方都是事件的切入点,只要她做到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拿到重启朝东门事件的钥匙。 许安归遇刺,大家都觉得这似乎是太子所为,为的是以流匪跟刺客之名夺了许都戍卫之权。 可太子好似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一般,第二日就来府上还剑表明这事与他无关,并且在朝堂上以一己之力劝说东陵帝不要严惩陈礼纪。 这与太子之前尖锐刻薄的模样很是不符。 而且,赵皇后所在的赵家也是默不作声。 好似是许安泽与赵皇后在吃了大亏之后,太子党幡然醒悟了一般。 季凉心中暗道,许安泽从来就没有把许安归放在眼里,刺杀那件事没有顺水推舟的落井下石,这不符合他性格。 是……有人劝阻了许安泽? 是谁劝住了那个刚愎自用的太子呢? 季凉蹙眉,手不自觉地摁住额头,这些时日在藏息阁看过的消息以飞快地速度在她脑中不断的闪现。 她从藏息阁给她的消息里面找不到任何太子性情大变的原因。 这不可能…… 藏息阁不可能漏掉这么重要的消息。 忽然她想起来在季府的时候,因为许安归打岔,她有一封信拆了没看就放回信堆里。 她猛地睁开眼睛,吓了月卿一跳。月卿狐疑地看着她穿上衣服,快步走向放在她房间里藏匿消息的箱子。 她打开箱子,开始翻那封她打开但是没有看过的信。 好一会才翻到这封信,她迫不及待地打开。 这封信上记载的似乎是一件闲杂的事情——许都内有一家非常出名的私塾不再对外收学生了。那家私塾的老师是许都的书法大家,不仅学问好,就连字也是独成一派。那个先生,才年过四十。不考功名,却能扬名立万…… 这确实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不然也不可能被藏息阁当成消息,写在信上送给她。 季凉拿着那封信,缓缓地走到软榻上坐下。 她忽然眼前一亮,这件事瞬间就跟另外一件朝廷消息对上号——前段时间,许安泽更换了詹士府的詹士。 这两个事情看似没有关联,但从发生的时间来看,相差无几。 难不成那位私塾先生,就是许安泽身边的谋士,詹士府的詹士? 许安泽身边有一个经验老道的谋者?因为那个人给许安泽的建议,所以许安泽才能在后面有挽回颓势之举? 若许安归被刺杀,许安泽保下陈礼纪这件事是那个人的献策,那后面的局要更加小心的布置了…… 许安归这个新詹士的心思确实不容小觑,以静制动,暂时封住了她所有进攻的路。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何宣? 季凉立即否认,这或许是他的化名也未可知。这人即是良民,那肯定在户部那里能查到档案吧? 户部…… 季凉想到户部就叹了一口气,贸然找郭睿明查人,反而会让郭府怀疑。 所以查太子詹士府那人的真实身份,还是要藏息阁去查。 季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滤清了一些思路。 嗯……刺杀那件事若不是太子,那会是谁呢? 看似身残,但手上有巨大财富的许景挚?亦或者是代替许安归出使南泽的许安桐? 陈礼纪那边投石问路还没有结果,她即便是有怀疑,也不能算是有确切证据。 调查还是要从那两只箭头入手……不知道宁弘手中有没有人可以帮忙调查下这两只箭头,或许可以多一些线索,也未可知。 季凉想到这里,思路便清晰了很多。 她张开眼睛,才注意到月卿正在给她疏通脚上的经络。心中一阵感动,便笑开了:“不生气了呀?” 月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生气你的腿就能自己好吗?” “我中午进宫了。”季凉说道。 月卿应了一声:“我知道。” “我……没有坐宫里的轿子。”季凉低下头,“对不起。” 月卿抿了抿嘴:“即便是我也不会受仇人的恩。” 季凉很是欣慰,月卿与她在一起那些年,日日见她被梦魇所困,知道那是她的心魔与执着。 这种执着,是劝不来的。 “我问你,”月卿抬眸,“对于安王,你是怎么想的?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季凉张了张嘴,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说,最后垂下眼眸问月卿:“你觉得,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子……还有能力爱别人吗?” 月卿蹙眉,默不作声。 季凉摸着自己的腿:“而且我觉得,许安归对我好,是因为他心中有愧。他几乎猜对了我的身份,他对我这样好,只是想替东陵帝弥补,说他喜欢我……算不上吧,最多算是有好感而已。我这样的身子,本就不应该想那么多。他是王,日后三妻四妾是常事。我完成了我的执念,便会离他而去。他对我的好,我接受,那不代表我可以原谅。” 月卿轻叹了一声:“我只问你一句,你就回我这么多句。这些话好像不是在说服我,而是在说服你自己一般。” 季凉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腿。 月卿看上去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心思很是细腻。 她能察觉出来季凉是有些喜欢许安归的。 可是许安归的身份与姓氏,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季凉不能喜欢。 月卿很想告诉季凉,若是真的喜欢,那便是控制不住的欢喜。即便她再怎么心智坚定,终究会因为喜欢而沉沦。 月卿放下被角道:“你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许安归罚了叶承辉。” 第158章 走水 ◇ ◎我觉得只用调这一个人的调用记录。◎ “叶承辉?”季凉略微回想了一下, 好像是前些时日经常去给许安归送汤的女子,“为什么罚叶承辉?” 月卿回道:“因为叶承辉对你出言不逊。” 季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以为许安归去找她是因为被叶承辉挑唆。不想许安归竟是先在府里处理了叶承辉, 才去找的她。 哪怕是他尊严有损,却还是先护着她在府中的威望。 季凉心中一动, 也不怪他那日那般愤怒。 月卿又嘀咕道:“可那之后他又去了两位奉仪的寝殿……虽然他说只是去坐一坐, 但我觉得他所言有不尽之嫌。” 季凉听到月卿这话,却是笑开了:“他说去坐一坐那便应该是去坐一坐了。那几个人, 都是东陵帝选来的,明显是东陵帝的人。叶承辉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在那三个侧室里官位最高。人自然也是娇惯一些。可那些人到底是东陵帝的人,若他们不能成为许安归的党羽,许安归为何要赐给他们的女儿一个孩子呢?他肯去坐一坐,便是对那些人极大的恩宠了。在这件事上, 他还是拿得清楚的。” 月卿虽然不信, 但是之前许安归一直相信这事季凉能够明白, 所以他也不跟她多解释。月卿本来是想告许安归一状,不想季凉确是从没有怀疑过许安归的用心。 月卿心中暗道:如果不是喜欢, 哪来的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信任? 两人说话之间,许安归却是推门而入。 月卿见许安归来了,便不多留,起身去给许安归熬药, 退出了寝殿。 季凉坐在床上, 看着许安归走向她的床榻,神情凝重, 便知道出事了。 “怎么了?”季凉问。 许安归坐到床边, 低声道:“吏部走水了。” “走水了!?”季凉心中一惊, “哪个地方?” 许安归颔首,眼眸微睁:“就是陈礼纪去查调的户部官员的册集。” “全烧了?!”季凉坐起身来。 许安归摇头:“我刚接到消息,这就准备去看看,过来同你说一声,便要去了。” “许安归!”季凉拉住许安归的衣袖,“你若是查到什么切莫轻举妄动!” 这两个人仿佛心里有什么事情是共通的一般,季凉知道,许安归也知道,根本不用说出来。 许安归见季凉这样,便知道她担心他,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嗯……叶承辉的事情月卿给你说了吗?” 季凉点头。 许安归道:“我让她抄写女四书一百遍,拿来给你过目。教她礼仪尊卑之事,你若觉得罚够了,便可以跟她说让她停了。” “嗯,我心里也有数。你只是小惩,让她不再去烦你,我省的。”季凉推了推许安归,“你快去看看罢,早去早回,让凌乐跟你一起去。再遇见刺杀,他在总是好的。” 许安归点头:“我让戍北留下保护你的安全。我先去看看,回来再与你说。” 说罢许安归便带着凌乐与镇东镇西三个人出了安王府。 去吏部的路上,许安归坐在马车里心情起伏不定——投石问路这一招,算是问对了。 最少知道,刺杀他的那个刺客,还真是官员养在许都的,而不是兵部武将养在许都的。不然陈礼纪前些时日查兵部官册的时候,兵部怎么没有失火? 既然能够结识西域异能者,能养得起死士,刺杀了他之后,朝廷之上能得到好处的人,就那么几个…… 想到这里,许安归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他随即捂住胸口。 其实他也没有料到,这件事许安泽居然会这么着急地撇清关系,而把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操控者暴露了出来。 思索着,马车便到了建立在宫殿之外的官署。 官署是东陵帝国官员们办公的地方,六部皆在此。 此时此刻吏部的火已经被扑灭,但是吏部门口依然围了许多官员在指指点点。 权御山河 第139节 许安归马车直接到了官署广场,众人看见朱轮马车,立即知道来人肯定是许安归。 立即收了声,纷纷避让。 许安归下了马车,直接进了吏部官署。 只见吏部官署的东南角还有黑烟在袅袅升起。京兆府尹公良毅,带着两名府衙的侍从,正在勘察现场。 许安归走上前去,公良毅想要行礼,许安归却是摆摆手直接问道:“如何?” 公良毅连忙把自己已经勘察到东西汇报给许安归:“安王殿下,起火的原因是书卷库房的烛火。大约是开门关门的时候堂风穿过,吹歪了火苗,火苗舔舐了廊柱边上的布条,这才引起的火灾。” 许安归又问:“烧毁的卷宗呢?” 吏部尚书宋谏在边上听许安归询问,立即上前回道:“殿下,永承二年到永承六年西面官员的调令卷册,全部被烧毁了。” 许安归扬眉:“没有备份?” 宋谏摇头:“吏部没有备份了。想要恢复这段调令卷册,吏部还需要去地方去调去存档资料。损毁的卷轴太多,恐一时半会是完不成的。” 许安归点点头:“你们善后罢。”便不再多问什么,甩袖离开。 公良毅与宋谏相视一下,便纷纷行礼,送许安归离开。 许安归这次去吏部,还真是去去就回来。月卿药刚煎好,许安归便带人回来了。 季凉没有起过身,倚着软枕,手上拿着笔,桌上放着纸,低着头正准备写些什么。不想许安归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放下笔,盖好腿上的毯子,等着他说话。 许安归坐在暖榻之上,若有所思。 季凉见他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拿起笔,给宁弘写信。 月卿端来一碗药,递给许安归,许安归接过药一口喝下,便把碗还给月卿。 月卿道:“今日之后,殿下就不必再喝药了。左肩若是想动,还需要些时日回复。” 许安归点头,表示知道了。 月卿便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藏息阁能不能查出来这些年的官员调任的情况。”许安归问季凉。 季凉头也没抬的说道:“记录官员调任册子,藏息阁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你要从什么时候查起。” “永承二年到永承六年的,西边的。”许安归若有所思,“或许,范围可以再小一些。” 季凉扬眉,把给宁弘的信写完放到边上去晾干,然后抽出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说道:“其实我觉得,只查这一个人的调任经历就行了。殿下以为呢?” 许安归抬眸望向季凉写的人的名字,当即身子一震,沉默不语。 “这次投石问路的结果一出来,殿下心中应该知晓了。”季凉拿起给宁弘的信,吹了吹,便把信折了起来,塞进了信封了,“我晚上要出府一趟。” 许安归望向季凉:“为何?” 季凉笑道:“公子季凉的事情,殿下还是不要多问了吧?” 许安归若有所思回道:“时间太短,赵惠她们未必能把门房清理干净。” 季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就是要趁府上还没有干净的时候去做这件事。不然郭府怎么知道我出门了呢?” “你在查郭府什么,真的不能告诉我?”许安归有些不悦。 季凉低头:“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里面的细节,一切都是猜测,冒然说出来,若不是,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我今日出去,若不出意外,应该可以引蛇出动。若今日事成,回来便告诉你——我负责做好外面的事情,你负责朝廷的事情。多思无益。” 许安归知道季凉是不想他脑子里放太多东西,影响了他的思路。 若不是确切的消息,他知道也无用,只是图生烦恼罢了。 季凉又道:“我不反对你接兵部尚书的位置。可你也要知道,东陵帝的用意。” “父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表面上他是想让我重整帝国军务,完成皇爷爷在的时候未完成的事。但其实……”许安归不太想继续往下说,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季凉接话:“但其实,他是怕你光芒太盛,所以给了你一个棘手的职位。之前我们谋划收复南泽,你就用去了半年的功夫,而我在边境更是埋下了无数的种子,最后才一力促成南泽归附的战局。若你接任兵部尚书之责,当前要务自然是平复北境乌族的事宜,这些年你们一直想举兵西行,收回你们许氏发源地,西神佛国。但这桩桩件件都是需要数年谋划的。你的父亲,是希望他在位的时候,你以绝对的实力制衡太子党,给他绝对的统治自由。说到底,他还是为了他自己。” “坐在那个位置上,谁不是为了自己呢?”许安归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与他而言,若是真的能在兵部尚书的位置让天下百姓再无战乱之扰,也是造福黎民的一件事,何乐而不为呢? 可他一旦坐在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就相当于把自己置于明面上。无论是他要调遣士兵还是出兵策略,都必须在众人的监视下完成。 也就是说,像之前收复南泽那种他私养精骑,亲自带兵偷袭南泽王城的事情将永远不可能重现。 剩下的两场战役,那便是硬碰硬的对决。 第159章 异动 ◇ ◎五拨人跟着我们。◎ 季凉望着许安归有些焦虑的神情道:“其实北境乌族与西神佛国, 未必就如你想象的那般难以攻克。这些年藏息阁给我送来了不少消息,我早有些想法,等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了, 我便整理出来,我们一起参详。” 许安归本来心中没底, 可季凉这般说了, 他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无论何时,只要季凉说话, 他的心中就是一暖,他似笑非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季凉脸一红,向暖榻里面缩了缩,抿着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这话。 正在这时, 凌乐扣门, 在门外低声道:“好了。” 这一声打破了这个季凉不擅长应付的局面, 季凉松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 奈何最近这腿是却来越麻木了, 她有些力不从心,只能蹙眉,在心中忧愁地轻叹一声。 许安归见她只是动了动,便脸色苍白, 知道她挪动有困难, 便上前去扶她,道:“不舒服就别去了, 等身子好些在去也是一样的, 不急这一时。” 季凉暗自苦笑, 自己这腿不知道哪日就走不动了,这事如何不急呢? 季凉借着许安归力量站了起来,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有数,这事宜早不宜晚。马上就要进行会试了,为了让太傅担任此次考官,凌乐早早地去给张翰林下药,让他得了看似伤寒的症状在家休养。只是……” 季凉心里想着这些时日藏息阁送来的消息,若有所思问他:“你想要保的人,可知道你的心思?据我所知,那人纵然有才,可不会轻易依附与你。” 许安归眼眸微眯,不接话。 季凉走入屏风后,一边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一边道:“裴望虽然是裴渊之子。但他是被许安泽强行扣在许都的,他既不能回家跟父亲团聚,也不能继承父业参军打仗。除了科举,他没有其他出路。再加上前段时间,许安泽把他父亲推上朝东门断头台……” 说道这里季凉沉默了。 许安归的心猛然一抽。 “或许,他是憎恨着你们的。”季凉顿了顿又道,“留这样一个聪明之人在身边,如同养虎。” 许安归走向屏风,看着屏风后的人影道:“若他真的有本事颠覆我许家王朝,那边是他的造化。但是,许家,总还有人是值得相信的。不是吗?” 季凉系上腰带,回头看着许安归投在屏风上人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觉得许安归现在说的许多话,亦有所指。 “我去书房准备接任兵部尚书的事宜。你出去万事小心。”许安归低声道。 季凉换好一身小厮的衣服,走出屏风,看见许安归双手拢在广袖里,静静地望着她。 夜色逐渐变得深沉,明月爬上树梢,银白色的月光撒入窗棂,落在许安归的脸上,映衬着他绝美无暇的脸,宛如月神一般清冽。 季凉有些出神,总觉得许安归这张宛若神明的脸,她见过。 记忆宛若一根针,猛然刺进了她的头颅里,让她头痛欲裂。那一瞬间,季凉意识忽然消失,闭眼向后倒去。 许安归大惊,脚下运气,一步跃到季凉身边,把她接住。 “怎么了?” 许安归回头想要唤凌乐去找月卿。 季凉的手却拉住了他的衣袖,缓缓坐了起来:“别……” 季凉死死地按住太阳穴,道:“别告诉月卿。” 许安归表情肃穆:“你……其实身体一直有恙,所以神医谷的人才一直跟着你?” 话到此,许安归现在才细细回想,季凉进季府的时候,凌乐几乎是习惯性地来搀扶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也是有机会坐着的,坚决不会站着。 “你身子很弱吗?”许安归上下打量着季凉,确实,她的身子太过纤弱,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我、我出门了。”季凉连忙站起来,逃似地出了清风阁。 许安归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季凉的身影,有些担忧,朗声道:“镇西。” 镇西从门外进来,颔首而立,等待许安归交代事情。 许安归蹙眉:“你带几个人跟着安王妃。保护她的安全。” 镇西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应了一声,便立即跟了出去。 * 跟上次一样季凉办成小厮的模样,跟着凌乐出了安王府。这次不同的是,安王府的后门有一辆不起眼骡车。 季凉有些惊讶,望向凌乐。 凌乐似乎知道她在看他一般,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师姐的要求。” 面对月卿的要求,季凉一向没有拒绝的胆子,只能跟凌乐一起挤上螺车。 骡子不如马高大,能拉的车自然也没有马车大。两人坐在车里不如马车,还是有些拥挤。 凌乐闭目养神。 季凉则是在揉自己的腿,她也不想一直让月卿担心,有空的时候她也会自己揉一揉腿。 忽然凌乐张开了眼睛,一直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季凉,眼神锐利,充满杀气。 季凉很少见到凌乐这幅表情:“怎么了?” 凌乐的耳朵一直在微动,他眉宇逐渐蹙了起来念道:“一、二、三、……四、五。” “五?”季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外面有五波人,在跟着我们的车。”凌乐耳力极好,虽然是入夜的许都街道,依然有人声嘈杂。 季凉虽然知道这次出来一定会有事发生,但是她没想到,凌乐居然能听出有五波人跟着他们。 “你确定吗?”季凉问。 凌乐点头:“我听了大约一刻钟,每一波人的训练方式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跟着我们的气息与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只有这五种气息是一直跟着我们,没有消失过。” 权御山河 第140节 凌乐顿了顿,继续道:“其中有一组脚步极轻,气息也微弱,那一组大约是女子。应该是宁弘派来跟着我们的。还有一组的气息与脚步声,我在安王府听过,应该是镇西带人跟来了。剩下三组……” 季凉眼眸微凉:“郭府……宁王府……还有一组,我实在猜不到了。” 宁王府? 凌乐猛然想起那日在宁王府听见的气息与脚步,他闭上眼睛又仔细听了听:“是,宁王府有一队。” 季凉已经不惊讶许景挚会派人来追踪她,因为许景挚很可能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那晚凌乐听见的杀人气息,极有可能是许景挚在杀人灭口。 自从宁弘说过他富可敌国之后,她对许景挚总有几分戒备。 季凉百思不得其解,她总觉当年许景挚年仅十岁,摔伤了自己的腿,只是为了退出太子的争夺,休养生息。 若不是他有意安排,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那么顺利?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在季凉的心里徘徊了许久——她心中很是坚定许景挚当年是假摔。 但是,她让月卿问过薛灿,薛灿说许景挚的腿确实有伤。 季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心道:难道许景挚是后来受了伤?真巧,她与许景挚居然一起伤了右腿。 “凌公子,到了。” 骡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季凉的思绪。 凌乐撩起车帘,率先下了马车,然后把季凉扶了下来。 季凉抬眸看向前方,前方是许都外围一条有名的河——万金河。 这条河之所以称之为万金河,是因为这条河上,夜夜笙歌。一眼望过去,本来漆黑的河面上,竟有许多点点灯光,铺延开来,把这条河点缀的流光溢彩。 昏黄的灯光,映射在河面上,好似拉出了一条金灿灿的黄金丝带,果然不负这万金河的称呼。 那些缀在“黄金丝带”上的灯光,是一艘艘画舫。 画舫有大有小,大的高达三层,小的只有一层。 凌乐与季凉一起走向河边,凌乐的眼睛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戒备陌生气息的方向。季凉则是走到码头上,静静等待。 很快就有一艘两层的画舫,向岸边划来。 画舫之上,有许多美艳的舞女,站在画舫船沿边翩翩起舞。那妖娆的舞姿配着单薄的舞衣,即便是季凉看了也是心跳不已。 凌乐则是目不转睛地一直望着左前方,根本没有注意画舫上的那些让人耳红心跳的舞女。 画舫之上,下来了一个明艳的女子,腰肢宛若蒲柳一般,对着凌乐微微欠身:“凌公子,都准备好了。” 凌乐没有看她,却是嗯了一声,带着假扮成小厮的季凉上了画舫。 上了画舫之后,画舫周围的纱帘立即放了下来,舞女们鱼贯地进入画舫里。从河岸上看过去,隐约看见画舫里人影绰绰。舞女的舞姿映射在纱帘之上,扰乱了河岸上跟踪而来的人。 “头儿,怎么办?”河岸上藏在树影之后的黑衣人焦急地问。 为首的男子倒是沉稳许多,他盯着季凉上的那艘画舫,说道:“主子只让我们盯着那个人的动向,并没有让我们做其他的事情。为了防止我们跟踪,才选在了万金河。我们跟不上去,他们也跑不掉。你们两个下河,盯着。” “是。”说罢,两个人影便纵身跃进河里,向着季凉所在的画舫逼近。 第160章 探路 ◇ ◎季府何许人也?◎ 画舫之上, 凌乐一直坐在季凉身边,蹙着眉,仔细听着周围细动。 季凉却是看向对面坐着的人, 一脸戏虐的微笑:“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你, 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坐在季凉对面的人, 向季凉微微欠身,抬眸的时候, 露出她本来的面貌。 她的样子,居然和郭若水长得一模一样! “公子说笑了。”那个女子一脸肃穆。 “抱歉,让你在苏明哲身边潜伏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我替代了你的位置,进入了郭府。”季凉望着对面坐着的女子,有些歉意的笑着。 对面的女子见季凉这般, 甚是惊恐地微微欠身:“公子言重了, 苏青是公子放在苏明哲身边的一颗棋子, 有用最好,无用苏青也不会怨怼。” “宁公子……” “宁少爷……” 画舫之上的舞女看见宁弘从二楼下来, 自觉地退向一边,向宁弘行礼。 “你也在啊。” 季凉看向宁弘,很是意外。 总以为宁弘现在经营着偌大的家业,安排了她与苏青见面的事情, 就不会亲自过来了。 今日的宁弘身着一身藏青色的纱衣, 里面衬着掺杂银线织成的白色长袍,墨黑色的头发有一半懒懒地束在后面, 只留下两根捆绑头发的纱带在身后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轻摇。 他扶着楼梯的扶手, 揉了揉眼睛, 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 不似他平日里见她那般穿的公整,就连他平日带在身上,用于随时记账的小本子、小毛笔与小墨盒都不在身上。 “你是刚睡醒吗?”季凉见他这身懒散的装扮,问道。 宁弘走下来,坐在季凉左手边矮桌,点点头:“昨日一直忙到今日午时才空下来,便来安排‘安王妃与公子季凉’在画舫见面的事情,然后顺便就在这里休息了。” 宁弘手肘撑着自己的脸,眼眸半眯着,一副懒散贵公子的样子。 坐在宁弘对面的苏青看见宁弘这幅模样,顿时红着脸低下了头。不仅仅是苏青,就周围舞女也是在悄悄地偷看宁弘。 季凉有些惊奇地顺着众女的目光看过去。 这样的宁弘她确实不经常看见,只觉得有另外一种俊秀宇飘逸。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他也有无法言说的俏丽。 只是季凉日日在许安归身边,看惯了许安归那种惊艳皮骨,再看其他男子,便觉不出惊艳了。 季凉暗暗叹气,许安归那张脸,还真是祸水。 除了他,她已经看不上任何人的皮囊了。 宁弘喝了一口凉茶,醒了醒神,问道:“撒下的饵,钓上鱼了吗?” 季凉望向身边一直警惕性极高的凌乐,点点头:“人应该跟来了,只是不仅仅是郭府的人。” 听到季凉这么说,宁弘顿时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望向纱帘之外的河面:“还需要我调集人手吗?” 季凉摇头:“今日应该不会有大的动作,毕竟他们都要确认安王妃出来见的人,到底是谁。苏青。” 苏青应道:“公子。” “你替我回安王府,住两日。”季凉说道。 苏青点头:“是。” “公子,”宁弘蹙眉,“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季府,表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季凉若有所思回答:“明面上对外,还是暂且隐瞒你与我的关系罢。” 宁弘有些失望应下:“好。” 季凉望着宁弘无比谨慎,她不愿意宁弘这么快就暴露在外的主要是怕他会有危险。 毕竟那个刺杀许安归、来自西域的人不仅让许安归措手不及,连凌乐硬接那一刀,也受了伤。 季凉想到这里转头问凌乐:“如何?” 凌乐蹙眉:“有两队人下了水,在远远地跟着。” 她压低了声音又问:“有没有那日刺杀之人的气息?” 凌乐摇头。 季凉站起身来:“苏青,随我去换衣服。” 苏青极有眼力的上前,把季凉扶了起来,两人一起上了二楼。宁弘到底是有些担心,他站起身来,走向凌乐低声问道:“公子她……” 凌乐回道:“无妨。安王府有人跟着。” * 苏青跟着季凉上了二楼,走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 “苏青。”季凉忽然开口。 苏青抬头:“公子。” “藏息阁找到你弟弟消息了吗?”季凉走到二楼屏风前,拿下屏风上挂的衣服。 苏青抿了抿嘴:“没有……” 季凉解开腰带,轻叹了一口气:“十三年前,正值太\祖皇帝病重之时,东陵边境不安宁,他与你走散的时候,才四岁。想要追查你弟弟的踪迹很难,你不要着急。” “是……”苏青上前帮季凉穿衣,“苏青这条命都是将军捡回来的,公子与藏息阁肯帮我,我便很知足了。找了这么多年,即便是找不到,日后去了黄泉路,看见父母,我也问心无愧了。” “你放心吧,”季凉转身,握住苏青的手轻声道,“我已经嘱咐藏息阁,你弟弟的事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帮你了却这个心愿。” 苏青眼眸瞬间变得猩红,鼻头微酸。 她狠狠地回握住季凉的手,颤声道:“多谢公子。” 季凉收敛了温情,认真说道:“这次你替我回安王府,不必对许安归有所戒备。实话实说便好,两日后,我们再在这里,把身份换回来。” 苏青应了一声。 季凉到屏风后换上公子季凉的男装装扮。 一身青衣,头发披在身后,双鬓的头发,只有一根青带束在脑后,手上拿了一把金面的折扇,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苏青则是换上了季凉之前穿的衣服,扮成了小厮。 季凉与苏青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宁弘已经准备好了轮椅,季凉坐上去,用厚厚的毯子盖住腿。片刻后,画舫便已经靠岸了。 季府的侍卫,推着季凉出了画舫,画舫外停了一辆马车。侍卫们到马车侧边,放下马车的半面墙。 半面墙便成了斜坡,季凉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推上马车。 藏匿在周围跟踪季凉的人,看着一个瘦弱的公子从画舫里出来上了马车,皆是一愣。 黑衣人问:“头儿,要去试探下吗?” “不急。”领头的黑衣人盯着那辆马车道,“先看看那辆马车去的哪里,你在这里看着安王妃,我带几个人跟过去看看。” 权御山河 第141节 “是。”黑衣人低头。 然后几道黑影,藏匿在夜幕中,一路追着季凉的马车而去。 不多一会,凌乐带着假扮成小厮的苏青从画舫中出来,上了骡车,往安王府行去。 那几道黑影一路追着季凉的马车,回到了许都内圈,然后看着那位瘦弱的小公子,从马车上下来,往季府里去了。 黑衣人惊讶,在皇家温泉行宫外围,居然忽然多出来这么一座季府。 心中不由得生疑,这里面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领头的黑衣人安排了看守的人,自己立即撤回,往郭府的方向奔去。 * “大公子,就是这样了。”领头的黑衣人单膝跪在郭睿明的书桌前,汇报了方才看见了一切。 郭睿明眼眸微眯:“温泉行宫边上的季府?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黑衣人退了下去,郭睿明却是闭上了眼睛,在脑中搜索有关于温泉行宫边上宅子的信息。郭睿明自从进了户部,就在户部各司轮值,对于许都老城区的府邸还是心中有数的。 “季府……朝中好像没有什么新贵姓季。行宫边上的宅子可以建造温泉,价钱不菲……一般的官员也买不起。”郭睿明怎么想也想不到季府的主人是谁,只能明日派人去问问户籍管理主事,那座宅子登记在何人名下。 第二日,郭睿明派人去问话。 户籍主事前来回话,所那座宅子是南泽一位名叫季凉的公子所买。 “南泽人?”郭睿明有些惊讶。 郭睿明在户部官邸大堂来回踱步,心中暗道:奇怪,苏明哲明明是在东陵北面落的脚,怎么救苏明哲的人却是南泽人? 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这位名叫季凉的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南泽已经被东陵攻下,他即便是南泽政客,现在也没有了效力的对象,用苏明哲的事情,牵制郭府,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这边郭睿明百思不得其解。 季府门口却是一大早,热闹非凡。 宁弘给季凉选的这处宅子,本身就是闹中取静,正门很是偏僻。 现在的季府大门口,被一辆辆马车堵死。 那些马车上装着许多雕琢精致的箱子,一看便是来送礼的。 季府的管家平伯一大早看见这么多马车停在季府门口,也很是费解。 一个身着轻甲戎装的威武男子向着管家抱拳一礼,递上礼单,说道:“这是我们家主子送来的乔迁贺礼,还望季公子务必收下。” 平伯向着这位年轻的军官点点头,惊愕地接过礼单,只见礼单上尽是一些珍贵药材与可以在家中摆放的古玩字画。 满满十车! 平伯从未见过这种送礼的阵仗,有些结巴道:“这、这位将军稍等,我去回禀我们家公子。” “是。”来人颔首,站定不动。 平伯连忙拿着礼单去扣季凉的房门:“公子,外面有人来送礼。” 第161章 送礼 ◇ ◎我来帮郭府认门。◎ 季凉刚起身, 穿好衣服,听见平伯扣门说外面来人送礼心中不由得警觉了起来。立即着人推着她,开门, 接过礼单,便往大殿行去。 季凉看着礼单, 不禁感慨这帝都人到底是财大气粗。暮云峰神医谷稀缺的药材, 送礼的人都能成箱的弄到。 看来来者不善,有备而来。 她有些想不到, 能下如此厚礼来拜见公子季凉的到底是谁。 就算是宫里那些人想要查她,最快也要到后日了。 季凉若有所思翻着礼单,翻到最后,忽然发现这套礼单的落款居然是安王,许安归! 不多时,许安归便骑马, 到了季府门口。 门口又有小厮通传说安王殿下到了, 季凉顿时更迷糊了, 不知道许安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凉蹙眉,嘱咐道:“让安王进来。” 小厮一路小跑到门口回话, 许安归微微一笑,下马把缰绳甩给戍北,便带着镇东镇西两人一起进了季府。 季凉坐在大厅,季府的下人把许安归引到了大厅, 奉上一碗茶, 便都退了出去。 季凉望着他,等他解释。 许安归见她神色严肃, 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 脸上上了妆容, 画得英气十足,顿时觉得好笑,颔首笑开。 季凉见他嘲笑自己,顿时脸便垮了下去,冷声道:“安王若是没事,请回罢!” 许安归见她不高兴,连忙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季公子收了礼单就翻脸不认人地赶我走?” “你来作甚?”季凉蹙眉。 许安归道:“送乔迁之礼啊。” 季凉扬眉,滚着轮子便要离开。 许安归见她根本不买账,立即道:“我真的是来给‘公子季凉’送礼的。” 季凉回头,根本摸不准许安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道:“你接任兵部尚书的事前准备做好了?” “接过来的事情多了,不急这一时。”许安归眉眼一挑,“倒是来找你,却是当务之急。” 季凉回了之前的位置,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等许安归解释。 许安归亦是拿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不来,郭府怎么知道安王妃偷偷溜出门去找的人是公子季凉?郭府虽然有人,但要查出来公子季凉的真实身份还是需要些功夫的。许多事就在眼前,没有时间给他们慢慢调查了。现,我带着礼,前来招揽,只要我从季府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恐怕整个许都的人都知道——鬼策军师‘公子季凉’已经到了许都。这样节省大家的时间岂不是更好?” 季凉轻笑一声:“你倒是不怕太子在这事上,找你麻烦。” 许安归粲然一笑:“宫里既然已经传出我要接任兵部尚书的消息,那我这次来拜访鬼策军师‘公子季凉’便不是唐突之举了。我想邀请公子季凉入我麾下,为东陵军效力有何错之有?” 季凉暗道,这倒是一个好借口。 “之前你把我从秋府中拉出来,送回季府的事情,你又打算怎么圆呢?”季凉眼眸微眯。 许安归听季凉说道这个,站起身来,缓缓向着季凉走来,他府下身,一张妖灼如画的脸,瞬间在季凉的眼前放大了好几倍。 季凉心跳骤然加快,但是她不动声色地盯着许安归的眼睛,身子微微向后靠去。 许安归轻笑着,伸手撩起她肩膀上的墨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我觉得那日你跟我一起从宫里出来,所言极是——我这个人,刚刚从战场归来,名声太过贤良,惹陛下猜忌。但若是为你担上有龙阳之好这个名声,也未尝不可。有了这个不良嗜好,我出入季府不是更加名正言顺了吗?” 许安归一脸艳笑。 季凉惊呆了,她的呼吸几乎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侧头轻咳了起来,心中暗道:这厮怕不是听了她说他小时候的流言蜚语心中不快,故意来报复她的? 季凉红唇微张,有些语塞:“谁说我有龙阳之好……我……” 许安归却是不管,断了她的话头:“无妨。你没有,我有就好了呀。你看,我长得也不差,万一就是季公子喜欢的类型呢?” 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了…… 她与许安归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看上去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耍起无赖来,还真是没脸没皮。 而且,季凉觉得,自从他们从许安归的温泉馆回来以后,许安归对她,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不仅如此,甚至每每说些什么,许安归总是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公子。” 宁弘的声音忽然从许安归身后传来。 宁弘这一声来的及时,季凉连忙压低了声音,道:“你让开!” 许安归带着笑意,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让开位置。 宁弘微微欠身:“草民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扬眉嗯了一声。 宁弘继续向着季凉:“拜访宁王府的事宜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去吧。”季凉巴不得赶紧逃出季府。 宁弘要上前去推季凉的轮椅,许安归却是转了个身,绕道季凉身后,顺手便推了季凉,往外走:“我送你出去,顺便也去拜访下十六皇叔。” 季凉已经没招了,她扶着额坐在轮椅上,任由许安归推着。 宁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能木讷地看着许安归把季凉推走。 到了季府门口,季凉才看见那十几辆载着礼的马车,有些无语。 平伯站在门外看着这些马车不知所措,看见许安归推着季凉出来了,连忙向许安归行礼:“草民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点头示意。 平伯又看向季凉问道:“公子……这……” 季凉轻叹一声:“收下罢。” 平伯见季凉同意,立即招来季府下人,把东西一箱箱抬进去。 季凉上了宁弘特别为她定制的可以拆卸放倒成为斜坡的马车。 许安归是骑马来的,走的时候,还是骑马去。 去宁王府的一路上,许安归与季凉的马车并驾齐驱。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许安归跟着季府的马车招摇过市。 季府与宁王府只隔了一条主街道,过去并不远。 不到半个时辰,季凉与许安归便到了宁王府门口。 这次跟着季凉出来的是宁弘专门挑选的侍卫枭雨,这人身材高挑纤细,脸上带着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头发高高束起成一个马尾,飘荡在身后。一身黑色束衣,一眼看上去,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枭雨坐在前面替季凉赶车。 许安归打量了枭雨许久,心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人看上去个子不矮,但是骨架却是有些纤细。这个身材高挑的蒙面人,八成是一个女子。 宁王府前,枭雨下了马车,向宁王府门口的侍卫递了拜帖。 权御山河 第142节 那侍卫看了拜帖上的名字,有些疑惑。 季凉。 这名字从未听过。 但是看眼前这个蒙面纤细的人,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阴沉之感。面具下的眸子,沉静地望着他,让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但出于谨慎,这侍卫还是稳了稳心神,恭敬地向枭雨回了一礼道:“这位……公子,你们家主子的名讳,在下孤陋寡闻……这拜帖恐怕在下不能帮公子递进去。” 面具下的淡漠表情蹙了蹙眉,眼神忽然变得犀利。 这时,许安归从季凉的马车侧面,驱马前来,到了宁王府前下马,把缰绳丢给戍北,撩起衣袍前沿,带着镇东镇西上了宁王府门。 刚接过季凉拜帖的侍卫看见许安归来了,立即恭敬地欠身行礼:“拜见安王殿下。” 许安归嗯了一声,侧目道:“你手上那张拜帖,是南泽暮云峰季凉公子的拜帖,我认识他。你送去罢。” 侍卫有些惊讶,但是安王知道这人,亲自推引,侍卫更加不敢怠慢,立即抱拳,向院子里跑去。 许安归也不着急进去,回身看着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的黑衣女子,把季凉从马车上推下来,对季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人是在向她邀功,今日若不是他跟着来,她很可能会被许景挚拒之门外。可她既然来了,自然会有别的法子让许景挚见她,用不着许安归多事。 季凉不领情地把头往一边一侧。 不一会,江湖便跟着递帖子的侍卫出来,在门口看见了许安归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弱公子。 江湖先是冲着许安归一礼,然后才是看向季凉道:“二位请随我来。” 许安归跟着江湖走在前面,季凉被枭雨推着稍微错了一步之遥走在后面,镇西与镇东跟在最后。 许景挚一大早闲来无聊,正在书房练着字,看见侍卫拿来季凉的拜帖以及许安归的话,心中生疑,当即让江海去查季凉是何许人也。 江湖带路并不着急,把两人专门往景色好的园子带去。 看了两座园子,江海已经带着一本册子回来了。他把手中的册子递给许景挚,许景挚翻开一看,眼眸盯在某处若有所思,片刻后便睁大了几分。 此时正巧江湖扣门:“主子,安王殿下与季公子到了。” 许景挚把手中的册子夹在桌上字帖之内,朗声道:“进来吧。” 江湖推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许安归先一步进去,随后枭雨推着季凉进了许景挚的书房。 许景挚看见季凉跟他一样坐在轮椅之上,惊讶的眼眸微眯。 他不动声色,眸光却越来越深沉。 第162章 拜访 ◇ ◎ 我随你回季府◎ 季凉望着许景挚, 把手中的扇子握在两手之中,抱拳行礼,用沙哑的声音, 缓缓说道:“草民,见过宁王殿下。草民腿有顽疾, 不能起身行礼, 还望宁王殿下赎罪。” 许景挚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盯着季凉看了许久。 许安归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看着许景挚一副探究的模样,心中有疑云升起。 江海在许景挚身后轻轻咳了一身, 许景挚才回过神来:“……鬼策军师公子季凉。久仰大名。” 季凉望着许景挚客气道:“不想宁王殿下久居许都,也能听说我这个乡野莽夫。草民简直荣幸之至。” 许安归一点都不给许景挚留面子:“他一个闲赋在家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你是谁,怕不是方才让江湖带我们进来的时候,让人去查的罢。” 许景挚狠狠地横了许安归一眼:“你来作甚?!” 许安归笑道:“当然是陪季公子来找薛神医的了,你不会以为季公子给你送来拜帖, 是来找你的吧?” 许景挚懒得跟许安归一般见识, 他把季凉的拜帖翻开看了看, 还真看到里面写的有来意。这季公子,确实是来拜访薛灿的。 许景挚明白了, 问道:“季公子是想让薛灿帮你治疗腿疾?” 季凉点头:“正是。” 许景挚蹙眉,望向许安归,这人不怀好意。 他随即对江湖说道:“你带季公子去找薛灿。” 江湖应下,带着季凉去药庐找薛灿。 季凉刚走, 许景挚便冷声问许安归:“这是怎么回事?!” 许安归扬眉:“什么怎么回事?” 许景挚道:“这人是震惊边境军营的鬼策军师!” “是。”许安归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这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许都?而且是跟你一起?”许景挚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愠怒的表情, “让许安泽以为我们俩是一伙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 缓声道:“你以为我不拖你下水, 许安泽就会放过你吗?我被刺杀第二日, 他就把月芒剑还给我,并且在朝堂之上保了陈礼纪。刺杀这件事上,他责任撇得这么快,不就是想要你我相互猜忌,鹬蚌相争吗?” 许安归这话说得没错。 许景挚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刺杀这件事许安泽这么着急把自己摘出来,就是为了让许安归知道想要他死的人,不仅仅只有他许安泽一人。 还有一个人藏在暗处,对他放冷箭。 许景挚微微颔首,表情渐冷:“所以,你今日是来跟我要个说法的?” 站在许景挚身侧的江海听了这话,便知道许安归今日来,不是善茬,手缓缓地移到了剑柄处,死死地按在身边的佩剑之上,戒备着许安归一举一动。 许安归征战沙场八年,对杀气及其敏感,他知道江海在戒备着他,也不气恼,只是直直地走向窗棂,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推开了窗户,望着窗外的新绽放的石榴花,说道:“在这件事上,我从未怀疑过十六皇叔。因为在那种情况之下,我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许景挚静静地听着许安归的话,没有出声。 许安归继续道:“皇叔,你的人虽然远离了皇宫,可你的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不然,我今日跟着季公子来,你怎么会如此焦虑?” “你放屁!”许景挚好似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忽然暴怒。 许安归轻笑着转过身,望着许景挚震怒的表情说道:“今日这事,就是单纯的一个江湖谋士来你府上拜访薛家神医。该着急的人不是你。” 许景挚望着许安归神情,心中思绪不断翻涌,他忽然想起来方才江海拿回来的册子上面写到“公子季凉为人诡诈聪慧,极其擅长排兵布阵,阴谋阳谋……但身体不好,常年住在暮云峰上养病……” 暮云峰神医谷…… 许景挚许多事情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似是想明白了什么,表情松了下来, 随后又想到什么,瞪着许安归:“这事,你跟我说又何用?宫里那些人才不会想季凉来我府上只是单纯的找薛灿治腿。” 许安归看着许景挚怂样,笑意藏都藏不住:“季公子来许都为何,无须跟任何人解释。只看最后谁有本事把他收入麾下即可。我是很中意他的,毕竟陛下有意让我接任兵部尚书一职。战场上有这样一个人与我一起参详,西域与北境归顺我东陵,只是时间问题。这么好的一个讨好季公子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来?” 许景挚虽然不在朝廷上当职,但他到底是皇家人,朝廷上任何风吹草动自然有人会禀报他。 东陵帝有意让许安归当兵部尚书这件事,早就在朝廷上传开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日他引着季凉来找薛灿,也不过就是想要对季凉示好,招揽季凉投入他的麾下,与他一直参详西征与北伐之事。 许景挚眯着眼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靠在窗棂上,笑得如身后绽放的石榴花一般妖艳。 他好像窥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道:“皇叔。” 许景挚没好气瞥他一眼:“作甚?” 几息安静之后,许安归摇摇头:“没什么,我去看看季公子。” “……哪有你这样,说话说一半的!” 许景挚没弄明白许安归到底想与他说什么。 忽然跑到他府里,与他说了一通不着边际的话。看似是让他不要想那么多,但好像又戳到了他的痛楚,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许景挚望着许安归出了书房,心里一直在寻思一件事,他耿耿于怀的是季凉与他一样坐轮椅,伤了腿这件事。 忽然许景挚的眉毛上挑,坏笑浮现在他脸上。 * 季凉见到薛灿,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接如实说了情况,并且交给了薛灿一封薛老神医亲自书写的信。 薛灿看完信,久久不言。 最后他望了望季凉道:“既然师兄有托与我,我必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季凉颔首:“多谢师叔。嗯,那个……” 薛灿扬眉。 季凉看向身侧的枭雨,伸手把她拉了过来,道:“薛师叔……这是枭雨。” 薛灿看了看枭雨,又看向季凉等她继续说。 季凉抿了抿嘴,道:“她是江湖传闻中的毒仙。” “毒仙!” 薛灿有些惊讶这个女子的年纪,这女子看的年轻,不到三十的模样。 年纪轻轻竟然在江湖上已经拿到了毒仙的称号? 对于别人来说“毒仙”是一个闻风丧胆的称号,可是对于薛灿来说,这个女子宛如一个宝藏一般,若是能得到“毒仙”的助力,许多他不明白的毒物,无法配出的药方就可以迎刃而解! 看着薛灿一脸惊讶与惊喜交织的表情,枭雨则是本能的向季凉身边靠了靠。 季凉握住她的手道:“不用怕,你脸上的那片毒疤,薛师叔或许有法子帮你化解。相对的,你也要尽你所能帮助师叔解惑。” 枭雨望向薛灿,薛灿听季凉如此说,不解问道:“她的脸怎么了?” 季凉看向枭雨道:“没事,拿下来,让师叔看看。我让宁弘带你回来,本就是为了找薛师叔看你的脸的。” 面具下,枭雨蹙眉,犹豫不决。 最后还是抬手,把自己脸上的那个面具摘了下来。 薛灿看过去,只见那个女子长得很是明艳,五官极其精致,宛如一朵罂粟花一般绽放着,可是右半边的脸被一大片黑紫色占据,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薛灿问。 枭雨开口,声音沙哑难听:“江湖上有许多异术,我……以身试毒,毁了自己的脸。” 薛灿重复道:“你?以身试毒?” 权御山河 第143节 枭雨纤细的眉毛微微浮起,似乎很是反感薛灿重复这句话。 “师叔……”季凉有些担心薛灿触碰枭雨的痛处,出言阻止。 薛灿本身对医术以外的事情很少关注,年过五十,却依然了然一身,他见季凉不想让他追问下去,便不再多话,只是道:“明日我去季府。” 两人说完话,许安归便来了。 他站在药庐门口,看见薛灿,先朝薛灿点了点头,薛灿微微颔首回礼。 而后许安归望向季凉,枭雨背过身去,连忙把手中的面具戴了回去。 “说完了吗?”许安归问。 季凉回头,嗯了一声。 “那便回去罢。”许安归说罢便要上前来。 季凉连忙自己用手转轮子,避开了许安归的手道:“安王殿下……我自己回去,不劳殿下费心了。” 许安归眯着眼扬眉,冷声道:“大胆。” 季凉暗叹一口气,微微颔首:“请安王殿下赎罪。” 面上季凉对许安归还是要保持恭敬的态度,因为许安归是皇族,是上殿,是身份贵重之人。而她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草野莽夫。 云泥之别,不可僭越。 许安归前脚刚到没多一会,江海便推着许景挚来了。 许景挚一脸笑意望向季凉,道:“季公子,远来是客,若是不嫌弃,让本王带你逛逛许都?” 季凉望着许景挚满脸的坏笑,他哪是想带她逛许都,那明明是一副想坑她的模样。 第163章 金鸣阁 ◇ ◎“杀!杀!杀啊!哎呦,真是一只蠢鸡!戳它眼睛啊,啄呀!”◎ 季凉刚想拒绝, 许景挚却不打算给她机会拒绝,转了身,朗声道:“江湖江海, 备车!” 季凉张了张嘴,最后无语地用手撑着额头。 这俩人, 果然是一家子。 强人所难的风格到倒是如出一辙。 不过这样也好, 她心中本就对许景挚有许多疑问,是应该亲自试探一下。 季凉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示意枭雨推她出门。 宁王府门口,停着一辆四马马车,车厢极宽,里面停两个轮椅绰绰有余。 许景挚已经上了车,他坐在车里望着那个身体瘦弱的季公子,不由得蹙起眉, 冷声道:“我带季公子游玩, 你凑什么热闹?” 这话是说给跟在季凉身后的许安归的。 许安归一跃上了马车, 慢条斯理地坐在许景挚对面,整了整自己的衣袍, 抬眸笑道:“皇侄好奇呀,十六皇叔号称许都第一大玩家,上天入地无所不玩,陛下台子上参你的劄子多如牛毛。我也想见识见识。” 许景挚扬眉, 似笑非笑:“你?见识见识?” 许安归仰头, 表示就我,去见识见识。 许景挚露出一副你别后悔的样子。 枭雨推着季凉上了马车, 自己便下了车, 跟在马车边上。江湖江海把车壁合上, 马车便动了。 许景挚顺手从身旁抄起一副毛毯,递给季凉:“既然是腿疾,还是护着点好。” 季凉微微一愣,颔首接过来:“多谢宁王殿下/体恤。” 许安归眉宇微蹙。 宁王府的马车大是大,却行得很是平稳。 许景挚的马车上的东西应俱全,季凉有些轻咳。许安归见了,看似随手地倒了两碗热茶,一碗递给季凉,一碗自己拿起喝了。 许景挚瞪大了双眼:“我的呢?” 许安归瞥了他一眼:“自己倒。你脚残,又不是手残。” 许景挚顿时被一口气憋得脸红脖子粗。 季凉被夹在两人中间,除了闭嘴不言,默默地喝茶之外,根本想不到有第二种化解的方式。 倒是跟在许安归与许景挚身边的四个亲卫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他们俩从小就是这样吵到大的。 许景挚在与许安归斗嘴这件事上,基本就没赢过。 小时候斗不过,可以打架。 现在许景挚腿不方便,别说跟许安归打架了,能不能摸到许安归的衣角都是个问题。 总是这样单方面斗嘴被碾压,许景挚暴躁的性子也被许安归磨平了不少。 许景挚不跟许安归一般见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与季凉闲话:“季公子此次来许都求医,有没有别的打算?” 季凉放下茶杯,低声回道:“草民只是来求医的。” 许景挚噗地笑了出来:“季公子这目的好生单纯,公子这么想,这许都里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吧?” 季凉淡笑:“别人作何感想,与我何干呢?” 许景挚倒是佩服季凉有如此洒脱的性子,可人心从来都是隔着肚皮的,只要人说出来的话,许景挚都是听一半丢一半的。 在许景挚的眼里,这季凉来求医不假,可他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无妨,待他试他一试,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了。 许景挚抿了一口茶水,眼眸流出一点异样的光。 “这是去哪?” 许安归侧头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这正直晌午, 许景挚扬眉:“带你去长见识,带季公子出去玩。” 季凉其实很想说,我不想出去玩。但是现在她的身份不允许她跟当朝天子的十六弟与当朝六皇子说不。 现在,她对于男人们之间的游玩活动一点都不感兴趣,若是放到以前,她或许会非常好奇,可是现在……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愉快的情绪。 许安归扫了一眼季凉,发现她无精打采地靠向后面,闭目养神。 很快马车就进入了喧闹区域,不仅喧闹,还有些难闻。 季凉张开眼睛,循声望去,隔着半透明的纱帘她看见外面有许多鸡笼子,里面关着许多鸡。 站在鸡笼后面的鸡贩子正伸着脖子,努力吆喝:“凉州的‘黑将军’!绝对凶猛!哎这位大官人来看看我们家的‘黑将军’啊!” “切!凉州的‘黑将军’能有我们庆州的‘白虎’厉害啊?大官人可别听他忽悠!我们庆州的‘白虎’才是最凶的!”另外一边的鸡贩子与卖“黑将军”的鸡贩子在隔街对骂。 如此一类的对话此起彼伏。 “这……”季凉听着那些名号有些蒙。 许安归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 许景挚看这俩小白顿时兴致大起,摇着手中的折扇,解释道:“前方就是许都最大的斗鸡场了。凉州生产黑色斗鸡,此鸡喙比一般的鸡要长许多,斗鸡场就好比战场,喙就是鸡的武器。兵法有云,在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所以凉州这种喙比较长的、黑色的鸡在斗鸡界都统一称呼为‘黑将军’。” 听许景挚这么一解释,季凉看向马车外一只只黑色的斗鸡,这才发现这“黑将军”的嘴确实比一般鸡要长一些。 她又看向另外一边的鸡笼里的白色鸡,那种被称为“白虎”的斗鸡生来高大壮硕,鸡爪也比一般的鸡要粗壮一些,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季凉觉得有趣,说道:“那这边‘白虎’就是因为它体型比一般鸡要高大,爪子很是粗壮,形似斗鸡界老虎横行霸道,所以称之为‘白虎’了?” 许景挚扬眉:“季公子聪慧,名不虚传啊!” 季凉颔首。 许安归这是头一次见到对这种玩乐方式,问许景挚:“斗鸡有什么说道?” 许景挚回答:“前方斗鸡场里,两刻钟一场,客人可以自己带斗鸡来上场赢彩头,也可以在周围庄家下注,压输赢。” 说着马车便停了下来,周围人声小了许多。 马车侧面的墙壁落下,季凉看见许景挚的马车停在了一个院子里,这院子很是规整,地面铺的青石砖,院子里还停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马车。 江湖把许景挚从马车上推了下来,枭雨也随之推季凉下了马车。 许安归早就跳下马车,负手抬头看着面前这座高大阁楼,这座阁楼看上去有三层。 许景挚刚下马车,立即就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快步走来,笑脸相迎:“十六爷,许久没来了。景字号的雅间一直给爷留着呢!” 许景挚身边的江湖江海似乎是司空见惯,推着许景挚没有停下来。 掌柜很是惊奇地看了看跟在许景挚身后的那个绝艳的男子,与一个跟他一样坐在轮椅上瘦弱公子,连忙上去问道:“二位爷可是第一次来我们金鸣阁?” 许安归嗯了一声。 那掌柜便笑盈盈道:“那二位爷可以来对了,我们这……” 许景挚不耐烦地回头:“他们俩跟我一起来的,不劳金掌柜大架,去着人上些茶果便是。” 金掌柜不敢惹许景挚,立即哈腰点头,进了金鸣阁去准备东西去了。 季凉跟着许景挚出来玩算是出来对了,因为只要是许景挚去的地方,就没有楼梯,去哪里都可以直接推上去。 三人毫无障碍地进了金鸣阁景字号的雅阁。 季凉这才看见,这金鸣阁里面其实就是一个露天广场。阁楼四周都是隔出来的小隔间,这些小隔间面朝里面,都没有墙板隔住。 从阁楼的雅间往外看中央露天广场上斗鸡场,视野极好。 一楼都是一些市井之徒,能坐在二楼雅间的都是许都富少与像许景挚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二楼不仅清静,每一间阁楼里都燃的有熏香,几乎闻不到斗鸡身上的骚臭味。 季凉坐在轮椅之上,静静地看着整个金鸣楼二楼或坐或站或趴在围栏上吆喝的富家子弟们,只觉得这许都奢靡场里的人,都不配过这样的生活。 他们这种奢靡的生活,是靠无数边疆将士鲜血与生命换来的。 季凉的手蜷缩在广袖里,缓缓锁紧,心中有一口怨气堵着。 许安归从未有机会像许景挚这般每天穿梭于许都大小玩场。 他甚是好奇进了二楼,走向围栏,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了一圈。 权御山河 第144节 看到对面雅座阁楼的时候,瞳孔微缩,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望正在看斗单的许景挚。 金掌柜极其殷勤地向许景挚介绍:“十六爷,今天这几场可都是猛将……” “杀!杀!杀啊!哎呦,真是一只蠢鸡!戳它眼睛啊,啄呀!” 一声咆哮声而从对面二楼传来,格外的吵闹。 许景挚蹙眉,抬头望向对面二楼那个坐在围栏之上,对着中央露天斗鸡场喊得震天响的年轻公子。 金掌柜见许景挚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满是歉意地说道:“爷,别恼别恼,小人这就去跟盛公子说说。可您也知道,盛家少爷贯是这般跋扈……若是小人劝不下来爷也多担待,多担待!” 许景挚没有应声,金掌柜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直奔对面二楼。 许安归则是双手拢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坐在围栏之上大声吆喝的盛家三公子,盛泉。 第164章 斗鸡 ◇ ◎我压皇叔的“花将军”。◎ 季凉坐在稍远的地方, 也看见了盛泉那副赌徒模样,他那副着急的样子,就差自己抹了袖子上场去斗。 金掌柜已经跑到对面叩开盛泉雅阁的门。 远远地看去, 金掌柜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一直在好声好气劝盛泉收敛些, 不要扰了其他客人的清静。 盛泉则是一副不买账的模样, 他不满金掌柜饶了他的兴致,揪住金掌柜的衣领, 反手就是一拳把人打趴在地。 还挑衅一般地望向对面雅阁里坐着的许景挚,用海大的声音说道:“什么十六爷?说到底也就是个无权无势的瘸子!跟我在这逞什么能?” 铮然一声江湖身侧的剑刃已经出鞘,许景挚缓缓扬起手,江湖见主子不让动,郁闷了收了剑。 许安归很是惊奇地扬了扬眉,侧目看向身侧的许景挚。 许景挚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摇着手中的折扇, 对身边的江海说道:“下一场是盛泉的斗鸡, 去把我的鸡换上。” 江海点点头,从雅阁里面退了出去。 季凉一直都是沉默不语地坐在稍微后点的位置, 看着对面盛泉的一举一动。 “真是稀奇啊,堂堂宁王居然也有在外面吃亏的时候。”许安归回身,走到许景挚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许景挚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淡淡道:“盛泉说的也没错啊, 我就是一个有皇族身份的瘸子而已,他爹可是刑部尚书, 太子心腹, 手中大权在握, 我怎么惹得起。” 话音刚落,场下的斗鸡已经结束。 很明显,盛泉压得那只战败。 盛泉站在二楼,恼地把手中的茶杯都砸了下去,不好不巧地砸中了人,那人顿时栽倒在地,头上鲜血汩汩而出。 那人站起身来捂着额头,刚要闹事,抬头看见盛泉扬着眉一副你想怎么样的嚣张模样盯着他,顿时胆怂。 若是刑部尚书盛明州家的三公子砸的,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那人骂骂咧咧地捂着额头自己去了医馆。 站在二楼目睹这一切的许安归脸上爬上了一丝不快,他冷声问许景挚:“这厮,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见人下菜而已。前不久礼部尚书霄请失了太子信任,在外面,霄家二公子,见到盛泉都是绕着走的。”许景挚喝了一口茶,似有似无地睨了季凉一眼,继续道,“许都贯是这样,家中有权有势的,在许都公子哥们撺掇的局上就出尽风头。家道中落的,或是犯了事的,任谁见了都是避之不及。” 许安归戏虐地看向许景挚:“怎么,你大哥是陛下,他们也不卖你面子?” 许景挚自嘲道:“皇兄是皇帝又如何?我到底是没在朝廷上兼职,不常进宫,空有身份,没有实权。皇兄不会为了我与朝廷大员子嗣之争而下旨罢免官员。这一点,我知道,坐在对面的那位也知道。更何况,我这吃喝玩乐的性子,御史台也看不惯啊,你不自己也说,皇兄那里参我的劄子一沓一沓的。我与盛泉,不过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而已。” 季凉侧目望向许景挚。 许景挚回身:“让季公子见笑了。” 季凉颔首,不发表任何意见。 但是她知道许景挚说的没错,因为当时郭若水当街把她从盛泉手中救出来的时候,盛泉可不是这副的模样。 见人下菜这句话来形容盛泉,再合适不过了。 中央斗鸡场已经在准备第二场斗鸡,这一场的司仪上去先是介绍了两边的斗鸡。 左边那只白色的“白虎”是盛泉的,右边那只“花将军”则是许景挚养的。司仪报完这两只斗鸡的来历,赌台那边立即开了庄。 坐在二楼,看楼下赌台上下注看的一清二楚。 几乎所有的人都压了左侧盛泉那只“白虎”。 也不能怪这斗鸡场里的人,因为盛泉那只“白虎”自从出战以来就没有败绩,那只白色的斗鸡不仅品种纯正,就连训练斗鸡的人都是盛泉单独请的人,在小舍里养出来的。 一看就是很用心饲养,不仅比同类型的斗鸡大一圈,就连羽毛也有光泽,属于斗鸡里面上乘品种。 而许景挚的那只“花将军”,不仅鸡冠破损,走路好像还与其他斗鸡不同——有点瘸? 盛泉看见许景挚那只斗鸡走路,忍不住啊哈哈大笑:“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鸡啊!” 许景挚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个撮子,撮一撮指甲,然后吹了吹,只当是耳边有只狗在叫。 许安归从腰间掏出一小包金锞子,丢给镇东:“压皇叔的那只‘花将军’。” 许景挚回头望着季凉:“季公子不玩?” 季凉温和一笑:“多谢殿下好意,草民家境贫寒,看看即可。” 呵。家境贫寒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许景挚心中冷笑一声,便不再看季凉,望着楼下斗鸡场。镇东已经把许安归给的一小包金锞子放在了赌桌上。 赌桌左侧黄金白银成堆,赌桌右边只有许安归一人的锦袋,庄家把里面的金锞子倒出来,也不敌左边那成堆的赌资。 许安归望着赌桌上左右失衡的赌资,摸了摸下巴:“这赔率……皇叔,这个距离,我可以御气杀了盛泉那只鸡。” 许景挚一脸嫌弃地瞪了许安归一眼:“闭嘴看着。” 许安归扬眉,缓缓转过脸,懒懒地看着场中央专门给斗鸡围出来的一个圈。 盛泉的斗鸡先被放出来,那只白色粗壮的鸡绕着斗鸡场仰头走了一圈,然后打了一个鸣,真的好似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 许景挚那只花鸡,被放出来,则是懒懒地靠在围栏最边缘,闭目养神。 许安归见许景挚的花鸡斗志不高,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的斗鸡行不行啊?” 许景挚扬了扬眉:“行不行,开斗了才知道。” 没开斗之前,斗鸡场中间有一个约半人高的竹编的围栏,把两只鸡分别围在左右两边半圆内。 许景挚的花鸡被放出来以后就不爱动,一直蜷在一个角落里。 盛泉的白鸡则是雄赳赳地在自己的场地里来回溜达,它好像能感知到对面半场有一直鸡,一直在中间的竹编栅栏左看看右看看,斗志昂扬。 坐在对面的盛泉也是心情大好,他用挑衅的目光望向许景挚,许景挚压根就不看他,自顾自地低头搓指甲,喝茶,吃小点心。 时间到,铜锣敲过三下之后,斗鸡人把中间隔着的竹编围栏拉开。 盛泉的白鸡先是歪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只瘸腿花鸡的前方,左看看右看看,伸着头试探。 瘸腿花鸡则是连眼皮都懒地抬一下,就是窝在一个地方不动。 在二楼看着楼下斗鸡场动静的盛泉,见那只瘸腿花鸡一点战斗欲望都没有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废物鸡,也配跟本少爷的‘白虎’斗?阿虎,上!啄死它!” 那只名叫阿虎的斗鸡听见盛泉狂妄的声音,看着瘸腿花鸡一动不动没有战意,毫不犹豫地伸着脖子直冲过去。阿虎的喙很长,这一下是冲着花鸡的眼睛去的。 眨眼间阿虎已经到了花鸡的面前,可是花鸡依然眼皮都没抬一下,展开翅膀,跳到了另外一侧,继续窝着。 许安归看到这里,噗地笑出了声。 季凉蹙眉,知道他笑什么。 这只花鸡的样子,跟她几乎一模一样。能坐着的时候绝对不站着,站着的时候,能不动就不动。 花鸡不应战,盛泉的阿虎生了大气,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藐视! 阿虎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便不再试探,开始扑闪着翅膀,追着花鸡而去。花鸡听见声音,微微回头,颈部的羽毛顿时炸开成一把小伞的模样,冷不防地啄了阿虎的鸡冠一下。 这一下,直接把阿虎的鸡冠啄掉了一块。 阿虎吓得连连后退。 嘿! 在场的围观斗鸡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下算是扯平了,许景挚的花鸡鸡冠少了一块,盛泉的阿虎鸡冠也少了一块。盛泉只觉得自己胸腔里一股恶气吐不出去。 许安归看这瘸腿花鸡顺眼得很,它才是战场上的将军,练就的是一击必杀的本事。 动则一击中的,静则一动不动。 阿虎自从出战一来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顿时斗心瞬起,它只是微缩了一阵,便立即又仰起头,竖起了脖子上的羽毛,重新扑向花鸡。 花鸡见这阿虎已经暴怒,也不再窝着,而是跃起来踩着它的背,跳到了另一边。这一次阿虎没有给瘸腿花鸡休息的机会,它直接一跃回身,竟然原地翻了个圈,直追过去。 瘸腿花鸡不慌不忙地振翅跃起,又一次从阿虎的头上越了过去。 如此往复几次,阿虎明显体力下降,瘸腿花鸡却是好像已经完成了热身一样,开始缓缓在场地边缘伸着脖子,一瘸一瘸地游走。 盛泉见自己斗鸡几回合下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却没有把许景挚的瘸腿花鸡斗败,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废物鸡!” 第165章 恼怒 ◇ ◎你杀了我的鸡,我要报官◎ 阿虎虽然听不懂盛泉在骂什么, 但是它出战以来确实没有过这般苦战,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无脑扑上去, 想要啄瘸腿花鸡。 许景挚的那只瘸腿花鸡却完全不在乎,气定神闲地从容应对。 阿虎及其凶悍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企图用自己强壮的爪子去抓瘸腿花鸡的眼睛, 但是瘸腿花鸡反应极快,立即展开翅膀向后退去。阿虎又一次扑了个空, 但爪子刚一落地,又凭借翅膀,再次跃起。 两只鸡相互抓着,鸡毛洒了一地,随着它们的翅膀舞动,向场子四边一荡一荡地退去。 一时间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场地周围压了盛泉的斗鸡的赌徒们自然不愿意自己的银子打了水漂, 纷纷咆哮着, 给阿虎加油—— 权御山河 第145节 “上!上!挠它!” “啄它啄它啊!” “真是蠢鸡, 看准了再上呀!” 场边喧嚣四起,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着场中央两只斗鸡你来我往。 这是许安归与季凉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只是一场斗鸡,就可以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好似在场上决斗的不是斗鸡,而是他们一般。 这里的每一个人血液里都流淌着嗜杀的冲动。 忽然间场上噪声雷动, 不少人喊着“杀、杀!” 季凉看下去, 只见盛泉那只白鸡正在用翅膀滞空,爪子左右交替蹬着, 从场地的左边一直追着许景挚的花鸡到场地右边。 这一波许景挚的花鸡被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节节败退。 坐在对面围栏上的盛泉松了一口气, 他得意地晃着双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就在这时,阿虎已经把瘸腿花鸡逼到了围栏边缘,瘸腿花鸡退无可退,阿虎巨大的鸡爪已经到了眼前,瘸腿花鸡先是头微微后撤了些,瞅准机会,直接对着阿虎的鸡爪一口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盛泉的阿虎便蜷缩在地,一动不动! 瘸腿花鸡却不依不饶地死命用自己的嘴去啄阿虎。阿虎却再也没有了斗志,一直蜷缩在地上保护着自己。 斗鸡就是这样,一旦有一方蜷缩,那就再也站不起来。 显然这阿虎是怕了瘸腿花鸡,冷不防在瘸腿花鸡吃了两个大亏,怎么也不肯再战。 “我草!” 一个人愤怒地起身离席。 “喔——” 一个人嘘声带起了一片嘘声。 “我呸,中看不中用!” 更多的人是啐了一口痰,大声谩骂。 这一场围观的人很快散去,场上瘸腿花鸡似是挑衅一般仰头看了看盛泉的方向。 盛泉本就因为输了比赛,怒气冲天。 又见这只花鸡不知好歹地仰头嘲讽,立即从二楼围栏之上一跃而下,跳入了围栏之中,先是一脚踢飞了自己辛辛苦苦花了重金养起来的阿虎。 阿虎已经被许景挚的瘸腿花鸡啄坏了鸡冠、啄伤了脚掌,又受了盛泉一脚,直接撞在斗鸡场围栏上,掉落在地,奄奄一息。 接下来盛泉转身,对着瘸腿花鸡又是一脚。 那瘸腿花鸡哪是这么好欺负的? 它直接一跃而起,向着盛泉脸飞去,利爪直抓向盛泉的眼睛。盛泉没有想到这鸡居然敢对他动手,下意识地拿手去护住眼睛。 瘸腿花鸡一爪子,在盛泉的手背上抓出了两道血痕! 此时盛泉的跟班已经从二楼下来。 盛泉受伤,也不管对面是一只鸡,直接从跟班身上拔出剑,冲着瘸腿花鸡就刺了下去。 剑锋犀利,眼瞅着就要摸到花鸡的脖子,只听“叮嗡——”一声,有短兵相交的声音响起,下一刻盛泉手中的剑直接横飞了出去,“咚”的一声,插入了旁边的柱子上。 “妈的!” 盛泉被这一剑震地虎口发麻,被剑势带着转了个圈,再转回身的时候,看见面前站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那男子手上拿着一把银色长剑,横在身前。 这男子大半面容隐藏在黑暗里,天光从金鸣阁上方射入,无法照亮他全部的面容。 盛泉没有想到,在这许都还有人如此大胆,敢在他的剑下救一只畜生。 跟着盛泉的侍从早就已经嚣张惯了,看见有人敢挡自己的主子,顿时破口呵斥:“大胆!哪来的宵小敢挡我们家公子?!” 这人话音未落,只觉的自己腿窝被什么东西砸中,腿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一时间跟着盛泉的侍从也不敢呵斥这个拿着银剑的男子,纷纷看向四周,企图找到那个放暗箭的人。 盛泉先是被金掌柜找了一麻烦,输了一场斗鸡,自己亲训的斗鸡上场也被许景挚的瘸腿花鸡斗得败下阵来。 现在,又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站在他面前挡道。 从生下来到现在,盛泉就没有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但眼前这个人明显武艺高强,他自知硬来是占不到便宜的,便冷笑两声:“最近这许都怪事频发。不知道哪蹦出来的杂种,都敢在本公子面前逞能了!” 黑暗之下,许安归眼眸反射着地面光芒,露出点点星寒,虽然一言不发,却有摄人心魄的气场。 盛泉怂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在这许都,还没有人敢跟他起正面冲突。于是胆子又肥了起来。 许安归不再理会盛泉,江湖已经从楼上下来,抱住了许景挚的瘸腿花鸡。 两人转身准备走,不想盛泉不依不饶,在背后大吼:“你你你你、放肆,杀了我的鸡还敢这么嚣张!我要报官!” “我,杀了你的鸡?” 许安归听见这话,转过身望了望那只被盛泉一脚踹开,奄奄一息的斗鸡,顿时觉得好笑,他颇有兴趣地问道:“京兆府还管这种事?” 盛泉指着许安归怒骂:“有种你就别跑!” 许安归点点头,把这句话换封不动地还给盛泉:“希望,京兆府尹来了之后,你也不要跑。” 坐在二楼的许景挚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季凉的身前:“真是让季公子见笑了,本来是带季公子出来玩乐的,不想被这狗东西扰了兴致。季公子先喝几杯茶吧,我们俩这个手脚不方便的,就不下去凑热闹了。” 季凉微笑颔首,并不多话。 恐怕许景挚是刻意带着许安归与她过来的,以他的本事,想要探查盛泉在哪里简直轻而易举。 看这样子,盛泉不把许景挚放在眼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许景挚拿盛泉没有办法,是因为许景挚在朝廷上没有实权,即便是得罪了许景挚,许景挚没办法告状。 他是想借许安归的手收拾盛泉? 不。 即便是他想借刀杀人,许安归要肯借给他才行。 所以,收拾盛泉这件事,是许安归想做的,许景挚只是帮他忙而已。 可,许安归从未与她说过他想动盛泉,他真的知道动盛泉意味着什么吗? 季凉蹙眉观望着。 盛泉要在这里找事,金鸣阁后面的几场斗鸡自然是开不了了。金掌柜唉声叹气地把客人送走,又搬了两套桌椅,一桌放在了许安归身边,另一桌放在盛泉身边。 许安归没坐,盛泉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还着人把金掌柜一顿训斥。 金掌柜陪着笑脸道:“到底是十六爷带来的客人,盛公子多担待多担待,小人开门做生意全靠各位爷照顾不是。” 今天金掌柜从许景挚进门开始,就在给盛泉赔笑。脸都笑僵了,才从斗鸡场里出来的瞬间笑容消失。 他在盛泉看不见的地方啐了一口吐沫,低声道:“呸,什么东西!” 斗鸡场不算偏,京兆尹公良毅那边户部被烧的案子还没结,这边盛三公子又开始给他找事。 虽然刑部尚书盛明州不直接管辖京兆府,但是好歹是高他几级的官员,太子面前的红人,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即便是不受刑部尚书的管辖,也不敢开罪盛三公子。 所以盛三公子侍从去报官,公良毅立即就坐着马车赶来了,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盛泉看见公良毅来了,立即换了一副哭丧的脸,拎着被自己踹死的鸡,到公良毅面前哭诉:“公良大人啊!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的斗鸡,我花重金养的斗鸡,被这个贼人给一脚踹死了!这鸡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公良毅看见盛泉这副模样就觉得脑袋疼,可他毕竟是盛家三公子,手上确实拎了一只死鸡。好的斗鸡养起来确实很费银子,这并不是鸡吃得多,而是养鸡人的费用开支不小。 整个斗鸡场的人都被金掌柜被劝散了,公良毅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证人。 公良毅朗声道:“谁踢这只鸡?” “他!他!他!”盛泉伸手,指向许安归所在的地方。 许安归听见盛泉指认他,便觉得好笑,却也不出声,靠在廊柱上,双手拢在袖子里,转过身来。只是这斗鸡场中央是露天天井,许安归整个人都在阁楼之下的阴影里隐着,看不清真面目。 公良毅远远地看见,这觉得这人气度非凡,好似在哪里见过。 第166章 恕罪 ◇ ◎草民眼瞎,安王殿下恕罪!◎ 正在犹疑的时候, 许景挚从二楼丢下一串花生壳,正巧落在公良毅身前不远的地方。公良毅抬头,看见趴在二楼围栏上懒散地望着他的许景挚。 “公良大人, 好久不见。”许景挚跟公良毅打招呼。 公良毅没想到许景挚也在这里,立即抱拳向他行了一礼:“宁王殿下。” 公良毅面对许景挚自然没有盛泉那般心中有底气, 混迹官场十几年, 不是老狐狸,也是小狐狸一只。在当前夺嫡局势还没有明朗的情况下, 他是万万不能开罪许景挚的。 毕竟太子许安泽下不下台,跟他本身关系并不大。 许景挚对着身后江湖说道:“下去。” 枭雨问季凉:“公子要下去吗?” 季凉点点头,两人便都坐着轮椅下了一楼。 许景挚一下来,公良毅便跟找到了救星一般,问道:“宁王殿下,这事情经过, 您可看见了?” 许景挚笑道:“看见了, 盛家公子自己把鸡踹死了, 赖在别人身上而已。” “你胡说!”盛泉见许景挚下来,便立即暴跳如雷。 许景挚向后靠去, 笑道:“我是不是胡说,公良大人问问当事人不就清楚了。” 盛泉立即抱拳道:“公良大人,我说句句属实,如有诳语, 天打雷劈!” 季凉微微扬眉, 这盛三公子说话还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 公良毅见盛泉这般发毒誓,也不好放着不管, 便转向阴影里的许安归道:“这位公子……” 许安归也不墨迹, 直直从阴影里走向了露天处, 阳光从天而降,洒在许安归的脸上,印刻出他惊为天人的五官。 盛泉看到这幅面孔,只是愣了一下,便有些酸,他是没想到这个剑法卓越的人,居然长成这幅模样?不似凡人…… 公良毅看见这张脸则是惊得连忙欠身行礼:“卑、卑职见过安王殿下!” 权御山河 第146节 安王…… 哦,原来他是安王,许安归。 盛泉在心里默念了一边,没有过脑子。等下一刻名字过脑子的时候,盛泉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他当即腿就软了,二郎腿也不敢翘了,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 许安归微微点头:“公良大人起来吧,今日我是随皇叔一起来玩,不想能碰见盛公子,看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盛泉听了这话,面子也不想保了,直接跪在了地上,虽然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对许安归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他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嘴上下意识地说道:“安王殿下……赎罪……赎罪!” 许安归向前走两步问道:“你这鸡是我杀的?” 盛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鸡是我自己踹死的!我自己踹死的!” 许景挚用折扇捂着嘴,笑道:“不对吧,盛公子,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公良大人可都听见了。” 盛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公良大人,草民方才、方才口误!口误!” 看见盛泉这幅模样,公良毅大概已经猜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是盛泉惯用的手法,不是讹人,就是讹钱,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说不清辨不明。所以在许都,几乎没有人敢惹盛泉。 许安归走向盛泉,询问道:“不知道盛公子这鸡,值多少钱?我家境贫寒,太贵恐是赔不起。” 季凉心中冷哼,她还没看出来,许安归这人很是毒舌,噎人的话,一学一个准。 盛泉哪敢让许安归赔啊,就怕爬过来趴在许安归的脚下抱着他大腿发誓再也不敢了。 许景挚的面子他可以不卖,但是许安归他是真的惹不起。 且不说许安归是当今六皇子,是东陵帝最看重的儿子。单就是他娶回家的郭府九小姐,就是他惹不起的角色。 盛明州在太子面前再得势,在郭府面前都是后辈。 郭府是世家大族,在朝廷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盛家不过就是依附着太子,即便盛泉再嚣张,也不敢惹了郭府的人。 不然凭他的脾气秉性,也不会当街为难苏青的时候,让郭若水给压地头都不敢抬一下。 现在许安归重新归朝,娶了郭府九小姐,在朝廷上有镇南大将军的头衔,总领南境军政。更有传闻说他很快就要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兵部尚书是什么位置? 那可是每日都可以见到陛下,可以在陛下面前吹耳旁风的人。 盛泉即便是再年少无知,也知道许安归不是一个善茬。毕竟他回来的时候,是踩着太子皇后的脸子竖立的威望。 盛泉还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当即抬手连甩了自己十几个响亮的耳光,一边甩还一边念叨:“草民眼瞎,安王殿下赎罪!安王殿下赎罪!” 许安归今日本就是跟着许景挚出来护着季凉的,不想在斗鸡场看了这么一场闹剧,有些精神不济。 这盛泉到底还是个有眼见的,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道歉自残态度极好,许安归本就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人纠结,便冷哼两声,甩袖离去。 公良毅知道这事是盛泉兴风作浪,一脸无奈跟着许安归离了斗鸡场,还不忘回头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了指盛泉。 盛泉这会肠子都悔青了,谁他妈跟他说安王遇刺的事,宁王许景挚嫌疑极大,他俩不可能和好的? 这俩还能一起来看斗鸡,这能说明他们之间有嫌隙吗? 往回走的路上,许安归负手而行,低声问公良毅:“户部走水的事儿,公良大人查的如何了?” 公良毅微微一愣,连连抱拳:“没有头绪……” 许安归点点头,便不再多话。公良毅在金鸣阁的后院与许安归一行人分手。 许景挚望着公良毅离开的背影,连连咋舌:“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今日若不是你,任谁没办法从盛泉那只狗的手下全身而退。” 许安归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季凉在这件事里就像一个旁观者,有些事情看的或许比许安归更明白。 她微微颔首,露出辞意:“宁王殿下……草民……” 许景挚依旧不打算给季凉辞别的机会,直道:“哎呀,惊扰了季公子,真是路常走,狗不常有。见笑了见笑了。” “宁王殿下……”季凉依然在努力的辞行。 许景挚看了看天:“这快到午膳时间了,季公子赏脸与我吃个饭吧?” 季凉轻叹一声,便不再做声了。 许景挚是故意的,他有他想知道的事情,便有他试探的法子,今日她若不按照他的心思去走一遭,恐是日后也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草民僭越了。”季凉不再拒绝了,她倒要看看许景挚拖着她,到底为的是什么。 毕竟许安归跟着,许景挚不可能翻出花来。 许安归默默地跟着许景挚与季凉上了马车,许景挚顿时就不高兴了:“不是……你一直跟着我们作甚?” 许安归瞥了他一眼,怼他:“你一直拉着季公子陪你玩作甚?” “远来是客!”许景挚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门口的,只要上门了,也是客。”许安归亦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刚替你出了头,这会就要‘鸟尽弓藏’不合适吧?” 许景挚很是无语,只得甩了甩衣袖,示意江湖驾车。 “我不吃芹菜。”许安归闭目靠在车壁上,冷不丁地说道。 许景挚嘶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转身问季凉:“季公子有什么忌口的吗?” 季凉回道:“草民不喜羊肉。” 许景挚的点点头,表示心中有数。 枭雨动了动眼眸,看向许安归,这人看似随口一说,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喜好提醒许景挚问问公子的喜好。枭雨阴冷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许景挚带季凉来的用膳的院子,是许都上层生活的人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不在闹市区,不似市井里的酒楼一般喧嚣,也没有几层高的楼,全是一座一座藏匿在幽深树冠之后独立的房屋。 每一座房屋周围都有别院,别院都一个风雅的名字。 许景挚选的院子是江南白墙黑瓦的风格,这个院子叫做“水天清”。 正值春景璀璨之时,这院子里造的都是江南的景色,春水碧于天,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在这水天清阁中点的膳食,自然也是江南的美食。 三人刚一落座,便有一身材较小、五官精致,眉眼之间满是江南风情的女子端上来竹制的餐牌,摆放在三个人面前。 季凉与许安归从没有来这种地方用过膳,只觉得这里满眼都浮现着江南精细与柔和。餐牌上的餐也是分种类书写的。 冷拼、热炒、汤头、面点,一眼看去,全是风雅之名,也看不出里面配料是什么。 许景挚看了看季凉有些作难的表情,又看了看许安归, 季凉不知道用料,许安归对吃一向没要求,许景挚知道他们不会点菜,便自作主张的点了菜。 三个主子,六个随从,许景挚很是有主见的点了十个菜,便让女子下去了。 三个主子身后,摆上了小桌。 第167章 梨园 ◇ ◎雀儿见过两位公子。◎ 许景挚挥手:“你们也坐罢。” 江湖江海得令, 很是自然地去许景挚身后坐下了。 镇西镇东戍北三人则是相互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 许安归回身侧目:“你们也坐罢。”三人这才有些别扭地跪坐在许安归身后的矮桌后。 季凉则是回头看了看枭雨,点了点头, 枭雨便也入了席。 等菜的时候,院子里一处响起了江南一带很是有名的苏调, 女子温婉细蕊的声音从假山深处, 草木之间,水面之上缓缓飘来。 若有若无, 好似无数文人墨客诗中所写的那些江南女子神秘而又矜持的美丽。 坐在这里,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与舒服。 不出片刻,便开始有侍女上菜。 这江南的菜系的风格无处不透露着整个江南的风光与气质。 最先上的是一道看菜,这道看菜居然在一个盘子里,用精雕整体复现了整个水天清这座院子的景观! 在坐的,除了许景挚与江湖江海, 其他人几乎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菜。 而后上的一道清白嫩滑的鳜鱼卷, 跟着是蒲菜鱼饼、鲃肺汤、清风三虾、鸡油菜心、刺猬包、水晶河豚石榴包、糯米甜藕、主食则是跳面。 一道道菜上来摆在中间大桌上, 远远看上去,菜色宛如江南烟雨一般朦胧多彩。 那些如诗如画一般的菜品, 由侍女分出小盘子,送到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坐在身侧,伺候用食倒酒。 季凉盯着自己面前这些精致的江南美食, 不由在心中暗自感慨, 这便是许都上层人的生活——惬意、风雅、从容不迫。 这只是江南院子里的的膳食,换到其他院子自然也是有其他地方的风味。 美食入口, 美女在侧, 小调缥缈。 无论是消磨时间, 还是情趣景致,这座院子都做到了极致。 许景挚还真是一个玩家,斗鸡博/彩,吃食饕餮,他真是无一不在行。 看来宁弘说的没错,许景挚除了面上这些进账,背地里一定有其他收入来支撑着他毫无节制地挥霍。 许安归身后的三个人,是第一次跟主子一起同席用膳。他们本就不擅长正坐,没坐一会便已经腿脚渐麻。 这院子里的情调他们虽然不能欣赏,但也乐在其中。 这饭吃得很是安静,大约是皇族自小的教养,不允许他们在饭桌上聊天。 刚好季凉也不想多说话,对于许景挚,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戒备防着一层。她不像许安归那般对许景挚有什么感情。 用了午膳,季凉便有些昏昏欲睡。 许景挚见她精神不济便道:“可以在这里小憩一会,这里有寝室。” 权御山河 第147节 季凉有些犹疑。 许安归适时地伸了伸懒腰:“那我也去小憩片刻。” 这话一出,枭雨嘴角又是一扬。 既然许安归要在这里小憩,那季凉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她便也去了寝室,准备小憩。 枭雨帮季凉换衣服的时候,轻声道:“安王殿下对公子甚好。” 季凉微微一愣,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枭雨解释道:“公子难道没看出来,安王殿下一直要跟着宁王殿下,其实是为了照顾公子你?” 季凉不傻,枭雨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许安归确实在她没有察觉到的细枝末节上不动声色地帮她敷衍过去了。 “安王殿下喜欢公子。”枭雨这话是陈述。 季凉蹙眉,枭雨这是第一次跟她出门,就这一次,便看出来许安归的心思。 她在许安归身边许久,即便是再傻也明白许安归的对她的心思,但……有些事,不是喜欢就可以在一起这么简单。 季凉缓声道:“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 “可是公子你知不知道,”枭雨扶着季凉上了床榻道,“得不到回应的爱慕,总是有些伤人的……” 枭雨说这话的时候,眼眸里尽是阴寒。 季凉知道枭雨的事情,知道她脸上毒疤的来源。 这话好似在说季凉与许安归,其实是在说她自己。她为了他心中爱慕的男人,付出了青春,付出了真心,也付出了一张脸与一副嗓子的代价。 季凉微笑着摸着她的手道:“枭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的,我都明白的。可是……在我眼里,有些事比情爱更重要。” 有些事,只需要一个念想,就会变成针尖,刺进心里,刺痛心房。 有些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天大的事,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便是不重要的事。 与枭雨而言,得不到回应的爱慕是伤人的,所以每每念及此处,她的总是制止不住自己的情绪,惊落了一滴泪。 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惊觉,连忙用手拭去,然后道:“对不起公子,我多嘴了。” 季凉摇头:“你肯对我说这些话,那便是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了。我不会生气。但是许安归……他到底是姓许。我心里总是……” 这话没有说完,枭雨明白季凉的意思。 她也反握住季凉的手,柔声道:“是我多话了。公子不要多想才是。睡吧。” 季凉点点头,侧身躺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睛是闭上了,但是心绪总是无法宁静。季凉甚少有这种空闲、无所事事的时候。 手边没有事,她总是会忍不住乱想。 许安归……许安归…… 季凉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 从最开始她算计许安归,到后来她用计取代了郭若水与许安归成婚,再到现在她要分出公子的身份去引郭家上钩……许安归知道她去找秋薄之后的愤怒,他又翻墙进来找她解释……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让她试一试喜欢他…… 这些事如走马灯一般,没有顺序地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思绪跑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到底是睡着了。 * 休憩过后,许景挚便带着季凉与许安归继续在许都游逛。 下午许景挚带他们去的地方,是梨园。 在许都,看戏的地方不少,只是这个梨园确是极少有女子来,这里进进出出地都是男人。从一进门的时候,季凉就注意到了。 不仅如此,这梨园里台上台下跑动的都是一些长得极其漂亮、阴柔的男子。年纪从六岁到二十多岁不等。 从进门开始,就有男子极殷勤的上来推着许景挚往梨园里走。 一个差不多十六七岁年纪的男子远远地看见许景挚,直接一路小跑趴在了他的腿上,撒娇道:“十六爷好久不来了,可想死雀儿了。您再不来,雀儿就要得相思,变成鬼魂去找十六爷了。” 许景挚低着头轻笑着:“哪里就这么严重,我不来找你,总会有人来找你的不是?” 雀儿见许景挚这么说话,顿时就甩了脸子,转过身去,不高兴地鼓着嘴道:“爷这话便是排挤雀儿了,雀儿出身苦寒,迫不得已才落得这地儿。每日里得闲,班主还要上鞭子一顿皮肉伺候,说练戏不勤谨。若是停了这接客的生意,怕是爷下次来,真的看不见雀儿了!雀儿心里念着爷,爷还打趣奴。想想这些时日思念着爷,真是好生没趣,不如直接撞了墙,早日投胎。只盼能投一个好人家,赶上爷四十寿辰之日,上赶着去给爷贺寿再续前缘!” 季凉听得目瞪口呆,她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牙尖嘴利的小龙阳! 不仅生得皮囊好,就连这生气说的话也让人充满了怜惜。 许景挚这话是有些尖酸刻薄,说着雀儿在这地方,总有其他客要接,怎么会一心一意对他。 不曾想这雀儿先是哭了一通自己的身世,又是说班主刻薄,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想着许景挚,不仅这一世想着,就算是死了来世也想着。 这嘴上哄人的功夫不仅巧妙地化解了许景挚给的尴尬,又表了自己忠心,眉宇间阴柔悲伤的模样,真是比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风月场所的生意,若是没有天赋,恐怕也做不到头牌去吧? 许景挚被这一番话哄得甚是高兴,连忙从腰间随身携带的钱袋中掏出几张金叶子,塞进雀儿的手里:“怎么随便一句话,就惹得你这副模样,快拿着快拿着去买些好吃的好玩儿的,省地说爷跟你们班主一样苛责了你!” 雀儿一扭身,甩开许景挚的手,耍起了小性子:“哼。” 许景挚哭笑不得,伸手去把雀儿的脸硬掰过来:“即便是气恼,也要给爷一个面子呀。爷今日可是带着客来的。嗯?” 许景挚把手中的金叶子顺手塞进了雀儿的衣衫里,又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个来回。 雀儿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这里客人这副模样,只是狠狠地瞪了许景挚一眼,便换了个笑脸,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雀儿见过两位公子。” 季凉抿抿嘴,许安归倒是扬了扬眉。 雀儿其实早就看见了许安归,许安归这张脸,即便是放在他们梨园,也是出类拔萃的。可是他即便是再倾心许安归这张脸,也要先把金主给哄好了。 第168章 冤家路窄 ◇ ◎你若是不想让他难做,就别替他出头。◎ 这得到了金主的应允才站起身来, 认真地看着许安归精雕细琢过的面容。 许安归不喜欢有人一直盯着他,眉宇渐渐蹙起。 雀儿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他见许安归不满, 连忙收回了目光道:“这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梨园吗?不知道喜欢听什么曲儿,雀儿去给爷们安排安排。” 不似对许景挚那般放浪, 雀儿经历的事多, 知道来梨园的男子,不一定都喜欢男子, 有些人有喜欢跟小龙阳玩的怪癖,但有些人,一看便是陪着人来找乐子的。 什么样的人可以碰,可以撒娇,可以上手,雀儿心知肚明。 许安归明显就是那个不想让人碰的客人。 雀儿目光落在季凉的脸上, 只是愣了愣, 便温和地笑开了:“三位爷里面请吧。” 这里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这些小龙阳戏唱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得好不好, 腰肢够不够柔软,活够不够好。 大厅有散客,看大厅戏台子上的戏。 楼上有贵客专门看戏的地方,讲究的就是个隐私与欢愉。 季凉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原来许都还有许多男子喜欢跟男子欢愉。而且在这里迎客的男子,都是极近风情, 一颦一笑都是风华绝代的模样。 其实许安归的模样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 只是他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人, 所以他身上比这些梨园里的小龙阳多了一种阳刚之气。他面庞的轮廓绝美, 可线条不细致,放在这些小龙阳里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身上戾气最重。 二楼贵宾阁楼里听戏当然戏是次要的,与这小龙阳寻欢作乐才是重点。 同为男人,他们当然知道如何才能完美地取悦男人。最少许景挚被三个小龙阳伺候的非常满意。 一人斟酒,一人喂酒,一人站在中央唱着小曲儿。 季凉坐在一边静静地喝着茶。 雀儿给许景挚倒了一杯酒,立即站起身来,拿着酒壶,坐到了季凉的身边。 “这位公子,赏雀儿一个薄面,吃一碗酒罢?”雀儿轻笑着。 季凉望着他,没有说话。 雀儿自顾自地斟了一碗酒,然后递到自己的嘴边,仰头一饮而尽:“公子不赏脸,那雀儿替公子喝了!” 雀儿轻轻附过身来,在季凉耳边轻声道:“宁公子让我照顾好公子。公子且放宽心,有我在,公子不会难堪的。” 雀儿伏在季凉耳边的时候,季凉的眼睛却是看向许景挚的。 许景挚一直在不经意地往她这里看。 季凉忽然顿悟,原来许景挚一直要拉着她到处闲逛,其实最终目的还是带她来逛这些风月之地。他想从她的行为举止里探查出什么? 季凉愣神的时候,雀儿却没闲着,他帮季凉倒了一杯热茶,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宁公子说公子身体不好,尽量不要让公子吃凉的东西。” 季凉回过神来,侧头看了看雀儿:“多谢。” 雀儿也是温和一笑:“这是宁公子的地方,雀儿也是公子的人。” 季凉点点头。 雀儿又低声问道:“公子要我做些什么吗?宁王殿下好像挺在意公子一言一行。” 季凉又向雀儿靠近了些问道:“你也看出来了?” 雀儿点头:“宁王殿下的性子,雀儿还是能摸住一些的。他们这些人,做事多少都带些目的。” 季凉没有跟雀儿这样的柔美的男子接触过,只觉得他阴柔的气质与女子不同,但是他到底是个男子,男女有别。 雀儿见季凉脸红,有些不知所措,便低声道:“我是净过身的,公子不用把我当男人看。” 这话一出,季凉睁大了眼睛,望着雀儿。 这孩子不过就是十六七岁,若是已经净过身了……那便是朝东门事件中,哪个武将家的公子少爷。 小小的年纪便被牵连,罚没入了宫,净了身,当了內侍。 是了,即便是宁弘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从宫里赎了出来,也无法改变他被净身的事实。他除了待在这种风月场地之外,还能去哪里呢? 雀儿,只是当年朝东门事件中被影响的千万人中的一个。像他这般苦苦捱日子,等着朝东门翻案的人还有多少? 忽然季凉觉得有一种铺天盖地地窒息感,向她袭来。 亦如那一年大火之下,只有她一人独活。 权御山河 第148节 雀儿面容温和,但是眼底却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痕与一丝丝的倔强。那种痛,若不是这样四目相对地看着,怎么知道对方看似温和之下,藏匿着无限的杀机。 季凉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 她眼眸有些红,低声道:“抱歉……” 雀儿笑得好看,他伸手端起一碗茶:“公子无须这般,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季凉接过茶碗,抿了一小口。雀儿见季凉喝了茶,又从身边点心盘里拿出一团做成桃花形状的紫糕,道:“公子喜欢吃甜食吗?这糕点不怎么甜……我挺喜欢吃这个的。” 季凉颔首轻笑,把雀儿递过来的紫糕推回他手里:“你吃罢,我不怎么饿。” 雀儿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帮公子吃一块。” 季凉笑着:“好。” 许景挚坐在季凉对面,看着她与雀儿有说有笑,又是低头耳畔窃窃私语,又是相互谦让糕点。 一时间很是纳闷,她若是女子,面对这样的男子应该避之不及才是……怎么会如此亲密? 莫不是他猜想有误? 许景挚一边喝着酒,一边思索着。 许安归那边却是已经变成了低气压,镇东镇西戍北三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又退。不出片刻,许安归便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雀儿惊地站起来,看向许景挚道:“爷,是不是雀儿做得哪不对,惹那位公子生气了?” 许景挚笑了两声:“不管他,大概是出恭去了。” 雀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又坐回季凉的身边。 季凉目光是跟着许安归出了门的,她知道他在气什么。 可是许景挚这盏不省油的灯,带她出来游玩压根就没按好心。她不与雀儿逢场作戏,回头许景挚在哪里给她出阴招,她都接不住。 雀儿疑惑地看向季凉,低声问道:“公子……我要不要去问问?” 季凉摇摇头:“他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 雀儿点点头,许安归那种身边三丈之内都有生人勿进的气场,让他实在有点发憷。他虽然不知道许安归为什么会忽然暴怒离开,但是公子说没事,那应该是没事。 那间屋子,许安归确实待不下去。 看着“季公子”跟一个长相跟他不相上下的小龙阳卿卿我我,他有点受不住。但在他眼里,季凉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她若那么做了,一定是事出有因。 许安归出了阁楼,绕着二楼的围栏漫步,企图平息自己内心的愤怒。 好巧不巧地就在闲逛的时候,看见盛泉从大门进来。 盛泉一进这梨园,整个梨园的气氛都莫名地变得紧张了起来。一个看上去年纪三十出头、一副班主打扮的男子上前去接待盛泉。 盛泉自然是没什么好脸。 虽然在斗鸡馆里他给许安归下跪的时候,没什么人就看见,但是他自己胸臆里总是有口气顺不出。 一进来便嚷嚷着要雀儿下来陪客。 班主一听便急了,忙道:“盛公子,雀儿正在陪十六爷……我给您找个别的来……” 十六爷? 妈的! 盛泉听到这称呼,直接一口痰啐在了地上,今日这么晦气吗?怎么走哪都能遇见许景挚? 但是一想许景挚很可能跟许安归在一起,这火怎么也压不下来,他虽然没胆子找上楼去,但是有胆子在楼下一直嚷嚷着要雀儿来。 班主没招,立即召集了其他伶人,哄着盛泉先去了一楼的戏房,然后立即端了一些瓜果亲自上二楼扣门。 雀儿见班主亲自来送瓜果便知道是来了难缠的客人。 他对着班主点点头,表示自己一会去。班主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跟许景挚客气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雀儿有些歉意道:“公子……有客人非要我去陪下,我去看看。” 季凉很是理解:“没事,你去罢。照顾好自己。” 雀儿心中一暖,微微颔首,便起身退了下去。 许安归看着雀儿出了门,才重新回了屋子。 他方才出去清静的时候,回想起一些细节,那个名叫雀儿的小龙阳,喉咙上好像没有喉结…… 这个岁数还没有发育男子,并不多见。 莫不是已经被净了身? 许安归回想着季凉身边的人,这座梨园,很有可能就是宁弘投的。为的是收养那些因为朝东门而被发配进宫净了身,成为内官的武将门人? 这样一想,许安归心中便少了许多反感。 季凉见许安归回来落座的时候,脸色好了许多,便知道他出去是想明白了事的。 许安归坐下道:“盛泉也来了。” 许景挚扬眉:“这不是巧了吗。” 季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把雀儿叫走了?” 许安归点点头。 季凉想要追去,但是许安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你若是不想让他难做,就别替他出头。” 季凉不解地望着他。 在许景挚身边的两个小龙阳听见雀儿被盛泉叫走了,皆是脸色微变。 第169章 何宣 ◇ ◎原来是他。◎ 许景挚知道许安归说的是什么意思, 解释道:“能劳驾班主来送东西,把人叫走,盛泉一定是盛怒。上午才在斗鸡场吃了一肚子气, 这会不得到处找人发泄吗?” “发泄?”季凉蹙眉,“你是说他会打人?” 许景挚瞥了一眼身边两个小龙阳惨白的表情, 冷笑道:“恐怕比打更恐怖吧?” 季凉手在微微发抖,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在许都没什么威望,但是她还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许安归。 许安归回望季凉, 受不住她求援的样子,只能轻叹一声:“你看我也没用。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辈子。我今日能把盛泉从这座梨园里赶走,明日我不在的时候,他又会回来。除非……这梨园关门。” 这本就是宁弘建起来收集信息的场所。 伺候的就是像盛泉这种达官显贵,若不是这样的人, 藏息阁怎么可能搜集到那么多信息? 这种客人找事, 点名要哪个伶人去伺候对他们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雀儿虽然不是完璧之身, 但是长得出挑,舌灿莲花, 自然是这梨园的头牌。即是头牌,对付盛泉这样的人,肯定有他的办法吧? 季凉这样想着,焦虑的情绪便有缓。 明日她还在季府住一日, 明日若是得空来, 看看雀儿吧…… 季凉往许景挚身边的小龙阳看去,那两人依然脸色惨白, 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看来盛泉在许都这样闹事亦或者说拿这些伶人撒气, 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许安归要动盛泉, 是想顺手牵连出盛明州。 这事,她相信许安归可以自己解决,毕竟她现在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少,她还没想过要分心插手盛明州的事情。 但是现在,季凉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四处流窜。 若是她插手能让这件事推进得更快,让这些人少受一些苦楚,那她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季凉眸低上冻一层冰。 梨园里咿呀声越飘越远,日头逐渐西斜。 许景挚在梨园听这些小龙阳唱曲听得不亦乐乎,身子侧靠在一个小龙阳身上,一只手打着拍子,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的小食,让小龙阳伺候着,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 时间越长,季凉越是坐立不安,雀儿已经出去快两个时辰了,她有些担心。毕竟盛泉是什么德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听了许景挚说盛泉来这里发泄不仅仅是打人那么简单,心底的忧郁就多加了几分。 但是碍于许景挚在场,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她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喝茶,吃糕点。 终于许景挚看乏了,要换个场子,他说的话季凉都没有听见,自从心神不宁之后,她就有些恍惚。 直到许安归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许安归说道:“皇叔要回去了。” 季凉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多谢宁王殿下款待。” 许景挚笑道:“出了点小插曲,让季公子见笑了。可——季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想过这些的吧?” 季凉颔首,面对许景挚她不愿意多说话。 “时间不早了,我送季公子回去吧。”说完,江湖便推着许景挚出了梨园。 季凉一直都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些阶级之间丑恶的嘴脸,盛泉不过就是那些丑恶嘴脸中的一个。 当年那些在许都张扬跋扈军门将领们,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在许都的大街小巷干着与盛泉一样仗势欺人的事? 若真是这样,当年许安泽与东陵帝的改革还真是不得不为之的举措。 她身负的血海深仇,憎恨的理由,都因为盛泉一言一行变得单薄。 权欲真的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许多念头在季凉心中划过,迷茫宛如苍野之上无垠大雪一般逐渐把她的全身覆盖。盛泉的举动固然惹众怒,但是却让季凉看见了人与人之间、权力与权力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你在想什么?” “嗯?” 季凉脑子里忽然窜进来一个声音,眼前的事物才逐渐鲜活了起来。听力、触觉、视觉、嗅觉缓缓地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看见满院的灯火发出昏暗的光,听见入夜之后虫儿轻鸣,嗅见了许安归身上淡淡的熏香的味道。 季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已经回到了季府,许景挚早就离开了。 权御山河 第149节 只有许安归一直跟着她。 “你愣神很久了。”许安归走到她面前,蹲下用手去摸她额头,“是哪里不舒服?发烧了吗?” 许安归的手很好看,骨架细长,骨节分明,手上温热。 他用的是他不惯用的右手,右手比左手柔软不少。 季凉没躲,只是低着头:“你怎么不回去?该送的东西都送完了,该陪的场子也陪完了。明日郭府就会知道我的来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许安归望着她,眼眸里有一汪暖阳:“你在这里,我回哪里去?” 季凉蹙眉,不接话。 每每聊及这个话题,季凉都无话可说。 “公子!” 宁弘从侧门回到了季府,季凉现在不允许他公开与季府的关系,所以宁弘一般都是掩人耳目进入的季府。 好在季府够大,偏门够多。宁弘回季府倒也不是难事。 宁弘看见许安归,立即欠身行礼:“安王殿下。” 许安归点点头。 宁弘看向季凉:“公子找我?” 季凉嗯了一声:“上次交代给你,让藏息阁查的事怎么样了?” 宁弘有些顾虑地望了望许安归。 季凉道:“无妨,直说便是。” 宁弘点头,回道:“太子身边那名新詹士,确实是之前在许都活跃的书法大家,宣和。那人现在在太子府名唤何宣。但是依我看,这人这两个名字都是假的。” 季凉蹙眉:“都是假的?” 宁弘点点头:“这人是因为科举在学子阁,字写的极好才出名的。此人无论是府试乡试的成绩都是第一,但是到了京城,不知道怎么的,会试就没参加过了。他是永承元年来的许都。” 字写好的,在东陵也会被人追捧,毕竟谁家门楣、春联、刻木这些需要用字的地方都想找书法大家来献墨宝。 可宁弘这句话的重点明显不是何宣的字写得如何好。 “永承元年的……”季凉下意识地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也正看着她,两人交换过眼神之后,许安归缓缓地踱了几步道:“永承元年……难不成……当年许安泽能够顺利入主东宫……也是这人在边上出谋划策的结果?” 季凉若有所思,她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这样,就能解释之前许安泽在朝堂之上的那些惊人之举了。” 季凉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这才意识到,在这之前,许安泽在朝堂之上沉默不语、不替赵皇后辩驳一句,也是何宣那个谋士教给许安泽的权宜之策了? 难怪,在此之后,许安泽好像变得沉得住气了。 正是许安泽短暂的沉默,才换得他短暂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何宣深知,许安泽现在是在风口浪尖上,继续飞扬跋扈下去,不得善终。 “许安泽居然会听人劝……”许安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季凉道:“他也不是听人劝,只是这些年他跋扈惯了,忽然被我们折了面子与赵皇后后宫管家的权力,心存畏惧而已。之前我们算计他能成功,也是因为他不听劝告的原因。只是那两件事让他吃了亏,涨了记性而已。按照你的说的,若他没有点过人之处,也不可能坐在那个位置八年之久,甚至——有架空东陵帝大权之势。” 许安归点头:“想来何宣也不是常人。若永承元年,是他给许安泽献策,以雷霆手段处决了当年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军门……那此人的心思,便不可小觑。” “是,日后我们对付许安泽,就要更加小心了。”季凉的眼睑微微下沉。 知道许安泽并没有他们之前预想的那么好对付,季凉与许安归之间沉默就变得无比压抑。现在许安泽在何宣的谋划下,暂时停止了一切针对许安归的行动。 这让季凉与许安归有些始料未及。 原本他们设想了许多赵皇后在丢了后宫管辖之权之后许安泽的动向,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之前设想,没有一个是料到许安泽会如此沉得住气。 一时间,他们与许安泽之间的对弈,变成了无解的死局。 只要许安泽继续这样什么都不做,他就不会犯大错,不犯大错,最后那把权力至上的椅子,到底还是会由他去坐。 之前许安泽就是太着急,才让许安归与季凉每一步棋都落在了自己想放的位置上。 许安泽身在局中,看不清局势,几乎被他们逼得只剩造反这条路了。但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何宣,却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关键——以不变应万变。 这让季凉与许安归反倒没有下一步的主意。 短暂的沉默之后,季凉还是想到了些办法。 既然太子这人现在无懈可击,那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就势在必行。 第170章 迷茫 ◇ ◎她侧着头,眸光落在回廊之外的石灯的光圈里,无比的迷茫与落寞。◎ 礼部尚书霄请已经被他们收在手里, 许安泽身边现在能算得上数、可以随便驱使的大将便只有刑部尚书盛明州与御史台大夫江元良。 江元良面上没有什么可以拿得住把柄,暂时动不得。 盛明州……到底还是要从他儿子身上找机会。 看来盛明州这件事,她想置身事外, 都不可能了。 季凉看向宁弘:“我方才从梨园回来。盛泉去点名叫了雀儿……雀儿不会有事吧?” 宁弘蹙眉:“盛泉去了梨园?” 他的手缓缓握紧,脸色很是难看。 季凉道:“若我说, 让藏息阁查盛泉的罪名……” 宁弘一惊, 抬头道:“公子是准备动刑部尚书了吗?”这话刚出,宁弘下意识地看了看站在季凉身边的许安归。 许安归见宁弘看他, 也不摆架子:“若藏息阁有什么与盛泉有关的可用消息,可以尽数给我。” 宁弘沉默片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既然这样,公子与殿下随我来一下书房吧。” 季凉与许安归相互望了望,许安归便亲自推着季凉,跟着宁弘去了书房。 季府的书房从建造开始, 宁弘就把藏息阁许多重要信息以卷轴的形式存在这里。虽然季凉没有说过, 但是宁弘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 她终有一天会主动跟他提及盛泉的事情。 宁弘进了书房,他先是在书架上摸了摸, 不知道摸了什么东西,“咔咔”两声,他们左侧书架便有松动的迹象。 宁弘走过去,把书架向外拉了出来, 然后在墙壁上摸了摸, 按下去了一个机括,这面空砖墙便可以推开了。 宁弘回过身:“公子, 这里是地下, 有楼梯。” 季凉站起身, 走过来:“无妨。” 宁弘点点头,在前面开路。 这个地下室不深,大约下了十个阶梯左右便到了地下,楼梯上一直有光。 这个地下室做的机巧,头顶上用木架子搭了一个棚子,架子之上有藤蔓缠绕,下面一层用的是透光的水晶石,一块一块拼接而成。 这种水晶石里面有许多棱面,可以把光从石头里的棱面折射进地下室。 所以这间地下室虽然是在地下,但是光源却是极好。面上又因为草木茂盛,低处藤蔓缠绕,中处灌木丛生,高处树冠遮蔽,导致这间地下室,不仅隐蔽,在里面明亮至极。 这个地下室里的东西,都是用防虫蛀的樟木所做。 宁弘直接走到最深处,从一个角落里拉出来一个箱子。箱子上有一张封条,封条上写着“盛泉”。 宁弘把箱子打开,只见里面全都是用线装订成册的书。 他望着这里成箱的书册,只能发出一声叹息,道:“这个箱子里面装的是藏息阁能查到的跟盛泉有关的案子。” “有关?”许安归很快察觉到宁弘用词。 宁弘点点头道:“与他有关。但是这些事,早就已经被刑部做实了。” 季凉走上前去,从木箱里随便拿出一本,慢慢翻着。 许安归也走过去拿起一本。 这些书册里面记载的事情有大有小。藏息阁是按照年份,事情大小与严重性排列的。 季凉手上拿的一本是去年盛泉犯事的大事记—— 承德七年,二月十五日,盛泉在城外江域泛舟,命人下河抓鱼,至两人溺水身亡。最后结果是私了,赔偿白银五百两。 刑部官方记录是这样的。 但藏息阁随后附了死者家属的口述。 季凉一路看下去才知道,这事原来并不是一件单纯地溺水事件。而是这两人在城里,不小心顶撞了盛泉,盛泉一怒之下把人带到了城外,溺死了。 死者家属报案,京兆府出面说是这案子有异议,便最后把案子移交给刑部。 刑部审结为过失,要求当时“玩心大起”的盛家三公子赔偿银子。 就这样盛泉赔了那些因为冲撞他而被溺死在河里的人五百两银子,这事便就算了了。 季凉有些疑惑,问宁弘:“这事既然是刑部出面主持,给了银子私了,这些死者家属应该是封口了的。为何藏息阁会有口述?” 宁弘道:“这只是藏息阁用来了解事情经过的手段,这口供藏息阁也是给了银钱,并承诺不会把这份口供公诸于世。这些年,藏息阁一直都很守信用,所以拿到了许多被害者家属的口供。但,公子,这些人私下给我们的口供是做不得数的,上了公堂,他们依然会按照之前的说法翻供。” “五百两银子,”季凉冷笑一声,“对于一般平民百姓来说,这五百两银子已经是他们几辈子的花销了。用一条人命换回一笔不小的财富……在盛泉手里,人命倒是比草芥值钱得多。” 季凉继续看下去。 永承七年,三月十四日,盛泉强行娶了一位平民女子做了妾室。没有两月,那女子暴病发丧。 藏息阁安插在盛府的人传回消息说,那女子是被虐待而死。 永承七年,五月六日,盛泉…… 季凉翻着翻着,忽然直接把手中的书册“啪”地摔在了箱子上,这一箱子都是盛泉草菅人命、强抢民女的记录,却没有一件事可以拿出来重提。 因为这些案子全部都是刑部审结的。 从证据到证人,刑部都给做实了,做死了。 京兆府尹公良毅那个老狐狸,怎么肯在这个地方自断前程?他早早地就看明白盛泉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是与盛泉有关的,他全部都找借口/交到了刑部。 权御山河 第150节 日后就算是盛泉的案子出了什么问题,也沾不到他。 许安归的反应跟季凉如出一辙,看着一箱子不能拿出来的证据,有些胆寒。 盛明州不过就是一个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居然能在这些年,帮他儿子压下来这么多事。这些事,许安泽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你找人把这箱东西搬到寝室去罢。”季凉看了一眼宁弘,便无声地出去了。 宁弘蹙眉,望着季凉离去,他轻叹了一声,转身向许安归行了一礼:“殿下,这些时日,请您多看着点公子……” “她不是孩子了,”许安归回望宁弘,“不需要我看着。” “殿下有所不知,”宁弘虽然有些犹疑,但是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便再多说一点也无妨,“公子身子弱……她现在其实是在点灯熬油……公子在殿下府上的时候没有办法,也不是不能走路,只是身子弱了,每走一步对她来说都是痛苦。公子让我把这箱东西搬过去,那便是准备从这箱东西里找到能够治盛明州于死地的证据。我怕公子会像前些时候那样……我是公子的人,对公子的决定不能过多的干涉。但是,您与我们不同。” 宁弘这句“您与我们不同”触动了许安归的心弦。 看宁弘对季凉言听计从,看他为了她一掷千金,看他那种隐忍却又放不下的眼神,让许安归想到了秋薄。 许安归眸底的光正在下沉,缓声道:“知道了。” 宁弘颔首:“多谢殿下。” 许安归望着宁弘许久,忽然问道:“你对她这么上心,是喜欢的缘故?” 宁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愣了愣。 他嘴唇微张,许久之后才回道:“我……没想过,也不敢想。公子与我们而言,是夜幕之上,九霄云外的明月,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许安归知道宁弘说的是实话,不仅是宁弘,那个在梨园里接客伶人,那些为藏息阁工作的人都是这么看待季凉的。 他们是一群在黑夜中行走的人,季凉就是他们在黑夜中能够触摸到的唯一的光。 这样一个宛若光之子一样的人,对他们来说都如信仰一般,只能仰视,不能触碰。 “我会好好对她的。” 许安归没有再看宁弘,跟着季凉出了地下室。 季凉坐在轮椅上,自己滚着轮子,缓缓地走在季府回廊之上。 许安归跟上去,给了些力量。 季凉感觉到许安归气息,便不再动了,任由他推着。 “我就是想自己走一走。”季凉低了低头,“这些事,让平伯他们来做就好了。你又何必……” “我这不是在提前适应吗?”许安归弯腰把挂在椅背上毯子取下来,盖在季凉的腿上,“你坐轮椅是因为身子不好,我先适应适应,学习学习怎么照顾你……” 季凉伸手,止住了轮椅。 许安归低头看着季凉。 四月,早就已经跨过千山万水,在枝头跳跃,蹁跹而至。 整个许都,迎来了初夏,夏花开得璨烂灼热。 可眼前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清冷无比,让人觉得淡漠。 她好像千山之上、暮雪之下被冻住的山岩,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记忆里的她明明不是这样。 记忆里的她有着全东陵最绚烂的笑容,有着他无比向往的自由,还有着他无比神往的洒脱。 曾经那么耀眼的她变成现在这幅病弱的模样,他的心,止不住地疼。 季凉侧着头,眸光落在回廊之外的石灯的光圈里,无比的迷茫与落寞。 作者有话说: (挠头) 那个借口交到刑部,被口口,我是没想到的_(:_」∠)_ 第171章 天道公允 ◇ ◎灭他们的是天道。◎ 许安归把手轻轻地搭在季凉的肩膀上, 企图给她一点点温度,让她不至于那么冷。在季凉身上看不见四月山花绽放时的芬芳,她的领域里一直都有飞雪, 连绵不绝地落下。 “你说,当年那些人, 有多少是跟盛泉一样, 仗着军功在许都里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季凉的声音仿佛是在寒冬腊月的冰河里浸泡过一般, 带着刺骨的寒风。 这一句没有开头也没有所指。 身后是一片沉默。 季凉在心底自嘲苦笑,她怎么会问许安归这么没头没尾的问题。 八年前,他才多大? 朝东门事件发生的时候,他还在苍山与秋薄一起学剑。 他常年不在许都,怎么会知道许都那些人的模样? 若是他答了,那是不是就代表他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知道她是谁? 若他不答, 她会不会因为失望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忍不住胸口里的怒火,与他大吵一架? 其实她知道, 她根本没有资格去质问许安归。 无论八年前那些如日中天的军门,还是八年后在许都仗势欺人的盛泉,都是被权欲眯眼的人。 而她亦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 她愤怒,只不过是因为她想救的那些人, 在权欲面前, 与盛泉没什么区别,都是丑陋的人罢了 “其实……”许安归忽然开口说话, “我们想做的不过就是, ‘天道公允’这四个字而已。八年前军门猖狂, 所以遭到了灭门的下场,灭他们的是天道。今日盛泉仗势,要灭他的也是天道——我们现在充当的角色,不过就是一个执剑人,要替天行道而已。” 季凉上了妆的粗眉缓缓蹙了起来。 替、天、行、道? 天、道、公、允? 哈哈哈哈…… 季凉仰头,无声地大笑,她笑得肚子一抽一抽地疼。 她望向许安归,猩红的眼眸中有一只即将出笼的猛兽——为何你们许家王朝的天道公允要其他家的鲜血来书写?! 为何你们许家王朝能自称是执剑者、有资格替天行道? 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又是谁来裁判谁该死,谁不该死?! 季凉蜷缩在衣袖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微声道:“出去。” “你……” “出去!!!”季凉猛地把椅子转过来,用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蹙眉,不语。 她忽然像疯了一样大声咆哮:“出去!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你!平伯!宁弘!!送客!!!” 许安归望着她激动的情绪,冷声道:“即便是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季凉扯起盖子自己腿上的毯子,胡乱卷成一个团,丢向许安归。 “你闭嘴!平伯!平伯!”一口凉气进了肺腑,季凉毫无征兆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她死命地扶着把手,仿佛要把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咳出来一般,咳得嗓子刺疼。 许安归想要上前扶她一把,却被季凉一巴掌给打了下来。 她恶狠狠地瞪了许安归一眼。 若是眼神有锋刃,他此时此刻已经死了万次。 许安归到底是有自己的脾气的,能安耐住性子不发火,已经是极限。 他被季凉这样一顿吼叫,心火渐旺。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也有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 即便八年前许安泽剔除军门时候手段用的惨烈了些,到底还是因为那些军门将领不知收敛,居功自傲,处处掣肘东陵帝新政,这才遭了灭门之祸。 他哪一句说错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逆天行事终将覆灭。 这事不是许安泽去做,也可能是成年之后的许安桐去做,不是许安桐也会是他亲手执行。 这件事从一开始,哪有对错之分? 平伯与宁弘听见季凉的嘶喊声,前后脚到了后院回廊。 宁弘看见季凉咳声不断,心中大骇,连忙对平伯道:“平伯,快去拿月姑娘准备的药丸与热水!” 平伯立即转身去准备。 宁弘顾不得许安归,直接跑到身边,单膝跪下,扶着季凉背:“公子!公子深呼吸!深呼吸!” 季凉出气太多,吸气太少,太用力,那一口凉气直接入肺,让她呼吸不畅。 没咳两下,季凉只觉得自己喉头一甜,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向一边倒去。 宁弘眼看着季凉最后咳出一口鲜血晕倒,吓得手脚冰凉。他站起身,想要抱季凉回屋,却不想许安归先他一步直接把季凉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他背过她,那时候的她好似秋日的霜叶,即便是背在背上,也有一种摇摇欲坠的轻薄。 现在他抱着她,仿佛拖着一条丝巾一般,轻得让他心疼。 许安归不敢耽搁,抱着季凉快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的寝殿。 宁弘跟在后面,一脸焦急之色。 许安归边走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弘隐去了一些消息回道:“公子的肺不好,这些年月姑娘用心调理已经不怎么喘不上气了……殿下,您方才与公子在争什么?怎得会让公子生这么大气?” 许安归有些懊悔,早知道她有这个毛病,他便不会那样激她。 他看得出来,自从她亲眼看见盛泉在斗鸡场里那副嚣张的模样开始,她就有些动摇,有些迷惘,有些不知所措。 权御山河 第151节 她动摇,是因为她好像看见了八年前那些同样站在斗鸡场里,用同样口气与权势逼迫他人低头的军门子弟。 她迷惘,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坚持的事情,是对是错。 她不知所措,是因为藏息阁与雀儿,还有那些站在她身后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想要复仇的人们变成了一股力量,拉着她走,逼迫着她不能停下来细细地思考。 她一旦细细思考,就会更动摇,更迷惘,更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死循环,她自己解不开。 所以,许安归想要帮她解开。 许安归想告诉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只有该做不该做、能做不能做一说。 每一个朝代,活在欲望之下的人,都会有这种迷惘与自大的时候。 一个好的君王会驾驭群臣,时常敲打,让他们克己奉公。一个好的君王不会任由这种鱼肉百姓的人存活于世。 他想告诉她的太多,但是他的话似乎触碰到她某个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伤口,让她痛得撕心裂肺,痛得不敢去想,痛得恨不得立即从这个世间抽离出去。 平伯气喘吁吁地拿来药丸,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安归朗声道:“戍北。” 戍北在门外应了一声。 “你去接月卿过来,不要引人注目。顺便告诉百晓,我今夜歇在这里。”许安归拿起平伯手中的药丸,丢进热水里,一勺一勺搅着。 戍北回应了一声,便翻墙而出。 许安归搅着,药丸在热水里一点点的融化。 他望着季凉惨白清瘦稚嫩的脸,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聪明如她这般的人,也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是被迫卷入这场灾难里来的,从卷进来的那一刻,她就逐渐的坏死。 她不过是十九年华,怎么鬓边就有华发了呢? 许安归试着把药水喂到季凉的嘴里,可是她不肯张嘴,牙关死死地咬着。 许安归蹙眉,让宁弘扶着她,他坐在她的前方,一次只舀一点点,从她的嘴唇润进去,让药随着她唾液一点点地顺下。 这种喂药的方式喂得极慢,半碗药,许安归喂了半个时辰才把最后一口喂完。 月卿到了,风风火火地直冲季凉的寝殿。 “我就知道她这条命迟早要断在你手上!”月卿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嚷嚷开了,“你们俩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许安归听见月卿来了,立即站了起来,给月卿让位置。 月卿进屋看见季凉身上有血迹,立即朝许安归瞪去:“你没事惹她做什么?” 许安归蹙眉,颔首不语。 站在许安归身侧的镇东镇西,有些按奈不住,但主子没反应,他们也不敢妄动。 这里到底是季凉的地盘。 就算镇东镇西感官没有凌乐那么敏锐,他们也能感受到整个季府周围灯火照不到的地方,藏匿了几十个人。 月卿拉起季凉的手腕,脉象大起大落,时而波涛汹涌,时而似浮萍按下去便起不来,许久都没有摸到季凉这样虚乎缥缈的脉象了。 月卿轻叹一口气,从身上拿出针包,展开,捏起银针,拿来一根蜡烛,让针过了热,便一根一根地刺进了穴位里。 季凉忽然胸口起伏极大,她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比之前气若游丝好太多。 而后月卿又下了几针,季凉微蹙的眉宇便平复了。 留针半刻,她把针拔了下来,狠狠地瞪了许安归一眼,对宁弘道:“我去开药方,你去帮我抓药。” 宁弘点头,跟着月卿出去了。 平伯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犹豫道:“殿下,您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厨房给您准备点东西吃吧?” 其实过了晚饭那个点,许安归饿过劲,就不会吃饭了。 但是他一想到季凉也没吃,一会她醒了没有吃的,会不会脸色更差,就不自觉地点点头,道:“弄些温热的东西来吧。” 第172章 告知 ◇ ◎他看见她,那便是神往。◎ 一般在王府里, 晚上是有夜宵厨子的。 季府里的人都是宁弘挑的,厨房里的人,自然也是烹饪的好手。 宁弘似乎已经提前去交代过了, 所以没有多久,平伯便端来了一些几样小菜。 平伯把东西放在桌上, 对镇西镇东道:“厨房里做了些包子, 肉馅的,马上就好。二位稍等一会。” 镇东镇西没有说话, 只是对平伯抱拳一礼,表示感谢。 许安归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一碗粥,便把其他的赐给镇东镇西了。 没多久,月卿回来了。 她一脸阴郁地看向许安归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完也不管许安归愿不愿意,便自顾自地去了园子。 许安归看了看季凉, 起身跟上。 “说说罢。”月卿走到一颗桂花树下, 回身望向许安归。 “没什么好说的, 我是故意激她的。”许安归垂眸,“我虽然不懂医, 但是她之前胸臆中有一股闷气,若是不发泄出来,怕是会气血逆行,于她的身体不利。” “你倒是诚实。”月卿点点头, 表示许安归看得不错, “有关与她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许安归微微一愣,盯着月卿, 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月卿双手抱在一起, 扬起下巴:“为了保证她的性命,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问。”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墨迹直接问道:“她的肺是八年前那场大火损伤的是吗?” 月卿没想到许安归一上来就问这个。 她扬了扬眉:“你知道她是谁?” 许安归有些犹疑,倒是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全说:“从一开始隐约知道,再到后来就肯定了。” “行吧,既然你知道她的身份,而且倾心与她,那么我便把她身体情况告诉你。你自己做抉择。”月卿一向不喜欢拖拖拉拉,她看得出来季凉其实一直在压抑自己对许安归的感情。 季凉不仅压抑自己对许安归的感情,她还压抑着更多其他的情绪。 月卿知道季凉畏惧的是什么,既然她不敢说,那便由她代劳,告诉许安归也可以。 “她从火场出来,受伤很重。那些外伤、肺上面的烧伤对于神医谷来说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她的心里创伤非常严重。”月卿顿了顿,继续说道,“上次,你被刺杀的时候,应该见过她畏火。” 许安归嗯了一声。 “她不仅仅是畏火,她还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月卿苦笑,“无论是八年前的那一夜,还是她儿时与父母兄长在一起的日子。独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所以她选择了忘记。但是,你应该知道,她是那件事知情者,如果她能记起来八年前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想起了关键性的事件,朝东门后面的平反之路会好走很多。” 说到这里月卿轻叹了一声:“可是,这八年来,我每一次试着引导她回到那个夜晚,都失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北寰府的灭亡,对她的影响到今天都没有消失过。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回想,不愿意正视。”许安归替月卿把这句话补完。 “她把自己之前的记忆封存了起来,避免自己疼痛。”月卿有些疲惫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可,她越是这样,就越出不来。如果她继续长时间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她会吃不消。即便是她再聪明,再理智,也会像今天这样情绪失控。而且……随着你们以后看见的,有关于北寰将军府,有关于八年前的事情越多,她的情绪起伏会越大。她的情绪可能会越来越不受她自己控制……你能明白吗?” 这句话许安归听得一知半解,脸上有疑惑。 月卿来回走了几步,重新变换了表达方式,说道:“就是,她的性子可能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其中,我最担心的是她自残。” “自残?”许安归心中一沉。 月卿点点头:“她一直对她独活这件事有很深的负罪感。与其是说她是想办法替北寰将军府翻案,倒不如说她其实是来找死的,她一直在寻找一种可以让自己解脱的死法。可是,求生是人的本能。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不可以这样,但她的情绪在控制着她做这些危险的事。她现在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不正常的,但她就是一个爆竹,不知道哪天就受不住,爆了。” 许安归望着月卿:“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吗?” 月卿摇头:“不能跟她说,若是跟她说了,她会刻意地去留意自己这种情绪,让这种情绪恶化的更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倾心于她,但是我认为,只要是喜欢,就应该喜欢她的全部。包括她不好的一面,你也要接受。” 月卿深吸一口气:“她自己其实应该隐约也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很好的控制情绪,所以我给她的药里、香炉里都加了一味宁神的药材。你应该知道我很讨厌你……不,应该说,我一直很讨厌你们姓许的。但我能感受到你对季凉的诚意。所以我今天找你谈她,就是希望你能够再给自己重新选择的机会。在这件事上,我觉得你需要慎重。” 许安归眼眸缓缓地、用力地挤在一起。 月卿知道他正在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审视他对季凉的心意。月卿的心思并没有多高尚,她只是希望季凉能够早些解决现在的事情跟她回神医谷,调养身子。 许安归主动放弃,会让季凉做事不再那么有顾虑。 毕竟之前在战场上献策的季凉,从来都不会有恻隐之心。 月卿很清楚,季凉之所以不接受许安归,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许安归,而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忽如其来的坦诚,让许安归心绪不宁。 月卿不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许安归一眼,便去了后厨。 许安归向更开阔的地方走了几步,仰头看着挂在天上的明月,双手缓缓拢起衣袖。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月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倾心季凉,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见过她年少的模样,见过她策马奔驰的模样,见过她身着女装胖嘟嘟的模样。无论哪种模样,都能让他心神向往。 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让他神往的女子,居然最后会因为皇族与军门争夺皇权而落得家破人亡。 是的,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了。 他与皇爷爷站在军营深处的时候,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个名叫北寰洛的少女身上。 没有人知道,一生都规规矩矩生活的许安归,在某个清晨的晨光中,看见了一个自由洒脱、肆意欢笑的人,那是一种多么大的震撼。 身为皇族的他,生来就被教导的极其守礼。 不仅他守礼,连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教导死气沉沉——所有的男子从善六艺,所有的女子遵守三从四德,知书达理。 遵行着食不言,寝不语这般枯老的规矩。 与上恭顺,与下威严。 十岁的他第一次牵着皇爷爷的手站在军营里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六岁孩童。 她放肆地大笑、打骂、哭泣,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权御山河 第152节 他远远望着那个孩子,除了惊讶,那便是羡慕了。 那样肆意宣泄的生活,是他身为皇子,这辈子都无法触及的。 直到北寰将军大胜归来,皇爷爷在皇宫里宴请北寰将军府上的人。他才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了那个放肆的孩童。 原来她是一个小丫头,鹅黄黄的宫装,胖嘟嘟的脸庞,健硕的四肢,从那么高得假山上一跃而下,摔疼了只是揉了揉屁股,便笨笨地站了起来。 她看见他,咧开嘴,立即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换牙阶段的小家伙,缺了一颗门牙,越发可爱。她圆滚滚的鼻子右侧有一颗小小的痣。 许安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她惊讶地小眼睛,眨呀眨。 她奶声奶气地唤他“神仙小哥哥”,瞬间破封了许安归冰冷的心神。 跟着皇爷爷在军营里的那段时间,闲下来的时候,许安归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那个身上没有枷锁、自由的身影。 一日日、一月月地,变成了神往。 某一日,忽然发现那个身影居然是一个小丫头的时候,那种神往便成了欢喜,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许多年后的北境军营里,许安归猜出了季凉的局,也顺便猜出了季凉的身份——精通兵法,聪明绝顶,在南泽隐世而居。若不是有天大的冤情,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下如此大的赌注? 是朝东门吗? 许安归心中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便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个洒脱自由的女子。 十岁的许安归认真打量过六岁的北寰洛。 而二十三岁的许安归却没有认真地看过十九岁的公子季凉。 为了验证他心中的猜想,他带着豢养的五千精骑来到了南泽。夺回两座城池,登上了慕云峰。 第173章 道谢 ◇ ◎我知道是我感情用事了。◎ 他想亲自去看看那个女子的鼻尖是不是也有一颗小小的痣。 三月之后, 他如约登上了暮云峰,见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子。 她的鼻尖果真有一颗小小的痣,他被火烘死了的心便如枯木逢春一般, 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 确认了她鼻尖上的那颗小痣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 塞北的荒漠一望无垠, 军营的生活很是艰苦,纵马驰骋的感觉让他着迷, 重新遇见她,让他无比欢喜。 可是,她怎么从原先胖嘟嘟的模样便成了现在这般瘦弱的样子? 原本红润的脸庞只有雪一样的苍白,健硕的四肢变成了纤细,就连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被幽暗占据。 他们分别的十多年里,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他想问她, 却又害怕听见。 这一切的一切就这样藏匿在许安归的心中, 任由它滋生。 他想着来日方长, 他们相处的机会还多,他总有机会探明她的心思。 知道她代嫁而来, 成为了他的妻,辨认出她的那一刻,他心跳如雷。 这仿佛是上天的恩赐。 他失去了她十几年的消息,现在居然能够与她一起携手参拜天地——那一刻如梦一般, 瑰丽地让他不敢喧哗。 他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她的底线, 而她却如刺猬一般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没关系,他有的是法子, 有的是耐心。 他可以等, 等她放下心防, 等她迷恋上他。 直到秋薄的出现,他慌了。 他看见了她面对秋薄时的隐忍,试过了秋薄对她的心意。 两情相悦、两小无猜足以打破他二十年来修养与心智。他以为他能耐得住性子,不曾想,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看见她转身离去的模样,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种被剥离的痛。 月卿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她的记忆有损。 是了,她的记忆有损,怎么会记得年少的时候,曾经与他在御花园里的那次偶然的相遇? 毕竟是他先倾慕与她,她又怎么会知道他曾经站在那个至高无上位置上,把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印刻在了心里。 “主子,”镇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许安归身后,“季公子醒了。” 她醒了? 这一声仿佛是劈开沧海的一道闪电,把他从回忆里劈了出来。 许安归回头,并没有立即动,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平静了,才抬脚进了屋。 季凉已经坐起来靠着床沿,身后垫了几个枕头,神情呆滞,清瘦的脸上没有一点颜色。月卿已经回安王府了,她不能出来的太久引人怀疑。 但她既然回去了,就说明季凉已经没有事了。 许安归轻轻地坐在床榻边,望着季凉:“饿吗?” 季凉没有理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许安归知道她在听,便继续说道:“即便是要与我置气,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吧?” 季凉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许安归看向身后镇东:“去弄点粥过来。” 镇东躬身退下。 许安归见她不想说话,也不勉强,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身子弱,想在季府修养,晚几天回去也无妨,我住在隔壁陪着你。陛下有意让我接任兵部尚书的职位,相信旨意很快就会到了。有些事,想找你商量下,早做准备。” 听见许安归要与她讨论正事,季凉本能地睁开眼睛,望着他。 许安归低声道:“刘旗的父亲病重,他若是卸任兵部尚书一职,应该会告假在家照顾父亲。但,他父亲年事已高,病入膏肓,所以他很可能会有三年丁忧。兵部侍郎之位,自刘旗接任尚书以来便一直空缺。这次,我想让狄江担任兵部侍郎的位置。” 季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狄江现在是正四品下,宣威将军,从来没有主理过兵部事宜。兵部尚书是正三品官职,兵部侍郎则是正四品下,与他现在的官职品级相同,算是平调,朝堂之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对之声。 “为何要用狄江?”季凉思虑片刻便道,“百晓不是更合适?” 许安归答道:“百晓虽是两榜进士,但是他并没有进行受职。若是直接受职给百晓一个侍郎的官职,御史台恐是压不住。给他一个五品的兵部主事,倒是可以。” 季凉知道即便是再破格提拔,百晓也要先在兵部各司轮值,知道兵部各司情况才能胜任更高品级主管官员。 毕竟现在在各部侍郎位置上的人,还没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员。 其实许安归担心的,季凉未尝不知,百晓虽然聪慧,相比权谋之术,他更精通兵法。 他在战场上对于演练战局变化非常拿手,但是让他把战场上那些对付敌人的本事,用在朝堂上,他就有些转不过来。不像狄江已经在许都官场上潜伏了许多年,很多事只是用看的,就比百晓门清。 许安归这么一解释,季凉便也没有异议了。 “整顿军务,你准备先从哪里着手?”季凉看了许安归一眼。 “嗯,”许安归略微停顿了下便道,“先从朝堂之上列位顺序开始吧。” 季凉扬眉。 先改变朝堂之上的文官武官列为顺序……有意思,这一招乍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可寻味的。 但,这件事一旦成功,就意味着朝堂即将变天。 早些年被武官们欺压的文官们,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机会把武官踩在脚下八年,怎么可能会让许安归一当上兵部尚书,就把位置顺了回来? 许安归这招投石问路,能看清楚很多人的嘴脸。 季凉僵硬的面容有了表情,许安归便也松了一口气。 她就是有这点好,无论再怎么生气,与他还是愿意有话好好说。 镇东端了一碗清粥回来,许安归端着放到了季凉的床头:“夜深了,月卿才来看过你,你且休息着。与我置气也好,想与我吵架也罢,都要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一直祸害我不是? 季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伸手端起清粥,放在嘴边吹了吹。 “今日之事,是我的错。”许安归望着季凉,有些不知所措,“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看你难受,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不能……” “多谢。”季凉喝了一口粥,鼻息把白烟吹得好远,“我……其实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就是……有时候,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去想一些有的没的。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是我态度不好……” 现在的季凉很冷静,她大约是服过药了,情绪很是稳定,所以很快便想明白了刚才他们争执的事情是她感情用事了。 “你没误会便好,”许安归眉眼处有些疲惫,“我回温泉馆去,你吃完便歇着吧。明日醒了,若有什么想要我去帮你做的,或者陪你去做的事情,尽管差人来找我。你现在的身份,在许都还没有什么重量,凡是小心点,总是好的。” 季凉点点头,使劲吹了吹手中的粥,两口扒完,把空碗放在床头,人又缩回被子里去了。 许安归看着她睡下了,才带着镇东镇西去了隔壁的温泉馆。 戍北回去找月卿的时候,便顺便给百晓传了话,让他点一些亲信,来温泉馆戍卫。 许安归回温泉馆的时候,百晓已经带人来了,他还带来了一包药材。 “殿下,”百晓把药材打开,“这药材是月姑娘给您配的,泡温泉撒下去,说是可以更好地驱逐您身上伤口里匿着的寒气。” 许安归接过来,看着药包里的药材,微笑。 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丫头,今夜一谈,他总算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看他不顺眼了。她是替季凉打抱不平,她是看所有姓许的都不顺眼。 脾气虽然暴躁,但是,心地却是善良的紧。 许安归掂了掂手里的药包,暗道:日后应该再多让着她些。 温泉馆里有沐浴用的浴池,引的是外面温泉行宫的温泉。百晓把药材撒下去,搅拌了几下,便看见许安归撩开了帘子进来了。 他只穿了一条半长的白色里裤,上半身的里衣大敞着。他褪下披着的外衣,从温泉一边的楼梯缓缓进入了水里,让水没过了肩膀。 百晓微微颔首,便要出去。 “等下,”许安归睁开眼睛,“我有话要同你说。” 百晓微微一愣,便恭谨地跪坐在了浴池边上。 “你也下来,泡一会吧。”许安归捏起一朵泡发的夜来香在手里把玩,“这里也没别人,我没那么多规矩,你只当还是在军营里。” 百晓笑了,他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君臣有别。晓还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哗啦”一声,温泉里腾起一丈高的水花,直接把百晓浇了个透。 权御山河 第153节 许安归望着对面狼狈不堪的百晓:“这下,可以下来说了吗?” 百晓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褪下湿透了的衣衫。 好在温泉池够大,许安归坐在温泉池右边,百晓坐在左边,中间一丈见方的地方,隔了一只吐着水“金鹤”。 温泉热水包裹着人,好像可以把人体里各种烦恼的事给融化一般。 百晓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很是放松。 第174章 鬼策军师 ◇ ◎季凉这人不得不除!◎ “你腿上、腰上的伤如何了?”许安归问。 “无碍了, 就是留了疤。”百晓轻笑,“那些小内官下手有数,知道我身上有功名, 不敢下死手。” “最近,”许安归捧起热水, 往脸上拍了拍, “许都流传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刘尚书父亲病重, 恐有丁忧。陛下有意让殿下接任兵部尚书的位置。”百晓睁眼,“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想法,这位置,只能我去坐。”许安归揉了揉头。 “是,”百晓点头,“东陵的军政荒废太久了。我们在北境驻守了八年, 深知乌族强大, 若是再不整顿军务, 恐怕东陵的江山,很快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到时候, 就不要谈什么储君之位了,哪日乌族有了机会,南下入侵,整个东陵都会沦陷。” “你来做兵部主事如何?”许安归看向百晓, “吏部还没有给你受职, 即是两榜进士,怎么也逃不掉。你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为的不就是今日入朝为官助我一臂之力?” 百晓回望许安归:“若是殿下觉得晓能胜任主事一职, 那晓便去。只是晓觉得以我之能, 入朝为官,不如季公子对殿下帮助大。毕竟刑部与御史台还握在太子手里。吏部与户部虽然表面上是倾向于太子的,但其实是郭太师一手掌控。郭九小姐现在是殿下的王妃,郭府自然不会明面上为难殿下。晓擅长的是兵法,跟着殿下一起征战沙场八年,最不怕的就是行军打仗。可这些年,许都的动作,晓都看在眼里。晓怕日后我们若真的有机会收复西域与北境,真的上了战场,以殿下之荣光,我们的后方补给线会被人动手脚。那到时候……” “到时候自然会有别的办法,”许安归冷笑,“这些年我们在北境吃地闷亏还少吗?户部尚书郭睿明不会主动招惹我,北境每年的军费该给的,他应该都拨齐了。可军费到了地方,就只有半数。这其中焉知不是兵部里的哪些人,暗中克扣了去。” 每每提及军费,百晓都是一声叹息。 北境军面对的是乌族那群豺狼虎豹,没有好马追不上,没有好的盔甲抵御不了大刀弓箭。为此百晓真是绞尽脑汁扣钱。 可他毕竟不是商人,他扣来的那些银子,对于北境几十万大军来说,不过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他建议许安归豢养精骑,把银子用在刀刃上,乌族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每次也是骚扰性质的突袭。 对于这种骚扰突袭,只需要一两千人,便可以追击。 豢养精骑是无奈之举,但也是最好的办法。 许安归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额外的银两来养了八千精骑。这些年,这八千精骑把乌族杀得闻风丧胆。 年前,许安归联合季凉,端了乌族去灵山大营,斩下乌族大将巴耶尔的首级。很明显,这一次北境军的反扑震慑了北境乌族。 一直到现在,小半年的时间,乌族都没有再次犯境。 兵部亟需一个有权势,有威望,有能力的人来当尚书。 许安归,无论是从身份还是能力还是在军中的威望,都是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他若是能接替刘旗成为兵部尚书,那便是众望所归。 忽然之间,两人便沉默了,各有各的心思,但是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 以前许安归无论做什么,都是在许都都城之外,很多事,可以藏着可以掖着。现在忽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改革东陵军政…… 许安归心里一时间也没什么底,更不要说百晓了。 不过。 许安归抬头,向着季凉所在的方向望了望。 有她在,他的脚就落在实地上。 * 南泽暮云峰上的鬼策军师公子季凉来许都求医这件事,天还没亮就已经传遍了许都。 郭府自然是最先接到消息的。 书房内,郭怀禀在不断地来回踱步,郭睿明站在一边神情肃穆。 “你确定苏青去接触的人,是公子季凉?”郭怀禀睨了郭睿明一眼,又问了一遍,“是公子季凉?” 郭睿明点点头:“我们的人回禀的就是这样,亲眼见那人从船上下来,进了季府。儿子第二日去户部查了查,也查到那府邸就是季凉买的,只是不知道此人有何来头。直到安王殿下带着乔迁礼上门,宁王殿下带着季凉在许都走了一圈,公子季凉的身份,才流出来。” “那些人口口相传的事情,你可有去求证过?”郭怀禀问。 “有的。”郭睿明从衣袖里拿出一沓纸,递给郭怀禀,“都在这里了。最近一次事件,就是年前那次南泽北伐,不费一兵一卒连下两座城池,便是季凉献策。” 郭怀禀接过来,最先看了看最近公子季凉的事迹,又问道:“那为何又让安王殿下打回去了?” 郭睿明回道:“是南泽主帅急功近利,漏出了破绽,不然这次安王殿下不会赢得那么顺利。” 郭怀禀只是大概的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人到底为什么被称之为鬼策军师了。 不仅仅是南泽战役,只要给钱,这人就卖计谋。 无论是北境乌族这些年来骚扰策略,还是西域西神佛国的诡术,都有她排兵布阵的影子。不然以东陵帝国力,领土万万不可能八年之久没有再扩张一分一毫。 可以说,这人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阻断了东陵帝国扩张脚步。 马上许安归就要接任兵部尚书,亲自去拜访这种鬼策军师,倒是合情合理。 可是,苏青与这种没有国家,不知来历,有钱就办事的小人有关系,那便是最危险的事情! “这人若是放在乱世,那便枭雄。”郭怀禀望着窗外逐渐攀高的朝阳,“若放在现下,那便是个祸害!在外盘踞这么久,能护着苏明哲这么长时间,此人想要的东西,恐怕不是银钱能够满足的!” 郭睿明知道郭怀禀担心的是什么,一声叹息。 * 东宫是在季凉去宁王府的第二日一早接到的消息。 许安泽看着手中的密报许久,望向何宣。 “这事你怎么看?”许安泽问何宣。 何宣思索着回答:“此人是一把锋利的刀。安王殿下想做那个持刀的人,无可厚非。毕竟陛下有意让安王殿下担任兵部尚书一职。以安王殿下在北境的雷霆手段,他倒未必需要季凉的智谋,只是招揽了这人,会减少东陵一统中土的阻力。” “一个市井莽夫而已,需要你与许安归这么看中?”许安泽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要我说,也就是有点小智谋,在许都这谭混水里,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何宣抬眸,把手拢进袖子,道:“殿下,切莫小看了这个人。微臣总觉得,这人与之前南泽战降一事,脱不了干系。” 许安泽一听到南泽立即浑身毛孔就炸了起来,这些天,他心中有种无名之火,无处发泄。南泽本来是他用来将死许安归的一手绝好的棋,却不想最后居然是他失了先手,让人先下一城。 后面的事,就像是兵败如山倒一般,一环扣着一环接二连三让他落得现在这幅模样。 许安泽眼眸微眯:“先生这话,不像是随口说说的。” 何宣微微点头:“其实这些时日,微臣一直都有猜想,仔细想想,这些时间点对接的是否太过恰巧?安王才在北境大胜一场,上了奏书,南泽就立即夺了南境两座城池,给了安王挂帅南境的机会。我们都知道,安王在外待不了多久,迟早要回来,所以想恩威并施先把他困与许都之内,慢慢磨掉他的獠牙与利爪。可……” 何宣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可,御史台与中书令那里的东西,来得太巧,简直是把刀送到太子殿下手上。若不是太子殿下把事情往大了闹,或许南泽也不会那么急功近利败得那么快。推动事情发展每一个关键点,都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出现了……殿下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 许安泽细细回想之前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点,确实是实实在在推动了许安归收复南泽这件事发展。 所有的事情,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不露声色地缓慢推进。 按照何宣所言继续往深了想,恐怕许安归认识季凉,要在更久之前。 若是收复南泽是他们共同谋划的…… 许安泽顿时背后冒出一股凉气,连他一举一动都算计在内,一箭双雕,甚至还压制了他在许都势力,这万万不可能是许安归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季凉这人!”许安泽惊恐地望向何宣,“不可不除!” 何宣有些担忧:“就怕现在才猜到,已经太晚了。” “为何?”许安泽蹙眉。 何宣道:“若,之前我所设想的一切是真的,那么季凉这个人就是城府极深,他敢只身前来许都,那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除掉他,恐怕会……弄巧成拙啊。” 许安泽张了张嘴,之前的教训还在眼前。 他们利用许安泽下手狠毒的性子,给了南泽误导,让南泽以为许安归真的有造反的准备,让南泽以为东陵即将陷入内乱之中。 一石二鸟的把戏还在眼前,暗杀季凉这件事,他若是做了,正中季凉与许安归下怀,下一次他要丢掉的是什么? 他还有什么可以被夺走的? 想到这里许安泽还怎么敢轻举妄动? 何宣望向许安泽:“所以太子殿下,微臣问您,您真的了解您这个六弟吗?” 许安泽不知道何宣的意思为何,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何宣又道:“若有人了解他,知道他的最终目的,或许微臣会有应对之策。” “先生的意思为何?”许安泽有些疑惑。 “微臣总觉得,”何宣目光落在窗棂之上的一片暖阳,“安王殿下想要的并不是东宫之位。” 第175章 闲话 ◇ ◎你不想去看看雀儿吗?◎ 果然翌日早朝, 兵部尚书刘旗就向东陵帝递交了辞呈。辞呈上简单说了他辞去兵部尚书一职的原因——家父病重,恐有丁忧。 刘旗一边深表悲痛,一边表示对朝廷不舍, 甚至上手抹了几滴眼泪。 东陵帝也是一脸悲痛之情,说了几句日后还要靠刘尚书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君臣二人就差没抱在一起痛哭。 许安泽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简直就是瞌睡了就递枕头,东陵帝想什么, 刘旗就递什么。 主动递辞呈,避免了日后被调离尚书之位的尴尬。让陛下记着自己主动让位的情谊,等三年丁忧归来,他依然是三品起步。而且也不会如之前一般,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要不然说能混到现在这些个位置上的人,个个都是老狐狸呢? 刘旗辞呈一递, 东陵帝也没有立即就把兵部尚书的位置给许安归, 他只是满眼忧虑的望着刘旗的辞呈, 道:“兵部本就没有侍郎,尚书辞职, 应立即选一人,接任兵部尚书之责。不知道众位意见何如?” 礼部侍郎叶温年上前一步,抱着笏板,附身道:“微臣推举安王殿下。安王殿下, 常年驻守边关, 收复南泽,熟悉军政, 是兵部尚书不二人选。” 站在叶温年身后, 户部金部郎中初开济也侧前一步, 躬身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附议。” 权御山河 第154节 “微臣附议。” 一下又站出来四个人,都附议叶温年的推举。 一时间,大殿之上除了附议,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太子党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郭怀禀抱着笏板,睨了站在他身边解和,颔首低声道:“太保好事将近了吧?” 解和好似睡着了一般,低着头,听见郭怀禀这么说,眼睛眯出了一条缝,低声回道:“太师这话,老夫没听懂啊。” 郭怀禀笑了两声:“到时候便知道了。” 东陵帝坐在上面,双手撑着案牍,望着殿下许安泽,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许安泽好似没有料到东陵帝会问他一般,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一礼道:“儿臣觉得众臣工说得有理,六弟要不要接任兵部尚书一职,还是要陛下定夺。” 东陵帝冷笑,许安泽这话就是没异议了? 他居然答应的这么爽快,难不成是因为许安归那两计,直接让他老实了? “既然众臣工没有意见,”东陵帝仰了仰下巴,“翰林院拟旨去吧。无事禀报便散了吧。” * 邹庆亲自传旨到了温泉馆,许安归接了旨,要给邹庆封些茶水钱,邹庆连连推辞:“殿下就不要折煞老奴了,替陛下办事,乃是本分,再收殿下的茶水钱,老奴以后都不敢再来给殿下送旨了。” 许安归执意把手中一袋金锞子塞到邹庆的手里道:“大监在父亲面前辛苦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散碎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若不收,那便是不想乘我的情了?” 邹庆轻叹一声,却也不再推:“殿下这话言重了。” 许安归见邹庆收下,便让戍北送邹庆回宫里。 他站在园子里,望着手里的圣旨,许久没动一下。 百晓找来,看见许安归手中的圣旨,道:“接任兵部尚书的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 许安归点头。 “那……殿下从明日开始,便要上朝了吧?” “嗯。” 许安归看了看日头,已经快接近午膳的时辰了:“我去隔壁,你先想想从哪里着手改革军政,最好写成折子。晚上回来再讨论。” 百晓躬身行礼,恭送许安归。 许安归这次走的是季府正门,平伯见许安归,恭谨地行礼:“殿下来了。” 许安归点头,直问:“你们家公子在做什么?” 平伯把许安归引了进来,在前面带路:“公子早起便坐在暖阁里,我忙着没进去看,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过今早宁弘着人搬了一箱子书放在了公子的寝室里,公子身子不好,也不爱动弹,大约正坐在暖阁里看那些个书。” 许安归望了一眼石子路:“我自己走,平伯去忙吧。” 平伯弯腰:“那我去给殿下弄点点心与茶水,殿下中午在府上用膳吗?” “那要看你们主子肯不肯留我用膳啊。”许安归轻叹一声。 平伯笑得好看:“那便是要留下用膳了,殿下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准备。” “我不挑食,不忌嘴,”许安归想了想,“有肉最好。” 平伯应下,笑盈盈地去了后厨。 季府园子不小,园子有侍女在清扫落叶,看见许安归只是点头,也不行礼。偶尔有两个小厮拿着一堆册子走过,看见许安归也是颔首,便急匆匆地走了。 许安归能感觉得出来,这偌大的季府四处藏匿着人,从他进入季府这扇门开始,这里就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平伯年岁最长,对他虽然客气,但是眼里却没有卑微与敬重之色。 跟在许安归身后的镇东镇西戍北三人,更是随时随刻都把手按在身侧的剑柄上。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都能感受得到,季府里的所有人都不欢迎他们。 整个园子,没有人大声说话,只有鸟语,此时听去显得格外寂寥。 快到寝室的时候,许安归看见凌乐站在外面,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许安归看见凌乐,看了看屋子里,问道:“她让你来的?” 凌乐睁眼点了点头。 “府里有事吗?”许安归走过去。 凌乐摇头。 许安归叩门,里面没有回声。 他疑惑地看向凌乐,凌乐道:“人在里面看书。直接进去也无妨。” 许安归推门而入,看见季凉在暖阁用软枕头给自己搭了小窝,整个人跟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软枕里面,慵懒地靠着,一页一页地翻着一本书册。 旁边小矮桌上放了许多一模一样的册子,暖阁地上放着一个箱子,是昨日他们在书房地下室看见的记录盛泉劣迹册子的箱子。 季凉虽然坐姿懒散,但是注意力却是很集中,她侧坐着,双腿蜷曲在一侧,腿上盖了毯子,毯子上摊着书册,一只手翻着页,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小碳棒,碳棒上缠了布,做成一只笔的模样,指着书册里的某个地方,一道一道地划着。 许安归第一见这么个玩意,很是惊奇。 他走过去,坐在矮桌的另一边,目光越过书册,落在她娇小的手上。 季凉缓缓画完最后一页,合上,要再换一本,转头便看见许安归坐在她身边,顿时心中一惊,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她蹙眉:“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许安归看见她跟一只小猫一样,惊得炸毛,觉得有趣,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那根小碳棒:“这是什么乞巧玩意儿?” 季凉没理会他,只是任由他拿去把玩,自己又换了一册,低头翻着。 眼睛看到什么地方,抬头,伸手:“还我。” 许安归自己拽来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笔,觉得这炭笔太硬,画个线条勉强可以,但是要是写字,字写得有笔锋就很困难了,便把炭笔还给季凉。 平伯着人送来了茶点,许安归拿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在这看了半日?” 季凉嗯了一声。 虽然她身子弱,但一直窝着也不是个事。 许安归想分散她注意力让她歇一会,便道:“调任兵部,担任尚书的旨意下来了。” 季凉又是嗯了一声。 许安归沉默。 季凉没听见后话,这才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一脸不悦,好似谁招惹了他一般,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殿下来我这里,只为说这件事?来向我讨贺礼的?” “我们俩之间,就不能说点闲话吗?”许安归不满季凉这幅有事说事的样子。 季凉伸手从一堆书册中抽出一个信封,丢在许安归面前。 许安归捡起来,藏息阁的印泥已经被启成了两半。他从中抽出几张纸,摊开,看去。 纸上记录的是今日早朝上所有官员的一言一行。谁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一条一条按照时间顺序,一目了然。 原来藏息阁记录信息是这么记录的。 难怪她一点都不好奇,因为她知道信息,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你这……几乎就是自己去上了一次朝。”许安归眼睛微睁,“藏息阁还真是无孔不入……” “旨意到隔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季凉又低头看回手中的册子,“这对我来说不是闲话。” “好吧,我们来说说别的闲话。”许安归胳膊撑着矮桌,伸着自己的大长胳膊,把季凉手中书册抢了过来。 “哎!”季凉哪里抢得过许安归,只能瞪他,“你有事没事?没事就回去,想想明日怎么对付那些文官!再不济就操心操心马上就要开始会试!跟我这做什么?” “你不想去看看雀儿吗?”许安归把书放在矮桌上。 季凉这才想起来,昨日盛泉去,硬生生把雀儿从她那喊走。 第176章 不悦 ◇ ◎要去你去,我不去。◎ 许安归起身坐在季凉身边, 伸手一下一下给她捏着肩颈:“低头低了半日,也不觉得脖子疼?” 季凉这才发觉脖子有些僵硬,许安归这一下一下按得虽然疼, 但是疼过之后又是一阵轻松。 “你还会做这些?”季凉侧目。 许安归道:“以前总看见邹庆这样替父亲捏肩膀。” 季凉即便是再不喜欢东陵帝,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东陵帝从登基开始到现在, 除非是病重,没有缺过一次早朝。东陵帝虽然心狠手辣, 但是也确实是一个勤政的皇帝。 季凉动了动身子,把肩膀从许安归手下滑了出来:“下午,我去看看雀儿。” “好,我跟你一起去。遇见什么你处理不了的事情,我帮你处理。”许安归看了看日头,“平伯应该已经把午膳准备好了, 先去吃饭罢。盛泉劣迹斑斑, 这么多事, 你一时半会也看不完,身子垮了岂不是更看不完了?” 季凉点点头, 她确实半日没动过了。 她有些艰难地立起双腿,右腿比左腿更容易木,她手上没劲,揉了揉, 麻木的情况没有好转。 “我来。” 许安归伸手隔着厚重的毯子, 依然按压揉搓得很轻松。 季凉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右腿的血液正在随着许安归手的力度,一下一下重新回到右腿。 “许安归, 你真的不必为我做这些……”季凉低着头, 不敢看许安归。 许安归低着头, 离她的额头极近,他的鼻息宛如一鬃毛,似有似无地拍打着她,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与羞情,爬上了她的面颊,染红了一片雪肌。 许安归看着她的脸,好想下嘴去咬一口,可这是一朵夺命的罂粟,是他无法控制的毒药,一口下去,怕是再也无法独活了。 “只有我俩,也没人看见。”许安归低沉的声音,宛若抛入河底的沙土,在季凉的心河中不断绽开,下沉,“即便是镇东他们看见了,也不敢置喙。” 沙土一般的声音,冲刷着季凉的每一寸血液,好像要把她的理智冲刷掉一般。 她终于是从泥泞中把自己拉出来,倏地从暖榻上站了起来,背过去,走到轮椅边:“用膳去罢。” 许安归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 午膳之后,季凉照例是休息了一会。 许安归则是趁着午后的时间,去吏部办了手续。吏部的办事部被那场不知名的大火烧去了一半,工部还在整修。吏部便把办事部搬到户部院子侧面,专供户部官员讨论的空屋子。 权御山河 第155节 地方不如之前宽敞,但是凑在一起,也是个能办公的地方。 宋谏把一应手续办妥,便亲自送许安归出门。 许安归回身:“宋尚书留步吧,我去礼部拿官服。不远。” 宋谏欠身一礼:“臣便不送了殿下了。” 许安归转身去了隔壁礼部的院子拿了官服与笏板。 礼部霄请因为科举的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便请礼部侍郎叶温年送许安归。 叶温年跟在许安归身侧,缓步而行:“这些小事,殿下着人来做就是了,何苦亲自跑一趟。” “无妨,”许安归负手而行,“不过就是顺路。” 叶温年笑着:“殿下接任兵部尚书,本是喜事,下官想着应该给殿下送些贺礼才是。但殿下一向勤谨,下官也不知道送什么能让殿下高兴。于是想着殿下哪日若是有空,到寒舍一叙,恭贺殿下高升,请殿下一定要赏这个脸。” 许安归睨了叶温年一眼:“过些日子再说罢。” “是。”叶温年颔首,眼看着已经送到了部门口了,他便止步,躬身:“殿下好走。” 镇东牵来马,许安归回头深深望了叶温年一眼,他恭敬地躬着身。 许安归取下短鞭,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镇东镇西跟着一起上了马,跟在后面。 * 许安归到季府的时候,季凉已经醒了。 他把马鞭甩给镇东,去了季凉的寝室。凌乐还是在门口闭目养神,听见许安归的脚步睁开了眼。 许安归问:“她在做什么?” “刚起来,”凌乐侧耳听了听,“刚穿完衣服,在喝茶。” 许安归点点头,叩门而入。 见季凉已经换了一身青衣,束了一半的头发,头戴玉冠,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准备出门了吗?”许安归问她。 季凉点点头:“去梨园看看。” 许安归跟着季凉一起坐马车出门,在车上,他靠在车壁上,忽然开口道:“叶温年邀请我去叶府吃饭。说是恭贺。” 季凉抬起头,冷笑一声。 “他那哪是好心请你吃饭,”季凉合起手中的书册,“是想让你放自己的女儿出来。难不成你去叶家吃饭,不带上叶家女儿?你若带上叶承辉,在饭局上,叶侍郎再吹吹风,那不就等于间接地解了她的禁足?” 许安归看着季凉一副冷淡的样子,心中居然有些小喜悦:“那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季凉睨了他一眼:“为何问我?” “你……难不成想让我单独带叶家女儿去?”许安归道,“嫡庶尊卑有序,你是嫡,你不去,她身为妾室,是不能出门的。” 季凉望着他:“你的意思呢?” 许安归淡然道:“我问你的意思,你倒是来问我——要问我的意思,就是不去。是他自己教导无方,惹了我,是他们错,为何我要给他们机会赎罪?” 季凉轻叹一声:“好歹你尚书的位置,是他与东陵帝一唱一和给你的,你再怎么气,这气也该消了吧。叶侍郎本就不是什么名门出身,熬到这个位置,也算是八面玲珑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去?”许安归扬眉。 “去吧……”季凉道,“这些寒门,若想有名门的底蕴,到底还需要许多年的沉淀。不必苛求。而且你也罚了她一段时日了,那孩子在家里也没受过这么大的苦。应该是长记性了……” 许安归听着听着脸色便沉了下来:“要去你去,我不去!” “你若不想去,”季凉有些愣,“为何要说与我听?” 许安归侧目不看她,听她这么体恤他被迫摆在家里的那些妾侍,就一股邪火压不住地往上冒。 “公子到了。” 枭雨驱车,凌乐不知道藏在哪里,但肯定是一直跟着季凉的。许安归身边的三名亲卫则是骑马,护在马车周围。 马车一停,许安归就直接起身,下了车,丢下季凉一个人在车里。 季凉觉得他这气生的好没道理,明明是他提起的,最后又是他不高兴。 马车车壁落下,季凉自己滚着车轮下来。 这梨园就是宁弘的产业,用来安置一些特殊的、像雀儿那样身不由己的线人。 梨园的班主虽然是宁弘的人,但宁弘出于季凉安全考虑并没有直接跟班主说他们正经主子是谁。他只是交代了雀儿若是在院子里看见季凉,一定要记得多加照顾。 班主是吃这行饭的人,看见昨日宁王带着的人又来了,便想起雀儿被盛泉叫走得事情,立即上去陪上笑脸:“二位公子,又来了。昨日真是对不住,二位公子不与园子计较便是这园子的福气!二位公子……” 季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木牌,握在手里,举到班主的面前。 那牌子做的小巧,刚好被季凉一个手掌遮住,许安归站在侧面,也没看见季凉手中拿的牌子是什么模样的。 许安归能断定季凉手中拿着的是木质的牌子,是因为他离得不算近,也能闻见季凉拿出那块牌子时候散发出一种幽香。 一般能做成牌子,供人拿出来使用,做成辨明身份的物件,都不是寻常的东西。金属制作的东西,不可能有这种幽香的味道。 班主眼前的牌子,确实是一个通体黝黑,上面刻着一个“宁”字,用上好的珈蓝香木制作而成的。牌子上镂空雕刻的工艺及其复杂,不是寻常人能学来的。 宁远商号的规矩,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这张黝黑、刻着“宁”字的珈蓝香木,一概视为宁弘本人。 这个牌子不仅可以调用宁弘名下的任何产业,还可以直接从宁远商号里调用大量的银钱。 打理宁弘产业的掌柜们都知道宁弘有这么一块牌子,但是从未见他拿出来用过,更没人能想到这块牌子的使用者,不是宁弘本人。 班主虽然不知道拿牌子的这个人与宁弘是什么关系,但是也多少猜到一些,他立即收了谄媚的笑容,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季凉问:“雀儿可在园子里?” 班主一听季凉问的是雀儿,脸色便更凝重了,低声回道:“在……后院。” “生病了?”季凉蹙眉。 班主摇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公子随我来吧。” 季凉疑惑地看了看许安归,许安归示意先去看看。 枭雨推着季凉穿过前院楼宇,来到雀儿住的地方。 梨园的后院是一间间平房连在一起建的,只是用墙隔开了。雀儿住的地方是整个平房正中,这间房子阳光极好,足以看出雀儿在梨园是及受宠的。 班主引着季凉一行人到了门口,自己上前去扣门:“雀儿,有公子来看你。” 第177章 沉沦 ◇ ◎他声音宛若夜晚的光灵,洒落在她耳里。◎ 雀儿本来躺在床上, 蹙着眉忍着疼痛。他早早就交代了班主这几日说他病了,不接客。怎的班主这么没趣,还引客来? 雀儿不耐烦地喊道:“不见!” 班主有些为难地看向季凉:“季公子……您看……” 季公子? 雀儿在屋里听见班主这么喊, 顿时身上便不疼了,他半撑着身子, 向外看去。果然看见一个不高的身影, 印在窗户白纸上。 雀儿当即喊道:“等下,班主!请季公子进来。” 听见屋里应了, 班主也不好拦着,只能推开门,让人进去。 可是雀儿住的屋子并不大,站不下那么多人。于是许安归便推着季凉进了屋,其他人留在外面。 雀儿想起身给季凉行礼,季凉摆摆手:“你躺着吧。” 雀儿也不好躺着, 便把枕头立起来, 靠在枕头上。不过一日, 他娇艳的脸就变得如同枯萎的花一般,没有了颜色。 “这是怎么了?”季凉蹙眉, 打量着他。 雀儿无力地笑着:“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盛泉,”季凉顿了顿,“打你了?” 雀儿抿了抿嘴,还是笑着:“没有。” 季凉着急, 从轮椅上站起来, 想要去给雀儿摸摸脉。 雀儿一惊:“公子!怎么使得!” 他惊恐地望向外面:“公子!不可……”他压低了声音,“公子不可站着!” 季凉蹙眉道:“你若不想我着急, 便实话实说!” 雀儿不愿意说, 可季凉就那么站着望着他, 好似他不说,她便亲自去确认一般。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打我……” “那是什么?”季凉疑惑,许安归拉了拉她,示意她还是坐下。 季凉望了望许安归,许安归是一副认真的表情,她便也不再固执,便坐了回去。 雀儿望了望季凉,话在嘴边无法启齿。 季凉着急,却又不忍心再逼他。 “我听闻,”许安归忽然开口,“许都纨绔子弟都有一些恶习。喜欢玩一些……” 许安归看了季凉一眼,季凉回望他还是没听明白。 雀儿见许安归已经帮他开了一个头,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盛家三公子,喜欢玩火。” 玩火? 季凉还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许安归好像已经听明白了。 他眉宇缓缓蹙起,沉声问道:“灼你哪里了?” 许安归这话一出,季凉才恍然大悟,原来盛泉喜欢用火烧人?! 雀儿抿了抿嘴:“哪里私密……就烧哪里,反正面上……是看不出的。” 季凉顺着这话继续往下想,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信息是对上了,瞪大了眼睛望着雀儿:“你说你被净了身,莫不是也是因为盛泉有这癖好的缘故?!” 雀儿不太想回想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前些年,盛家三公子第一次来梨园,他本不喜好男风。可他一来就看见了我……” 生得好看。 权御山河 第156节 雀儿从来都没有把自己生得好看当做资本,像他这样的人,生得越好看,经历的事情就越多。 “你怎么知道?”许安归有些好奇。 季凉冷言回道:“书册里写的有。灼伤戏子下体,让其只能净身……所以,他昨日来,又是灼你的下身?” 雀儿点点头。 “你为何不跟宁弘说?”季凉憋着一股恶气,“就算你想自力更生,也可以选一个别的事情做!” 雀儿苦笑,抬眸看向季凉:“公子……我只要在许都,就躲不开他的。除非我离开这里。可是我不能离开许都。你知道的!我要亲眼,亲眼看着这一切。” 走向覆灭。 雀儿用眼神把这四个字刻在了季凉的眼眸里。 季凉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不断地蜷缩,颤抖。 许安归看得懂雀儿眼中的意思。 在许都每一个为了季凉而苟且偷生的人,都是怀揣着这个信念。 他们不愿意走,也不愿意退,是因为他们还有军门的傲骨。 他们都认为只要自己多忍辱负重一些,他们就会有一丝丝翻案的机会。 这是一双双手,一个个枷锁,套在季凉的脖子上,死命地拽着她。把她拖行在复仇的道路上,让她、他们都鲜血淋淋! “公子,”雀儿缓缓地挪向床边,“我的身子已经这样了,我可以……我可以……” “不行!”季凉猛然张开眼,“我不允许!” “公子……”雀儿绝美的脸上留下一串泪,带着牡丹盛世的容姿蜷缩在季凉的身前。 “你随我回季府,好生养着!”季凉说完便自顾自地转着轮椅出了屋子。 许安归盯着这个才不过十六岁的柔美少年,久久不语。 “班主,”季凉抬眸望向梨园的班主,“雀儿我带回去了,梨园撤了他的牌子吧。” 班主一脸错愕,这是什么情况?这算是替雀儿赎身了? 班主想了一会,才回过味来,这人今日是带着宁主子的牌子来的,想要带谁走,他都必须放行。他虽然心疼自己少了一个赚钱的台柱子,但此人有宁弘的珈蓝香木的牌子,这事由不得他做主。 “是。”班主颔首。 “镇东镇西,”许安归跟着出来,“你们再去找一辆马车,务必把人送到。” 镇东镇西领了命,很有默契的,一个去租车,一个进屋子,帮雀儿收拾东西。 季凉自己滚着轮子,滚着滚着,她便有些滚不动了。 有一种无法自制的情绪冲撞着季凉脑仁。 头疼得厉害。 她扶着额头,脑子里好像有许多条蛇在不断地窜行,挤得她头痛欲裂。 她忍不住动手砸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动手,就再也控制不住,每砸一下,她就获得比头疼更疼的痛苦,这种痛苦越强烈,她的心中就越舒畅。 她脑中不断有另外一个声音,宛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趴在她的身上,把她往下地拖行,那个恶鬼在她耳边低语:很痛苦吧?八年前,北寰将军府上下几千号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很痛苦吧?来吧……来跟我一起,跟我一起回到本该属于你的地方。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来吧…… 季凉感觉周围的土地在一寸一寸地变成沼泽,她坐在中央,无处可逃。 泥沼之中,有许多双手,趴在她的轮椅周围,向上爬,爬到了她的腿上,肩膀,扣住了她的头。 那些泥泞的手捂住了她的眼,堵住了她的耳朵。光在逐渐消失,声音也在消失,她眼看着自己陷入一片黑暗。 她颤抖地伸出手,企图抓住最后一点光尾。 救我……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沉沦,我不想这样下去……救救我…… “季凉。” 黑暗之中忽然落下一滴水,湛蓝无比。 “季凉……” 那滴水在她眼前沁开,带着她身上的泥泞往下蜕变。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那片沼泽之中拉了出来。 “季凉!” 许安归的声音宛如一道光,直接劈裂了她沉浸的黑暗。 “季凉!!” 这一声,季凉的五蕴六识忽然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许安归,正握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她,把她拉出了那片泥泞之地,把她救了出来。 季凉睁大了眼睛,满眼的惊恐,瞬间就落下一串眼泪,她扑到许安归的肩膀上,死死地抱着他。 这是季凉第一次主动抱他,许安归愣了一瞬,眼眸就变得柔和了起来,他一只手掌盖着她的头,慢慢地抚摸着。 他声音宛若夜晚的光灵,洒落在她耳里:“你在想什么?” 季凉抱紧许安归,摇头。 梨园里还有别的客人,自然有认识许安归的人,见他抱着一个瘦弱的公子,模样怜惜。顿时惊得捂住嘴,拉着旁边的人,速速躲了起来。 许安归柔声道:“回去罢?薛灿晚上是不是要去你那里?” 季凉把脸在许安归的肩膀上拱了拱,才嗯了一声。 许安归见她把眼泪蹭在自己衣服上,觉得好笑,让她坐好,亲自推着她出了梨园。 回去的路上,季凉的目光一直落在马车窗棂上。 窗纱被风若有若无地带起来,她时而看得见外面行人低头看着摊上的玩意,时而只能看见窗纱蒙的一片模糊。 她愣着神。 许安归伸手去摸她的手,季凉才回过来神来,想要把手抽出来。 许安归却握住不松,帮她暖着,问道:“手怎么这么凉?这都四月天了,还住在有温泉的房子里。” 季凉低声回道:“月卿说我气血不好。不宜在冷得很的地方待着。” 以前季凉常年住在南方养病,那里确实比许都暖和。 “我帮你捂一会,再不济回去拿个手炉罢,谁也没说初夏了就不能用那东西。晚上薛灿去你那里,让薛灿给你开些养气血的方子,有什么难弄的药材跟我说,我去帮你买。嗯?”许安归望着她。 季凉其实很想说没用的,过去的八年里,月卿与薛老神医用了无数的药方想要把她亏损的气血补回来。 可她消耗的是心神,她只有什么都不想,不费脑子,才能让自己身体状态好一些。 但她看见许安归一脸担忧的样子,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喝药若是能让身边的人放心些,那便喝吧。 她点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啊,跟编辑商量了1号入v,更新下作话_(:_」∠)_ v后,周六周日都万更,爬勤奋更新榜d(^_^o) 倒v从30章开始,注意哦。 不会玩抽奖,等我开v了以后研究下,玩下抽奖。 别人家可爱有,我的宝儿们也要有,等我研究研究嗷,注意我最近的公告还有作话,嘿嘿。 第178章 通气 ◇ ◎先说一声,好办事。◎ “你定的是明日回王府?”许安归揉了揉她的手, “要不要再多住几日?回去了人多眼杂,未必有这么自由的时候了。” 季凉摇头:“你我都不在府里,我怕苏青应付不来。” 许安归道:“无妨, 有叶承辉的事在前,全府上下, 没人再敢找你的麻烦。” “你院子里那几个, 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才禁了叶承辉几日的足,叶侍郎就知道了, 要请你喝酒。”季凉道,“可见你那院子里现在耳目还多着呢。” 许安归笑道:“我正愁没机会发落赵惠。她就撞到我面前。” 季凉叹了一口气:“你发落赵惠……” “晚上我们吃什么?”许安归不想听季凉跟他说后院那几个跟他没关系的女人,打了岔,“季府的厨子会不会做炙羊肉?” 季凉看着他的手:“大约会吧。” 马车回了季府,许安归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在季府用了晚膳。用完晚膳许安归便回了温泉馆,百晓已经拟好了几条改革军政的法子, 等着他回来商讨。 季凉则是夤夜又去了一趟画舫, 与苏青把身份换了回来。 宁弘也在画舫上等着季凉, 看她这样来回跑,少不得念叨:“公子这样也太辛苦了些, 在王府不方便,时不时要回宅子看消息……不然就一直让苏青在王府替着公子吧。” 画舫上的女子在帮季凉梳头发,宁弘跪坐在季凉的身后,神情忧虑。 季凉从铜镜里看着他:“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不回去, 许安归就不回去。温泉馆里到底是临时住所, 穿的倒也罢了,厨子都没有一个, 难不成你想让他天天来季府用饭?就算你愿意, 季府里那些人也不愿意日日都看见许安归。” 宁弘无话可以反驳。 “我让梨园摘了雀儿的牌子, 你找人好生照顾他。”季凉整了整自己的外衣,“切不可让他有了轻生的念头。” 宁弘颔首:“是。” “我要摆脱安王妃的身份,还需要些时日。”季凉抬眸,看着铜镜中稍微易容过的自己,“不会太久的。” 宁弘总觉得季凉说这句话的时候,言语里透着寒凉。 可他不敢问,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权御山河 第157节 当夜季凉便回了安王府,许安归也是深夜回的,两人几乎是前后脚。 许安归回府,先是去清风阁看了看季凉。 季凉正要就寝,人已经上了床,许安归就来了。 这几日看她男装的样子,清秀病弱。看她换回女装的模样,虽然还是那样,但是多了一丝的娇柔。 大约是换了妆容的缘故。 季凉见许安归来,有些紧张抓着被角问他:“你……今晚在这里歇着?” 许安归伸手去摸了摸季凉的手,比之前热多了,摇头道:“我晚上去朗月轩住着。入夏了,天亮得早,上朝也往前提了几刻。我早起还要去校场晨练,起得太早,怕扰了你睡觉。现下,就是回来了过来看看你。” 季凉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些小失落:“夜深露重,你快些去休息罢。” “不急,”许安归道,“我在你这里坐会,看你睡下了,再走。” “我有什么好看的,这就睡了。”季凉脸颊微红。 许安归微笑:“你再多说几句,天都要擦亮,我就可以直接去校场了。你明日若是没事做,可以去朗月轩,继续看那册子。我帮你带回来了一些,等过几日你看完了,我再去帮你拿。” “许安归。” 季凉心中一动,望着他。 “嗯?” 他抬眸,盯着她。 “谢谢……” 季凉说完便拉起了被子,背过身去,睡下了。 许安归没想到她会跟他道谢,无论如何,只要她开始慢慢接受他,不再怨恨他便好。 许安归起身,帮她把被角塞好,然后垂首,一吻落在了她的鬓角,声音似冬日里的暖阳,暖了这一夜的寒冷:“睡吧,我走了。明日上朝回来,再与你细说。” 季凉闭着眼睛听着许安归开门又关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看向门房,手摸着方才他亲吻过的鬓角,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 有些事情,就算明知道不可以。 但水滴石穿,总会被允许的吧? 季凉心里这样想着。 * 许安归回到朗月轩,沐浴之后就休息了。 次日,寅时三刻,戍北叩门叫醒许安归。许安归睁眼,应了一声,戍北立即去传热水。 简单梳洗一下,许安归便去了校场开始跟着府兵一起上操。 早操多是跑圈,打拳,意在强身健体。眼看快到卯时,许安归才从校场上下来,沐浴洗掉了一身臭汗,换上了昨日从礼部领出来的、三品官员穿的绛红色官袍。 他本就生得有些阴气绝美,换上一身红色,越发的让人挪不开眼。好似四月里所有以红为美的花儿,把所有的艳丽都聚在了他身上一般。 早饭简单地用了三个馒头,喝了一碗羊肉汤,吃了几块羊肉,许安归便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肚子竟有些小撑。 他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肚子,暗暗感慨,这到底是不比在北境训练场,饭量比之前都少了一半多。 其实不仅是他,戍北镇东镇西三个人饭量也是骤减。 三人皆是珍惜一切可以上操的机会,拼命的保持现有的身形,心中皆是暗骂:这该死的富贵生活。 用了早饭许安归骑马出门,他手中拿着短鞭驱马,在清晨逐渐喧哗的许都街头奔驰而过。 沿路的百姓,不少都停下手中的事,痴痴地望着许安归疾驰而去的背影,暗自感慨,真好看……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许安归到的时候,正阳门前已经稀稀拉拉地凑了几波人。只看官服颜色就知道是来奏事的五品之下的官员。 戍北接过马缰,牵着马去了马厩。 郭怀禀与郭睿明两人坐在马车上,远远地就看见许安归站在正阳门前,负手而立。 许安归去季府找人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郭府两只狐狸此时此刻是热炕上的蚂蚁,想跑跑不了。 郭睿明掀开帘子看见许安归正在低头整理袖口,他以武将的规制用袖扣把广大的袖口给扣了起来。心中忍不住地打鼓,他放下车帘转身看向郭怀禀。 “父亲,安王殿下在外面。”郭睿明蹙眉,“需要我去探探话吗?” 郭怀禀向后靠了靠:“去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其实此时此刻,郭怀禀心里也没谱。他万万没有想到,苏青接触的人,居然是那个从南泽来的鬼策军师。 那个人坐在暮云峰上都能以过人的心智操控天下战局,更不要说他现在身处许都之中。 他救苏明哲是偶然,还是早有预谋? 他是想用苏明哲跟许安归换取他下辈子的富贵,还是…… 不,若是公子季凉想要的是荣华富贵,那这会朝廷早就不安宁了。可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那他留着苏明哲,握着郭府的把柄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郭睿明听父亲这么说,就知道他这只老狐狸也没谱。 但,他们总是要下车,躲肯定是躲不过去。 想罢,郭睿明闭眼,心一横,先下了车,直直向许安归走去。 “殿下。”郭睿明抱拳欠身。 许安归回头看见是郭睿明,笑道:“郭尚书,早。” 郭睿明亦是笑道:“没有殿下早。” “我也不过就是习惯早起去上早操。”许安归望着郭睿明,似是想起什么事,稍微收了收笑意,放低了声音,“郭尚书,既然在这里遇见了,有些话,我先给尚书提个醒吧?” 郭睿明微笑着,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沉了下。 提个醒?什么醒? 郭睿明拼命地放慢呼吸,保持笑容,缓缓颔首:“殿下请说。” 许安归向郭睿明侧了几步:“过几日,尚书且有的忙了。” 郭睿明愣了一下,一副不解的样子:“殿下这话何解?” “这些年北境军的军饷,”许安归侧头,离郭睿明的耳朵近了些,狭长的眼眸睨着郭睿明,“我即回来了,必然要追查到底。提前给郭尚书通个气,尚书心里有个数,大家好办事。” 郭睿明一听是这件事,悬着的心瞬间便落回了肚子里。 郭睿明是何其聪明的人。他是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怎么从一个翰林编修升到尚书令总揽六部之权。 他对于时政,有着超乎超人的敏锐。 从他在户部当侍郎开始,户部大权就几乎已经落在了他一个人手里。 在北境军饷这件事上,他是留了心眼的。 许安归到底是皇子,以他的能力,他必不可能一直在北境带兵。太子不会也不允许许安归在外手握兵权。 所以在郭睿明眼里,许安归回许都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丁的事。 正如许安归所想的那样,郭睿明不敢也不想惹他,所以北境军的军饷,这八年来,郭睿明从未克扣过,在这件事上他问心无愧。 此时,许安归跟他说这件事,就是告诉他,户部要给他准备这八年来北境军军响的账簿,他要查账。 第179章 归位 ◇ ◎各归各位。◎ 郭睿明点头, 看不出有一丝慌乱,坦然道:“是。若是查北境军粮饷这件事,户部一定全力配合。” 许安归侧目睨了他一眼, 这人沉稳,不愧是郭太师一手教出来的人。 “日后追回这些资产, 还望户部多费些心。”许安归道。 郭睿明颔首, 没敢接这话。 这话要怎么接?说,好? 这不等于告诉许安归, 兵部下面的人贪赃军饷这事,他是知情的?可兵部报上来的账目跟户部都对得上,他又从何而知? “上——朝——” 这一声解放了郭睿明,他立即欠身:“殿下,请吧。” 许安归也不多言,挑眉看了看郭睿明, 进了正阳门。 这是许安归归来之后第二次上朝, 太子站在左侧第一排, 朝廷三公站在右侧第一排。第二排左侧三省长官,右侧则是六部尚书位置。 许安归到了议政殿, 看见文官都很是自觉地往前站,武官看见许安归都纷纷抱拳,微微欠身,表示礼遇, 然后就落到了朝堂最后, 低着头,手中的笏板也是摆设, 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许安归站在正中央, 瞧着这站位,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礼部尚书霄请刚站定,看着身旁少了人,这才反应过来,站在他身旁的刘旗已经回家孝敬自己病重的父亲了,兵部尚书的位置由安王许安归接任。 霄请抬头看去,扫了一圈,前面人站着的齐整,却不见许安归,又回头去看后面。 一眼就看见许安归站在议政殿的中间,不上前,也不后退,眼睛一直前后扫视,一脸不满的样子,霄请当即身上出了不少冷汗。 他极有眼力地低头溜过去,压低道:“殿下,您的位置在前面,随微臣来。” 许安归见霄请这样,倒是眯起了眼睛,望着他,不言语。 霄请心里隐约知道许安归想要说什么,但是他又不敢妄议,只能硬着头皮,意有所指:“这朝堂上的站位是早就定下的规矩,殿下若有什么不满意,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应提早知会微臣。” 许安归睨了他一眼,笑了笑:“这事,本就是你该管的,需要我知会什么?” 霄请不敢跟许安归装傻,上次装傻差点把性命都给装掉了,这次再装傻,恐怕自己这后半辈子都要毁了。 他连忙欠身,态度极好:“殿下,殿下!这事,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许安归不看他:“霄尚书,这本就是你失职,礼部尚书这位置你若德不配位,大可退位让贤。礼部叶侍郎我看就是一个明白人,这事若是交给他处理,他定能处理的很好。” 霄请后背被冷汗沁透,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请殿下,让微臣思量思量……” “陛下驾到——” 正说着,东陵帝来了。 宵请根本就没时间想,就先跟着众臣一起跪下行礼。 权御山河 第158节 平身之后,东陵帝望着站在中央的许安归与霄请,刚要张口,宵请立即跪下:“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东陵帝心中有些猜测,但是面上不动声色道:“你何罪之有啊?” 宵请膝行了几步:“臣这些年疏忽了上朝站位,是臣失职!请陛下惩罚!” 东陵帝扬了扬眉,看向许安归,许安归站在中间不肯落位,八成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才接任兵部尚书,就要替所有武官在朝堂上出头…… “朝堂站位?”东陵帝提高了声音,意图让站在后面的武官们都能听见。 果然,这一声,让许多原本低着头,无所事事,站在大殿最后的武官们,纷纷抬起了头。 霄请又是一拜:“东陵开国之初,先帝就定下规矩,朝堂之上,文官按照品阶站大殿左侧,武官按照品阶站大殿右侧。今日若不是得安王殿下的提醒,微臣还会继续错下去!微臣接任尚书之职时日尚浅,没有按照礼法,洞察朝堂之上站位有错,是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请陛下严惩啊!” 许安归瞥了霄请一眼,能站在这里的,果然都是老狐狸。 先发制人承认自己有过失,然后把这罪推给前任礼部尚书,前任礼部尚书两年前就病逝了,难不成还要把一个死人从地底刨出来问罪? 可说到底朝堂之上站位有错这件事,寻根源,也是因为东陵帝的默许,但是霄请极其聪明的把这件事全部拦在了自己身上,不让东陵帝有一点难堪。 有臣下如此,难道东陵帝还忍心严加苛责? “哦?”东陵帝高问一声,看向礼部侍郎叶温年,“叶侍郎,礼法里当真有这一条?” 叶温年上前一步,回道:“是。尚书大人记得一点都不差,是记在《堂礼·位》这一卷里。若陛下想看,微臣这就回部里取来。” 东陵帝摆手,问郭怀禀与解和:“太师与太保是两朝元老,都担任过礼部尚书,对文武官站位这件事肯定记得清楚,礼法里可是这么写的?” 郭怀禀与解和相互看了一眼,纷纷侧步,抱着笏板,欠身道:“确有此事。” “哦……”东陵帝点点头,手一挥,“既然郭太师、解太保与礼部皆说有这回事,那就把位置换回来吧,没多大个事儿。” 东陵帝把文官武官换位这件事说的跟过家家一般,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站在前面的文官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作何反应,站在后面的武官也是面面相觑,很多人甚至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不动?”东陵帝蹙眉,朗声问道。 这一下,大家才如梦初醒,文官纷纷向左侧聚拢,站在左侧的后面的武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干什么,一时间大殿左侧,推推嚷嚷,一片喧闹。 礼部尚书霄请站起身来,拿着笏板,大声喊着:“不要乱!不要乱!文官先站左侧,武官先去右侧,位置我一个一个给你们安排!不要乱啊!” 郭怀禀与解和俩倒是很识趣,并肩缓步向着太子那边靠拢。 郭怀禀轻叹一声,解和听着低声笑了笑问道:“太师叹什么气?” 郭怀禀摆手:“只是上了年纪,听不了这些聒噪而已。” 解和笑而不语,两人一句话的功夫,就站在了太子身后。许安泽微微侧目,看了看后面乱的不成样子的朝堂,看见许安归一人独独站在朝堂中央一动不动,安然自若的样子就生气。 真是威风,新官上任第一天,就叫这朝堂颠了隔个,不仅颠了个,还搬出礼部礼法来让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钻研礼法的? 许安泽眼眸微眯,转向殿上,看见东陵帝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睑却是微微下坠的。许安泽安耐住性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断地安抚自己。 小半个时辰,霄请与叶温年才把人员站位落实。 许安归身为兵部尚书,是独领武官站在大殿右侧,许安归身后就是宣威将军江狄,再往后就是宁远将军石武。 武官这边位置上缺人,缺得有些多,人也站得稀稀拉拉。 但是不管怎么说,许安归却是如武将中传闻的那般,是他们的希望。 文官武官把位置换回来这件事虽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对于被文官欺压了八年之久的武官来说意义非凡。 这意味着,东陵荒废了八年的军政,在今日,终于要重新振作。那些被文官踩在头上为所欲为的日子终将过去。 他们武官,终于也有了靠山,可以挺直了腰板站在朝堂之上。 文官这边看着武官那里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忍不住酸道:“人都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想有些人,就是记吃不记打。” 石武别的没听见,就听见了这一句,立即暴脾气就上来了,他转过身,去寻找说这话的人,准备破口大骂,不想却被江狄给硬生生拉了回来。 “那些文官,一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去跟他们辩?自取其辱?”江狄低声训斥石武。 石武读书不多,江狄方才劝他那些话,那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放在一起,让他整个句子都有听没有懂。 但是石武看见了许安归回头睨了他一眼,那一眼带着威胁与杀气,让石武不敢再动。 方才那酸话,也不知道是谁在吵闹之中故意说给这边武官听的,但是许安归已经用一个眼神看回去,让所有望着武官这边的文官都闭了嘴。 许安归浑身上下撒发出一种嗜血的杀戮,他目及之处,都有一种千年霜雪一般的冷煞。让那些人不敢再信口胡吣。 许安归归来的手腕何其强硬,就连如日中天的太子,都要在这时避其锋芒,还有谁敢跟许安归硬碰硬? 那些老狐狸小狐狸,知道许安归不是善茬,再加上明眼人都知道他眼下在东陵帝心中地位,顾及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敢再上去触霉头。 纷纷低头,保持安静。 站定之后,六部照常奏禀需要讨论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啊,这入v失败,还差点收藏,哈哈。(拍地笑死) 这段时间系统在一直帮我试v,哪天开v我也不太清楚,先继续更着。 抱歉抱歉,哈哈哈哈。 第180章 找茬 ◇ ◎李尚书,劳烦了。◎ 户部说春耕时节, 北方大旱,恐今年收成会骤减。南边多雨,种下去的种子, 多被泡烂,南边的收成恐是也要受些影响。只有中部今年冬天有雪, 开春了雨水适佳, 若后面不出大乱子,应该是个丰收年。 郭睿明又道, 北方之前雪灾,朝廷已经开仓赈灾。开春又是一个月没有见过雨水,北边民众疾苦,户部想免掉北方今年的杂税,好让北方休养生息。再拨出一些银钱去中部购买种子,免费发给返乡的农民, 这样, 免苛捐杂税, 朝廷发种子,可以更好的引诱雪灾出逃的人们重新回去, 盖房开荒种地,稳定民心。 郭睿明说罢,工部尚书李涵上前道,今年北边河流上游大雪封山, 开春之后南边多雨, 入夏之后河流下游恐有水患,沿河堤坝应该提前派人去巡查, 若有失修或是不稳固的, 应该尽早安排人去加固, 免得夏季暴雨连绵,下游河水暴涨决堤。 礼部最近在准备会试,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没有什么重要事汇报。 刑部的事情,向来都是多如牛毛,若是要事事禀报,说道天黑都说不完。今日倒是送来了一批斩监候的人,给东陵帝复核。 吏部尚书宋谏向东陵帝汇报了去岁官员考核,并且向东陵帝递交了一份人员调用的名单,其中有业绩全优往上调任的,也有业绩特别差,需要撤职留观的。 东陵帝接过来,案牍上又堆满了劄子。 东陵帝直了直身子看向许安归:“兵部有事要奏吗?” 许安归看了看其他五位尚书,见他们都望着自己。 看样子其他五部是把今天要说的事情说完了。 许安归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本劄子:“臣想说的,都在这里了。内容比较多,陛下还是慢慢看得好。” 东陵帝示意接过来,邹庆上前接过来,放在案头。 东陵帝揉了揉肩膀:“没事,就散了吧。” “散——朝——” 下朝以后,各部官员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急行,回自己的官署,继续做事。 许安归新官上任,兵部本就没什么差事,他在前面缓步走着,倒是与周围那些急行的官员格格不入。 江狄与石武从后面跟了上来,跟许安归抱拳行了军礼:“殿下。” 许安归微微点头,示意他们跟他一起:“我去兵部官署看看。” 江狄问道:“殿下去官署做什么?” 许安归奇怪地反问:“不去官署,做什么?” 石武呵呵傻笑道:“殿下,兵部就没那么多事。从刘尚书接任开始,兵部的官署我们七、八年都没去过。” 许安归睨着石武,眼眸里带着冷气。 石武见状也不敢造次,立即收了笑,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江狄一边走一边跟许安归解释:“前任兵部尚书,刘大人是个老好人,那件事之后,被推倒这个位置上来也是如坐针毡。他既怕自己做得好了,惹上殿们厌烦。又怕自己做得不好了,仕途不保。所以,他一直守着兵部,不出大错便是。其实,兵部还能有什么大事……边关的重将亲眷,都被压在许都……” 许安归眼睑微沉,一言不发。 兵部掌管武官铨选考核及军籍、地图、疆界、边防、车舆、厩牧、驿传、装备、军械、仪仗等军事行政之节制。 朝东门后的八年,无论是军籍、地图都再也没有更新过。 戍边之责,北边有许安归一直与威胁最大的乌族部落迂回作战,南边有重兵把守,西域西神佛国一向不喜战事。这才让东陵帝国有八年之久的安稳。 兵部现在无论是装备、军械、车舆,还是厩牧,不是原地踏步,就是几乎没有在办。 唯一还在运行的事物大概只有驿传与仪仗这两样了。 仪仗现在主管是石武。 兵部的官署修在皇城仪仗队校场边上,许安归步行到官署,这是一个标准的官署院子。 门口有一对石狮,石狮上缝隙间落满了糜烂的树叶与发黑的雨水,门楣也是朽木,一阵风穿门而过,都能看见木梁上掉下的木屑。兵部官署的牌匾掉了一个角,牌匾上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落满了灰尘。 五层青石板搭成的石阶,有四块都已经碎裂,极不平整。 拾级而上,许安归推了一下官署大门,只见一扇门直接倒了下去灰尘肆意,另一扇门干脆就推不动。 许安归后退一步,扇了扇四处飞扬的尘土。 江狄与石武尴尬地对视。 许安归只想到这兵部官署没人,没想到这里居然闲置了八年之久。不仅地处偏僻,就连官署都没人维护,简直可以直接列入危房,推倒重建了。 如果不是不远处校场上还有仪仗训练的声音,身处这破败之地,怎么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居然是兵部官署。 许安归继续往里面走,只见官署地面的石缝里到处杂草丛生,藤蔓已经把官署的大门给爬了个严实,根本进不去。更不要说进去看里面的东西了。 许安归蹙眉回头,望着江狄与石武。 江狄很是机敏,立即低声道:“属下这就去给工部写条子,让工部的人来修缮。” “我亲自走一趟吧。”许安归甩袖,转身又去了工部。 工部官署李涵刚点了去巡河的人,正在写劄子,禀明人选。 权御山河 第159节 工部门口的杂役,远远地看见江狄,立即一路小跑进官署禀报:“尚书大人,江将军与石将军来了。” 李涵微微一愣:“就他们两人?” 那杂役想了想:“还有一个身着三品官服的长相极其好看的男子。” 李涵一听立即放下笔,撩起袍子,一路小跑到官署门口迎接。 “殿下。”李涵抱拳向许安归行礼。 在官阶上李涵与许安归同为正三品,可许安归亲王身份却是正一品,朝堂之上,他只需要拜太子与东陵帝,就连三公都要对许安归行礼。 许安归眯着眼,望着李涵:“李尚书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李涵起身的时候想了想,回道:“是,因为兵部官署修缮的事情?” “正是。”许安归点头。 李涵额头上渗出了汗,他支支吾吾:“殿下,先进里面喝一口茶。” 许安归扬眉:“茶就不喝了。还有许多事要做,李尚书只告诉我一句,这修缮兵部官署什么时候可以修好。兵部总不能在校场上搭个棚子办事吧?” 李涵笑着,心里正在飞快地盘算,再从户部要钱修缮的兵部官署的可能性有多大。 每年户部都给工部拨的有专门的款项修葺维护官署。但是之前吏部走水烧掉了一间屋子,李涵先把兵部修缮的费用都用在了户部官署重建上。 许多年兵部都没有人来报过修缮,李涵几乎已经忘记兵部官署已经八年没有进行维护了。 兵部官署已经许久都没修缮过了,正常的维护费用肯定是不够的。 不然,就把其他四部的修缮维护费紧着兵部先用? 想到这李涵一拜:“十日。工部一定是十日之内把兵部官署修缮好。” 许安归扬眉:“五日。” “殿下!”李涵欲要还价,但许安归不想给他机会反驳,直接道,“李尚书也给兵部找个临时办公场所吧。” 兵部官署懈怠修缮这事,本就是工部失职,许安归亲王之尊,官位与他平级,来找他而不是上劄子参他,已经给工部留足了面子。 李涵虽然肉疼银子,但是俗话说,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现在能用银子买许安归手下留情,比起礼部尚书霄请来说,他能用银子解决许安归,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涵连连弯腰行礼:“是是是,微臣记得,仪仗队校场有一排供人休息的房子,微臣派人去收拾下,殿下明日就可以去办公了。” 许安归抱拳:“有劳李尚书了。” 说完,便带着江狄与石武离开了。 许安归走后,李涵差点没站稳,还是身边的杂役扶了一把,才稳住身形。 他回了官署唤来工部侍郎赵弥:“你去跟礼、刑、户解释,修缮费的问题。” 赵弥有些犹豫道:“眼下礼部与户部不会说什么,可是刑部那里……” 李涵来回踱了几步:“盛尚书那里,安抚着,兵部官署太久没有修缮了,这次既然要修,肯定是大修,需要多少银子,现在还说不好。你只说若是有结余,定然先紧着刑部。” 赵弥点头,也没什么很好的办法。毕竟这确实是工部失职。他虽然背靠赵皇后,但这事李涵跑不掉,他身为工部侍郎一样要受责罚。 赵弥知道,李涵找他来办这事,就是因为他姓赵,而盛明州是太子的人,多少会卖他一点面子。 “还有,安王殿下给我们五日时间修缮,工程时间太紧,你先安排好人了,再去知会其他部门。”李涵捏了捏眉心。 赵弥应下,便去着手安排人了。 许安归想着既然明日才有地方聚集,今日便也不用继续留在官署了,他回身道:“你们先回去养精蓄锐。重组军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们要把精神养好了,才能应对。” 作者有话说: 哈哈,入v失败,原因是差几个收。(拍地狂笑) 后台会在这几天一直尝试帮我入v,我也不知道哪天收藏能攒够,如果通知我入v,成功我就准备万字更新。 这几天没成功之前,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更新。 哈哈,抱歉抱歉,第一次入v,不清楚还有入v失败这一说,先发一章,第二章 ,晚上10点发。(原谅没见识的我,以为跟编辑说了开v,就一定能成。) 第181章 伶俐 ◇ ◎不愧是在赵皇后身边的人。◎ 石武看了看江狄, 江狄看了看石武,俩个人欲言又止。 许安归笑了:“有话直说无妨。” 江狄道:“殿下,在都的武官想与殿下喝一场酒。我们都是粗人, 不懂那些风雅,但就想与殿下好好的喝一场。殿下回来了, 成为兵部尚书, 我们才有指望。我们终于挺直了腰板。” 石武接着说:“正是这话,弟兄们都想敬酒给殿下。祝贺殿下成为兵部尚书!” 江狄与石武眼里满是期待与热诚。 许安归也许久没有与武将们在一起喝过酒了, 便点点头:“好,今晚,你们定地方。我们不醉不归!但只有今晚可以放肆,日后你们都要勤谨点,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 “好!” 江狄与石武立即招来自己的马,准备召集兄弟们想想晚上去哪里请许安归喝酒。 戍北牵来许安归的马:“殿下回府吗?” 许安归道:“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你回府, 让赵惠挑些礼, 我们去拜访刘府。顺便告诉百晓晚上酒宴的事, 让他也去。镇东先行,告诉刘旗, 我一会去府上拜访。顺便告知他,我是去问他要兵部兵籍,还有些有关于兵部相关事宜。镇西跟着我去拿个东西。” 镇东得令,上马, 先去了刘府。 戍北回府, 先是告诉百晓晚上武官宴请酒席,去往后院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清风阁, 寻思了半晌还是决定去跟安王妃知会一声。 季凉在朗月轩查看盛泉这些年犯的事, 戍北叩门进来,季凉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王妃,殿下今晚会回来得晚些,在许都的武官们想与殿下喝酒。”戍北想了想又道,“殿下让我回来准备一些礼去拜访刘旗,下午就不回来了。” 季凉点点头,今日早朝发生的事情,藏息阁已经把密信递了进来,她已经知道了。 武官这么多年第一次这般扬眉吐气,自然是要好好谢谢许安归。武官行伍,甚少读书,表达感情简单粗暴,坐在一起喝酒那便是最大的认可。 季凉小时候在北寰府的时候,经常看见那些跟着她父亲的武将在校场里生火,烤肉,喝酒。知道武官大多如此。 “你且慢些走,让月卿煮些醒酒汤,带上。嘱咐殿下,明日起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切不可贪杯。若是躲不掉,大可以肩伤未痊愈为由,少喝些。”季凉说完看向月卿。 月卿很是不高兴地去给许安归煮醒酒汤。 戍北颔首:“属下记下了。属下先去库房点礼了。” * “就是这样,”戍北望着赵惠,“殿下想要侧妃去点些匹配的礼品。” 赵惠看了一眼金铃,金铃立即去把书桌上的库房账簿拿来,递给赵惠。 赵惠翻了几页,嘴中念叨:“前任兵部尚书……刘旗本是工部侍郎调任过去的。以前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时候,听太子殿下说过此人,他没什么恶习,倒是喜欢养一些盆景,喜欢稀罕花草。” 赵惠指了两个瓷盆,给银铃看,银铃立即差人去库房搬瓷盆。 然后又看向金铃:“把院子草木册拿来我看看。” 金铃又去书桌上翻了翻,拿回一本册子,赵惠翻了翻,道:“府上有十株火焰鸢尾,是当时王爷大婚的时候,宁王殿下送的。这火焰鸢尾是西域草木,在许都属于稀罕物,甚是难养。宁王殿下连养殖方法一并送了过来,这才养活。送两株火焰鸢尾给刘尚书吧。一来,这火焰鸢尾颜色好看。二来,意图好,红红火火,等刘尚书再回朝廷的时候,官运红火。三来,即是草木,也没有那么贵重,刘尚书受得起。” 赵惠合上册子,绕着手里的帕子,心里盘算了一会,道:“刘尚书辞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回家照顾病重的父亲。再带一些灵芝、人参这些好下药的药材去,即便是用不到,也不是失面子的东西。” 赵惠想了想,又道:“我记得王爷大婚,陛下赏了不少今年江南织造供来的缎子,样式很新,就是花色与宫里的差了些。是宫里娘娘们不喜欢,才赏下来的。想必刘府的夫人与小姐们没见过,送过去,她们也是高兴的。这样安排如何?” 赵惠看向戍北。 戍北哪懂这么多,他只能低头:“殿下说叫侧妃全权作主。” 赵惠点头:“那便这样说着。金铃,你去找花匠移栽两株去银铃拿的盆子里。然后去把我刚说的那些从库房里领出来。签殿下礼单。” “是。”金铃退下去,先去后院找花匠。 赵惠端坐着:“你是王爷身边的亲卫,叫……” “戍北。” “戍北,你先坐一会,喝口茶,这移栽草木且要些时候。”赵惠做了一个请姿势。 戍北那敢喝赵惠的茶,他连连后退道:“属下还要去办点别的事,先退下了。若是移好了,着人去朗月轩通知王妃一声便好。” “也好。”赵惠点点头。 戍北退下,银铃便带人拿着两个瓷盆回来了。 她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赵惠身侧。 赵惠还在查看身侧的账簿,看见银铃一脸不高兴,觉得惊奇:“你去库房拿东西,库房的管事给你脸色了?” 银铃摇头。 “没有,那你为何不高兴?”赵惠翻了一页账簿。 银铃揪着衣角:“奴就是为主子不值。” 赵惠抬头:“何出此言?” 银铃道:“主子这么劳心劳力的为殿下打理内院,殿下出去几日回来了也不来看看主子。” 赵惠笑了:“我与他本就没什么感情,他肯高看我一眼,把管家的事情交给我打理,我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好吗?” “主子,”银铃看了一眼外面,只见所有的小丫头手上都有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外面有流言。” “流言?”赵惠继续低头去看账本,“哪里来的流言?” “是厨房采买的人出去买菜的时候听外面人说的。给他说这事的人,是梨园的厨房采买!”银铃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赵惠伸手去拿茶水:“那又如何?” 银铃道:“安王殿下,前几日去了梨园!” 赵惠依旧是一副不解的样子:“梨园……殿下去梨园听听戏,有何流言蜚语?” 银铃一脸着急:“主子!不是那种梨园!是那种梨园啊!” “梨园……还有不一样的?”赵惠常年在宫里伺候人,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 银铃急了,把嘴凑到赵惠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养着小龙阳,专门用来接客的那种梨园!” 权御山河 第160节 赵惠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才明白过味来。 原来,银铃在说许安归喜好男子这件事。这样想来,她记得早些年许安归还在宫里的时候,宫里就曾经传过这种流言。 许安泽在十三岁的时候,已经与身边的侍女交好了。而许安归则一直是对身边的侍女不理不睬。宫里的人都在猜测,许安归恐是不喜欢女子。 今日大街上又传出这种事,赵惠心里也是将信将疑。 银铃见赵惠神色有缓,继续道:“主子,知不知道前几日,王爷没有回府,是住在哪里了?” 赵惠看向银铃,等她说话。 银铃道:“王爷住在温泉馆了。那温泉馆边上,就是季公子的府邸!有人看见在梨园里,王爷跟那位季公子,亲密有加。王爷对那位公子很是殷勤!” “王爷的事,”赵惠顿了顿,“还轮不到我们管着。在正屋的那位都不着急,我们着哪门子的急?若真的按照你说的那样,王爷喜欢男子,那在子嗣这件事上,我没有,别人也不一定有。众生平等罢了!” 银铃见赵惠一点都不着急,她却有些急了:“我的主子喂!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赵惠拿着账本去了书桌,坐在拿起笔,在上面写着什么:“我心里有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惠了几笔,便停了下来:“王爷生得好看,不似凡人。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什么家世,所以不做非分之想。可宫里那个,他生来就是贵子,我依然高攀不上。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就注定了我没有平常人那种姻缘。王爷与我,不过就是一场趋名逐利的交易而已。他喜欢谁,他喜欢的是男是女与我又有何干?若我这辈子注定得不到爱情……那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也一条好出路。太子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而王爷手握重兵,这两个男人都不能给我爱情,那我……便要从他们手上分走权力——谁叫他们把我拉了进来,毁了我的一生。” “主子。”银铃又何尝不知,赵惠说的句句在理。 “你在外面听了,就算了,不要四处宣扬。祸从口出,你一定要牢记。”赵惠看着满桌的账簿书册,“王爷已经给我下最后的通牒了,若是我不能把内务给他理清楚,那我就连最后一点资本都会没有。王爷不来看我,就不来罢,他把王府所有的账目交到我手上,也没有限制我用王府的钱财。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只要我能够帮他管好内务,这王府盈余的钱财,他都可以拱手相送,任我使用。呵。” 面对这样的信任,赵惠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哭还是笑。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第二更,么么~ 最近要入v,系统一直在帮我尝试,早上4点以后,满足条件自己开,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入进去,哈哈。更新时间不变,放心大胆地看。 第182章 拜访 ◇ ◎对不住殿下,微臣没有帮到您。◎ 不仅是许安归, 就连坐在正室屋里那位,也对管家一事一点都不上心。她接手管家这么些日子了,郭若水除了她进门的时候给了点难堪, 到现在竟然看都没有来看一眼。 若她们能够继续这样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就这样过下去,即便是没有子嗣, 没有爱情, 她还可以过着多少人想都想不到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的父亲,哥哥依然可以在朝廷里占得一席之位, 这又有何不可呢? “你去金铃那里看看,若是移好了,去告诉王妃一声吧。”赵惠继续动笔,不再言语。 银铃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 许安归带着镇西去了之前定瑶琴的晴音斋。 晴音斋的掌柜看见许安归来一眼就认出来,道:“殿……哦, 六公子来了。” 许安归睨了她一眼, 问道:“我订的琴可好了?” 音老板用帕子捂着嘴轻笑:“公子定制的东西, 无论是琴弦还是琴身都是极其难找而且精细的活。我们晴音斋虽然做得出来,可需要的时间不少。光是那半面琴身用粉玉雕琢的工艺, 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粉玉稀有,工匠们做得精细。公子还是再容我们一段时日才是——不然,我们做好了,送到公子府上去?省的公子惦记着。” “不, 我亲自过来拿。” 许安归见琴没做好, 也不多留,转身便出了门, 直接去了刘旗的府邸。 到刘府的时候, 戍北已经先到了, 与镇东两人站在刘府巷口等着许安归。 许安归见戍北身后的礼品是用马车装的,顿时就惊了。他走上前去,撩开马车,看见里面有花草,有锦缎,还有药材。 “这是怎么回事?”许安归看向戍北。 戍北把当时赵惠选礼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许安归若有所思,戍北道:“侧妃是把刘府上下的人都照顾到了……若不是侧妃来点礼,恐没有这么周全。” 许安归心中暗道,季凉选了赵惠来管家,还真是管对了。她成日里在赵皇后那里伺候,对于赵皇后与礼部接洽送礼的原则与喜好,都是耳濡目染的。 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东西,送什么样的礼符合身份,都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得不说,季凉在看人用人这块,却是有了不得功夫。 许安归感慨了一番,便带着一车礼物往巷子里行去。 刘旗早就在门口等候,看见许安归来,便上前去迎接:“老臣拜见殿下。” 许安归见到连忙去扶:“刘尚书客气了。我也就是仗着是皇家六子,才让刘尚书高看一眼,刘尚书又何必如此。” 刘旗知道许安归说的是客气话,也不顺着说,直要把许安归往里面领。 许安归拉住刘旗:“刘尚书,我今日来是有求与你,故而带了些薄礼,还请刘尚书笑纳才是。” 刘旗一惊,连忙道:“殿下,这怎么可好?!” 许安归摆手,示意镇东镇西戍北把东西从马车上拿下来,道:“都是些小玩意,拿来给刘尚书逗趣的。那些是滋补的药材,希望老爷子能用得上。这些缎子是给夫人小姐们的,是陛下在我大婚的时候赏下来的,江南织造的东西。这两盆花,是我要送给刘尚书的。西域的火焰鸢尾,我这还有一本养殖方法,也一并送给刘尚书。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胜在稀奇。” 刘旗见许安归准备东西这么周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是道:“殿下太客气了,老夫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许安归笑道:“我今日来叨扰刘尚书,理应如此。” 刘旗让府上下人把东西搬进去,引着安归去了书房。大量的书册放在书房中央,刘旗走过去说道:“我接任兵部这些年,兵部的册子都在这里了。” 许安归走过去,随便抽出一本,这本里面记的是兵部现在使用的器械。他又往前走了走,抽出一本册子,里面记的是西域在编的武官。 刘旗跟着许安归,道:“殿下若是看我接任之前的兵部册子,就要去文档馆调阅了。” 许安归绕着这书堆,从这半人高的书堆里一本一本地抽着看,缓声道:“这些年真是难为刘尚书了。” 刘旗苦笑摇头:“殿下哪里的话……” 许安归抬眸望着他:“这些年刘尚书的辛苦,我是知道的。八年前的事情,让陛下忌惮武官得势。所以刘尚书这些年谨小慎微,终是把我盼回来了。” 刘旗连连摆手。 许安归把手中的册子丢回书堆里:“刘尚书,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对兵部的事情心慈手软。兵部,尚书已经不管着了,可以与我直说。” 刘旗微微一愣,欠身道:“不知道殿下想问的是何事?” “这八年,北境军的粮饷户部是给全了的,为何到了北境军的手里却只有一半都不到。”许安归双手拢入袖里,“是粮道上出了问题,还是分发的时候出了问题,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刘尚书有什么知道的,直说无妨。” 刘旗万万没想到许安归上任第一件事,竟然是查北境军这些年粮饷没有如数到位的问题。 许安归并不着急,他站直了身子,头微微后仰,眼眸微眯,等着刘旗回话。 刘旗低着头,想了半天,才缓缓道:“北境军的粮饷有问题,为何殿下早不写书参奏?” “我写了。”许安归道,“只不过我写的奏折,没送到尚书手里,被人拦了。” “微臣的意思,”刘旗轻叹一声,“殿下是没听明白吗?” 许安归眯着眼睛揣摩了一会:“刘尚书的意思是,这事当时没人说,事后再提起,恐怕已经太迟了?” 刘旗点头:“微臣正是这个意思。殿下细想,那可是北境几十万大军的粮饷,为何会有人敢在北境粮饷上动心思?让殿下作难,那倒是次要的。北境苦寒之地,若是没有御寒冬衣与足够的粮草,面对乌族入侵,北境军恐也难支撑。从先帝开始,占领整个东陵地区,南收江南粮仓,西迫西神佛国,只有那北境的狼崽子们一直守着自己的地盘,硬是在先帝手中啃下一块肉,供自己栖息。北境乌族有多么凶狠,这些年在北境帅兵的殿下比微臣清楚。不仅微臣清楚,太子也是清楚的——恕臣直言,这事太子是万不敢这么做的。” 许安泽虽然喜欢给许安归使袢子,但是在这件事上,许安归赞同刘旗的说法。 许安泽这个东宫储君,只有在国境安稳的时候才能顺顺当当地坐在东宫储君的位置上。坐在许都里总揽朝纲。 若是驻守北境的许安归因为粮饷这事,一个万一,战死沙场,北境再无将帅可用。北境边境被乌族攻破,那么下一个上战场的,只能是许安泽他自己。 许安泽对于许安归,虽然从来都是不予余力的打压,可许安泽从未想过要许安归死在战场上涨北境乌族的志气。 在有关于国祚的大事上,许安归还是相信许安泽能拎得清楚的。 这事,若不是许安泽做的。那会是谁?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北境军的军饷。又是谁有这样通天的能耐,可以瞒天过海,即压了他的奏折,又压了这件事? 一年一百万两北境军军饷,到了北境之后竟然只有不到五十万两。 他三番五次上书,竟然都被扣住,没传到东陵帝的手上。 许安归望着刘旗,只见他面色凝重,双目紧闭,好像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动北境军军饷这件事……与西域杀手来刺杀他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许安归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但这些念头,就跟零碎的画面一般,无法串起,看似没有关联。他无法从这些零碎中找到一根线,把它们串联成一副完整的画。 “军部的书册,我先搬回去了。” 许安归知道刘旗是不肯再说了,便也不再问了。 刘旗深深一礼:“对不住,殿下。微臣没有帮到殿下的忙……微臣……微臣……” 许安归微笑:“刘尚书不表态,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刘旗不知道,亦或者是不说,难道不正是说明了这幕后指使,是他不敢得罪的人吗? 位高权重之人…… 许安归心中暗叹,许安泽是明面上的敌人,在暗地里还有一个非常棘手的人,充当“渔翁”。 从刘府出来,石武就守在巷子门口等着许安归,说是武官们已经找好了喝酒的地方,等着许安归去。 许安归嘱咐戍北把兵部的东西搬回朗月轩,做个初步整理,便骑马跟着石武走了。 石武一路策马飞奔,直接从南门把许安归带出了许都城区。 “这是去哪?”许安归看着石武带他出了城,城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喝酒的酒楼。 石武策马回头:“殿下且跟着,去了就知道了!” 许安归看石武神秘兮兮的样子觉得好笑,也不多问,手中短鞭一甩,往前又追了半个身位。 作者有话说: (^_^)v好刺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入v。 我按照以前的时间正常更新吧,免得你们看着乱。入v那天我加更一个4000字章就是了。 就这么说定了哦。 第183章 把酒言欢 ◇ 权御山河 第161节 ◎再喝几壶啊?◎ 石武看许安归驱马追他, 一时兴起,自己也甩了一鞭子。 许安归挑眉。 石武这是想跟他比一比马术。 许安归也不客气,直接连甩了两鞭, 胯.下枣红色的马一声嘶鸣,宛如一只离弦的箭“嗖”的一声就越过了石武。 镇东镇西见状, 立即甩鞭追了上去。 只有石武落在了最后。到底是不比许安归他们是在北境骑马作战, 马术娴熟。 许安归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策马狂奔了,他喜欢在风中疾驰的感觉, 那是一种畅快,一种自由,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肆意。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理解,为何那时他神往的季凉,会笑得那么开心, 哭得那么放肆。 许安归的马, 是漠北的汗血宝马, 头细颈高,四肢修长, 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他的马又是汗血宝马里面最优的品种——红云。 通体红色是红云汗血马的共同特征。 镇东镇西逐渐落远,只能出声喊道:“主子!慢些!石武落得太远了。” 许安归稍稍收了缰绳, 等石武。 半盏茶的功夫石武才追上:“殿下好骑术!恐是整个许都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我们去哪里?”许安归望着前方, “再往前走,就是御神河了。” 石武指向右前方:“猴山校场。” 猴山校场是许都外最大的一个校场, 专门供金吾卫这种禁卫军操练所用。此时此刻夕阳渐隐, 天际边挂满了火烧云。 火烧云下, 篝火渐起。 许安归下了马,看见校场上有无数将领、武官、甚至是士兵都望着他,他们的眼眸里有一簇火焰跳跃连营。 一声呼哨,所有人都单膝下跪,向许安归行了军礼,响声震天:“恭迎安王殿下归来!” 这一声嘶吼,是信任。 他们信任他,会给他们带来新的曙光。 “起来罢,”许安归回身看向石武,“这是……你们给我的惊喜?” 石武点头:“想要与殿下喝酒的人太多,没有一个酒楼可以装下。且,那些个酒馆,到底是有围墙的地方,不如校场宽敞。以前在军营的时候,我们不就是这样搭篝火,烤牛羊肉,坐在一起喝酒的嘛!” 还是在军营里舒畅,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篝火周围土地里插着一只只嫩羊,大块大块的牛肉,篝火旁放了一罐罐酒,温着。 江狄从人群里出来:“军营里的规矩,篝火旁,人堆里,只有兄弟,没有官位。殿下请吧!” 镇西镇东早就兴奋不已,他俩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藏不住。 他们是在战场上野惯了的,回了许都也不知不觉地被那些规矩束缚了起来。 现在,可以不顾及任何规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可以与军营里弟兄们比划、摔跤、大放厥词,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许安归颔首笑了笑,撩起衣袍,入了席。 许安归入了席,整个校场才算活了起来,到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块肉或者酒壶,相互碰撞,相互撕扯。 许多人来找许安归敬酒,许安归只是道身上重伤尚未痊愈,点到即可。 在场的人都知道许安归被刺杀的事情,也不强求,任由许安归喝多少,自己反正是仰头就是一壶。 许安归看得起劲,连连起哄。 一开始镇东镇西还站在许安归身侧还站得住,到后来不断有人来给他们递酒,他们经不住诱惑小酌了几口。 开了个口子,便再也止不住。片刻之后,镇西镇东便被武官们拉到校场上一起入了席。 镇东与人拼酒,镇西与人摔跤。坐在周围观战的人,指着两人哈哈大笑,转身又去跟身边的人碰一壶,仰头喝下。 天色将晚,夜幕降临,冷风渐起。 猴山校场一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肉上了一盆又一盆,火堆了一捆又一捆。即便是许安归浅尝,奈何敬酒的人太多,他也有些头昏脑涨。 * 临近子时,季凉已经趴在桌上又看了一个时辰的册子,抬起头来便看见戍北在一边整理从刘旗府上搬回来的书册。 “戍北。”季凉揉了揉眼睛。 戍北听见季凉唤他,立即转身道:“卑职吵到王妃了?” 季凉摇头:“是不是快子时了?” 戍北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高度,点头:“是,快了。” “殿下还没回来,”季凉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你去看看,别是三人都喝醉了,回不来。” “好,”戍北放下手中的书册,“卑职这就去看看。” 戍北说罢,便动身。 季凉看了看身侧、一直盘腿坐在暖阁里调息的凌乐,道:“凌乐,你跟着去。” 凌乐睁眼,点点头,翻身从窗户一跃而出。 * 戍北骑马到猴山校场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校场上依然是一片喧嚣,但有不少喝多武官已经倒地呼呼地睡去。 更多的是围着篝火而坐,继续畅饮。 许安归坐的那堆篝火的人到底还是有些顾忌,不敢太放肆。许安归身着一身红衣,坐在这群人里,太好认。 戍北勒了马,翻下地,直直去了许安归身边。 镇东镇西喝得醉醺醺的,相互靠着。 许安归脸上已经有了红晕,神志比镇东镇西清醒。周围坐着的石武已经倒地闷头大睡,江狄身上酒气熏天,手里拿着一根柴火,戳着篝火。 许安归看见戍北,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来。 戍北绕到许安归身后,压低声音道:“王妃让属下来接主子回去。” 说着戍北从身上解下醒酒汤,递给许安归:“月姑娘早早就备下醒酒汤。” 许安归知道季凉是担心他,只是点头,接过醒酒汤,仰头喝下。 戍北走到镇东镇西身边,一人给了一脚,然后把另外两壶醒酒汤丢到他们身上,蹲下低声呵斥:“你们两个是第一次在主子身边当差吗?怎么能两人都喝醉了?那日刺杀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 说到刺杀,镇东镇西立即打了个激灵,连忙把身上的醒酒汤灌了下去。 戍南戍北是自小就跟着许安归一起长大,是先帝给许安归选的亲卫。镇东镇西是许安归后来去北境的路上救下的战争遗孤,他们俩是亲兄弟。 戍北是许安归身边四个亲卫里年级最长的一个,许多事情,是戍北帮他们三个小的解决,是四亲卫里的大哥。 许安归见戍北训斥镇东镇西,也是挥挥手:“无妨,是我让他们不要拘束。” 戍北蹙眉,用眼神警告了镇东镇西,然后走向许安归,单膝跪下:“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该两人都喝醉了,今日我若不来,殿下在回去的路上遇伏,事可就大了!”说道这里,戍北侧目望了望镇东镇西,“到时候,这俩贪嘴的,有十条命都抵不回来!” 镇东镇西嘴上不敢说,其实心里是不服的,他们总觉得戍北小题大做。 又坐了一会,许安归身上的酒劲散了一些,他看看月亮高度,确实很晚了。他站起身,走到江狄身边,低声道:“今日就到这吧,明日还要早朝,你跟兄弟们交代一声,我先回去了。我们来日方长。” 江狄喝得有些多,身子摇摇晃晃,说话都打结:“好……殿下小心些,早些回去休息,微臣……嗝儿……微臣就不送了。” 许安归笑着,捏了捏江狄的肩膀,起身走到石武身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胳膊,石武迷迷糊糊地扇了一下,然后转了个身又要睡。 许安归朗声道:“我先走了啊?你早些回去,明日还要上朝。” 石武梦里好像听见许安归说话,他一个激灵就醒了,睡眼朦胧的看见许安归已经带着三个亲卫走远了。 他还躺在地上,伸了伸手,想要抓住许安归衣袖:“啊……殿下……再喝几壶再走啊……” * 回城的路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戍北带了两展防风风灯,自己马上挂了一个,在前面开路,镇西在最后面,马上也挂了一个风灯。 黑夜里,两个光点隔着不远的距离,一路向着许都城门奔去。 黑暗里,一道光,穿破夜里寒冷的空气,直射向两盏灯的中间。 许安归听见了破空的声音,立即拉住了马缰,红云宝马扬蹄当即止在原地,跟在许安归身后的镇西也立即停了下来。 许安归已经调转马头,冲着箭来的方向奔过去。 “主子!” 戍北在最前面,后知后觉,镇东镇西酒劲皆没过,骑马都勉强,更不要说跟许安归一起去追贼人。 跟许安归后面镇西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箭,没有回过神。 戍北调整马头,指着镇东镇西怒吼:“你们俩最好祈祷主子今日没事!驾!” 许都外这片贫瘠之地一直是黝黑的颜色,这是当年从朝东门一路烧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朝东门之前,城外的这片还是青草之地,朝东门之后,这里被一把火烧尽以后,八年了,一直都是这幅焦黑的模样。 借着一点点月光,许安归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以极快的速度窜行。此人没有骑马,能跑的那么快,可见身法了得。 这人射了一箭转身就跑……怕不是前方有什么埋伏? 第184章 心疼 ◇ ◎你受苦了。◎ 许安归这样想着, 马速便稍微收了一些。 忽然,一道与这片焦黑土地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从他身边掠过,冷淡的声音随之而来:“殿下先回去, 我去追人。” “凌乐!你且小心,前面八成是有埋伏的。”许安归当即勒马, 停止了追击。 凌乐微微侧目, 睨了许安归一眼,气沉丹田, 化成一道白色残影,消失在夜色里。 “主子!” 许安归一停,戍北立即就追上了:“是凌小公子去追了?我跟去看看。” 许安归抬手揽住戍北,调转马头:“速速回去,告诉王妃,让王妃调集人手去追。若是之前那个刺客, 身怀西域异术, 你去了也是给凌乐添乱。” 权御山河 第162节 许安归与凌乐交过手, 知道凌乐武功了得。凌乐经常行走江湖中,对付这些江湖上的异术, 比他们这些正规军队有经验。 上次刺杀,他险些吃了大亏,这次再也不敢托大。 许安策马回去,看见镇西马上的风灯, 风灯昏黄的光, 照出方才贼人射出来的那一箭,许安归驱马, 上前, 俯身把那只箭从地上拔.出来, 放在眼前看了看箭头。 而后调转马头,直奔向城门。 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有两盏风灯的光在城门外晃,守门的将领喊话:“来者何人?” 旷野之上,有重重回声。 许安归从怀里掏出腰牌:“开门,安王,许安归!” 之前许安归跟石武一起出去,在猴山校场与众将领喝酒一事,早就在城里武将之间传开,只要是今日不当职的,无论官阶高低,都去赴宴了。 现下喝完酒回来也是应当,许安归那张脸太好认,城门立即大开。 许安归过城门的时候,高声道:“多谢。改日我补给你们一席酒,请弟兄们一定赏脸!” 不等守城将领回话,许安归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 夜深了,整个许都逐渐安静了下来。许安归一行人的马蹄声在大街小巷里回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许安归已经奔回安王府,马还没停稳,他就直接从马上一跃而下,三两步进了府门,直奔朗月轩。 朗月轩里果然还亮着灯。 许安归推门而入,一下便把趴在桌子上小憩的季凉给吓醒了。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许安归没想到季凉是趴在桌子上睡得,蹙起眉来:“为何不去屋里睡?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季凉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道:“你为何这么匆忙?” 许安归这才想起来正事,忙道:“我在城外被人截杀,凌乐去帮我追人了,我怕他有危险,你最好再找些人去帮他。是西域。” 季凉一惊,回头对着窗外喊道:“枭雨!” 枭雨一身黑衣窜了进来。 “去追凌乐,务必拿活的!”季凉话音刚落,枭雨跃了出去 。 许安归回头:“戍北,你跟着去带路。遇事不要插手。” “是!”戍北领命,立即去追枭雨。 镇东镇西两个从外面进来,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请主子处置!” 两人说话声音极大,季凉都忍不住向后靠了靠。 许安归见两人酒醒了,知道错了,便道:“这事,你们的等着戍北回来处置你们。今夜你们先去休息。” 镇东与镇西相互看了一眼,便起身退了下去。 “他们俩怎么了?”季凉问道。 许安归走过去,看她桌上的册子:“喝酒误事。戍北戍南是自小跟着我长大的,知道其中利害。他俩是后来才跟着我的,没有来过许都,难免心智不坚定。” “哦,”季凉有些迷糊,“多磨练磨练就好了。许都这花花世界……” 季凉说着说着,眼睛就合一起去了,头越来越低,头低得很了,她又立即醒了过来。 许安归见她这样觉得好笑,绕道她身后去:“凌乐一个人去追,会不会出事?” 季凉打了一个哈欠:“若是他不恋战,纵然是整个许都的金吾卫都追他,也是追不上的……” 说着眼睛又合到了一起。 许安归笑着,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来,季凉吓得顺势抓住了许安归的袍子:“你做什么?” 许安归把她抱入寝室,放在床上:“你要睡便睡,坐在那里‘钓鱼’,能钓上来几斤。” 季凉脸有些红,她低着头道:“明明是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说,晚点回来再与我说。怎么自己在外面吃酒回来这么晚,还说我‘钓鱼’!” “你睡吧,”许安归把她披在身上的衣服拿了下来,“睡好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季凉抱着被子,往里面靠了靠:“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许安归看她这样,靠上前去,低声道:“我与你挤一张床可好?” 许安归鼻息,若有若无地碰触到她的脸,她的唇。他身上还有酒味未散,好似那酒味也窜进了季凉的嘴,让她醉了。 季凉脸刷一下就红透了,这事她怎么能应,她只是推着他的胸口:“你去洗洗,一身的酒气!” 许安归挑眉,起了身,让外面侍女提了热水来换洗。 等他洗完,披着里衣从净室里出来,看见季凉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坐上去,拉起被子,季凉有些醒了,呢喃了一声。 许安归躺下,侧身把她揽在怀里,轻声问:“夜里冷吗?” 季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许安归便把她抱紧了些:“你睡着了吗?” 季凉向他身上靠了靠,男子体热,此时此刻她靠着许安归,背后一阵温暖,她迷糊回答:“睡着了。” “噗,”许安归笑了,“睡着了还能回话呢?” 季凉转了身子,脑袋靠着他的下巴,里面一只手放在他胸口,外面一只手搭在他的腰身上:“每天睡之前,总要想些事,睡不了那么快。” “在想我?”许安归对着她的发顶吹了一口热气。 季凉立即就觉得浑身酥麻,她睁眼,伸手就要推开许安归,可许安归一只手擒住她的手,腰身与胳膊夹住她另一只手,让她动弹不得。 季凉挣脱不开,气恼道:“我就知道跟你一起睡不成!” 许安归扬眉大笑,把她揽在怀里:“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不逗你了,说正事说正事。” 季凉不理他。 许安归自顾自地道:“戍北把兵部里所有的册子都拿回来了,你若是有空,便看看。眼下有一个要紧事,需要你帮我想法子。” “嗯?”季凉的头顶着许安归的下颚。 “北境军这八年来的军饷,”许安归帮她掖了掖背后的被子,“从未给齐过,少了一半之多。” “什么?!”季凉睁开眼,作势就要起来。 许安归连忙把她按下:“哎,都说了是让你帮我想法子,也没说现在就要想到。只是说与你听,你记在心里便是。” 季凉被许安归按回了枕头上,道:“这不是小事,军饷少了一半,这些年北境军是怎么守住北境的?” 许安归媚眼里满是秋水,荡漾的勾人,一边轻拍着她哄她睡觉,一边低吟道:“你夫君神武,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然是我一出兵,那些狼崽子就被我吓的四处逃窜……” 季凉忽然抱住许安归,把头埋在他怀里:“这些年,你受苦了。” 忽如其来的柔软,让许安归本来戏谑模样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拍着她背的手落下,再也没动过。 在这里,所有武官都期盼着他回来。在边境,所有的将领都指着他打仗。 军饷少了,他想办法补。乌族骚扰,他想办法退敌。 边境苦寒,他熬了一年又一年。 他争回来了东陵北境八年之久的安泰,争回来了东陵战神的称号,争回来了回到许都的资格。 他与郭府九小姐大婚,所有人都跟他道喜,却无人知道他的困境。 他归来,利用南泽,折了许安泽的锐气,却无人知道他身上受了多少道伤。 他冠礼之上,赵皇后丢了总领后宫的权力,却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所有人都只看见了他封王封官,看不见他身上已经体无完肤。 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也从来没有人觉得他会输。因为他是东陵的六皇子,东陵的战神,先帝最喜欢的孙子,现任东陵帝最期待的儿子。 他也一直是稳如泰山的模样,操纵着这一切,假装自己有备而来。 可她,却早早地就看穿了他。 她知道他需要一个归来的理由,她便千里迢迢的去北境找他,给了他一个归朝的理由。 她知道他归来如履薄冰,她便挑唆了南泽军政,让南泽不计一切代价挥师北伐,以荣光为甲,护着他回到许都。 她知道他的苦,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成为了郭九姑娘,代嫁过来,替他解决燃眉之急。 她看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知道他每一寸肌肤上的伤疤都是替东陵百姓扛下的。 在听到北境军军饷年年不足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他这些年在北境是如何艰难地与乌族周旋。 她知道他吃的所有的苦,所以才有那一声“你受苦了”。 有这一声呢喃,许安归知道,他不孤独了。 他抱着她,越抱越紧,低声道:“有你在,就都不苦了。” “答应我,以后有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也一定要告诉我好吗?”季凉抬起头,看着他。 “好。” 许安归低头,一吻落在她的唇上。 季凉的唇是冰凉的,许安归的唇是炙热的,两片柔软贴在一起,那便是一把火,从唇上燃烧,即将蔓延全身。 许安归翻过身,整个人撑在季凉身上,伸出一只手,捏住季凉的下巴,怜惜地望着她。 他们都是困兽,他被困在许都这个九死一生的局里不知生死,而她被困在八年前的那一个夜晚无法超生。 他们日日夜夜都在殚精竭虑地想要挣开这枷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的眼睛里权欲到底是为何而生。 两人的气息微粗,季凉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手在微微发抖,眼眸里有了些晶莹在翻滚。 她害怕。 浑身都在发抖。 她的畏惧,成一盆凉水,瞬间把许安归即将燃起的欲望浇了个透。 许安归翻下去,把她重新揽在怀里:“睡吧。” 第185章 虚张声势 ◇ ◎你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 权御山河 第163节 凌乐几乎是踏风而行, 慕云山缥缈峰的飘渺心法已经是算是江湖之上一等一的内功心法。只要凌乐想追一个人,就不可能追不上。 前面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许安归已经不追了, 一个白衣少年就在几丈之外,他当即就停了下来, 从身侧抽出一把弯刀。 凌乐见对方不逃了, 脚下一侧,一个转身的功夫顺手就从腰上解下了缥缈剑。 那人虽然没有见过凌乐, 但是看见凌乐的剑是从腰上解下来的,当即就知道这人一定是缥缈剑的传人。 西域多奇人异术,自然也是江湖气最重的地方。暮云山缥缈峰的飘渺剑法早二十年前也是与廉杀手中夜月双剑齐名的剑法。 这白衣少年年纪轻轻,轻功已经上乘,握剑运气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恐怕不是轻易能对付过去的。 更何况, 这是跟在许安归身边的人。 那贼人看清这一点, 竟然毫不犹豫地回手, 那把弯刀直接冲着自己心窝捅去! 凌乐只防着他要上前,没想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地自裁, 手中一紧,剑身未到,剑气先行。那人手背直接被凌乐凌冽的剑气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下。 手中的弯刀掉落, 落到一半, 贼人又用另一只手接了,抬手就要抹脖子。 凌乐剑尖已到, 上挑挑落了那人手中的弯刀, 弯刀已经入肤, 刀刃带着那人脖子上的皮,飞了出去,贼人脖子更是鲜血淋漓。 凌乐知道这人一心自裁,手腕一抖,直接断了这人手脚经脉,那人瞬间便跌倒在地。 不想那人倒地之后直接吐了一口鲜血,抽搐了一下,直接就不动了! 凌乐上前,想要查看,只见那人周身亮起一阵蓝色火焰,把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不出片刻,那人竟然直接被那蓝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尸体发出一阵烧焦的腥臭味,凌乐后退几步,用袖子捂住口鼻,防止烟雾有毒。 没过多久,枭雨便带着人赶到了。 凌乐一手持剑,站在那里,望着那片焦黑,沉默不语。 他侧目看见枭雨来,道:“没防住他嘴里的毒,让他自裁了。可是这尸身忽然起蓝色的火……” 枭雨善毒,她只是绕着这片焦黑走了一圈嗅了嗅,道:“是磷粉。大约是藏在身上衣服的夹缝中,轻微的摩擦倒是不打紧,若是有强烈的碰撞,便会起火。” 凌乐轻叹一声:“这么说,倒是我断了他手脚筋惹的祸。” 枭雨望向凌乐:“西域江湖异术何其多?想要毁尸灭迹,你若不是提前得知,防不胜防。他们敢派人来刺杀安王殿下,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人落入我们手里。不要想了,回吧。” 凌乐点点头,收起缥缈剑,与戍北坐一匹马,回了王府。 * 次日寅时一刻许安归就醒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季凉已经起身,她站在书架边上翻着昨日戍北拿回来的军册。 许安归看了看天色,道:“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季凉回眸:“惯是这样,心里装着事儿,睡不踏实。” 许安归走向季凉身侧:“这都是千头万绪的事儿,一时半会捋不清楚的。” “即便如此,”季凉抱了几本,走向书桌,“我还是想看看。” “我先去上操,”许安归见她精神头还不错,便去了净房,“回来与你细说。” 季凉抬头看见屏风后他在换衣服,微微鼓起的胳膊,一展一合,臂弯伸展,极其迷人。横宽的肩膀一路向下,到了腰部又微微收起,腰部往下侧看去,又是浑圆丰满的臀部,大腿精瘦,小腿从屏风下露出一截,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若有若无的腿毛彰显着他身为男子的野性。许安归本就身形颀长,健硕的身形印在屏风上,配上他那张神明一般不可亵渎的脸,季凉忽然涨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看。 许安归换了一身轻便的束衣,从屏风后出来:“早上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他们去做。” 季凉翻着页:“随便吧。” 许安归见她看得仔细,便不再打扰。 许安归今日去校场去得早,回来得也早,他特地要回来赶在上朝之前与季凉说会话。 月卿端了清粥小菜,还有一碗药给季凉。许安归一大早上过校场,要吃肉饥补。 “昨日你说,北境粮饷的事情,”季凉端起药碗吹了吹,“还没说全。” 许安归夹了一块肉,吃了一口粥道:“这事我昨日去问了刘尚书,他并没有接到我写的折子。也就是说这事,是有人抽了粮饷,又压了我的折子。” “好苦……”季凉抿了一口药,苦得她蹙眉,向月卿求助,月卿不理她,她只能捏着鼻子把整个药灌了下去,“抽银子。北境军几十万大军,一年军饷就是一百万两,若是按照你说的,连半数都没有,意思就是这些年,有人从北境军那里抽走了四百万两银子?” 许安归点头。 “四百万两银子……”季凉仰头,心里盘算着,“银子……不是小数目,不好运,也不好藏,即便是当时要花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安归吃了一碗饭,又盛了一碗:“你说这银子,他们是以什么手段抽走的呢?” 季凉低头喝了一口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当即放下碗筷,跑到书桌前,翻起她最近几日一直都在看的盛泉的犯事的书册。 她翻得飞快,手上的碳棒也同时在纸上画着什么。 许安归三下两下就把手上饭菜吃完,擦了嘴,走到书桌边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季凉一边翻,一边记,一边说:“军饷从哪里丢,要查很是简单。朝廷拨的是银子,沿路过去到北境州府,是需要有人采买的物资的,多是有固定采买的地方。户部一本账,军部一本账,当地采买店铺又是一本账,东西到了军营,还会有一本账。我们只要把这四本账收齐,很快就能对出来银子是怎么少,从哪里少的了。” 许安归点头:“户部、兵部、军营的账我都有,可采买铺子的账……” 季凉抬头:“宁弘有!但我们且先不说这个,你来看。” 许安归绕过去,站在季凉身边,看她在纸上尽是画了一些数字:“这是什么?” 季凉道:“之前,我怎么翻,也找不到盛泉与盛明州的错处。但,就在方才我想到了。盛泉这些年做的草菅人命的事,不是用银子,就是用田产,是铺子亦或者是物件。盛明州身为三品官员,一年俸禄赏赐折算下来,也不过就是五百两银子。他一家上下,算上仆人,少说也有近百口。五百两银子,也不过就是供他们一家正常花销。可是你看,这些年盛泉光赔出去的银子有多少?” “十万两。”许安归眼眸微眯。 季凉点头:“这还是能看见的现银,那些看不见的田产、铺子、物件,折算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了。盛明州家中没有人经商,那盛泉赔出去的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觉得盛明州,跟北境军饷贪污有关?”许安归问道。 季凉微笑:“与其猜他有关,不如我们直接送给他一个罪名吧。他若是能说出银子的来由自然是好,若是说不出,那便是要命的把柄。毕竟北境军饷贪污一事,他不见得干净。” 许安归还是不太懂季凉的用意。 季凉回眸,看着他:“盛明州狗仗人势干了那么多事,若是只让他一命抵一命,岂不是便宜了他?在这里,死是最容易的。我要,杀人,诛心!” 杀人诛心吗? 许安归带着笑意看着她,这事她既然心里有数,那便让她去做罢。 “先用饭,”许安归拉着季凉,把她按回饭桌前,“我就不应该让你在我的书房里用饭。吃个饭都吃不安稳。” 季凉鼓了鼓嘴,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许安归甚是喜欢她这种小动作,面上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儿,其实内里,却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小丫头。 简单到她可以成为一束光,为他照亮他的前路。 许安归坐在桌前似有沉吟:“有一事,可否与我说一说?” 季凉抬眸:“嗯?” 许安归望着她:“郭府为什么肯让你代嫁?以我对郭太师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冒这种险。” 季凉抿了抿嘴,有些事情之前不说是因为不知道许安归对朝东门这件事的态度。但现在,季凉总是隐约觉得许安归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不然就无法解释他对她百般纵容与呵护。 看他今日被武官拥戴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最少,他与她的目的相同。 季凉喝完最后一口粥,缓缓道:“郭府那边我一直在想办法试探。我只知道他们肯定做了一些天理不容的事情,不然,郭府不会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苏明哲。” 随后季凉把她如何威胁郭怀禀的事情说了一遍。 许安归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其实你也不知道郭府追杀苏明哲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 第186章 告状 ◇ ◎臣知错。◎ 季凉苦笑:“这些事情, 我只能从郭怀禀那里下手。郭太师那只老狐狸已经把郭若雪送给了太子,郭若雪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他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你重蹈覆辙,让她们姐妹手足相残?代嫁是他最好的选择。苏明哲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若是他把郭太师做的一切告诉了我,他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只要一直吊着我, 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而我, 确实也没有强迫他的意思,我只要知道‘郭家有把柄在外’这件事, 就可以了。我现在对郭府的态度就是,能知道郭府当年让苏明哲做了什么事情最好。若是不知道,用其他法子也不是不行,就是多费些功夫。我不喜欢一条路走到黑,多一个选择,我会备着。” 许安归又问:“那你打算怎么试探郭府?” 季凉抬眸, 轻笑:“现在安王府的门房还没清干净, 安王妃出去见了公子季凉, 而公子季凉日后或将成为安王殿下的幕僚。若公子季凉手上有郭府的把柄,你说郭太师还会像现在这样稳坐钓鱼台吗?他必然会左右摇摆。他想利用苏青找出谁救了苏明哲, 而我想利用苏青这个身份查到郭府当年让苏明哲做了什么。我与郭府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就看最后谁能沉得住气。” 许安归沉吟片刻道:“郭府从一开始就站队太子,那日我问他朝东门事件的细节,他不肯松口。大约还是对许安泽心存幻想罢。” “无妨, ”季凉缓缓坐直了身子, “人心这个东西,是最经不起考验的。郭太师因为郭若雪的事情, 早就与太子有了嫌隙。鸡蛋一旦有了裂缝, 怎么可能还能自愈?他们翻脸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看那个翻脸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许安归点头,表示赞同。 许安泽与郭府合作了八年,郭府手中还攥着户部、吏部两大部,焉知不是郭府在防着太子。这样的同盟关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看季凉这般胸有成竹,她应该是心里有数才不慌不忙。 “主子,上朝的时间到了。”戍北在外面提醒。 许安归起身去换了官服,出门前问:“宁弘的账本,需要几天?” 季凉想了想道:“有些账未必是在他手里走的,所以,殿下要敲山震虎,他才会搜罗得更快些。” 许安归会意,带着戍北,骑马上朝。 月卿进来收拾桌子,季凉奇怪:“怎么是你进来收拾东西?这院子里的侍女呢?” 月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就没看出来,许安归待他门口这个侍女比一般侍女要温和些?” 季凉还真没看出来:“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那个名叫书香的,好像是之前在清王那里伺候,许安归刚回来没地方住,借住了烟雨斋的时候,清王殿下点给他的。”月卿把盘子都摞起来。 “那姑娘啊……”季凉听月卿这么一说,倒是想起别的事来,“许安归好像特别尊重许安桐。他唤许安桐兄长,却是唤许安泽二哥,感觉有些奇怪。” “我知道为什么。”月卿扬眉,“是下面人闲聊,凌乐坐在屋顶上听见的。” “为何?”季凉问。 “因为许安归与许安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月卿回答。 “你是说,许安桐也是贤妃所出?”季凉眼眸微睁,寻思了片刻,道,“难怪了。难怪许安归唤许安桐做兄长……因为在他心里,只有许安桐是他的亲哥哥。” 季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若是许安归对许安桐的感情那么深……恐怕有些事,他未必会看得清楚。 月卿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好气道:“我同你说书香的事情,你怎么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季凉回过神,笑道:“那,许安归身边到底是需要几个丫头帮他浆洗打扫,做一些缝补之类细碎的事情。你总不能让他身边一个丫头都不留吧?那些事情,我又做不来。还是你指望他那几个亲卫帮他把这些事情做了?” 月卿收拾好桌子,端起托盘:“以前看他在军营里,没有丫头伺候,不也是过了八年。怎得回了许都就变得精贵了?我看就是色令智昏!哼!” 权御山河 第164节 月卿一脚踹开门,把在院子里扫地的书香吓了一跳。 月卿睨了她一眼,转身去厨房放碗筷。 书香拿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奇怪着。 季凉看向书香,长得最多算是清秀,若说许安归待她比旁人温和些,到底也是因为这是许安桐拨给他的人,他是看在许安桐的面子才这般。 季凉暗笑月卿这气生得好没道理。 以前许安归住在皇宫里的时候,伺候他起居的不都是宫女嬷嬷,他不也没正眼瞧过。难不成他去边境八年,还能改了这从小的心气? 月卿觉得皇族私事混乱,觉得许安归也是如此。 可是季凉知道,许安归他并非那种人。他对她三番五次地退让,她都记在心里。在她没有开口,真正应了他之前,许安归恐怕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强行与她圆房。 哪怕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每每思及此处,季凉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尊重她,尊重她的意愿,便是现下许多夫妻都做不到的事情。 “凌乐。”季凉看向门外。 凌乐从外面进来。 “人追到了吗?”季凉问。 凌乐摇头:“我追过去,那人看跑不掉,也没引到安王殿下,就直接自裁了。” “你没拦住?”季凉蹙眉。 凌乐嗯了一声:“连尸体都没留住。” “有备而来。”季凉若有所思,“这帮人做事很是谨慎,一个人肯定是不可能杀死许安归的。所以他们放了一个诱饵去引诱许安归入局。若许安归没上钩,便毫不犹豫地自裁。西域那边的死士,居然有这般骨气,着实让人敬佩。” 这已经是凌乐第二次与那帮人交手了,第一次不仅没追到人自己的手还受了伤,第二次追到人了没留下任何线索。他从未遇见过心思如此缜密的对手。 “罢了,”季凉知道凌乐心里不甘,劝道,“这些人若是一直抱着这个心思,你跟着许安归,总有一天能碰上。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要许安归的命呢?” 凌乐现在手上没有线索,他也不好揣测,只是静立。 季凉想起什么,问道:“镇东镇西今日跟着许安归上朝了吗?” 凌乐摇头:“戍北罚了他们一人一百圈校场,现在还在跑着。” “等他们跑下来,”季凉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你去给他们送点药酒,揉一揉腿。不然后面的差,就不好当了。” 凌乐点点头。 季凉拿起墨研着:“我这有一封信,你帮我送给宁弘。让他把手头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紧着这件事去办。” * 今日上朝,许安归是压着上朝的点去的。 他翻下马,稍微整理了下官服,便从戍北手上接过笏板,跟着人群一起进了宫。 工部尚书李涵看见许安归,立即上前,低声道:“殿下,兵部官署临时的办公场所,微臣已经收拾好了,一会下朝了殿下便可以去办公。兵部官署的翻修,也着人去做了。殿下,若是五日翻不出来,可否再多许几日……” 许安归见李涵态度还算端正没有拿乔,便也不为难他道:“工部最近事多,我知道。兵部官署翻修这事只要李尚书记着,我便也不着急。” “是是是,多谢殿下.体谅。”李涵连忙道谢。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议政殿。 许安归自是向前站在右边武将最前面,他一路走过去,只见昨夜这帮跟他一起在猴山校场喝酒的人,今日皆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又看了看左边御史台的人,只见他们一个个跟斗鸡一样,仰着脖子,便知道这顿骂是逃不掉了。 东陵帝落座,果然是御史台第一个发难。 御史上前一步参许安归与众武将一起在猴山校场聚众喝酒,兵部尚书位置只坐了一天,就带领武将们吃喝玩乐,人心涣散,一点都没有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自觉。更有甚者在回府的路上,大半夜滋事寻架,推了百姓的院墙,认错了门,踹坏了百姓家的门,惹得百姓一大早就去京兆府告官。 许安归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这些武官,只见他们皆是低头,不敢看他,畏畏缩缩。 可见御史说的真有此事。 东陵帝问:“可有此事?” 许安归也不辩解,撩起衣袍,跪下道:“臣知罪。” 跟着许安归身后站着的武官一起跪下,纷纷道:“臣知罪。” 告状的御史显然没想许安归认错这么快,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再说。 东陵帝似乎也不在意,大约是有许景挚在前,他觉得许安归这些事都不算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些推倒的篱笆,跟踹坏的门,下朝之后找人去修补好便是。” “是。”武官们统一回答。 这事就这么轻易地翻篇了。 御史台的人顿时气得眼睛都直了,可许安归到底是二话不说就认错了,不仅他认错了,其他的武官认错了。 在这件事上,好像也没什么状继续告了。 第187章 入v(二合一) ◇ ◎很重要。◎ 这第一状, 不痛不痒,东陵帝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许安归也没什么损失, 最多落一个约束下官不利的罪名,下朝之后回去好好整顿便是。 更何况, 御史台也说了, 这是许安归第一日当尚书,还没机会整顿, 就被他们告了一状,许安归能主动认错,已经给足了御史台面子。 这个事再往下说,恐怕许安归就要拿其他五部尚书来说事了。 难不成其他五部尚书就任的时候,属下没有办过升迁宴,谢师宴之类的?偏偏他们兵部办了要被批? 御史台上这些告状场上的战将们, 一来就碰了一个软钉子, 心气不顺。 许安归则是抱着笏板, 眯着眼,侧目瞄着御史台, 仿佛是在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御史台不愧是告状小能手,不负众望,又有一御史上前,参许安归, 私生活不检点。 许安归微微颔首, 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那御史上前,道:“安王殿下时任兵部尚书、镇南大将军总领南部军政, 却还去梨园那种……那种地方, 与男子不清不楚。更有人亲眼目睹殿下怀抱男子, 举止亲密,这简直有辱皇家颜面。” 东陵帝一听这话,当即表情就严肃了起来问许安归:“可有此事?” 许安归抬眸,一脸不悦地看向告状的御史:“我私德如何,与朝政何干?是南泽尚未被收复,还是北境已被破城?御史台一而再再而三地参我,目的为何?!是想把我从这兵部尚书的位置赶下去,由你们御史台的人来做吗?” 那御史被许安归这话堵得满脸涨红,却依然嘴硬:“这!简直有辱斯文!” 许安归冷哼一声,不再跟那御史争辩,只是望向东陵帝:“臣以为有些小癖好,乃人之常情。若什么事都要被人拿出来说,那御史台的折子写几天几夜都写不完!” 许安归说这话的时候特地望了一眼盛明州,盛明州很是费解,为何许安归说这话的时候,看得是他。 东陵帝蹙眉,御史的话,许安归倒是没驳,只是发了一顿牢骚。难不成……他是真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那…… 东陵帝下意识地看了看郭太师,郭怀禀抱着笏板双目微眯似乎是在闭目养神。郭怀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东陵帝心便松了松。 不知道为什么就御史台那两本参许安归的事情,让浮在东陵帝心里的阴云散去不少。 许安归到底是有了些小毛病。在外人人称道的贤良,在进入许都之后,也终于沁入了这个大染缸。 正如季凉所言,东陵帝虽然看中许安归,却也怕许安归。 许安归可以行为不检,可以嗜好不佳,只要有这些毛病,只要不是比他这个当皇帝的风评更好,那些都是可以容忍的。 早朝之后,东陵帝把许安归单独招到了书房。 秋薄在门口值守,见许安归来,抱拳行礼:“安王殿下。” 邹庆刚好从里面退出来,看见许安归,行礼道:“殿下稍等片刻,老奴进去通传一声。” 许安归颔首。 邹庆进去,许安归与秋薄相侧而站。 许安归与秋薄闲话:“秋侍卫最近手头可有要紧事?” 秋薄颔首:“最近只有值守。” 许安归点点头:“恐怕近日秋侍卫要有差事办了。” 秋薄不知道许安归这话何意,侧目望着他。 “殿下,”邹庆从书房里出来,“陛下让您进去。” 许安归撩了衣袍,进了书房。 东陵帝坐在龙椅上,揉着鬓角。 “臣拜见陛下。”许安归欠身。 东陵帝招招手,让他上前些:“你昨日呈上来的奏折,孤看了。” 许安归向前走了几步道:“陛下唤儿臣来,是有什么需要询问的?” 东陵帝点头,顺手拿起许安归昨天写的奏折道:“你这里面写了五大条军政改革,第一改,屯田制,有地的地方开坑田地,有水的地方养鱼,有山的地方种果子,有草的地方畜牧……这些年朝廷养军队养习惯了,军队愿意吗?” 许安归回道:“这一举措,北寰将军在的时候,就在筹划,他先用南境军做试点,平时农耕所得,或留着自己吃,或拿去卖。南境气候温和,适合种粮,南境军的待遇一直要比其他地方的好,所以南境军一心向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短短时间收复江南粮仓,奠定了东陵立国之本。这事当年这一举措还未来得及全国推广,便搁置了。现下儿臣拿出来修改重提,也不过就是接着早些年的政策实行而已。” 东陵帝沉默。 许安归继续道:“北寰时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构想。且他常年在南境,只先解决了南境的军粮问题。儿臣常年戍守北境,北境严寒,多风沙,不长粮食,却是可以养牛羊马。中部地区,地形复杂,可以酌情屯田。这样,不仅可以把大量荒废的土地利用起来,军队有额外收入,变得富庶,朝廷可以减少军政支出,用在其他地方。再者,军队征兵,多在当地,当地以什么农业为主,士兵们也是熟手。” 许安归说到这里观察了下东陵帝表情。 东陵帝扬了扬下巴:“继续说。” 许安归道:“这是对军政的好处,其实这一举措也对边防巩固有好处。一般东陵有大量军队驻守的地方都是常有战事,那里的百姓颠沛流离。许多百姓都是因战乱没有了家,或者独活。不少年富力强的青年无家可归。军队出土地,招揽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来军队帮忙种地。给他们一些粮食糊口,帮他们成家立业。有了家,那些戍卫边疆的战士们,才会为了守住自己的家园拼命。” 东陵帝沉默不语。 许安归说话的声音不小,站在门口的秋薄也听见了许安归这番话。 这话说得没有错,当年由北寰将军统领的南境军为什么攻无不克战不胜,就是因为那些士兵清楚,他们在守卫的是什么。 在他们身后,有他们的家,有他们的妻儿,有他们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基业。他们宁愿自己战死,也要守住城池。 权御山河 第165节 秋薄自小跟着北寰府大公子,北寰羽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北寰将军一起在军营里学习。秋薄从小耳濡目染,对许安归说的这些话多少有些感触。 当年南境军所向披靡,就是因为他们军粮充沛,战斗意志高亢。这离不开北寰将军在南境进行的屯田制试点。 边境荒地甚多,若是有军队愿意去开垦,必然会有更多流离失所的人愿意在当地成家立业。边境人口富庶,征兵就不在话下,边境戍卫就更加牢不可摧。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于情于理东陵帝都没有理由不许。 而且,这一项举措,是一直跟着当地军政,不随人走。无论谁来的当这个兵部尚书,无论是谁来做这个皇帝,都可以用这个政策继续屯田。 东陵帝听了许安归的解释,知道这是对东陵军政是一个长期有利发展,当即点了头:“这个屯田制大方向是很好,但是兵部还是需要与户部一起拿一个详案出来。开垦的土地都要跟户部登记造册。” 许安归颔首:“是,儿臣下去还要跟下面的人多沟通这件事,尽快制定一个方案。直接推行全国是有些困难的,可以先选几个地方试点。一开始或许会有怨言,但是等到他们尝到了甜头,怨言自然会消。” 东陵帝点头,继续道:“第二改是官员调动。这些你点名要的人,你可了解?” 许安归回道:“是,兵部侍郎的位置缺了很久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有人帮儿臣做。说句杞人忧天的话,若是日后北境开战,战事焦灼,儿臣少不得要披挂上阵,这后方若不是儿臣信得过的人,这仗恐怕也难打。” 许安归这句话暗指什么,东陵帝很是清楚。 北境乌族负隅顽抗,频繁骚扰,大有与东陵一决雌雄的架势。若是北境门户被人强行打开,那东陵举国危矣。 许安归举荐的这些人,有些是东陵帝眼皮底下的人,比如说江狄,石武。有陈礼记的大儿子陈平,以及两榜进士出身的百晓。还有些人,是季凉提的。 兵部的许多位置缺了太久,当年又死了那么多人,即便是推举,调任,也不可能把这些位置全部填平。 只能先推举一些重要的,先走马上任。 东陵帝对许安归推举的这些人没什么异议,接着往下看第三改,东陵帝就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第三改,解决军队士兵们的婚事……”东陵帝蹙了蹙眉,“这是从何说起?” 许安归笑了,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现在能去征兵处投身军营的人,都是一些空有一身力气的壮年男儿。他们或因为战乱失去亲人,或因穷困而无法娶妻。正如第一条改革所言,这些人或许无牵无挂,但在战场上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会拼死杀敌。儿臣在北境军里待了八年,深知那些热血男儿心里的想法。打不过,可以退守,反正后方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乌族抢的,也没什么百姓可以让乌族杀的。他们求战欲不强,所以这些年北境战事很是焦灼。” 许安归微微颔首:“若我们可以帮他们解决婚配问题,让他们在北境扎下根,那他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儿,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动力。这样日后再言北伐乌族一事,收复北境疆土,指日可待!” 东陵帝觉得许安归这一举措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来的,不由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一条,也不是许安归想出来的,只是之前季凉玩笑一般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那些所谓的平头老百姓最后希望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安居乐业。 何为居? 有妻儿父母,才为居。 何为业? 参军故为重要,可军队一起开垦荒地,让他们一家老小有田可种,可以养家糊口,那便是业。 许安归的第一条,除了解决军队屯田,自给自足粮饷问题,还想解决的是这些士兵参军以后一家老小吃饭问题。 多出来的土地可以给军属种,每年交一些粮食给军队就好。 而第三条,则是为了让这些人知道,参军入伍,也是一种活路。有军队作为保障的屯田,比一般外面自己种地缴纳税款,要轻得多。 这样就会有更多人想要参军。 “这法子倒是好,”东陵帝有些忧虑,“可哪来那么多女子给士兵们婚配呢?” 许安归笑道:“儿臣想了几个法子,一是宫里到了年纪出宫的女子甚多,可以给些人一些恩典,让她们出宫,回乡与当地士兵婚配。二是希望陛下赦免一些因为家中男子、父亲、长辈牵连亦或者是连坐,降籍为贱籍的女子给军队,让她们找士兵婚配,才可以脱离贱籍。三是希望当地知州府衙门,组织些活动,让到了年纪的百姓姑娘与军队里的士兵们相看。这样一来,放出宫的女子们会感谢陛下恩德,那些被牵连的降籍为贱籍的女子也因为此事而脱离贱籍也会感恩陛下。女子感恩,嫁给了那些戍边将士,戍边的将士也必是感恩陛下的。这样陛下即赚了民心,又巩固了边防,缓解了与军队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东陵帝向后靠了靠,眯起了眼睛,望着许安归。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是有些情绪起起伏伏。 许安归一副淡然的样子,站着,盯着东陵帝。 许久之后,东陵帝笑了,他指了指许安归:“你个小滑头,别以为不知道孤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这哪是给戍边的将士婚配,你这是明里暗里找理由,想要释放赦免当年被朝东门牵连的女眷。太子当年大婚,召回了不少戍边将士儿女,压在许都作为人质。更多的则是被罚没,入了贱籍。你这明面说与旁人听是为了戍边将士们婚配,其实就是变个法子给那些将领施恩!” 许安归讪讪一笑:“儿臣知道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可陛下想想,这事虽然是由军部提的,下旨的是陛下,这事最后也是朝廷主导。陛下招儿臣回来,不就是想要重整东陵军政。当年那件的事情起因无论为何,到底是伤了与将领们的情分。现在陛下有意修补,施些恩德,那些人必然感念陛下。只有他们感念陛下,感念朝廷,后面收复之事,才有人去卖命不是吗?” 许安归这话算是说到东陵帝心窝里了。 这些年与武官的关系紧张,先帝打下来的基业到他手上摇摇欲坠。可他当年若不是借用太子,以雷霆手段处理了那些武官,今日也没有这新政德施。 许安归归来,带回来了南泽领土。 西方不足为惧,北方草原上的那些野狼,才是真正让他们忌惮的人。 许安归在北境与乌族周旋八年,尚不得果,或许正如许安归所言,北境将领有牵有挂儿女都被压在许都,不愿意卖命。无牵无挂的因为身后没有家园,战意不强。 反观当年北寰将军在统帅南境军政的时候,连下十三城。其原因或许就如同许安归说的那样,为自己为家人而战。 想到这里东陵帝扼腕叹息,北寰将军府一夜之间也在朝东门事件中覆灭,并非他所愿。 在东陵帝眼里,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只有北寰翎才可以担任。 “这事,孤许了。”东陵帝手指轻敲着案牍,“宫里适龄女子出宫的事宜,你去同你的惠母妃商量吧,现在后宫之权在她手上。剩下边境将领婚配的事情,让翰林院起草,起草好了,即刻中书省发往全国。” 许安归听见东陵帝许了,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地,喜出望外:“儿臣,多谢陛下成全!” 后面第四改,是厚葬战死沙场的将士与重金安慰家属。第五改,则是战场考核制度。 这两改东陵帝都没有疑问,其中主要用意都是为了鼓励将士们奋勇杀敌。 许安归这五条军改目的何其明显,他是想激起戍边将领们的战意,继承先帝遗志,收复整个中土,把整个中土都变成东陵的土地! 有此子,东陵何愁不会强盛,成为天.朝上国让周围外域国家过来朝拜? 东陵帝此番与许安归深谈,知道了许安归所求为何,不由语重心长:“你在军政上一把好手,可私下,也不要留太多口舌给御史们抨击。方才在大殿之上,孤不好问,那个好男风是怎么回事?” “那个,”许安归颔首,“御史台所言属实,可又不全都是实话。” 东陵帝扬眉,等许安归说下去。 许安归道:“儿臣想拉拢南泽鬼策军师,季公子入麾下,为我日后扫平中土做谋士,自然是要费些功夫。季公子来求医,去找了十六皇叔府上的鬼医,儿臣跟了去,十六皇叔说季公子初来许都,要带他游玩一番,这才去了梨园。” “这么说,你去梨园被人瞧见,是十六弟带你去的?”东陵帝扬声问道。 许安归不再解释,只是点头。 东陵帝看着他这样,只觉得他有话没有说全。 但若他真的好男风,东陵帝心里却有些踏实。许安归太出头,风头日后恐怕是要盖过太子。可太出风头,东陵帝又很担心。 这样最好。 好男风,就不会这么早有子嗣,日后就算是太子失德,许安归想当太子,子嗣这一块却可以是阻碍他成为太子的借口。 在人伦大妨之事上,可以拿住许安归,这才好控制。 东陵帝便也不再问这件事,道:“你注意些便好。” 许安归已经把东陵帝方才的面上的微动尽收眼底,季凉想得没错,他这个父亲,一面想要他回来制衡太子,一面又怕他做大。 可他理解。 自小他就知道,这个位置没那么好坐。 东陵帝低头去看案牍上折子,许安归依然矗立在殿下不走。 东陵帝有些惊奇地看向他:“这是怎么了?还有话要说?” 许安归点点头,却又踌躇。 东陵帝看了一会不耐烦道:“有话就说。” 许安归道:“是有话……可,怕陛下听了,生气。” 许安归甚少这样,东陵帝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什么样的本事,他不写在奏折里,也不太想告诉他,但是为了后面事情推进他又不得不说。 恐怕这事,是跟北境军有关。 东陵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吧,无妨。” 许安归欠身,道:“陛下许我追查这八年来北境军少的军饷吧。” 果然。 东陵帝坐直了身子:“少了多少?” 许安归道:“八年,大约有四百万两。” “四!”东陵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又惊地咽了回去,“咳咳咳咳……” 在外面伺候的邹庆听见东陵帝一阵狂咳,吓得小跑进来,绕到东陵帝椅子后给他顺气。 许安归有些担心,身子动了动:“陛下……” 东陵帝摆摆手:“没事。” 邹庆见东陵帝气息逐渐稳了下来,立即端起一盏茶送了过去。 喝了茶,顺了气,东陵帝才道:“你想怎么查?” “敲山震虎,大张旗鼓地查,还要刑部帮忙拘人审查,拿口供。”许安归道,“这事不查清楚了,来日北境出了乱子,就不是小事了。” “既然这样,那就明日放到朝上议。”东陵帝放下茶盏,“让户部、刑部、兵部一起查。兵部人员调用,孤许了,一会翰林院拟了旨送去吏部,然后由吏部下文书调任罢。剩下的,兵部再商量,拿出一个详细可行的方案出来。” 许安归欠身:“儿臣可否向陛下借一个人。” 东陵帝扬眉:“何人?” 许安归道:“查兵部这几年的帐,少不得涉及地方账簿。儿臣想着秋侍卫这些年替陛下办差,行走江湖,经验老道。儿臣想借秋侍卫,帮儿臣查地方的账簿。” 许安归问他借人,无异于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查案了。秋薄为人正直,且一直忠心与他一人,许安归要秋薄帮他查账,就相当于把所有事情都要与他通气。 总好过太子什么事情都背着他做,他没有理由不许。 “秋薄。”东陵帝朗声道。 秋薄在外听见,立即进来:“陛下,臣在。” “六郎这些时日有些事情要查,但他不方便在下面走动。你暂且去兵部帮他一帮。”东陵帝望着秋薄。 秋薄欠身:“是。” 许安归带着秋薄从御书房出来,往兵部临时官署走去。 许安归侧目:“师兄近日过得如何?” 秋薄稍微落在许安归后面一些,错半个身位:“还好。” 这回答半分没有平日里与上殿的恭谨。 许安归轻笑:“师兄倒是不与我客气了?” 秋薄道:“殿下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许安归扬眉:“不,我是小心眼的人。” 权御山河 第166节 秋薄不再接话,他知道许安归说的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两人到了兵部临时官署,江狄与石武,还有一些兵部官员都在。许安归先是大概地说了下这些时日要做的事情,过几日即将要来兵部任职的人,又分了一些细碎的事情给兵部四司。 军籍全部都在许安归府上,有季凉帮他参详。 但是地图这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已经八年没有更新了,实属不该。许安归直接把这件事指派给了石武,要他务必把这些年军队上自己制作的地图收集起来。 这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军队的装备与器械,也已经八年没有更新过了。但是没有人设计装备与器械图纸又无法进行改造。许安归只能暂时以兵部的名义发出告示,招一些懂得机括,奇门遁甲之术的人。 最后,许安归还要所有武官,必须读书识字。 他深知,当年朝东门事件的罪魁祸首就是因为东陵以战立国之初那些武将都没有读过书。不明事理,不懂君臣大义,不明白朝堂政事,最后才落得一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他想兴办军校,可有关军事的书籍太少,若是办了,上课学什么又是问题。 好在,他已经把整个兵部接了过来,正在一点点的改变。 当务之急是先把军队屯田制细节列出来,然后立即推广实施。 秋薄以前住在北寰府,对屯田制如何实施的最是了解。许安归要他帮忙参详军部屯田制细节制定。 这一忙,便忙到了下午。 眼看着要到晚饭时间,许安归还有事情要与季凉商量,便交代了人夜间值守,便骑马赶着晚饭的点回了王府。 朗月轩里,季凉也是几乎动也没动地坐了一天,书桌上摆满了书册。她整个人都埋在了书册里。 许安归推门而入,季凉抬起头,看见许安归回来了,又看见他身后晚霞绯然,愣了一会才道:“这么晚了?” “快到晚饭时间了,”许安归直接去了净房,把官服换下来,“我写的五条整改,陛下都批了。” “第三条也批了?”季凉站起身,“陛下说什么了吗?” 第188章 撩拨 ◇ ◎我不许你想别人,你只能是我的。◎ 许安归换了一身素净白纱的长袍道:“陛下知道我们的用意, 默许了。你说得不错,陛下有意修补与武官之间的情谊,这种顺水人情的事情, 他不会不做。” 季凉点点头:“这样,我们就可以帮助当年那些被牵连的女眷们脱离贱籍了。释放宫女这事, 到底是需要惠妃做主, 后宫你去多有不便,明日我去找惠妃替你说释放宫女这事。我们之前设计赵皇后, 就是为了这一计可以顺利施行。惠妃因你的冠礼得了后宫大权,即便是我们多要些人放出宫去,她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我们。这样一来,戍边将领的女儿们就都可以回家了。” “嗯,这也算是我兑现了与裴渊的承诺。” 许安归从屏风后走出来,散下扎了一日的头发, 拿一根白色带子松松地束了一半头发在身后, 揉了揉头皮。 他走一步, 身上白衣轻柔缥缈徐徐散开,身后白色纱带亦是凌空翻飞, 他这幅懒懒地模样,宛若从屏风里走出来的谪仙,任谁看了都要出神。 许安归到季凉身侧,牵起她的手:“走, 去膳厅用饭去。你坐了一天了, 也不知道动一动。” 季凉被许安归牵着,站起身, 微低着头, 跟在许安归身后:“北境军粮饷的案子, 东陵帝怎么说?” 许安归手上稍微用力,把季凉往前带了带,让她与自己并肩而行:“说是明日放到大殿上议事。要户部、刑部一起协助我来查。我问陛下要了秋薄。” 季凉有些惊讶,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低头看着她:“我想让师兄跟着宁弘一起去跑地方账目。师兄的本事,你我都知道,他跟着宁弘,我也放心些。” 季凉点头,宁弘孤身一人下去查账太危险了,凌乐与枭雨都跟着她,宁弘现在身边没有一个高手保护,去了地方恐是要生事端。 若是秋薄跟着,她也少了些担心。 许安归见季凉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顿时心里就有一丝不悦,她多少还是有些在乎秋薄的。 许安归手上用力,把季凉揽入怀里,另一手轻抬着她的下巴,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许安归妖孽一般的脸在季凉眼前骤然放大,他温热的呼吸直接拍打在她脸上,他本就比一般人要高出半个头,此时此刻他仗着自己身高,强迫季凉看着他,季凉只能用手用抓住许安归的衣襟,抿着嘴,努力地抬头与他对视,露出雪白的脖颈。 那纤细易碎的模样,让许安归心中生出无限怜惜。 “告诉我,你在想谁?” 许安归放轻了声音,宛如来自天界的吟唱,直钻入季凉的心里,撞得她心神迷乱。 “我……没有,想谁。” 季凉仰着头,喉咙微动,那是一方簌簌颤抖白雪,纯净地让许安归想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 “没有想谁,你为何脸红?” 许安归脸更近了,他眼眸里有一汪秋水,荡漾开来,折射着微光,那双眼睛诱惑着季凉,季凉脖子仰得酸痛,她几乎是踮着脚,全身重量都趴在许安归的身上,她的手抓住许安归的衣襟,呼吸紊乱。 “你太高了……许安归……” 季凉有些气喘。 “我不许你想别人,你只能是我的。” 许安归的唇似有似无的触碰着季凉的眉毛、睫毛、鼻尖、唇齿。 那是摄人心魄的迷药,季凉尝不到,心里痒痒的,却又不敢轻易尝试。 这样诱人的许安归,用他惯有的霸道,以他的声音为媒,轻抚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眉眼处尽是妖媚,唇齿上满是缠芳。 许安归松了手,季凉得了自由,她侧头轻咳。 “我,”季凉喘过气,“不过是想有他在,宁弘那边的事我放心许多。” 许安归伸手,牵着她:“不过就是逗逗你,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 “我不喜欢你这样……误会我。”季凉蹙眉。 许安归回头轻笑,晚霞尽褪。 去膳厅用晚饭确实是季凉今日最大的活动量。若是正常回府,许安归晚上是要去校场上操的。 用完膳,季凉则是听从月卿的建议,适当的散步,活动疏通腿部气血。她回来的时候,许安归刚好在朗月轩歇了半个时辰,拿着月芒剑去了校场。 毕竟已经初夏,昼夜温差有些大,可到底气温是回暖了不少,她的腿因为气温也稍微好了许多。 月卿照常来给季凉针灸,她一脸不高兴。 “谁又惹你了?”季凉惊奇。 月卿道:“好不容易把师叔从宁王府请到了季府,你又没办法回去让师叔照看。” 季凉道是谁又惹了月卿,见她是操心这事:“这本就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治好的,你急也没用不是。” “你这腿若是好治,我又何必这么着急!”月卿狠狠地瞪了季凉一眼。 季凉只能傻笑,岔开话题:“我看你最近总是让后厨给许安归做药膳,他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月卿道:“他壮得跟牛一样,身子能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身上伤口太多,他又常年在北境挨着风沙,怕他日后有风湿一类的病罢了。提前帮他驱着。” “哦。”季凉点点头,“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与那些人不一样?” 月卿不言。 季凉偷笑,月卿不说话,就是对许安归算是最大的褒奖了。 许安归回来,季凉换了位置,窝在软塌里面,看着军籍。 许安归见她看得仔细,没有打扰她,则是叫人提了几桶水来沐浴。季凉听见许安归进水之后嘶了一声。 季凉放下军籍,坐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许安归声音从里面传来:“方才与凌乐试剑,没注意他剑气伤了我的手。” 季凉四处望了望,看见书房里,竟然随处摆着跌打的药与纱布,便起身去拿了一块纱布,绕到屏风后:“伤口不能见水,缠起来。” 许安归坐在木桶里,热气熏得季凉有些恍惚,她不敢看许安归,只能侧着头。 许安归道:“两只手都是湿的。” 季凉从屏风上扯下一块布,递给许安归,许安归把有伤口的手擦干,巴巴地望着她:“一只手……缠不紧。”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向他靠了靠:“手。” 许安归透过蒙蒙雾气,看见她涨红的脸,羞涩地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噗”地笑出了声。 季凉见他笑话她,恼怒甩袖要走。 许安归哗啦一下从水中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哎,你若走了,我只能叫书香来伺候沐浴了。” 季凉听见他从水里站了起来,当即闭上了眼睛,背过身去,结巴道:“那,那就叫她进来……” 许安归扬眉,拉长了声音:“哦?” 他的声音在向她靠近,季凉惊得直缩,她甩开他的手,快步出了净房。 许安归就喜欢看她这幅不经逗的样子,他当然不会真的让书香进来,手有伤,想洗也洗不成,他便站起身来,随便把身上擦干,就出来了。 季凉窝在软塌上,满脸红晕还未退下。 许安归笑盈盈地走过去:“怎么想都是我吃亏,你脸红什么?” 季凉横了他一眼:“无耻!” 许安归把伸到她面前:“帮我缠一下。” 季凉看见他右手掌下,有一寸长的血痕,拿了些药,涂上去:“怎得是右手?” 许安归道:“甚少有人知道我善左手。” 这话一出,季凉问道:“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许安归想了想:“皇叔,兄长,父亲,母亲,戍南戍北镇东镇西,百晓,凌乐……大概就这么多了吧?” 季凉上了药一圈一圈缠着纱布。 许安归道:“你是在想这些人里面,有谁是雇凶杀我的人吧?因为那两箭,射的都是我的左肩。在南泽巷战,那一箭或许是有意,但是在许都大街上那一箭,是冲着你去的,射在我左边也就是个巧合。不要多想。” “箭箭都射在你的左肩周围,未必就不是有意为之。”季凉缠好,“凌乐与你试剑,怎得还用了内力。” 许安归道:“他大约也是苦于没有对手罢。他飘渺剑法卡在第七层,若是没有契机领悟,很难再往上升了。” 季凉向后靠了靠,若有所思。 “明日北境军粮饷的事情,拿到朝堂上议,很快盛明州那里就会露出马脚。”许安归看向季凉,“是你安排人去,还是我?” 季凉回望许安归:“当然是我,这事你的人做不来。” 权御山河 第167节 许安归点点头,表示可行。 “殿下。”门外戍北叩门,“赵侧妃求见。” 许安归蹙眉,季凉看了一眼许安归,替他答道:“让她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赵惠一人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她进来半蹲行礼:“见过殿下、王妃。” 季凉整了整盖在腿上的毯子:“何事?” 赵惠把手上的帖子递给季凉:“叶府着人送来的请帖。” 季凉接过来:“知道了。你去吧。” 赵惠颔首,退了出去。 季凉打开请帖,果然是叶侍郎要请许安归去府上一叙。 “看样子,明日我还要把叶承辉给放出来。”季凉把手上的帖子放到矮桌上,推到许安归身前,“这席你是躲不掉的。” 作者有话说: 唉连夜起来修后面存稿~55555555555,宝宝心里苦啊。 啊,有宝儿问我防盗的问题。 暂时不开,倒的字数太多了,开了没意义。(捂脸) 我坚信你们不会跳太多的,因为基本跳一章剧情就接不上了。(狗头) 第189章 努力 ◇ ◎他失望至极。◎ 许安归也脱了靴子坐上软塌, 手肘撑着矮桌,手半握成拳,撑着脸, 眼睛瞄着叶府的请帖:“你执意让我去叶府赴宴,恐怕不仅仅是想要放叶成辉出来吧?” 季凉缓缓道:“刑部若是出事, 那便是大事。尚书、侍郎的位置总要有人来坐。你我现在手里都没有人, 做个人情给东陵帝的人,未尝不可。叶家是寒门, 即便是给他们机会,一时半会也起不来。而且……” 季凉的目光从帖子转向许安归:“这些地方你终归都要有自己的人,你中意的人还在会试,我倒是不担心他们一举中的能力。可那些人一旦成了进士,总要先去一个地方。刑部我觉得就挺好。你觉得呢?” 许安归拿起那张帖子:“我卖个人情给叶温年,让叶温年也卖个人情给我, 把我的人塞进刑部去。礼尚往来?” “是这个意思。”季凉拿起军籍, “那些人里面, 有不少跟裴望一样,有家世伤痛在身, 体会人间疾苦,心中所向必为光明之所。朝廷需要这样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许安归本不想赴宴,可季凉这话说得没错。 若是盛明州事发,那些帮盛明州贪赃枉法的人一个都跑不掉。裴望与百晓都还太年轻, 他们需要历练, 而尚书侍郎的位置总要有人去坐。 许安归身边只有后起之秀,但是东陵帝想得周到, 把叶、翟、初三家的女儿塞给他, 就等于塞给了他三个年富力强的官员给他过度。 “你当初给我要侧室的时候, 就想到这么远了吗?”许安归望向季凉。 季凉道:“你的短板,正是东陵帝长处。他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有少年人可以培养,现在他的少年人已经人到中年,而你才刚刚起步。那位置既然不能是太子的人去做,还不如还政给东陵帝,也省了他对你的猜忌。你若是想取而代之……那便是我给你铺的路。” 许安归蹙眉:“我何时说我要取而代之?” 季凉抬眸:“许多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做的。” “我……”许安归还想辩解。 “许安归,”季凉打断他的话头,“你别太天真了。皇储之争,从来都是不死不休。从古至今,没有人可以例外。你若真的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一统中土,任谁坐在皇位上,你都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没有人能坐在皇位之上,还抵得过权欲的诱惑,放你一马——没有人。” “你就这么希望我去坐那个位置?”许安归侧目。 季凉低头:“与其说希望,倒不如说我只信任你一个人。曾经在慕云峰上你问我,为何在东陵众多皇子中选中了你。我回答你说,因为你的目的与我父亲遗愿相同不假。可我更看重的是你品性。” “你与我一起吗?”许安归盯着季凉。 季凉抬眸,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你与我一起,我便去做。”许安归的声音微扬,“只要你愿意,你将永远是郭府九小姐、我名正言顺的妻、东陵未来的皇后。你,要与我一起吗?” “不早了,”季凉蹙眉,她不敢回答,目光闪烁,“你早些休息。” 说罢她便要起来,许安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可季凉却是一副惊恐的样子。 又是这样。 每次他想靠近她,窥探她内心真实的想法的时候,她总是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 她身上好像还藏着什么令人无法启齿的秘密。她不想让他追查她的身份,也不告诉他她的身份。 她虽然对他态度柔和了许多,可她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与他一起,登上那个无数人期望的地方。 许安归缓缓地松了手。 季凉看见许安归眼眸中落寞,绝世的容颜瞬间凋零无光。 他缓缓地侧过头去,不再说话。 他很失望,失望至极。 不仅他失望,季凉对自己也很失望。每一次,许安归都在引诱着她,想要她自己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可她真的提起勇气,想要抬腿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总能看见脚下鲜红的烈火,在不断地舔舐着她。 火中有无数人的面孔,狰狞地问她:你凭什么独活?你凭什么自由?你凭什么获得幸福? 凭什么? 藏息阁里还有那么多人在忍辱负重的为她搜罗信息。雀儿年级轻轻已落入风尘,残了身子。朝东门那片焦土下,还锁着无数冤魂,无法.轮回。 她凭什么可以牵着许安归的手,走向所有人都向往的纸醉金迷? 许安归满脸疲惫,他总是尽力伸手向她靠去,而她总是一退再退。 他以为,在这条路上,她是最了解的他的那个人。 可她没有回应他,让他步履蹒跚。 许安归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累过。北境追击乌族三天三夜,与乌族对峙一月,每日只能歇半个时辰,都没有这么累过。 许安归闭上了眼睛,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是不是他想要得太多她给不起?是不是他不应该这么执着,应该放手,让她…… 忽然有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缓缓握紧:“有人告诉我说,没有回应的感情,最是伤人。” 许安归睁开眼,看见季凉满是犹豫,她握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亦如那时她在马车里畏惧不前。 “可我想说,我……已经在很努力地克服了……”季凉抬眸,她在努力稳住自己内心的恐惧,“给我一点时间。许安归……就如那日你遇刺的时候在马车里拉着我死不松手一样,给我勇气。” 季凉望着他,她在向他求助。 她幽暗的眸低有了一丝微光在闪烁。 许安归心中一动,翻手,回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想要从那片白骨之地走出来,我就会一直死死地拽着你,不松手。” 季凉抿了抿嘴,这些话,仿佛是她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吐露一样,她幽幽地轻叹:“谢谢。” 许安归站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墨发里——是我该和你说谢谢,若不是看见那时候的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会窝在这个金色的牢笼里,永远不敢有飞出去的勇气。我也想看看,马背上的山河,是不是如我心中所想那般壮阔。 你又何须跟我说谢谢? * 这一夜季凉回清风阁休息。 许安归居住的朗月轩需要上一个小山坡,那间房子建在山上,地势比清风阁高了不少。季凉推开窗户,抬眼就看见朗月轩里灯火通明。 她就这么坐在窗边,望着朗月轩。 许安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说的那些话,肯定意有所指。他好像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为何而困,所以他愿意一次又一次的把她从那片泥沼中拉出来。 可就在刚才,她感觉到他的气馁。 枭雨说的没错,如果一件事只有一个人在努力,得不到回应,那便是最伤人的。 一想起方才许安归那种近乎于绝望的凋零,她的心就如被刮伤了一般,疼得无法自制。她不知道许安归为什么会在这万千人海中认定了她就是他的良人,可她却不能这样心无旁骛地接受他。 季府上下对许安归仇视的目光还未完全消退。当年受朝东门影响的那些人还没有正名。她不能在事情没有交代之前,跟许安归在一起。 父债子偿。 许安归正在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还债。 一件错事的影响,到底要用多少件好事,才可以弥补呢? 季凉轻叹了一口气。 而且,若他真的成了东宫储君,是皇位的继承人,那他就不会属于她一个人了吧?一想到要与其他女人共享他,季凉就觉得胸口郁闷。 如果他真的击退了乌族,巩固中土,无论他想不想要皇位,最后都是他的。 他不要,各方势力会逼他造反 。 他要,那她就不能在他身边了。 季凉望向朗月轩,遥问:“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吗?” * 要整理的东西太多,八年的搁置期,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一罗列出来。百晓在许安归的书房里,两人相互商讨。 “殿下,这一项……” 百晓手中拿着册子,想要给许安归看,却看见许安归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许安归还要去上朝。这些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说完。 想到这,百晓便也不再出声,悄悄地放下书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下睡着了,”百晓对门口戍北轻声道,“找件衣服给殿下披着点。” 戍北回头看了看撑着头睡着的许安归,点点头,亦是轻手轻脚地去取了披风,盖在许安归的身上。 平时不是这样,许安归对身边异动很是警惕,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醒。可戍北把披风给他披上,他都没醒,说明他确实是累了。 戍北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百晓在外等着他问道:“怎么没看见镇东镇西?你一个人看着殿下,身子受得住?” 戍北道:“那俩小子还在挨罚,不得近主子身。不罚重点,他们就不长记性。” 权御山河 第168节 第190章 职责 ◇ ◎回来便好。◎ 百晓知道之前镇东镇西喝酒误事, 戍北气在心里,便宽慰道:“稍微点拨下即可,他们俩到底不是自小跟着殿下的, 有些事没经历过,确实有些疏忽。你这个当大哥的若不是提点, 只是一味地苛责, 难免会伤了兄弟情分。” 戍北满脸怒气:“百先生不知道,那日若不是凌小公子跟着, 殿下恐是又要遭人暗算。以前我们跟着主子,什么危险没经历过。现在戍南不在,我怕一个闪失……” 百晓拍了拍戍北的肩膀:“你既然是从小跟着殿下的,自然清楚殿下的本事。他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追上去?这事,要我说, 是你太紧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也不是事, 让镇东镇西他们来看着吧。你回去休息休息。他们已经反省了一天了, 你不说话,他们会跑死在校场的。” 戍北低着头。 百晓轻笑, 拍了拍他的背,稍稍推了他一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去吧。这里离清风阁很近,要有事,凌小公子片刻就来了。” 戍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 百晓伸了一个懒腰, 自言自语:“马上要入兵部当主事,这管家的事情明日要尽快交给赵侧妃才是啊。” * 黑夜的校场上还有两个人在跑圈, 戍北站在场边, 看着那两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 镇东镇西已经跑得口干舌燥, 但是他们不能停。 “多少圈了?” 镇东镇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看过去,只见戍北站在校场边望着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镇东回答:“七十六圈。” 戍北跟上他们的脚步,陪着他们一起慢跑:“这事,我没有跟你们交代清楚,我也有责任。你们两个来得晚,没有经历过八年前的那场从许都出来的追杀。” 镇东镇西神情不由得变得严肃了起来。 戍北回忆着八年前那场从许都出来的追杀。 十五岁的许安归从皇宫策马而出,十七岁的戍北戍南紧跟许安归一起奔驰在许都的街道上。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戍北问道。 许安归回眸:“去救人。” 戍南不解:“救人?救谁?” 许安归回过头,目光注视着前方:“那些不该死在朝东门的人……” 话音未落,只听铮然一声,一道银光出鞘而过,破空的声音刚到,许安归就已经一剑斩落追身而来的箭矢。 紧跟着,身后便有无数马蹄声在小巷里回响。 戍北回头看了看,甩了一鞭子道:“是东宫卫。” 许安归蹙眉,拉紧缰绳:“钻巷子,甩掉他们。我们兵分三路,最后在朝东门外汇合。听明白了吗?” 戍北道:“殿下!他们的目的是您,我们兵分三路,恐追兵都会去追您!” 戍南也道:“卑职也不同意。” 许安归侧目,看了身后追兵一眼,道:“你们随我来!” 然后许安归一个转向,直接驱马进了巷子,与此同时他把自己外衣脱解开:“戍北,脱衣服。我们换。” 戍北一愣,立即明白许安归的意思。他连忙把自己的外衣解下来,递给许安归。 许安归把自己衣服塞给戍北,自己穿上戍北的衣服:“去朝东门救人要紧,你穿我衣服,甩开他们。与我在朝东门汇合。戍南绕道右侧,先去朝东门,我们一定要找到北寰将军,告诉他万不可动武,随了太子的心愿!” “是!”戍南戍北齐齐应了一声。 “散!”许安归一声令下,三人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身后追击的东宫卫果不其然,认着许安归的衣服,追着戍北在许都大街小巷乱窜。戍北年长,跟着先帝在战场上已经四年有余。 许安归去苍山习武的时候,戍北就一直跟着先帝在北境战场厮杀。 他及擅马术。 即便是再许都这种窄小的巷道,他也可以御马自由。 他深知后面的东宫卫人数众多,要在小巷里面把他们拆分开,还要打乱他们追击的脚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戍北闭上眼睛,先是在脑中回想了下许都街巷的布局。 片刻中就模拟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他睁开眼睛,望着前方,短鞭一策:“驾!”带着东宫卫跑向了南区街道。 如果记得没错,南区街道都是四四方方,宛若一块块豆腐平放在土地上。想要引这帮傻子上钩,他还是有点办法的。 果不其然,那群东宫卫因为狭长的巷子,被迫排成一纵向前,拉成了一个长长一字型,宛如一条蛇一样在巷子里追着戍北。 这里巷子极多,条条通到主道上,拐口密集,东宫卫的弓箭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瞄准射出。戍北从未这样在许都的巷道里奔驰过,只觉得过瘾。 他带着蛇一样的东宫卫在方块南区街道里徘徊。 左拐,右拐,右拐。左拐。 一串马蹄声在巷道里回荡,戍北见这些东宫卫没有察觉他的目的,便也不再溜他们。 直接左拐,左拐,左拐,继续左拐。 他拿起马背上的弓箭,随手一箭就射在了东宫卫末尾骑兵的马前。马受惊,一个扬蹄的功夫,蛇一般的东宫卫队伍就断了一条尾巴。 戍北趁着这个间隙,直接从断裂的地方穿了过去。 东宫卫好不容易安抚了受惊的马,马儿正要继续向前,谁知刚才戍北跑过的地方,有一群人正在向他们飞奔而来。 “吁——吁——” 来不及勒马,东宫卫队伍的蛇头绕了一个圈,最后又跟自己蛇尾的队伍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东宫卫马撞在一起,不少卫兵从马上摔下来。马群堵在狭窄的巷口,谁也动不了。 戍北回头,看见东宫卫自己把自己堵死了,高兴地打了一声呼哨。 就在这时,戍北看见东宫卫领头的将领,开弓速射。那箭“嗖”的一声,带着破空兹厉的声音,向着戍北射来。 戍北万万没有想到,东宫卫也不全都是饭桶,躲闪不及,这一箭直接射中了他的左臂。 他闷哼一声,再也不敢托大,直接转了向,向朝东门奔去。 讲到这,戍北扒开衣襟,给镇东镇西看那时受的箭伤。 戍北停下脚步,看向镇东镇西:“如果说,殿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为了黎明百姓、为了东陵受的。那么我们身上的每一道伤痕,就都是为了保护殿下而受的。” 镇东镇西停下,沉默不语。 “我们是殿下身前的那道墙,只有我们保护好殿下,殿下才能保护好整个东陵。”戍北走向镇东镇西,双手分别搭在他们的肩膀上,“我们看似是在守护一个人,其实守护的是万千黎民的希望。” 戍北收了手,道:“你们还记得那些死在北境荒漠里的三千精骑吧?他们若是跟着殿下一起撤到去灵山里,未必就没有一条活路。可是他们偏偏选择死在那片荒漠里,他们为了殿下能够救出其老四,收复南境,死而向生。硬生生地拖住了乌族,给了殿下藏匿的机会。才有了后来的南泽归附。从此以后南境的百姓,再也不会有战乱之苦了。那些埋没在沙漠里的三千弟兄,死得其所。” 话到这里,镇东镇西心下一震。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工作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从未想过如果那一晚,许安归追出去出了事,东陵未来走向是如何的。 他们只觉得戍北小题大做,没有往深了想,他们在许安归身边戍卫到底是为了什么,亦或者说,许安归选择了他们,是把什么交到了他们手上。 戍北这番语重心长,虽然没有斥责,却让他们觉得比挨了骂更加难受。 “大哥别说了。”镇东抹了抹眼角的泪,“我知道错了。” “以后我们一定不再犯了。”镇西也擦了擦脸。 戍北望着他们,轻笑:“既然知道错了,那便去休息一会。天亮了,你们跟着殿下去上朝吧。” “嗯。”镇西吸了吸鼻子。 戍北道:“若是这次殿下遇刺,能让你们心中有所畏惧,我倒觉得是件好事。心有畏惧的人,才会更懂得珍惜。去吧。” 许安归照常是寅时三刻醒的,镇东端了热水进来,让许安归梳洗。 他看见镇东来,也不多问,只是道:“回来便好。” * 早朝的时候,许安归先是奏禀了昨日与东陵帝一起商议之后的兵部人员调动。 江狄任兵部侍郎,陈平与百晓一起为兵部主事,兵部四司人多少有些变动。除了四品以上官员需要吏部审核之外,其他都属于兵部内部调动,许安归自己就有权利。 而后许安归奏报了北境军这八年军饷缺失的折子。 这奏折一出,满堂哗然。 “四百万两银子啊!”户部官员只是稍微算一算就知道其中缺少的军饷。 许安归把手上这些年在北境搜集的军帐,呈了上去:“这些账只要跟户部账目对下就知道了。” 户部尚书郭睿明立即上前把早早就准备好的账簿呈了上去。 邹庆把两方账簿收起,放在东陵帝案牍前。 东陵帝打开,扫了一眼,便震怒道:“查!给孤查!孤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在一手遮天,敢动边关打仗的军饷!户部与兵部一起核账,刑部抓人,务必把这件事给孤弄清楚。” 第191章 进宫 ◇ ◎惠妃娘娘心善。◎ 大理寺卿汤邢眼眸微眯, 这事居然没有让大理寺插手,兵部主导?有意思。 刑部盛明州眉宇微蹙,他忍不住望向站在最前面的许安泽。 许安泽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心中暗道:原来这些年北境军粮饷只到了一半你就你就,能撑八年, 还真是许安归有本事。 但是他乐着乐着就乐不出来了, 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事,猛然转头看向许安归。 只见许安归一脸似笑非笑地表情望着他, 好像在说:这件事,你想撇清关系,就来帮我一起查吧。 妈的! 许安泽忍不住在心里蹦出来一句脏话。 许安归这个狗东西!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权御山河 第169节 * 安王府里季凉已经醒了,她唤来侍女,帮她换宫装。她已经叫人去递了进宫的帖子,惠妃很快就会召见她。 季凉上妆的时候, 赵惠又来拜见。 季凉蹙眉让她进来。 赵惠进来, 恭恭敬敬地半蹲行礼。 季凉屏退左右, 打量着赵惠:“何事。” 赵惠抬头,今日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长袍, 妆容内敛,言语轻柔:“给姐姐请安,是妹妹的本分。” 季凉放下梳子,转过身, 看着赵惠轻笑道:“姐姐妹妹的这种虚礼就算了吧, 我们之间适合直接说事,你觉得呢?” 听见这话, 赵惠脸上的笑, 也淡了许多, 她从未见过这样敞亮的人。说话不绕弯子,不需要想太多。 “这是这些时日,藏在各处门房里暗桩。”赵惠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季凉,“妹妹想着姐姐或许想留着他们还有用,便把名单拿过来交给姐姐。这些人要杀要剐任凭姐姐处置。” 季凉不禁扬眉:“何出此言呢?” 赵惠抬眸,淡淡笑着:“姐姐出去了几次,都是找的有暗桩的门房出去的。若姐姐不想让门房发现踪迹,为何舍近求远,绕到王府西门出去呢?姐姐住的院子,明明离王府东门更近,不是吗?” 季凉望着赵惠,不言。 赵惠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清理门户动作稍微慢了些,殿下生气,让翟、初两位妹妹来辅佐我做事,意在分权。事后我也自省,觉得看好门户这事,确实迫在眉睫。总不能前脚叶承辉被殿下禁足,后脚这消息就从安王府飞了出去。让殿下遇见叶侍郎的时候难做。” “所以呢?”季凉问。 赵惠道:“我明白殿下的难处,也明白这后院与朝廷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虽然不知道姐姐每次出去到底为何,但既然姐姐故意收了一些犯事的下人进来,意在更快清理门户。我承了姐姐的情,自然是要给姐姐一些回报的。” “你与我说这些,想要什么?”季凉盯着赵惠。 赵惠轻笑:“我姓赵,在这王府里举步维艰。是姐姐怜惜我,才把管家的权力让给我,我心里明白。可我与殿下到底隔着一层,不如姐姐日日在殿下面前,说得上话。这事来告诉姐姐,姐姐捡你想说的,说给殿下听。殿下只要知道我不是故意拖延清理门户这件事,便好。” 季凉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我知道了。” 赵惠微微欠身:“姐姐是个聪明人,与聪明说话,就是畅快。” 季凉眼眸微眯:“赵家姑娘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审时度势。你得管家之权,确实实至名归。” “姐姐谬赞了。”赵惠颔首。 两人说话间,惠妃的帖子就来了。 赵惠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季凉叫人备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去了宫里。 * 从凤栖门开始,就有宫女一路引着季凉入后宫,一直到惠妃居住的兰香殿。 到了兰香殿,季凉行了礼。 惠妃一如既往的满脸温和:“来了。” “是,”季凉低头回答。 “坐吧,”惠妃看向身边的大宫女,“给安王妃上茶。” 季凉看着墨溱把茶端过来:“近日来本就是叨扰,娘娘何必这么费事。” 惠妃笑着:“哪里的话,这事昨夜陛下在我这里歇着的时候,特地交代的。我才掌事不久,许多事还没找到门路。宫女出宫这件事少不得就忘记了。还好安王在陛下那提了一嘴,我这才记起还有这事。” 季凉笑着:“娘娘掌管偌大后宫,事情繁杂,这些小事想不到也是有的。” “哪里的话,”惠妃看向墨溱,“把名单拿来。” 墨溱去书桌,拿了一张纸过来,惠妃示意直接给季凉:“这些就是宫里到了年纪要释放出去的宫女。” 季凉接过来,一个一个名字扫下来,跟自己记忆中的名字一个一个对。绝大多数都对得上,只有极少数武官女儿进宫的时候年纪就小,现在才十七八岁不到放出去的年纪。 季凉看了名单,正在斟酌要怎么说,才能不动声色的把这些不到年纪的女子要出去。 惠妃见季凉面有踌躇,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季凉犹犹豫豫地道:“陛下可与娘娘说了,为何要忽然放这些宫女出宫?” 惠妃点头:“这里面多是当年被牵连进宫的女子。陛下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还是想与武官修复感情的。” 既然惠妃知道这件事缘由,那就好说了,季凉道:“娘娘菩萨心肠,知道这事与前朝边境有关,立即就着手做了。娘娘既然想把这事做的圆满,帮陛下讨边境将领的欢心,还需再额外施恩才是。” “额外施恩?”惠妃似乎没听懂。 季凉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武将的儿女进宫的时候年纪还小。至今不到出宫的年纪,那些女子有些或许本就认识,在宫里相互扶持。有些放出去了,有些没有放,反倒让人生了怨恨。不如娘娘额外施恩,让她们一起出去了,那些女子不仅会感念陛下,更会感念娘娘仁慈。这样一来,娘娘人旺不是更甚吗?” 惠妃听懂了季凉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既然要放人,不如全都放了,博得一个好名声。这样在后宫掌权的声望也会越过皇后去。 即便日后皇后有机会翻身,重夺后宫之权,她也收复了许多赞誉。 更何况,许安桐已经南下,总理南泽事务。她额外施恩释放的那些宫女里,说不定就有南泽将领的女儿,那些将领无以为报,自然会把这件事算在许安桐的身上,做事更加勤谨。 “安王妃言之有理。”惠妃笑着,“哪些女子还没有列出来,安王妃给个名单罢。” 季凉颔首站起身,行了一礼:“惠妃娘娘心善,是整个后宫乃至整个东陵将士的福气。” 惠妃捂嘴笑道:“安王妃小嘴跟抹了蜜一样。快坐下吧。” 季凉把漏了的人写了下来,交给惠妃。惠妃留季凉在宫里用了午膳。两人从后宫琐碎聊到了许安桐指婚的事。 惠妃一声轻叹:“四郎命苦,清王妃去得早,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他又是一个深情的人。独身了这些日子,终究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照顾他。我担心啊……” 季凉亦是轻叹道:“清王殿下,性情温和,众人皆知。清王妃过世,清王殿下难免郁结。这些年过去了,想必也是有些想开了。娘娘再劝劝,兴许清王殿下就同意了呢?” “那孩子,”惠妃苦笑着摇头,“怎么劝都是不听的。” 惠妃忽然抬头:“安王妃,兴许这事,六郎劝劝我们家四郎,他便会同意了呢?” 刚才承了惠妃的人情,这会惠妃开口说让许安归劝劝许安桐续弦,季凉怎么也不好拒绝,虽然她觉得许安桐不会那么轻易松口,即便是许安归去劝也是一样。 “娘娘心疼清王殿下,我是看在眼里的。”季凉道,“如此,等安王殿下回去了,我同殿下说一说。” “那可真是让你费心了。”惠妃笑着。 季凉用过了午膳,才姗姗离开。 墨溱送季凉出了兰香殿之后,返回来,看见惠妃已经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郭家九小姐,看起来越发的沉稳了。”墨溱走过去,帮惠妃研磨,“以前总是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今日来不仅说话调理清楚,而且很是懂事。” 惠妃停笔抬眸:“你也觉得今日郭若水,也太过沉稳了些?” “郭小姐变沉稳了,”墨溱不懂,“有什么不好吗?” 惠妃不答,只是沉思了片刻,把今日季凉来与她说释放武将女儿的事情写在了寄给许安桐的信里,浇上蜡油,印了章。 * 许安归那本折子递上去,引起了轩然大波。 郭睿明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户部立即抽调人手去往兵部,同兵部一起核账,从户部拨下去的银两开始,一直到地方的账簿,一一调拨回来。 百晓上任当兵部主事的第一天接到的命令就是带着秋薄一起去地方查账。 兵部的帐,是刘旗在的时候做的。每年户部审核都是通过了的,也就是说,许安归现在手上拿着的兵部的账本是被人做平了的。 第192章 前夕 ◇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户部侍郎跟着许安桐去了南泽, 负责跟许安归对账的是户部金部郎中初开济。 初开济是东陵帝的人,今年三十六岁。二十七岁成为进士,正好是东陵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选拔起来的人。 许给许安归做侧室的初曼, 则是初开济庶出的二女儿。 有了姻亲这一层关系,初开济在这件事上便格外的用心。 许安归看着初开济跟江狄认真对账的样子, 才觉得季凉要给他纳妾的决定是高瞻远瞩。无论是礼部侍郎叶温年, 还是户部金部郎中初开济,都将成为他的剑, 为他披荆斩棘。 许安归走上前去,拍了拍初开济,示意他跟他出来一下。 初开济看向身侧的员外郎,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员外郎,自己便跟着许安归一起出了屋子,来到外面。 “殿下。”初开济欠身行礼, 规规矩矩。 许安归睨了他一眼, 道:“初郎中, 你在户部多年,以你之见, 下面账目出问题,会在哪个环节?” 初开济沉思了片刻,回道:“臣刚看了殿下手上北境军账目、与兵部还有户部的账目,在物资上面, 斤数都是一致的。殿下能够察觉北境军粮饷缺失, 主要是因为拨给北境军的物资用的以劣冲好。斤数一致,但是好米与糙米, 麻布与绸缎之间, 价钱也是天壤之别。户部给军饷, 为了省事,从来都是直接给银子。” 初开济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方账目还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地方往下放款的时候,被地方衙府拦截了一些,导致兵部在物资采买上,以劣冲好。还是兵部里面有人刻意采买劣等品充数。” 许安归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北境州府的刺史擅自拦截了军饷。也有可能是兵部物资采买的人起了贪念。” 初开济点头:“是。” 许安归缓缓走了几步,心中暗自思忖,看来这次北境粮饷缺失这件事能抓出多少人,完全看宁弘、百晓与秋薄能找出多少本账本了。 “你去忙吧。”许安归回头。 初开济欠身一礼,继续回了屋子。 许安归侧目看向镇东:“去问问安王妃进宫了没……这会有没有出宫。” 镇东领命,去找宫门卫查看出入宫门记录。 片刻之后,他便回来禀报:“安王妃已经回去了。” 许安归听了之后,安排了官署里的事,立即出宫回了王府。 * 许安归回来的时候,季凉正在清风阁把厚重的金饰从头上卸下来。许安归扣门而入,看见季凉正在卸妆,便走过去,帮她拆头上那些繁琐的饰物。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季凉把一根金簪放在桌上。 许安归拔下一根簪子:“百晓带着秋薄赶往北境了,宁弘那边怎么样?” 季凉道:“藏息阁的消息说北境至今还没接到什么风声。但,今日早朝结束,就有无数信鸽飞出许都,往北面去了。” 许安归蹙眉,走向妆台,放下手中的簪子,靠在妆台上:“这么说,最慢三日,北境就会接到兵部大肆宣查北境军饷一事了?” 权御山河 第170节 季凉把头发都放了下来,摇了摇头,起身走向净房屏风,换衣服:“不,应该是十日之后。” 许安归目光落在屏风上,净房那边窗外的光,透了进来,把季凉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之上。她矮小、端稳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上。 许安归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问道:“怎么会是十日?” 季凉脱下外衣,屏风上映出她纤细的脖子:“藏息阁放出了猎隼。” “猎隼?”许安归眯着眼睛,看见她的影子解开了束腰。 季凉褪下厚重的锦服,屏风上立即映出四肢纤细的身影。她侧站着,平日里她都穿着宽大的衣裳,看不出来。这时衣服退去大半,屏风上的影子,居然也有山峦凹谷模样。完全不似平日里看着那么平平无奇。 许安归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季凉回道:“嗯。藏息阁为了猎杀信鸽,专门训练的猎隼。许都飞出去了多少信鸽,藏息阁就放了多少猎隼。那些信鸽上绑的信,都不会出许都。等到百晓与宁弘他们到了北境,已经开始查了,走官驿的信封,才会陆续到达北境几州。可是到那个时候,便已经晚了。宁弘昨日接到了我的信就已经出发了。” 说话间,季凉已经换回了轻便的衣裳。 她喜欢里面穿一件裹胸的罗裙,外面套上一层纱衣,头发扎一半,留一半,上面留一朵银花。 今日她穿着淡紫色的罗裙,外面罩着白色的纱衣,素净的脸上,自有南方暮云峰上白雪的孤傲。从屏风后走出来,宛若一株与四月花木繁盛格格不入的飞燕草,带着只属于她的那种清冷。 许安归眼眸里有了柔光,他看着季凉缓步而来:“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放消息出去。所以故意打一个时间差,让他们措手不及?” 季凉抬眸一笑:“是啊。” 许安归收了收心思,看了看窗外春光倚微风,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嗯?”季凉没懂。 许安归解释:“很快我们便没有时间这样慵懒的过日子了。我想着,趁着明日休沐,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玩一玩。” 季凉看着许安归,不知道他心里盘算是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想带她出去玩一玩?还是有别的目的,需要她当他的挡箭牌? “对了,”季凉忽然想起来,“惠妃想让你帮忙劝劝许安桐,让他同意续弦。今日进宫惠妃一脸忧虑,她担心你兄长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照顾……我想着惠妃同意释放那些没满岁的宫女,其实是有恩与我们的。这事即便不成,你也提一提。” “他们都不懂兄长对清王妃的感情。”许安归脸上的温和瞬间变成了冷漠,“每个人都在逼他。” 季凉一点都不惊讶许安归会生气,问道:“四殿下对清王妃的感情?” 许安归长叹一声:“世人都道兄长及擅丹青,精通音律。却不知道兄长学这些,只是为了博美人一笑罢了。” 季凉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怎么?”许安归见季凉愣神的表情有些好笑,“觉得不可思议?” 季凉下意识地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许安归走过去,拉着她,送她去了床头:“你歇一歇罢,眼下那么大片乌青,也不知道成日里在想些什么,不睡觉。” 季凉坐下,拉住许安归的手:“方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许安归一愣,想到方才说带她出去玩的话,道:“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季凉抿了抿嘴:“嗯。” 许安归坐在床沿看着她:“去哪?” “朝东门外……”季凉说话间看向许安归,“那片焦地……可以吗?” 许安归蹙眉:“为何要去那里?” 季凉道:“你又没说我不能去那里。” 许安归能感觉到她拉着他胳膊的手在微微颤抖,即便是害怕看见,她也想去看看那片焦黑的土地。 许安归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睡罢。睡醒了让人来喊我,我带你去。” 有了上次在马车里被刺杀的经历,许安归便不打算与季凉一起坐马车了。要不然他骑马,季凉坐马车,要不然就是他们俩一起骑马。 季凉上了床,掀起被子,缩了进去。 许安归看着她呼吸逐渐放缓,便起身退了出去。 凌乐在外面的院子里拭剑,擦着擦着,便一剑出去,只见剑势所到之处,草木皆是拦腰折断。飘渺剑本就是软剑,在凌乐手上笔直,是因为他往剑里灌注的有内力。可就像许安归说的那样,他现在在飘渺剑法第七层,不上不下,无法突破。 许安归出来,凌乐便听见了声音,他收了剑,看向许安归微微点了一下头。 许安归问:“月卿在哪里?” 凌乐回答:“熬药。” 既然是熬药,应该是在院子里的小厨房。许安归去找月卿,看见月卿坐在木墩上,手里拿了一把扇子,缓缓扇着小炉子上的炉火。 她看见许安归进来,也不起身,也不打招呼,只是继续扇着。 许安归对月卿这种态度司空见惯,也不怪罪只是道:“她说下午想去朝东门,看看那片焦土。” 月卿听了这话,手中的扇子便停了:“她想去便去,你来问我做什么?” “她去了会不会,”许安归有些犹疑,“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月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好的回忆,还不是因为你们……” 许安归不言。 月卿没有继续往下说,转了话头道:“她就是想知道当年在朝东门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迟早都是要去一趟。她心里挂念,劝不动的。” 心里挂念……吗? “你,”月卿望着许安归,“不了解真正的她。真正的她,连她自己都未曾了解过。” 许安归不解地望着月卿,但是月卿却已经不看他了。 其实真正的她,就连月卿与凌乐也都只见过一次。 那便是在北境与乌族通风报信,歼灭许安归带去的三千精骑那一回。 第193章 焦土 ◇ ◎乱臣贼子!◎ 月卿从始至终都记得当时季凉嗜血的模样。 她站在去灵山上, 竟然满眼的兴奋,一只脚踩在方石之上,背微微弯曲, 一只胳膊撑在腿上,眺望荒漠里那几千人厮杀。她天生喜欢战争, 甚至很好地遗传了北寰将军对兵法的天赋。 十一岁的孩童, 已经不小了。 自小到大的耳濡目染,让她无法摒弃与生俱来的那种谋局能力。单就她敢与许安归一起与虎谋皮, 这种胆魄就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做到的。 若不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家破人亡,继续在军营长大,或许她就是东陵第一位女将军,当仁不让。 季凉还没有认清这个隐藏在病弱身体之下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若她继续待在这里,她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认清自己。 她的身体, 无法支撑她强大的野心。 * 许安归回了朗月轩, 坐在书桌前, 面对信纸,迟疑着无法下笔。让他劝说许安桐续弦, 无异于让他成为那个背叛兄长的人。 许安桐与清雅,那便是自小就让许安归羡艳极了的一对儿。 许安归还在许都皇宫里的时候,他就见过许安桐抱着那副《春来》爱不释手。许安桐先是认识了画,才去着人打听这画是出自谁人之手。 当许安桐知道这副《春来》是出自一个与他年级相仿的闺阁女子之手的时候, 他的心中便有了无限神往。 许安归知道, 心中有神往之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所以他能理解许安桐后来为了促成这门婚事, 所做的努力。许安桐那一手人人称赞的丹青, 其实就是为了那个女子而学。 听说那个女子体弱多病, 病重的时候不能出门。为了留住她想看的景色,便找了老师教她丹青。 那副《春来》便是她为了自己所画。 满山苍野,青翠欲滴,错落有致。山下有河潺潺流过。这幅图上没有人,只有一双鸟儿,振翅欲飞。这幅画的用意,或许只有许安桐一人看懂了。 山岭沧海,都宛若牢笼,没有翅膀,如何自由? “兄长,喜欢这幅画?”年幼的许安归曾问过许安桐这个问题。 许安桐回答:“或许,我是喜欢上画这幅画的人了。” 许安归眨着眼睛:“兄长可以去找找看,这幅画怎么进宫来的,总能查到。” 许安桐满眼的温和,望向许安归:“我能找他吗?” 许安归反问:“有何不可呢?” “若他是个男子自然是好,可以与他秉烛夜谈。”许安桐鬓上爬满红晕,“若她是个女子,可如何是好?” 许安归笑道:“那便可以红烛夜谈了呀。” 许安桐弹了许安归的脑门:“没羞没臊。” 许安归捂着自己的脑门:“明明是兄长心里这样想的,不然兄长脸红什么。” 许安桐笑着,伸手去揉许安归的脑门,心中轻叹,是呀,明明是他先动了心思。 有风穿过朗月轩,桌上的信纸翻动了一下,扯回了许安归的思绪。镇东已经研好了墨,许安归愣了许久才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兄长,见字如面…… 告诉他惠妃的担心,却不劝他一定要接受。 毕竟若有人强迫他接受后院那几个侧室,恐怕他也会不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许安归又写了些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虽然各府衙的邸报也会写,但一般都是通报性质的,不会写的太详细。中央邸报里最多会通报各州府,兵部尚书刘旗辞职,许安归接任兵部尚书,以及兵部官员调任。 他最近再查的北境军粮饷的事,调查阶段邸报就不会写,只有出了结果,邸报才会刊登结果,发往各州县。 许安归顿了顿笔,若有所思——查军饷这件事,要不要跟兄长说?他在南境接手南泽一切事物,恐怕也是焦头烂额。最后许安归觉得这事,到底是与许安桐无关,便暂且按下不写。 许安归又想到南境军饷的问题。 南境军有屯田的习惯,即便是少些军饷,对南境军来说,是无伤大雅。 许安归怎么会不知道,惠妃同意释放那些还未到出宫年级的宫女,很大程度上都是看在许安桐的面子上。毕竟许安桐现在主理南境事务,若是那些女子中有南境将领的女儿,南境军少不得要看在惠妃的面子上给许安桐一些方便。 毕竟当年朝东门事件,只有太子是罪魁祸首,许安桐与他一样,从未插手过,在武将里面,对他们的态度还是比较缓和的。 更何况,现在他成为兵部尚书,已经在修改兵部过时老旧的制度。 “殿下,”镇东在外面扣门,“王妃醒了。” 许安归把信封好,递给镇西:“找人去送吧。” 权御山河 第171节 许安归到清风阁的时候,季凉还坐在床上发呆。 许安归觉得好笑,走过去,坐在床头:“要是还没清醒,用凉水洗洗脸。” 季凉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不用了……我醒了。” “想骑马吗?”许安归问。 季凉抿了抿嘴:“我腿没劲,坐不住。” “我带你。”许安归道,“先坐马车去城外。嗯?” 季凉点点头。 “我换件常服。”许安归去屏风之后换了一件衣服便带着季凉出门。 她坐在马车里面,许安归在外面骑马。下午的许都街头比上午更加喧闹些,季凉虽然睡醒了,但是脑子里依然装着很多事没有捋清楚。 她没心情看外面的事物,只是靠在车壁上,脑袋随着马车晃动的节奏一起,前后左右的晃动。 这种闭着眼睛,随着马车一起晃动的感觉,随着离朝东门越来越近,所有的感觉被无端的放大。 马车吱呀的声音越来越响,周围吵杂的人声逐渐消失。 很快,季凉就只能听见马车与马蹄声,还有自己逐渐加重、变得慌乱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慌,睁开了眼睛,喊道:“停车!” 凌乐勒马,停下马车。 季凉却是一只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了?”许安归声音传来。 季凉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马车里,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撩开车帘:“我……不想坐马车了。” 他们是从南门出来的,南门一向人少,此时此刻南门外没有几个行人。 许安归看了看周围路况,一马平川,便伸出手:“我带你骑马。” 季凉已经许久没有骑过马了,除了上次她算计郭若水的时候,偶遇秋薄带她骑了一次之后。 她站在马车上,看着许安归,缓缓地伸出手去。凌乐站起身来,在身后扶着她,许安归手上用力,便直接把她拉上了自己的马,双手把她换环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拉住缰绳。” 季凉蹙眉,缓缓拉起套住红云宝马的皮缰。许安归的马,是北境上好的马种。比她之前在南境骑的马,要更高,更壮,耐力更好。 “好了吗?”许安归问她。 她点点头,许安归打马缓行。 久违的上下颠簸,久违的清风拂面。 只是她腿没力气,夹不住马,也坐不稳。好在许安归身形够高大,完美的把她包裹在里面,帮她固定身形。 凌乐把马从马车上解下来,把马车寄放在南门驿站,便驱马去追季凉与许安归。 许安归似是在给她时间重新适应,并不着急策马疾驰。 季凉坐在马背上,看着草木向后退行,时隔八年再重新坐在马背上的感觉,让她泪目。曾经,坐在她身后,教她骑马的,是她的父亲。那时候的她,个子太矮,也如现在这般,夹不住坐不稳。 许安归搂着她:“可以试一试再快点。” 季凉有些害怕:“我控制不好。” 许安归握住她的手:“我帮你。” 季凉抿了抿嘴,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用力,她拉紧了缰绳,却始终没有办法打下去。 “没事,”许安归道,“我夹着马肚子,你打便是。” 季凉回头望了许安归一眼,所有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可靠的温暖包裹着她。 季凉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她拉起缰绳:“驾——” 红云宝马小跑起来,季凉身边的一切,矮草、长木、尘土、流云都在倒退。 “驾——” 季凉又甩了一缰绳,红云宝马的步伐迈的越来越大,风变成一道道鞭子,打在季凉的脸上,身上。她身上的纱衣随风翻飞。许安归配合着她,双腿夹着马肚子。 “驾——驾——” 此刻,南门外已经是一片荒地,红云宝马肆无忌惮地狂奔起来。季凉放低了身子,随着马的律动一起上下起伏。 “啊——”季凉忍不住大喊,“啊——啊——” 亦如她儿时一般。 许安归目视前方,脸上笑意溢得无处藏匿。 这一刻,他神往的那个人,回来了。 季凉牵着马缰,任凭风撞击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地想起儿时学马的事情,她的脸靠向许安归结实有力的臂膀,泪如雨下。 许安归看见她哭,不出声,只是任由她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袖上。 她心里压抑得太久,哭出来就好了。 许安归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 跟在后面的镇东镇西看得面面相觑,只有凌乐知道季凉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前方那片焦土,就是埋葬了北寰府的墓地,也是当年季凉死里逃生的地方。 许安归拉了拉马缰,缓下红云宝马的速度。 进入这片焦土,季凉宛如被人勒住一般,喘不上气。她扫过一眼,就能看见那里有无数焦黑的尸体,张着嘴,伸着手,想要爬离。 “我要下去。”季凉的声音有些发抖。 许安归勒马,红云宝马便停了下来。许安归先下马,再把季凉从马上抱了下来。季凉双脚落地的时候,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依然有着当年那股炙热。 季凉右手抱着左臂,一步一步缓行在朝东门前的这片焦土之上。 许安归把马缰丢给镇东,示意他们离得稍远些。自己跟在季凉身后,往焦土深处走去。 季凉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无数个日夜,她的魂魄都被困在这片焦土。听着这里烈火燃烧的声音与无数的哀嚎。 居然有这么大一片……当年的火,居然烧焦了这么大一片的土地。 季凉看向高耸的城墙,好似看见城头上站着的那些金吾卫,手持火弓,大声呼喊:“乱臣贼子!” “我们不是——我们不是——” 季凉看向城墙下的焦土,无数武将四处逃窜,他们辩驳之声,无法传达。 季凉望着城门,看着那些被关在城门之外的枯魂趴着城门咆哮:“开门!开门啊!” 她沿着朝东门的主道,缓步前行,看见了无数在梦里缠绕着她的画面。继续往前走,季凉看见了一道凹陷下去的土地,绵延数里。 季凉走过去,蹲下,抓起一把焦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虽然味道很淡,但是季凉闻得出来,这是…… 火油?! 难怪这片土地,到现在都是一片焦黑的模样,因为有火油,所以这里寸草不生。八年前的那片火海,居然是有人故意用火油浇在了这片土地上,制造了那场人间烈狱。 季凉站起身,回望焦土,面积不小。 忽然有一个念头在季凉的脑中闪过。 “怎么了?”许安归从后面跟上来与她并肩而站。 季凉摇摇头。 “为什么要来这里?”许安归试探她,道,“这里是朝东门的事发地,你这么在意这件事。莫不是最终想要我帮你事情,与这件事有关?” 季凉咬着唇,沉默许久之后,才道:“是。” 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这事,是许安泽正位东宫主要事件。这事若是不翻过来,就无法真正的把许安泽从那个位置拽下来,就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情。北境军饷的问题,就看许安泽要怎么处理了。” 季凉冷笑一声:“怎么处理,难不成他还能完全脱了干系不成。” 许安归道:“他即便是脱不了干系,也会把损失降到最低。” 季凉眼眸里骤然出现阴凉,她望着这片焦土,脑中有许多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有风从北境呼啸而来,卷起她的长发与纱衣。 夕阳西下,绯红布满朝野。 当年那么多人没有从这片火海中逃脱——现在,他们,也休想从这里逃走! 作者有话说: 这章多点4000字。下一章开新卷。 悄悄问问:有没有人想看许安桐的番外呀~ 他跟清雅人物小传,还比较完整。 抛开他俩结局,前面相遇相知那块,还是挺甜的! 第194章 邀约 ◇ ◎什么时候去?◎ “说是带你出来游玩, 到底选一个地方吧。这里太过压抑,总能想起不好的事情。”许安归低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季凉。 季凉本没有心思游玩,刚想说些什么, 忽然想到一件事,道:“那, 就去御神河吧。” 许安归回来的时候, 是百晓与裴渊在断头台上。路上的风景也只是匆匆一瞥,若不是跟着季凉出来, 他都不曾仔细打量过许都城墙。 无论去哪里,只要与她一起便好。 “走吧。”许安归回头,伸手示意镇东把马牵过来。 许安归先上了马,把季凉拉了上来。 季凉心神不宁,许安归没有让她驱马,自己带着她奔向御神河。 许都朝东门外的官道上人来人往, 越接近御神河, 人越多。 许安归出门前换了一身苍蓝色广陵绸衫, 外面披了一层白色纱衣,腰间用的是淡蓝色的金缕带, 玉冠束发,坐在马上,显得高挑秀雅。他本就容貌出挑,怀里揣着一个矮小女子, 不禁引人侧目。 权御山河 第172节 季凉忽然后悔来御神河了。 许安归长得实在是太引人注目, 一路上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驻足观赏一番。 “我们从对岸走吧。”季凉低着头, 低声道。 “嗯?”许安归还没有听明白季凉的意思。 “这里人太多了。”季凉接了一句。 镇东出于谨慎也道:“主子, 这里人多, 不好护卫。” 许安归驱马找了一个桥,四匹马纷纷过了河。对岸不远处就是港口,口岸上有许多劳工在搬运东西。 季凉喊了停:“我下来走走。” 许安归有些担心问道:“你身子可还受得住?平日里不见你走这么多路。” 季凉回眸,道:“我这是季节病灶,天气暖一些,会好许多。” 许安归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凌乐,只见凌乐微微点头,示意无妨。他这才把季凉从马上抱下来。 季凉沿着河边小石滩走,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对面的港口。 “你在找人?”许安归看出什么端倪。 季凉正在努力学着接受许安归,接受的第一步,那便是信任。 她沉默片刻,回道:“是。以前家里的几个哥哥跟我说,他们在这里搬工。我回来一直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想来看看。” 许安归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心中想着,季凉说的“家里的几个哥哥”恐怕指的是当时一直在北寰府校场训练的北寰棍军里的人。 棍军一直是由北寰翎亲训,许多都是边境战乱留下的遗孤。 男子被收入棍军,女子便被收入北寰府做使唤下人或者是军营炊事后勤。北寰将军在战场上救了不少这样的孤儿。养在军营里与府上,季凉自小都是以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称呼。 “可看见他们?”许安归问。 季凉摇头,暗自思忖,他们不在码头搬工……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或者跟着宁弘一起,去了北境查账? 她哪里知道潜风一行人自从上次见到秋薄之后,便一直跟秋薄有联系。 秋薄经常找他们做一些事,顺便给他们一些银钱作为报酬。他们要么城门口的货物搬运,要么去宫里御前侍卫的聚会送酒。 这次秋薄跟着百晓一起出城去北境查账,也是先去找的潜风,说明情况,需要潜风一干人等跟着一起去搬账本。 说是搬账本,其实就是带一些身上有功夫的人,在必要的时候拿人。 秋薄虽然被许安归钦点来兵部帮忙,东陵帝却没有给他再多的人手。 东陵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让秋薄看着许安归,当一个监督。 可许安归在御前钦点要他来帮忙,是真的想要他帮他去查北境的账本。许安归人在许都,不能自己亲自去,就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帮他走一趟北境。 秋薄无论是御前侍卫的身份,还是手上功夫,都是最适合代替许安归去做这件事的人。一来秋薄经常行走江湖,不怕人暗算,二来秋薄性情耿直,在北寰府待了许久,对军部是有感情的。三来他在御前见惯了那些老狐狸的做派,北境对付那些小狐狸简直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北境未来的影响。 若是那些藏匿在北境的蛀虫不连根拔掉,谁知道下一次乌族进犯北境的时候,后方补给线,会不会因为这些人断掉。 到时候北境就不是丢几座城池的事情,而是举国危矣。 “回去罢,天色不早了。” 季凉没有找到潜风他们,不免有些失落。 许安归道:“晚上回去,想一个好玩儿的地方罢。明日难得休沐。” 季凉摇头:“算了吧,还有许多事没捋清楚呢。还有盛明州的事情,还没有安排下去。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哪里还有心思玩?” “那,”许安归想了想,“你心里若没主意,我来安排吧。” 季凉狐疑地看着他:“嗯?” 许安归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我想为你做一些身为夫君应该做的事。我这个人一生过得都很无聊。我不想让你跟我一起,也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无论什么,你想一想,若想不到,那就我去想。” 许安归说这句话的时候及其认真。 季凉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 毕竟,她自己在府里,也不过就是看册子、想事情这种更无聊的事情。 “随你。”季凉暗叹一声。 * 东陵朝堂十日一休沐,六部事多的时候,虽然不上朝,官员却依然要去官署处理公务。季凉起来的时候,许安归已经上完早操,换了官服去兵部官署听狄江跟初开济给他汇报初步核查的结果。 许安归坐在堂上,听着狄江说着昨日核查的结果。 总体来说,就是六部的帐没有问题。兵部与户部的总账出入银子与北境军饷总数对不上,还是要从地方去查。 许安归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地方账目已经着人去查了。” 狄江与初开济欠身退下,许安归从兵部出来,戍北去牵马。许安归缓步向着宫门外走去。 “殿下!” 许安归蹙眉,驻足回头就看见叶温年快步向他走来。 “殿下。”叶温年欠身行礼。 许安归道:“叶侍郎不必如此客气。” 叶温年笑道:“微臣特地在这里等候殿下。” 许安归扬眉,望着叶温年。 叶温年道:“微臣上次所言,想宴请殿下……” “什么时候?”许安归整了整袖口。 “……” 叶温年准备好的说词,被许安归硬生生地塞回了肚子里。 他本来准备了一车的话,今日说什么都要把许安归劝到府上作客。不想许安归一个字也没多说,直接答应了。 叶温年咽了一口口水,缓了缓劲道:“若是殿下今日有空,晚上可好?” 许安归看见戍北已经牵马来了,道:“酉时。” 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驱马而行,修丢下叶温年一个人站在后面发愣。 * 许安归策马回府,直接去了清风阁。 没人。 他看了看院子里,凌乐不在。回自己书房,果然看见季凉趴在书桌上,翻着兵部兵籍。 许安归走过去,季凉抬起头,动了动肩膀:“回来了。” 许安归点头,他去了屏风后换衣服。季凉不敢看,低下头去继续看兵籍。 许安归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方才从部里出来,叶温年又来找我了。” 季凉嗯了声音,屏风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没停。 “我想着,迟早是要跟他和解的。不如早去早了事。”许安归从屏风出来,换上了常服,净面的锦袍透着玉一般淡青色,生得一副悠然翩翩,“只是府上,漏得跟筛子一样。前脚刚禁足了叶承辉,这消息后脚就出了府门——赵惠到底是年轻些,哪怕是看着赵皇后这些年料理后宫,也不得其法。不如……还是你把管家的权力拿回来吧?” 季凉抬头:“还是让赵惠管着罢。” 季凉从衣袖里掏出叠好的纸,递给许安归。 许安归接过来展开,季凉道:“赵惠送来的,需要处理的门房。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反而是个机灵的。” 季凉把那日赵惠来跟她说的话给许安归复述了一遍,又道:“她看穿我的用意,却不说破,可见是个知轻重的。你找翟、初两家的姑娘来分她的权,她已经在自省了。且她把这个人情做给我,其实是想要你帮她回一个人情。她自知身份到底是侧妃,管家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在这件事上你帮她出了头,日后她管家,就不敢有人再置喙了。” 许安归蹙眉不言语。 “我知道,在外人眼里,若是正妃没有管家之权,会被人说三道四。”季凉望着许安归,“你想给我颜面,不想叫人怠慢了我。其实这都不打紧,我原本也不在乎这个。我身子不好,精力有限。管家太分神,我恐怕精神不济。前朝的事情瞬息万变,我不能一直在后院闭塞耳目。” 许安归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在我这里受委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啊~ 第195章 规劝 ◇ ◎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 季凉笑了:“你日日都来我这里, 盛宠之至。谁敢给我委屈?” “御史台到底是在殿上,因为龙阳之好参了我一本。”许安归蹙眉,“不知道陛下信了没有。” “不管信不信, 他们心里总是有疑惑的。你只要不解释,任他们去猜, 自然有人把这故事传的神乎其神。”季凉扬眉, “流言蜚语,不就是这么成的吗?” “既然如此, 且再看看。”许安归把纸递回去,“叶承辉那里……” “我去同她说罢。”季凉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她本是冲着你,才愿意嫁进安王府为妾的。你这一罚,她少不得心中难过……” 许安归冷眉道:“她即是知道自己仗着母家才有资格进我的府门, 便该知道进府以后的日子全凭本事。我用不用她父亲, 全凭喜好罢了。难不成翟、初两家都是不堪用的。” 季凉走到他身边, 睨了他一眼:“翟初两家,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个郎中, 五品而已。叶温年是个四品,无论是从提拔程序上来,还是阅历,都比翟初两家深多了。不然怎么独独是他上了侍郎的位置?你倒是可以置气, 不用叶家。东陵帝自然是可以在选一个人顶上, 可后面你若是想要刑部帮你做什么事,可就难了。而叶温年, 好歹有个女儿在你手上不是?” 许安归沉默。 季凉拉了拉他的衣袖:“我知道你还在气叶承辉与叶温年两人互通消息, 小看了你。可你既然回来, 就代表了你愿意被套上枷锁,按照许都的规矩办事,不是吗?” 季凉语气温和,似涓涓潺水一般,冲刷着许安归怒气。 “这门房,赵惠既然已经找出来,今日就帮她一应处理了便是,”季凉两只手都揽住了许安归的胳膊,“叶承辉到底是你亲罚的,若是你因为他父亲稍微施压,便轻放过了她,她日后便会更肆无忌惮。这事,你要听我的。我们合伙唱一出戏,可好?” 许安归低头去看季凉。 季凉轻笑:“我们俩一起,恩威并施。这才是御下之道,不是吗?” “今日本想着无事带你出去散散心,”许安归转过身来,牵住季凉的手,“不想却让你帮我处理这些操心事。” 季凉倒是不怎么在意:“我以这个身份到你身边,本就是来帮你处理一些你处理不了的麻烦事。女儿家的心思男人不懂,可我却知道。” 权御山河 第173节 许安归不想把心思花在这上面,岔开话题,问她:“你喜欢吃什么?” 季凉疑惑地望着许安归:“什么?” “我看你平日里总是喜欢吃一些甜食,”许安归想着,“你是喜欢吃甜的吗?” 季凉下意识地点点头。 许安归把她引回书桌前:“你忙,摆午饭的时候我再回来。” 然后许安归便撩着衣袍出了朗月轩,留季凉一个人一头雾水。 约莫有半个时辰,朗月轩摆饭。 他们两人用饭一向不奢侈,一般都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的规制。 季凉从书房抬头去看,忍不住笑出了声。 松鼠鱼、糖醋里脊、荔枝炒苦瓜、玉米炒肉,最后一道甜牛奶酥酪汤。 许安归从外面回来,亲自把这四菜一汤摆上了桌。 季凉起身,一边走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是嘱咐他们去做了一桌甜食?” 许安归摆好碗筷:“来尝尝。” 季凉抿着嘴,忍着笑。 有些时候,某些地方,许安归还是单纯的跟一个孩童一样。 他对人好的方式,就是把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放在她的面前,让她享受。 他说他这一辈子过得无聊,或许不错。可换句话说,也可以说他过得很纯粹,他虽然有谋算,可总一方净土是留给自己的。 “我记得你不怎么爱吃甜的,摆了一桌的甜食,你怎么吃?”季凉走过去,坐下,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坐下道:“那要看陪谁吃。” 季凉望了他一眼,拿起筷子,戳了一块松鼠鱼,放进嘴里:“唔——咳咳……” 季凉捂着嘴,蹙着眉:“是换厨子了吗?为什么这么酸?” “酸吗?”许安归拿起筷子也加了一块鱼,送到嘴里,“还好啊……我明明尝过的。” 季凉听明白了,捂着嘴便笑了:“这菜都是,你……做的?” “啊?”许安归连忙摇头,“不是我。这么难吃的菜,怎么能是我做的!” 季凉见他耍赖,指了指他的身上:“一身的油烟味。炸鱼的时候,手还蹦了油点子,红了一片。你之前在北境打仗,虽然有肉吃,可都是白水煮肉,盐巴都少的可怜,多半都是沾着醋吃的。所以你偿不出来这菜到底酸不酸,还说不是你做的?” 许安归愣了一会,解释道:“我就是想试试……算了,太难吃就别吃了。我着人去重新做一份……” 季凉加起一块糖醋里脊,放在碗里,就着饭,扒了一口:“没事,我哪有那么精贵。就饭吃刚好。你这是拿剑的手,第一次下厨,我哪能这么不给你面子?” 许安归直直地看着季凉。 季凉点头:“嗯,这个做得挺好吃的。我尝尝别的……玉米是甜的。” 季凉本来饭量不多,可今日平白多添了半碗饭。 她最后喝一碗甜酥酪,才放下碗筷:“饱了饱了,走不动了。” 许安归见她一脸满足,便也放下心来。 “嗯,我先回清风阁。休息一会,便招叶承辉来问话。”季凉站起身,看向许安归,“你一会来。” 许安归点头。 * 回了清风阁,季凉便恹恹地靠在暖阁里。 月卿推门而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递过去一碗药:“你吃不了酸的,为何不跟他说清楚,还吃那么多。你胃是要还是不要了?” 季凉接过来,苦笑一声:“他难得有这份心思,再不能吃也不能说呀。” 月卿没好气道:“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季凉一口把药喝下,继续靠在软枕上:“你若是想不明白,你便想想那一年,凌乐下厨做饭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齁咸齁咸的菜,你不也是全都吃完了吗?” “那能一样吗?师弟第一次下厨,我不得鼓励鼓励他!而且我吃咸的又不会胃难受,你吃酸的,要难受好几天!你这身子骨,本就弱,食补补不进去,别回头又病倒了!”月卿扯着嗓子数落季凉。 季凉惯有地顺毛捋:“是是是,我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都喝了消食的药了,你便少说两句吧。在许安归面前也少说两句,他又不会天天下厨做饭。就这一次兴起而已。听见了吗?” 月卿不高兴地噘着嘴:“怎么觉得我最近每次说他,你都在维护他。” 季凉牵住月卿的手:“你我都知道,八年前那场祸事,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已经在赎罪了,就不要对他太苛刻了。你虽然嘴上刻薄他,可是心里还是明白事理的,不然你给他调配泡澡驱寒的药包作甚?” “我那是……”月卿想着话反驳。 季凉却是接住了话头:“好了好了,你呀,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是为别人好,却总是嘴不饶人。你这脾气,也就是凌乐能治得住。” “哼。”月卿鼓着嘴,扭头不看她。 季凉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牌子,塞进月卿手里,继续道:“薛灿师叔在季府安顿好了,我现在出不去。你没事代替我去看看他,若他需要什么东西,你拿着宁弘的牌子去找宁远商号大掌柜。他们多半都有办法。顺便替我跟师叔道个歉,我去请他来给我看病,自己却没办法抽身回去。” 月卿接过宁弘的牌子,道:“师叔是个世外高人,他不曾理会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一向也不爱多话,即便是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跟许景挚透露半分的。你放心便是。宁王府养得起师叔,宁弘一样养得起。” 季凉点点头,问道:“你前几日去过季府,可看见雀儿了?” 月卿嗯了一声:“他虽然现在养在季府,可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听你说他在梨园那般玲珑,总觉得是假的。他虽然长得绝艳,但到底是武将世家的公子,那般做小伏低地去讨好盛泉……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季凉轻叹一声:“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这样一个铮铮男儿,竟然会那般讨好其他男子。他身子残了,心已死,总想着若是自己死可以拖盛泉下水,与他功归于尽那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月卿心是软的,面对这样的人,她总是同情心泛滥。 “雀儿的身子,让师叔帮忙看看罢。”季凉道,“或许师叔有法子呢?” 月卿有些不忍:“我,已经问过师叔了。师叔说,雀儿自己横拉了一刀,断了自己的念想。救不回来了。” 季凉紧咬着嘴唇,心中镇痛。 月卿担忧地望着季凉,她脖子上,在郭府留下的剑伤虽然被粉盖住了。但这也是她一心向死的证据。 她早些时候,与雀儿其实并无二致。只是跟许安归在一起之后,性情才有所收敛。 第196章 双簧 ◇ ◎妾再也不敢了。◎ 若是许安归能治愈她的心病, 那她对他客气一点也未尝不可。 短暂的沉默之后,季凉开口问道:“你这几日回季府,宁弘去北境之前, 可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月卿道:“当年朝东门迫害了多少武官,现在外面就有多少我们的人。宁弘这些年生意, 都是依仗着这些人明里暗里帮忙才做起来的。宁弘依靠他们做活, 他们依靠宁弘,混口饭吃。宁弘对这些人一向宽宏, 私下里,都说宁弘是个好少主。藏息阁哪里都有人,且忠心着呢,宁弘去哪里都有自己的办法,不需要我们操心。” “这么说,他是没从许都带人出去了?”季凉若有所思, 若潜风他们不是宁弘带出去的, 他们去哪了呢? 被剿了吗? 可最近许都也没有什么消息说城外剿匪啊? 月卿哪知道季凉心里在盘算什么, 只道:“宁弘出去哪需要带人啊?整个东陵的州城府衙都有宁远商号的生意。直接去地方抽调人手便是。” “嗯。”季凉手扣着软枕的缝,想着事。 月卿的药确实是好, 一副下去,方才胃里那种绞痛便好了许多。季凉面上,就精神了起来。 许安归来叩门,季凉让他进来。 他又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 用了熏香、沐浴。洗掉了之前从厨房里带出来的油菜的味道。 季凉要站起身, 许安归摆手,示意她继续坐着。 清风阁的下人立即摆上茶水糕点水果, 送到暖榻中间的矮桌上。 许安归拿起茶盏:“这戏, 你说要怎么演?” 季凉向后靠了靠, 挪了挪盖在腿上的毯子,道:“她一向都是午后来送抄的书。等那边下人来了,你该什么态度便还是什么态度,唱你的黑脸。余下的,我来说。” 唱黑脸,许安归很是在行。 果不其然,许安归还没坐一会,叶承辉便亲自捧着抄好的女德送了过来。今日送的是昨日下午连着今日上午一起抄的。 叶承辉人没进来,站在门外等着回话。 季凉先是过了目,然后抽了一张给许安归,指了指上面的墨污。 许安归立即会意借题发挥,故意放大了些声音,一字一句顿缓者道:“叶侍郎家的女儿号称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怎么下笔前要把笔尖墨落干净了才能下笔,都不知道?” 叶承辉被罚了些时日,每日都是抄书,原先靓丽活泼的样子,都在死在了那一夜。现在听见许安归又不依不饶、不给脸面地批评,顿时委屈骤然而生,眼眶里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拿回去重写。”许安归扯出纸张,直接甩落在地。 季凉微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殿下这般未免刻薄了些。我瞧着叶妹妹这些时日抄书,从来都是勤谨的。只这一张有些瑕疵也做不得数,让叶妹妹进来张口解释解释罢。即便是京兆府,也要给人张嘴说话的机会不是?” 许安归没有接话。 季凉朗声道:“叶家妹妹进来罢。” 叶承辉没有想到今日许安归会在,更没有想到季凉会唤她进去。 一想到许安归那副人人羡慕的模样,她便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妆容,才进了清风阁。 季凉端坐在榻上,许安归则是盘腿坐在另一边。 叶承辉欠身,颔首,低声道:“妾见过安王妃,见过殿下。” 她现在这幅模样,倒是与那日月下相见的时候,收敛了不少。看来许安归给她教训,她还是记在了心里。 其实,叶温年的这个庶女,叶思是许安归这四个妾室里面长得最好看的。 只因年纪不过十六岁,脸还未完全张开,白净的小圆脸看上去倒有几分可爱与机灵。眼睛略微狭长,向上翘起,明明是可爱的模样,给人一种桃花泛滥的感觉。她喜欢穿暗花繁花交织草绿色的杭绸,把整个人衬托的格外水灵,好似一指就能掐出水来。现在她眼中略带委屈,更是如新抽出枝芽的嫩草,让人不忍采摘——是一个知道如何把自己优势完完全全展示出来的女子。 若不是许安归自小便是一幅天人模样,自小见惯了贤妃堪比洛神的样貌,面对这样的女子,他也不可能有抵抗力。 可许安归偏偏就是那个任女子有如何勾人的容貌都越不过他去的那个谪仙。所以这叶思即便是再好看,也入不了许安归的眼。 只有季凉知道,许安归这人从来都不是一个靠容貌就能俘获的人。叶思自以为容貌尚可,却不知道,她正是因为这份自负,让她不知轻重。 “你自己来辩吧。”季凉手中展开一幅字,在“水”字上,有墨晕开。 难怪许安归方才会生气。 权御山河 第174节 郭若水,是季凉现在对外的名字。 她故意在水上写重了,恐是写这字的时候,心存怨恨。 叶承辉深吸了一口气,辩解道:“妾抄到这里的时候,笔上墨少。便去沾了墨汁,殿下您看前面那几个字,是不是墨迹稍浅……” 季凉看过去,确实如此。 本就是找个由头呵斥她,就算不是这个也会是别的。 季凉转向许安归,暖声道:“叶妹妹当真不是故意的,殿下就不要气了吧?” 许安归扬眉望着叶承辉,叶承辉知道许安归在看着她,却再也不敢私自抬头回看回去。只是缓缓地跪下,面向季凉:“王妃姐姐大度,替妾给殿下说说好话吧?” 季凉看了看许安归,许安归黑着脸的模样,不想松口。 季凉装作嗔怒:“叶妹妹你也真是,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说这话的时候季凉用眼睛暗示叶承辉看着许安归。叶承辉不知道用意为何,有些木讷。 季凉一脸焦急的模样连忙道:“即便是殿下处罚你重了些,你也不应该让家奴去给叶侍郎翻嘴不是?你父亲三番五次要宴请殿下,到底是在暗地里怪罪殿下不知轻重。殿下心中有气,如何能够受人胁迫!叶妹妹也可真真是糊涂了!” “我……”叶承辉还没有反应过来季凉这句话的用意,反驳道,“没有让人与父亲翻嘴……” 许安归见她还敢顶嘴,抓起桌上的茶盏便碎在地上。 叶承辉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流出来。 季凉连忙道:“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叶妹妹年纪还小,许多事都不知轻重。这事兴许都不是妹妹授意人去做的,而是下人私自做了主,去给叶侍郎说的。叶侍郎也是爱女心切,这才着急宴请殿下。叶妹妹当真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 “她若知轻重,那日就不会禁足。”许安归这话似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可见叶侍郎也不是个中用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何谈辅佐陛下,管理国家大事?依我看,应该让父皇削了官职,全家流放才是!” 叶承辉大骇,连忙磕头:“殿下误会父亲了,殿下真的误会父亲了!是妾不知轻重,是妾有罪,父亲教导一向严谨,是妾心性不稳,惹恼了殿下,僭越了王妃,一切都是妾的错,与父亲无关,与叶府无关啊!” “巧言令色。”许安归不看她。 “殿下!”叶承辉没想到许安归脾气这么大,只是下人们去跟父亲说了一嘴她最近被禁足抄书,就惹得许安归如此不悦。 全家流放! 也就是说她的生母也要受流放之苦了?父亲这些年在朝堂上小心谨慎、举步维艰,居然会因为她一时耳报而毁于一旦? 这就是王府天家?!这就是官场名利?!这就是宦海沉浮?! 全凭一人喜好,全凭皇家掌权,决定生死?! 叶承辉再也经不住事,眼泪直流,她爬向季凉,苦求道:“王妃姐姐,你劝劝殿下。妾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多嘴了!只求殿下可以放过爹爹,放过叶府。” 叶承辉哭得撕心裂肺,季凉都嫌聒噪。 她一把握住叶承辉的手:“你且收些声,在这样嚎啕大哭,殿下恐是更不愉快了。” 这话直接吓得叶承辉把哭声塞回了喉咙,只剩下呜咽,闭着嘴,泪眼婆娑地望着季凉与许安归。 许安归蹙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季凉轻抚着叶承辉的脊背,柔声道:“殿下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叶侍郎在朝堂之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妹妹已经知错,且这些时日只要我在,她都好好地来晨昏定省。即便是犯罪的罪人,也许他们关押进牢房,改造有期呢。哪有跟殿下这样,直接判了死刑的?” 许安归眉毛舒展了一些。 季凉继续说道:“叶妹妹年纪小,许多事不知道轻重,该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应该教她。只是殿下心善,帮我教了而已。既然是教,何苦闹得这般收不了场。” 季凉伸手去拉了拉许安归的衣袖:“殿下给我个面子吧。这事就算了,叶妹妹知道错了。” 许安归没有抽出衣袖,只是看向满脸泪痕的叶承辉。 叶承辉立即后退,给许安归磕头:“妾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也不会随便跟爹爹说嘴了,妾会好好约束下人,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第197章 立威 ◇ ◎给足了面子。◎ 许安归向后靠了靠, 双手拢在衣袖里:“出去给叶侍郎报信的人,传信的、放行的都当着所有门房与内房伺候的面——杖毙。以儆效尤。” 叶承辉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刚想说什么, 只见季凉已经按住了她的手,缓缓摇头, 眼神冰冷而坚决。 叶承辉知道, 这是许安归的让步。 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只是用几个下人的命来了结, 真是太便宜她了。 “是。”叶承辉缓缓俯下身子。 跟在叶承辉身后的侍女,一见主子点头服软,立即惊恐万分,跪下爬向许安归:“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站在两边镇东镇西铮然一声,一齐抽出佩剑,架在那侍女脖颈上, 侍女瞬间就被吓得动弹不得。 “别弄脏了清风阁。”许安归睨了那侍女一眼。 镇东领命, 收回佩剑, 一只手便把那侍女拉了出去,镇西戍北二话不说, 也出去抓人。 叶承辉看着这一切,不禁胆寒。 许安归全程都没有下令说抓谁,但是他身边的三个亲卫居然可以直接去拿人。也就是说,是谁出去报的信, 从哪个门房出去报的信, 许安归都一清二楚?! 不,不是许安归一清二楚。 这些时候在管家的是赵惠。 是赵惠一清二楚, 所以许安归才会一清二楚! 叶承辉从来没有把赵惠放在眼里, 却不成想, 她已经把整个王府掌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府里哪里有事,谁人从哪个门房出去的,干什么去了,她都知道。 赵惠不说,不代表她没办法处置。 她早早地就调查好了一切,只管把这些呈给许安归。 赵惠心里清楚,即便她现在手中有管家权力,她在人前人后都是一个侧妃,最多算是一个贵妾,永远越不过许安归明媒正娶的安王妃。 一个侧妃,动手处罚下人,不仅不能让府里的人信服,还有可能生怨。 但今日这事,是许安归亲自发落的。 让所有的门房与下人们来观看,意在威慑,更是杀鸡儆猴。 赵惠明知道季凉私自出去,却不说。直接把这个人情卖季凉,让季凉自己做选择。 很明显,季凉与许安归的选择是——招安。 门房的事情赵惠在调查,出头的却是许安归,这不得不说,安王对这位侧妃的重视。 这件事虽然看似是由叶承辉院子里的人不守规矩,才造成的惨剧。实则是赵惠与许安归一起通力合作,震慑了所有心存异心的人。 安王府成立之初,季凉借赵惠的手,收拾了一些泼皮无赖。现在赵惠又借许安归的手,整顿后院规矩。 赵惠与季凉看上去心存芥蒂,实则相辅相成。 事情到此,叶承辉才发觉自己也被赵惠利用了。许安归恐怕呵斥她是假,想杀鸡儆猴才是真。 院外出来一声声哀嚎,跟着叶承辉的那几个报信的人,直接被打得断了气。 院子里鸦雀无声。 季凉温和地笑着,拉叶承辉起来:“殿下既然已经饶恕了妹妹,妹妹自当自省自知才是。还有一事,要与妹妹商量拿个主意。” 叶承辉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道:“姐姐与殿下尽管说便是。” “这事,由妹妹起,自然也应该由妹妹去结束。”季凉望着她,脸上虽然有笑意,但是冰凉却直达眼底,“你爹爹已经与殿下约好了晚上去叶府用膳,你也随着一起去罢。” 叶承辉抬眸望着季凉,季凉继续道:“若不是你亲自去解释,恐怕叶侍郎日后与殿下在朝中,也不好相处了。叶妹妹是个聪明人,自小在叶府跟着自己姨娘一起长大,自然能够明白我今日所言。” 叶承辉看着季凉,心里只有一股股的寒意。 安王妃明面上给足了她面子,又是帮她劝说安王殿下,又是教她说话做事。最后用一句“与姨娘一起长大”来提点她,若是这事做不好,日后叶侍郎与许安归起了龃龉,恐怕她亲生母亲,在叶府后院也不会好过。 毕竟她是在后院里面长大的姑娘,知道这后院里的那些女人,都不是善茬。她娘一直深得叶侍郎宠爱,自然是招人妒忌。若是那些人有机会落井下石,她们母女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叶承辉知道这事是她没有想清楚,但安王府里的这些人精给她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眼下,她只能努力去挽救许安归与叶侍郎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许安归才会允许她继续在安王府衣食无忧。 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许安归的心,那一晚之后她便明白了。 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那她要把眼前的荣华富贵抓牢了。 “妾知道了。”叶承辉颔首,“妾这就回去梳妆打扮,晚上随着王妃与王爷一起回母家。” 叶承辉出去的时候,看见清风阁外的院子,那些被打死的下人被抬走了。作粗使下人的,在打扫擦抹血迹。 叶承辉不敢多看,直直地回了文轩阁。 这出戏唱完,季凉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安归眉宇紧锁。 “还在气?” 季凉看向他。 许安归一副罗刹的面孔,与平日对她温柔和煦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看向季凉收了收戾气:“只是觉得,没叶侍郎,未必不可行。” 季凉让清风阁侍女来把地上的茶盏渣子给收拾了,道:“舍弃叶侍郎未尝不可,可是又需多久的谋划。舍近求远,若不是被逼无奈,何苦来哉?” 许安归转身拿了一颗果脯,放进嘴里。 季凉看着满地的茶盏渣子,埋怨道:“你说话便说话,可别再砸东西了。清风阁里的东西,都是宁弘给我送来的,一套一套的摆着好看。你这碎一个,这套可就不能拿出来了。” 许安归扬眉:“宁弘缺钱?” 季凉白他一眼:“他不缺,我缺!” “没事,我给你。”许安归贴过去,笑盈盈地望着她。 季凉看不了许安归艳丽的模样,别过头去:“一会便要出门了,叶府在内城之外,且要走一会儿。你去换身衣裳,我也要找人来给我梳妆了。” 许安归向后一靠:“不换了,就这身。今日已经换了一身了,我又不是十六皇叔,没那么多讲究。” 季凉轻叹一声:“我若是也能不梳妆便好了,那套纯金的头饰也太重了些,每次带上都扯得头皮疼。” 许安归看着侍女从外面进来,给季凉换衣梳妆,忽然道:“找人给你打一副一模一样的镂空的,如何?” 季凉从铜镜里看着许安归:“算了吧,也不是每天都带着。何须花那些个闲钱。你若闲钱多,可以交给宁弘打理。” 权御山河 第175节 许安归似乎正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季凉道:“宁弘同我说过,早些年,你的身家都压在马市上了。那是为了北境打仗,所以你投了马市。可我这几日看兵部兵籍,觉得缺得东西还挺多的。” “嗯?”许安归看向季凉。 季凉道:“日后若真的要攻城略地了,现在兵部这些破铜烂铁,恐怕是派不上用场。八年了,装备、地图、辎重都没有更新过。” 季凉说着,许安归下意识地看了看给她梳妆的侍女。 季凉从铜镜里看见他在看她身边的侍女,笑道:“这些人都是宁弘安排来的,不会到处翻嘴去的。更何况,她们多半耳朵都不好。除非是大声说话,不然是听不见的。”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许安归仰起头,轻叹一声,“只是兵部现在就算想要找能工巧匠,也没门路。” 到底是需要一件事来振奋军工,或许北境军饷案,就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两人说话间,清风阁的侍女就已经把季凉给装扮好了。 她起身,脚边逶迤拖地丁香色底烟笼梅花棉绫裙,身披澹澹底丝镶灰鼠皮的纱衣。 头绾风流别致凌云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汉白玉梅簪。 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挂铃铛的手镯。 腰系山茶灰底黄色花卉纹样绣金缎面腰带,上面挂着一个藕荷底银丝线绣莲花香袋。 脚上穿的是丁香色金丝线绣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鞋子,整个人看上去,光艳逼人。 季凉平日里进宫有宫装,倒也看不出什么。在府上的时候,多是以淡雅净面衣裳为主。 她甚少像今日这般,穿得这么明亮与奢华。 许安归暗笑,好似窥见了后宫生活的一隅。 女人之间无论她在不在意,也不想在外在上略输一筹。 平日里看起来淡雅无争,今日要去争什么东西,她原来也能穿上这身华丽的盔甲上场杀敌。 她愿意为了他去装扮这件事,让许安归心悦不已。 季凉见许安归一直盯着她看,表情变幻莫测,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衣裳:“哪里没穿好?” “没,”许安归收了目光,笑道,“挺好看的。像一个王府的正妃。” 季凉扯着衣袖,这种繁琐奢华的衣服,她一向不喜欢穿。 扯着扯着,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曾几何时,她似乎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她的面前,满眼欢喜地望着她。而她好似也穿得这般繁琐,总是忍不住地去扯衣裳。 与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 许安归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坐在暖阁之内望着她,与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少年竟有几分相似。 “许安归。”季凉望着他,眼里有无限的疑惑。 “嗯?”许安归看向她。 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见过? 第198章 浅薄 ◇ ◎我与你无话可说!◎ 这句话季凉想问, 终究是没问出口。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他的,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年级还很小。再加上后来朝东门那一场大火, 让她记忆有损,儿时的事情记得不多。 “怎么了?”许安归站起身来, 走到季凉身边, 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这么差?身子不舒服?” “没。”季凉有些退缩, 向后退了一步。 许安归揽住她的腰:“别再退了,桌上有茶水,撞在身上,你又要换衣裳。” “主子,”外面镇东扣门,“人都收拾干净了。连带着其他门房一起。时间不早了, 该准备出门了。” 许安归嗯了一声, 松开手。 季凉整了整衣裳, 跟着许安归一起上了马车。 叶承辉也早早换好了衣服,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等着一起去叶府。 叶承辉的马车上少了一个侍女,就是那个帮她出去传话、已经被许安归杖毙的侍婢。现在坐在车上的是另外一个名唤叶兰的侍女。 叶承辉虽然也是盛装打扮了一番,浓妆之下掩盖不住她阴郁之气。 叶兰是叶府叶承辉生母拨来给她的一个年近三十的姐姐,意在给她一些在后院生存的指点。 叶兰坐在叶承辉的边上, 递给她一碗热茶劝慰道:“姑娘喝了茶水, 便舒心罢。后院生活,从来都不是只争朝夕的。能活得长久, 才是正理。” 叶承辉接过热茶:“我还有什么朝夕, 不过就是在王府苟活一生罢了。殿下不喜欢我, 看见我就觉得烦。” 叶兰不再言语,有些事情,当下劝,是劝不来的。只有等过些时日,她想开点,才可以再劝。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叶府。 叶温年早就领着一家老小,在门口迎接。 许安归先下了马车,回身扶着季凉。后面一辆马车,叶思是自家的奴仆扶下车的。 叶温年看在眼里,便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嫁到安王府,并不得宠。今日若不是他宴请,恐怕许安归也不会把她放出来。 许安归整治礼部尚书霄请的事情还在眼前,叶温年是个聪明人,知道许安归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现在肯赏脸来叶府,也不过就是看在东陵帝的面子上。 从未听说过许安归有过什么大脾气,自己女儿若是被许安归亲自发落了,那便是自己女儿做得不对。 今日许安归肯赏脸,他自然不能蹬鼻子上脸。 “恭迎殿下。”叶温年带着一行人行了礼。 许安归神色淡然嗯了一声。 叶温年亲自引路:“殿下、王妃这边请。” 许安归跟着叶温年,季凉习惯性地错了半步,跟在许安归身侧。许安归侧目不满,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与她并肩而行。 这看似微不足道地一拉,却是给了季凉无上的尊荣。 他愿意让她以妻之名,与他一起同行。在许安归的眼里,他们之间并无差别。 季凉微微颔首,心中一暖。 跟在后面的叶承辉则是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许安归是尊重他的妻的。这份尊重,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 宴席摆在正厅,许安归带着季凉入座正席上座,在正厅正中央。 叶温年带着叶夫人、叶承辉入座左侧,右边则是叶府嫡出的大公子、庶出的三公子、嫡出四小姐、庶出的五小姐。 宴席上多是叶温年在起话头,叶夫人附和,叶府公子小姐们本就是年轻人,话多。看见叶承辉回来,少不得要问上几句。 叶承辉低声回答,没有一句话说自己在安王府过得不好。 确实,叶承辉除了在安王府见不到许安归以外,衣食无忧。赵惠根本不屑在这种小事上克扣她们,她有的是法子让许安归厌恶她们。 比如她们把王府里的消息漏到外面去这件事,赵惠就办得极其懂礼。藏在暗处的折磨,才是防不胜防的。 “儿啊,”叶夫人牵着叶承辉的手,“既然殿下带你如此,你也应该进自己本分,尽早替殿下开枝散叶才是。” 叶承辉心中大骇,望着叶夫人,连忙道:“才几日,哪就轮得到说这些!王妃还没有嫡子,怎得轮得到我?母亲不要再说了。” 叶夫人轻笑着,望向许安归:“殿下,二十有三,年纪不小了,陛下肯定是着急的。” 许安归回望叶夫人,一点也不给她留面子,懒懒道:“叶夫人管着整个叶府还不够,还想管我的家事?不然我同陛下说一说,请叶夫人进宫掌事?” “贱内愚昧!”叶温年听出这话不悦,立即低声呵斥叶夫人,“殿下的事情,轮得到你插嘴?还不快赔不是!” 叶家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叶温年的原配发妻的父亲也不过就是一个乡里秀才,没见过什么世面。叶温年如今的成就都是自己步步为营谋来的。 以前在外为官,四处奔波,去的多是贫苦之地,那里也没什么有背景的官宦大族,叶夫人对外可以藏匿得很好不露拙。 可现在,叶温年为京官,不过四品。 在这许都到处都能抓出一把三品大员的地方,叶夫人的见识就已经跟不上了。虽然他已经任礼部侍郎有五年,叶夫人到底还是打不进京都富贵人家的圈子。 宴席不请她,人后也说不上几句话,见识自然就更短了。若不是东陵帝现在急需人手与太子抗衡,他也不会年级轻轻就被提到侍郎的位置上。到底是家学渊源矮别人一头,许多事情上,若不是东陵帝示下,他根本就无法办妥。 见叶夫人居然敢在许安归面前置喙许安归的私事,顿时吓得脸色苍白。 且不说许安归,但就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家世,就不知道比他们叶家强上多少。宋谏虽然是吏部尚书,可是郭太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的年度官员考核,到底是要过吏部的手。安王妃肚子都还没动静,自己女儿若是肚子有了,恐他在前朝也不会顺遂。 叶夫人当然不知道叶温年在这一瞬间想了这么多,她不过就是说句客气话,不想却引来一顿呵斥。 顿时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安王殿下,贱妾不是那个意思……贱妾只是……只是……” “算了,”季凉看向许安归,“叶夫人也是一个口直心快的人,不是有心的。” 许安归眼眸微眯,眼睛拉得狭长。 坐在下面的未出阁的小姐,看着许安归愠怒的模样都惊为天人,都不自觉地捂着乱跳的心口,想要多看许安归一眼。 许安归没说话,只是低头夹了一个茄夹,放入季凉碗里:“这个好吃。” 季凉点头,微笑看向叶夫人:“殿下最近接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许多事情焦头烂额,脾气大了些。叶夫人不要往心里去。” “是是。”叶夫人望着许安归一脸阴沉,不敢再多话。 一时间席面冷了下去。 许安归本就不愿意来,冷了便冷了他也不在乎。只是苦了叶家一众人等,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用饭。 一直到走,许安归都是一副不悦的模样。 叶承辉也没有机会单独去后院见一见自己的生母,只能又匆匆跟着马车一起,回了安王府。 许安归走后,叶温年对着叶夫人就是一顿劈头盖脸责骂。 “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多看些邸报,关注朝堂动向。亦或者是多出去走动走动,与许都官员的夫人们一起看戏,喝茶也罢。但凡你有一点心思,今日都不会惹得安王殿下不快!”叶温年怒目而视,“你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安王妃是什么来头,你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什么开枝散叶?你想要思儿先生下庶长子,母凭子贵?!好,就算是安王殿下真的宠爱思儿,她怀上了庶长子,你以为安王妃还坐得住?” 叶夫人木讷道:“我不过就是想着,思儿若是有孩子,我们叶府不就更加树大根深了吗?” 权御山河 第176节 叶温年指着叶夫人:“你那是想我死在这!那郭太师是个什么人物?任由自己最宠的小女儿被人越了过去?他若是想动手整我,不出一个月,我们全家都要被迁出许都,发配穷苦之地继续苦熬!” 叶夫人当真是没想这么多,见识不够,不足以让她想这么长远的事情。她从未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生存过,自然也不知道后院与前朝的关系。 叶温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以后见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些!免得不知道自己哪句得罪了人,让整个叶府惹祸上身!” 叶夫人越听越委屈,顿时泪如雨下:“官人这是嫌弃我粗鄙愚蠢了?” “我只是让你多想着点,少说点,哪就嫌弃你了?”叶温年一看见叶夫人哭就头疼。 “呜呜呜……官人这是嫌弃我了,这是嫌弃我了!当年你不过就是个穷书生,若不是我父亲看你资质尚可,供你读书,免你学费,给你盘缠让你上京赶考。不然你哪有今日的成就?”叶夫人抹着眼泪,恨恨道,“现在你官做大了,见过的花花世界多了,就开始嫌弃你的发妻。是,我是说了句话惹了不该的惹的人。可叶思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平日里又没苛待她,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我这个做主母的问一问女儿肚子,难不成还问错了吗?” 叶温年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当即脸就沉了下来:“哭!你再哭?!哭得街坊邻居都知道,才算完?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以前好歹还有个温婉贤淑的名声,现在一说你你就跟我悉数早些年的事情。我叶温年是家境贫寒,岳父确实对我恩重如山,可我入仕之后,对你们梁家接济得还少?你们梁家什么亲戚都敢来许都拜到我门上打秋风,我何曾说过半句?现在不过就是让你谨言慎行,你又跟我胡扯些别的——我,我跟你无话可说!” 叶温年气得眼睛通红,甩袖离去。 叶夫人自己在大厅里哭得伤心,只有她的小女儿从帷幕后面,轻手轻脚地跑过来,抱住自己的母亲,安慰道:“母亲别哭了。仔细眼睛哭肿了,到后院让姨娘们看见了,少不得要夹枪带棒的讽刺一番。” 这话一出,叶夫人立即就不哭了。 女儿说的有理,无论怎么在夫君面前示弱,都不能在后院的战场上露怯。 第199章 难受 ◇ ◎你告诉我怎么办?◎ 季凉午饭用多了酸食, 虽然中午有月卿的药压了压,胃里到底是火烧火燎的。又在叶府里吃了好些凉食,现下胃里直反酸水。 回府的路上, 她都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 手捂着胃, 头上沉重的钗环撞得叮当作响。 许安归见状忙把她头掰过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怎么了?” 季凉压了压喉头的酸水, 道:“有些难受。” “怎么个难受法?”许安归蹙眉。 季凉道:“胃不好,方才吃了些凉食,现下就有些难受。” “你为何不与我说?”许安归向她靠了靠,把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又从边上扯下了一个带狐绒的大氅,盖在她身上, “身上暖些, 会不会好点?” 季凉难受得紧, 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是不是马车太颠簸了?”许安归朗声道, “停车。镇西,你先送叶承辉回去。” 镇西领了命,策马去后面的马车,带着叶承辉往王府走。 颠簸一停, 季凉脸色瞬间变得好了许多。 许安归对外面道:“镇东去找个汤婆子来, 没有汤婆子,手炉也可以。” 镇东立即打马往集市去。 “我帮你拆几个珠钗, 你靠着也舒服些。嗯?”许安归见季凉满头的钗环, 让她无法真的靠在他肩膀上。 季凉又嗯了一声。 许安归动手拆她的发髻, 好歹拆过几次,大约知道拆那几个可以让发髻不乱。 “以后你若不喜欢戴这些东西,就别带了。谁也没规定出门一定要带这些个珠钗,戴得麻烦,拆得也麻烦。”许安归稍微拆了几个,生怕扯到季凉的头发,小心翼翼得比用剑都累。 季凉听着会心一笑:“你是天生丽质,神仙容颜。我资质粗鄙,不靠这些装点着,都没资格站在你身边。” “看你今日在清风阁挤兑兵部没这没那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谦虚。”许安归又拔下一根簪子。 既然提到了兵部重整的问题,季凉便不再说笑,她要抬头,又被许安归按了回去:“靠着一样说。” “其实……”季凉眨了眨眼睛,“我有一些图纸……” “什么图纸?”许安归这话听了,但是没过脑子,忽然过了一下脑子,手上立即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季凉,“军械的图纸?” “昂。”季凉应着。 “你画的?”许安归又问。 季凉回答:“有些是,有些……不是。” “是木器还是铁器?” “都有一些。” 许安归激动地把季凉从怀里捞起来:“我都要!鬼策军师公子季凉的图纸,必然是机括奇巧!” 季凉有些为难:“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需要一些江湖能人。” “嗯……”许安归想了想道,“这事或许可以找钰家。” “东陵兵部最大的兵器供应,钰行?”季凉眼眸微睁。 “不行?”许安归反问。 季凉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心中暗道:若是钰行来做这些东西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只要钰行当家的看过这些图纸,就知道她是北寰府的后人了。到时候想瞒许安归也瞒不住了,要如何是好? “钰行不行吗?”许安归见她有犹疑,又追问了一句。 季凉道:“钰行可以……就是我与他们没交情。” “你没有,我有就行了!”许安归把季凉揽过来,“我上辈子是修了什么,这辈子才能娶到你。” 这一揽猛地一动,季凉卡在喉咙里的酸水瞬间就涌了出来,一口吐在了许安归身上。 顿时整个马车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季凉吓得连忙坐起来,捂住嘴:“我不是故意的……” 许安归没动怒,也没顾得上身上的污秽,只是追问道:“是不是难受得紧?我们就近找一家客栈住下?” “我……”季凉刚想摇头,酸水又卡在了喉咙,让她无法继续说话,只能捂住嘴。 许安归对外面道:“凌乐,就近找一间客栈。” 凌乐看了看周围,回道:“面前就有一家来福客栈。” “戍北去开一间上房。”许安归看着季凉,难受得紧,抚着她的背,“你身子弱我知道,可是不能吃凉的东西,也要提早告诉我,那种家宴时间长,吃食到最后多半都是凉的。” “嗯……”季凉没法回答,只能应着。 片刻之后,戍北就已经开好了房间,许安归带着季凉上了楼。 房间还算干净。 戍北又要了些热水,拿来马车上备好的衣服,许安归只是简单洗了下,换了一身衣服便从净房出来。 镇东找来一个暖手炉,里面装了银丝碳,套好套子,递给了季凉,季凉把暖手炉放在胃上暖着。 许安归走到凌乐身边,道:“找个郎中来看看吧?” 凌乐知道季凉这样是因为中午吃了太多酸甜的东西,这种毛病一般郎中也能治,无非就是开一副药的事情。吃了药,她便会好许多,于是点了点头。 季凉闭着眼睛,靠在枕头堆里,没听见许安归与凌乐商量请郎中的事情。有暖手炉暖着,胃里就稍微好受些。 没一会郎中便来了。 季凉睁开眼,看见郎中,知道是许安归不放心请的。便也没有说话,伸手给郎中看。 郎中看了以后道:“夫人就是胃病,可能是吃多了酸甜的东西引起的。吃几服药,便能好些。养胃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郎君还要多看顾些。我去写方子,郎君让人去跟我抓药罢。” 许安归听懂了,点点头,示意镇东去抓药、熬药。 然后自己坐在床沿边上,盯着季凉。 季凉被许安归看得有些心虚,忍不住向里靠了靠。 “你喜欢吃甜的东西,可又不能吃,为何不跟我说?”许安归脸沉了下来。 季凉坐了一会,胃有手炉暖着,稍微好些,已经不反胃了,低声道:“你做的东西,我想吃。” 许安归望着季凉,不言语。 许安归虽然生得好看,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满身都有一股沙场上冲出来的煞气,周围三尺之内都能感觉到寒冷。 戍北见状,连忙靠向凌乐,拉了拉他的袖角,示意去门外守着。 戍北想给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凌乐也不矫情,抬脚去了门外,戍北合上门。 这下屋子里就剩许安归与季凉两个人。 季凉知道,他生气了。 因为那日他把她从秋薄府上拉出来的时候,也是这幅模样。 她挪向许安归,一只手拖着手炉暖着胃,另一只手摸向许安归的衣袖,解释着:“你什么样的身份,能为我去下厨,我心里感动着,所以就多用了一些。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也在学着接受。可我不知道,我这样伤着自己的接受,你会生如此大的气。我……也没有跟男子相处的经验,只觉得,男子都是要面子的,你特地为我做了,而我又不能吃,在那么多下人面前,驳了你的面子,你一样会生气……” 许安归没动,任由季凉的手从衣袖攀到里面,握住他的手。 “我吃你也生气,我不吃你也会生气。你告诉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下次遇见这种情况,我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季凉睁着溜圆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许安归。 季凉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那种情况下,她若不吃,他也会生气。可她吃了难受,他一样生气。 这事说到底,都是他不够了解她,让她两处为难。 许安归颔首握住季凉的手,轻叹一声:“我不知道我的好意,让你如此为难。是我的不是。” “是我的身子不争气才是。”季凉为了让他减轻一点负罪感,忙道,“我出来之前,月卿已经让我吃了一副药了。那个糖醋里脊做得很好吃。我就是喜欢吃甜食,可不能吃太多,一般用饭月卿与凌乐都管着我。只有你才让我放开了吃……虽然吃了,后果很严重。可我饱了口福了呀!” 季凉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此时此刻配上她无辜的表情,像极了那一年许安归看见的那个少女。 哪里还能气得起来? 只能扬手摸了摸她的脸:“以后你身子有什么不是,一定要同我说。不要怕外面人瞎传,说你娇生惯养。我的王妃娶回来,本来就是要宠着养的。” 跟你以前在北寰府一样。 许安归望着她,满眼的喜欢。眼眸里有秋水泛滥,有怜惜翻涌。季凉不敢看他的眼,生怕自己看久了,就要被溺死在他的眼波里。 “咚咚”两声扣门,戍北在外面道:“殿下,药送来了。天晚了,卑职进去起烛罢。” 许安归回眸,坐直了身子,嗯了一声。 戍北推门而入把药碗递给许安归,伏在许安归耳边说了些话,才找了火折子把屋里的蜡烛都给点了,套上灯罩才退了出去。 许安归盯着季凉把一碗药都喝了下去,才作罢。 一碗药下去,季凉的胃已经好多了。 权御山河 第177节 她动了动,要起床穿鞋:“我好多了,回去罢。方才戍北来找你说话,定是府上有事等着你回去处理。” 许安归把她按住:“不是府上的事儿,是我俩的事儿。” 第200章 情不自禁 ◇ ◎别动,让我抱会。◎ “我俩?”季凉没听懂, “什么事儿?” 许安归神秘兮兮地拿来一个披风,给季凉披上,引着季凉来到窗边, 推开窗户,看见楼下车水马龙, 流灯溢彩, 像是把整个许都染上了一层光晕。 “我,”季凉看着外面的华灯, 惊奇不已,“还没见过晚上的许都呢。” “是比以前好看了。”许安归走到季凉身后,从身后搂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侧鬓,“可这都不是我想给你看的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季凉侧头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把她的头掰回去:“且看着便是。” 只听“咻——蹦——”一声,一朵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绚丽无比, 短暂美丽。 “不过就是烟花……”季凉还没说完, 就看见大街上所有的灯在这声烟花过后,全部都熄灭了。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沉静当中。 又是一声烟花炸裂的声音。 整个大街上的灯又全部亮了起来, 把整个许都照的盛世华彩。 随后每一声烟花升空炸裂,季凉目光所及的地方,就会有一块区域变暗,另外一块区域亮起。 那些灯光随着烟花的指挥, 时而摆出一副牡丹绽放图, 时而摆出一副荷塘月色,时而舞女翩舞, 时而金河流动。 天幕上是一簇簇绚烂的花火, 天幕之下是烛火组成的天灯图。 季凉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烟火天灯秀, 以许都为版图,不断变换着形状,颜色。灿金色的烛火、盈绿色的枝叶、正红的牡丹、嫩粉的荷花、以及湛蓝的天瀑。 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都无比的梦幻,无比的奇美。 “好看吗?”许安归在季凉耳边轻语。 季凉木讷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居然会有这么多颜色的灯火。” “想学?” 许安归的鼻息已经碰触到了季凉的脸庞,低沉的声音宛若温水,已经揉进了她的皮肤。 季凉想躲,可是整个人都被许安归抱在怀里,无处可逃。 “我,我……就是好奇。” 许安归阖眼闻着季凉雪白的脖颈,脸轻轻碰触着季凉的脸,声音在她耳边荡漾开:“我废了那么多心思,哪能就这么轻易说与你。你不得贿赂贿赂我,我才能告诉你。” 许安归轻柔的声音宛若一支羽毛,所到之处,皮肤都酥痒得不行。 季凉动了动胳膊,却被许安归铁钳一般的胳膊给压住。 “你……”季凉动不了,只能唤着许安归。 许安归已经把头伸到了季凉的脸侧:“唤我名字。” 许安归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等待着季凉的回应,用他的声音勾搭着她,让她无法遗弃。 “唤我的名字……”许安归的声音宛若天籁,引着季凉迷茫的跟随。 “许安归……”季凉到底是抵不住许安归的诱惑,低声唤了一声。 许安归侧头,一吻落在她的嘴角。季凉抿着嘴,不敢动弹。 许安归伸手推了推她的脸,让她侧过头来,一吻正落在她的唇上。两片温暖瞬间闯入了她的心里,撞得她心跳骤然加快。 许安归低头,艳笑着:“这种情景之下,不要拒绝我。我会伤心的。” 而后直接落入了季凉的嘴里,带着潮水一般的攻势,瞬间冲刷了她的全身。 季凉侧着头,身子已经是半转过来,他把她逼在了窗棂上。 她被包裹着,心神荡漾着,神思漂泊着。 她到底是转过身来,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努力地回应他。 身后烟花绽放,街灯璀璨,身前有碧玉一般的人温情满屋,脚下的地已经逐渐远离本体,整个人飘飘欲仙。 有一种悸动,如闪电一般在身上窜行。 “许……唔……” 好不容易得了一点空隙,季凉要说话,许安归又直接把她的话堵回了嘴里。 直到一处被抵住,季凉神志才忽然清醒了过来,她努力逃离:“许安……唔……别……” 许安归知道自己有了反应,可他不想停,季凉在挣扎地想要说话,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双手抓住她的双臂,头从她的脸上,挪向了她的脖颈,轻轻地抵住。 季凉想动,却被许安归制止住:“别动,让我静一会。” 季凉不再反抗,许安归由抓变成了环抱,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季凉的身上,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季凉靠着窗棂,不知所措。 好一会,耳边只有许安归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不断炸裂的烟火声音,还有窗外不断变换的灯火,把房间照得忽明忽暗。 “抱歉,”许安归的声音从脖颈处传来,“情不自禁。吓到你了吧?” 季凉长长地出着气,伸手也抱住了他:“是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害怕。” “嗯。”许安归轻嗯了一声,“我等你……等你喜欢上我,完完全全地接受我,无论时间多长。反正我已经把你娶回来了……你逃不掉。” “许安归,”季凉把头靠在他怀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当如何自处?” 许安归笑了:“我这一生经历的麻烦还少吗?你算什么麻烦?你能比北境那些豺狼虎豹更吓人,还是能比太子更难磨?” 季凉轻叹一声,竟然觉得许安归说得有理。他这一生全是麻烦。 她侧耳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炸裂的烟火声,有些恍惚,在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样日子。 她……与谁一起,也在看烟火。 季凉推开许安归,转身看向屋外还在变换的街道与天空,愣神许久。 “怎么了?”许安归见季凉神情不对,侧身问去。 季凉蹙眉,看着许都夜晚繁华:“总觉得这幅场景我见过。” “见过?”许安归低头回想了下,道,“是你儿时见的?元宵灯会也是会有烟火的。” 元宵灯会!? 季凉猛然想起来了,她又仔细去看整个许都。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许安归望着她一脸惊恐,不由得有些担心,走上前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季凉却是转身,从他身边溜走,自己退向一边,盯着他。 就像看仇人那般。 许安归莫名其妙,往前走一步,季凉就往后退一步。 她在提防他。 “好好的,怎么了?”许安归蹙眉,却不敢再往前。 季凉头疼欲裂,许多被她遗弃的画面钻入她的脑子,撕扯着她。季凉蹲下身躯,跪在地上。 许安归见状也不敢上前去,只是连忙去屋外,拉凌乐来看。 凌乐蹙眉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蹲下,随手给了她一针,然后伸手接住她:“带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许安归不明白,问道:“这是为何?” 凌乐解释:“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她控制不了头疼。”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许安归回望窗外那片灯火,如烈火一般,联系着之前的事情,细细想来,心中亦是咯噔一下。 * 次日季凉醒了,却没起身,只是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屋梁。听见门响了,便继续闭上了眼,装睡。 来人脚步声轻,呼吸均匀。只是在床边坐了坐,帮她重新掖了掖被子。 “主子,到时间上朝了。”镇东在外面低声道。 许安归望了一眼,便又起身,去上朝了。 许安归走了之后又有人推门进来,把碗放在了桌上,道:“人都走了,还装什么。” 季凉坐了起来,看了看门外,确认人却是是走了,才下了床,坐在桌旁,端起药。 月卿看着她这模样,道:“不对。” 季凉喝了一口药,没敢把碗拿开,就着碗小声道:“什么不对?” 月卿来回走了几步:“你为什么躲许安归?” 季凉用碗把脸遮得更严实了:“我没。” “还说没?”月卿冷哼,“我早前来已经给你施过针了。你向来不是睡醒了还能继续睡的人。一直在赖床上不起,难道不是为了躲许安归?” 碗里的药早就喝完了,没法再盖了,只能把碗放下来,道:“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与朝东门有关的?”月卿瞪大了眼睛。 季凉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我虽然心里知道那件事,与他没关系。可是,心里总是膈应。” 月卿望着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对。以前你可不会在意这些事。” 季凉眨了眨眼睛,伸手把月卿牵过来,问道:“若我说,我好像有点在意、在意许安归……你会不会笑话我……” 月卿微微后仰,一脸戏虐:“只是有点?” 季凉脸刷下就红了:“以前有点,现在……应该是喜欢。” 月卿早就看出来季凉的心思了,只是从未说破而已。 权御山河 第178节 许安归不计一切代价,用美色、用银钱、用耐心、用他一切能用的东西去捂季凉这块冷石头,他本来就是人中龙凤,肯对一人专心那便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更不要说他的身份允许他三心二意、三妻四妾。 可这些时日,许安归不是在官署里,就是在季凉这里,后院从未踏足。 人前人后给足了季凉颜面。 若说季凉不动心,月卿才觉得奇怪。 “喜欢就喜欢呗,反正你们早就成亲了。”月卿看着季凉。 “我这是代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苏墨还在郭府。”季凉一提到这个就有些胸闷。 她不想说了,转移话题:“郭府也真沉得住气,明知道有事被公子季凉捏在手里,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 作者有话说: (拍桌子)这是谁点名要的感情进步!快来接收! 第201章 来者不善 ◇ ◎怎么?你怕我?◎ 月卿想了想:“大约是没时间管吧。最近你们不是在查北境军粮饷的问题吗, 户部也焦头烂额,哪有空管你。” 两人说着话门外凌乐扣门而入。 他把一封拜帖放在季凉身前。 季凉拿起来看了看,蹙眉道:“许景挚的拜帖。他说下午要去季府拜访我与师叔, 顺便让师叔看看他的腿疾。” 凌乐道:“苏青已经来了。” 季凉点头:“那便换下身份吧,许景挚不是个善茬, 需我亲自去应付。正好我也有事, 要回季府交代一下。” 多亏赵惠已经把门房全部清理干净了,这次她偷偷溜出来, 全府无人知晓。她先是去胭脂铺,又去了酒伺,最后去了衣坊,换了几个地方,确认身后没人跟着,才换了一辆马车, 回到了季府。 已经有人去提前通报平伯, 雀儿早早地便站在门口, 等着季凉。 季凉一下车,雀儿便过来推着她的轮椅往院子里走。 “公子回来了。”雀儿看上去很是高兴。 季凉问道:“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雀儿低头嗯了一声。 季凉见他这样, 便道:“晚上来我房里,我有事要交给你做。” “我?”雀儿瞪大了眼睛,“公子要交给我事情做?” “怎么?”季凉折了折衣袖,“不愿意吗?” 雀儿立即跑到季凉面前跪下, 扶着她的扶手道:“我愿意, 我愿意!公子让我去做什么我都愿意。” 季凉连忙把他拉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的,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你本不该自轻自贱。这次给你的事情, 保证叫你出气, 又解气。” 见季凉这样待他,雀儿顿时感动地想要哭,可他揉了一下眼睛便道:“公子,我不哭。” 季凉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一个大姐姐一般宠爱道:“推我去找薛神医罢。” 宁远商号生意做得大,在季府上给薛灿重新建一个药庐不是什么大事。月卿拿着宁弘的牌子,找了宁弘名下大掌柜,照着宁王府里的药庐,造了一个更好的。 还买了好些医书,珍稀的药材放在药庐里。 薛灿到了季府这几日,几乎就没出过药庐,吃喝全在药庐里面。 季凉进去的时候,看见薛灿正对着一片半透明的东西,照光。 “师叔……你在看什么?”季凉看得惊奇。 薛灿嗯了一声,回头,看见季凉,立即跟看见救星一样一路小跑跑过来,直接掠过季凉,奔向她身后的枭雨。 “哎哎,这玩意你可用过?”薛灿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枭雨的眼前。 枭雨仔细看了看,回道:“这不是螳螂的羽翅?《本草纲目》上不是写的有疗效?” “我问你入毒可好?”薛灿又追问一句。 枭雨想了想道:“螳螂味甘,性温。想要入毒,很难。除非有什么特定的环境。” 薛灿兴奋劲瞬间就被打击了,他把手上的东西一丢,便又回了去:“你还知道回来啊?” 季凉知道这话是说自己的,立即自己滚着轮椅上前去:“师叔见谅,我这也是事出有因。” “怎么你回来,那个月丫头没回来?”薛灿很是喜欢月卿,年纪轻轻已经把医书读了个通透,行医做事一点都不含糊。 季凉道:“晚些时候,宁王殿下要来探望师叔。我做主人的不在,要惹他生疑的。” 薛灿一听许景挚要来,便也不跟季凉闲聊了,立即去配药膏去了。 季凉知道薛灿现在没工夫理他,便去了书房,叫人把这几日藏息阁送来的信件一应都搬了过来,一封一封地看着。 用过午膳之后一个时辰,许景挚的马车便到了季府门口。 平伯说公子一直有些顽疾在身,午睡还没起,让许景挚先去拜见薛灿。许景挚望了望院子里面,也不多话,叫人推他去薛灿的药庐。 许景挚进了药庐才看出来药庐的规制比宁王府的大了许多。 薛灿看见许景挚,手里便端了药过来,也不多说,蹲下撩起他的衣袍与裤管,给他的右腿上药。 细细检查完之后,薛灿道:“你这腿还要再养着。虽然不用我日日看着,但是也不能懈怠。” 许景挚见薛灿语重心长,也是连连作揖:“是是是,牢记在心。我来季府,还没去拜过主人,我去看看季公子。过些时日在来受您老查验?” 薛灿没理他,知道他贯会耍嘴皮子。 许景挚从药庐出来,平伯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微微欠身道:“公子起身了,在书房等殿下过去。” 许景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麻烦平伯带路。” 平伯连连欠身:“不敢不敢,殿下对我们这些下人这么客气,可使不得。” 许景挚道:“这又不是在我府上,哪能随便作践人。免得回头季公子知道我的恶行,不许我进门,我可怎么办?” 平伯没想到许景挚这样身份的人,跟下人也能说上话,而且风趣幽默一时间也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带着许景挚有说有笑地去了书房。 路上,许景挚似是想起什么,伸手问身边江湖要。 江湖从提着的木盒子拿出一个护腰,递给许景挚。 许景挚接过来,道:“做下人的,平日里不是曲弓弯腰,就是见人就跪。腰跟膝盖是最受苦的。季公子府上规矩没有我们王府大,但是想必平伯腰上也是有旧疾的。这幅护腰,也不贵重,是我一点心意,平伯收下,全当是我这次来的见面礼。您可千万别还给我,驳了我的面子,我可是要不高兴的!” 许景挚笑盈盈地把手里东西塞给平伯,拍了拍:“小玩意,拿着吧。” 平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副护腰确实不贵重,也不好推辞,便道:“如此,老奴便多谢殿下恩赐了。” 许景挚摆摆手:“哪里的话,是我要谢谢平伯给我带路才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平伯远远便站住了。许景挚自己进了书房的院子。 平伯拿着护腰走出去好远,才看见方才一路,只要同许景挚说过话、引过路的季府下人都得了一件东西。 或是护腰,或是一对蝈蝈,又或者是仿生花,总之都是不贵重的小玩意,一趟送了过来。 一时间府里的人,看许景挚的眼神都缓和了不少。 这平日里挥金如土的宁王殿下,还真的是知道身边人的心思。他没有摆王爷的架子,而是早早地就备下了些小恩小惠,让所有与他接触的人心里都舒服。 许景挚给季府的下人们备了礼物,自然也给主人家备了礼物。 他从木盒里,把礼物一样一样的摆在季凉的面前,一一介绍着:“这是口福斋的甜酥酪,许都一绝。这是花楼的暖糕,吃了以后胃里暖暖的。” 他指着一盘蜜饯:“这是街口街边摆的小零嘴,我看着好看,尝了一口不比名店做得差,便也给你带了点。” 季凉看着这些有些不知所措:“宁王殿下……这是为何?” 许景挚笑道:“就是把我喜欢吃的小零嘴拿来给季公子尝尝,季公子初来许都,又久病着不常出门,我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来。先尝尝我们许都小吃也是好的。尝尝那个暖糕,那是花楼里卖的最好的糕点。里面有许多养胃的药材磨碎了做的,不怕吃多了难受。” 许景挚伸手,把暖糕的盘子推了过去:“别客气,尝尝。” 季凉有些哭笑不得,她是没想到许景挚会给她带一堆吃的来让她吃。他似乎是久病成医,知道她身子不好,专门找了些不耗费身子的吃食来。 季凉抿着嘴,低着头,捏起一块:“那……我尝尝。” 咬一口,入嘴微甜,软软糯糯,不腻,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好吃。”季凉捂着嘴,轻笑着。 许景挚确实是一个吃货外加顽童。许都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他第一个知道。 “好吃吧。”许景挚见季凉吃了一口,又道,“这附近就是我们皇家温泉,若是季公子想要去泡一泡,我可以带公子进去。” 季凉听了连连摆手:“我院子里也有一个温泉,不用麻烦宁王殿下了。” “好吧。”许景挚没邀请到季凉,也不生气,继续道,“没事,除了温泉馆,我们许都还有别的许多好玩的地方。等你精神好些,我再来带你出去玩。” 季凉听许景挚这意思是要经常往季府跑,忙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塞进嘴里,道:“殿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 许景挚连忙过去端起茶盏,递给季凉,自己伸手去抚她的背。 季凉喝了一口茶,到底是把糕点顺下去了。 许景挚的手却是一直放在季凉的身后,缓缓地摸着,他的眼眸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犀利。 季凉反应过来,立即向后退了退道:“殿下!殿下我没事了……” 许景挚眯着眼睛,左腿用力,直接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也是人高马大,身影直接罩住了季凉。双手撑着季凉的轮椅,脸缓缓贴近季凉。 季凉瞪大了眼睛,想要再退,谁知江湖江海已经早早地站在了季凉的身后,把她的轮椅给抵住了,不让她再退。 季凉与许景挚只隔了一指的距离,不由得心虚地想要侧头过去。 许景挚面带微笑,伸手想要摸季凉的脸,季凉惊恐地避开,许景挚笑道:“怎么?你怕我?” 第202章 解围 ◇ ◎你觉得皇叔比我有趣?◎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殿下自重。即便我俩都是男子, 传出去,也不好听。我是个没脸没皮的,不在乎。但不能毁了殿下的清誉……殿下以后还要娶王妃。” 权御山河 第179节 许景挚意味深长地一笑:“娶妻有什么意思, 不如外面的野花野草有趣。” 季凉冷下脸来,有些愠怒:“殿下, 我……” “不过就是想帮你拿下脸上的糕点的残渣, ”许景挚忽然在她脸上一点,“怎么这么点玩笑, 季公子都受不起?” 许景挚把糕点残渣举到季凉的眼前。 “皇叔这样不合适吧?”许安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只见他阴着一张脸,盯着许景挚。 许景挚缓缓地坐回轮椅上。 许安归从许景挚身边过,顺脚踹了他一脚,许景挚疼得直咧嘴。 许安归用眼神逼退了站在季凉身后的江湖江海,而后转过身来:“季公子年少不经事, 你这套秦楼楚馆做派, 还是省了吧。若是把人给我吓走了, 难不成,日后北境开战, 是皇叔替我上战场参谋战局?” 许景挚揉了揉腿,愤声道:“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何至于你动气?不知道还真以为日前大殿上御史台参你有龙阳之好的折子是真的呢!” 许安归眯着眼睛:“即便是真的,又如何?” 许景挚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 但是许安归却是认真了起来。 许景挚望了望躲在许安归身后的季凉, 轻笑道:“若是真的,恐怕你岳丈不会放过你吧?” 许安归扬眉:“你是没处玩了, 来这里找刺激是吧?” 许景挚立即变得一脸委屈:“我是想带季公子出去玩儿的, 可他体弱多病, 我便只能带着好吃的来找他了。怎么?这你都不许?你是他什么人,他又是你什么人?” 许安归忽然笑了起来:“听说皇叔最近得了一盏西域琉璃灯,摆在屋子里通透明亮,皇叔甚是喜欢。我看你对季公子的兴趣可比那盏西域琉璃灯大多了。不如你那灯,我帮你收了。你好生在季府住着?” 许景挚当即瞪大了眼睛:“你想干吗?” “我帮你碎了也成。”许安归笑得更灿烂了。 许景挚指了指许安归,无话可说,最后憋出一句:“你狠!走!” 江湖江海得令,推着许景挚出了季府。 季凉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傻傻地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蹙眉:“被人占了便宜还不知道反抗?” “我现下是男子,若是许景挚碰我下我便要死要活……还不得穿帮了。”季凉擦了擦嘴,果然嘴上还沾着糕点,“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许安归冷着脸。 季凉看向桌上的糕点:“别说,许景挚拿来的糕点,还真的挺好吃的。” 说罢便伸手要去再拿一个,许安归挪了一步挡住了季凉的手。 “怎么?”季凉抬眸。 “你是觉得皇叔比我有趣?他成日里在许都跑,好吃的好玩的都知道。”许安归望着季凉。 季凉想了想:“他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你!”许安归动了动身子。 季凉抬眸看去,只见许安归满脸都是愤怒“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说我经不起玩笑,我看你也是经不起玩笑的。许景挚左右不过是来试探我的,我又不傻。还真能被他小恩小惠给俘虏了去?” 许安归脸色有些缓和。 季凉又道:“想要讨我欢心,那最少也要是烟花天河灯级别的。不然谁也越不过你去。快别酸了,屋里一股的醋味。他本来就怀疑我是女子,你越是这样,我越不好对付。” “他怀疑你是女子?”许安归倒是第一次听季凉说这事。 季凉点头:“你以为上次他引我出去玩,专门去梨园是为何?不过就是因为看我身材矮小,又与你认识,才想着我是不是你身边的什么人。可你身边哪里有像我这样身形的人,他见过安王妃,便自然而然的怀疑我是不是安王妃。所以三番五次的想要试探。” “你今日不来,他消遣我一番,打消了念头倒也罢了。”季凉轻叹一声,“你若是今日来了,还护着我,他多半心里有了数。日后我们做什么,都需把他算在内。” “你怎么知道他怀疑你的身份?”许安归问道。 季凉低头想了想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故意去画舫,给郭府泄露行踪的事情?” “嗯?”许安归蹙眉。 季凉道:“那一次凌乐说,有几队人跟着我。其中有一队就是宁王府的人。你说他为什么要派人跟着安王妃?” 许安归沉思片刻回道:“那一夜刺杀,他到底是对你的身份起了怀疑。可是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察觉出你不是郭若水?” 季凉眼眸微沉,是从哪里察觉出?大约是从那个侍女话语中察觉出的。许景挚不仅察觉出她不是郭若水,甚至很有可能猜到了她的身份。 他知道她的身份事关重大,所以亲自了结了那个侍女。 安王妃从安王府出门去画舫见季公子,郭府只会以为苏青是季公子安排的人,但许景挚却怀疑安王妃与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是一个人。 那一日他带她去逛梨园,今日他亲自来拜访,恐怕都是为了确认这一件事。他一定是有所图谋的,只是季凉不知道,他所图的是什么。 “他若是怀疑,我们也不能冒然做些什么去打消他的念头。而且,我觉得他并没有加害我的心思。”季凉望了望外面天色,还早,“部里没事了?” 许安归摇头:“也不是没事了,只是马上会试开始了。想去看看外祖父,又不敢去。怕御史台的人看见了,又要在朝堂上参我结识朝廷进士,结党营私。” 季凉算了算日子,是了,两日之后就是会试。这一届科举会试由太傅临允主持阅卷,必然会有许多寒门子弟入闱。这对朝廷来说是一件好事。 许安归低头,扣着书桌上的信纸,小声嘀咕:“还不如在朝外自在。” 季凉知道他想念外祖父,更想念他的生母。 可是眼下一个主持科举,一个禁足长嬉殿,都是许安归不能轻易去见的。他现在身处朝堂之中,有什么动作都是在人前,稍微有些行为不端,就会被人拎到朝堂上说嘴一番。实在惹人厌烦。 季凉只能宽慰道:“太傅是个心有明月之人,你即便是不去探望,他也知道你的用意,不用特意交代。你生母……我想着,也快出来了。” “当真?”许安归一听到贤妃能出复位,立即有了精神。 季凉点头:“赵皇后虽然有失国体,但终究是皇后。赵家在朝堂上势力若是没有拔出,东陵帝也不会轻易动她。让惠妃掌管后宫,不过就是敲打敲打赵皇后,让她以后做事收敛一些。管理后宫的事情,到底还是要回到赵皇后手里的,这是时间问题。可这次权力再回赵皇后手中,那便是日落西山,今日不同往昔了。” 许安归似乎有些没听懂。 季凉笑道:“这事你既然交给我了,就让我去办吧。你且放宽心。” “你做事有数,我信得过。”许安归问道,“你晚上回王府吗?” 季凉望了望满桌的信封:“最近北京军饷的事情,藏息阁一直都有消息送过来。” 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许安归:“你看看这个。” 许安归接过来,拆开,展开看下去。 季凉翻着桌上的信封道:“百晓与秋薄日夜兼程,已经到了凉州了。他们在凉州与宁弘汇合。百晓与秋薄去找粮饷过境的记录,宁弘也在四处调查。只是凉州一地,与户部的账目就有几万两的出入。凉州刺史,姓赵。” 许安归抬眸:“可找到证据?” “赵姓,可是赵皇后家的人。他们贯会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证据肯定是有的,就是看什么人敢出来揭发。”季凉望向许安归,“宁弘向来擅长游说这些人,我们且等等看。” 许安归点头。 季凉又道:“最近藏息阁的消息送得频繁,我一直在季府,没得惹事又惹人。回王府肯定是要回的,可这消息我们又必须处处掌握,要想个法子把藏息阁信息送入王府才是。” “日日都要送消息,那便是要从王府日日都要做的事情走门路。”许安归仰头,双手拢在一处,缓缓踱步,“从厨房采买走,如何?” 季凉想了想,摇头道:“不行。现在是赵惠管家,厨房采买的女使自然是她用的人。骤然要求厨房采买换地方,会惹得赵惠生疑。她是个聪明人,必须绕开她。” 许安归想想也是,走厨房采买,必定要通过赵惠。赵惠虽然在安王府帮他清了眼线,可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能在王府里站稳脚,才会动手。朝堂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她是不会轻易偏向任何一方的。 许安归琢磨的时候,扫了一眼窗外,看见枭雨,忽然有了主意:“从药铺走如何?” 第203章 送信 ◇ ◎我与泉少爷的一段孽缘。◎ “药铺……”季凉没听懂。 许安归道:“就让月卿日日去药铺抓药, 顺便帮你拿消息便是。就说是做药膳用,让月卿做一些养身子的汤羹,对外只说养身子备孕。可好?” “备、备孕!”季凉瞪了大眼睛, 结巴道。 许安归笑道:“就是个说辞,补气补血的不都是那一套, 你多吃些药材补补身子也是好的。” “也行。”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绕道季凉身后, 轻轻地捏着季凉的脖颈:“成日里低头,小心脖子。” 季凉轻叹一声, 整理着桌上的信封:“我也不想,可我现在也没办法想出门就出门,许多事情都必须从这些信封里了解。晚上你先回去罢,总从我这里回去,我们俩前后脚的,让人看见, 又要生事。” “嗯。”许安归捏着季凉的脖颈, 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 “别闹。”季凉躲着许安归的手, 把同类的信封整理放在一摞。 许安归见她不理他,又摸了摸她头上的玉冠。 “哎呀, ”季凉脑袋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你别动我,一会我看差了。” “你这衣服样子挺好看的, 在哪里裁的?”许安归又在摸她的衣襟, “料子也不错。” 季凉没抬头,回道:“不知道, 这些都是宁弘准备的。你去问问平伯, 他兴许知道。” “宁弘对你的事挺上心。”许安归道, “这是苏锦,江南制造每年上供给宫里的也不过就是十几匹。” “苏锦?” 季凉倒是真没注意过,与其说是没注意,不如说是她对布料一窍不通。 以前她在南泽居住的时候,四季湿热,她总是从穿轻薄的纱衣。 回到许都,进入郭府、安王府,才开始穿绸缎一类的衣服。这些衣服颜色艳丽,样子时新,她虽然不知道差别在哪里,但肯定都是好东西。 “苏锦上有苏绣。”许安归指着季凉身上一处暗花道,“苏绣讲究绣面平展,边缘齐整,用针细巧,绣线精细。线条排列紧凑,不露针迹。设色适宜,光彩夺目,色泽鲜明。丝理圆转自如,条精细均匀,疏密一致。这便是所为的苏绣技艺‘平、齐、和、光、顺、匀’。贡品的品相一向是最上乘的,是苏州有名的绣娘秀的。多是给女子穿的,男子穿苏锦的甚少见。一来穿得显不出大气,二来主要是少见。你这衣裳,是宁弘专门找苏绣的绣娘给你秀的暗花。价钱不菲。” 季凉终于停下手中的事情,捡起衣袖,好好地打量。 若不是许安归告诉她,她可能都不知道宁弘在她的吃穿用度上花了多少心思。 “你上次穿的衣裳是云锦,才出来的纺织机器,那机器难造,产量不高。所以云锦若是寻常人家买,也是天价。”许安归悉数她用季公子身份穿过的衣裳。 每一件都是特别定制,用心奇巧。 “我不太懂。”季凉听得都糊涂了。 许安归轻笑:“若不是自小在宫里见过,我也不懂。” “是呢。”季凉听得连连点头,而后又回过味来,“不对,你这是框我分神呢。” 许安归笑得夏光明媚:“放一放罢,也不碍事。这世间少了谁,四季都还都轮转呢!” 权御山河 第180节 “哎呀,你出去出去!烦人!”季凉说着便要推着许安归出书房。 * 许安归闹了季凉一会,便先骑马回了王府,说是要赶晚上的晚操。 季凉把雀儿唤到书房来。 雀儿到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站了几个黑衣人,各个健硕魁梧,卑躬屈膝,一副尊敬的模样。 雀儿胆怯地行了礼:“公子。” 季凉轻笑着:“眼下有一个差事,非你不可。若是成了,那人交由你处置。怎么对他都行,只要不弄死他。” 雀儿听得有些疑惑。 季凉伸手,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雀儿一看便知,立即来了精神,忙问道:“真的?!” 季凉点头,招招手,把雀儿招到自己面前,低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而后道:“你可记清楚了?” 雀儿连连点头:“记住了。” 季凉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雀儿:“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有事,喊他们出来帮你。拿着去罢。” 雀儿接过来,欢欣雀跃地出了门。 * 四月中旬的许都,逐渐有了入夏的模样,白日变长,夜晚变短。酉时末,天边还挂着火烧云。 盛府西苑的小侧门前,一个衣衫脏污的人坐在围墙边上的花坛上,抹着眼泪。 侧门开启,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 那衣衫略污之人,立即站起身来,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小厮就哭:“哥哥,哥哥救救我。” 那小厮列了几步,低头看眼前这人,虽然衣衫不整,但是那张脸长得很是好看,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那人轻轻泣着,柔声道:“这位哥哥,我名唤雀儿。是梨园里的伶人,与泉少爷是相识。” 雀儿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微红,口齿莹润,眼波荡漾,似有无数只手在勾着这小厮的魂魄。 雀儿后面说的什么,这小厮完全没听,他只顾着看雀儿百媚生娇的模样。 “还劳烦哥哥帮我把这封信送给泉少爷,只当是了了我与泉少爷的一段孽缘罢!” 说罢雀儿便把手中的信塞给了小厮,而后作势便要往身后的石墙上撞去。 那小厮惊得连连抱住雀儿,却不想雀儿身上柔软香甜,皮肤吹弹可破,比一般的女子都还要好摸好闻,一时间也想不了许多,脱口道:“你莫要寻死,我帮你送信便是。” 雀儿魅惑之术是自小就练的,早就炉火纯青。 他一听小厮说要帮他,立即身子就软了几分,直接靠在那小厮身上,雀儿站不住,那小厮顺手就搂住了他的腰肢。 “嗯……”雀儿一声轻呢直接酥到小厮的骨子里,“好哥哥。” 雀儿甚懂诱人之策,他一边向那小厮身上贴着,一边往人身上爬,本来衣衫不整,衣襟竟然从他白皙的肩膀下退了一半。 这样一个妩媚的男子,可一点都不比女子差。 这小厮原本绷住的心神,在雀儿魅惑下直接扯断。他手上用一下力。雀儿便轻吟一声,声音跌宕起伏,风流抑制。 “哥哥,怎得这般不疼惜弟弟。”雀儿虽然埋怨,可眼波撩人,“哥哥,轻点……” 雀儿本就生得矮小,少年身材,并不重。 那小厮手上随便用力,就几乎把他半抱了起来。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磕磕绊绊地带到了花坛里墙根边,把雀儿直接抵在了墙上。 那小厮从未见过这般浪情男子,一时间竟没把持住,下嘴就要去啃雀儿的红唇。 “哎……”雀儿伸手捂住那小厮的嘴,不让他得逞,“我的好哥哥,你怎得这般心急呀。” 这要得不能得的感觉最是折磨人,这小厮低问:“你要如何?” 雀儿的手指抚着自己的尖尖的下巴,从下巴到脖颈,再到落了一半衣服的侧肩,这一顺,便是让人忍受不了的撩拨,那小厮一口咬在了雀儿雪白的脖颈之上。 “唔……”雀儿吃疼轻吟,“好哥哥,雀儿疼……” 小厮也顾不得许多,扯下雀儿的衣衫,一口咬了下去。 雀儿身子猛地一颤:“哥哥,别……咬那里。” 就在这时,盛府的偏门又开了。 那小厮到底是第一次与男子有这样的情愫,羞于启齿,在听见偏门开的一瞬间,便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从花坛里面退了出来。 雀儿失去了支撑力,立即跌倒在灌木里,将将好隐住了身形。 “你在这里作甚?”出来的人粗声粗气。 那小厮脸上潮红还未完全退去,支支吾吾道:“丢了个东西,刚在找。” “丢墙根了?”那人作势便要来看。 小厮连忙拉住那人:“我找到了!” “主子交代的事情可别耽误了。”那人似乎是有急事,没说两句话便匆匆走了。 小厮望着那人走远,长出了一口气。 身后立即就有一片柔软贴了过来,在他耳边吹风:“哥哥。” 这小厮被开门的声音吓得够呛,即便此时雀儿再妖艳,他也没了兴致。 雀儿牵着他的衣角,撒娇道:“哥哥若是把这信送给了泉公子,泉公子收留了雀儿。哥哥还怕与雀儿没有以后吗?雀儿的真功夫,哥哥还没见过呢。” 雀儿抬眸,眼角全是羞涩,手指在自己的唇上点了一下,百媚生花。 怎么会有男子这么好看,媚得如天边火烧云,软得如地里的棉花。 那勾栏瓦舍的窑姐,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这就回去给少爷信。”那小厮鬼迷心窍,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要出门办事的,立即表示要回去递信。 雀儿笑得新开的桃花一般,爬上小厮的身,轻轻一吻落在了他的唇角:“那便有劳哥哥了。” 小厮腿软了几分,连滚带爬回了府。 雀儿原本笑得灿烂的容颜,瞬间便收敛了起来。他拉起搭在肩膀上的衣衫,重新系好。 藏在暗处的人,即便都是男子,看了这一幕也免不了想入非非。看到一半便都不敢再看,纷纷侧过头去。 盛府内,盛泉拿到了雀儿的信,拆开看了。 雀儿的信里无非就是哭诉自己被逼无奈,被哪家的富贵公子赎了身,日日被关在房里,让人往死了折腾,痛不欲生。 那公子也没个长兴,没玩几日便玩腻了,把他从府上赶了出来。他现在无处可去,只想着与盛少爷还有点旧情,便想着来投奔。还希望盛少爷看在往日情分上,出来见他一见。 盛泉转手便把这封信给烧了。 他望了望天色,道:“备车。从侧门走。” 第204章 绑人 ◇ ◎我在你这受过的苦,我一定要你一一尝遍才,肯,罢,休!◎ 等盛泉从盛府里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雀儿抱着自个儿的身子,坐在花坛边上等着。 直到他听见马车的声音,便知道盛泉到底是出来了。 盛泉从侧门而出, 望向雀儿,雀儿眼里印着昏暗的灯, 有无数波澜荡漾。他这一眼回望, 望得盛泉又升起了蹂.躏他的欲望。 “过来。”盛泉道。 雀儿擦了擦脸,缓步走了过去。 “上车。”盛泉自己先上了马车, 紧跟着把雀儿拉了上去。 盛泉声音从里面传来:“去香川楼。” 车夫驱马而行。 马车里雀儿已经被盛泉压在了身子下面,他想说什么,盛泉却直接把他翻了过来,欺身而上。 撕咬着雀儿的衣衫,从上到下。 那一瞬间,雀儿想喊外面的人, 可才出盛府没多远, 他不能这般冒失。他咬着牙低着头, 眼眸里放出冷光。 车夫在外面赶车,听见里面传来靡靡之音, 不由得脸红心跳加速。 他知道里面那个好看的少年郎是梨园当红的伶人,盛泉出去一直是他掌的车。他也一直好奇两个男人要如何欢好。眼前有了机会一窥究竟,他鬼使神差地把车驶到了偏僻的小巷。这一下四下安静了许多,马车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唔……唔……” “嗯……嗯……” 这类的声音从里面出来, 车夫再也忍不住, 停下马车,瞧瞧的回头, 把马车车门打开了一个小角。 他从下往上看, 只见盛泉倒在地上, 手脚早就被捆住,嘴里还塞了一块破布,嘴外面还勒了一条破布,把他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他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再往上看,只见那个好看的少年郎坐在凳子上,一只腿弯曲着,踩着盛泉的肩膀,手架在腿上撑着头,一脸邪笑,看着自己另一只脚踩在盛泉的命根子上,使劲地揉搓。 盛泉疼得喊不出来,也动不了,只能呜咽。 车夫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刚想推门救自己主子,周围有四把冰冷的刀刃,封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根本就不敢动弹。 雀儿眯着眼,盯着脚下的盛泉。 盛泉依然在呜呜呜。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对吧?”雀儿阴笑着,“可是怎么办呀,我压根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我在你这受过的苦,我一定要你一一尝遍。才,肯,罢,休!” 随后黑衣蒙面人上前直接把盛泉打晕,扛在肩上先走一步。 雀儿从马车里出来,落在地上,米黄色的衣角,徐徐落地。 他回眸望向那个车夫,用自己轻纱一般的声音,道:“回去告诉盛大人,令郎,我带走了。若想让盛公子活着。准备两百万两白银,等我通知。否则,我会把盛公子的十指十脚趾,每隔一段时间,一个不差地送到盛府去。我必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权御山河 第181节 车夫还没回过神来。 雀儿眸光忽然变得犀利,大喝道:“听清楚了吗?!” “是,是!”那车夫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郎说的是真的,连忙点头。 雀儿一脸艳笑,渐欲迷人眼,车夫还没回过神来,周围的人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这才回过身来,架起马车,往回赶。 回了盛府,车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盛明州的书房。 在门口小厮看见车夫惊慌失措,连忙扶起来问清缘由,立即进书房给盛明州回禀了这件事。 盛明州先是惊愕,而后是暴怒,立即把盛泉院子里的小厮全部都着了过来,跪了一地。 他挨个踹了一脚,怒道:“养你们这些个废物东西干什么?啊?!三少爷出去,身边为何没有人跟着?!” 一个被踹翻的小厮爬回来,跪着道:“不是我们不想跟着,是少爷不让我们跟着啊……” “为何不让你们跟着?!”盛明州一声呵斥,明显气短。 跪在地上的小厮相互看了一眼,谁都不敢上前说明。 盛明州气急,直接对着门外吼道:“上家法,把这帮狗奴才拉出去全部杖毙!” 这一声令下,小厮们吓瘫了过去,连忙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 “三少爷今日是被一个叫做雀儿的伶人叫出去的。”一个小厮说道。 “对对对,那个雀儿是梨园当红戏子,生得好看,比女子都妩媚。”另一个小厮接嘴。 “三少爷经常去梨园找那个戏子,还……经常留宿梨园,与那个戏子一起。” 盛明州听到这里气得头晕眼花,向后倒了倒而后又自己扶住书桌,大口大口地喘气:“继续说!” “今日三少爷接到一封信,看了信便把信烧了,叫人从偏门准备了马车,出门去了。一个人都没带。” “是呀是呀,我也看见了。三少爷一向喜欢蹂.躏那个名叫雀儿的戏子。之前灼伤了那个戏子的下身,让那个戏子净了身,也是去年才发生的事情。老爷您肯定记得。那时候还赔了好些银钱给梨园呢。” “想来那戏子肯定是怀恨在心,之前一直在与三少爷演戏,你侬我侬的这才把三少爷哄骗了出去,绑了起来。” “那戏子平日里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打骂,从不还手。怎想还会干出这种事情?” 小厮们你一言我一语把盛泉与那个雀儿的关系说了个大概。 盛明州在刑部,总是刑事断案的老手。 他立即整理出来了一个头绪,恐怕这个名叫雀儿的戏子极其好看,而且是用药养出来的身子,不比女子身子差到哪里去,不然也不会惹得盛泉如此念念不忘。 盛泉毁了他的身子,他便一直与盛泉苟合,让盛泉放下戒备。 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那戏子离开了梨园,但递进来的信左不过是吐些凄惨身世,惹得盛泉怜惜。 可与男子欢好毕竟不是主流,可以私下进行,却不能明目张胆,所以盛泉这次出门,其实是避人耳目,想与那戏子欢好一场。 谁知道却被绑了票。 他这个儿子,素来有些不正之风。这些年他每每呵斥,都会被盛夫人护着。 慈母多败儿,盛泉到底是越发的不知收敛。盛明州没空管教这个儿子,便只能由着盛夫人。最近几年虽然每年都惹过事,可刑部上下办事牢靠,几件事情都办得甚好。该赔付的银子都已经赔付了…… 盛明州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信是谁送进来的?” 跪在下面的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自觉地向后退去,留下一个人跪在中间。 那人知道自己闯祸了,爬向盛明州:“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混账东西,”盛明州一巴掌直接把那人打的口齿鲜血,“谁人的东西,你也敢送进盛府?” 那小厮本来还沉浸在雀儿的温柔乡里,这一巴掌直接把他给打得丧胆。原来一亲芳泽的代价居然是付出自己的性命……若是他知道结局会如此,他又怎么敢去轻薄那个戏子。 “老爷饶命,”小厮抱住盛明州的腿嘶嚎着,“饶命啊,饶命啊。” 盛明州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拖出去杖毙!” 立即有人上前把人拖了下去。 这边还没完事,那边盛夫人就嚎啕大哭地跑来:“老爷,救救泉儿啊!他可是我的命根子,盛府的独苗啊!我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孩子,就他一个儿子啊!” 盛明州现在一个头两个大,盛夫人又来此哭诉,顿时脾气更大,他指着盛夫人:“你好意思说?!这儿子还不是让你给养废了?这几年他惹的祸事还少?若不是我在刑部尚书,谁替他遮掩?现下出事,都是你惯得他不知深浅,才遭人报复!” 盛夫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自然是往死里宠这个儿子,只要盛泉想要的,盛夫人无不应允。 现在盛泉出事,她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在盛明州面前撒泼,要盛明州说什么都要凑到那两百万两银子。 盛明州大怒:“我看你是脑子里装得全是浆糊罢?两百万两银子,我且不说我凑得出凑不出,单就两百万两真金白银,需要多少车拉啊?放在我盛府,怎么运出去交给别人都是问题。更何况,我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盛夫人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儿子命悬一线,不管能不能成,她都要盛明州去办,她嚎啕着:“官人没法子没银子,那太子总是有法子的!总不能你一直给太子办事扛锅,这点事他都没办法帮你摆平吧?” 盛明州气得脑袋疼,他指着盛夫人:“这事,你还想闹得满城皆知?我盛明州的儿子行为不检点,得罪了人,被人绑了,反倒要去求太子帮忙?你真以为太子是什么善茬?我只不过就是个听话堪用的他才让我坐着刑部尚书的位置,若是太子知道我现在有这么大的麻烦缠身,到底是替我出两百万两银子解决这件事容易,还是直接换一个刑部尚书来得容易,这件事他都不会权衡吗?!” “这么说,”盛夫人一听盛明州这话,满脸惊愕,“这事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 第205章 求助 ◇ ◎陈大人帮帮我。◎ 盛明州摆手:“不仅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 还不能闹得人尽皆知!若是人人都知道盛泉被绑了要求赎金,人人都能接机来敲我一笔!” 盛夫人一听这事不能大张旗鼓,也不能求人, 只靠盛府自己,就算把他们盛府手上的田铺庄子地产奴仆全部都卖了, 也凑不齐那两百万两银子啊! 这, 这不相当于赎儿子无望了吗? 她辛辛苦苦拼了半条命,落下了一身病根才生出来的儿子, 养这么大,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里盛夫人连脸面都不要了直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的儿!是为娘没有本事,是娘无能。不能说服你爹爹给你出二百万两银子!在他眼里,他脑袋上的乌纱帽比你的性命都重要啊——你爹爹不救你,这盛家就你这一个独苗,日后香火可怎么办啊!” “你给我闭嘴!”盛明州被盛夫人这么一哭, 心里也慌了, “这事还没个定论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查不到绑儿子的那群人?” 盛夫人一听盛明州有了主意, 立即闭嘴,用手帕擦了擦脸, 让侍女扶她起来,问道:“官人心中有数?” 盛明州长叹一声:“我现在就去找人办这个事!你莫要再哭了,拿出你当家主母的样子。把盛府给我看牢了,不许任何人出去走漏风声!盛泉那些狐朋狗友来找, 你找个说辞帮他打发了。总之这事, 不能闹得满城风雨!” 盛夫人见盛明州也不是不管,立即收了声, 连连点头:“是, 我必看好这院子。” 盛明州长叹一声, 去了寝室换了一身衣服,连夜赶往陈礼纪的府上。 盛明州去的时候,陈礼纪才刚从校场上下来。 听见家丁来禀报说刑部尚书盛明州求见,顿时也觉得奇怪,他看了看身边陈平,低声道:“你或者你弟弟近日里可惹了什么官司?” 陈平一脸奇怪,摇头:“我被安王殿下调入兵部,白日里忙得连口水都没功夫喝,哪还有机会惹事?三弟才接了城防,兴奋着呢,日日都去巡营,许久都没出去鬼混了,哪来的官司?” 陈礼纪嘶了一声,道:“你们先去奉茶,同盛大人说,我换了衣服就去。” 陈平手上还有事,便道:“爹爹,我就不去了,殿下交给我的事,我还没做完。” 陈礼纪点头,自己换了衣服,去前厅见了盛明州。 盛明州看见陈礼纪,立即起身要给他跪下,陈礼纪哪里见过盛明州这样,吓得连忙上前把他扶住:“哎哎哎!盛大人,莫要折煞我。你这是怎么了才对我行如此大礼?” 盛明州一副要哭的表情,颤颤巍巍道:“我实在是想不到办法了,这才来求陈大人。” 陈礼纪让盛明州坐下,盛明州才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遍,道:“犬子被人绑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求到陈大人面前。陈大人手上掌管着金吾卫,京城防卫都归大人管,劳烦大人帮我找找我儿子罢!” 陈礼纪听了这事,虽然惊愕,可也知道最近城里城外频繁发生一些事情,都与他脱不开关系。 说起来,城外流匪、安王刺杀、盛泉被绑架与他没有直接关联,但是东陵帝怪罪下来到底是他的问题。 金吾卫总管许都都城护卫,外面到城墙之外百里地,内到宫门外。东陵帝虽然对武将一概不信任,但是对于陈礼纪这个人还是礼遇有加。 城里城外安防一向是重中之重。陈礼纪只能防微杜渐那些大事,譬如起兵造反,流民暴动之类的。对于这种一两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就可以行动干事的,金吾卫还真是管不着。也无从下手。 但有了之前的事情,陈礼纪也知道是有人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去。可他下去了,谁顶上哪方都不满意,这才让他继续留任。 城外流匪、安王遇刺这两件都还没着落,现在又多了一项朝廷三品大员的儿子被绑架,三件事落在一起,即便是陈礼纪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就算是说不清楚,也要摆出一个态度,当即道:“明日我便去给城防营下任务!” “陈大人!”盛明州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事不可闹得满城风雨啊!犬子的命在别人手上,若是知道我找陈大人大肆搜刮嫌犯,恐犬子性命不保啊!” “这……”陈礼纪有些作难,“盛大人的意思是?” 盛明州道:“劳烦陈大人看好城门,切不可放过任何一个与我儿相似之人,我才好让刑部、京兆府尹动手,去找儿子啊……只要他们还在城里便好。” 陈礼纪点头:“是,这件事我一定会交给几个亲信去做,不会声张。” 盛明州连连前身:“多谢陈大人。多谢啊!我这还要去京兆府,不多留了。” 陈礼纪起身:“我送送盛大人。” 盛明州确实赶时间,说完话,便快步离开了陈府坐上马车,直奔公良毅的府上。 陈礼纪在门口望着盛明州的车消失在巷口,这才回了屋子。 陈松正好去陈礼纪屋子里汇报今日巡防城墙的事情,看见陈礼纪一脸愁容,便把手上的东西放了放,走到书桌前,恭敬地行了一礼:“爹爹。” 陈礼纪回过神,看见陈松,道:“你来的正好,有事要交代与你。你可要把嘴门给把严实了。” 陈松一听陈礼纪要交代事情,精神头更大:“爹爹请说。” 陈礼纪大概的把事情复述了一遍,陈松听了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是幸灾乐祸地捂嘴小声笑着。 陈礼纪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听见陈礼纪问,陈松拿开手,却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爹……爹爹,您让我笑一会儿……笑一会儿。” 陈松笑得止不住,陈礼纪一头雾水。陈松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清了清嗓子道:“要我说,盛泉就是咎由自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对,人贱自有天收。” “何出此言啊?”陈礼纪又问。 “爹爹,您不知道,”陈松上前把茶碗端给陈礼纪,说道,“那个盛泉平日里仗着他爹是刑部尚书,不干好事。走路上谁碰他一下,都要被他拉进刑部大牢里毒打一顿。看上哪家姑娘都要讨回去给他做通房。手上多少件人命官司,都是被刑部压下来的。他在长辈面前乖得跟个猫一样,人人夸赞。您不与小辈打交道,自然不知道盛泉是什么做派。可我们经常混在一起的官宦子弟,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陈礼纪确实第一次听说盛泉在小一辈的眼里名声这么差,不由得睁了睁眼睛。 陈松又道:“这次事,八成是哪个侠义之士要替天行道呢。那盛明州自己养的儿子祸害百姓,还想让我们替他兜着,简直是笑话。要我说,城防就应该松点,放那个替天行道的人出城去!” “胡闹!”陈礼纪听陈松越说越没边,不由得出声呵斥,“盛泉再没正形,也该是有人去告发了,由陛下判罪。哪能让别人随便判了去,若天下皆是如此,岂不是乱套?” “可爹爹!盛泉他爹是刑部尚书,这事若是刑部不过审,谁能把这事说到陛下面前去?”陈松义愤填膺,却又奈何不了。 陈礼纪向后靠着,道:“这事既然是盛泉自己的孽业,有人出手,这是必定是不能善了的,总要谋些东西才肯罢休。那人未必就如我们所想的那么无用。你自去把你的城门守好。我想那人既然敢绑盛家三公子,必然也没想着逃。我们……坐壁关上即可。” 权御山河 第182节 “爹爹!”陈松不乐意。 陈礼纪又是沉下脸来唬道:“怎么,你刚接了城防,是不想做了吗?盛泉最后若是凶多吉少,死在了外面,那倒是个死无对证!到时候,别说盛明州有难,他恐怕还会接机发难!你以为到时候盛明州怒极会拿哪里开刀泄愤?无论是他想从哪里开刀泄愤,都不能是我们陈家。你可明白?” 陈松被陈礼纪这么一唬,便也不敢再多说,只道:“是,儿子这就跑一趟城防。” 陈松极其不乐意从书房出来,刚好撞见陈平:“大哥。” 陈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听爹爹的,总没错。去吧。” 陈松点点头,撩起袍子便出了门。 陈平望着陈松,轻叹了一声,进了陈礼纪的书房,轻声道:“松儿年少气盛,但心中有股正气,是我陈家的好儿郎。待他多加磨炼些时候,就会变得沉稳些。爹爹也不必忧虑。” 陈礼纪道:“我倒不是担心松儿,就是觉得盛泉被绑这事,恐怕有别的内情。” 陈松略微沉思之后,亦是仰头,不做声。 确实,这事八成是冲着盛明州去的,只看盛明州有没有看明白这件事的本质。 * 盛明州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地团团转,自然是不可能静下心来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此时他正在去公良府的路上。 有小厮先去公良府上照路。 第206章 孽障 ◇ ◎那个孽障居然平日里是这幅模样!◎ 公良毅本来都已经退了衣服, 准备沐浴,听见门房来报,立即又穿上衣服, 专门去门口等盛明州。 盛明州下了马车,看见公良毅, 满脸的委屈。 公良毅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了, 每次盛泉犯了事,盛明州都是这副嘴脸, 他这副模样公良毅早就不放在心里,但是脸上还是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模样:“怎的这么晚来?” 盛明州握住公良毅的手,道:“里面说,里面说!” 公良毅一副我懂的模样,引着盛明州去了书房。 屏退左右之后,盛明州才带着哭腔把盛泉不见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公良毅听了连连点头:“哦……三公子被绑了。嗯?!三公子被绑票了?!” 盛明州连连点头。 公良毅不知道为何心中忽然变得欢快了许多,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只能沉着脸:“此时事关重大, 要立即禀告陛下!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居然有人敢绑朝廷三品大员的儿子!” 盛明州连连摆手:“公良大人不可, 不可啊!” “怎的?”公良毅明知故问。 盛明州道:“犬子之事,说到底是臣下之事。怎么能惊动陛下呢!” “就算不让陛下知道,太子殿下那里总是能通报一声的!”公良毅道。 盛明州又是摆摆手:“太子殿下与陛下日理万机,怎能为我这种小事分神呢。这事, 还是公良大人与刑部抽些人手一起调查吧!” 公良毅心里跟明镜似的, 怎么会主动来碰这种事情,他一脸作难地回道:“盛大人, 这事于情于理, 我都应该帮忙的。可是你也知道, 现下是农耕时节,许都周围的乡镇里经常有些地痞无赖骚扰耕户。京兆府的衙役们早些时候都已经去了自己管辖的田地巡视,保证农耕无误。现下京兆府也就是几个升堂的衙役日日在公堂之上。我即便是有心给盛大人拨人手,也奈何手里没人啊!” 盛明州狠狠地拍了拍大腿:“兵部与户部一起彻查北境军饷的案子,刑部里的人都在跟着这件案子,在四处缉拿人犯。也实在是抽不出手去调查这件事!” 公良毅也是沉默,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绑架盛公子的人,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为了出气才去绑架吧?必定还有别的条件吧?要银子了吗?” 盛明州点点头。 公良毅表情缓和了许多,道:“既然是要银子的,不如就凑些给他们,无论多少,拿别的东西凑数也成,再在交人地点布控一些人手。把那贼人一举抓获便是。现下是非常时期,盛大人既然不想惊动陛下与太子,就只能是这个法子了!” 盛明州其实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京兆府跟刑部现在都抽不出人手,陈礼纪虽然掌管金吾卫,可金吾卫只是负责镇压,对于查案追踪一类的事情并不擅长,去求他,多半也是徒劳无功。 眼看着自己最后的路子也被堵死,盛明州心如死灰。 公良毅轻叹一声,道:“盛大人,你我同朝十几载,有些话,虽然不好听,我还是要说一些的。” 盛明州抬眸,道:“公良大人请说。” “令郎,”公良毅道,“他所做之事,并非你之意。盛大人护子心切,我也知道。只是我怕的是,令郎所做的事情,十之八九,盛大人都是不知道的。” 盛明州听公良毅这么说,顿时蹙起眉:“公良大人何意?” 公良毅轻叹了一声,解释道:“今日我是看盛大人如此着急上火,才肯冒着得罪大人的风险说出来。盛大人且等等,我去拿个簿子来,给大人看看。” 公良毅说罢便起身去书架上拿簿子。 他边翻着边走到盛明州身边道:“盛大人只知道一些盛公子大事,平日里的小事,其实也是不少的。恐怕盛公子犯事,十有八九,绕了盛大人的耳目。” 盛明州接过来,垂目去看,这才知道公良毅所言不虚。 他颤抖着手,一页一页的翻过。这簿子只是报官记录而已,每日多的不过十几件,少的总有五六件。 但每隔几日,不是盛泉来报官说他人损他车马、衣物要人赔偿,就是别人来告盛泉,说他殴打平民欺压良家妇女。 这些案子,公良毅一个都没审,直接转到了刑部。 刑部?! 盛明州眯着眼睛想了想,怎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刑部审结的案子,案册又在哪里? 难不成,是下面的官员私自审结的?! 公良毅见盛明州满脸的惊愕,就猜到盛泉干的这些个事情,盛明州十之八九都不知道。不由得同情起盛明州。 与其说是他管教不严,倒不如说是有人权柄通天,越俎代庖替他做了决定。今日若不是他与盛明州说明,恐怕盛明州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儿子干了多少混账事。 盛明州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都趔趄了,公良毅立即上前扶住盛明州,道:“盛大人,这事,您不想惊动陛下与太子殿下是对的。若是真追查下来,盛大人仕途堪忧。” “公良兄!”盛明州几乎是哭着压着公良毅的手,“你为何,为何到现在才跟我明说啊!那个孽障,那个孽障居然平日里是这幅模样!” 公良毅见盛明州悔恨至极,不由得想起他们同期进朝,一同受官,也是感慨颇多地轻叹一声:“盛兄,京兆府不比刑部,你多在刑部官署留宿,甚少回家。有些事,我就算想与你说,也没机会啊。” 盛明州以前只道自己已经被盛泉被绑这件事逼得走投无路,他到现在才知道,已经骑虎难下。 这事,没有人可以帮他。 甚至,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手边可以调用、寻找盛泉的人,都被按在北境军军饷案上动弹不得。盛泉遭人绑架,是咎由自取。要价两百万两银子,他无论如何都是凑不出来的。这事若是告诉陛下,那么盛泉过去所作所为,肯定是瞒不住了,儿子不仅保不住,甚至整个盛家还要被牵连。若是找太子帮忙,太子恐怕也会嫌他扎手,另选他人,他这个刑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的。 这一招太狠了。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在这里算计了他,让他无路可退?! 盛明州失了神,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深夜的长街之上,宛若一只孤魂野鬼。 * 明月挂在树梢,清风阁里有人影绰绰。 “盛明州这局无解。”季凉喝了一口药,把碗放在了一边,“但我也给了他机会,让他自己选。” “自己选?”许安归扬眉,撩起衣袍,在季凉身侧软榻上坐下。 “之前我看册子就有一点疑惑。”季凉从矮桌上拽来一本记录盛泉恶行的册子,指给许安归看,“你瞧瞧我画的地方。” 许安归扫了一眼:“结案处,全是赔银钱、赔庄子、地产了事。” 季凉点头,道:“你说,按照盛明州在刑部那些年的阅历,要把这事做的完美无缺,简直是易如反掌。可为何最后总是以赔银子了事?” 许安归垂眸,望着书册上那些赔偿的银钱许久,才道:“或许,这些事其实根本就不是盛明州做的……不,应该说,他压根就不知道?” “是,”季凉合上册子,“若是想不留下话柄,他大可不必事事都赔偿银子,可以让受害的家的男子入天照书院读书,亦或者是给他们一个顶好的肥差,再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不用银钱解决的办法有许多。可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银钱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若是有心人像我这样去总盛泉这些年赔付的银子,立即就能查出盛明州这些年明里暗里受了多少贿。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没道理漏这么大个破绽给我们。” 季凉抬眸,望向许安归:“所以我猜想,这些事,是不是盛府的哪位、只有能够动用银钱的人办的。这个人在盛府,地位不低。不然刑部里面的那些官员为何会买她的帐?” “你疑心这事,其实是盛夫人在背后操控。”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是了,这事若不是盛明州做的,那只能是盛夫人做的了。” “盛夫人仗着盛明州的权限,在刑部替自己的儿子掩盖罪行。她可没有盛明州那么精明,虽然刑部的人多少都会卖她个面子,但是她到底不是盛明州,除了银钱,她动用不了盛明州在许都的人际关系。”季凉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毯子,继续道,“所以她才漏了这么大个破绽给我们。在这个时间点绑架盛泉,即便是盛明州手下有无数可以查案的人,他也分身乏术。毕竟有北境军粮饷的案子压在上面,他若是因私废公,那便是自己给自己落了个罪行。” 许安归眯着眼睛,轻笑:“这事,陛下不会帮他,太子也不会帮他,他又无人可用。你可真是一步直接把他将死了!” 季凉摇头:“倒也未必。” 她目光落在窗外,迎着月光,恰好看见一只飞蛾落在了缠绕在树上的蛛网里,越是挣扎,便越缠得紧。 第207章 斥责 ◇ ◎慈母多败儿◎ “他若是深明大义, 愿意舍弃这个儿子、夫人,以及手下那么多替他办事的刑部官员。倒也不是不能翻盘。不过就是被贬官去他处,继续沉浮十几年, 慢慢地爬回朝堂罢了。”季凉眼眸里泛着月光,阴寒无比, “可是, 他偏偏是个走捷径上来的人。” 许安归接住话头:“抓住太子,靠捷径上来的人, 尝过了甜头,就不肯再去过那种苦日子了。” 季凉端起药碗,把最后一口药喝下,苦得直捂嘴。 许安归拿起身边的蜜饯塞进她嘴里:“少吃一个无妨。” 季凉望着他,满眼的寒凉瞬间就化作清风,飘散得无影无踪, 嘴里含着蜜饯, 囫囵道:“若, 盛明州能想明白这件事,肯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 自请责罚,我倒是要高看他一眼。” “他不会的。他们那群攀扯富贵的人,一旦浸过许都的欲望之河,拿过权柄, 就无法再把目光看得那么长远了。他们或许真的是有为官之能, 可到底是自己弃了自己。”许安归也拿起一个蜜饯放入嘴里,“杀人诛心。没有谁能抵得住权欲的诱惑。” 季凉轻叹一声, 细细地把嘴里的蜜饯吃完, 道:“我们且看几日罢。若盛明州是个明白人, 待新帝继位,他倒是头一个堪用的。如若不然,我们为他挖好的坑,他便会自己跳进去。” “你让雀儿看着盛泉,他下手有没有轻重?”许安归想到雀儿那身子,就有些担忧。 季凉抬眸:“没事,雀儿不会杀他的。盛泉教会了他如何折磨人,还弄不死人。能让人活着受折磨,他怎么舍得让他死了?” * 季凉与许安归这头分析的事情,盛明州也想到了一些,他回到府上,就直奔盛夫人的房中。 盛夫人还没有卸妆,坐在床头抹着眼泪。 盛明州踹门而入,两步跨到盛夫人面前,扬起手就是两个大嘴巴,直接把盛夫人打的钗环乱飞,嘴角流血。 盛夫人还没明白过来,身边的侍女惊恐万分,不敢动弹。 权御山河 第183节 “你们都出去。”盛明州怒极反而变得平静了下来。 在盛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纷纷退了出去。 盛明州指着盛夫人:“我问你,盛泉这些年干得混账事,是你找刑部的人处理的?” 盛夫人这下明白了,本来想要作势继续大哭,哭声也被噎在喉咙里,不敢出声。 “你不说,是不是?”盛明州眼睛到处瞟着,看见屋里一角挂着他平日里用的马鞭,便立即走上前去,一把把马鞭扯了下来,回手就是一鞭子,抽在盛夫人的身上。 盛夫人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当即一声尖叫,哭了出来:“是我!是我!是我用你的拜帖送去刑部各处,帮泉儿摆事的。是我,是我!” 盛明州虽然知道,但是听着盛夫人亲自承认,心里愤怒已经到了顶,他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盛夫人搞不懂现在的状况,带着哭腔小声道:“官人……” “你给我闭嘴!”盛明州回手又是一鞭子,直接抽在了盛夫人的脸上,盛夫人脸上被抽出了一道血印。 这一下抽得盛夫人直接疼得快要晕过去,连哭声都没了,只是张着嘴,用手护着脸,却又不敢真的摸上去。 “好啊,好啊——”盛明州仰天长啸,“原来这事,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是我自己的错啊!” 盛明州说到这里,竟然连扇了自己几巴掌。“啪啪”几声,仿佛直接抽在了盛夫人的心口上,让她看着也惶恐万分。 盛夫人也顾不得许多,爬到盛明州的面前:“官人……官人……” “别喊我!”盛明州又是一脚,把盛夫人踹翻在地,“我哪是你的官人啊?你把我当过你的夫君吗?你背着我用我的拜帖去拜访我手下的官员帮那个孽障逃脱罪行的时候,你可想过我是你的官人?!” 盛夫人气都喘不匀,道:“官人……我也是没法子啊!泉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没有成器,是我的错。可他犯了错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去死啊!最开始,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那些人收了钱,就真的帮我把这事给办了。一开始泉儿也是害怕的……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帮他,我怎么能不帮啊!” “所以你就这样一直帮他遮掩,连我都骗?!”盛明州已经懒得打盛夫人,即便是把她打死了,这事都没办法弥补。 盛夫人坐起来,哭泣着:“官人,我真的不知道这事最后会闹成这样。” “你不知道?哈哈哈……我看你就是知道这件事就算事发,你我也是捆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也奈何不了你,你才去做的吧?!”盛明州把手中的马鞭摔在盛夫人的身上,“这事若说出去,十件里面有九件我不知道,谁信?!你信吗?太子信吗!?陛下信吗!!?” 盛夫人捂脸哭泣。 盛明州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你以为那些绑那个孽障的是因为他做事张扬,得罪了许多人?其实那些人是在算计我啊!若不是朝中人,怎会知道现在刑部所有的人都压在北境军粮饷的案子上动弹不得?若不是朝中人,怎么敢在大街上绑走刑部尚书的儿子?来——你来告诉我,这事,我要如何求解?来啊!你来告诉我!” 盛夫人摇着头,她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拿这件事逼盛明州就范。她总以为,即便是事发,他们是盛家也有太子作保,出不了大乱子。 不曾想,今日盛明州一席话才叫她不寒而栗。 是啊,若盛明州真的摊上了事,与其帮盛家把这事处理了,倒不如直接换一个新人,更省事。 “官人!官人!你可不能不救儿子啊!”盛夫人爬向盛明州,“求求你,想想法子,救救泉儿罢!求求你了……” 盛明州虽然生气,可他到底是官居三品,这些年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怎么会就这么束手就擒? 他眼眸微微下坠,不管盛夫人,便自顾自的去里屋,开始翻东西。他把柜子上的箱子全部拉了下来,箱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盛夫人随着那一声声闷响,浑身哆嗦着,只能稍稍挪了挪头去窥探,却不敢上前去再惹盛明州。 盛明州从床头的睡枕下面摸出一串钥匙,把这些箱子一一打开,翻找。可找了一会还是没找到,便冷着脸转头去看盛夫人,问道:“之前,我让你好好收的盒子,你给放哪了?” 盛夫人似乎是想不起来盛明州交给她了一个盒子,蹙眉道:“什么时候?” 盛明州道:“成婚那日,洞房花烛,我交给你一个盒子,告诉你说,‘这盒子或许可以在我盛家遭难的时候,可免我盛家一死!’” 这话一出,盛夫人立即想起当初盛明州交给他的盒子,也顾得不脸上疼痛,连忙爬起来,去翻自己的妆台。果然在左边的抽屉里翻到了一个小木盒,连忙拿出来,递给盛明州,道:“我当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唬我的,但是这木盒确是一直随身收着,从未打开看过。” 盛明州见到这个小盒子,立即眼睛放光,一把抢过来,打开看了看,道:“是了,就是它。现下只有搏一搏了。” 随后寝室里安静了好一会,盛明州才从盛夫人屋子里出来,拿着那木盒去了后院苗姨娘的院子里歇息。 盛明州后院里虽然有三个姨娘,可他没有庶出的孩子。这是盛夫人同意他纳妾的前提条件。盛明州自己在刑部之前,也是在地方做过刺史的,成日里庶子与嫡子抢夺家产酿成的人命官司一抓一大把。他自己内心也忌讳这个,虽然纳了妾,可到底是用药坏了她们的身子,让她们无法生育。 这后院的女人一旦无法生育,就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盛夫人地位稳固,也不曾难为这些姨娘。这些年来盛明州的后院倒是风平浪静,从未有过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除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几乎都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当年太子许安泽选中盛明州,也是看中了他后院和谐,不生是非,看重嫡出这一条。 苗姨娘给盛明州倒了热水,里面泡了些去疲的草药,端到盛明州面前,伺候他洗脚。苗姨娘这一手推拿,甚得盛明州青睐。 眼下她正在帮盛明州缓缓地按揉着脚底的穴位,盛明州闭眼享受着。 而后苗姨娘又倒了热水,洗了巾帕,递给盛明州道:“老爷最近看上去甚是疲惫,在脸上敷一块热帕子,松松皮罢。” 盛明州伸手,直接把苗姨娘拉入怀里:“你帮我敷。” 苗姨娘嗤笑:“老爷这是越活越年轻了,知道撒娇讨巧了。” 然后把帕子轻轻地覆在盛明州的脸上:“老爷看上去很是疲惫,我扶着老爷睡下,歇着。” 苗姨娘又扶着盛明州躺下,目光落在了盛明州拿来放在床头的小盒子。 第208章 心思 ◇ ◎以妹妹之姿屈居侧妃之位,当真可惜。◎ 她看了看盛明州, 见他蒙着脸,也看不见,便伸出手去, 想要打开那个小盒子一探究竟。 指尖刚触到木盒的锁扣,盛明州忽然伸手, 一把把她拉到了身边, 让她躺了下来。 盛明州拿下热巾,手开始不老实地在苗姨娘柔软处摩挲。 衣衫尽解。 苗姨娘不过二十出头, 经不起撩拨。不一会便忍不住往地盛明州身上凑。 盛明州翻过身压住苗姨娘,谁知苗姨娘一脸艳笑:“老爷受累了,今日我来。” 说着便把盛明州压了回去。 “老爷这样可好?”苗姨娘轻声问。 盛明州应了一声。 到底是上了年纪,盛明州没多会就完事了。 苗姨娘也不恼,只是俯下身去,趴在盛明州身上, 轻声问道:“老爷是歇息, 还是……再来一次?” 盛明州明日还有正事要办, 眼下已经迷迷糊糊,便道:“歇了吧。” 苗姨娘应声, 用热水,帮盛明州擦了身子,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自己去沐浴,出来的时候。盛明州已经打起了呼。 苗姨娘一改之前温柔潋滟的模样, 冷眼瞧着盛明州, 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盛明州, 低声道:“老爷睡了?” 盛明州翻了个身, 面冲里, 继续睡了。 苗姨娘眼眸微眯,轻手轻脚地拿起放在床头的木盒,缓缓打开。 * 月卿去宁弘名下的药铺给季凉抓药,药铺的掌柜不仅拿来了好些药,还拿来了一封信,低声道:“这是今早从盛府里传出来的消息。” 月卿点点头,带着药与信封回了安王府。 信给了季凉。 季凉看见这信是用红色的纸裁的,便知道这是急信,顾不得穿衣裳,立即起身把信拆了,坐在软塌上看着。眉头越蹙越紧,快拧在了一起。 许安归下了早操,来清风阁用早饭。 看见季凉四月里就穿了一件里衣,坐在软榻上,当即就去屏风上扯下她的衣裳,给她披上,埋怨道:“早上风大着呢。” 季凉拉紧了衣服,把手中的信递给许安归:“藏息阁的消息,盛府传出来的。” 许安归坐在季凉身边,接过信纸,扫了一眼,亦是疑惑:“这……” 季凉蜷在一起,想了想:“只凭这一个物件,也不知道盛明州手上的护身符是什么。苗娘说,这东西,或许可以免盛府一难。” “这东西,不能免盛府一难。”许安归眯起了眼睛,“但是认识这东西的人,可以。” “你快去上朝吧,”季凉推了推许安归,“这事,我找人盯着。若这东西,真的可以让盛明州活过来……那么盛明州的生死就不重要了。这东西才是顶重要的!” 许安归点点头,站起身来,去换朝服:“明日便要举行会试了,外祖父要在贡院里待几日,便要转去翰林院阅卷。这一去大半个月家里都空着。外祖父一人住着,府上没多少下人。只有一个照顾起居的小厮,跟着他一起去了贡院。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外祖父院子里有一些娇养的花草,需要有人去照顾。” “嗯,”季凉仰头想了想,“我心里记着,会嘱咐赵惠找府里的草木匠去临太傅的府上帮他打点。再找些人,每日都去擦洗。你放心便是。” 许安归已经换好了官服,从屏风后走出来:“你别成日里窝在府上,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许都里的那些官家太太与小姐,甚是喜欢逛戏园子、衣裳店、脂粉铺。或者你换一身男装,去男子喜欢去的地方消遣也可以。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吃花楼的东西,去吃些好吃的东西也行。再不济,去外祖父的书房逛一逛,我记得外祖父书房里有许多孤本,还有许多字帖。” 季凉放下手中的信纸:“我看你是忘记了,外面有郭府的人盯着我呢。眼下事情太多,我哪里有功夫出去玩?你也就消停这几日了。等百晓他们回来,有你忙的时候。” 许安归微笑:“就是趁着这几日清闲,才要四处去逛逛。这几日我还能按时回来用饭,记得等我吃饭。” 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大步出了清风阁。 季凉喝完了药,唤来枭雨。枭雨进门,低着头。 “有个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做。”季凉把手边刚写好的一封信递给枭雨,“你去藏息阁点几个擅长跟踪、探查的人,好好地跟着盛明州。务必要查出来,他盒子里的东西,到底是谁的东西,牵着什么事。” 枭雨接了信,便直接翻上了房梁。 凌乐从外面进来,看着枭雨被派了差事,问道:“为何不让我去?” 季凉笑道:“你心思纯良,对付不了那些浸过臭水沟的腌臜之人。枭雨是见过这世间极恶的,对付那些人不会手软。你还是在我身边,多看看多学学吧。嗯……你帮我唤赵惠过来一趟。” * 赵惠接到季凉的传唤的时候,正巧接见了一位宫里来的内官。这内官她认识,是赵皇后身边的掌事大监的干儿子,吴内官。 这次吴内官来,就是受了赵皇后的意思,来看望赵惠。 赵惠要好水好茶的奉上,这吴内官说什么都不肯,只是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说宫里差事离不了人便又匆匆地走了。 赵惠让银铃去送吴内官,一脸凝重,若有所思。 金铃进殿阁,低声道:“小姐,王妃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一起过去用个茶果。” 赵惠蹙眉:“安王妃知道姨母派人来看我了?” 金铃摇头:“看样子不像。” 赵惠现在还摸不准季凉的脾气,只知道她与外面传闻的完全不一样。她只不过是送了一份名单,她便可以让许安归替她出手立威。 本来她以侧妃之身管家,府上里里外外还有些微辞,但是那次之后,这些细枝末节的声音便完全消失了。再加上有翟初两位奉仪的帮助,管家的事情,她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事,若不是季凉允给她,恐怕她都不知道自己嫁入这安王府要怎么熬过这些细碎而孤独的岁月。 赵惠转身去了妆台:“换个头饰,用仿生花即可。” 权御山河 第184节 * 清风阁里,季凉早早地叫人备好了茶点,等着赵惠过来。 赵惠款款而来,穿着及其低调,衣裳的材质是许都官宦人家常用的缎子,皇后赏她的贡品,她一次都没有在季凉的面前穿过。 季凉则是照常一身净色的衣衫,头上不缀饰物,看上去很是清冷。 季凉歪在软榻上,看着赵惠这幅内敛的模样,就觉得这人聪慧无比,得了管家大权,不仗势欺人,不在她面前摆架子。她不过才十七岁,就可以这般沉得住气,再看看小她一岁的叶承辉,就知道赵惠这人城府极深。 “妹妹见过王妃。”赵惠半蹲行礼。 季凉挥一挥手:“起来吧,坐着说话。”指着矮桌对面的位置。 赵惠扫了一眼,走到另一边,只是稍坐了一个边儿,一副宫里娘娘的规矩与做派。 季凉轻笑,端起一盏茶,送到赵惠面前:“你掌家这些日子,我还没问过你,可有什么难处?” 赵惠接住茶道:“王妃与殿下厚爱,这才让妹妹接了这差事,事事又为我着想,替我出头。妹妹哪里有什么难处?即便是有,也是妹妹资质粗陋,上不得这管家的台面罢了。” 季凉望着赵惠:“妹妹好一副伶牙俐齿,果然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赵惠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有件事,妹妹要与王妃说道说道。” “你说。”季凉扬眉。 赵惠道:“方才宫里的吴内官来,替皇后娘娘传话,让我若得空,进宫小聚。这门房下人也是太不懂礼数,直接把吴内官带到我院子里来。妹妹已经呵斥过他们,日后再遇见这种贵客上门的情况,一定要让姐姐先见才是。” 季凉知道赵惠这是来求她,让她出门进宫的,便不着急回复,道:“那日你刚嫁进来,我故意给你气受,那都是做给府里那些耳目看的。若你一来,我便和颜悦色,后面你掌家的事情如何顺理成章,在皇后娘娘面前你也不好交代。毕竟,你是如何嫁进安王府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后娘娘有心抬举赵家姑娘,是赵家姑娘的福气。可我总觉得,以妹妹之姿,屈居侧妃之位,当真是可惜了。” 赵惠心中一颤,望向季凉,季凉正眯着眼,喝着茶。 季凉看似是随口一说,却是给她提了个醒:赵皇后虽然抬举你们赵家姑娘,可到底没有为你们争一个正室位置。人在侧妃,到底是矮别人一头。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卡在中间,难受得紧。 就如那日嫁入王府的时候,正室让她跪,她就要跪着,谁都不敢置喙。 今日,若不是因为季凉不想管,许安归没空管,让她得了安王府的管家权,恐怕到今日她都还卡在中间难受。 若赵皇后真的疼惜她,又怎么肯把她拖入这种虎狼之地,生生受委屈。 作者有话说: d(^_^o)来了来了,前方大型宅斗宫斗现场二合一。 这段指路许安归生母贤妃复位,前期有关赵惠的伏笔全部埋好。 后面只看赵惠这颗棋子怎么让贤妃复位。 第209章 斗法 ◇ ◎都是千年狐狸演聊斋。◎ 许安归从不进后院, 回来也只是在贴着朗月轩的校场、清风阁两处走动用膳。得不到许安归的青睐,子嗣无望。子嗣无望,任她在王府有滔天的权柄, 也不可能越过安王妃去。 赵惠知道这话季凉是在提点她,赵皇后抬举她们, 也是在利用她们, 更是在防着她们做大。 季凉见赵惠的表情换了几换,脸色变了又变, 心里便有了数,继续道:“人活一辈子,在人屋檐下仰人鼻息,终究不能过一辈子。妹妹应该为自己,为母族趁早做打算。妹妹说,是吗?” 赵惠低着头, 手中的帕子, 却是已经绞了好几圈了。 季凉觉得赵惠是个聪明人, 这话一出,她少不得要重新审视自己现在的生活与需求。 与聪明人说话, 是不需要点透的,季凉没有继续往下说,便转了话头:“我们俩闲聊,还有一事要托与妹妹。” 赵惠抬眸:“王妃说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季凉笑着, “临太傅这几日要去主持会试,临府上有几处草木, 是临太傅娇养着的, 每日少不得人去打理。平日里都是太傅亲自去打理, 太傅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依殿下的意思,这事妹妹要上点心。” 赵惠点头道:“是,我一会回去便找府中的花匠拿着王爷的拜帖去临府,说明缘由。每日派几个侍女小厮去打扫,照顾花草。让太傅放心便是。” 季凉见她懂事,也不再留她:“即是皇后娘娘召唤,你手头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去吧。” 季凉松口点头让她出门,赵惠便不在多留,直接回了西暖阁,换了身宫装,准备进宫去。 金铃拿来几个簪花,递给银铃一些,自己往赵惠头发上边簪边道:“那吴内官直接来小姐的院子里,小姐为何还要特地去与安王妃说?本来她也不管事。” 赵惠从铜镜里望着金铃:“说你是我身边最机灵的一个,怎么连这件事都想不到。前些日子,叶承辉为什么受罚?” 金铃回答:“得罪了殿下。” 赵惠瞪了她一眼:“那是得罪了殿下吗?那明明是得罪了安王妃!是殿下替安王妃出气,才让她去抄写女则。女则第一句话,写的是什么?嫡庶尊卑有别!现在我虽然有掌家之权,可安王妃才是这整个王府的嫡,我是庶。那吴内官来,不去拜见嫡妃,却来拜我这个侧妃,你倒是说说看,我那个姑母、整个东陵的皇后,最懂得嫡庶尊卑有别的女子,这样唆使吴内官来,到底按得是什么心?” 金铃听赵惠这么一点拨,才知道这事关系了得:“小姐是说,皇后是故意的?” 赵惠眉宇微蹙:“她当然是故意的。她是怕我在这个家过得太舒服,忘记了自己姓什么。所以来给我使这些暗跘子,挑拨我与王妃关系。好在安王妃也不是个糊涂人,知道姑母不安好心,也没跟我计较这个事。可她也没打算帮我,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摇摆不定,到底是站队安王还是太子。” 银铃听了这么多,才知道方才安王妃请赵惠去坐坐,放在一个正常的府里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吓得手上的簪花都掉了几个。 她连忙弯腰去捡,道:“小姐不说,我还不知道小姐现在处境。” 银铃捡起簪花,低声问道:“小姐这次进宫,皇后肯定是要问最近府上的情况的呀。小姐要如何回答?” 赵惠一想起这事,就知道这是鸿门宴,敷衍不过去,可她也不知道赵皇后还有什么招在等着她,只能叹气道:“走一步,看一步罢。若是姑母有心待我,便不会让我难堪。若无心……” 赵惠没有说下去,脑中响起的却是季凉方才那一番话“寄人篱下到底仰人鼻息”,她现在有机会选,为何还要仰人鼻息? * 凤栖门前,赵惠下了车,带着银铃与金铃往咸宁宫的方向走。一路上宫女与内官看见她,纷纷对她避让行礼。 以前,这都是她对着其他贵人们做的事情,现在也要由别人来对她做。一时间,赵惠觉得心里无比的畅快。 人生在世,能有几事顺心如意?又有几人能权柄滔天? 可她赵惠,虽然管不了后宫,却能管得了整个安王府的后院。每日清晨管事们一一前来汇报,她手上过着整个王府的吃穿用度,管理着许安归府兵那些银钱,看着庄子上送来的账簿。 不仅是王府的人,就连宫里的人看见她都要礼遇三分。 不用浆洗打扫,不用挨打受气,不用与其他宫女一起挤一间屋子。 可以自己选喜欢的料子裁衣裳,可以自己选食材让厨房做吃食,可以训斥下人,可以出门坐马车。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嫁给了许安归。许安归也愿意让她用他的俸禄银钱,过得舒坦。除了爱情,她该有的体面与尊贵都有了,她还有什么苛求的呢? 想到这里,赵惠原本微微弯曲的脊背,一寸一寸地直了起来。 她现在有了一切应该有的体面,不应该再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 “惠儿拜见皇后娘娘。” 赵惠跪下,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赵皇后坐在上面,安安稳稳地受了,然后挥了挥手:“快起来,来我身边坐着。” 赵惠站起身来,伸出手,牵住赵皇后的手,坐在了她身边。 以往,她都是没资格坐在这里的。 她坐上去,向下望了望,好一片金里灿阳。 坐在这里,可以望得见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望得见殿门之外的红墙黄瓦,望得见天空湛蓝之色,望得见鸟儿窜行飞翔。 “成婚有些时候了,在王府可住得惯?”赵皇后握住赵惠的手,满脸笑容。 赵惠回眸,望向赵皇后,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儿,在这个位置上也磨出了眼角的皱纹与发髻间的华发。不过有月余未见,赵皇后已经变得更加衰老了。 往日里,她的身上都有一种神态万千的光芒,统领着她们。 而今竟也漏出疲态,周身的光,逐渐褪去。 赵惠到底是跟着赵皇后许多年,看见赵皇后这样,心中也是不忍,鼻子一酸,就有泪落了下来。 赵皇后见状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脸:“怎么了?孩子,好端端的,哭什么?” “姑母,”赵惠望着赵皇后的脸,心中有无限委屈想要诉说,一头倒在赵皇后的怀里,哭道,“惠儿过得不好,没人诉说。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掌着安王府的大权,道我仗着姑母的权势,得了富贵,却没人知道这背后的辛酸。今日见到姑母了,便觉得心里这番苦水都不用诉了。姑母一定是明白我的!” 赵皇后听赵惠这么说,这些年统管后宫的辛酸便浮上心头,看着赵惠哭得伤心,自己眼角也沾了几滴眼泪。 她长叹一声,抚着赵惠,苦笑道:“是啊,这管家掌权之苦,恐怕只有你我这种掌过的人,才能够理解。旁人是理解不了的。” 这话还没开始说,赵惠就先在赵皇后的面前哭了一鼻子。 赵皇后的态度就缓和了许多,她原本听着外面人传赵惠在安王府过得多好多好,心中愤愤不平。想着自己被卸了掌管后宫的权力,她倒是在安王府作威作福,享受着泼天的富贵,真是酸到了骨子里。 而今真见到她了,见她气色不好,竟见面就哭了起来,可想而知外面传的也不能尽信。 赵惠到底是她与太子安插进安王府的眼线,许安归即便是心再宽,也不能全然放着不管不顾。赵皇后这样想着,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好孩子,姑母知道你受委屈了。”赵皇后轻抚着赵惠的背,“可你说,我们身为女子,在这样的位置上,谁人没有受过委屈呢?” 赵惠听赵皇后语气软了下来,便坐起身来,用手绢擦着眼睛:“是,姑母说的是。是惠儿娇气了,姑母受的委屈,比惠儿大多了,姑母都没自怨自艾,惠儿又如何能一直哭着,惹姑母伤心。” “好孩子,”赵皇后也用自己的手帕,帮她擦眼泪,“外面人只道你在安王府风光无限,不想竟然这般委屈。好孩子,快与我说说,姑母虽然也是个没用的。可到底也是可以帮你出主意的。” 赵惠低着头,似有想再哭的迹象:“姑母不知道,我刚进府那日,安王妃就给了我一个软钉子。奉茶的时候,叫我跪了好些时辰。安王殿下是个心软的,见我受了委屈,便来安慰我,并且一并将管家权交给了我。我自知这权利是安王殿下看在姑母的面子上给的,心中甚是感激……” 赵惠从入安王府得第一日说起,说到了后面叶承辉第一日被罚第二日就有消息传给了叶温年,许安归要求她肃清安王府。 赵惠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姑母,我没法子肃清了她们的人,留下自己的人。那些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若偏私,恐怕这管家的权力也会旁落。我心里想着,只要我手中还有这个管家之权,等这个风声过去了,再找机会,帮太子哥哥塞几个眼线进安王府也是可行的。姑母一直教导我,不要只争朝夕,目光要放长远些,这次肃清安王府的眼线,我就是自断臂膀,惹姑母生气,也要做了。” 赵惠说到这里,观察着赵皇后的表情,赵皇后是一副我懂的模样,她便才放开胆子说道:“我心里愧疚无比,想着哪日要亲自到姑母面前谢罪才是。” 说罢,赵惠便起身,作势要去跪下,请罪。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挺有写宫斗文天赋的~搓起我想写宫斗文跃跃欲试的小手手(bushi) 第210章 棋子落定 ◇ ◎贤妃一定会出来。◎ 赵皇后连忙把她拉起来:“你这是作甚, 我又何曾怪过你一句!你做事知道轻重,说明你是个聪明的。你这看似是自断臂膀,其实是在为日后谋求出路。许多人都学不会也看不明白, 你却看懂了。说明你虽然受了些委屈,可好歹还是在安王府站稳了脚跟。” 赵惠点头:“是呢。正是这个道理。姑母, 我这些时日, 在安王府倒也摸清楚了一些事情。” 赵皇后一脸期待的望着赵惠。 权御山河 第185节 赵惠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赵皇后朗声道:“你们都去准备午膳罢。惠儿喜欢吃什么, 你们都是知道的,都做了来,我要与她好好说会儿体己话。” 众人欠身,退了下去。 赵惠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赵皇后:“前些时候,我管家, 问安王殿下要府上这些府兵的名单。安王殿下带回来一共五百人府兵, 都放在校场, 日日都有操练。” 赵皇后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大多是北方的姓氏。 “其他的,都是罚没的官眷,或者是新采买的婢子。”赵惠道,“姑母可还有要问的?” 赵皇后坐下了下来, 把名单收起来, 立即笑道:“哪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现在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比不过你去。你近日可有什么要操心的事?” 赵惠想了想, 如实回禀道:“临太傅明日便要在贡院里待上好一些时日, 院子里有好些花草, 殿下嘱咐我一定要着人去替太傅照顾。剩下的便是月初要发放月钱,给下人们裁剪新一季的衣裳。左不过就是家长里短的这些小事,亏得早些年在姑母面前办差,学了不少管家的事情,这才能勉强把这个差事接下来。不然我也是没法子。” 赵皇后点点头,转而又问道:“那六郎,去你房里可去得勤?” 赵惠一听到这事,立即红了脸:“姑、姑母怎得问起这件事来?” 赵皇后见赵惠这幅模样,立即笑开了:“这事当然要问啊。这皇家永远都是子嗣为大,你若是有了孩子,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啊!” 赵惠低着头,小声道:“殿下倒是来过几次……这事……哎呀,姑母就别问了吧!”说着赵惠便拿帕子捂着脸。 “看看看看,还害羞了!”赵皇后这样说着,眼睛里却是泛着冷光,“好了好了,你们俩口子的事情,也轮不到我说嘴,你自己心里有个数便是。不要怕别人说你生的是庶子,有赵家给你撑腰,孩子长大了,也是一个贵子!” 赵惠害羞地点点头,不再接这个话。 赵皇后又与赵惠说了一些别的有的没的。 最后到底是说到了赵皇后自己现在被困在宫中,手中无权的困境。 “惠妃是恨毒了我,”赵皇后叹着气,“她恨我不仅让她堕了胎,还让她坏了身子,怀不了孩子。她现在掌权,必定不会放过我!你看看我宫里这些人,除了贴身这个丫头,早就被她换得一干二净了!我现在坐在这咸宁宫里,就跟一个瞎子一样,对宫里宫外的事情大小一概不知。” 赵惠望着赵皇后,她知道赵皇后说的那件事。 惠妃当初是跟赵皇后前后脚怀的孩子,而且几乎是一起生产。 只不过惠妃肚子里的是个死胎,生出来没出声,就让人拿去埋了。惠妃悲痛至极,喝了药,却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早些年东陵帝还在宫外府邸的时候,惠妃就找过好些个御医来看诊,无论哪个御医来,都说惠妃是生上一胎伤了身子,不可能有孕了。她让人私下查看,自己这些时日的吃食与用的东西。到底是发现了自己肚子里孩子是因何而死,自己又为何伤了身子。 若是没人精密的计划,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到底是没证据证明这事是赵皇后做的,心里恨毒了赵皇后,事事与赵皇后不对付找她麻烦。 一直到后来贤妃生了四皇子许安桐,东陵帝想要得到谢家支持,成为太子,刚好这时候贤妃因为生孩子,大出血才抢回一条命来,身子孱弱带不了孩子。 东陵帝与贤妃一商量,便把许安桐交给惠妃抚养。惠妃这才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许安桐的身上,这些年甚少与赵皇后正面争锋相对了。 这些年惠妃如一个老母鸡一般护着许安桐成长,不让他吃半点亏,这才把许安桐拉扯大。 现在许安归与贤妃在冠礼上设了一局,谋了赵皇后的管理之权给了惠妃,其实也是另外一种感谢。 可惠妃到底是没放贤妃出来。 赵惠沉思了,许久,才道:“姑母想要逃脱这天网倒也不难,可就看姑妈愿不愿意跟惠儿一样,舍弃眼下,看得更长远一些。” 赵皇后望向赵惠一副不解的样子。 赵惠轻声道:“惠妃掌权,这权利是安王殿下与贤妃替她某来的。可姑母看着,这惠妃有半点想要放贤妃出来的样子?” 赵皇后眼眸微眯,似乎是在想事情。 赵惠道:“但凡一个做母亲,没有一个是不想见自己儿子的。贤妃也是一样。姑母看她在长嬉殿里青灯礼佛,其实她日日都想着见安王殿下。所以他们才谋了姑母的总理后宫之权,给惠妃。但是惠妃毕竟是初管后宫,许多事情,她都没有亲手经历过,也是焦头烂额。一时间顾不上那头也是有的。” 赵皇后细细品着赵惠的话。 赵惠又道:“眼下安王成为陛下眼前最锋利的一把‘剑’,比太子哥哥还要锋利,一回来就开始查北境军军饷的事情,安王殿下心里清楚,陛下允许他查,是为了清理那些心思不正、盘根错节的世家。太子哥哥不会去得罪那些世家大族,可安王殿下不怕。因为安王殿下手中有兵权,北方那些世家大族不敢在安王殿下手里造次。” 赵皇后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惠,等她继续说下去。 赵惠轻笑着:“姑母且想一下,这样一个有胆色、有能力、有兵权,正在改革东陵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沉积兵部问题的皇子,他的生母还被关在宫里,日日吃斋念佛,不能见自己的儿子——自古以来,后宫哪有过这样的事情?” 赵皇后这才回过味来,说道:“你的意思是,许安归现在如日中天,贤妃从长嬉殿出来是迟早事情?” 赵惠点头:“是的。就算安王殿下不提,惠妃不提,陛下也会找借口放贤妃出来。贤妃复位是迟早的事情。不为了她,也为了安王殿下,陛下必会这么做。” “她既然迟早都要出来,是大势所趋,我又有何办法阻止?”赵皇后蹙眉。 赵惠摇头道:“不,姑母。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成为这个让贤妃出长嬉殿的人。若是因为姑母,贤妃出了长嬉殿,这出戏,就变得好看太多了。” 赵惠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赵皇后已经明白了赵惠的意思。 是的,惠妃拿了后宫的权力,没有帮助许安归解救他的生母,他们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 而她主动与贤妃交好,做了一个人情给贤妃,贤妃必然是要记在心里的,日后回馈给自己。 现在后宫,就她们三个三足鼎立。 若是她先示好贤妃,那么等贤妃出来的以后,她也会对自己手下留情。说不定许安归还会看在她放出了他母亲的份上,不再对他们咄咄逼人,对惠儿更加宠信。 眼下这一时,或许是她们落下风。 可长久来看,若太子不犯错,一样可以顺理成章的当上皇帝。惠儿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在许安归那里能说得上话。 东陵帝还在春秋鼎盛之期,少不得还要坐那个位置十年二十年。 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休养生息,她必会卷土重来,重新统领整个后宫。 这些年,无论是惠妃还是贤妃,都没有在她手上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就算放一个出来,又有何妨? 眼下是要让自己脱离泥沼,才有来日方长! 这一提醒来得恰到好处,赵皇后心里立即有了主意。赵惠知道赵皇后这些年在后宫的手段,如何放贤妃出来,赵皇后有无数种方法,无须她多嘴惹人嫌。便又起了别的话头。 赵皇后虽然依旧是与赵惠有说有笑,可心里到底是对赵惠高看了一眼。 往日,她只知道这个侄女做事很是伶俐,从不惹人闲,低调内敛。今日再见,却觉得这人在外掌了管家的权力,人立即就变得更加聪慧与深谋远虑。 这样的一个人,一定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赵皇后望着赵惠,心里便已经打定了主意。 午膳后,赵惠以赵皇后要午休为由,准备离宫。 赵皇后连忙唤人来,赐了好些御膳房的小点心、温补的名贵药材以及地方上贡的夏装的料子给赵惠,道:“都是些外面不常见的东西,你拿回去送人也好,赏人也罢,都会让旁人高看你一眼。我们赵家的姑娘,即便是侧妃,也是顶尊贵的。” 赵惠诚惶诚恐,先是推辞了一番,赵皇后一定要送,赵惠也不得不接着。 第211章 诛心 ◇ ◎我们与她们,来日方长。◎ 赵皇后让内官送赵惠出宫, 另派了马车拉东西,跟在赵惠马车之后。 赵惠坐上回府的马车,撩起车帘回望身后马车拉着一堆皇后赏赐的东西, 心中无比的寒凉。她缓缓地落下车帘,眼神越来越冷。 银铃见赵惠表情逐渐变得不悦, 立即从身边倒了一盏热茶, 递给赵惠:“小姐怎么从宫里出来,脸色这般差?” 赵惠望向银铃手中的茶, 没接,看向银铃,幽幽道:“即便是个猫儿狗儿的在身边养了十多年,也该有感情了吧。为何姑母对我总是这般?” 银铃不明白赵惠说的是什么,金铃聪慧已经听了明白,她示意银铃把茶先放到一边, 向赵惠靠了靠, 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不要伤心,好在咱们还有的选, 不是吗?皇后眼看着就是猜忌小姐,可小姐也不是随便任人揉捏的。” 赵惠听到这话,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砸在金铃的手上, 到此, 她才真是极其委屈,忍不住抱住金铃低声呜咽着。 她不能哭得放肆, 因为后面就是内官押送的赏赐物件, 有内官听着, 她不敢大声哭。 哪能在这样好的赏赐的日子里哭呢? 赵惠哭着哭着便无声地大笑起来,她捂着嘴,越笑越开心,越笑声音越大,眼角的泪却越流越多。 * 回到了安王府,赵惠下了马车,一如既往还是那个端庄文雅的安王府侧妃,她微微颔首,送走了内官,这才让人把东西搬到了清风阁的院子里。 季凉已经靠在软榻上眯了一会了,听见外面吵杂的声音,迷糊地问道:“凌乐,外面怎么了?” 凌乐推门而入,来到里间道:“是赵惠。” “赵惠?”季凉想着,她这是刚从宫里出来,便站起身来,去了门口,才看见几箱子的东西,就那么放在院子里。 随后赵惠带着金铃银铃,从侧廊而过,金铃银铃手上提着四个三层的食盒。 “妹妹打扰王妃午休了吗?”赵惠轻笑着。 季凉望了赵惠一会,道:“进来罢。” 季凉坐回软塌,对金铃银铃道:“搬个椅子来,我与你们主子面对面,说会话。” 两人齐心协力搬来一个椅子,季凉道:“坐吧。” 赵惠坐上去,一脸笑意说道:“皇后赏了许多东西给我们安王府的女眷,让我带回来给姐妹们分一分。”说着她看向身后的两个人。 那两人立即极有眼力见地把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每一样吃食,都有四份。 金铃银铃把里面的小碟子都拿出来一份,摆在桌子上。然后又分了一小份,放在了季凉手边的矮桌上。 季凉望着这些糕点,沉默不语。 赵惠却是兴高采烈地说着:“这都是御膳房做的小点心,都是宫里娘娘们喜欢的东西。院子里是皇后娘娘赏的锦缎,上好的药材……” “你哭过了?”季凉盯着赵惠,柔声问道。 赵惠顿了顿,嘴唇微张,忘记了要说的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解释道:“是啊,见到姑母就大哭了一场。” 季凉摇头:“不对,见到就哭了一场是早上的事情,现在都晌午了,眼睛也该好了,怎么还是红彤彤的?” 赵惠惊讶于季凉的洞察力,这话不知道要怎么圆,只能干干地望着她。 季凉见她不说话,又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皇后赏给你一个人的吧?你怕你一个人用了,后院里的叶承辉、翟初两位奉仪,还有我嫉妒,不敢独用,这才转了手到我面前来说,是赏给整个安王府的。” 赵惠微张的嘴唇缓缓合上。 季凉蹙眉:“你生得这么机灵,怎么会办这么糊涂的事情?赵皇后赏给你的东西,你转身就来与我们分了,这话若是传出去,让赵皇后知道,你下次进宫见她的时候,就不是哭一场可以了事的了。你不明白吗?” 赵惠不知道季凉是什么意思。 季凉道:“院子里的东西你都拿回去吧,既然是赏给你的,你便不要‘辜负’了皇后的美意。” “王妃这是何意?”赵惠出声问道。 季凉拿起矮桌上御赐的小点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我一早就跟你说过的吧?我俩之间,有话直说便是,不用这样拐外抹角。你管着整个安王府,精力有限,再来与我斗法,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 权御山河 第186节 赵惠望着季凉,神情复杂。 季凉把手中的糕点又放了回去,道:“那个小内官早上来,你就诚惶诚恐地来我这里请罪。现下赵皇后赏你东西,你又来我这里请罪。哪里有这么多罪要请,赵皇后给你恩典,是想让这后院里的女人都嫉妒你,让你举步维艰。你越是卑躬屈膝的对我,对她们,就越显得你另有图谋,这个道理你应该想的明白吧?” “请王妃给妹妹指一条明路罢。”赵惠站起身来,侧开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 “快把你们主子扶起来,”季凉望向金铃银铃,“我们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便是合作关系,没有嫡庶尊卑这一说了。” 赵惠被扶了起来,季凉让她坐下,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方才那番话说得没错。既然赵皇后希望你在安王府把后院所有女人都压下去,那你便按照她的要求做便是。你早上去哭一通,还不是因为怕她嫉妒你现在过得好,才故意把自己说的那么辛酸,让赵皇后心里好过吗?她希望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这是做给外面人看的就好。” “我不敢……”赵惠已经不做妹妹自称了,却还是没接季凉的话茬。 季凉见她还在犹犹豫豫,知道应该给赵惠上点眼药,便对外面朗声道:“去唤月卿。” 不一会儿月卿便来了,她进屋看见赵惠也在,便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季凉挥手,把她唤过来道:“你来尝尝这些御赐的糕点。” 月卿扬眉,走过去,先是把糕点拿到鼻边闻了闻,而后咬了一口尝了尝,然后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漱了漱口,道:“坏身子的药材,磨好了放在糕点里,用糕点的香味遮住了。” “坏身子?”赵惠一听,惊得瞪大了眼睛。 月卿用手帕擦了嘴道:“就是吃了,不能怀孕的药。哦,是这辈子都不能怀孕了。用药是调不好的。” 赵惠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几盘糕点,胸口上下起伏。她的胃里正在翻腾,有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她忽然想到了终生不孕的惠妃。心生寒凉。 季凉示意月卿出去,月卿也不多话,直接出了屋子。 季凉望着赵惠,缓缓道:“看来你这个姑母,就没打算让你活着从这安王府里出去。这东西吃与不吃、分与不分,你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逃不走。” 赵惠惊恐地望着季凉。 季凉向身后的软枕靠了靠,道:“御赐的糕点,算的分量是刚好的,只有四份。你带回来若是分了,自己就不能吃了。那后面便是翟、初、叶、郭四家姑娘因为吃了你带回来的糕点而坏了身子,独独就你身子是好的。事发之后,你怕不是要被这四家人剥光了抽筋吃肉?你若是真的落入这种境地,能救你的就只有皇后,从此以后你的一生,就会掌握在赵皇后的手里,任她摆布。” 赵惠呕了一下,用自己的手帕捂住了嘴,手扶住了桌子。 季凉望着她,继续说道:“你若不分给这院子里的人吃,那便是自己与身边的侍女吃了。日后,你若是与你身边这两个侍女,得了安王殿下宠信,也不可能有子嗣。没有子嗣,就坐不稳后院,你依然要依靠赵家的势力,你依然被赵皇后牢牢地握在手里。赵皇后怕你洞悉了她的计谋,在路上扔了这些糕点,所以派了一个小内官,看着你把东西搬入了安王府。只要东西进了安王府,你就没有处置的机会——周围豺狼环伺,正愁你管家,逮不住你错处。” 季凉轻笑着:“你这个姑母,不愧是在后院栖息了几十年的人,掌控人的本事,真不是说说而已的。” “呕——” 赵惠再也忍不住胸臆中翻腾的恶心,扶门而出,蹲在花坛边上,吐了起来。 她吐得昏天黑地,把中午才吃过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这一盒御赐的糕点,是赵皇后把赵惠握在手里的工具,也是压死赵惠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子与赵皇后明明知道她倾心于太子,却还是硬要她嫁给许安归成为他们的耳目。成便成了,还要这般作践她,要毁了她的身子,或者毁了她的名声,要她一辈子依靠赵家,要她这辈子都生于赵家,死于赵家! 赵惠已经把午饭全部吐完了,可恶心之感还是止不住,她只能靠着柱子滑坐在长廊的阶梯上,满眼泪水地把自己的胃里的酸水也全部呕了出来。 季凉坐在软塌上,远远地望着赵惠。 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就要经历这些后院妇人们的阴险与人世凉薄,是何等的残酷啊。 可是她若不经历这些,又如何成为她的助力。经此一件事,赵惠便再也不会对赵皇后与太子抱有任何幻想了。 可,这还不够,还不足以让她对安王府死心塌地。 季凉还要给赵惠送一个“大礼”,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的为他们所用。 季凉从软塌之上站起身,缓缓行至赵惠身侧道:“看你这样子,这几日恐是要大病一场,不能主事后院的事情了。府里的一切事物,你暂且交给翟初两位奉仪去管吧。让她们做了事情,来我这里汇报即可。” 季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回去休息几日,想清楚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赵惠缓过劲来,知道季凉这样安排是为了她好,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全听王妃安排。” “你且不要太过伤心,日子还长。”季凉低头,看向赵惠,露出笑容,“我们与她们,来日方长。不是吗?” 第212章 寒三 ◇ ◎盛大人来找你作甚?◎ 盛明州下了早朝, 在刑部官署里用了午膳,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匆匆地坐着轿子, 出了宫门。 枭雨找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隐蔽着身形, 坐在上面, 等着盛明州出宫。 看见盛明州的轿子,她立即从树上站了起来, 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了几个鸟哨。在宫门不远处的街道上,有许多佯装做事的人,都纷纷低头垂目地看向盛明州的轿子。 盛明州轿子刚过,那些人便收了摊子, 拉起货车, 跟着盛明州的轿子一路走了过去。 盛明州先是下轿进了一家成衣铺, 在里面待了好一会才出来,又去了戏园子。 枭雨约莫着不对, 手中鸟哨又响起,示意人跟进去看着,不要让他跑了。 人刚进去,就从里面迎面出来一个身着湛蓝色衣衫的公子哥, 拿着折扇, 与枭雨的人擦肩而过。那公子哥出了戏园子,折扇遮住了半张脸。 枭雨觉得那人古怪, 便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低声道:“跟上那个人。” 两人得令, 跟了上去。 枭雨总觉得那个公子哥的身形与盛明州相似,便也跟着一起上去。 那公子哥转过热闹的大街,转身进了僻静的小巷。 这时候枭雨停了下来,示意两个人不能再这么前后跟着了,三人一使眼色,脚下用力,借助摆在小巷里的杂物,靠着身法,直接翻上了房顶。 三人从房顶跟着那个公子哥。 从上面看,果然是盛明州去成衣铺里买了一身年轻人穿的衣服,去戏园子换了衣裳,把胡子剃了个干净,想蒙混过关。 这人费尽心思要避人耳目,不知道要去找的是什么人。 三人一直在屋顶,跟着盛明州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街坊。他小心谨慎地靠在门上,左看右看确认前后都没人跟着,这才扣门。 扣了好一会,来开门的是一个糙汉子。看样子是在午休,一副没睡醒的表情,出来开门的路上,还撩起衣服抓了抓自己的肚子。 但是开门之后,看见盛明州立即清醒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把盛明州请进了院子。 枭雨眼眸微眯,对身边的人道:“你去季府找藏息阁问问这一处的房子是谁人住着的。” 那人得令,先走了。 枭雨又对另外一个人吩咐,道:“你去屋顶,听他们说的是什么。” 那人蹑手蹑脚地翻了几个屋顶靠了过去。 枭雨则是蹲在原处,观察周围的情况。 没一会盛明州从里面出来,对那个糙汉子,再三作揖,那糙汉子一副不敢当的样子,把盛明州送出了门。 盛明州出了门,也不掩面了,低头快走。 那糙汉子刚一转头,就觉得勃颈上有一处阴风,眼前便多了一个带面具、身形高挑的黑衣人。 糙汉子吓得当即就跪了下去:“好汉饶命!” 枭雨手中的匕首压着那汉子的脖颈,低声问道:“盛大人来找你作甚?” 糙汉子一听这人是来找盛明州的,当即深吸一口气,要大喊出声,谁知道枭雨已经见惯了这些,直接一掌劈在糙汉子后颈,把他劈晕在地。 枭雨揉了揉手掌,心中暗道:刀架在脖子上了,还想着给盛明州通风报信,可见不是一般的关系。若是用寻常法子,恐怕是撬不开他的嘴啊。 枭雨点的跟踪的人,这时候都循着踪迹,聚集到了这里。 枭雨眯了眯眼睛:“把这人带回季府。” * 宁弘当初建季府的时候,就考虑过可能会出现这种需要绑人、羁押人的情况。 他思虑再三,便把季府周围除了许安归的那一座皇家院子之外的宅子带院子,都买了过来。季府周围大大小小宅子,一共买了三十多处。并且把这些宅子地下打了许多密室,宅子跟宅子,院子跟院子都有密道相连。 这些院子,把季府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到了夜晚,这些宅院里面,有些宅子真的有人住。 能住在里面的,都是宁远商号里面的核心人物。 他们有可能是掌柜、有可能是官员、有可能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外室。 更多的都是空宅子,里面的人多是下人装扮,在这里居住。 宁弘在季府周围安排了这么多身份各异的人居住。与其说是居住,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季府,他在这三十多处宅子里放了许多守卫。 藏息阁的消息遍布整个东陵,也是多亏了有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帮忙,才能发展壮大。 枭雨把人带回了季府,安排在周围某一处密室里。 藏息阁来消息,说枭雨让他查的那座宅子,是盛明州在许都的一处房产。里面住的人,外面人称寒三,最擅长追踪勘查之术。 与盛明州是有些渊源。 早些年盛明州在地上当刺史的时候,这人是个地方的衙役,专办查案之事,破案率极高。 就是做这事,容易得罪人,有好些人找黑市买他人头。盛明州惜才,不忍心见寒三身首异处,便给他说了个解决办法。 案子还是他破,但是每次主办人需要换。这样只要不是他一个人破的案子,自然也就不会惹祸上身。 寒三一开始不同意,后来他的妻子孩子全部死于非命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盛明州是在救他。于是他便退了下来,隐姓埋名,一直替盛明州做事。 盛明州待他相当好,给地方住,给银钱,官升到哪里,寒三就被盛明州带到哪里。他查事情,断案子,及其敏锐。 这次盛明州拿着这个盒子,找寒三出马…… 枭雨看着藏息阁来的信件,暗暗笑道:恐怕盛家遗言有漏,或者是老一辈死得太意外还来不及交代后事,就连盛明州也不知道盒子里的东西,为什么可以救盛家一命。所以特地请寒三出手调查。 枭雨得出这个结论,也不着急审寒三,而是带着那个小盒子与藏息阁信,直接回了安王府,亲手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了季凉。 枭雨回去的时候,刚过晚膳时间。 季凉见枭雨回来,忙问:“可用过晚饭了?” 枭雨笑了笑:“一会去吃。”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季凉。 季凉接过来,先是打开了信封,枭雨简单地把调查的结果告诉了季凉,说人已经压住了,要怎么办等她示下。 季凉点点头:“你先去用饭罢。我若拿定了主意,告诉你。” 枭雨退了下去。 权御山河 第187节 许安归坐在边上听完她们二人的对话,若有所思。 季凉拿着盛明州视若生命的小木盒,在手里转了几圈,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其实寒三没必要押着,”许安归道,“有了这个物件,你自己想查也是可以查的。” “话是这么说,”季凉低头望着手里的木盒,“这里面的东西若真的跟我想的一样,这找人还是需要寒三去帮我找。他办了多年的案子,知道从哪里入手最快。” “你想策反寒三?”许安归蹙眉,“太难了,盛明州养了他这些年,他心里是感激的。要策反寒三的可能性太低了。” 季凉趴在矮桌上,手里把玩着这个小木盒,似乎是在想办法。 许安归用了晚膳,已经休息了一阵,到了晚操的时候,便起身去换衣服。 他走到屏风后道:“我先去校场。回来再与你说。” 季凉懒懒地应了一声。 许安归换了一身束手束腿的装束,从后面出来,望着季凉许久。季凉察觉许安归再看她,狐疑的抬起头:“怎么了?” 许安归若有所思道:“你……要不要随我去校场走一圈?全当是消食了。” 季凉摇头:“我今日白天走的路有些多,不能再逛了。” 她用的词是“不能”,不是“不想”。 许安归点点头,心中暗道,再找机会约她罢,反正东西就在那里,也跑不掉。自己带着镇东镇西戍北三人去上了操。 季凉心里想着怎么策反寒三,另一手拿起桌上的藏息阁送来的消息,细细地读着。 * 季府周围某一处的地下密室里,寒三被捆在椅子上,手脚都捆了好几圈,动弹不得。眼睛被黑布蒙着,一片漆黑。耳朵与嘴巴都被塞上了布,外面又捆了一圈布条。 现在的寒三,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 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与呼吸声。 他动了动,手脚都被捆在椅子上,连手腕与脚脖子都固定住了。 这是行家干的。 不给他一点脱身的机会。 他呜呜两声,希望有人能来回答他。可他呜了半天,没有人来应。他只能放弃挣扎,但是他心里一点都不慌。因为他知道,抓他的人若是想他死,他根本就不会醒过来。 而且抓他的人在打晕他之前,问的是盛明州的事情,所以在对方没有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时候,是不会动他的。 他左右晃了晃,知道藏在身上的盒子已经被人拿走了。 不过他也不着急,因为那盒子里的东西,就是盛明州让他调查的对象,连盛明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难不成抓的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下来,看来盛明州这次摊上大事了。 第213章 报复 ◇ ◎你个卖身求荣的狗东西!◎ 同样是季府周围的某一处宅子密室里, 盛泉已经被吊起来有几个时辰了。他手腕处的绳索已经把他的皮肤磨得血肉模糊。 他不敢动,更不敢说话。因为一说话,被挂起来的手臂就会用力, 手腕处就会更痛。 刚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暗, 只有两盏昏暗的烛火, 在离他极远的地方闪烁。像极了他在百花楼下专门开辟的、用来虐待人的密室。 烛火闪烁的时候,那些微弱的光扫到了墙上的器具, 如此的眼熟。 盛泉不由吓得一哆嗦。 他不顾一切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我乃盛府独子。父亲是当朝三品大员盛明州,只要有人愿意救我出去,家父一定重金感谢!来人啊——来人啊——” 盛泉这样喊了小半个时辰,这个昏暗的密室里没有一个人应他,也没有人来。他已经喊得口干舌燥,喊不动了。 想他盛家独子, 在外横行霸道, 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 哪有别人敢欺负到他头上的? 更何况是梨园里的一个伶人? 想到这里盛泉怒极,他也顾不得什么身份礼仪, 直接破口大骂:“你个卖身求荣的狗东西,竟然敢算计你盛爷爷!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个狗崽子。而今不知道是攀上哪家富贵权势,竟敢绑我!我告诉你, 你他妈趁早把我给放了, 不然我爹一定会派人找到你,找到你身后的主子, 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 你再求我, 就不是能善了的了!” 盛泉骂声回荡在整个密室里聒噪得很,可就是没人来搭理他,整个密室里只有他自己在咆哮。 盛泉嚎了一个时辰,没有一点动静,不知道饿了多久,他也没劲再嚎了。因为破口大骂,手腕上已经被来回摩擦得血肉模糊。 这吊着的高度是脚尖点地,他站不住,也借不上力。可脚完全不使力,上面手腕处的绳索便要勒近血肉里,更是疼得让他抓狂。 他是站不得,不得不踮着脚尖,手腕上,脚尖皆是血肉模糊。 盛泉再也没精力大骂了,转而变得委屈,头贴着手臂,有气无力地带着哭腔,继续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在梨园里的哪样好东西不是三爷我给你送去的。不过就是在你身上摸两下,你就这样记仇。你生的那么好看,不似男子,那便不应该有男子的特征。我这是在帮你啊……你看你净了身,是不是比之前更加好看,身子更加柔软了?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吱呀”密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来人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头发束起,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昏暗的灯光衬托下,宛若一个美丽的女子,款款而来。 他一步一步的落下台阶,脚上穿着一双羊皮软底鞋子,富贵尽显。 盛泉见到这人,笑了起来:“看样子是攀上新贵了,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英气,像个男人了。” 雀儿双手拢在袖子里,缓步走向盛泉,两丈开外的地方。用自己带着桃花秋水的眸子盯着盛泉。 “说罢,你新攀上的,是哪家的人,可以纵得你这样胆大妄为?”盛泉冷笑。 雀儿却是不搭理他,而是又来两个人搬来了椅子与一张方桌,放在雀儿身边,又有人拿来一个簿子,放在桌上。 雀儿翻起方桌上的簿子,望向盛泉:“盛三公子,忘性大,我来提点提点三公子。” 接着雀儿就把那些封在藏息阁箱子册子里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读给盛泉听。盛泉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从他爹升入省部,当刑部尚书,他瞒着他爹做的事,雀儿竟然都知道。 不,他不可能知道,是别人专门搜集来的,所以他才知道。 盛泉听着雀儿读这些事,却是大笑:“怎么?你攀上的人还有天大的本事,能把这些案子一一翻过来不成?!” 雀儿合上簿子,轻笑着:“且不说这翻案不翻案的,单就我每日找些你曾经祸害过这群人来这里,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你给淹死。你说说看,若是那些被你强抢了女儿、媳妇的男子见到你会如何?” 盛泉一开始没想明白,直到那些带着黑色头巾蒙住眼睛的糙汉子被带进来的时候,盛泉才看明白雀儿想做什么。 那些人被蒙住了眼睛,却没有捆住手脚,说明是自愿被蒙住眼睛的来到这里的。 那些人摘下头巾,看见被吊在前面的盛泉,一个个都是怒目而视。 雀儿站起身来,走到那些人身边,轻声道:“除了脸,你们随便发泄。千万记得,不能叫他死了。这人的名字早就在阎王殿里备了案,不受尽阳间之苦,怕是阎王也不收呢!” “你们敢!”盛泉看着那些人缓缓向他走来,顿时心生畏惧。 雀儿的纤细柔软手摸了摸精致的下巴,继续道:“不想脏了自己手的,边上墙上有刑具,不会用的,来问我,我教你们用,保管让我们盛爷爽上天。” “你这个臭婊.子!你们这些刁民!你们敢!你们敢——” 盛泉最后一无力地嘶吼,换来的是一群人蜂拥而上。 雀儿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冷声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许安归下了晚操,回到清风阁,看见方才季凉拿在手中的木盒已经不见了。 “想到法子了?”许安归叫镇东镇西去搬热水来沐浴。 季凉点点头,抬眸笑着:“升米恩,斗米仇。他不会再信任盛明州了。” 许安归垂眸想了想,便知道季凉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人一向擅长攻人心计,只要是被她算在局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跑脱的。 许安归靠了过去,坐在软塌边缘:“母妃很快就能出来了吧?” 季凉算着日子:“是。这一局,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贤妃娘娘就会出来了。” “你从算计赵皇后的时候,就望见这一步了,对吗?”许安归问。 季凉回道:“只要你在前朝活跃,你母妃就不可能一直被关在长嬉殿。当年你策马北上,她在长嬉殿出家,那都是权宜之策。你冠礼之上,贤妃娘娘既然愿意出来见你,那就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出长嬉殿,助你一臂之力。她若有心,比什么计谋都强。我们等着就是。” “主子,水倒好了。”镇东几桶水倒入木桶。 许安归望着季凉,心里有一股无名的酸意说不出。 这个女子明明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把赵皇后、赵惠、太子这种人精中的人精都算计在内,处处花心思用精神,可就是不肯把算计人的心思往他身上使一使。 他日日都来清风阁与她用膳,她却没说一次让他留宿。每晚都是说到她困了,她便自己随便歪哪就睡着了。他把她从椅子上、书桌上、软塌上抱回床上,只能亲一亲芳泽。 可他到底是阳气鼎盛的男子,只是亲一下如何才能解馋。 这种事,若是他太主动,倒显得他这般讨好她,只是因为馋她的身子而已。 罢了罢了,季凉与他无法更进一步,他留下来,也是让自己难受。 许安归自己安慰了自己一番,悻悻地去了净房。 不过片刻的功夫,外面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扯着闪,轰着雷。 雷声炸响,仿佛就在头顶一般。 季凉吓得一哆嗦,窗户也被一阵风吹开,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四处摇晃。 月卿正巧进来送药,连忙去把窗户锁上,抱怨道:“怎么这雨说下就下了起来。” “下雨好啊,正直农耕呢,雨贵如油,雨下得好,今年地里收成就不会差。”季凉看着月卿,笑盈盈地说道。 “是呀是呀,可你最是怕这雨天了,你是忘记了?”月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季凉连忙摁住月卿的手,用眼神斜了斜净房。月卿这才发现屏风上挂着的竟然是许安归的衣服。这才收了声,可还是狠狠地剜了季凉一眼。 季凉为了哄月卿,连忙端起药碗吹了几口,往嘴里灌。月卿最是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她身边去看她的右腿。 还好,之前给许安归说明白了,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府上,许安归都很是照顾季凉,不让她吃凉的,不让她多走路。还有薛灿师叔开的药方,就这样将养着,季凉的右腿情况比前几个月的时候好多了,大约是天气回暖的缘故。 月卿又伸手去把脉,除了痼疾之外,季凉身子比冬天的时候,也好了许多。 她这才放下点心。 许安归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月卿已经走了。他披着温湿的头发,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裤与里衣,里衣还没有系上,露出他身上健硕的肌肉以及疤痕。 他赤着脚走到季凉的身边,坐下去望着她手里的册子:“你在看什么呢?账簿?这不是赵惠管着的?” 季凉只觉得背后一阵温热,回头去,看见许安归美人出浴,顿时脸红着向边上列了列,道:“她病了。” 权御山河 第188节 第214章 雨夜 ◇ ◎升米恩斗米仇。◎ “病了?”许安归狐疑地盯着季凉。 季凉见他衣衫不整, 连忙道:“外面下雨了,若要坐在这里,需多穿些衣裳。” 许安归道:“我身子没那么弱。头发湿着, 穿了什么,最后也都是湿了。” 季凉见他如墨一般的长发发梢还滴着水, 连忙道:“去拿块浴巾过来, 怎么头发都不擦干?” 许安归刚想说不用了,可看见她蹙着眉, 红着脸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便去拿了浴巾,递给她:“我以前在外都是等着头发自己干的。” 季凉接过浴巾,捡起许安归及腰的长发,一寸一寸地帮他轻柔着:“外面下着雨, 你若不擦干点, 恐怕要湿一晚上。” 许安归的头发与季凉的头发略有不同, 每一根都黑粗黑粗的,又直又硬。 披着头发的许安归, 别有一番美人的风姿。 他侧坐着,眉眼斜望着季凉手上的动作。眼睛里印着烛火,好似晚霞后的流光,自带神祇的仙灵。却又因为昏暗, 看不真切, 那种俊美变得朦胧起来,光火在他的干净利索的脸庞弧线上跳跃着。整个人, 宛若窗外狂风暴雨, 无时不刻都在侵袭着季凉的眼眸。 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向她轻诉他的柔情与欲望。 他的情.色, 不是世俗之间那种欢愉,而是向往神迹的那种虔诚。 季凉抿了抿嘴,动了动喉,擦拭头发的手不由得缓了下来。 许安归望着她,等着她。 季凉忽然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许安归满眼的失望,怎么自己都这副模样了,还无法引诱到她? 自己这是遇见女公子柳下惠了? 委屈骤然而生,许安归向季凉靠去,双手环绕着她,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整个颀长的人,居然就蜷缩在了她身边。 “别闹,”季凉推着他,“头发还没干呢,一会湿气过给了我,我又要生病。” 这一声,许安归终于是老实了,他背过身去,盘腿坐着,似是在生气。 季凉暗暗出了一口气,天知道方才她是怎么把自己内心的恶鬼按住,才没出现扑倒许安归的画面。这个妖孽,平日里行路做事还带着十足十的男子英气,怎么说不见就能给藏得不露半分锋芒。 这幅娇作的模样,就好像是梨园里的那些伶人惯用的手段。他甚至都不用刻意去作,都能把人迷得神志枉顾。 “外面下雨,你头发又湿着……今夜就在我这里歇着吧。” 季凉手里的头发出溜一下就跟着许安归的身子转走了。 “当真?”许安归回眸过来。 “恩……”季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高兴。 许安归心里想着,她这是第一次开口留他,关系应该是比之前更近一步了吧? * 枭雨带着小木盒回了季府,来到地下密室,看见被捆在座椅上的寒三,一动不动。枭雨从腰里掏出一把小匕首,一闪而过。 把寒三眼睛蒙住的黑布掉了下来,塞住耳朵与嘴巴的布条也被扯了下来。 寒三望着枭雨,她手上拿着那个小木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寒三笑了笑道:“这位好汉,您手上拿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就是块破布,还给我得了。” 枭雨不出声,面无表情。 寒三道:“盛大人来找我,就是让我调查这块破布是谁的。我还没开始调查呢,就被你们给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枭雨扬了扬眉,这货说话倒是直白,知道她绑他的目的,是为了盛明州。可盛明州让他调查的东西,他也没查出来,如何告诉别人? “你倒是机灵。”枭雨绕着他走了半圈。 寒三一听是个女子,当即就笑得跟朵花一样:“呦,女侠啊!” “还你可以,”枭雨说着便把手中的盒子丢到了寒三的腿上,“可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为盛明州,他可未必把你当朋友。” 寒三一听这话,心里就打了一个鼓,但是面上没现,立即笑道:“女侠说笑了,我一届草民,如何能跟朝廷三品大员扯上关系?不过就是盛大人可怜小的,给小的一口饭吃……” “大街上那么多身世凄惨的,怎得盛明州就独独给了你一口饭吃呢?”枭雨嘴唇微弯,看得出来面具下的那张脸是在笑。 寒三闭嘴不言。 枭雨道:“二十年前,你妻儿尽亡,你就没想过要凭你的能力找到凶手,为妻儿报仇?” 寒三蹙眉。 “看来是你查过的啊。”枭雨又笑了,“如何啊?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寒三表情越来越严肃。 “什么都没查出来吧?”枭雨走了两步,踱到寒三身后,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语,“怎么就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啊?你妻儿从面点摊子前过,刚好一笼包子出炉,蒸汽迷了眼,对面的马车脱了绳,马到处乱跑,踩死了你的妻子与儿子。怎么就那么巧呢?前脚盛明州要你隐藏身份,替他破案,后脚你的妻儿就死于非命……” “这都是你的臆测!”寒三大吼一声,“你想离间我们!” “离间?”枭雨饶了半圈,声音从寒三的左耳绕到了右耳,“你这些年在幕后替盛明州查了多少大案要案,功劳可都在记在盛明州的身上,他一路高升,坐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他家财万贯,而你却依然住在小巷里,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寒期起,盛明州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用你的妻儿、你的能力换来的,你居然还能替他说话——被人圈养久了,人性也变成奴性了吗?” “你!”寒期起暴跳如雷,可身子被困在椅子上,椅子又是钉死在地上的,他没有办法动一丝一毫,只能看着枭雨缓步移开。 “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吗?”枭雨抱着手,立于寒期起面前,“你知道盛明州这次让你帮他调查这块破布,是为了何事吗?” 寒期起不言。 枭雨道:“是为了他儿子。盛明州的儿子作恶多端,被人绑了去。他发现他的夫人与儿子背着他让刑部的人替盛泉藏了不少事,这些年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件,件件都是要人命的官司。盛明州怕连累到他的官声,这才不得已拿出这块破布,让你给他找一条求生之路。” 寒期起想起盛明州来找他时,那种惶恐万分的模样,心中便不自觉地信了几分。 枭雨上前去,一匕首,松了寒期起身上所有的绳子,然后丢了一个小册子,在他怀里。 “你是个勘察的好手,”枭雨道,“这些册子里记录的事情,你出去一查便知真假。嗯——想想你当年愿意在盛明州身后隐姓埋名替他破案时候,盛明州劝慰你的话,而今看来,倒真是一个笑话。” 寒期起低头,去翻看怀中的册子,上面记载的都是盛泉这些年来干的丧心病狂的事情。 耳边响起当年他跪在亡妻亡儿墓前,盛明州对他说过的话:来与我一起,铲除这天下奸恶,还东陵一个盛世华章。或许现在的我能力还不够,但是终有一天,我会坐在那个位置上,还天下冤死之人以公道。 青年时期的盛明州就是用着这样慷慨激昂说词,让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影子。 他帮他平过雍州的□□,帮他破过悬案十年的连环杀人案,帮他一路官路亨通,坐在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现在,他盛明州的儿子,却在干着他此生深恶痛绝的事情——草菅人命,奸污良女,横行霸世。 这哪是他盛明州当初许给他的盛世华章,哪是还天下冤死之人公道?! 所有华丽的盟约,在盛泉的恶行面前都被撞得粉碎。 枭雨见寒期起面如死灰,便知道他是不可能再原谅盛明州了。 季凉唤枭雨进去的时候,把策反寒期起的关键前后说了一遍—— 这人若是喜欢寻求真相,那便是嫉恶如仇。可以以他丧妻丧子这件事做切入点,进行挑拨离间。 盛明州本身就是断案出生,能把一个案子做得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是正常的。 但这不代表寒期起他没有怀疑过。 只要寒期起对盛明州起了疑心,心中的坚定就会瞬间崩塌。后面再谈就好谈得多。 盛泉做的事情,十有八九连盛明州都不知道,寒期起又如何得知?若是寒期起知道自己帮助的人,表面上铁面无私,私下纵容自己的儿子干尽奸邪之事,必然会与盛明州势不两立。 若是没有他,盛明州就不会走到今天,就不会坐上那个位置,盛泉就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让那么多无辜之人丧命。 藏息阁的消息里写到当年盛明州对寒期起说的那些话,是他喝醉之后,经常拿来跟手下那些眼线吹嘘,说盛明州是一个多么刚正之人。 盛明州在寒期起眼里越干净,在盛泉恶行之下,寒期起就越憎恶他。 寒期起这种正直心爆棚的人,会把这一切一的归咎在自己身上,从而更加怀疑这些年盛明州对他好,养着他,就是因为害死他妻儿,心怀愧疚。 这可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定要放了寒期起,要他去找盛明州对峙。 对峙之后,寒期起就可以为藏息阁所用了。 * 枭雨蒙住了寒期起的眼睛,用马车把他送回了他居住的地方。 马车走了好一会了,寒期起才拿下蒙眼的黑布,沿着方才自己计算的时间路程,往回走。企图找到自己被囚禁的密室。 可他按照时辰与行驶速度换算了步量,走到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死胡同! 第215章 祭天 ◇ ◎我们,走着瞧。◎ 寒期起一时也蒙了, 是自己记错了马车拐弯的次数,还是记错了步数? 不可能啊,他怎么可能记错呢?拐的次数又不多。 枭雨趴在屋檐上, 看着寒期起在胡同里左转右转、抓耳挠腮地百思不得其解,就忍不住地冷笑。 还是宁弘聪慧, 建房子的时候几处宅子地下给挖了成了空的, 又做了许多散声音的气孔,寒期起坐在马车里, 这才没听见回音。 这马车行驶的是从地下斜插而过,横跨了好几处宅子,斜坡修的极缓,根本就不易察觉,出口在宅子后门,门上也做了长长石板缓坡。 就算是这寒期起查到这处院子, 这院子也决计想不到关自己的密室离这里, 还隔着几条街呢。即便是他记了步数, 也不可能再找回去了。 寒期起从未遇见过这种怪事,但是也没精力去追查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是要去找盛明州对峙。可又不能让盛明州恼羞成怒,把他压在府里。 那日看盛明州来寻他,惊慌失措,恐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他决计不可能忍太久, 才来找他互通消息。 寒期起一路走回去, 一路捉摸——等盛明州来找他之前到底是没事,倒不如还是查一查这盒子里的破布, 到底是谁的。若他真的与盛明州翻脸, 在许都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可劫他的人, 看上去什么都知道,手眼通天,明明对这块破布也很感兴趣却又还给了他。说明劫他的人,也想知道这块破布到底是谁的。 只要他能查到这破布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或许,他就能用这个消息与人交易,得一笔钱,远走高飞。 打定了这个主意,寒期起便着手开始调查木盒里装的东西。 * 权御山河 第189节 东陵春闱开始的第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考生都领着木箱,拿着伞,老老实实地在贡院门口排着队,接受检查。 许安归今日上朝坐的马车,从贡院门口过。 镇东与镇西骑马在一边,小声嘀咕:“殿下今日怎么坐车了?” 镇西道:“昨天你不值夜不知道,殿下在清风阁歇的。” “清!”镇东捂住嘴,下意识地看向马车,半透明的车窗能看得见许安归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镇东压低了声音,一脸兴奋道:“殿下终于与王妃圆房了?这夜里得多大动静啊,才能让我们殿下今日马都骑不了了!” 镇西偷笑:“就是就是!” 戍北赶车,见身侧两个骑马在一起,一脸坏笑地嘀咕,就知道他们没说好话。 回身就把手里一直把玩的两个石头,一人砸了一个,低声道:“就你们心思多!” 镇东镇西一齐躲开,对戍北鬼脸:“嘿,没打着!” 许安归嫌外面三个人吵闹,故意咳了一声。 外面立即停了动静。 昨天晚上佳人在怀,确实没怎么睡。色.诱都诱不动,许安归一晚上都想不明白。今日特地换了一个马车,在路上补觉。 一边补觉还一边合计,是不是自己这美人计没领悟到精髓。 难不成,她身边还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不能够! 在长相这点,许安归从来都是一等一的自信。若是季凉不动心,那就是自己修为不够。合该去找雀儿取取经才是。 许安归这样想着,眯着了。 今日上朝,礼部尚书霄请上书言道,春耕之后便是东陵一年一度的祭地大典。 东陵重视农耕,每年年初会摆祭天大典,祈祷这年风调雨顺,请求老天赏饭吃。 去岁,北境边境有大雪压境,灾民逃灾。户部开放南下的城池,又播了赈灾银两,开设粥棚。开春禀明了东陵帝免去北方一年赋税,发放种苗,鼓励农耕。再加上兵部允许贱籍女子与军人通婚脱离贱籍、在北方开垦军田,推行军田制这些举措,北方地区的当初南下逃灾的百姓,就都又回了自己原籍。成婚的成婚,开军田的开军田,日子看上去又是能过了。 祭天大典是由东陵帝主持,帝王象征皇天。 祭地大典则是由皇后主持,皇后象征后土。 祭地大典祈祷的是后土庇护,也是东陵每年一个重要的典礼,在春耕之后,夏初之时举行。 霄请这话一出,东陵帝却是表情凝重点点头,表示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皇后现在还日日去佛堂忏悔,统领后宫的权力也不在她手上。惠妃代管后宫之权,可她到底不是皇后,不能代替皇后行使祭地权力。 眼下,东陵帝有些作难。毕竟剥夺皇后管理后宫之权,斥责她,让她日日去佛堂忏悔的人是东陵帝。 他总需要一个人给他台阶下。 礼部侍郎叶温年就是这样一个及其有眼力见的人,他看出了东陵帝为难的地方,侧身一步上前,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事还是需要皇后出来主持大局。皇后被罚,也过去月余了。即便是天大的错,也该明白了。祭地大典,是祈祷土地晴好,秋收丰硕,不可怠慢!” 太子一党一看礼部尚书与侍郎都开口要皇后出来主持祭地大典,也纷纷附议,表示可行。 东陵帝一副为难的样子,左思右想,这才松了口,答应免了皇后每日去明堂忏悔。 退朝之后,东陵帝又亲自去咸宁殿,招了惠妃来说事。 惠妃早就知道这管理后宫的权力,她使不了多久,在祭地大典之前,皇后怎么也能东山再起。听见东陵帝传她去皇后那里,便也不慌不忙。 东陵帝坐在正位上,望着坐在两侧赵皇后与惠妃道:“罚也罚了,知错便好。四月底的祭地大典到底是需要皇后来主持。” 惠妃轻笑着:“是。陛下说得有理,皇后娘娘到底是一国之母,应该的。” 东陵帝望向赵皇后:“虽然免去了你的责罚,可一日三省不可少。管理后宫的权力,还是交还给你,可是惠妃也要协理,督促着。” 赵皇后点头应承:“是。自从上次冠礼之后,臣妾日日反省,自知罪不可恕。今日陛下开恩,臣妾必定谨记于心,再也不敢那般放肆。只是……” 赵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望了一眼惠妃,嘴角笑意更浓:“上次,得罪了贤妃妹妹,臣妾心里愧疚。祭地大典,本就是臣妾率领后宫嫔妃一起祭祀。臣妾想着,贤妃妹妹日日在长嬉殿为国祈福,自然是与神明比我们这些凡俗夫子更近一些。若是陛下能开恩,让贤妃妹妹出席这次祭地大典与臣妾一起供奉神明,待到秋收时节,后土必会庇佑我朝农耕,给一个丰肥富庶!” 东陵帝听到赵皇后这话,着实吓了一跳。 不仅赵皇后吓了一跳,就连惠妃也是心中一惊。 赵皇后微笑着望向惠妃:“想必惠妃妹妹,不会反对这件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情吧?贤妃妹妹一向心善仁慈,有机会可以为国祈福,为民请愿,想必她也是一百个愿意的!” 惠妃阴着眼眸,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是,臣妾觉得甚好。贤妃妹妹在长嬉殿陪伴神佛多年,一定是福泽加身,可以泽被百姓!” 东陵帝望着赵皇后许久,才缓缓道:“既然这件事,你有主意,那你去办吧。” 赵皇后站起身,半蹲道:“是,臣妾遵命。” 东陵帝交代完这件事,没有多坐,便起身去了勤政殿,继续看折子。 赵皇后与惠妃目送东陵帝离开,两人相视一笑。 惠妃柔声道:“皇后这是要合纵连横?” 赵皇后道:“我只是做了妹妹想做而没来及做的事情而已。” “你以为贤妃从长嬉殿出来,她就会帮你?”惠妃声音渐冷。 赵皇后笑道:“她不帮我,也不会帮你。这就够了。” 惠妃扬眉:“而今你主理后宫事务,我协理。到底是不比你当年一手遮天。我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做事勤谨一些,免得死无葬生之地。” 赵皇后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望着自己大殿的殿门:“你我斗了这么多年,你何曾有一点点占过上风?你若有势,又何须在你的兰香殿里钟情笔墨?三十年前你就在我手里栽了一回,难不成,三十年后你就能翻身?” 惠妃扬起红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俩,很该走着瞧。” 说完这话,惠妃自顾自地起了身,半蹲行礼:“我回去了。皇后留步。” 赵皇后望着惠妃离开的背影,笑容逐渐消失。 她虽然不知道惠妃这一如反常的态度,到底有什么缘由,但是她知道,这次她重新掌管后宫之后,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以前的惠妃,从不会这般同她说话。 * 祭地大典就在眼前,赵皇后按照往常规制,先是拟了列席祭地大典的嫔妃。四妃九嫔正二品以上的嫔妃都是要列席的。 赵皇后写到贤妃的时候,笔锋顿了顿,所有所思,然后望了望院子外面,唤了声:“竹禄。” 竹禄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进了内殿:“娘娘唤我?” 赵皇后道:“你去传内务府管事大监。” 竹禄福了福身,便去请内务府管事的姜大监。 第216章 复位 ◇ ◎恭喜贤妃娘娘。◎ 姜大监在内宫里面当差, 自然知道赵皇后已经免除了一切责罚,恢复了管理后宫的权力。他看见赵皇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立即及殷勤地笑着:“是什么风把禄姑娘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哎呦, 你们这些个没眼力见的,没看见禄姑娘来?快去伺候一盏茶来!你们这些兔崽子!” 竹禄进了内务府的门, 淡淡地笑道:“姜大监, 我不是来吃茶的。我们娘娘找您去说会话,有事要大监受累。” “禄姑娘哪里的话, 能给皇后娘娘办差,那可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姜大监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随姑娘去。” 竹禄点点头,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姜大监走在后面,身后带了一个小内官。 在惠妃掌权期间,宫里能换人的地方全部都换了一边, 又因为兵部改革, 释放了一批宫女, 现在宫里内外重要位置上几乎都是惠妃的人。 可这个姜大监不同,他在内务府这个位置上, 无论是惠妃掌权还是皇后掌权都对他有一百个满意。 这跟他的能力有关系。 他虽然是个阉人,但是他就是有眼力看见谁在朝中后宫得势。无论这个人现在是不是被禁足亦或者是掌权,他都不会因为这个人现状而怠慢了这个人。 宫里内务府是一个肥差,后宫里的采买, 大小事务基本都是要过内务府的手。 姜大监不是不贪, 而是贪得很有原则。 他不是不看人下菜,而是他从来不得罪前朝后宫任何一个有可能掌控他命运的人。 这些年, 惠妃虽然过得隐忍, 但是姜大监从未怠慢过兰香殿上下。因为他知道, 一个懂得隐藏自己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他想在宫里活得长久,就必须对这些人慎重。 所以这次惠妃掌权,撤换了那么多内官宫女,唯独姜大监是惠妃没有动过撤换念头的人。 不仅是惠妃,就连一直禁足在长嬉殿的贤妃,姜大监也一直照顾有加。每逢冬日,姜大监都会派人悄悄送去棉被、冬衣、炭火好叫长嬉殿好过冬。 姜大监知道,只要许安归还活着,他就必定会回来,贤妃也必定会从长嬉殿出来。 赵皇后那里就更不用细说了,姜大监一直都是恭恭敬敬地供着。哪怕这次赵皇后失势,但太子犹在,他不敢落井下石。除了更勤谨的侍奉着,也不敢再做多想。 姜大监望着咸宁殿的大门,卑躬屈膝地站在外面等着传唤。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恭喜娘娘守得云开。”姜大监做了大礼。 赵皇后扬了扬手:“起来说话罢。赐座,奉茶。” 姜大监连连谢过赵皇后之后,便坐了下来。 赵皇后道:“大监在内院里主事多年,应该知道这次我能从复权的原因。” 姜大监连连点头:“祭地大礼就在眼前,除了娘娘您,没人可以胜任。” “你是老人,主持惯了这种事情,今日喊你来,就是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交代。”赵皇后捏起身侧一个糕点,放在嘴里品了品,“听说这些年,你拿着自己的月钱一到冬日就给长嬉殿贴炭火?” 姜大监听了这话,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立即站起身,跪下,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明鉴,老奴是个不中用的,不会做事。但是有一个道理却很是明白那就是——知恩图报。老奴刚进宫的时候受过太傅的照拂,省了一顿板子,老奴一直感恩在心无以回报。这才在贤妃娘娘禁足期间使了些银子,想让贤妃娘娘好过些。其实不仅是贤妃娘娘,这些年宫里的主子们对老奴都是照顾有加,老奴都记在心里。在这宫里,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老奴不敢让主子记老奴的送碳之恩,却想着能当送碳之人,让各位有恩与老奴的主子,都过得舒服些。” 赵皇后望着姜大监,这人话是这么说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无论是惠妃贤妃还是她在这后宫里面受了冷落,他这个内务总管从未因为这些事而怠慢过任何一个善待他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惠妃换了那么多人,独独留下了他的原因。 “你起来吧,”赵皇后轻笑着,“我也没怪罪你什么。这是你一贯做事的风格,我知道。你所求的不过就是一个四平八稳在宫里讨生活。这原也没什么错。” “多谢娘娘体谅。”姜大监站起身来。 “既然贤妃曾经照拂过你,那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吧。”赵皇后望着姜大监,“祭地大典,贤妃为国祈福多年,要以神使的身份参与,祭祀的礼服,内务府准备好了就去长嬉殿送去。再者,陛下解了贤妃的禁足。她那里,陛下到底还是会去,陛下的衣食住行半点马虎不得。长嬉殿里冷清了这么多年,你很该拨一些伶俐的人给贤妃使唤。” 姜大监低头听着。 权御山河 第190节 赵皇后揉了揉鬓角:“这些事,你都是做惯了的,即刻便去做吧。打今起,长嬉殿的禁足算是解了。不日我便会给各宫送懿旨,广而告之。” 姜大监欠身点头,应道:“是,老奴这就是去准备。若是皇后娘娘没什么吩咐,老奴这就退下了。” 赵皇后摆摆手:“你退下吧。” 姜大监行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内务府,点了几个新训出来的宫女与内官,发动内务府多数内官搬着桌子、花瓶、字画、草木,浩浩荡荡地向长嬉殿行去。 红烛姑姑开门的时候,还觉得纳闷。 听了姜大监的来意,立即喜出望外,把姜大监请了进去。 贤妃跪在蒲团上,闭目滚珠。听见外面的动静也没有动,只是继续把嘴里的经念完。 红烛引着姜大监来到殿外,有些抱歉地说道:“有劳姜大监在这等一会,我们娘娘这段经很快就念完了。我给大监做一盏斋茶来,大监边喝边等?” 姜大监连连摆手:“刚从皇后娘娘那里喝过茶过来,等一下不妨事,让他们先在长嬉殿里忙起来。” 红烛点点头,引着内官宫女把手里的东西一次都放进了长嬉殿。 这都做装饰用的,能先拿来的就先拿来了。 贤妃念完经,这才起身,看向外面,她早就听见了外面聒噪,但是她心若尘埃,缓缓静静。 “老奴给贤妃娘娘请安。”姜大监见贤妃起来了,立即站在门外给贤妃行了一个礼。 贤妃看见姜大监,淡然一笑,仿佛白色佛莲陡然绽放:“不用多礼。” 姜大监讲明来意。 贤妃一直都是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一言不发地听着。 “老奴恭贺娘娘复位。”姜大监又作势行了一个礼,然后站起身来,“皇后娘娘亲自安排老奴来给娘娘说这个消息,就是想老奴向娘娘掏个喜气。后面祭地礼节繁琐,制作礼服也是需要时间。还请娘娘配合,让内务府量了尺寸,才好去做。” 贤妃轻声道:“有劳大监费心了。” 姜大监又道:“娘娘这些年穿惯了僧袍,喜欢清素的东西。老奴从尚宫局里选了几身内敛干净的衣裳来,娘娘先用着,等尚宫局的人带着样本子来给娘娘选。” “大监这些年一直照顾着长嬉殿,我心里记着。”贤妃望着姜大监。 姜大监一听这话,连连摇头:“娘娘切莫再说这种折煞老奴的话了。太傅是何等人物?前朝三元及第,最年轻的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傅不嫌弃老奴是个阉人,教老奴读书识字与世间大道,这等再造大恩老奴报不了太傅,这才把福报还给了娘娘。娘娘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娘娘出来就好,若是还有别的什么需要的,尽管派红烛姑姑来内务府吩咐一声,老奴必定替娘娘办到。” 太傅临允一向是个洒脱之人,不喜欢被这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所以他不计较内官身份,只要有内官愿意问他,他便愿意倾尽全力指点这位内官读书识字。 贤妃以前只是听过自己的父亲曾经在宫里结识了一位勤奋好学的内官,经常听父亲夸赞这个内官聪慧,却不知道这个日日向父亲求学的内官是谁。 而今听姜大监自己说出来,才知道这个内官竟然是姜大监。 有了这样的渊源,贤妃自然对姜大监多了几分信任。 她相信,父亲愿意教的人,聪慧与学识且放在一边不说,人品肯定是信的过。毕竟她的父亲一直都是帝师,看人教人还是很准的。 “既然这样,”贤妃想了想,“就请姜大监替我到安王府传一句话,说我已经解了禁足了吧。” 姜大监连连点头:“是了,这么大的喜事一定要通知安王殿下,我这就亲自出宫走一趟。” 姜大监说完就匆匆离开,拿了腰牌出宫去了。 贤妃站在长嬉殿,扶门而望着眼前经过内官与宫女打扫、装饰,重新鲜活起来的宫殿,久久不语。 她已经记不得,上次这个院子变得苍翠欲滴,百花奇艳的春日是什么样的了。 这个院子里有过繁荣,有过落寞,有过寒冷,有过万人朝拜,也有过孤树万花。 以前,贤妃觉得这一切,都是她人生中顶重要的事情。时过境迁,她亲眼目睹了她深爱的那个人的变化之后,就觉得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一切的过往,都变成眼前这棵合欢梦幻的颜色。一切的梦幻,都被这些人欲横流的念想所淹没。 搅入这场斗争非她所愿,可直面斗争她从未怕过。 从今以后,她便要开始与这些后宫的女人一样,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所有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去做事去谋算别人。 她的父亲送她进宫之前,还教她,要遵从本心,不要随波逐流。 在她过去的十多年里,她也以为自己会在东陵帝庇护下一直遵从本心,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生活是一个可怕的磨刀石,它一点一点地磨平了她满心的期待与东陵帝的赤子之心。 终让他们背道而驰。 “娘娘,春日里花开正好,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好看得紧呢。”红烛一脸兴奋地向贤妃诉说着她路过御花园看见的一景一物。 贤妃却是满眼空灵地望着勤政殿的方向,喃喃地回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新卷。 (捂脸)昨天两章红锁了,我人傻了,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 第217章 城府 ◇ ◎这便是她的手段。◎ 姜大监离了长嬉殿, 先是去了前宫的官署,问了问在兵部外面值守的禁卫军,安王可否离开了官署。 得到“没有离开的”回答之后, 姜大监才让守在门口的禁军帮忙通报一声。 许安归正在坐在官署自己的办公桌前看地方兵部官署“五项军改”反馈回来的信息,听见门口的禁军进来说内务总管姜大监有事找他, 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 便放下手中的折子,缓步向官署外走去。 许安归与贤妃一样, 有着同样惊艳的面容,放在人堆里一定就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姜大监看见许安归立即弯着腰向许安归一礼。 许安归没有见过姜大监,因为他离开皇城之前,内务总管不是他。 他睨了一眼姜大监,沉声问道:“大监何事?” 姜大监看了看周围的禁军,微微欠身,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 堆了一点严肃的淡笑:“回殿下的话, 最近江南制造上贡的锦缎已经到了内务府,贤妃娘娘按份额是有几匹料子的。老奴刚才亲自去给娘娘送料子, 可贤妃娘娘说自己用不了那么多,便叫老奴来问问安王殿下,不知道安王妃可喜欢这些料子。若是喜欢,便叫老奴悉数送到殿下这里来。” 许安归望着姜大监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手缓缓握紧, 心跳如雷,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浮上了一丝淡淡笑意:“这事等我回去问了王妃, 再去与母妃回话罢。” 姜大监知道许安归已经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了, 便也不再逗留, 又是一礼道:“是,内务府事情还多,离不开老奴,殿下若是没别的吩咐,老奴便先告退了。” “大监慢走。”许安归收敛了下颚。 姜大监退出了官署,自行离开。 许安归往回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戍北。 戍北是皇爷爷钦点给他的亲卫,自小与他一起在宫里长大,对宫里的一切比镇东镇西熟识。 他站定,望着戍北,戍北很有眼力地走过来,颔首等着许安归说话。 许安归凑到戍北耳侧,低声道:“去打听下,方才后宫都发生了什么。若是打听不到,便回去问王妃。你只管问便是,她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戍北点点头,抱拳一礼。 “等一下,”许安归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你记在心上,不着急现在去做……” 戍北听了话,便出了兵部官署。 许安归回到案牍前,缓缓坐下,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姜大监是个聪明人,他怕官署人多嘴杂,传出什么不好的闲言碎语,便用贡品的事情来告诉他,贤妃已经解了禁足,复了位。 若不是复位,贤妃是没资格享受贡品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季凉居然真的在朝堂之外,就让他在宫里的母妃解了封禁。 许安归靠在椅背上,看着官署里的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查账,离许都近的地方的军饷账簿已经送回许都来了。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陆续有更多的账本被送到宫里。 明明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但是现在许安归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看手中的折子。他急迫地想知道这一局,季凉是怎么成的。 他静静地坐在案牍前,等着戍北给他带消息回来。 没过多久,戍北就从外面回来,在许安归身边站好,面无表情地跟着许安归一起看着官署里忙得脚不着地的官员,低声道:“属下去找邹大监身边的小内官打听了一下,小内官不肯说,是邹内官退下来休息的时候,跟属下说的。说是今日陛下下朝了以后便去了皇后那里,饶恕了皇后的罪行,让皇后准备月底的祭地仪式……” 戍北低声细语讲述着方才在咸宁殿发生的事情,许安归望着下面忙碌的官员,只觉得这些人仿佛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在自行移动。 就像季凉部署的这个局,看似她只走了一步,剩下的,都是别人替她走的…… 不,她是一个人在与许多个人下棋。 她是算准了赵皇后在他的冠礼上失势,在祭地大殿之上会复势。 惠妃得了后宫之权,必然会把后宫所有位置上人都换成自己的人,让赵皇后孤立无援。 这赵皇后失势又得势之间,看似没什么,她依然主管后宫大权,但其实赵皇后与惠妃在这次后宫管理权交换之后已经基本上是平起平坐了。 太子在前朝嚣张跋扈许久,现下的气焰好不容易被他压了下来。 赵皇后在后宫的势力好不容易让惠妃压了下来,东陵帝万不可能再给他们母子翻身的机会。 虽然迫于祭地大典不得不让赵皇后复权,但是为了限制赵皇后在后宫的权力,东陵帝却依然让惠妃协理,处处限制赵皇后,让赵皇后不能一手遮天。 她不仅算准了赵皇后失势之后,后宫里面所有局面,还算准了这里面所有人的心思。 只有这样一个艰难的局面之下,赵皇后才会动拉拢贤妃的心思。 但只是赵皇后动了心思,这还不能够完成这一个局。因为赵皇后虽然动了拉拢贤妃的心思,却没有想到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真正让赵皇后下定决定拉拢贤妃、让贤妃复位的,是赵惠的入宫! 原来如此,许安归眼眸微眯—— 季凉从一开始让赵惠掌安王府的权,就是为了这一刻赵惠入宫来的劝说。 赵皇后是个多疑的人,她虽然把赵惠送到他身边,却也怕赵惠动了其他的心思,所以她会在赵惠掌管家之权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赵惠。 赵惠是个聪明人,自小在皇后身边长大,看赵皇后的心思看的最透。她最是了解赵皇后的人,她知道赵皇后一定会因为她在安王府得势,而给她暗中使袢子,所以她在进宫的时候,先哭了一鼻子,诉苦楚。 无论这苦楚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会赵皇后觉得赵惠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赵皇后先是派内官去宣她,意图让王妃忌惮她。随后又赐东西,里面掺杂了伤身子的药,意图加强对赵惠的控制。 赵惠进宫,赵皇后用了阴招,想让赵惠在安王府不得安宁。识破赵皇后雕虫小技的赵惠直接对赵皇后、对赵家、对太子死了心。 赵惠因赵皇后的凉薄而动了自立门户的心思,而自理门户的第一步就是要向他示好。 如何示好,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接受呢? 那就是劝说赵皇后解了贤妃的禁足。 赵惠从一开始,就对赵皇后心存芥蒂,所以她做事总是留一手给自己。赵皇后前面做的事情,只是让她心寒,而她劝说赵皇后只是她日后向他示好的一个筹码。 权御山河 第191节 这个筹码,或许用得上,或许用不上。 但总要有一个东西握在手里。赵惠是这么想的。 其实赵皇后也知道,贤妃复位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她没想明白帮贤妃复位的好处。赵惠虽然也没想到帮贤妃的好处,但是她聪慧,知道搬出赵皇后的敌人来劝说赵皇后。 这事,如果不是赵皇后去做,那么也会是惠妃去做。这个顺水人情与其让惠妃做了,还不如自己去做。 这样一来,才算是彻底说动了赵皇后帮助贤妃脱困的决心。 而他的父皇,东陵帝,对贤妃的爱慕从未衰减过,只是当时迫于形势,他才迫不得已让贤妃在长嬉殿出家。 这是季凉从一开始就看透的事实——不然东陵帝为何不把贤妃送出宫去,让她在大相国寺边的乾静庵出家? 季凉相信,只要有人给东陵帝一个借口,他巴不得把贤妃放出来。 要谋到这一场局,季凉要算计赵皇后、惠妃、东陵帝、赵惠、太子许安泽、礼部尚书霄请这六个人的心思。 她从他的及冠之礼上就已经在布这个让贤妃出来的局。 她一定做过两个假设。 若是赵皇后失势,一定会是惠妃掌权。 贤妃把四皇子许安桐过继给惠妃,本身就对她有恩,她很有可能看在许安桐的份上,会在自己掌权期间找机会把贤妃放出来。 但是季凉也想到,惠妃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或许她会因为害怕贤妃出来,许安桐长大,他们身上的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羁绊,她会害怕失去许安桐,而希望贤妃一辈子都在长嬉殿里。 果然,他们等了很久,惠妃都没有要把贤妃放出来的心思。 于是第二种可能就出现了,那就是赵惠来劝说赵皇后,在祭地大典之上,解了贤妃的禁。 许安归想到这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其他的细节,他瞳孔一缩,暗道—— 不对,是三个假设。 季凉其实是做了第三手准备的! 那个准备,就是秋薄! 所以她才会在那日,去秋府找秋薄开诚布公。 她心中一定有第三种把贤妃从长嬉殿中解救出来的方案,这个方案需要在宫里行走方便的人来帮她实现。所以她才会在那时候对他说,要贤妃出长嬉殿,需要一个故人的帮忙。 到此,许安归才算是真正了解季凉的城府。 第218章 情分 ◇ ◎你威胁我?◎ 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去做什么事情陷害别人, 她只会做一些引导的事情,让其他人自己动起来,自己走到她想要他们走到的位置上去。 她就像是一个棋手, 端坐在六个棋盘前,手中捏着“冠礼”这一颗棋子, 轻轻地落在了六个棋盘上。 坐在棋盘对面的那个六个人, 看见她落下了“冠礼”这颗棋子,就开始按照她的心中盘算开始一步不差地落子在她心中所想的位置上。 那六个人都在自己的落子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局面。 东陵帝想要许安归制衡太子, 他想要名正言顺的放出贤妃。 赵皇后想要复位,拉拢贤妃。 惠妃想要掌权,结束赵皇后在后宫一手遮天的局面。 赵惠想要独立,想要脱离赵家。 以上四人的棋盘上皆是一片形势大好的局面。 太子因为自己的猜忌,痛失礼部尚书这个队友,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礼部尚书霄请, 则是因为自己的轻敌, 早早地输掉了整盘棋。 她一人对阵六人, 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一个一个地解决,不会操之过急。 不,其实与她对阵的何止是这六个人? 前些天,她的对面, 又坐下了盛明州与寒期起这两个人。更早的时候, 她已经在与郭太师与郭睿明对弈。 她已经围死了霄请,此时此刻, 棋盘对面剩下的九个人, 都不过是在她的构建的棋局里, 缓慢地向她投降而已。 这些明面上的人,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双从黑暗中伸出的手,与他们下着一场盲棋! 那双黑暗中的手,主导了南泽巷战的射杀与许都街巷的刺杀,让他们从两场刺杀中找到了端倪。 四面楚歌,十面环伺。 呵呵……哈哈……哈哈哈…… 许安归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她的做事风格,难怪她需要藏息阁事无巨细地给她汇报。她要掌握各方面的信息,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放的引导棋是哪一颗。 她就像是一个大棋师,从高处俯瞰地下所有棋手,用自己一颗一颗的落子引导着他们内心的欲念,走向她希望的结局。 她真是一块瑰宝,完美的继承了北寰将军谨慎,又多了女子的细腻。 这些年,她坐在南泽的暮云峰上,掌控全局,靠的就是这种算计人的心思与城府。 夕阳缓缓落下,兵部临时官署里依然有许多官员在核查北境军饷的册子。橙黄色的斜阳从窗棂的缝隙里射入,把屋里的所有影子都拉得斜长。 许安归靠在椅子上,想了许多事情。 斜阳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让他蹙眉,伸手遮挡了余光。 他眯了许久,才站起身来,带着三个亲卫,向宫外走去。 * 寒期起在屋子里等着盛明州,对着这块已经破烂不堪的布发呆了许久。他盯着这块布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块布,应该是一块绸缎。 若是要调查这块绸缎,首先要确定的是种类与产地。 绸缎种类五花八门,产地众多,他不是专门做绸缎生意的,没办法辨别绸缎之间的差别,所以他必须去找绸缎庄,让绸缎庄的掌柜来断一断。 而且还要找大绸缎庄的掌柜,因为大绸缎庄的掌柜见多识广,兴许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绸缎的来历。 寒期起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许都大绸缎庄里逛一逛,看看有没有类似的绸缎。 天已经黑了下来,他赶紧下了一口面条,就着泡酸的萝卜片,吃了个饱。 他脱了衣服,准备上床休息。 忽然院子里传来叩门的声音。 叩门节奏急促有力。 明显,来人很着急。 寒期起警觉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眸中藏着寒光。不动声色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脸阴郁的盛明州。 他把盛明州请了进来。 盛明州还没进屋就低声问道:“怎么样?查出来什么没有?” 寒期起望着盛明州就想起那个面具女侠跟他说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盛明州见他摇头,焦急之色更甚:“一点都没查到?” 寒期起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盒,放在桌上:“绸缎。” 盛明州看了一眼那木盒,又继续望着寒期起,望了一会见寒期起没有再说话,他才发觉,寒期起这话是说完了。 “然后呢?”盛明州脸上焦急便成了怒色,“一天的功夫,你就查出来这里面的东西是绸缎?” 寒期起见盛明州怒上心头,脸色越来越差,他倒是不慌了。 他自顾自地坐下,翻起放在桌上的茶碗,拎起茶壶,倒了两碗凉茶道:“大人只说让我查,也没说什么时候查出来……” 寒期起推了一碗茶到盛明州面前,翘着一条腿踩在了板凳上,一只胳膊肘撑着四方的木桌,一只手端起了一碗凉茶,送到了自己嘴边。 盛明州见他这幅懒散的模样,好似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即就怒火中烧,上前一步,从寒期起的手里抢下那碗凉茶,碎在地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闲!人命关天的事情!” 寒期起被抢了茶碗也不气恼,满嘴的胡茬裂开一个流里流气的笑,眯着眼睛问盛明州:“大人,这是谁家人命关天的事啊?” 盛明州语塞,脸从红道白,从白又到红,最后只能道:“往日里查案,你都不是这个态度,怎么近日问这么多?” 寒期起伸手,从把方才他推给盛明州的茶碗拉了过来拿起,把茶碗里的茶倒入了自己口中,才道:“我查这事,连替谁查的,都不能问了吗?” “你问这些,对你查案有什么帮助吗?”盛明州蹙眉。 寒期起放下茶碗继续笑道:“当然有用了。若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就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查。若是上面派下来有明目的案子,就有另外一套查法。这次大人来,只是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走了。我抱着这个木盒里面的东西,看了许久,自然是不敢擅动啊。” 盛明州没敢回话。 寒期起仰头望着盛明州:“绸缎,非富贵人家用不起。我看着绸缎也不是街上经常能看见的。所以这东西一定牵着一个重要的人。我若不问问清楚,万一触动了什么逆鳞,遭了什么人祸,这东西是谁的,就只能大人自己查了。” 寒期起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望着盛明州:“大人若是能查到,就不会来找我了。” 这话威胁意图何其明显,寒期起是在逼盛明州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跟他说清楚。他极力想要盛明州向他证明,他认识的盛明州,不是那个蒙面女侠说的那般肮脏。 最少,他想要盛明州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一句,哪怕他说一句被迫无奈、情非得已这种蹩脚的借口,都可以。 可是盛明州望着他,脸色瞬间就变得阴沉了下来:“你威胁我?” “我……”寒期起刚要说什么,就被盛明州粗暴地打断。 他指着寒期起,怒色不减:“寒期起,你搞清楚,现在到底谁是你的主子!你住我的、吃我的、用我的。你是好日子过惯了,学会市井之徒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来威胁我了是吧?你是没钱喝酒了,还是没钱去赌坊了?你早就看出来这事事关重大,所以才在这里对我说出这番话。呵,归根到底,你想要的不过就是银子吧?” 寒期起心仿佛掉进了寒冬腊月里的冰窟窿,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盛明州这席话浇了一个冰凉。 他为他隐姓埋名十多年,帮他破案,为他挣得了这一身功名。 他以为他们是可以把酒言欢对月当歌的那种朋友。到现在,他才知道,盛明州只是把他当一条狗。圈养在家,有用的时候拉出来遛一遛,无用的时候就弃之如敝履。 果真如那个女侠说的一般,盛明州从一开始就看中了他的能力,知道他可以帮他平步青云,这才一直养着他。 难怪,来许都这么些年了,他出了来亲自交代事情,便再也没有跟他一起喝过一次酒,吃过一次饭。就连上次他与盛明州坐下来促膝长淡,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权御山河 第192节 盛明州没有察觉寒期起眸中寒色渐起,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直接摔在桌上,怒问道:“够不够!?” 寒期起扫了一眼桌上的一踏银票,最上面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里少说有几十张。几千两银子,对于市井百姓来说,就是几辈子的花销。 盛明州不过就是一个三品官,一年俸禄加赏赐合起来也不过就是五百两银子上下。 这几千两银子是从哪里来,不言而喻。 以前寒期起被盛明州养着,心里多少还有些愧疚。每个月盛明州给他多少生活费,他就拿多少。无论是喝酒还是赌博,都是少吃几顿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他也没有动过额外向盛明州要钱的念头。 而今,盛明州被逼的狗急跳墙,也不肯告诉他实情。 之前那个蒙面黑衣女侠所说的话,在寒期起的脑中无限放大。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盛明州前脚劝你帮他破案,后脚你的妻儿就死于非命?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查这个破布吗?他是为了救他的儿子,更是为了救他自己! 盛明州见寒期起一脸阴色望着他,身上忽然打了一个冷战,问他:“怎么?” 第219章 龃龉 ◇ ◎还不到时候。◎ 寒期起目光落在桌上的厚厚的银票上, 许久不言。 这样的安静的寒期起,让盛明州觉得陌生。仿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未认识过。 “够——哪能不够啊!” 寒期起忽然之间便收起了一脸的阴郁, 换上了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伸手把桌上的银票一把抓过来, 当做宝贝一样, 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盛明州见他收了银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声音也放缓和了许多:“这事尽快。” 然后甩袖离去。 寒期起在身后追了两步,笑道:“一定一定!” 盛明州推门出了院子,寒期起挂在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失望。 “死心了吗?”一个女声从寒期起的身侧响起。 寒期起没有回头, 冷声道:“你们也想我找到这块绸缎牵着的人, 开价是多少?” 枭雨望着寒期起:“保你不死。” 寒期起哈哈大笑:“保我不死?我不信他, 为何要信你们?你们与盛明州不过就是一条阴沟里的狼狈。” 枭雨缓缓道:“盛明州这一局是个死局,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想用你手中的那个东西去谋求一条生路, 可是他没细想过,这东西若是能抵他盛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他就算是查到了,侥幸活过了现在, 活得过将来吗?” 寒期起眉宇逐渐拧成一个“川”。 “你帮他调查这个东西, 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又怎么能保得住你?”枭雨脸上的面具反射着银光, 配合着她艳红的嘴唇, 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你纵然有再多银子,也要有命花,不是吗?” “为什么选我?”寒期起回身,凝望着枭雨。 枭雨道:“不是我们选你,是这件事刚好落在了你的手上。我们公子觉得你是个旷世奇才,就这么死了,可惜了。其实照我说,我们藏息阁有没有你都无妨,只要有了你手上那块破布,一样可以查出来。但公子说,她还有别的事情想要交给你做。这事,藏息阁可无从查起。” “藏息阁?你是藏息阁的人!”寒期起瞳孔一缩,显然他是知道藏息阁的。 他心中暗自打鼓,若是藏息阁,想要查一件事确实易如反掌。所以眼前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藏息阁想要让他查的事情。 这些年,藏息阁在江湖中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们虽然只售卖信息,但是寒期起知道,售卖信息的前提是他们有一个庞大的信息网。 现在细想起来,这个蒙面黑衣女侠之前向他娓娓道来的那段深藏在他记忆里的事情,竟然连细节都一丝不差。 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若不是藏息阁的信息,怎么可能那么事无巨细。而且能瞬间找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传递到这里来,还有什么信息是藏息阁找不到的呢? 枭雨见他面有疑色,缓声道:“你若愿意,可以签了生死契,加入藏息阁。日后藏息阁的所有信息,都为你所用。同样藏息阁保你性命,你每完成一个任务,藏息阁也会付给你一笔非常丰厚的酬金。” “生死契?”寒期起抬眸。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枭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寒期起,“你若违背,杀之灭之。” 寒期起拿着这一张契书回了屋里,照着烛光,一行一行地看下来。 藏息阁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酬金会按照任务的难度发放。 按照生死契上所言,若是他出卖了藏息阁里的人,或者是把藏息阁里面的任何信息私自拿出去售卖,造成了不可预估的后果,藏息阁一定会对泄密的人进行追究。 藏息阁从建立到现在,口碑极好。 这一行吃的是人脉饭,也就是说在藏息阁里有不少是像他这样出身于三教九流,但是能力各异的人。 寒期起破过无数案子,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所言非虚。 现在的盛明州是狗急跳墙,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他。 他没有必要被盛明州这样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两面派拉下水去。 可这藏息阁,他虽然有所耳闻,到底没见过真正的藏息阁是什么样。若不能见到这个蒙面黑衣女侠嘴里的“公子”,他也不能轻易签了这个东西。 “我要见你们‘公子’。”寒期起抬眸。 枭雨沉思片刻:“好。你等我消息吧。” 说完,枭雨便原地消失了。 寒期起心中暗叹,好厉害的轻功。对于这个女人来自于藏息阁,又是信了几分。 * “就是这样。”枭雨站在季凉身前,微微颔首。 门口传来脚步声,许安归推门而入。 枭雨侧过身,站向一边。 许安归见季凉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前放了许多封信与册子,枭雨看样子是在汇报事情,说藏息阁的事情,便道:“我先出去一会?” 季凉摇头:“没事。” 许安归进了屋,合上门,去了净房。 季凉侧目继续说道:“既然他想见我,就安排一下时间,最好尽快。找人的事耽误不得。就……今晚,万金河上,你去安排画舫。郭府的人还在季府外面有值守吗?” 枭雨点点头:“是,还有人在季府外面。” “既然郭府这么沉得住气,那就顺便戳一戳他们,施加点压力。”季凉抬眸,“你去安排把,让苏青扮成我,从季府出去,给郭府动一动的机会。” “是。”枭雨说完便去安排。 许安归换了一身暗夜蓝的锦服外面罩了一层白色纱衣,从净房里出来,绕到季凉身边:“母妃解禁了。” 季凉嗯了一声,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了。 许安归又道:“谢谢你。” 季凉这才抬眸,望向他:“怎么今日对我这么客气?” 许安归弯下腰,转过她的椅子,拉到自己的面前,自己半蹲着望着她:“我知道你谋成这一局做了不少筹划,只是因为我的一句话。” 季凉垂眸:“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事情。你解决不了的难处我来帮你解决、帮你筹划。” 许安归伸手去牵季凉的手:“那你的难处呢?还不打算对我说一说吗?” 许安归望着她的眼眸里有着月芒,他希望她告诉他,她心中所愿,而不是让他以猜的方式去做。 如果她肯告诉他了,就代表她愿意接受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我即便是不说,”季凉声音,轻若鸟羽,“殿下心里也有了数,不是吗?” 许安归道:“我有数是我的事情,你说是你的事情。郭怀禀那个老狐狸,不是你用一块布就能引得上勾的。” “能不能引上来,总要引过了才知道。”季凉道。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许安归蹙眉。 “许安归,”季凉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从我嘴里听我亲口告诉你我是谁……” “那代表着信任。”许安归道,“我不想我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我们……”季凉蹙起了眉,缓缓闭上了眼睛,“本来也没有信任可言。不过就是利益相同罢了。” 难道,她来到他的身边,不过就是为了行事方便?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借用他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根本就不想让他代替许家,为这件事里死去的亡灵赎罪。 她心中的恨,没有消失,只是被她理智厄住了而已。 他握住季凉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他恨不得现在就带她去看看他专门为他们而建的地方。 一个人若是做错了一件事,到底要用多少件事来赎罪? 他的家族做错了一件事,他到底要做多少事,才能真正的消除仇恨呢?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条血海深仇。 血海里面有无数人的灵魂无家可归。 这些事情明明都不是他与她造成的,为何最后结果却要他与她来背负? “我要出一趟门……”季凉努力地想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许安归眼眸通红,眼角染上了一片红光:“你明明答应我,试着接受的……” “还不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许安归一声怒吼,吓得季凉一哆嗦。 季凉没有见过这样的许安归,阴狠的眸子里散发着嗜血的光辉,他额头与脖子上的青筋预示着他很生气。 他像一只狼,用双眼咬住了她,想要让她溺死在他的愤怒里。 季凉使劲的想要把双手从许安归的手里抽出来,奈何他手上的力气太大,她无法动弹,只能看向门外:“凌乐……” 房门被推开,凌乐带着一身凌冽之气,执剑而入。 随后戍北镇东镇西也闯了进来,看见凌乐已经拔剑,纷纷从腰侧拔出剑来。 凌乐侧目,回望了一下身后的三人,气沉丹田。 权御山河 第193节 屋里的空气已经被凌乐满身的杀气与许安归怒气撞得躁动不安,点在桌上的蜡烛,竟然也在无风闪动,把屋里所有人的影子都照得凌乱。 谁都不敢先动手,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双方僵持着,没有一个人想要让步。 忽然,许安归松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朗月轩。 凌乐见许安归松了手,便也收了剑。 戍北镇东镇西三人面面相觑,便也收了剑,去追许安归。 第220章 劫船 ◇ ◎季公子,别来无恙。◎ 许安归一路到了校场的马厩, 从马厩里牵出他的红云宝马,翻上身去,一鞭子甩上, 马儿扬蹄嘶鸣,像风一样窜了出去。 戍北镇东镇西立即也上马, 追了出去。 留在屋里的季凉还没有回过神, 她知道许安归现在是盛怒,因为她的双手手腕处已经被他握得通红。 可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内心深处就是没办法那样坦诚地接受许安归,告诉他她的一切。在她的脑中有一种意识,在阻止她这样做。 凌乐蹙眉望着季凉,看着她缓缓地把腿挪上椅子,双手抱着双腿,把脸埋在腿里。 她始终都过不了这一关。 无论她多么努力地想要改变自己, 始终无法跨越那一道横亘在心中的天堑。 月卿同他说过, 季凉不肯回忆最关键的地方, 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关,是因为某种原因, 是她自己不想让自己想起。 * 去万金河上的路上,凌乐驱着车,季凉一身小厮装扮靠在车壁上,无精打采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上宛若枷锁的一双红印子。 她知道他气什么。 他其实心里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只不过就是想要她亲自开口向他确认。若她开了口, 有求于他,他必定是无不应允的, 因为他想代替他的父亲、太子赎罪。 他喜欢她, 那种喜欢, 不是见色忘利,也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种倾仰的爱慕。 或许,很早之前,他就见过她了,也许是在皇宫里的庆功宴上,也许是在南泽战场上。只是她记不起来他了而已。 她能喜欢他吗? 他能完完全全接受她的一切吗? 他真的能把她从那片泥沼中拉出来吗? 自己都跨不出来的死亡之地,真的有人能把自己从里面救出来吗? 那日真的不该一时冲动跟他许下会慢慢接受的诺言……可她觉得,如果那时她不留住他,她会后悔一辈子。 长这么大,那是唯一一次,不受她控制,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想要去挽留一个人。 他真的是毒药,日日都在身边,用他的一切侵袭着她,让她上瘾,然后无法离去。哪怕心中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也甘之如饴。 “到了。” 凌乐声音在外面响起,他回身撩起帘子:“你脸色不好,要不然就换个时间罢。” 季凉摇摇头:“没事……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凌乐知道她劝不动,若是能劝下来,月卿也不会让她在身体还没有养好的情况下就回到许都。凌乐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他扶着季凉下了马车,道:“我去停车。” 季凉眼前这个画舫,是宁弘名下的灿溪舫。她第一次见苏青,坐的就是这艘船。 灿溪舫上四周的纱帘已经放了下来,江面上的微风佛起纱尾,舫内灯光映照在河面上,似流金涌动,船内人影绰绰。 季凉上了船,撩开纱帘,抬眸看见里面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想后退! 哪知道,身后一道凉风袭来,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把冰凉的剑。 她来的时间比枭雨约寒期起的时间要早许多,因为要与苏青互换身份,要着装打扮。 她心里有事,丝毫没有留意这画舫与往日不同。画舫上那些如花艳丽的女子们,今日都老老实实地在画舫之内“坐着”。 进来才看见,那些女子不是自己愿意坐下来的,而是被人绑着坐在了这里。 包括枭雨与苏青,每个人身边都站了一个黑衣人,脖子上都架了剑,画舫里面所有人嘴全部都被封住了。 “季公子,别来无恙啊!”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带着轻蔑地笑,从季凉的右耳传入。 季凉不知道身后是谁,但是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宁王殿下?” 许景挚向前侧了侧身子,露出半张脸:“季公子,好记性啊。” 季凉深吸一口气:“宁王殿下的腿,果然是装的……”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怎么能是装的呢?”许景挚动了动,用自己腋下的拐棍碰了碰季凉的手,“就是没坐轮椅而已。我右腿不能动,又不是整个下身瘫痪了。” 季凉微微侧目,许景挚转过身,看向岸边:“凌小公子出来吧,不要想着偷袭我了。即便是你缥缈峰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我左手这把剑,还是出来,我们坐下好好说话可好?” 凌乐从岸上灌木里一跃而起,带着一袭白衣飘飘然落在画舫上。 许景挚戒备着凌乐,挟持季凉转过身面对着他,笑道:“凌小公子,我们一起入座,聊聊?” 季凉蹙眉,望着凌乐。 凌乐只是看了一眼许景挚,判断他并无杀,便收了剑,从另一侧入了画舫。 许景挚很是欣赏凌乐这种对局势敏锐的判断,他没有贸然出手,是因为他知道若他愿意玉石俱损,他一定可以把季凉从他手上救下来。 可这毕竟没到这种地步,不如先坐下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就这样,画舫使离了渡口,向着河中心驶去。 跟在后面的郭府眼线,看见这样一幕,惊得半晌没缓过劲来。等回过神的时候,画舫已经融在万金河无数金灿灿画舫之中,找不到影。 “头儿!”郭府的人扯了扯领头的。 领头的这才回过神:“这……是宁王绑架了所有的人?这事跟宁王又有什么关系?不行!我先回去禀报,你们盯着他们的马车!” * 灿溪舫内,凌乐一个人端坐在矮桌前,其他人皆有人压着不敢说话。他只是粗略扫了一下,看见枭雨也中了招,就知道这画舫里是有高手的。 许景挚拿着剑,薄唇凑到季凉耳边,轻声道:“季公子把身上防身的东西都取下来,我们才好坐下说话啊。季公子不想自己取也无妨,本王很高兴为你效劳。” 耳边的温热,让季凉身子一颤。 她知道,许景挚这人一向放浪形骸,精通男女之事,他不像许安归情犊初开,是个君子。若是她不从,他真的敢亲自上手搜身。 就冲他今日敢在藏息阁众目睽睽之下劫了她就知道,他果然有自己的势力。这才是他为什么富甲一方却还要拼命赚钱的原因。 他在她面前,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实力与势力。 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展现给她看。 季凉抿了抿嘴,撩起衣袖,从手臂上取下一个制作精巧的小弩,弩里装着连射的小针。而后又从腰上取下随身携带的香囊,最后她把塞在靴子里的匕首也拔了出来,丢在了桌上。 而后,她又把自己浑身上下,拍了一遍,表示除了衣裳,什么都没有了。 她今日穿的衣服不繁琐,就是安王府门童小厮穿的单衣,身上还藏的有没有东西,一目了然。 许景挚看着季凉把身上防身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解下来不由得咋舌:“啧啧啧,不愧是鬼门渊的传人,这么多奇巧的玩意,即便是我,也是第一次见。” 而后许景挚给了一个眼神,一画舫的黑衣人,直接把自己身前的人全部给打晕。 一众人等,全部倒在了地上。 江湖从身上解下一套绳索,走到季凉身边,低声道:“得罪了。” 然后把季凉手背在身后,从手腕到脚脖子都给缠了个紧,不给她一丝一毫的机会脱困。 凌乐全程端坐在对面,看着这一切。 江湖捆完季凉,起身还给凌乐抱拳行了一礼:“凌小公子,见谅。” 凌乐睨了他一眼,不再看他。 许景挚见季凉老老实实地坐下了,便也收了剑,放下拐杖,坐在了季凉的身边。 季凉望着许景挚,冷言冷语道:“你今日来捆我,不会就是想与我就这么坐一晚吧?” 许景挚从自己身上拿了出了一个药瓶,打开面前矮桌上热茶,把整瓶药都洒了进去。 是绿色粉末。 凌乐远远瞧着,闻不到味道,不知道许景挚给季凉下了什么药。 季凉自小就没有在医术上用过心,只会换药包扎这种基础活,要她辩药闻药基本是不可能的。 她下意识地用求助的眼光望向凌乐,可凌乐虽然学一些医术,到底不如月卿一直钻在里面研究,眼下他也不知道许景挚下的是什么药。 许景挚端起热茶:“季公子不如喝了这茶,我们再聊?” 季凉蹙眉,望着许景挚。 许景挚道:“放心,我就是想吃个定心丸。你喝了这毒,只要凌小公子不动手硬劫你,我保你一船人的安全。如何?” 这根本就没得选。 但是,许景挚这么做,季凉便知道,他确是有话要与她说。 许景挚把茶送到季凉嘴边,季凉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着茶碗,把水都喝了进去。 凌乐蹙眉,身子只是刚动了一下,站在画舫周围的一众黑衣人便动作统一的把剑架在了倒在地上那群女子脖子上,逼得凌乐不得不又坐了回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许景挚。 许景挚望着凌乐,知道他不敢妄动,便露出满意地微笑:“这才对。” 话音刚落,许景挚扬手,一剑断了季凉手腕与脚腕处的绳索。 第221章 有备而来 ◇ ◎浅州的蜜饯比这个好吃。◎ 权御山河 第194节 季凉重获自由, 却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她想要靠着自己力量站起来都做不到。 许景挚大约是防她逃跑,给她下了软胫散之类的药。 季凉只能调整了坐姿, 揉了揉手腕。 许景挚坐在季凉身侧,一只手撑着头, 摆出一副慵懒的模样, 望着季凉。 季凉侧目睨着他,一言不发。 许景挚也不着急说话, 只是把面前的茶果点心逐个尝了个遍,捏着一颗蜜饯道:“这个不如浅州的蜜饯好吃。” 季凉不知道许景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随便言语。 许景挚伸手,捏了一个蜜饯送到季凉嘴边:“季公子也尝尝?” 季凉把头微微一侧,侧到了另一边,不看许景挚。 许景挚也不气恼, 丢下蜜饯, 坐直了身子, 脸上的微笑渐逝,缓缓地语出惊人:“北寰洛, 我觉得我这样已经给足了你颜面,你怎么能这样博我的面子。这让小王很是伤心难过。” 季凉猛地回头,看向许景挚。 许景挚脸上贯是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见季凉不说话,便望向凌乐:“凌小公子, 我说得可对啊?” 凌乐蹙眉, 亦是不言语。 许景挚回望季凉,欣赏着她满脸的惊讶与惊慌。她的眼睛乱闪, 上下左右微动着, 嘴唇紧闭, 下颚绷得下巴如一颗瓜子尖一般。 “我知道你与许安归没有圆房,你是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的。你甚至想要利用我,来试探郭怀禀那个老狐狸。”许景挚脸上有一种妖冶、不可一世的自信,“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就是想要翻八年前那个案子——还有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季凉呼吸变得急促,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一只九尾狐,狭长的眸子里有着比她还要深邃而幽深的宁静。 “你是为了朝东门的案子,才去找许安归,想要借他的手,让东宫下台,借机翻案。”许景挚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很伤心啊,东陵可以继承皇位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了许安归这么一条难走的路?” “直接来找我,不好吗?我帮你就是。”许景挚说到这里的时候,是一脸认真的模样,“根本不需要你这般如履薄冰的谋事。” 季凉被吓到了,她的脑子根本就无法消化这么多的信息。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暴露了,许景挚或许已经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许景挚没有选择利用、也没有选择威胁,而是选择了直接绑了她,跟她开诚布公。 许景挚这一切一切的行为,都让季凉迷惑不已。 坐在对面的凌乐更是不解。 他没想到,许景挚绑了这么多人,如此大动干戈,竟然只是为了跟季凉说,想要翻案找他便是。 季凉一脸木讷,她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许景挚显然没想到季凉这么聪明的人,会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他拿手在季凉眼前晃了晃:“北寰洛!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还是没理解?” 季凉动动嘴唇:“有听……没有懂。” “呵。”许景挚哂笑一声,“你这么聪明会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季凉摇头,她真的没反应过来。 许景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好吧,既然你不懂,那就跟我走,等到你想明白为止。” “跟你走?”季凉这句话听懂了,“去哪?” “浅州。”许景挚捡起桌上那颗被他丢了的蜜饯,在季凉眼前晃了晃,“那里的蜜饯比这个好吃十倍。” 季凉这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身后,身后纱帘外已经一片漆黑! 这条画舫已经使出了那条宛若金色彩带的万金河,进入了御神河,正在顺流而下,去许都下游的浅州。 “你!”季凉想要站起来,奈何身上都没有力气,她只能动了动方向,气喘吁吁地瞪着许景挚,“你带我去浅州做什么?!” “你不是没听懂吗?”许景挚不以为意道,“等你琢磨懂了,我们再继续往下说。” 琢磨懂了? 季凉眼眸微眯,开始重新捋许景挚绑她这件事前因后果。 其实后面的事情,她都猜得到。 许安归在宁王府不远的地方遇刺,他们被迫住进了宁王府。大约是在她沐浴的时候,有侍女看见了她身后被火灼伤的痕迹,回去回禀了许景挚。 从那个时候开始,许景挚就基本确认了她的身份——八年前北寰府的遗孤,北寰洛。 因为确认了,所以凌乐才听见那一晚宁王府里许景挚身边的亲卫在杀人。 而后他怀疑南境鬼策军师季公子其实就是北寰洛……大约是因为许安归无缘无故地替她递了拜帖的缘故。 所以那一日,他才要硬拉着她上街,带她四处游玩,其实最终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是男儿身。 雀儿一向是梨园里最讨人的伶人,可一般没有龙阳之好的男子,是不愿意跟这种长相阴柔绝美的男子做更多的接触的。 她一去,便跟雀儿有说有笑,不得不让人怀疑,公子季凉这个人其实是一个女儿身。 他看见许安归被气出去,几乎就更加确定她的身份。 最后一次,是他递拜帖的来拜府。 他提前准备一堆小礼物,来季府套话的。 他沿路走来,遇见了不少季府上下的侍女与小厮。 许景挚攀谈的本事,那是在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里练出来的,自然知道聊什么最能博取别人的信任。他不动声色地套了他们的籍贯。 季府上下都是经历过朝东门祸事的人,他们的身份都已经被宁弘重新做过一份。 可……许景挚问话,是在辨别他们的乡音。 身份可掩盖,说话的乡音是无法掩盖的。 许景挚养病的这八年里,走过东陵万里山河,见过听过各个地方的乡音。宁弘做的身份,虽然跟他们原籍出自一地,可到底是经不起细查。 许多地方哪怕是隔了一里地,可能说话的音调就会变好几变。 很快许景挚就查到了这些人真实身份。 谁也不可能想到许景挚查她,是从季府所有下人身上下手。 或许季凉身边一直跟着她的人,身份做的完美无缺,比如说那些许安归安排了身份,进入安王府伺候的侍女小厮。 但放在季府上,不容易被人察觉的这些人,身份才是最容易查的。 这是她等许景挚走后,问过季府的那些人得出来的结论。 许景挚从始至终,都在确认一件事,她到底是不是北寰洛。 今日他敢来劫她,就是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即便是被劫了,她也不敢张扬,她身后的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在许安归被刺杀之前,他又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 这一点,季凉百思不得其解。 * 春季的御神河,河道湍急,才下过一场春雨,河水涨得厉害。 进入御神河主干道之后,便要换船了。这小小的画舫,受不住御神河湍急的河水。 今夜没有月亮,也不知道几更天,只知道天上、地上、河里,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只有昏黄的烛火照的水面波光粼粼。 许景挚的船,是一家打着“白”旗号的客商两用的船。 这船通体长约有十一丈长,宽达五六丈的模样,在这样一艘超大客商船前,小小的画舫就如巨象与猫狗之间的差距。 江湖推来一辆轮椅,许景挚示意季凉自己坐上去。 季凉不敢违抗,凌乐起身走来把季凉搀扶上轮椅。 整个画舫上的女子、枭雨、苏青都在许景挚的手上,他已经着人把她们都挪到了大船上。季凉身上有毒,凌乐无法轻举妄动,这艘船上,少说有几百号守卫,与上百个船员。 纵然他武艺再高,也无法把这船上的人都杀完。更何况,凌乐从不乱杀无辜。 显然,凌乐的秉性,许景挚也是着人去摸过的。 他料定了凌乐不会大开杀戒,便没有擒住凌乐,反而交代阖府上下,一定要对凌乐礼遇有加。凌乐虽然不受限制,显然也出不去许景挚的限制。现在周围全是敌人,只有他一人可以保季凉安全。他不可能丢下季凉一个人,去外面调集人手。 凌乐推着季凉上了大船。 路上季凉低声道:“他这是有备而来。” 凌乐嗯了一声。 “我身上毒不解,你就动不了手。你出不去,也救不了人,只能跟在我身边。”季凉望着整个大船,“他目的何为?” 凌乐道:“若是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即可。” 季凉眉宇紧蹙。 走一步看一步,说得轻巧。 这世上哪能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许景挚就是一个不受控的因素。 上了船,就有几个侍女过来,向季凉问安。 领头侍女年纪稍长,福身道:“姑娘的房间,少爷安排在了里面。姑娘随我们来吧。” 凌乐扫了一眼那些侍女的手,都是做惯了下人活计的手,便把人交给了那些侍女,自己跟在后面。 第222章 落空 ◇ ◎被人耍了?◎ 许景挚拄着拐上了船, 江湖又推来一辆轮椅。 许景挚摆摆手,让江海过来。 江海来到许景挚右侧,许景挚伸出右手, 扶住江海的肩膀,拐杖倒下, 江海立即伸手拦住。许景挚扶着江海的肩膀, 居然站住了。 江湖江海看得眼睛都直了。 江海不敢动,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主子能站了?” 权御山河 第195节 许景挚放缓了手上的力量, 逐渐靠着自己腿的力量站住了。 河面颠簸,河水撞击的船,一晃一晃,可许景挚却还是站住了。他甚至可以缓缓地在船上小走两步。 江湖江海看见许景挚能走路了,立即抱拳单膝跪下:“恭喜主子。” 许景挚不敢多走,伸手拿来拐棍, 借助拐棍熟悉右腿走路的节奏。 * 许安归跟季凉说不通, 策马出去撒气, 出了城门,在官道上一路狂奔, 一直被御神河拦住了去路,这才停下来。 好一会,戍北镇东镇西三人才驱马追上,三人三马皆是追得气喘吁吁。 许安归生气的时候, 没人敢跟他说话, 周身三丈之内有生人勿进的寒冷气场,说话就是找死, 所以三人也只能跟在后面。 管道与御神河的渡口近, 渡口上依然有无数风灯点着, 掮客在卸船上的东西。 一艘船扬着“白”家的帆,刚刚从渡口出发。 许安归看了好一会,只觉得没意思,调转马头,直奔御神河畔的猴山校场。 现在正是猴山校场许都戍卫军上晚操的时候。 许安归下了马,直接把缰绳甩给戍北,铮然一声从红云宝马身上抽出那把银白色的剑,冲着石武便去了。 石武还捉摸着要不要给许安归行礼,这些看见许安归下马就抽剑,也顾不得那么多,转手就从身边抽出一把长.枪,横接了这一剑的下劈。 “当当当”几声,两人已经过了几招,招招都是刺耳的摩擦声。 镇东镇西戍北三人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镇西年纪最小,他忍不住向戍北靠了靠:“……剑不会砍坏吗?” 戍北摇头:“月芒剑是江湖名剑,砍倒是砍不坏,应该会被砍弯……需要找钰家的铁匠来砸一砸。” 镇东走向另一边,也靠向戍北:“老大,我觉得殿下不对劲。” 戍北点点头道:“殿下甚少有控制不住自己心性的时候。我也没见过殿下这样。” 许安归虽然用的是右手,可他右手也能随便拉开一张近百斤弓,力气没有左手大,即便是这样,石武也防的手臂一阵麻木。 “殿下,饶命!饶命!”石武接不住许安归的劲,连连求饶。 许安归收了剑,把剑丢给戍北。 又去射箭场,抄起一把最重的弓,连射了几箭,箭箭都在靶心,甚至最后一箭,直接穿透了靶心,挂在箭靶中间。 整个猴山校场的戍卫军也不跑操了,纷纷跑来围观许安归的弓箭。 每一箭都引来一阵喝彩。 只有戍北见状不妙,连忙把剑归鞘,挤进人群里,按住许安归拉弓的左手:“殿下!您没带扳指,这么拉弓,手指怕不是经不住!不能再开弓了!” 戍北按住许安归的时候,他开弓的拇指已经有血迹缓缓渗出。 许安归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开弓了,这上百斤的弓,不是一般人能拉地动的。他已经发泄过一轮了,拉几根箭,已经是极限了。 戍北按住他,他便抬不起手了,直接把弓丢在了地上,直直地向火堆走去,坐在了火堆边上,抄起了地上被火堆温了的酒,仰头灌下。 镇西更是瞠目结舌,不自觉地向镇东靠了靠,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这是怎么了?” 镇东一副我懂的模样,回道:“为情所困。” 镇西更是不懂了,在他印象里,许安归喝酒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事喜欢用酒麻痹自己的人。 为情所困? 镇西忍不住想,看来这“情”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最少,殿下这么精明强悍的人,都拿“情”这种东西没办法。 校场上戍卫军见许安归不炫技了,觉得没趣又回去跑圈去了。 石武被许安归一阵乱砍砍得眼花缭乱,正要去火堆边上找许安归说话。 戍北连忙一把拉住石武,低声道:“这会别去找骂。” “嗯?” 石武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但他也能看出来许安归心情不好,也没非要去跟许安归坐一起说话。许安归自己喝了几瓶酒,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不敢上来搭话,甚是觉得无趣。 不知道为什么耳边传来的士兵操练的声音今日听来,那么吵杂,许安归心里毛毛躁躁的,静不下来。 百晓不在身边,没人敢在他生气的时候上来捋狮子毛,他一个人生闷气也生不久。 在火堆旁坐了一刻钟,又悻悻地骑马回去了。 回到朗月轩,他望了望山坡下的清风阁,凌乐不在外面坐着。 “去看看人回来没。”许安归吩咐着。 镇西立即说:“我去看。” 许安归进了朗月轩,书桌上原本杂乱的书信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他走过去,坐在季凉坐过的椅子上,久久不动。 镇西回来禀报:“隔壁没人。要不要属下去季府问问?” 许安归蹙眉:“不问!爱回不回!” 然后便去了净房,脱衣睡觉。 戍北熄了灯,关上门,拉着镇西往外走了几步,低声道:“你还是去季府问一问,殿下性子谁都摸不准,指不定明天醒来的时候,又想知道了呢?” 镇西点点头,这就出门去问了。 * 寒期起约定的时间到了万金河,却没有看见画舫。 顿时心中生疑,他被人给耍了? 不能,绑他那排场,若不是藏息阁这种势大的地方,是做不出来的。他大约能想到为什么时候自己回去找,找不见羁押自己的地方。 那种手笔,没有足够的银钱,是完成不了的。 藏息阁不是不守约的地方,若是没看见画舫……莫非,是画舫上出了什么事? 寒期起这方面嗅觉一向敏锐,他低头看了看周围环境,又绕道万金河上客人们停马车的地方,他辩不出哪个是藏息阁的马车。 但是若真的有人出事,这一夜,恐怕会有马车遗漏在这里。 即便是想做的无声无息,今夜在这里也会有一场骚动。若真是藏息阁的主子出了什么事,这许都恐怕真的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寒期起在停车场子里等了一会,就有许多客人从河上下来回府。 只有两辆马车,是没坐客人,就直接被人取走了。 寒期起眼眸微眯,果然是他要见的人,出事了。 * 季凉坐在船里,由侍女们伺候着梳洗。 领头的侍女在季凉身边道:“姑娘不用害怕,我们少爷从来不会随便为难女子。” 季凉暗叹,他确实不会为难女子,他只是想为难许安归而已。 “我怎么称呼这位姐姐?”季凉透过铜镜望着身后这个领班的侍女。 那侍女低头回道:“姑娘唤我清河便好。” “江湖、江海、清河……”季凉笑了笑,“你们倒都是与水分不开。” 那侍女不再回话,是个有城府的主,生怕自己说多了,被她窥出什么端倪来。 许景挚既然都知道她的身份与来历,自然也不会派一个好骗的来伺候她。看来想从侍女口中打探出什么消息,却是不可能了。 清河铺好了床,这才来搀扶季凉到床榻边上:“姑娘先歇着。明日一早,船就会到浅州了。” 季凉无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别人安排。 清河帮季凉盖了被子,问道:“不知道姑娘吃东西有什么忌口的吗?” 季凉想了想道:“没有,你们随便吧。” 在门外的凌乐自然是听得见里面季凉与侍女的谈话,他微微侧目。 江湖端着一个托盘来找凌乐,托盘上有四碟小菜,一碗粥以及两个馒头。江湖身后还有人搬着一个小桌,小桌就放在凌乐身边,江湖把手上托盘也放了下去道:“主子说,凌小公子守夜辛苦,这些东西给主子给凌小公子准备的。” 凌乐只是看了一眼,没动吃的念头。 他在暮云峰上经常闭关一闭就是一个月,在这期间,月卿只是给他送水过去,十天半个月才送一碗饭。他是练过辟谷的,知道怎么节省体力。 看来许景挚猜到凌乐多半是不会碰他给的东西,江湖伸手拿起筷子,把托盘里的东西一样夹了一点送到自己嘴里,吃了下去。 “我在这陪凌小公子一会。”江湖说着便跟凌乐一起盘腿坐下。 凌乐侧目,看着江湖。 江湖靠着屋壁道:“主子虽然绑架姑娘行事不端,可也没有对姑娘做什么不轨之事。凌小公子没必要这么防着主子。” 凌乐不答,只是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进入辟谷的状态。 江湖又道:“主子知道凌小公子是个明白人,不限制凌小公子的行动,但也请凌小公子这些时日跟着保护姑娘便是,不要阻挠主子想做的事情。主子向凌小公子保证,绝对不会动姑娘一根手指头。” 凌乐已经入定。 他是个闷葫芦,话少人精明。 江湖知道这话他是能听进去的,便站起身来,抱拳:“凌小公子,我在这里坐了有一会了,若是下药,也会也该发作了。你可以不吃,主子只想让你知道,他没恶意。” 说完,江湖便走了。 凌乐没有睁眼,屋里季凉已经睡下了。 第223章 丢了 ◇ ◎还不快去找?◎ 第二日, 许安归因为宿醉,多睡了一会。 戍北约莫着许安归快醒了,便直接叫人摆了饭。 许安归坐起身, 转到床边闭眼揉了揉头,看着外屋已经开始摆饭了, 便问道:“怎么直接摆饭了?” 权御山河 第196节 戍北回道:“用完饭, 主子就该上朝了。” 许安归看看日头,确实起晚了。便去净房自己洗脸漱口, 换衣裳。 他穿着一身官服从里面出来,直接坐在桌上,看着满桌的饭菜,竟然有些吃不下去。 戍北见他迟迟不动筷子,以为是饭菜不合胃口,便道:“属下去拿点醋来?” 许安归摆手, 问道:“她……回来了吗?” 戍北摇头。 许安归更没胃口了, 又问:“在季府?” 戍北还是摇头。 许安归“啪”的一声, 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是不知道, 还是不在?” 这一声怒吼,直接让整个朗月轩里伺候的下人们,全部跪了下去,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里面怎么了, 就知道王爷在发脾气。 戍北单膝跪下:“是不在。” “不在?”许安归这才意识到有问题, 指着戍北,“昨夜就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昨夜不说?!” 戍北小声回道:“是殿下自己不让我们去问的……” 许安归醉酒说的话, 哪里还记得住, 但是戍北不敢说谎,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必然是自己没让他们去找人。 许安归当即要起身自己去找。 戍北站起身来,冒着被臭骂一顿的风险道:“殿下!今日您必须去上朝。今日百大人与秋大人查验的第一批地方账簿就回来了,必须您去亲自看着查账。” 许安归被戍北拦住,知道戍北说得有理。 这事应该是比找季凉更重要的事情。 他心神不宁,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就在这个时候跟她闹了一场别扭? 她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出去不回安王府,也不回季府,眼下宁弘又不在她身边,她能去哪里?她对许都人生地不熟。 出事了吗? 应该不会,凌乐跟着她,以凌乐的武功,要护着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不见了? 是自己昨日给她甩脸子了,她生气……不想见他了?还是她也恼了? 许安归摸不准季凉的脾气,不知道季凉消失是出事了,还是跟他置气。 眼下又必须去上朝,他只能指着戍北道:“去找人,找不到也必须告诉我是她自己藏起来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戍北屈身:“是,属下这就去找。” 许安归沉了沉气性,坐下随便吃了两口,便出门去了。 * 船已经靠岸有半日的功夫了。 季凉一直没睡醒,所以一直没人来打扰她喊她起床。 不知道是不是远离许都的原因,没有一到点就敲的晨钟,季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缓缓转醒。 醒了还是浑身无力,不想动,就想这样躺着。 季凉能看见外面早就站了一排侍女,等着进来伺候。她不出声,那些人就只能一直在外面站着。 许景挚作息时间一向很规律,快到卯时的时候就会醒。 他醒了之后,一直杵着拐,在练习走路,走了一上午。他早就已经可以不用拐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了。只是右腿多年不动,肌肉不发达,自然是没有左腿有力。 早在薛灿搬出宁王府的时候,他的腿就已经痊愈可以站立。 薛灿临走前给许景挚的右腿做了全面检查,再次确认确实已经完全愈合了,才感慨道:“你这腿,完全砸断重新愈合,亏的是你年纪小的时候下的决心。不然也不能好得这么快。” 许景挚苦笑道:“早断早知道能不能治好……若是不能,我也不用报什么念想了。老老实实地当一个风流王爷也好。” 上次他去季府拜访薛灿,其实也是找薛灿看看痊愈之后的腿,做了一些复健的动作之后有没有后遗症。 薛灿看了之后,只是交代他要继续用药补身子,做动作不可操之过急,切莫再伤了根本。 许景挚这些时日自己在房间里,练习走路,没敢让别人知道。 江湖江海只是觉得许景挚变得有些奇怪,以前喜欢出去寻欢作乐的一个人,怎么近日成日成日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也不许人进去。 即便是出去,他也是从坐轮椅,变成了拄拐。 以前他觉得自己腿残了,拄拐不好看,硬是去哪里都要坐轮椅。活生生叫许都所有的营业场所为了他一人改了楼的建造,去哪里都有斜坡、人力梯。现下说不坐轮椅就不坐了,也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可许景挚做事,又何需跟江湖江海解释? 两人一直纳闷到今日,才明白,原来许景挚的腿早就长好了,那些日子他在府上是在努力让自己熟悉走路。 眼下他其实已经走得很好了。 许景挚也觉得自己状态不错,练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累。甚至可以跳一跳,蹦一蹦。 “她起来了吗?”许景挚坐下,擦了擦汗,问江湖。 江湖出去看了看,就看见一众侍女还在门口堵着,便回来说:“侍女还在门口,应该还在睡。属下去叫姑娘起床吧?” 许景挚摆摆手:“让她睡吧。她自从进了许都,大约就没睡过一日安稳觉。这里没有早上那些聒噪地钟鼓声,她若睡得着,便让她睡着吧。我记得浅州浅行楼里的饭菜甚是好吃,你去点些来,等她醒来的时候摆上。” 江湖江海听见许景挚这么说,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相互用眼神问道,主子这是着魔了? “还不动?”许景挚一声厉喝。 江湖立即退出门去。 江海一人留在许景挚身边,百思不得其解,生怕自己是少活了几日,跟不上许景挚的思路。 一直在床上躺着,终究是没意思,她根本就想不明白许景挚劫她到底是为何。 这事根本就无从想起。 她每日习惯早起去看藏息阁的信息,现在好了,恐怕藏息阁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劫走了,甚至都已经不在许都了。 许景挚这一招瞒天过海,只要瞒得过昨天那一晚上,今日便可以让她消了踪迹。让所有人查无此人。 偏偏昨晚上,她与许安归闹了些不愉快。 与她最亲近的人,除了凌乐枭雨这些贴身侍卫,那便是许安归了。 若他昨晚上都没察觉她不见了,今日再找,恐怕就难了。 多思无意。 季凉坐起身,唤道:“进来罢。” 外面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清河先是应了一声,才推门而入。 季凉在安王府,有王妃的品阶,没有王妃的待遇。她一向不喜欢身边人太多,宁弘给她安排进安王府的人都是朝东门里留下来的将门遗孤。他们降为贱籍,在外为奴本就过得很辛苦。她让宁弘把他们赎出来,并不是来伺候她的。 除非是她真的很不擅长的东西,比如说挽发髻,穿繁琐衣服,一般她都不需要人进来伺候。 现在情况不同,许景挚对她简直是以王妃的规制在做。 她能看见清河身后跟着最少十几个侍女,每个侍女手上端着不同的东西。有脸盆,有漱口水,有擦脸巾,还有衣服,钗环等等。 从起身到妆台,一路有人伺候,有人搀扶。 她就坐在那里,不出一刻钟,从头到脚,从钗环到绣鞋都给打理得整整齐齐。 这衣裳轻便,多用绫纱与棉线缠着丝做成的绵锦,绵锦工艺复杂,两者相织,有绸缎的光滑柔软,又有棉布的轻盈,宫里不常用这些轻便的布料做衣裳,所以这种绵锦产量极少。 天水碧的颜色,显得整个人淡雅。为了配合衣裳,准备钗环都以白玉为缀。 清河帮季凉装扮好了,后退一步道:“少爷在等姑娘过去用午膳。” “午膳!”季凉这才惊觉,外面已经是快到正午了。 清河微笑着:“是,少爷说姑娘难得贪床,就让姑娘多睡会,不让我们进来打扰。” 季凉绷着下颚,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许景挚这里,竟然可以一觉睡到正午。 清河把季凉扶上轮椅,推着她去了船上的膳厅。 船已经靠岸,比在河里要平稳许多。 膳厅就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二十多道菜,一眼看过去,珍馐美馔,香气四溢,竟然如同江水画一般有着五光十色的模样。 许景挚已经就位,他望着季凉:“过来坐。” 清河把季凉推了过去,凌乐跟在身后。许景挚看见凌乐,道:“凌小公子也坐下一起用膳吧。饭菜茶水我都帮你尝一尝。” 凌乐蹙眉,望向季凉。 季凉知道凌乐若是遇见极端的条件,可以很久不进食,眼下许景挚明显没有恶意,他也没必要亏待自己的身子,十九岁还算是个孩子,正长身子的时候。 季凉回头道:“坐下用饭吧。” 凌乐这才落了座,坐在季凉身侧,旁边伺候的人立即添上一副碗筷。 许景挚指了指季凉身前几个菜:“这几样都是浅州的特色。” 季凉默不作声地拿起碗筷,只用筷子夹了一些面前的青菜,放入碗里,一口一口地吃着。 许景挚见她抵抗情绪甚重,也不勉强,自己拿起了碗筷,吃着饭。 第224章 询问 ◇ ◎你做事需要理由吗?◎ 这一顿饭吃得极快, 没有人寒暄,也没有人说话,甚至连菜都只动了三五盘。 许景挚也不气恼, 把剩下的菜,都赏给了下面的人用。 自己拄着拐, 带着季凉与凌乐下了船, 上了一辆四马马车。 许景挚根本就不需要季凉接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浅州的府邸我甚是喜欢, 这里鱼米之乡,水路四通八达。与兄长最喜欢的烟雨斋有得一比。” 季凉侧过头去,不看他。 权御山河 第197节 许景挚撩起窗帘道:“我们来得巧,这几日,浅州城里正准备祭祀花神。到了晚上还要点花灯,这里所有的街都会变得通火通明, 很是好看。” 季凉依然不说话。 许景挚回望着她, 缓缓道:“我们打个赌罢。” 季凉头微动, 看向许景挚。 “我们就来赌一赌,你与我在外云游一月, 许都到底有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许景挚笑得轻盈。 “你是想说,我在不在那都一样?”季凉出声。 许景挚笑道:“难道不是吗?你以为你掌控了许都的一切,其实你离开那里,去哪里, 许都都还是会按照自己的脚步前行。你或者我, 都不是这世间一切事物的中心。” 季凉动了动嘴角,到底是没说话。 许景挚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你们在许都的动静, 我都知道。今日最快一批地方军帐就要回来了, 今日以后, 更多的地方军帐会纷至沓来。许安归他跑不掉,也不可能来找你。你身后的藏息阁或许知道你丢了,可他们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你的踪迹。你可以继续这样与我冷淡下去,可以在我浅州的别院一直深居浅出。你越是不想动,藏息阁就越查不到你的踪迹。与我而言,没什么坏处。与许安归而言,暂时也没什么坏处罢。我了解他,昨晚上你们才闹了不愉快,他那个执拗的脾气,是不会立即来找你的。最少要过一夜,才会慢慢回过神来。” “你看似是一个闲散王爷,其实人一点也不闲散。”季凉冷嘲热讽,“不仅多金败家,还消息四通八达。” 许景挚脸皮忒厚,应道:“我当然没那么闲。银钱还是有点的,好歹也是皇家之子,逍遥王爷不是?” “你的腿是治好了?”季凉看着他的右腿。 许景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季凉:“是。” 季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许景挚好似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说道:“薛灿告诉我,我这腿与其藕断丝连地养着,不如彻底打断让它重新愈合。我十五岁的时候做了决定,养到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所以我的腿,确实是养好了。” 季凉望着许景挚的腿:“你十岁上的那一次,是你装的。但是之后又确实断了是吗?” 许景挚点点头。 “你十岁装摔断腿,是为了退出与现任东陵帝的夺嫡之争?”季凉蹙眉。 许景挚又点了点头:“我十岁,兄长却已经三十六岁了。即便是父皇想让我继承大统,我也自知,我镇不住当时如日中天的军门。我若是继位,恐怕要被当时的军门生吞了。” 季凉深吸一口气,许景挚明知道她是谁,却丝毫没有忌讳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情。 “北寰洛,我问你,若你是我,处在我这种处境,你当如何?”许景挚望着季凉,等着她的回答。 季凉久久不语。 她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年她年级还小,许多事情记不清楚。军门鼎盛的时候,她与父亲母亲哥哥在南境与南泽苦战。他们与南泽的最后一战,是她六岁那一年,南境军攻下了南泽最后一处粮仓,至此南泽失去了所有的粮仓,被迫停战。 而南境军最后一战也是死伤过三万,北寰将军心疼南境百姓长年跟着他们一起御战,终于奏呈先帝,要求与南泽休战。 先帝是在战场上亲自厮杀过的,知道南泽丧失全部的江南仓储,不过就是垂死挣扎,南境军休养生息,让南境好好地屯粮,拿下南泽是迟早的事情,便批准了北寰翎奏请的南境休战书,只要他加固城墙后,才能回都述职。 南境休战之后,先帝身子渐微,朝堂之上夺嫡之争进入白热。 其实她本身就对许都之内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只知道父亲回来许都没多久,就被升任兵部尚书,成为东陵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官居三品的尚书。 对于此事,好像整个军门无不诚服。 再往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不太清楚了。 许景挚见她发愣,轻笑道:“聪明如你,你也想不到更多的出路了吧?我的父亲也是如此,他觉得我是帝王之才,明知道我那时候才十岁,只要给我时间成长我必定可以成为他心目中的皇子,继承大统,可他的身子支撑不到我长大……即便是把你父亲调回许都,升你父亲做了兵部尚书,也无法弹压那些膨胀一时的军门将领。我的兄长,他到底还是一个勤奋的人,对我也从未有过恶念。我无法继续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的母家、我的父亲、我的外祖父与整个军门为敌。那时候,只有十岁的我无法阻止他们的欲念,却可以用别的办法来阻止这件事继续恶化下去。” “所以,你早早就做了打算,要退出这场夺嫡之争。”季凉望着许景挚,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用他无比纨绔的模样伪装着真实的自己,只为了平息那场夺嫡之争。 许景挚低着头,似有一声苦笑:“我能怎么办呢。我去过南泽战场,看过那些将领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东陵开疆拓土,他们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了东陵边境线。我尊重所有的军门将士,他们为东陵定国之战,死过兄弟,死过妻儿。我没有办法一继任就亲手去铲除他们在朝堂上的势力,这样与他们不公。可他们到底是触及了王朝的底线……” 季凉抿着嘴,无法回应。 “你觉得盛泉可恶,其实,在你不知道那些岁月里,军门掌权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景挚看向季凉,“只要‘他’是一个人,就逃不过权欲加身的迷茫。当年的军门是,现在的太子党是,日后那些将要崛起的寒门也是。若只是因为他们有功,而不纠错,任由他们肆意妄为,到时候,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他们不会怪罪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而是会指责我们这些当权者的无能。” 季凉眼眸微眯,到此她才知道,那日许景挚一定要拉着她去看盛泉恶行的原因。 他想在她的心中种下一粒种子,这颗种子会成为他的助力,让她对当年军门所作所为有所反思。他想牵引出她内心的愧疚,想让她逐生退意。 最少,不要一味的去指责执政者处理这件事的暴烈手段。 “我说这么多,并不是要替皇兄开罪,”许景挚向后靠着车壁,“我只是觉得,你生来聪慧,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要替朝东门冤死的那些将门翻案,无可厚非。他们确实为东陵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们后来的罪行,也应该得到惩处,你不应该一味地护短,皇兄也不能一味地否认那些将军对东陵所作出的贡献。” 季凉望向许景挚,他的五官清晰明了,宛若一道朝阳初生,给人以生的希望。 “我们其实可以寻求一个平衡点,让这件事随着时间,烟消云散。”许景挚坐起身来,看向季凉,“我知道你身后,有无数军门的支持者。解决这件事,不一定非要用这么艰苦的道路——事事都要筹谋,人人都要算计。” “你说话,能代表整个东陵朝廷吗?”季凉问道。 许景挚微微一笑:“你若想,我便去做,还天下一个四海波静、千里同风、河清海晏的清平盛世。” 季凉知道许景挚这句话的意思。 若她希望他能代表朝廷来与她们军门来谈判,那么他就会用尽一切手段成为东宫储君登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 可是季凉不懂。 他潜伏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多年,忍受了断腿之痛,今日所为,难不成就是为了把她劫过来,告诉她,她不必这么辛苦的筹谋,只需要等他继承大统,来跟他商谈一个解决的办法便是。 她不懂许景挚这个人,更不懂许景挚做事的动机。 他可以为了他挚爱的人主动退出储君之争,也可以隐忍八年培养自己的势力。 而他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在等她做决定!? “为什么?”季凉不懂。 许景挚望着她,眼眸里好似有一篇华章,正在翻开,望着她疑惑的表情却又缓缓合上,他随口道:“你做事都需要理由的吗?” “不需要吗?”季凉反问。 许景挚轻笑:“需要。” ——是我需要,你不需要。 季凉听不明白,只当许景挚在戏弄他,便侧过头去,不再说话。 许景挚望着季凉柔顺的墨发披在身后,脑中有无限思绪再翻腾。 第225章 圈禁 ◇ ◎难不成要用美人计?◎ 他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 他去过南境战场,他十五岁的时候断腿重生,她听了这一切居然都都无动于衷, 她……果然是不记得他了。 “到了。” 江湖在车外低声通报,许景挚深深地望了季凉一眼拄着拐, 自顾自地下了马车。 季凉从车壁落成的斜坡上下来, 望着许景挚拄着拐,一瘸一瘸地往府门里走, 忽然觉得他特别孤独。 没人知道他的骄傲,没人知道他的野心,没有人知道他的忍让,也没人了解他这个人。 好像,更没有人走进过他的心里。 他的宁王府上至今都没有一个正妃、侧妃、通房,他甚至连个要好的男宠都没有。 “宁王殿下, 很寂寞。”凌乐推着季凉的轮椅, 轻声道。 季凉轻出了一口气:“你也这么觉得的吗?” “嗯。”凌乐应了一声, “但是,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他。” 季凉回过头去看凌乐。 凌乐道:“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这样的人, 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季凉又望向许景挚的背影。 或许是吧,若没有坚强的心智,如何活得如此孤独而又如此潇洒呢?他的府上没有一个人,那便意味着, 他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不会有任何牵挂。 倒是个适合做帝王的人——孤家寡人。 清河跟在季凉的身后,低头行走, 适时地提醒一句:“这边, 姑娘。我带姑娘去寝室。” 凌乐推着季凉, 看着许景挚浅州的府邸,道:“与烟雨斋一样,是苏式楼阁。” “烟雨斋?” “之前我跟在安王殿下身边住的地方。清王也住在里面。”凌乐解释着。 清河听到烟雨斋这个名字,温和回道:“姑娘,烟雨斋是当今陛下给贤妃娘娘修建的院子。据说是仿照苏式园林建造的,里面风景秀美,造价不菲。” 季凉只是听了没什么反应,清河又加了一句:“主子虽然在各地都有行宫别馆,但……只有这里是花心思建的。可殿下不常来这里。” 特别花心思建的,那就说明许景挚很喜欢这里了?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常来?这里离许都又不远。 季凉寥寥地望过去,园子空大,景物富美,植被葱郁,流水清泠。可就是少了人气,这宅子里的一切都少了灵性。它好像是一个空洞的灵魂,等待着人来给它注入生气。 “姑娘这里就是了。”清河撩开一处被绿萝盖满的洞门,这一串串垂下的绿萝仿佛一道门帘,隔绝了这处园子。 凌乐低头弯身,推季凉进去,这园子并没有刻意的跟整个宅院分开,而是利用长廊,湖泊,假山,绿萝圈出一块僻静之处。 说是僻静,却是烟水弥漫,长廊之上,六边形的窗棂每一眼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副重组的画。一步一景,一景一物,错落有致。 这处阁楼的名唤洛云阁。 是巧合吗? 这处阁楼的名字,与她的名字是一样的。 季凉又环顾四周看了看,这里也修的到处都是斜坡,看不见台阶。他十四五岁就有断腿的决心,心里抱着的是必须治好的信念,为何会在自己最喜欢的园子四处修了这种方便轮椅上下的斜坡呢?即是修了,为何又不常来? 凌乐推季凉入楼,楼里一贯的金碧辉煌,布景金灿,极尽奢华,耀得季凉睁不开眼。 “你有办法出去吗?”季凉问凌乐。 凌乐闭眼感受了下周围的动静与气息回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杀出去的代价太大,我不能保证我带着你能全身而退。这园子到处都有高手隐藏,呼吸悠长……是上乘的内功心法。” “意思是,我若一直呆在这里不跟许景挚出去,藏息阁很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我……是吗?”季凉蹙眉。 凌乐不置可否。 季凉靠在轮椅上,有一种无力感。她根本就猜不透许景挚想做什么。 权御山河 第198节 这一下午,许景挚都没有来打扰她,院里院外只是派了侍女来归置东西。 衣裳、钗环、盆景、古董字画如流水一般地送了进来,水榭里摆了琴。 一副她不出去,他就任她在这里自娱自乐。 这人是什么路数……她完全想不明白,也猜不透。 最后她放弃挣扎,决定按照许景挚说的去做。 许景挚有一句话说得对,最少她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藏息阁才能查到她的踪迹。若她不理会他,她与凌乐很有可能就会在这里,被困一辈子。 她倒是无所谓自己能不能出去,但是她知道凌乐不见了,月卿会抓狂。 许景挚这是什么都算好了,才来劫她的。 许景挚……许景挚…… 没来许都之前算计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独独把许景挚这个人给算漏了。 其实从宁弘跟她说许景挚才是整个许都最富有的人开始,她就隐约觉得许景挚这个人不简单。 可是他既然心中有筹谋,却从未出现搅过他们局。 或是不想,或是不屑。 这两种可能,季凉更偏向与后一种。 他的身份,想要做什么事情,可比她这个局外人要容易得多。看他胸有成竹、万事了然于胸的模样,季凉总觉得,这些年太子看上去如日中天,朝廷里许景挚也不动声色的塞进去了不少人。 不然他不会那般轻描淡写的说,若是她想让他代替整个东陵朝廷来与军门后裔谈判,他便可以代表整个朝廷发声。 许景挚已经强大到可以直接谋走东陵帝的皇位了吗? 许安归彻查北境军饷的事情,他既然知道,就不想在许都看看最后彻查的结果吗?他安插的人会不会被查,会不会牵扯进这件事……会不会有人伺机把他给拉下水? 许都现在剑拔弩张,一天一个样儿,若不是自己亲自在哪里盯着,谁能保证自己能活过明日? 这一切一切许景挚都不在乎吗? 不,他肯定是在乎的。 他不可能不在乎! 季凉回头唤道:“清河,推我去找你们主子。” 清河立即从外面进来,推着季凉去许景挚的院子。 一进院门,透过葱郁的枝芽,看见许景挚盘腿坐在长廊边上的长椅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东西。 清河把季凉推上长廊,停在许景挚身边,许景挚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低头粘着手上的软竹:“想明白了?” 季凉盯着他把软竹绕了一个圈,用细线绕了个结实,道:“是许安归最近彻查北境军粮饷的事?” 许景挚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把那个软竹贴上身边已经做好的一个花篮模样的软竹架子。 季凉见他无动于衷,又追问一句:“你的人被牵扯其中了吗……” “晚上,我们去看花灯怎么样?”许景挚手上动作没停,但是也没听季凉说话。 季凉继续道:“若是你有什么人想保的,可以告诉我……” 许景挚从身边扯过一块叠好的樱粉色的布,拿起剪刀剪了个叶片模样,一连剪了好几个一样的:“听说还可以在御神河里放花灯祈福。” “许景挚!”季凉终于忍不了他这幅模样,大声呵斥他。 许景挚只是抬了抬眼皮,便继续低下头,又去剪另外一块翡绿色的布。 “许景挚,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季凉冷眉一嗔。 许景挚剪完了布,拿起面糊,把布一块一块的贴上去,好一会才把东西全部贴完,他举起手中做完的东西,笑道:“怎么样?好看吗?我做的莲花灯。” 季凉这才注意到,许景挚方才绕的软竹是莲花灯骨架,剪的粉绿色的布,是莲花灯的花瓣与底座的荷叶。 虽然还没有点灯,但是模样倒是精巧。 季凉弄不懂许景挚在想什么,许景挚把做好的莲花灯塞进季凉手里:“拿着,我再做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去御神河放花灯,祭花神。” 季凉看着自己腿上的莲花灯,哑口无言。 许景挚根本就不在乎她说的事情,甚至觉得晚上放花灯祭花神这件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许景挚的手很利索,没一会便又做好了一个莲花灯,他这次做的莲花灯,是一盏白色的,他把做好的莲花灯举起来,望向季凉:“你喜欢哪个颜色?” 季凉被他磨得没脾气,随口说了一句:“蓝色的。” “蓝色的?”许景挚微微一愣,立即回头对江湖喊道,“去给我找些蓝色的纱布来。” “哎!我就是随口一说。”季凉没想过他会真的给她做一个蓝色的莲花灯。 许景挚又低头去缠莲花灯的骨架,说道:“随口说的才是自己喜欢的。” “许景挚。”季凉沉了沉气。 许景挚抬眸看向她,等她说话,等了半天季凉都没有下句:“怎么?” “你不会绑我,就是为了来带我看浅州的祭花神,放花灯吧?”季凉蹙眉。 许景挚望着她很久,才缓缓道:“你怎么想,都行。” 季凉彻底无语了。 这人油盐不进,威胁不了,动武不成……还能怎么办? 季凉把看过的兵书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面对许景挚这种的,她还真的没什么办法,难不成要用美人计?! 作者有话说: 咳咳,别担心啦,这里是许景挚人物侧写。 他必须经过这一步,才能成为一个合格帝国皇子。 第226章 走神 ◇ ◎放你两日假,回去歇着。◎ 美人计?! 不行吧……他成日里混迹勾栏瓦舍青楼楚馆, 什么美色没见过? 自己这个小身板,要用美人计,完全不够看啊! 季凉发呆的时候, 江湖已经找了许多颜色的纱布过来,不仅有蓝色, 还有红色、黄色、紫色。 许景挚接过纱布, 看向季凉:“不然在做一个红莲花黄莲花?” 季凉没招了:“随你吧。” 许景挚塞给她几片红色纱布,道:“我们一起做, 不然赶不上天黑的灯会了。” “我没说我要去……” 季凉话出口,许景挚挑眉看向她:“你确定?” * 许安归虽然照常上了朝,但是一直心绪不静,他抱着笏板,低着头,看上去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兵部尚书怎么看?”东陵帝望向许安归, 等了许久都不见许安归回话。 站在许安归身后的江狄上前一步, 低声道:“殿下……殿下!” 许安归猛地回过神, 江狄低声道:“陛下问您南泽收编的那些南泽军要怎么处置。” 许安归这才抬头侧出一步,低声道:“兄长既然已经代表东陵去主持大局, 想必也已经有了方法。” 东陵帝蹙眉,一脸疑惑的样子。 江狄闭上眼,一副懊恼的样子,早知道许安归从一开始就没听, 他就应该把之前议论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许安归见左侧文官窃窃私语, 便知道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 江狄立即侧出一步道:“启禀陛下,尚书大人其实早就带着我们兵部把清王殿下列的归降计划讨论了一遍。南泽军兵败归降, 军中不顺情绪高涨, 现在立即撤了主帅也不好。清王殿下建议先把南泽军帅归到南境军下, 让将领之间先相互磨合一番,再把南泽军与南境军校场合在一处训练。兵部觉得尚可,可以一试。” 许安归这才听懂,原来东陵帝问的是许安桐报回来的方案,兵部是什么意见。 东陵帝早就看出许安归自上朝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现下有江狄解围,便也不在过多询问。 转而问询问其他五部合并之事。 退朝之后,邹庆一路小跑,追上许安归:“安王殿下请留步。” 许安归回身,邹庆一礼:“殿下,陛下请殿下移步勤政殿。” 许安归知道是自己朝堂之上走神的事情,深吸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跟着邹庆去勤政殿。 路上,邹庆侧身道:“今日在大殿上,殿下看上去颇为疲惫。” 许安归笑了笑道:“最近事比较多。” 邹庆道:“殿下,事一时半会忙不完,可是身子确是要注意。若是太累,放一放也无妨。” 许安归知道邹庆是好意,笑道:“若是真的太累,我会告假的,多谢大监操心。” 邹庆点点头,又道:“还没来得及给殿下道喜,贤妃娘娘复位的明旨已经下发到各宫了。吃穿用度一应还是照着妃位发放。殿下若是得空去看看贤妃娘娘,兴许也可以宽慰一二。” 许安归点头:“一会见完陛下,我便去拜见母妃。” 两人闲话间已经到了勤政殿,邹庆进去通报,东陵帝让许安归进来。 “儿臣给陛下请安。”许安归微微欠身。 东陵皇宫的规矩,若不是必要,可以不跪。 东陵帝抬眸,望着许安归道:“怎么今日心不在焉?” 许安归心里早就想好了应答:“兴许是这些时日在兵部主理兵改、查北境军粮饷,有些精神不济……” “案子要查,兵改要推,可人也要休息好了才能把事给做了不是?”东陵帝甚少见许安归这样,便道,“要不然,放你两日假,你回去好生歇着。” 许安归微微颔首:“儿臣遵命。” 权御山河 第199节 东陵帝见许安归答应得这么爽快恐确实这些时候累着了,其实东陵帝心里清楚,他从回许都来开始,没有一天不是绷着根筋。 知道累,是人之常情。 “去看看你的母妃罢。”东陵帝在许安归告退之前,留下这句话。 许安归欠身,退了下去。 * 其实许安归对东陵皇宫并不陌生,所有适龄的皇子皇孙都统一要去弘文馆听学。先帝在的时候,经常招许安归来皇宫与许景挚一起习武,带他出去狩猎。甚至去督战南泽战场,也带上了许安归。 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祥和之象,看不到边关风寒,见不到百姓疾苦。 一路上,所有的宫女内官看见许安归,纷纷驻足,跪下行大礼。 许安归侧目看着,径直走向长嬉殿。 小内官走在前面,提前通传,红烛听见内官说安王殿下来了,立即开始安排长嬉殿里的人准备煮茶、糕点、瓜果。 贤妃听见了,却依然只是在佛前把最后一段经念完。 红烛则是早早地站在殿门口,等着许安归。 后宫是内院,不许外男随便进入,镇西镇东都只能在凤栖门等着许安归。邹庆派了四个小内官跟着许安归,以防许安归有事交代。 红烛看见许安归徐徐而来,远远地便半蹲行礼。 许安归见状,便加快了脚步:“红烛姑姑起来。” 红烛笑着:“多谢殿下。殿下来了,快进来。娘娘等您多时了。” 许安归跨进长嬉殿,院子里的人已经退开了,只有一颗硕大的合欢树在晨光中轻摇。他走过去,抚摸着这颗合欢,还记得他带季凉来见母亲的样子。 “怎么?睹目思人啊?” 贤妃声音从许安归身后传来,吓了许安归一跳,他回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轻斥了一声:“母亲!” 贤妃微笑着,衬着晨光,缓步而来.好似光芒在她身上铸了一层光带,熠熠生辉。这样绝美的容颜,即便是在这长嬉殿里封存了八年之久,也不会因为时光而褪色,反而显得更有韵味。 她手上抱着一盘刚进贡上来的妃子笑,纤细苍白的手指捏起一颗,递给许安归:“说说罢,满脸愁容,不知道是谁惹了你。” 许安归没胃口,他把果子推回贤妃的怀里,低声道:“她不见了。我还没找到。” 贤妃先是愣了愣,转尔笑问道:“怎么?招惹别人了?” “那怎么算是招惹,”许安归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气她不跟我说实话。” “她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贤妃很是惊奇,上次他第一次把季凉带到长嬉殿来见她的时候,就在她耳边低声告诉了她,她的身份。怎么到现在他们俩还没有摊牌?许安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心,可以等这么长时间,等她自己把身份坦白? “她那么聪慧,哪里是不知道,”许安归宛如一个孩子一般淘气,用自己的羊皮软靴踢着合欢树的树干,“只是怕把话说开了,无法面对她身后那些人。她心中有深深地负罪感,她一直对她独活这件事耿耿于怀。” 贤妃收了笑意,轻叹道:“那件事……确实是皇家做得太过。她又家破人亡,心里有疙瘩也是常理之中。她兴许就是出去躲你几天,想清静清静。” “母亲,你不了解她。”许安归抬眸,“她做事心里有数,不会什么消息都不留下,就无缘无故地消失的。” “你的意思是,她出事了?”贤妃面容逐渐变得严肃。 萦绕在许安归心头的是一股怪异的感觉,凌乐跟着一起消失,季府没有那两个人的消息,若是有人劫持,总要图个什么,到现在都没个声。 盛明州满眼的黑眼圈,满脸的焦急,上朝的时候他的右手在不断地摩挲笏板,一刻都没停过。这事显然不是盛明州做的。 郭怀禀与郭睿明那两个人倒是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看向他这边,难不成郭府知道什么? 是了,每次季凉要换身份从王府出去,都会换苏青进王府来。季府那边一直都有郭府的人跟着,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郭府的人应该早早地就回去回禀了…… 想到这里许安归就有了主意,眉眼处有笑意缓缓绽开。 贤妃见他面容舒缓,便知道他有了办法,便转过身,揽过他的手臂,问道:“是留下用午膳,还是去官署交代好事情,找她?” 许安归见自己的心思一点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顿时耳边有红云上浮:“母亲胡说什么……” “行了吧,从进我这里就心猿意马,心不在焉,”贤妃松了手,往屋里走,暗自神伤,“儿大不由娘啊!” “母亲!”许安归见贤妃这般惆怅,不由得像他儿时一样鼓起了嘴。 “噗……”贤妃没忍住,笑出了声,回身一脸潋滟,“逗你玩,你也当真。去吧去吧,我既已经出来,以后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那孩子从小也是宠着长大的,忽逢家变,着实让人怜惜。她自小就是个有脾气的孩子,你遇事多让着她点,多些耐心。” 许安归暗道,我还没耐心吗? 贤妃见他一脸苦色,就知道他在季凉那里吃了不少苦头,这孩子没经历过□□,有些事他反应慢些,不代表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是动了心,只盼他不会同他父亲那般…… 想到这里贤妃眼眸中有些许暗淡,许安归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忙道:“母亲……我不会的!” 贤妃知道许安归孝顺,不想把上一辈的恩怨落在他身上,忙推了推他:“你去忙你的罢。” 许安归有些担忧道:“母亲,你在宫里……” 贤妃笑道:“托她的谋算,惠妃与赵皇后都想与我交好,我现在炽手可热。” 她把怀里进贡的大荔枝放在许安归眼前晃了晃,是在告诉他,这种上贡来的东西,都有人心心念念地给她送来,还怕她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贤妃按住许安归的手,低声道:“她是个好姑娘,聪慧机警,可是她心中有积怨,最怕她的心思错用在别的地方。你在她身边,要帮着她,切莫让她一念之差,做了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情。” “嗯。”许安归点头,“我明白。” 第227章 焦灼 ◇ ◎太师是反悔了?◎ 许安归从长嬉殿出来, 去了兵部官署,石武带着人,正把一箱一箱的账簿从马车上抬下来。 江狄看见许安归回来, 立即上前去行礼道:“殿下,这里都是百主簿与秋大人托人运回来的账簿。” 许安归走过去扫了一眼, 就看见这箱子颜色不一样。明显是两个人装上去的。他走到黑木箱子前打开, 拿出一本,翻了翻, 把江狄唤过来,低声道:“这些黑色木箱里的账簿是商户账本,比兵部的账本更加重要,你们要妥善保管。调一些信得过的人过来,十二个时辰戍卫。若是再出了像户部那样走水的事情,我唯你是问!” 江狄连连点头。 许安归又道:“只要是对账对出来不对的地方, 立即发文书去刑部, 让刑部速速拿人。查出来一个, 发一个,让他们立即去拿, 不论是哪里的人,拿了就立即押解回都。让刑部不要压一堆在做事,切勿让那些人接到风声,提前落跑。你且派人盯着盛明州, 他若有任何推诿, 你直接上呈陛下——连带着东宫一起参!有事我顶着。” 江狄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许安归交代这么多事, 好像是打算暂时不来官署了, 忙问:“殿下明日不来了?” 许安归应了一声:“陛下准假, 让我休沐两天。” 江狄想起今日朝堂之上许安归走神的事情,想必是他这些时日太过操心的缘故,便道:“是,殿下回去好好歇着,这事我一定盯着他们去做。” * 东宫许安泽坐在詹士府的大堂上,望着何宣,等着何宣回话。 何宣沉默片刻,道:“北境军饷的事情,多少会牵扯太子殿下。但臣想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事,是殿下不知情的?” 许安泽眯着眼睛:“赵家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第一年军饷就少了,许安归的折子还没到中书省就被拦,后面几年虽然都有上折子,可到底是没有到陛下手中。那些人做事胆子便大了许多。”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只有赵家的事情,您是知情的了?”何宣追问道。 许安泽想了想:“或许下面还有其他人手脚不干净,但我到底是在宫里,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他们替我办事,拿些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何宣踱着步:“这次安王殿下彻查北境军粮饷,其实是要动摇北方世家大族的根基。皇后娘娘的母家赵家起源就是北方,可孙家、马家、余家、吕家也是起源于北方。北方氏族官僚就算不是这个五个姓,常年累月跟五大世家通婚、相互扶持,也跟冠名这五个姓也差不多了。陛下这次力挺安王殿下彻查北境军饷一案……臣以为,这事放长远些,其实与殿下而言,不是坏事。” 许安泽眼眸微眯:“你是说,许安归出头去惹得北方世家大族愤怒,总比日后我登基之后去动北方世家大族要好得多?” 何宣点头道:“眼下南泽归降,看上去轻松容易,其实是北寰将军在的时候已经把江南粮仓占完了结果。南泽本就是强弩之末,被东陵收复是迟早的事情。安王殿下只是接着北寰将军把本该收复的土地收复回来而已。这一次安王殿下攻破南泽,几乎是兵不血刃。八年的休养生息,让东陵粮仓富足。所以,东陵北伐乌族,近在眼前。” 许安泽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望着何宣,让他继续说下去。 何宣继续道:“若是东陵北伐,粮食要从哪里调拨?北方寒冷,粮食储存不如南方,所以这打仗的粮食,还是要从南方调拨。北方五姓家族,一直盘踞在北方,这粮食到底是要过他们手,现在不动手除去他们,难道要等日后打起仗来,再动?或许安王殿下要动北方五姓家族是存了要削弱太子殿下与皇后母家的势力,但其最终目的还要打通南北粮路的畅通。安王殿下不想自己征战乌族的时候,后方补给线出了问题。” 许安泽沉默着,揣摩着这里面利害关系。 何宣停了停,等着许安泽提问。 许安泽问道:“以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做才能在这件事扳回一城。” 何宣低着头,撩起衣袍,跪下一拜:“臣以为,殿下若想在这件事上扳回一城,日后有制衡安王的手段,就应该先让赵家来殿前负荆请罪!” 许安泽身子一震,显然是没想明白何宣的意思。 何宣抬头解释道:“只有赵家先认了错,退了贪污的那些银子,才能继续在北境留存。而其他四姓必然没有殿下这么高瞻远瞩的觉悟,会跟安王殿下把这件事死撑到底。陛下想收复北境土地,不是一日两日了,长在北境地面上的恶疮迟早要拔除,这次这么好的时机,陛下绝不会放过,北境其他四姓是撑不过去的。但是……” 何宣说道这里,停了下来,许安泽抬眸,望向何宣,等着他的后话。 “但是,陛下制衡之策,是不允许北方没有人制衡安王殿下的。陛下不信太子殿下您,也不会全然相信安王殿下。所以只要赵家先行认错,归还贪污银两,陛下一定会从轻发落整个赵家。无论是降职还是暂时的停职,最后都会官复原职!”何宣抱拳一拜,“等到北伐之日,整个赵家,就是陛下在前线的眼线,到时候,陛下就会重新倚重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这一计,眼前或许是让赵家折损了些富贵,可总比被安王殿下连根拔起的强……太子殿下您说呢?” 许安泽向后靠了靠,仰着面,望着屋梁,细细揣摩着何宣说的每一句话。 许安泽成为太子与东陵帝共事许久,多少知道一些东陵帝的心思。 东陵帝需要朝堂上有绝对的制衡,他既不希望太子党强大,也不希望安王强大,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两边都投鼠忌器。 眼下他的势头已经被许安归的归来压得无法翻身。 可何宣有一句话到底是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东陵帝不信任他,也未必全然相信许安归。许都都城靠近北边,许安归若日后真的帅兵北伐,北境几十万大军全部都归他调派,谁知道他打赢乌族之后,会不会起异心挥兵南下,直取许都? 这件事不仅仅是他担心,东陵帝也很是担忧。 所以只要赵家认错,东陵帝一定不会苛责赵家。毕竟东陵帝手上的那些可用之人,都还是寒门出身,即便是调去北境,也没办法把许安归全然弹压住。 日后赵家还要在北境起到一个督战的作用,怎么能这么快就弃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事还真的就必须像何宣所言,立即去找赵皇后把这件事利害说清楚,让赵姓皇后去说服整个赵姓负荆请罪。 * 与此同时,贡院里的会试任然继续,贡院门口守着侍卫,周围三丈之内,都不许有人靠近。 临太傅正带着礼部与翰林院官员在贡院巡场。 这一届会试阳光正好,贡院里温度适宜,临太傅望着贡院里那一颗松柏,负手轻吟道:“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1” * 许安归交代完事情,从皇宫出来,已经是日落西山。 他骑上马,策马直奔郭府而去。 镇西先去通报,郭怀禀与郭睿明听见许安归来了,立即从书房内出来迎接。 权御山河 第200节 许安归下马,看也不看屈身行礼的郭怀禀与郭睿明,直接进了郭府,去了大厅,坐在了正堂之上。 郭怀禀与郭睿明疾步快走,两人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许安归手中拿着马鞭,靠在正堂的太师椅上,眼眸犀利,凝望着站在堂下的郭怀禀与郭睿明两个人,一言不发。 郭怀禀与郭睿明心里知道是什么事,不由得额头上直冒冷汗。 许安归见两人神色凝重“啪”的一声,把手中的马鞭拍在桌上,厉声呵斥:“安王妃可是回了郭府?” 郭怀禀与郭睿明听到这句话,立即跪下了下去,回道:“不曾!” “不曾?”许安归站了起来,提高了音调,怒声道,“那她也不在安王府啊郭太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郭怀禀当然知道季凉不在安王府,也知道是被劫了,那样子远远地看着,像是许景挚做的。可他要怎么张口跟许安归说这个事? 只能咬牙回道:“臣也不知……” 许安归扬眉:“你不知?怎的我府上门房都说王妃出门的时候说是回郭府了?我不过就是跟她闹了些不愉快,郭太师你又何必如此护女心切,替她说谎?” 郭怀禀现在是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那“安王妃”明明是出门私会季公子,许安归一口咬定“安王妃”回了郭府,要郭府交人,他无人可给,这要如何是好? 郭怀禀第一次对季凉代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这件事有了恐惧,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竟然有许多事情,是他算不准,也无法拿捏的。 许安归看见郭怀禀面露恐惧之色,沉下目光,身子向后靠去,露出皇族俾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威压,一字一句缓缓而出:“难不成,是太师觉得这门婚事不好?反,悔,了?” 作者有话说: 1苏轼《送杭州进士诗叙》。 第228章 逼问 ◇ ◎人去哪了?◎ 郭怀禀一怔, 看见许安归一副肃杀之象,仿佛看见了他在战场之上罗刹恶鬼一般的行事做派,心中大乱! 这个距离, 许安归想一掌击毙他,简直易如反掌。 而且, 对皇族不满这么大一个帽子下来, 就算是在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郭怀禀也承受不住,连连摇头道:“殿下!殿下微臣不敢有此心思, 这是陛下的赐婚,微臣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这等想法啊!微臣这个女儿即便是微臣也甚是头疼,昨夜她确实回来了,而后又跑出去了……” “去哪了?”许安归见郭怀禀开始慌了,便立即加重了气息。 “郭府上派出去的随从说若水去了万金河,上了一艘画舫……画舫就开走了……”郭怀禀说完, 立即道, “微臣已经派人去追那艘画舫了, 相信很快……” 这话还没说完,许安归当即就起身快步出了郭府, 对镇西道:“牵马!” 留下郭怀禀与郭睿明在身后面面相觑。 “这安王殿下是走了?”郭睿明还没反应过来。 郭怀禀愣了许久才道:“走了。” 郭氏父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可郭怀禀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事,他长吸了几口气,努力稳住了心神,沉思了片刻, 才摸着胡子, 慢声道:“可能,殿下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安王妃……” 郭睿明没明白什么意思, 只听郭怀禀接了一句:“可能, 安王殿下从一开始就知道嫁过去的不是郭若水。” 郭睿明更没明白老太师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郭怀禀看着郭睿明还没明白, 解释道:“方才殿下看起来虽然急迫,可到底是没想我们郭府交人,我只说了句画舫,殿下就急急忙忙走了……看来他只是来问安王妃的去处……” 郭睿明垂眸沉思着,喃喃道:“……殿下只想来郭府问清楚下落。可是,父亲……安王殿下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有王妃下落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郭怀禀也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一点,整个郭府的一举一动已经被许安归全盘掌握,他不发难,是觉得没有必要,亦或者是还不到动他们的时候。 想到这里,郭怀禀身后一阵发凉。 * 从季凉上画舫被劫那件事发生开始,整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郭府根本还没想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仅郭府猜不到,就连季凉自己也猜不到许景挚到底想干什么。 她自从八年前决定要进入许都开始,没有一日不操心。 每日有成堆的信息要看,有成堆的事情要她拿主意,还要谋划与各国军营的锦囊,必须让自己的谋划是雪中送炭之举,她才能博得军营的信任,公子季凉才会有知名度。 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运筹帷幄,弹指间就能摆布战局的病弱公子。 这些年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她被许景挚困在身边,没有藏息阁的消息可以看,许都消息全被封闭,她如同盲人行路一般,内心焦灼。 许景挚手上一边做着莲花灯,一边抬眼看了看坐在身边沉默的季凉,道:“你着急也是一天,不着急也是一天。何苦为难自己?” 季凉瞪了许景挚一眼。 许景挚见她瞪他,便放开话头与她闲聊:“我现在心情好,你可以问一切你想知道的有关于我的事情。” 季凉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许景挚挑眉嗯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头去做他的莲花灯。 季凉眼眸微眯:“为什么劫我?” 许景挚头也不抬回道:“除了这个问题。” “你!”季凉觉得许景挚在耍她。 “你可以问我,我的那些富可敌国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许景挚提示季凉。 季凉蹙眉,试探地追问:“哪来的?” 许景挚回道:“黑市。” “黑……黑市?”季凉显然有些惊讶,但是细细想来,却又不那么惊讶。 宁弘为商贾,若是许景挚有正经买卖,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没有买卖,却依然可以富可敌国,那确实只有从宁弘不曾涉及的黑市赚取了。 既然是黑市,许景挚的产业涉及的就太多了。 就是许景挚回了这两个字,季凉瞬间就明白了许景挚现在在东陵帝国的地位。 他利用了他皇族的身份与权力,掌管了整个帝国阴暗面。 若是说东陵帝是盛着旭日冉冉,坐在朝堂之上的天子。那许景挚,他就是随着晨光升起,而缓缓退出东陵帝国土地,却依然统治者各种无光之地的阴暗东陵帝国的执掌者。 他在暗处,用自己的手段维持着整个帝国的平稳运行。他控制着整个帝国那些脏污、不可拿到台面上来说事情。 季凉不由得想到,许安归在北境缺少军饷的这些年,还能继续在北境苦熬,或许其中就有许景挚的功劳。 不然北境苦寒,军饷不足,百姓生活艰苦,为何没有土匪占山为王,圈地成国?也没有流寇军变,要北下反噬许都? 许景挚说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代替整个东陵帝国与以季凉为首的整个军门议和。 这么说,他手上其实是有一些关键性的证据,可以让那些在东陵朝堂上的核心人物,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这里,季凉似有犹疑地问他:“你知道郭府到底为什么追杀苏明哲吗?” 许景挚冷声回答:“我说过了,我只回答有关于我的问题。” 季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你想当皇帝?”季凉对许景挚显然没有什么问题好问。 从她设计来许都之初,她就没有把他考虑在内。 其实也没必要考虑在内,他若是腿好不了,也不可能动当皇帝的心思。 当皇帝其实是很辛苦的事情,腿不方便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季凉这些年来感同身受。任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心情,傍着腿的残疾,还要硬坐在那个位置上因为残疾被人说三道四。 他若是腿好了,有心夺嫡,他也跟她明确表态了——若他当东陵帝,愿意跟所有军门协商解决“朝东门”事件。 毕竟那件事不是他主导,他若真当了皇帝,那必然是太子与现任东陵帝全部都被他给推翻。既然是推翻了的政权,给活着的人一些抚慰,既可以收拢军门之心,又有一个知错能改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所以能问的,只有他想不想当皇帝这一条了。 正如许景挚自己所言,只要他当皇帝,季凉现在面临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不用天天活在惊恐里,不用天天算计别人,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许景挚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季凉会问他这个问题,手中的动作停了,抬眸看向季凉,认真地回道:“看心情罢。” “啧啧,一点都不诚实。”季凉鄙夷地说道,“不想当皇帝,你治什么腿?” “那你治腿,是因为你想当皇帝了?”许景挚反问,把季凉问得哑口无言。 确实,这么一想,把腿治好与当皇帝确实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知道我的腿有伤?”季凉忽然反应过来。 “知道。” “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伤的?” 许景挚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剪刀:“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压根就没听?你的事情,你问我?” 季凉哦了一声,他不回答与他无关的问题。一时间她也想不到什么要问的,只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纱布,从廊椅上拿起一把剪刀,学着许景挚的样子,剪了起来。 许景挚内心是无语的,真不知道这丫头是聪明还是蠢。话都问到这里了,她就不知道换个角度问? 她可以问他,他的腿是怎么断的啊! 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答,为了救她。 他不想无缘无故地跟她说起这些,不然好像他劫她,就是专门为了告诉她,八年前,是他把她从大火里救出来,替她挡了一掌,跟她一起断了右腿。 只不过他受的伤比她更严重。 他本就没想要她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是她问,他就一定会说。 现在这个死丫头问到关键地方居然不问了,弄得许景挚一阵心塞。 季凉剪了几片花瓣,拎了起来,问:“这样行吗?” 她问这句话的样子,宛若初雪轻盈漫步到人间,不带任何尘埃,满脸满眼的无知与认真。 许景挚被魇住了一瞬,就回过身去扶着石柱顺气,不敢看她。 “你怎么了?”季凉见他反常,伸手想要去抚他的背。 权御山河 第201节 许景挚连忙站起身来,避开她的手,放在他腿上做好的莲花灯骨架滚落在地,剪好的一串纱绫也四散开落下。 季凉收回手,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 这话问出口,又觉得不对,若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他与那些花魁一夜春宵的时候,是如何躺在一起的? 季凉忽然明白了,他是不想她碰他。 许景挚没有解释,跟在一边的江湖见状连忙上来把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季凉惊奇的发现,许景挚原来是可以不依靠拐杖站立的。 第229章 追寻 ◇ ◎这船有问题!◎ 他里面穿着绣着金线掺着暗绿色线孔雀纹路的白色锦袍, 外面套着一层浅碧色用银线秀了斜纹的轻纱,薄荷绿的涡纹要带上挂着一枚白色的玉佩,随着他方才起身的节奏, 缓缓晃动。 他脊背笔直,站立的时候, 自有富贵优雅萦绕。 夕阳红光打在他三分与许安归相似的侧颜上, 竟然也有一种俊美让天地为之羞涩。 她坐在轮椅上,仰望着许景挚。 他站着的时候, 也是头顶天地,脚踏四方男儿。 “你……饿么?”不知道是夕阳还是他羞涩,脸上一片红晕,说话有些不利索。 季凉抿了抿嘴,低头望着手中的纱绫,道:“还好。” 许景挚回望着她, 他知道他避开她的举动让她有些诧异, 但是他不想解释。 “去用饭罢。”许景挚没再看她, 而是自己缓缓地向膳厅走去,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小心翼翼。 江湖把地上掉落的东西捡起来,向季凉微微欠身,去追许景挚了。 站在一旁的凌乐推着季凉跟上。 “凌乐,你有没有觉得, 他好像挺讨厌我的?”季凉若有所思地问凌乐。 凌乐抬眸看了看许景挚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 没有回答。 晚膳依然是三个人吃二十几道菜,每一样菜都做得精致。许景挚吃东西教养很好,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皇宫里养出来的孩子。 食不过三, 筷子与盘子接触都没有声音。 吃饭的时候, 身边有人伺候,他目光落在哪里,伺候用膳的侍女便换什么菜到他面前。 季凉中午吃得少,晚上要跟许景挚出去看花灯,需要体力。 季凉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目光在一盘蛋包里脊上停了一会,便立即有侍女上前去把季凉看过的菜取到了她面前。 季凉惊奇,这侍女怎么就知道自己想吃这个。 许景挚看了一眼却道:“那道菜是用鸡蛋打碎了煎成皮的模样,在里面包了脆藕与肉,吃起来很是清脆爽口。” 季凉目光一直在那个帮她挪菜的侍女身上,那侍女看见季凉一直看她,立即跪了下去,颤声问道:“请姑娘赎罪。” 季凉轻叹一声:“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那侍女依然诚惶诚恐道:“奴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为宁王府的尚膳女官。” “你起来罢……”季凉弯腰去拉她。 侍女却是跪着后退了一步,等着许景挚发话。 许景挚低声道:“起来。” 听见许景挚说话,那侍女才站起身来。 季凉望向许景挚,许景挚没有看她,却知道她在看他,解释道:“王府的规矩而已,你不用这样看着我。” 季凉现在才知道,她在许安归身边,是多么的自由。 这样吃饭,即便是季凉想好好吃,也不敢随便看了。 用完膳,天边已经只有一道红晕,整个浅州城里仿佛有天光降临一般,明亮至极。 许景挚出去还是拄着拐,江湖江海手上拿着几个五颜六色的莲花灯,凌乐推着季凉。这座宅子,离浅州城的主干道不远,占地极广,还未走到院门外,就已经听见了外面人声鼎沸。 许景挚看似只带了江湖江海,但凌乐能感觉到周围有不少人藏在暗处跟着他们。 进入主干道之后,季凉就看见人群川流不息,都在往一个方向走。 季凉很是好奇,这群人都在往哪里走。 许景挚似是知道啊她心中所想,开口道:“他们是在往芙蓉桥方向走,听说今年浅州祭花神,做了一个高达十丈的花灯。每一片花瓣,都会动。据说里面还有人,排了节目。” 季凉侧头看着许景挚,五个人便隐没到了人流之中。 * 许安归在郭府得到了消息,先是回了安王府,问月卿知不知道季凉没有回季府的事情。 月卿回道:“早上去药铺,药铺的人说了。” “藏息阁有她的消息吗?”许安归又问。 月卿点点头:“藏息阁的人到现在只知道她上了画舫,画舫连同画舫上人,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许安归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可能坐着画舫去了别处?” “有可能,许都的港口都有藏息阁的人,他们都没看见人。应该是出了许都,去了御神河岸边的某个地方。”月卿蹙眉。 “她……不会有危险吧?”许安归幽幽地问了一句。 月卿蹙眉道:“有凌乐在,不会。但她身子不好,手脚不方便,若是被人强行捆住,即便是凌乐也很难带着她脱身。” “画舫太小,进入不了御神河道。”许安归眯着眼睛,总觉有什么事情在眼前一晃而过,“他们若是顺流而下,应该是要换一艘大一些的船才能从御神河过。” 比画舫大一些的船?! 许安归猛然想起那日策马狂奔到御神河边,看见的那艘挂着“白”家旗号的货船。 他立即问道:“藏息阁有没有最近许都港口进出货船的记录?” 月卿想了想:“这事要回季府让平伯找人来问。” “走!”许安归立即转身。 月卿其实心里很没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凌乐与季凉就算暂时被捆住,无法脱身,凌乐也会想办法自己先出来,找藏息阁搬救兵。 眼下,许都周边的州县宁弘经营的场所都用信鸽回禀说没见到凌乐与季凉,两个人连带那一条船上的人都消失了。那船上不止只有凌乐,还有江湖第一毒仙,整个船上的女子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怎么就能消失地干干净净呢? 事情虽然着急,许安归不能让安王府其他人看出什么来,只是交代亲兵,让他们把清风朗月两处院子看好了,谁都不许进来,每日照样送饭。 自己带着月卿,坐了一辆马车,去了季府周围的宅院,再从宅院的密道进入季府。 许安归这才知道,宁弘为保护季凉的安全,把季府周围两里地的宅子都买了过来。 月卿带着许安归到了季府,密道的出口处在一丛木芙蓉围绕之下的土地。 月卿从木芙蓉花丛里翻出来,季府里面就有人过来接月卿。来人看了一眼月卿身后跟着的人,微微蹙眉,似有责怪之意,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带他从密道来?” 月卿回道:“情况紧急。” 这话整个季府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季凉丢了,整个军门复兴的主心骨就丢了。那人便也不再说什么,直接领着月卿去找平伯。 平伯看见月卿,本有什么话说,但是看见许安归跟在后面,便稍微敛了敛,向许安归行礼:“安王殿下。” 许安归摆手:“先说事。” 平伯点点头道:“藏息阁已经着人顺着御神河河道去找人了。排查过许都外御神河口所有的往来货船。没有一艘货船往来是有问题的。” “没有?!”许安归只是一惊,便稳了稳,又问道,“白家的船也是?” “白家?”平伯微微蹙眉,不知道为什么港口那么多货船,许安归独独只问白家。 平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许安归与月卿请到了季凉经常去的书房。书桌上摆满了书册与信封,都是刚拆封的。 平伯把港口货运的船只册子拿出来,递给许安归。 许安归接过来一目十行翻看着。 平伯道:“殿下所说的白家的船是扬州米商的船,每五日便有一艘入都。昨日白家商船是来了,停靠了港口,把货物卸了以后便走了。” 许安归翻到白家货船进出港口的记录,上面写道:白家米船,午时靠岸,戌时启航,去浅州。 确实没错,他那会看见的白家米船,就是戌时左右。 许安归满心期盼,瞬间就落了空。 月卿也不知道许安归为什么对白家货船那么在意,也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手上的记录。 “白家米船顺流而下去浅州了。”月卿问,“有什么问题吗?” 许安归摇摇头,忽然有什么事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立即转身道:“平伯,立即命藏息阁追查这艘白家货船的踪迹!” 平伯与月卿皆是一愣,不知道许安归是看出什么端倪。 许安归解释道:“那日我刚好去过御神河,看见过这艘货船。这艘货船当时刚刚离港,可它并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万金河,在御神河的上游!这艘船离开御神港口逆流而上,一定是去接从万金河出来的画舫了!这艘船,有问题!” 平伯连连点头,立即出去找人去给藏息阁传调令。 月卿蹙眉:“我们要去浅州找一找吗?” 许安归很是犹疑,回道:“从这里到浅州,虽然不远,但是也不近。沿途上到处都是山野丛林,若是有人打劫,未必会把人劫到城里,可能在中途就下船了。你要知道,那些人劫持的是人数,最少是十五个人左右。一大群人在港口下船,只有引人注目而已。想藏匿踪迹,浅州不是一个好选择。” 月卿点点头,觉得许安归说得有道理。 第230章 寒期起 ◇ ◎寒期起把刚啃了几口的烧饼塞进怀里,立即甩了马鞭跟着那人出了城。◎ 那一夜, 寒期起在万金河的停车场蹲守,终于是看见有两辆马车没有客人回来,就直接被取走了。 万金河虽然是一条寻欢作乐之河, 可到底条件简陋。客人们也不过就是图河上风情,真正要与从船上女子欢好, 他们还是更愿意回到青楼街。 寒期起悄悄地跟着那两辆马车, 一路回到了许都,只见那两辆马车停在了千金坊的前面。 千金坊是许都最大的地下赌场。打着酒楼弹唱的招牌, 做的是赌博生意。 权御山河 第202节 这件事几乎是整个许都爱玩之人都知道的事情。 寒期起在许都住了五六年,对许都这些地下暗桩多少有些了解。那两辆从万金河驱过来的马车,放在了千金坊停车场众多马车之中。 寒期起等驱赶马车的人走了,才敢悄悄地走过去,一探究竟。 他先是去那辆比较小的马车查看了一番,跟一般的马车没什么不同, 只是规格比较小, 放在这里日进斗金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他又摸到另一辆比在这里所有马车都要大许多的那辆马车, 一摸之下,才觉得不得了。 为了求证, 他把鼻子凑到马车上闻了许久,才心中暗道:没有油漆味,是黑漆木! 马车通体漆黑,木质醇厚, 是上等的黑漆木所制。 这种生来就是纯黑色木材, 在东陵帝国产量及少,一般都是从南泽海上、从更远的外国运输而来。 黑漆木价钱昂贵, 一般都是用来做一些家具, 没有哪个人会把这种昂贵的木材拿来做马车这种及其容易消耗的物件。 再者, 马车宽大,需要的木材就更加宽厚,能做马车的黑漆木生长年限长,不易养,宽厚的黑漆木要比市场上那些打成家具的黑漆木卖得更贵。 在许都里,能买得起用黑漆木打造整辆马车,恐怕用指头数都数得过来。 寒期起摸了又摸这马车,确定这马车制作都是上乘工艺,这才确定这辆马车的主人身份不一般。 想到那个蒙面女侠客所言,这辆价格不菲的马车,很可能就是藏息阁主子所乘坐的马车。 他靠在马车车轮上,暗自寻思这件事。 恐怕藏息阁主人是遇险了,才没有来赴约,而绑架的人,势力也是不容小觑。能在藏息阁的眼皮底下获得消息,并且准确无误地在万金河上绑了藏息阁的主人。 这人若不是有藏息阁一样的情报能力,就是比藏息阁的势力更大。 寒期起眯着眼睛,摸了摸胡茬的下巴,心中纠结了一阵,最后他还是决定帮藏息阁一把。 他算是半个江湖人,替盛明州办事的时候少不了要问人打探消息。 藏息阁在江湖上的口碑一向很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很多事情,藏息阁都是以打探消息为主,并不会强迫提供消息的人为藏息阁做些什么。如果有必要,藏息阁甚至是会暂时收留一些消息的提供者,为他们提供庇护。 在寒期起眼里,藏息阁虽然是一个民间组织,却是有自己的原则。他卖一个人情给藏息阁,日后与藏息阁的主人谈入阁的条件,兴许会更宽松一些。 想到这里,寒期起心里暗自计算了一下,便摸向千金坊停车场的边缘,找来一些干枯的草木,堆在马车车帘前,放了一把火。 他看着整辆马车都已经烧着,这才扯开嗓子大声呼喊:“着火了!来人啊!着火了——” 喊了两声,千金坊停车场里的看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进坊内喊人来灭火。 火势起得很快,马上挨着的马车就被火苗舔舐,车上窗帘、毛毡这些易燃物先着火,随后整个马车就燃了起来,汹汹烈火,在停车场里快速的窜行。 寒期起趁乱从停车场里溜走了。 这一场火起的突然,前后左右连烧了十几辆马车才算结束。 千金坊为了防止客人们所有马车受到牵连,来人灭火的时候,就早早地派人把其他马车挪开,留出空地。 这一挪,马车便乱了。 京兆府尹公良毅闻声赶来,查看了现场,看见烧了十几辆马车,人没事,便也放心了。 千金坊内的客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有些被烧了马车的客人,要求公良大人为他们主持公道,说一说这马车是不是应该由千金坊来赔付。 千金坊的管事自然是不肯,直说道,千金坊的内外火烛都是有专人管理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起了火?一定是有贼人故意纵火,引起混乱,好趁机摸些东西。 千金坊管事这话一出,立即就有人去摸自己的腰包,果然少了银钱,又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一时间,场地里面吵杂四起,那些人你一嘴我一句嚷嚷地公良毅头疼。 没办法,只能先让千金坊今夜关门,让没被火灾波及的客人先回府。客人们领马车,陆续走完了,还有两辆马车放在边上无人问津。 一辆马车窄小,来千金坊赌钱的人不会买这么逼仄的马车坐,会叫人瞧不起。 另一辆马车是黑漆木做的,放眼整个许都,没有几个人买得起。更不敢有人去冒领了。 公良毅万万没想到,来千金坊查火灾,还能查多出来两辆无人认领的马车。千金坊管事看那两辆多出来的马车,不敢啃声。 公良毅看了一圈,才看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两辆马车无人认领,他把目光投向千金坊的管事:“这两辆马车是你们这客人的?” 千金坊管事怎么敢胡说,公良毅不是蠢人,他只能上前一步,回道:“千金坊有马车的客人都走了。” 公良毅扬眉:“这两辆马车是如何放在你们千金坊的?” 千金坊管事颔首:“小人也不知……兴许是哪位客人借地暂放一下。” 公良毅挑了挑眉,对身边的衙役说:“既然这两辆马车无人认领,就带回京兆府去,贴出告示,看看有没有人来认领。” 衙役点头,立即去找人把这两辆马车带回了京兆府。 千金坊的管事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京兆府把马车拉走。 这事闹了到大半夜才收场。 次日,京兆府就贴出告示,说昨夜在千金坊后面的停车场起了一场大火,有两辆马车无人认领,请看到告示的人相互转告,若是有人丢失了马车,来京兆府认领。 马车这种东西单价不比马贵,但是确实非富贵人家用不起的。 马的价钱本身就很昂贵,府上养马需要建造马厩与雇佣养马马夫。若是用马车,府上最少都是养两到六匹马才行。 不仅要养马,马车本身也是一个损耗品,维护的费用极高。 所以,这个告示贴出去,许多人都只是看看没当回事。 藏息阁有专门的人每日来京兆府门口蹲消息,京兆府寻找车主的事情一贴出来,立即就有人回藏息阁禀报。 这条消息很快就被送到了季府,季凉经常用的书桌上。 可藏息阁每日送来的消息大小事情,事无巨细。跟着那条消息一起送到季府的,还有许多张封好的信封。 季凉不在,没人会擅自拆信封。 许安归坐在季府的书房之内,看着那些每隔几个时辰送来的一沓书信,沉默不语。 * 季凉在万金河被劫的那一夜,千金坊因为火灾丢了马车,当夜处理完车场失火时间,管事就想立即着人去给在浅州的许景挚通报。这件事是许景挚亲自交代的,出了任何差池,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可担不起。眼下城门已经关了,再急的消息也只能第二日出城。 第二日一大早,千金坊内派出了人,快马加鞭的赶往浅州。寒期起早早地就雇了一匹马,在千金坊外等着千金坊的人去传消息。 果然一大早就看见千金坊有策马直奔城门,寒期起把刚啃了几口的烧饼塞进怀里,立即甩了马鞭跟着那人出了城。 * 浅州的祭花神是由来已久的活动,浅州盛产鲜花与蜂蜜。只有花田繁盛,浅州城的百姓才算是丰收。所以浅州一直都有祭花神的习俗,祈求花神庇佑花朵,让它们朵朵艳丽绽放。 浅州是花都,祭花神自然是要把整个浅州最好的鲜花呈报给花神,感谢花神恩赐。 即便是夜晚的浅州大街上,也是百花争艳,街道上到处弥漫着花香。 许景挚带着季凉,是逆着人流而行。 他好像并不打算带着季凉去看浅州城里那个立在河面上高大十丈的大花灯。 许景挚拄拐,走在前面,自然有一道人墙,围绕着他,替他开路。 季凉坐在轮椅上,由凌乐推着,跟着许景挚逆流而上。 走了许久,季凉才看见许景挚来到了河流的上游,河里停着一艘小船。原来他不是不想去看,而是不想站在岸边被人挤着看。 许景挚示意季凉凌乐跟他一起坐一条船,随行护送的人在周围几艘船上。 船夫缓缓地推动小船,小船在水中划开一道道波纹,向着花神灯行去。河面够宽,除了他们的船,还有许多船在缓缓地向街区中央的河道涌去。 许景挚把拐杖横放在腿上,人坐在船边,眼睛望着花神灯的方向。 季凉望着许景挚,他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太神秘了,就跟那个还未出现在她面前的花神灯一样,叫人看不清。 第231章 真相 ◇ ◎你想知道八年前朝东门的真相吗?◎ 许景挚知道季凉在看他, 他的心跳没缘由地开始加速。 河岸上虽然吵杂,可是河中央的船上却是清静许多,只能听见水波随着船桨下降升起而“哗哗”作响。 凌乐淡淡地睨许景挚一眼, 在这种环境里,他能听见许景挚乱跳的心率, 把许景挚此时此刻僵硬的全身尽收眼底。 季凉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许景挚不想让她碰他,大约也不太想听她说话。在去花神灯的路上, 她都是静静地坐着。 看许景挚看得无趣,她便侧目去看岸上的人群。 越接近花神灯,河边放花灯的人就越多。大多数都是许景挚方才做的那种莲花灯。一盏盏燃着蜡烛的莲花灯放入河里,随着水波荡漾前行,把整条河装裹成了一条五颜六色星河,熠熠生辉。 那些蜡烛被蒙在莲花灯的纱绫之中, 散发出柔和的橘黄色、鲜艳的正红色、翠翠的青绿色、湛湛的天蓝色…… 这些在波浪中五光十色的灯火, 让季凉想到了那场许安归为她准备的烟火天灯。 原来那些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灯火, 是用这些纱绫罩子所做。 许安归,已经有一日没有见到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想他。 “前些时日许都的那场烟火天灯,是我帮他摆的。”许景挚忽然出声,吓了季凉一跳。 这个人真的很神奇, 每每季凉想什么, 她不用说出口,他就知道。 季凉望着许景挚:“你的主意?” 许景挚回头看向季凉:“他的主意, 我帮他做的。他从前来过这里, 见过这里祭花神, 觉得这里灯海甚是好看,他心里早就谋划好了要做一场那样的烟火天灯给他的母妃看,只是后来出了事,他没机会。便把这场独一无二的烟火天灯,送给了你。” “在你心里,你跟他是什么样关系?叔侄?朋友?”季凉问道。 许景挚毫不犹豫地回答:“兄弟,战友。我与他虽然有叔侄的名分,但在我心里,他是我的兄弟,可以出生入死、交付性命的那种。” “许都的刺杀,不是你做的。”季凉这话没有疑问,却是想向许景挚求证。 许景挚道:“不是。” 季凉点点头,难怪许安归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许景挚,他们私下的关系,要比她想得更加深厚。 既然这刺杀不是他做的也不是太子做的,那便剩下一个人获利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河岸上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季凉抬头望去,只见前方有一处灯火通明宛若高楼的巨型荷花灯在河中央缓缓绽放。 河岸边上无数人群跪倒下去,参拜花神灯。 花神灯绽放之后,每一个花瓣上都站着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她们穿着用鲜花制作的衣裳,舞动着身子,跳着祭祀的舞蹈,向花神献礼。 许景挚望着花灯上的那些献舞的花神女子,道:“那些女子是花神的使者。浅州人认为,只有美若天仙的女子,才有资格接近世间万花之神,只有心地纯良的人,才有资格成为花神使者。她们很小就进入了花神殿,在那里接受向花神祈祷的课程。她们要把自己的这一生奉献给花神。” 权御山河 第203节 “老了的花神使者,要怎么办呢?”季凉好奇地问。 “她们活不到那个时候。”许景挚回道。 季凉不解地望着他。 许景挚眸光里有光波流动:“这种靠天吃饭的营生,哪有年年都能丰收?若是老天不赏饭,浅州城大旱或者阴雨连绵,她们就会在祭祀花神这几天坐着那朵莲花灯,在御神河上与莲花灯一起沉入河底。生祭花神。”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头去,望着那巨型莲花灯上妙龄女子。 最美妙的年纪坐在最华丽的灯上跳着最神圣的舞蹈,却只是昙花一现。她们的一生宛若浅州城里千千万万的花朵一般,美丽易碎。 季凉不敢相信,那些在河岸上跪下虔诚拜花神的那些人,会如此冷漠。 “你想救她们?”许景挚侧目看向季凉。 季凉回望许景挚:“可以吗?” 许景挚又看向河面上花神使者:“救了她们,还会有新的花神使者。除非浅州不需要依靠花朵与蜂蜜为生。你想救她们,救所有人的浅州女子,就只能让上面下令,退花田还农田。她们的命运不在你我手上,而在于那位的手上。” “东陵帝……不知道吗?”季凉蹙眉。 “皇兄当然知道,他甚至身为太子的时候,亲自来看过浅州的祭花神。”许景挚望着那盏巨型的莲花灯,“与他而言,这些人的性命如蝼蚁一般,只要死几个人,能让天下国泰民安,那便是值得。” “八年前那件事,也是这样吗?”季凉冷冷地望着许景挚,“只要闹事的军门死绝了,就不会有人再掣肘他的新政了。” 许景挚淡淡地望着她:“不只是皇兄,任何一个接任那个位置的人,都会找个机会弹压军门。军门落败,是意料之中。只是各自的手段不一样罢了。你不必憎恨任何人,所有的事情,就跟祭花神一样,有因才有果。那些死在朝东门外军门不过就是跟这些花神使者一样,若他们死了,能够保下边境千万将领,那他们就死得其所,他们拯救的是更多的人……” “啪”的一声,季凉一巴掌扇在许景挚的脸上,没有力气,却听着格外的响。许景挚身边的江湖江海手中的剑骤然出鞘,凌乐广袖在腰中一抹,缥缈剑也亮在了手中。 船上的杀气瞬间扩散开,在河面上形成一道道向外扩散的水波。 许景挚伸手,压住江湖的剑。 江湖看了看许景挚,见他面无表情,也没有怒意,两人便收了剑。 凌乐眼眸微眯,也把剑收入腰间。 许景挚冷冷地望着季凉:“你想知道八年前朝东门的真相吗?若你问,我就告诉你。” “我不想听你说!”季凉大声吼道,她隐约觉得即将从许景挚嘴里吐出的话,会将她一直坚守的东西,全部摧毁。 “我不会对你说谎。”许景挚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季凉,“只要你问,我就一定会说。” 季凉藏在衣袖里的手有些发抖,呼吸不自觉地逐渐变得急促。 许景挚宛若一个巨大的黑暗,向她袭来,想拉着她往更深的深渊沉下去。 “我……我要回去!”季凉满眼的慌乱,不敢看许景挚。 许景挚望着她,沉默不言。 “让我回去!”季凉狠狠地盯着他。 “回府。”许景挚看向船夫,船夫立即调转船头,原路返回。 这一路上,季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许景挚望着季涼,而季凉不敢看他。像一只被野兽惊吓的小鹿,无所适从。 许景挚蜷缩在衣袖里的手缓缓锁紧,身子微微向前,似乎想牵住季凉,但他终于还是没再动,而是低声道:“靠岸。” 船夫把船划向岸边,许景挚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船:“江湖送她回去。” 江湖停住脚步,留在船上,江海跟着许景挚上了岸。 船早就驶离祭花神的中心区域,岸边虽然灯火通明,却没有行人,许景挚上了岸,身影隐没在那片灯火之中。 江海跟着许景挚在长街上缓缓而行,看着许景挚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终于是忍不住,跟上前去,低声道:“主子既然喜欢姑娘,为什么不跟姑娘说清楚?反正姑娘与安王殿下也没关系……您若是想要,安王殿下还能为了一个女子跟您反目……” 许景挚仿佛被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定在原地,他缓缓地回过头,用眼角看向江海:“掌嘴!” 江海怔了一下,便一巴掌一巴掌扇着自己,没几下牙齿已经把唇角磕破,流出鲜血。 许景挚道:“以后这话,你给我烂到肚子里。不然,就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是……”江海低声回道。 许景挚走了几步,回头问江海:“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江海摇头:“姑娘没看出来,但是凌小公子肯定是看出来了。” “只要你们不多嘴,凌乐就不会多嘴。”许景挚继续往前走着。 江海把嘴角的血迹擦干,低着头跟着许景挚。许景挚经常以养病为由,在东陵帝各处游玩,浅州游玩的地方他都知道。 江湖看许景挚走的方向,是浅州的青楼街。 浅州的青楼街深处有小班倌人,各个样貌出挑。许景挚进了聚风楼,聚风楼里的了丽妈妈立即上前来给许景挚行跪拜大礼:“殿下。” 许景挚坐在大堂里,道:“清场。” 丽妈妈立即起身招呼楼里的倌人把所有店里的客人全部送走。这些倌人使出浑身解数,或哭或威胁或谄笑,把店里的客人一个一个送出了楼。 许景挚端起手边的热茶喝了一口:“让所有倌人都过来。” 丽妈妈不敢怠慢主子,立即把楼里所有的倌人都喊了过来,包括还没有开过苞的清倌人。 去喊人的时候丽妈妈压低声音交代:“这位是我们聚风楼的主子爷,你们今日若是哪个有幸,躺上了主子爷的床,未来前程就不愁了!你们都给我使出浑身骚劲,把人给我伺候好了!” 第232章 替代 ◇ ◎她的眼睛跟她一样。◎ 众姑娘一听这位爷是主子, 方才被迫赶走客人的不悦立即消失得无意无踪。 聚风楼里的倌人们是专门供达官显贵玩乐,在外的德行调.教的不比名门贵女差。她们一个个端方地站在许景挚面前,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许景挚。 只有一个清倌人, 才十五岁,还没有出过条子1也没接待过客人, 面对许景挚有些胆怯。她站在队伍的最末端, 身子向姐姐们身后一点一点地藏去。 许景挚一眼就看见了那只被惊吓住的“小鹿”,她眼睛跟她一样, 也是圆圆的,像一轮明月。 “那个。”许景挚伸手指了指那个站在最末尾的胆怯的女子。 丽妈妈立即道:“紫香,你过来。” 那个站在排尾胆怯的名唤紫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那是青楼里惯有的走路步伐,尽显腰肢柔软,体态丰盈, 步步生莲。 许景挚没有注意她走路的姿势, 一直看着她满是惊恐的眸子。 “公子。”紫香微微欠身, 向许景挚行礼。 许景挚没有回话,只是拿起拐杖, 上了楼。 紫香惊讶于聚风楼的主子是一个瘸子,愣愣地望着,丽妈妈则是推了推她,在她耳边道:“伺候好了。若是主子恼了, 仔细你的皮。” 紫香这才回过神来, 跟着许景挚上了楼。 许景挚去的房间,是聚风楼一直准备着, 从未有人进去过的房间。每日丽妈妈都派人来打扫, 从不敢懈怠。 直到今日紫香才知道, 这个房间是专门为许景挚准备的。 许景挚在软塌上坐下,把拐棍递给江海,让他出去。 江海看了看紫香,不敢多话,退出了房间。 紫香依然胆怯地望着许景挚。 “我渴了。”许景挚望着她,说话有了一些温度。 紫香立即上前给许景挚倒了一杯热茶,低声问道:“公子要传些吃食上来吗?” 许景挚想了想:“叫些喝酒的小菜,热一壶酒。” 紫香点头,出门去吩咐侍女去厨房传吃食,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回来,关上门。 许景挚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天幕上的月,一脸宁静。 紫香悄悄地走过去,坐在许景挚的身边,拿起一张毯子,轻轻地盖在许景挚的右腿上:“公子腿不好,盖着些,不要着凉才是。” 许景挚侧头过去,就能闻见紫香身上淡淡的花香。 紫香想躲,耳边响起丽妈妈的话,不敢后退。任由许景挚的鼻息在她耳边、脖颈上来回摩挲。 “多大了?”许景挚低声问道。 “十五……”紫香回答。 “清倌吧?”许景挚又问。 紫香已经被许景挚鼻息扫弄的有些迷离,她点点头。 “丽妈妈没教过你,我问话,要回答。这是规矩。”许景挚眯着眼。 紫香抿了抿嘴,回道:“回公子的话,是清倌。” “为何十五了还是清倌?”许景挚问她。 紫香道:“有几个公子想要,妈妈说吊着他们,可以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许景挚微微一笑。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紫香立即起身去开门,把小菜与酒一一摆在软塌上的矮桌,柔声道:“我给公子一杯斟酒。” 许景挚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她倒酒。 紫香纤纤玉手拿起酒壶,倒了一小杯酒,递到许景挚面前,许景挚道:“你先喝一杯。” 紫香不敢推辞,只能拧着眉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再倒。”许景挚望着她。 紫香不知道许景挚想做什么,诚惶诚恐地又倒了一杯。 许景挚又道:“再喝一杯。” 紫香抿了抿嘴,眨了眨眼睛,又喝了一杯。 许景挚爱极了这种惊恐的模样,跟方才季凉在船上无所适从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确切地说,跟她每次见他的时候,惊恐而又无所适从的样子很像。 无论是在宁王府早膳桌上,还是他去季府把她压在椅子上,亦或者是方才他说他想告诉她朝东门事情的原委的时候,她都是这副模样。 权御山河 第204节 哪怕面对他,她只有惊恐,他也爱不释手。他不敢看她更多,生怕看得越多,心中的欲望就越强大,强大到脱笼而出,涂炭生灵。 许景挚一直冷着脸,让紫香倒酒自己喝,半壶酒都进了紫香的肚子,紫香有些微醺,许景挚才自己伸手去把酒壶拿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下。 这是烈酒,一口下肚,从喉咙到肚子都有一种被刀子拉出一个口子的灼痛,许景挚揉了揉心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紫香明显不胜酒力,坐在对面没一会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许景挚看着她睡着的眉眼,冷漠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稚嫩而素净的脸上还没有染上那些世俗之女的浮华,与季凉清冽的模样很像。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轻柔细腻,仿佛手下这个睡着的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紫香感觉到额头有些痒,稍微动了动头,许景挚收回了手,让她静静地睡。 睡了两个时辰,紫香酒醒了一些,她竟然在伺候客人的时候睡着了!吓得她连忙坐了起来,披在身上的纱衣飘落在地。她看向坐在对面、靠着软垫、手撑着额头睡着的许景挚,舒了一口气。 许景挚的脸印着烛光,忽明忽暗,浓密的睫毛压住了他的眼皮。刀削一般的侧脸与鼻梁,却是紫香见过最好看的客人了。 她下了软垫,捡起地上许景挚的外衣,走向许景挚想把外衣披在他身上,不想手还没接近他,就被他抓住。 许景挚睁开眼,望着她。 这冰冷的目光让紫香有些害怕,可是她看见手上的纱衣却又不怎么害怕了。 她在这楼里听着姐姐们跟她讲述那些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糟践他们的手段,一直对男子有深深地恐惧。 她怕自己也跟姐姐们一样,会遇人不淑。 可眼下,看这位公子,除了要她喝酒,也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在她醉酒睡着了,还把自己的衣服披给她。 这个公子,是一个温柔的人,虽然他的脸上没有一处显得温柔。 紫香笑了,浅州城里的花都不及她笑容艳丽。 许景挚蹙眉:“笑什么?” 紫香颔首,柔声道:“公子是个温柔的人。紫香很是喜欢。” “你喜欢?”许景挚眼眸微沉。 紫香点点头。 许景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喜欢,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紫香的脸红了,低头道:“爷想我怎么样?” 许景挚看着她害羞的神情,脑中总有一张清丽的脸庞重合在她的脸上。若是她,她也会像这样,红着脸,害羞地、轻轻地回答他吧? 许景挚动了动身子,轻轻地一吻落在紫香的薄唇上:“你说呢?” 紫香还未反应过来,许景挚已经把她拉入怀里,缓缓地舔舐她的唇。 紫香从未有过这般及尽温柔的体验。 这个人用他的爱心与耐心,进入她的领地,让她无法拒绝。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柔软的人,让她浑身燃起烈火,让她心如春水。 “公子……” 深吻之后,紫香有些虚脱。 她抓着许景挚的衣裳,躺在他的怀里,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若是他这样的温柔的人,她是愿意把自己献给他的罢? 可这一吻之后,许景挚却没再动了。 怀里紫香那种胆怯与害羞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及近风情的迷情。 他爱慕的那个“小鹿”不见了。 紫香想起楼里嬷嬷教她的那些情.事,她拉住许景挚的衣衫,把自己的红唇缓缓地送到许景挚的嘴边,越贴越近。 她拉起许景挚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间。 许景挚忽然挣了她的手,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推了出去。 紫香摔落在地,许景挚起身要走,紫香惊愕之中,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许景挚的腿:“公子!公子破了我的身吧……你若是这样走了,妈妈……妈妈会打死我的!” 许景挚蹙眉,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见一双惊恐的眼睛里落下一串清泪。 他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惊恐里。 “她不会的。” 许景挚甩开紫香,打开房门,江湖在外守着,他把拐棍递给许景挚。 丽妈妈没敢睡,一直在大厅等着,许景挚喜怒无常的性格,她是知道的,生怕这个清倌没经过事,惹了这个阎王。 果然屋里没什么动静,许景挚就出来了。 丽妈妈暗道不好,那个紫香到底是没出过条子,不会伺候人,惹了这个阎王。 丽妈妈见许景挚从楼上下来,连忙凑过去陪着笑脸:“主子别气,奴再给您寻一个别的。” 许景挚睨了丽妈妈一眼,道:“不必了。撤了她的牌子,养在后院,不许她再出来接客。” 丽妈妈愣了一下,当即明白许景挚这句话的意思,紫香以后养在聚风阁,只为他一个人养着。 这是不是代表许景挚对紫香很满意? 丽妈妈当即应了下来,备了马车送许景挚回府。 许景挚回到府里,已经是三更天了。 刚进府门,江湖就过来,低声道:“千金坊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出条子:古代青楼里术语,如果青楼里的姑娘要出去到府上陪客,就叫出条子。 第233章 潜入 ◇ ◎寒期起?◎ 许景挚蹙眉望向江湖, 立即去了偏厅。千金坊来人一直在府上等着许景挚回来,那人把昨夜发生在千金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许景挚说了一遍。 听到那两辆马车被京兆府带回去了之后, 许景挚暗觉不对。 这事若是藏息阁做的,他还没回来, 许安归就应该已经追了过来。可他回来了, 许安归还没到,就说明这事并不是藏息阁做的。 千金坊着火是巧合吗? 许景挚若有所思, 问江湖:“她睡下了吗?” 江湖回道:“是,清河伺候姑娘睡下了。” 许景挚看向那人:“你明日回去告诉你们管事,无妨。” 说完,许景挚便回了自己屋子。许景挚的屋子与季凉住的地方隔了一层院墙,两间屋子就那么挨着。 隔壁屋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听得见。 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一直听见隔壁园子季凉有轻咳声传来。 他侧目看向江湖:“怎么回事?” 江湖回答:“主子下了船, 姑娘就一直有些气喘。” “找大夫来看过了吗?”许景挚问。 江湖有些胆怯回道:“姑娘不让人来看……而且, 主子走得匆忙, 我们没来得及带府上的医师。” 许景挚横了他一眼:“去外面找大夫。告诉她,不让人看, 我便杀她画舫上的侍女。” 江湖犹疑了一会,硬着头皮说道:“主子这样……恐是会招姑娘更厌烦您……” 许景挚目光冰冷,望着江湖好一会,才道:“先去找人。” 江湖暗中轻叹一声, 抱拳行了个礼, 便牵了一匹马出了后院的马厩,翻身上马, 在巷子里留下一串马蹄声。 斜对面两层楼客栈里面, 正对许景挚宅院的窗户黑着, 开着一条缝。那条缝隙仿佛是一条万仞深渊,向下看去,“深渊”底部,竟然有一只眼睛在窥视着对面宽大的宅院后的马厩。 一炷香的功夫,江湖便骑马带来了一个人进入了宅院。 寒期起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眼眸微眯,脑子转得飞快。 大半夜,有一个背着木盒的人进入了那个宅院,那人看上去年近花甲,不善骑马……是个大夫? 做大夫的半夜被人敲门从床上拽起来是常事,可到这样一个大户人家来看诊却是头一回。江湖带着老大夫,边走边说道:“主子问什么答什么,主子不问便不要说了。” 老大夫连连点头。 江湖把人带到了许景挚的院子里,许景挚听隔壁屋子里的声音丝毫没减,便让江湖过去把凌乐请过来。 凌乐多少知道一些许景挚对季凉的心思,江湖去请,他便来了。 他看见许景挚只是微微颔首。 许景挚问道:“她是有什么顽疾在身上?” 凌乐看了一眼站在许景挚身后颤颤巍巍地老大夫,说道:“痼疾而已,我有方子。” 许景挚又道:“写方子,让江湖去抓药。” 凌乐点点头,跟着江湖去了许景挚的里屋写方子。 方子写好了,凌乐很是识趣地先拿给许景挚看,许景挚见方子上确实都是药材,以防万一,他把这张纸交给了江湖。 江湖知道什么意思,带着大夫去了书房,重新拿了一张纸,把药材的顺序换了位置,又抄了一遍,递给大夫,让他去抓药,多抓几幅药,拿到宅子里熬药。 凌乐回了隔壁的院子,老大夫回去抓药,许景挚跟江海交代,让他立即去传王府里的医师,快马加鞭来浅州。 凌乐回了院子,院子里没什么人,他推开季凉房门,进去又合上。 季凉见他来了,立即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问道:“如何?” 凌乐点点头:“找大夫了。” 季凉松了一口气,许景挚虽然绑她,到底是不是不管她。她一早就观察了周围的人,都是武夫来保护许景挚的,许景挚没有带医师跟随,恐怕是走得急,想不到那么多。 很好,只要有外人能进入这里,她就能想办法让那人把消息带出去。 凌乐低声道:“那大夫不会来几次,宁王已经着人去找宁王府的医师了,快马加鞭,最晚明日就到了。” 权御山河 第205节 季凉点头,又问:“药方给了吗?” 凌乐嗯了一声,眼眸里尽是担忧。 季凉知道他担心她,轻笑道:“没事。” 凌乐知道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低声道:“回去,我会跟师姐说明情况,她不会怪我们的。” 季凉继续在房里断断续续地轻咳,许景挚坐在隔壁屋里听着,无法入睡。 好一会江海才来禀报:“主子,凌小公子给的药方,已经熬好送进去了。属下找其他人问过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止咳的方子。” 许景挚点点头,他有些懊悔自己在船上那样激她。可那些事,他不现在说,等她以后回去了,他就更没机会说了。 没机会了…… 这一夜,许景挚是在软榻上靠了一夜。 天还未亮,清河就来叩门,满脸的焦急,江湖揽住清河,低声道:“主子四更天才睡着……” “进来。”屋里的许景挚显然是一夜没睡。 江湖蹙眉放了人进屋,清河进去微微欠身,道:“姑娘发热了,浑身烧得厉害。” 许景挚当即坐了起来:“知道什么原因吗?” 清河摇头:“不知道,姑娘也没有用什么奇怪的东西。” 许景挚蹙眉,难道是昨夜的那碗药有问题? 许景挚抬眸望向江湖,江湖立即进来单膝跪下道:“属下看着熬的,没有人接近过。熬好了属下还让那大夫尝了尝味道,大夫说没问题。那大夫还在府上住着,也没发热。” 许景挚看向清河:“你先去照看,去冰窖里取冰上来,用冰水给她降温。” 清河点点头,立即退了出去。 许景挚还在来回踱步,大夫尝了没事……那就是她本就体弱,受不得刺激? 他压根就没想到这点,以前看她在马背上拉弓射箭,策马追野兔,从马背上摔下来也是翻个身就自己爬起来了,他从未想过那场火灾会给她的身体带来那么大的负担。 他已经极力在照顾她了,上次去季府带去的小点心,都是他费力替她去找的。 他知道她有腿疾,又代嫁进了安王府,行动不自由,也无法出来游玩,他便想着找些好玩好吃的的东西给她。 他不喜欢吃糕点,可是看见那些官家小姐青楼倌人都喜欢吃,他便想着她是不是也喜欢。于是他命人把整个许都糕点做得好的点心斋的东西都买了回来,自己一口一口尝到吐,才选出了几样他认为好吃,不伤身子的点心。 清晨到晌午,许景挚就那么坐着,等着人来给他送消息。 可是他坐了一上午都没人来告诉他,她的高烧退了。反而隔壁院子里声音越来越吵杂了。 他终于忍不住,对外喊道:“江湖。” 江湖立即进来,他知道许景挚心神不宁,立即问道:“主子要传饭吗?” “去,你去把浅州所有有名号的大夫都给我找来。”许景挚内心焦灼,他少有的说话不利索,“一个……咳……一个都不许漏。” 江湖低头出去办事,他找了府上的许多亲卫去分头找浅州的名医。 只是一个时辰的时间,浅州有名的名医都被许景挚的亲卫从医馆里拉了过来。 他们在季凉住的院子里排起了长队,等着一个一个进去问诊。 清河凌乐在里屋看着,那些名医一个一个来摸脉,摸完了皆是摇头,表示都不知道姑娘发热是因为什么。 直到有一个看起来稍微年轻一些,年级四十岁左右的医者来摸脉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的在季凉的手腕上写下“难”字。 季凉当即咳了起来,头上的帕子掉落在床下,她伸手去抓,不想打翻了放在床边的水盆。 清河见状立即过去把季凉扶好,对凌乐说道:“我去嘱咐人端一盆水来,凌小公子照看下。” 凌乐点头。 清河匆忙出去,季凉当即掀起纱帘,看向来人。 这人模样她知道,枭雨跟她描述过,她低声问道:“寒期起?” 寒期起当即点了点头问道:“藏息阁阁主?” 季凉亦是点点头,她没时间多话,只是道:“无论如何找到安王许安归,告诉他我在这。” 话才说完,清河便端着新的一盆冰水进来,寒期起低着头,季凉放下纱帘,躺回床上。清河又拧了一块冰凉的棉布放在季凉额头上。 寒期起后退一步,深深一拜,对清河道:“抱歉。” 清河叹了一口气,道:“多谢大夫,去门房领一吊赏钱罢。” 寒期起低着头,跟着下人去了门房领了一吊赏钱,原路返回,回到了距离季凉所居宅院一里地外的医馆,给里面守着铺子的药童又是一人十两银子。 他笑着抱拳道:“多谢各位陪我演这一场,我便不多留了。等庆大夫探亲回来,各位也一定要对件事守口如瓶才是。” 整个药铺里的药童皆是点头。 寒期起不敢耽搁,立即去驿站租了一匹快马,向着许都狂奔。 他白日里去周围打听了情况,这才知道那座府邸是宁王许景挚的宅院。 第234章 相伴 ◇ ◎不用你做这些下人的事。◎ 宁王许景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身边是有薛神医护驾, 怎么可能会在晚上去找大夫来府上看病? 许景挚找人来看病,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府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生病了。很显然, 寒期起查到这里,他已经知道到底是谁生病了。而且很有可能这个病, 是那个人装出来的。 那个人既然是藏息阁阁主, 做这种事情,就一定是有别的用意的。 最后寒期起确定, 藏息阁阁主,是想整个浅州的大夫去给他看病,或许浅州的医馆有一些就是藏息阁的暗桩,但是他也必须混进去,一探究竟。 这么聪明的阁主,势力庞大的阁主, 被宁王许景挚绑架的阁主, 怎么看都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见上一见。 于是他四处打听, 看看哪家医馆的坐诊大夫不在馆内,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医馆, 他花重金买通了里面的药童,要所有药童都指他为大夫。 就这样,他被宁王府的亲卫带了宅院看见了季凉。 晌午过后,季凉发热的症状所有缓解, 整个浅州的大夫都不知道季凉发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的脉太难摸。怎么看都是体弱多病,如风中残烛。 谁也不敢轻易给这位姑娘开药方, 他们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许景挚, 那个浪荡子能这么在乎这位姑娘的死活, 一定是因为这位姑娘是他顶重要的人。 只能推脱说自己无能为力。 清河虽然见整个浅州大夫都束手无策,但季凉体热已经降了不少,就知道八成是要好了。便去了许景挚的园子通报。 许景挚听了通报,一直拧着的心终于舒展。 若她发热是因为凌乐的那一剂药,她所图的不过就是想让藏息阁在浅州的医馆知道她在这里。许景挚知道她聪慧,看着她宁愿忍受发热灼热刺骨之痛,也不愿意继续呆在这里了,心里一阵寒凉。 他没有下令让手下的人去看着那些医馆,心里暗自盘算着许安归找到这里还需要多少时间。 夜幕重新笼罩在浅州的上空,祭花神的活动会持续几天。宅院外依旧是灯火通明,那些灯火宛若一朵朵缀在街道上的花,璀璨夺目。 许景挚枯坐在软阁内觉得周围了无生气。 “江海。” 江海进来,他道:“去接紫香。” 江海一愣,但是也没说话,低头退了出去。 许景挚在外面玩得花哨,有一个原则,那便是从不把外面的女子带回府里。 江海没觉得那位名叫紫香的倌人有什么的特别的,甚至那位倌人长得都没有季凉好看。许景挚以前在秦楼楚馆里相好的女子,都要比那个紫香更懂得男女之情。 江海不知道主子最近是怎么了,改口味了? 江湖把紫香带回来的时候,许景挚正在用晚膳。 这一天他念着隔壁,隔壁发烧没退,他根本没心思用饭。方才膳房派人来传话说,隔壁传了一些清粥小菜,他这才让膳房给他也上了饭菜。 紫香今日穿着一身银色锦缎外面套着紫色纱衣,整个人只上了淡妆,一只素钗插在发髻一侧,去了青楼街里那些风尘女的浮华。 她一进来,便向许景挚行了礼,要上前伺候许景挚用饭。 许景挚扬手,不让她上前来。 紫香露出胆怯、不知所措的目光,站向一旁。 许景挚受不了这种目光,低声道:“不用你伺候,你在这里,随便做点什么事,都行。” 紫香沉默了片刻,坐到许景挚身侧的椅子上,柔声道:“那……我陪公子用膳吧。” 许景挚看了一眼尚食女官,尚食女官立即给紫香送了一副碗筷过来。 紫香拿起筷子抿了抿嘴,看向桌上饭菜,目光在一道青豆虾仁面前停住。尚食女官立即上前把那道菜拿到紫香的面前,分了一些在小盘里,放在紫香的面前。然后又把那道菜送回了原来的位置。 紫香加起一颗白里透红的虾仁,放在嘴里细细品了,低声道:“真好吃,是御神河里的鲜虾。” 尚食女官想去提醒紫香在王爷面前用膳,不可以大声喧哗,更不可以说话。但是看见许景挚望着紫香,神情淡然,便不敢上前去说了。 紫香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虾仁,在聚风楼里虽然也有准备这些稀少的食材,可那都是给金主们吃的,她们这些倌人只能在边上伺候金主用饭,自己是不能吃饭跟着客人们一起吃饭的。 她不是聚风楼里的红倌人,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 许景挚看见她吃到虾仁的时候,眼眸里有光,就像那日她吃那个蛋皮里脊一般,忍不住道:“尝尝别的。” 紫香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许景挚,道:“公子觉得哪道菜好吃?” 许景挚扫了一眼,看向鱼汤。 尚食女官立即上前去把鱼汤端给紫香,盛了一小碗放在紫香的面前。紫香尝了尝,道:“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用什么做的?” 许景挚回道:“青鱼。” 紫香好像没见过青鱼,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主子。”江湖进来,看见有一个女子在陪许景挚用膳,着实一愣。 紫香看见江湖在看她,立即放下手中的勺子与筷子。 许景挚看向江湖:“怎么了?” 江湖似有犹疑。 许景挚道:“直说。” 权御山河 第206节 江湖微微欠身:“黑市悬赏榜上,兵部主事百晓与御前侍卫的秋薄的赏金已经高达一千两黄金了……” 紫香在一旁听了身子微微一震。 许景挚向后靠去,手指轻敲着桌面,沉思了许久,才回道:“无妨,只是千两黄金,买不走秋薄的人头。去查查,是谁出的价。” 江湖欠身退了出去。 许景挚吃饱了,拿起绢布擦了擦嘴,伸手去拿拐杖,准备起身。 紫香见许景挚不准备吃了,也立即站了起来。 许景挚回身道:“你吃饱了在来吧。” 紫香确实不能吃太多,因为她要保持纤细的身材。她忙道:“我吃饱了。” 许景挚睨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去了书房。 紫香跟在许景挚的后面,小心翼翼的。 许景挚回头望向她,月光朦胧,人影绰绰,他伸手去牵紫香的手,带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房。 进了书房许景挚坐在书桌前,打开砚台。 紫香立即去帮他研磨,许景挚不悦,抬起头:“你在这里,不用做伺候人的事情。” 紫香放下,退到一边。 许景挚自己磨了磨,开始写些什么。 紫香环顾四周,整个书房里摆满了书与字画。她看着许景挚在写字,小声问道:“公子,我能看屋里的书吗?” “你……识字?”许景挚似乎很意外这个女子识字。 紫香点了点头:“妈妈找人教过。” 许景挚问:“平日里看什么书?” 紫香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回答:“看得都是些话本子……” 许景挚好像是笑了笑:“我这里没有话本子。” 紫香扫了一眼,就看见了《锦》指着那本书道:“这本书也行。” 那本书是讲解锦缎的制造的,内容很是枯燥,许景挚不知道她看没看过,道:“拿去看罢。” 紫香便走到书架前,拿起那本书,从第一页开始翻看。 许景挚没在看她,继续低头写他的信。 紫香虽然识字,这本书到底是讲的是专业深奥的东西,她看不懂,只能悻悻地把书放了回去。又沿着书架看了一圈,这里面的书不是讲治国,就是讲农商,许多书都是手抄本,不在市面上流通。 她拿起一本《治国精略》,是手抄本,封面上的字苍劲有力,如山崖之上的苍松临风而立,下面署名作者是临允。 “临允……”紫香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她拿着这本书,回身望向许景挚,“公子,这本书……是临太傅的手抄本?” 许景挚抬眸,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是当朝太傅、前朝连中三元、十六岁就是新科状元的那个临允?”紫香瞪大了眼睛。 许景挚写好了,捏起手中的信纸甩了甩,回道:“不然是谁?” 紫香连忙把书放下,默默地展平。 且不说这是临允的手抄本,但就是这本书下的署名,都可以让这本书价值千金不换。损了一个角,她都赔不起。 紫香暗自嘀咕,是风月之地的主子,有黑市的消息递入,手中还有临太傅的手抄本……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许景挚看她小心翼翼地把临允的手抄本放了回去,觉得好笑。手中的信已经干了,他找来一个信封,把信用蜡封了进去。 看看天色,黑夜渐浓,他道:“你去休息罢。” 紫香猛地回过身,有些不解:“我一个人去休息?” 许景挚点头。 “公子……不需要我……一起……”紫香说道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只是满脸通红地望着许景挚。 许景挚道:“你去罢。” 紫香不明白许景挚的用意,他到底为什么要把她接到府里,待在他的身边? 不让她动手伺候,让她随意在府中做些事情。她提出的问题,他也会回答。属下来给他汇报事情,他也不避讳她。 他们倒像是两个在一起相处了很久的恋人,彼此喜欢,相互信任。早早地退去热情,只剩下岁月静好,相濡以沫。 紫香被人领着,去了许景挚院子偏殿休息。 她想不明白,因为从未有人会这样对待一个风尘场里长大的倌人。 第235章 放纵 ◇ ◎他什么都知道。◎ 季凉的身子确实如那些大夫心中所想, 但也没有那么难治。除了腿上的顽疾,她的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只是她胃不好,不宜吃陈皮这类太酸的药材。她本身对陈皮这个药材有排异的反应, 一旦吃多了,全身就会短时的发热, 就连月卿也没办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常年给季凉用药之后逐渐发觉她不能用陈皮, 所以月卿给季凉写方子,一直都是避着陈皮使用。 昨日凌乐给大夫的方子是最寻常不过的清肺散, 其中需要白芍药、人参、升麻、柴胡、天门冬、麦门冬、陈皮、甘草、生黄芩、黄柏、甘草这十一中药材煎熬。 其中一剂陈皮,略微加了些分量,季凉就因为这些陈皮开始发热。 若不是常年给季凉看诊的大夫,是不可能查出原因的。 利用陈皮让全身发热的后遗症就是她的胃火灼一般的疼痛。 晚上虽然用了一些清粥小菜,依然不抵胃里被人拧住的那种痛感。这一晚上她都蜷缩在一起,按着胃。 凌乐在外面, 听着屋里的呼吸节奏, 一直都很急促。 凌乐低声道:“给你烫一个汤婆子?” 季凉嗯了一声。 凌乐转身便出去找外面守夜的侍女, 吩咐道:“烫一个汤婆子。” 侍女立即去厨房准备了一个汤婆子,给季凉送了进去。把汤婆子顶着胃, 才觉得疼痛有所缓解。 接下来的两日,季凉都躺在床上,她本就身子没力,再加上胃痛难耐, 这几日进食就更少了。 许景挚虽然没去看她, 但是知道这几日她一直都没有下床。 他一直坐在书房里,或看书, 或练字, 或召集一些人来开会, 或弃了拐棍练习走路。 紫香一直陪在许景挚的身边,或看书,或绣花,或者在院子里散步。 紫香在宅邸除了不能出这座宅子以外,许景挚几乎不限制她的活动。整个府邸她都逛遍了,偶然来到洛云阁对面的,隔着湖水远远地望着,对面的阁楼,紫香有些奇怪。 这里她经过几次,每次都能看见那里有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门口。 “清泞。”紫香低声唤着跟着她的侍女。 清泞颔首:“紫姑娘。” “那里住的是谁?”紫香问道。 清泞看了一眼,回道:“是一位姑娘。” “姑娘?”紫香心中一动,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有些好奇,不自觉地走上通向洛云阁的长廊。 清泞没有阻拦,本身许景挚也没有下令不让紫香进洛云阁。 紫香缓缓而去,走过长廊,越过湖面,来到洛云阁前。 凌乐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听见一个不常听见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站直了身子。紫香看着这个白衣少年,自有一种脱尘的气质。不似院子里的其他人,看见她都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洛云阁门合着。 紫香有些好奇屋里的姑娘,在门口徘徊。 凌乐蹙眉看着紫香,冷声问道:“何事?” 紫香有些胆怯地问道:“你是这里的守卫?” 凌乐没回话。 紫香又问道:“我能进去吗?” 凌乐不知道紫香是谁,不予理会。 清河拿着药碗从里面退出来,看见紫香在殿门口,下意识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凌乐,一脸不悦。 她立即上前,也没有对紫香行礼,说道:“紫姑娘怎么来这里了?” 紫香能明显的感觉到,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姑娘身份要比她贵重。 因为清河是整个侍女府邸的领班,有资格让她伺候的人,只有许景挚看重的人。 “我不能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紫香下意识地反驳。 清河眼眸微敛,道:“这院子里的姑娘需要静养。紫姑娘若是无事,去别处逛一逛罢。”说完看向清泞,满眼都是责备之意。 清泞立即上前,低声道:“紫姑娘,我们去别处逛一逛罢。” 送客意图何其明显,紫香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直直去了许景挚的书房。许景挚没有说限制她进去,门口的江湖江海便没有阻拦。 书房里有人在跟许景挚汇报,那人看见紫香来,便欠身道:“属下告退了。” 许景挚点点头。 紫香走到软塌上,坐下,不说话,也不再动了。 许景挚望着她,看见她阴沉着脸,觉得稀奇,问道:“怎么了?” 紫香低着头,扯着手中的手帕道:“没什么,就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被人轰出来了。” 许景挚望向跟在紫香身边的清泞,清泞上前低声回道:“紫姑娘去了洛云阁。” 一瞬间许景挚便明白了紫香这般原因,季凉根本起不来床,凌乐不屑跟人说话,八成是清河轰的人。 权御山河 第207节 许景挚难得露出微笑:“过来。” 紫香低着头,红着眼走过来。 许景挚伸手把她揽入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吟:“吃醋了?” “没有……”紫香低着头。 许景挚十五六岁开始就混迹秦楼楚馆,与女人欢愉这些年,早就洞悉女子这些讨男人欢心的小把戏。 紫香这两日在这里陪着他,虽然两人每日说话不多,她有些畏惧他,但他就是喜欢看她这副唯唯诺诺地样子,对她多少还是有些纵容娇惯。不让她做下人伺候她,但是也没有碰她,只是把她当做一般的富家小姐,养在府上。像养一只猫儿狗儿,高兴了抱在怀里揉一揉,哄一哄。 许景挚见她委屈的眼眸湿润,心情大好,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小脾气,我这几日一直在这里,从未去过那里,你没看在眼里吗?” 紫香抿了抿嘴道:“可……公子到底是没碰我……” 许景挚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如何碰才算是碰?这样不算吗?” 紫香脸红了:“这怎么能算呢?” 许景挚扬眉,扭过她的头,薄唇印在她的红唇之上:“这样也不算吗?” 紫香脸更红了,她回身双手抓住许景挚的前襟,羞得头埋在了许景挚的胸口:“公子待我好,我心里清楚的。总想着要拿什么报答公子……公子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我总觉得自己在这里,一无是处。” 许景挚揉了揉她如瀑的墨发,轻叹道:“哪里就一无是处了。你在这里,这里才有人气啊。” “公子很寂寞吗?”紫香抬眸,眼角有泪。 许景挚轻笑了声,伸手把她眼角的泪抹去:“是啊。” “有那位姑娘陪着公子,公子也觉得寂寞吗?”紫香认真地问着。 “正是因为她在,”许景挚眼眸逐渐暗淡下去,“所以觉得更寂寞了。” “那位姑娘是公子心上人?”紫香盯着许景挚。 许景挚回望着她:“你是。” 紫香心里不信,嘴上却说:“油嘴滑舌。” 紫香出身青楼,自然知道若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避而不谈,那便是不想说,不愿意说的事情,再问,只会自讨没趣。 许景挚轻笑着,拿修长的手指点着她的红唇:“我是不是油嘴滑舌,你难道不知道?” “公子打趣我!”紫香从许景挚的怀里挣出来,手却被他拉住。 许景挚道:“别去洛云阁了。” 紫香乖巧地点点头:“好。” * 季凉两日没下床,躺在床上腿有些木,她在没力气也要起来走一走。不然回去月卿又要责骂她。 “凌乐。”季凉看向门外。 凌乐推门而入。 “方才谁在外面?”季凉听见方才外面有人说话。 凌乐回道:“一个女子。” “嗯?”季凉反应了一下,“是许景挚的……女人?” 凌乐没回答,因为他不知道。 季凉想坐上轮椅,凌乐看见她移动艰难,便过来搀扶她。季凉坐在轮椅上,凌乐从边上拿起一块毯子盖在她腿上。 “出去逛一逛罢。”季凉看向凌乐。 凌乐推着她出了洛云阁,走到花园里,一眼就看见许景挚在花园里练习走路。身边跟着一个女子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那女子时不时地露出无垢的笑容,望向许景挚。许景挚回望她,淡淡地笑着。 季凉远远地看着心道:原来他也有喜欢的女子。 许景挚再一转眸,看见了对面不远处凌乐推着季凉停在了小路上。 他脸上淡淡的笑容逐渐收敛进了眼眸,直达眼底。 他缓缓地向着走过去,紫香抬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女子。 那就是住在洛云阁的女子吗?紫香跟了上去。 许景挚走得不快,却走得越来越稳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问道:“身子好些了?” 季凉没有回答他,目光一直落在紫香身上,紫香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季凉,她下意识地向许景挚身后躲了躲。 “公子……” 许景挚睨了紫香一眼,没有理会她。 季凉以为许景挚是害羞,便不再看紫香,回道:“好些了。” “晚上出去走走吧。你与我一起。”许景挚轻声道。 季凉抬眸看向他。 许景挚又补了一句:“大约晚上,他就来了。” 季凉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应了。 凌乐推着季凉往回走,低声道:“宁王殿下知道前几日你发烧,是我们用的计。” “嗯,”季凉望着沿路而过的春兰花儿,轻声道,“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阻拦。” 第236章 神明 ◇ ◎他带着所有光明来接她。◎ 紫香看着季凉离开, 侧头向许景挚看去,只见许景挚的眸框微红,她轻声问道:“那位姑娘, 要被人接走了吗?” 许景挚缓缓闭上了眼睛,全身有一种大地龟裂的撕扯, 蔓入骨髓地镇痛了起来。 “公子……”紫香不知道许景挚为什么这么难过, 上前一步,想要牵住他的手。 许景挚却抬脚, 自顾自地回了书房,仿佛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人。 傍晚,用完晚膳,许景挚来到洛云阁,他的手上拿着一件桃花为底的淡粉色披风,接季凉出去。 他站在门外, 等清河给季凉换衣服。 今日清河给她准备了一身桃花粉净面的丝绵长裙, 外面套了一件雪白地烟罗薄纱, 云鬓之上只有一只粉玉雕琢而成的桃花簪,一半头发披在身后, 显然一副闺阁内小姐的模样。薄妆轻点,红唇一抹。 清河推着季凉出来,晚霞给她的镀上了一层金边,许景挚手缓缓握紧, 走上前去, 把手中的披风递给清河,转身便走。 清河把披风给季凉系上, 跟着许景挚出了门, 两人上了马车。 今日是祭花神的最后一日, 街上比前两日更加热闹,河中的五颜六色的莲花灯飘飘荡荡地往下流去了。 许景挚坐在马车里,从身边拿起一盏莲花灯放入季凉的手里:“我们一起去把灯放了。” 季凉问:“那位姑娘不来吗?” 许景挚微微一愣,才想明白她问的是谁,没有回话。 季凉见他不想提起下午她见过的那位姑娘,便也不再问了。 他们依然是逆着人群往上游人少的地方走。许景挚撩着车帘,看着外面人流渐弱:“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拿拐杖,而是自己靠着双腿下了马车。 季凉则是从车壁下来,凌乐推着她来到河边。 许景挚给自己手中的那一盏荷花灯放入一只蜡烛,蹲下去,把花灯放入了河水里。 凌乐看了看问季凉:“你要放吗?” 季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莲花灯,是许景挚做的,纱绫与竹架贴合的一丝不苟:“帮我点一根蜡烛罢。” 凌乐看向江湖,江湖立即把手上的蜡烛递了过来。 季凉接过烛火,放入莲花灯里,莲花灯立即绽放出粉白又带着点昏黄的光芒来。凌乐把她推向河边,她弯腰把荷花灯放入了河里,她的灯与许景挚的灯一前一后向下游更多花灯飘去。 许景挚双手拢袖,望着那两盏花灯许久,才道:“我们走一走吧。” 然后自己向前走去。 凌乐推着季凉跟在后面。 五个人,漫步在河边,无人说话,只能听见潺潺河水撞击岸边的声音。 最后许景挚上了一座拱桥,面向许都的方向,站定。 凌乐也推着季凉一起面向许都,所有的灯光都在他们的身后,照的他们侧脸萤萤。他们俩并肩而站,身后的光华照不进他们的身旁,桥下波光粼粼,桥上幽暗森森。 许景挚侧目看向季凉,他们何其相似,深陷黑暗之中,无法自拔。 许景挚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封,递给季凉道:“你不想听我说,我写了下来。你按照你的方法去查,查到了之后打开这封信,看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季凉蹙眉许久才伸出手,从许景挚的手上接过那封被蜡封的信封。 四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许景挚双手拢在衣袖里,河风阵阵,撩起他的衣袍与发梢。他望着上游的河面,神情悲隐。 季凉递给凌乐:“你帮我保存吧。” 凌乐接过来,把信揣入怀里。 季凉抬眸跟着许景挚一起望着江面,忽然她看见有一点暖光,顺流而下。 暖光越来越近,船体便看得越来越清楚。船头站着一个青衣男子,那个男子出现,周围的灯火宛若看见了神明一般,疯狂地涌向他,把他照得银灿灿,宛若河面上翩翩而落的花神。 他所到之处,本来幽黑的河面黑暗尽褪,他宛若光之子一般,带着所有的光明来接她。 季凉动了一下,双手撑着轮椅两边,静静地等着那个“花神”来到她的身前。 是他,他那张跳出三界红尘之外的脸,任谁都不可能有第二张了。 许安归远远便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季凉,以及站在她身边的……许景挚。 他能站了?他的腿治好了? 许安归看见许景挚站立的那一瞬间,满心欢喜,可目光落在季凉身上的时候,眸子到底是冷了下来。 权御山河 第208节 他缓缓地张开手,对着桥上的季凉。 三日不见,恍如千秋。 季凉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翻过桥栏,纵身跳下。雪白的轻纱在空中绽放成一朵佛莲,带着盛世荣光与她一起落下! 许安归宛若迎接从天光之处诞生的女神一般,郑重,肃穆。 两道光,碰撞在一起,溅起一船的明浪,推着河风缓缓向四周散去。 季凉稳稳地落在了许安归的怀里,忽然发现自己有力气站稳了。她回头望向许景挚,许景挚却已经带着人,缓步离开。 许安归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低吟道:“我想你。” 季凉缓缓地抱住许安归,把自己的头靠向他:“对不起。” * 许景挚一步一缓地向着他在浅州城里的宅邸前进,所有的流光都在他的身后渐弱。 他走了两步,忽然踉跄地靠向旁边的院墙。 江湖江海要上去搀扶,却看见许景挚用一只手撑着墙壁,继续向前蹒跚而行。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也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吸。 他另一只手抓着胸口,仿佛哪里被什么捅了一个窟窿,大把大把的凉风从那里穿过,带走他身体所有的温度。 怎么会觉得这么冷呢? 胸口为什么有呼不出的冷冽,心底为什么有万仞深渊一般坠无终止?为什么不敢看她离开样子? 她跳入河床的时候,浑身幽暗全部退散,而他自己还在黑暗中前行。 许景挚抬起头,望着长街之上,漫漫前路,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同行。 许景挚回到府邸,走进院门之后,猛然咳了两声,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倒在地上。 “主子!” 江湖江海同声喊道,江湖立即上前把许景挚背了起来,背回了寝室。 宁王府的医师已经到了,他替许景挚诊了脉,又下了几针,许景挚才缓缓转醒。 “殿下这是……” “出去。”许景挚不想听。 老医师愣了愣,缓缓起身一拜,退出了寝室。 紫香闻声寻来,看见许景挚去了玉冠,头发都披散在身后,身着白色的里衣,里衣宽大的罩在他的身上,显得他身子单薄了许多。 往上看去,只见他目光涣散,脸色苍白。 紫香一脸焦急地坐在许景挚的床边,眼眸湛红:“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 许景挚望着紫香,久久不语。 紫香吓得眼泪直掉:“公子,说句话罢……说句话……” 许景挚眨了一下眼睛,望着紫香半晌才沉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紫香见许景挚终于开口,脸色渐缓,便乖顺地点点头。 许景挚目光落在窗棂之上,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声音宛若春风轻和:“我生在皇家,生来富有天下。我生在最富贵的地方,也生在最冷漠的地方。在那里,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尽可能的去争夺权力。我有八位皇兄,七位皇姐。他们几乎都跟着我的父亲战死沙场。十五个兄长姐姐,死得只剩下我与三哥两个人。” 紫香蹙着眉,轻轻地握住了许景挚的手。 许景挚继续道:“我生得晚,没机会上战场。三哥更擅长谋略,身子不好,他也没怎么上过战场。他一直跟着父亲坐镇后方分析战况。三哥是一个天生的谋略家,他为我们谋得了东陵的大片土地,然后,东陵立国。” 许景挚轻笑着:“我是父亲的老来子,父亲很是疼我。他让整个东陵最有学问的人当我的老师。在我十岁的时候,皇储之争愈演愈烈,我跪在老师面前,请求解法。老师问我,想做天子吗?我问,会闹得家宅不宁吗?老师笑了,他揉了揉我的头说,你即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便自己做个决定罢。要么去争,要么退出。我想了想回道,那我便退出吧。” 紫香轻声问道:“后悔吗?” 许景挚轻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是看见她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后悔了。我本来想爬上树,把腿摔断,这样就一了百了了。可她出现了,她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跟我坐在一起,问我在做什么,看风景吗?我没回答。她又说,这里风景一点都不好看,到处都是城墙,把什么都给围住了。她跟我说了许多我不曾见过的风景,那时候,我只去过猎场与战场,她说的那些地方,我只在画里见过。她又问我坐在树上干什么。我回答,想摔下去,解决纷争。她认真地看着我,说,纷争不会因为我而结束。她那个时候才六岁,或许她根本就不懂我在说什么,或许她说的是天下战乱,毕竟是她在战场中长大的孩子。她用她胖乎乎的手拉住我,说,摔断了腿,就更没有办法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为什么一定要真的摔断呢?假装断了不行吗?她说她吃讨厌的东西的时候,也会假装肚子疼。” 许景挚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眸中温柔都快溢出来了,好像他的眼前就有一个小胖妞,用她胖乎乎地手拉着他的衣角,一本正经地教他学会骗人。 作者有话说: 唉。 写这本书里所有的主要男配的时候,我都哭过。 写许景挚这段性格侧写的时候,我都快哭傻了。 第237章 溺爱 ◇ ◎所以这件事,只有我来。◎ 十岁的许景挚望着这个胖嘟嘟的小妹妹, 问道:“你是谁?” 小胖妞回答:“北寰洛。” “北寰将军家的……二小姐?”许景挚又问。 “是呀。”北寰洛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许景挚惊讶地说道。 “咦,你见过我?”北寰洛眨了眨眼睛。 许景挚点点头:“我跟父亲去过南泽战场,见过你骑马……” “你会骑马吗?”北寰洛问。 许景挚回道:“会。” “有我好吗?”北寰洛鼓了鼓嘴。 许景挚看着她的包子脸, 笑了:“大约没有罢。” “骑马腿要用力的,你摔断了腿, 就没办法骑马啦!”北寰洛望着他, “我可以教你骑马。这样以后有坏人追你的时候,你就可以骑马跑, 他们肯定追不上你。你若是摔断了腿,就没办法保护自己了!” “你想教我骑马?”许景挚没明白北寰洛在想什么,她大约觉得,只要他会骑马了,别人就追不上他,就不会欺负他了, 他就不会想从这里摔下去了。 “我可厉害了!”北寰洛用自己胖胖的小手, 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两边的发髻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 跳跃着。 许景挚其实想说,他看她骑马的时候,她还需要人牵着马走,怎么现在就敢如此大言不惭地想教他骑马? “你别真的跳罢?我摔过马的!很疼的!”北寰洛又抓住了他胳膊。 许景挚笑开了, 揉了揉她的头, 揪了揪她跟包子一样的小发髻:“那我不跳,爬下去, 坐地上, 你去帮我叫人来, 说我摔断了腿好吗?” “好!”北寰洛笑盈盈地望着他,又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下。 许景挚也小心翼翼地下了树。 那时候的北寰洛还没长个子,六岁的她站在十岁的他面前,就跟一个团子一样。 “你说教我骑马,可要记得。”许景挚看着她,满心欢喜。 北寰洛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御医都说许景挚摔断了腿,许景挚当即就跟他的父亲申请搬出皇宫养病。不知道是不是临太傅找他的父亲谈过,他摔断腿搬出皇宫这件事居然这么的顺利。 北寰将军自那天起,阖家迁到许都,先帝赐府,升迁至兵部尚书。 许景挚出宫自立门户。北寰洛几乎每隔几天就来教许景挚“骑马”,整个许都,除了御医,只有她知道他没有瘸。 她推着他疯跑在院子里,那般放肆的童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一年之后,他的外祖父送来一封信,告诉他,他母亲的死因。 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整个后宫都是谋杀他母亲的凶手与帮凶。 他不能一直这样沉迷安乐,不然他放弃夺嫡,将使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会遭受不幸。 他下意识地望向北寰洛,手中的信被他的手指握穿。 许多事情在许景挚的脑子里回闪——他早就知道在那一日许安泽有计划,疯一般地想要救北寰洛。 为了以防万一,他很早就派人去暮云峰请薛神医在不得已的时候救北寰府一命。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最后让月卿在许都朝东门外把北寰洛给救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让他的外祖父动用朝廷的关系,在事发之前把整个北寰府的人调出了许都。 在得到北寰府的人已经从都外回来,直奔朝东门刑场消息的时候,许景挚震惊不已,他明明已经派人去阻拦北寰府的人回许都,怎么他们还是回来了? 北寰府的其他人救不出去,最少也要让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逃离这一场灭顶之灾。 许景挚毫不犹豫地一人跑到马厩,翻身上马,策马而去,在火海中找到了北寰洛。 可与此同时,一直徘徊在他身旁的刺客也抓到了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即便是他再苦练剑术,也不可能在奔袭中护得北寰洛的安全。 终于,中了旷野埋伏,他替她挡了一掌之后,许景挚自觉自己继续带着她,可能连她都要落难。 他便使了心机,暂时甩开刺客,把她藏到尸堆里,低声告诉她,不要放弃,他已经让神医谷的人来救她了,她不能放弃,要活着。 然后他拖着重伤的腿,继续上马,从南门绕回许都,才进许都大门,便坠马昏迷。他的外祖父是前金吾卫将领,驻守南门的城门军发现来人是许景挚,便立即把他背回了宁王府。身后追击的刺客见再无机会,便藏匿了身形。 再醒来的时候,薛灿已经再帮他处理右腿伤势。薛灿告诉他,若是想痊愈,就必须趁现在把右腿打断,让整个右腿重新生长,好在他才十五岁,这时候打断痊愈的机会要大很多,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这期间,他派人去朝东门刑场找过北寰洛,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找到。 北寰府的其他人尸首也都没有找到。 许景挚立即着人给神医谷去信,直到一年后神医谷薛神医回信,简述了北寰洛在神医谷养伤,但她已经记不清楚朝东门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 甚至……也记不起许景挚。 许景挚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她的下落,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没关系,她不记得,等他腿养好了,再去与她相认,也是好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费尽心机接管整个帝国黑暗面的那八年里,她为了替所有在朝东门里冤死的军门翻案,负重前行了那么远。 她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撑起了整个军门的希望,她前行的路上,鲜血淋淋。 她甚至毫无准备地就那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即便是她用了易容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权御山河 第209节 她是罪臣之女,他怎么能让她活在危险之中? 那个看过她身后被火灼伤的侍女,必须死。 任何有关于北寰洛的消息,都不能从他这里流露出去。 “殿下,”紫香见许景挚不讲了,深思缥缈,“后来呢?” 许景挚回过神,苦笑:“后来……她嫁给了我的兄弟。我总想着,这件事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她就算不记得我,跟我在一起相处段一段时间,总能记起小时候经常来宁王府跟我一起骑马的事情吧?所以我把她接了过来,想带她看看这里的花灯,告诉她那场烟火天灯,其实也是我送给她的惊喜。可是她除了满眼的戒备,便是惊恐。” 许景挚望向紫香,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眸:“跟你这一双惊恐的眸子一样。谁说情.事没有先来后到,他就是比我先进入了她的心里。我晚了一步,便晚了一世。那个人是我的侄子,名义上我是他的皇叔,可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兄弟,我爱慕的女子不爱我,爱他,那我便要成全他。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心里总觉得,若是给我时间,我也可以让她喜欢上我。所以我劫了她。” 许景挚放下手,垂眸盯着自己的手道:“与她相处的这几日,我见到了她的心思,看见了她的手段,我溺爱她的这些小聪明、小邪恶、小狠毒、不择手段。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们俩才是天生一对。直到我看见了她看他的眼神……我从未见过那般明亮的眸子,宛若星辰。她从桥上跳下的时候,披在她身上的那层黑暗,已经悄然退却。我看着她离开,我就知道,我无法成为她的世界了。我是黑暗,而他是能够照进黑暗的月光。她浑身浸泡在黑暗里,我只能让她更加沉沦。只有他才能拯救她。他必须代替我去爱她,去拯救她。” 许景挚抬眸望向紫香:“所以,这件事,只有我来。你懂吗?” 紫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不懂,她不是她,怎么能懂呢? 没关系,他肯定能懂。 是他也好,或者说,是他真好。 许景挚脸上绽开一处宛如罂粟的笑,他的手在紫香的脸庞轻轻摩挲,眼眸里春花纷飞,自有一股暖风,拂向紫香,让她只是看着许景挚的眼眸,浑身就有一股温暖如墨滴宣纸一般,快速的蔓延到全身。 他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撩开紫香的衣襟:“陪我。” 这是紫香这些时日最期待的事情,她其实很想说,殿下少了那位姑娘没关系,我可以代替她来抚慰殿下。 可是她知道,这话她不能说。她怎么能代替他心目中的爱慕的那个人呢? 哪怕是替身,是替身也好。 紫香有些害羞,没有回话,只是红着脸把头侧向一遍,不敢看许景挚。 许景挚看着她这副娇羞的模样,总觉得,若是他的洛儿没有经历那场巨变,他们或许有朝一日可以走到洞房花烛,他或许可以看见她这副欲迎还休的可爱模样。 他靠过去,在她脸庞轻啄一下:“看着我。” 紫香转过头来,羞怯地看着他。 是了,就是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说: 下章如果锁了,等我开锁(捂脸) 就,你们懂的吧! (抠鼻子)我觉得我也能写强取豪夺?(bushi 第238章 葬花 ◇ ◎厚葬了她。就葬在这里,连同那盏莲花灯一起。◎ 许景挚身体里的每一处血液都迫不及待地解放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 他仿佛是盯住猎物的狼, 正在试探猎物的香味。 紫香双手抵住许景挚,隔着薄薄地衣衫,许景挚浑身烫得吓人。 她冰凉的手已经快被他的炙热灼伤。 紫香想要挪开手, 许景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一吻落下。 紫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香汗,整个人仿佛刚淋过一场春雨。 她从未体会过这般人间的美好, 他带着她直上九重云霄, 所有市井之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下一刻他又带着她坠入深海地狱,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变得吵杂。 他带着他的所有攻城略地, 而她竟然没有任何防守的余地,把自己尽数献给了他。 他是她的王,想要她无力,她便妖若花瓣从风中飘零而下。他要她跪地求饶,她便泪水横流用她软弱手拍打着他的胸口,在一阵阵娇柔中发出痛苦的声调。 她怎么能软成这副模样, 怎么能柔成这种深情。 “殿下……唔……” 许景挚压住她的唇, 不让她休息:“唤我的名字……许景挚……” 迷.情至极哪管得了嫡庶尊卑:“阿挚……阿……挚……” 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唤, 宛若苍野里勾人的歌儿,让他停不下来, 松不开手,放不下尊严。 他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紫香受不住, 摸向床沿。 许景挚把她抓回来:“不许走……” 他把手伸向了她的脖颈, 想在她的脖颈上勒出一个项圈,让她永远都只属于他。 * 晨光初现, 许景挚打开房门, 他身上披着锦袍整个人却越发的阴沉了。 他站了许久, 才缓缓道:“厚葬了她。就葬在这里,连同那盏莲花灯一起。” 江湖江海领命,单膝跪下,许景挚一摇一晃地走了。 他要把对她的爱慕,以人身为冢,葬在土里。 或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或沉沦泥泞、枯骨成土。 这座名为洛园的宅子,这座他专门为她而修建的府邸埋葬着他此生的爱情。 自此之后,无人再来。 自此以后,无人知晓,不被提及。 * “皇叔要去哪里?”许安归的声音从许景挚的马车后传来。 许景挚端坐在马车里,眼眸涣散地看着将要完全越出地平线的红日,许久才回过神来,发觉有人在外面叫他。 他出了车,落地侧过头看着许安归。 许安归从马上下来,把缰绳甩给戍北,快步走向许景挚。 许景挚转过身,淡淡地望着他。 许安归加快脚步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许景挚的脸上,砸得他向马车倒去。 江湖江海铮然抽出长剑,许景挚挥手制止,自己扶着马车,擦着嘴角的鲜血,站直了身子,缓声道:“扯平了?” 许安归长出了一口气,道:“扯平了。” 许景挚望了他一眼,回道:“南境。” 然后上了马车,车队继续向南出发。 * 凌乐扣门,低声道:“安王殿下回来了。” 季凉应了一声,许安归推门而入。 “许景挚回许都了?”季凉看着许安归。 许安归坐在她身边:“去南境了。” 季凉哦了一声,两人再无话可说。 许安归一直阴沉着脸,季凉心理有些犯怵,她低声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许安归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没什么想问的,你摆这张臭脸给谁看?”季凉没缘由地恼火了起来。 许安归看向她半晌,说道:“回许都。”然后起身离开。 季凉一袖扫倒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凌乐站在门外,一脸疑惑。 * 回许都的这一路上,凌乐跟着季凉坐在马车里,许安归骑着马走在马车外。戍北镇东镇西三人跟在后面,周围随行的护卫没有一个人敢大口出气。 季凉觉得许安归莫名其妙,来接她的时候,满脸的欢喜,怎么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个晚上,他又变回之前在许都那副谁都欠他一万两银子的表情。 季凉有些心虚地望向凌乐,低声问道:“他是不是怀疑我跟许景挚有什么?” 凌乐看着她,回道:“我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们有什么?” “对啊!”季凉拍腿,“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跟许景挚想有什么也没机会啊?而且他那么讨厌我,都不让我碰他!” 凌乐的脸上难得有表情,一言难尽地回道:“你想多了,安王殿下没那么小气……” 许安归在外骑马,根本就没走心,他心里一直装着别的事情,马偏了官道也没注意。镇东镇西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都推着戍北去跟许安归说话。 戍北眼看着许安归都要撞到路边的树上去了,才驱马追上,低声道:“殿下……前面有树。” 许安归这才回过神来,扯了马缰,马这才回了正路。 许多事情,不需要许景挚跟他解释,他都能想明白。 儿时他第一次在皇宫看见季凉的从许景挚摔倒的方向来,就应该知道,他们早在他之前见过面了。 许景挚摔了腿之后执意要搬出皇宫,自立门户,不想继续住在皇宫里惹眼是其一,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在宫外,见北寰洛很方便。 许景挚不仅认识北寰洛,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他要更加深厚。 后来他也是因为临太傅一封信,感觉这件事牵连甚广,才匆匆下了山,在朝东门事起之前去面了圣。 事后月卿说是她来许都救了季凉,许安归大约能猜到,一定是有人提前给神医谷去了信,月卿才能刚好在那个时间前后来到许都。 薛灿在许景挚的府上许多年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景挚跟神医谷的关系,要比季凉跟神医谷的关系更为密切。 现在想来,季凉的右腿与许景挚的右腿都受了伤……应该是许景挚去救她的时候,在情急之下替她挡下了。 权御山河 第210节 他早在八年前,就为她闯了火场,为她断了一条腿…… 若是说许景挚对她没有感情,许安归是不信的。 而他与她相处的这段时日积累起来的一点点感情,不过就是趁着她现在失忆,用各种无赖的手段获取了她的青睐。 若是有朝一日,她恢复记忆,记起与许景挚的过往……会不会怨他,会不会恨他,会不会……离开他呢? 许安归蹙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与季凉的关系,仿佛镜中水月一般梦幻。 他怕梦醒了,她就不见了。 他从来都不担心许景挚会对季凉有什么不轨的行为。 因为他太了解许景挚这个人,若是这几日在一起相处,季凉依然无意于许景挚,许景挚就一定不会强求。 许景挚骨子里就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哪怕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也不屑向她诉说。乞求或者是同情得来的心动,都不是许景挚想要的。 他把她劫走,赌的不过就是儿时她对他的感情敌得过那场熊熊烈火。 但显然,许景挚想差了。 那时候的季凉太小,又在军中长大,身边到处都是跟许景挚一样照顾她的大哥。她多半只把他当成了千万军营里苦闷的一个,从未把儿时许景挚对她的好,往情爱上想过一丝一毫。 而他们就不一样了——自小身边都是宫里的内官伺候,即便是侍女也不敢逾越半分。他们从未与哪个女子有过深交,也从未见过像北寰洛那种与闺阁女儿不同的女子。 看一眼,能记住,能交好,那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就在这时,季凉撩开车帘,看向外面骑马的许安归。 许安归望着她。 季凉道:“你,进来。” 许安归眼眸微睁,季凉已经放下了帘子。 许安归回头去望跟在身后的戍北镇东镇西,戍北小心翼翼地说:“王妃是让殿下进去,不是我们。” 许安归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 戍北三人皆是点头,表示没错。 许安归这才让马车停下,凌乐从里面出来,许安归撩开帘子进了马车。 刚坐进去,季凉一直在盯着他看。 “怎么?”许安归问。 季凉认真地说道:“你不问,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劫我,但是这些时日,凌乐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没碰过我,就是带我在浅州坐了船,看了花神,放了个莲花灯而已。我用了陈皮,让自己发热,这才让寒期起给你带去了消息。” 这些事许安归早就知道,但是眉头依然不展:“然后呢?” 这话问得季凉一愣:“什么然后呢?” “皇叔把你劫走了,你是怎么想的?”许安归问道。 季凉回想起许景挚跟她说的那些话,缓缓道:“这个人不可轻信。” “我,我不是问这个,”许安归正在斟酌语句,“我是问你对他这个人,有没有什么看法……” “看法?”季凉不明白许安归到底想问什么,随口一句,“你不会以为他喜欢我吧?” 许安归脸色骤变,眉宇微扬,没有说话。 季凉不想自己一句玩笑话竟然让许安归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回想这几日许景挚所作所为,她顿时心里冒出一阵寒气,暗道:不会吧……瞎说也能猜中?原来许安归一直在意的是这件事? “他……喜欢我?”季凉眨了眨眼睛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回望她:“你不知道?” 季凉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随即摇了摇头:“不可能!他都不让我碰他,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再说我也不认识他啊……他从哪里知道我这个人!” 第239章 坦诚 ◇ ◎那坠子,是皇叔的。◎ 许安归幽幽道:“若是你们在很早之前, 就认识了呢?在你小时候,在你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 季凉张了张嘴,拼命地在记忆深处搜寻有关许景挚一点点的记忆。 太奇怪了, 她记得秋薄,记得父母, 记得哥哥, 甚至记得潜风那些棍军。若是许景挚见过她,对她很重要, 她为什么会不记得他? 想了半晌,季凉才缓缓道:“若是真是在我小时候就见过我,是我儿时玩伴,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会不记得的……” 许安归心中有一种刺痛,觉得许景挚苦心在季凉这里算是错付了。 季凉继续道:“而且谁规定,他喜欢我, 我就要回应他的喜欢……人生在世, 有那么多不如意的地方, 哪怕他是皇子,也不能事事都顺心罢。” “我有点心疼皇叔。”许安归这是真心话。 季凉蹙眉:“他那个性子, 风流债一堆。在浅州的时候,府上还养了一个女子。谁若是喜欢他,才是自找苦吃吧?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性子。我觉得若是喜欢, 那便是该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做不到。” 许安归不敢接这话,他倒是想跟季凉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府里还有四个妾室, 虽然他无心与那些人, 但总归是放在府里养着了。 季凉说着说着见许安归表情更严肃了,忙解释:“你不算!” “我不算?”许安归望着她。 “你后院那几个是别人塞给你的……你也没碰过……”季凉说着脸有些红。 许安归看着她心中有些结多少倒是解开了,表情也变得舒缓了许多。 他张开怀抱:“让我抱抱你。” 季凉脸虽然红着,有些害羞,还是靠向了许安归,缓缓地钻进了他的怀抱。 许安归感受着季凉身上的温度,低声道:“有关于皇叔与你的事情,我也是推测。在浅州的时候,他多少也会跟你说一点。但是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不会跟你说太多。他表面看上去对你很冷淡,其实心里是很喜欢很在乎你的。他对你越是冷漠,对你就越看重。你仔细想想,他一个成日里混迹烟花柳巷之人,何时对女子学会过尊重?从来都是想要便有的。只有你,在他那里是特别的。” 许安归这么一说,季凉才后知后觉,原来跟许景挚在一起,他不许她碰他,也不经常来看她,是因为他在尽力克制他自己内心的情.欲。 若不是真的喜欢,他怎么会这般对她?仔细想想,他虽然劫了她,却没有为难过她身边的人。他明明手上有那么多人质可以逼她就范,却只是让她陪着他做了一盏莲花灯,看了一场灯火。 他那么聪明,才二十三岁便已经把整个帝国的黑市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富可敌国。她的小聪明他都尽收眼底,若不是他的纵容,寒期起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回到许都。 她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从他那里脱身。 从她开始在他面前耍心机使手段想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心便已经死了。 他做的,远比她知道的要多得多。 许安归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我怕你只是因为失忆而记不得你对他的感情,所以一直很忧虑。有些事,我查了,现下告诉你,你自己想一想,给我个答复,好吗?” 季凉把头埋在许安归的怀里闷嗯了一声。 “皇叔的那条腿,很可能是因为你受了伤,而且伤得比你更重。”许安归深吸了一口气,季凉能听到他心跳加速的声音,“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季凉闭上眼,沉默不语。 许安归心跳如雷,他缓缓地缩紧了自己的怀抱,他第一次这么害怕听见季凉说话。 季凉闷声开口:“你有什么根据?” 许安归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颜色诡异的坠子,皇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拿到了。这件事我让戍北去找内务府的姜大监查过了。皇爷爷早就看中了一块蓝玉,一直留在手里,早就让人打好了,在皇叔十岁那年出宫的时候,就送给他了。” 后面的话,许安归不用说了。 季凉与许景挚都伤了右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季凉坐直了身子,上齿咬着下唇,一副作难的样子,想了许久才说道:“这事确实是我欠他的,以后我会找机会弥补。只要他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听到这话,许安归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般,藏匿在心里的负罪感变轻了许多。 “你是确定了,你从未对皇叔动过感情是吗?”许安归望着季凉。 季凉点点头,脸颊微红,看了一眼许安归便把目光挪走了:“我不是那么不知足的人。” 许安归笑了,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吟:“这么说,在你心里,我比皇叔更重要是吗?” “哪有一直揪着一件事一直问的!”季凉没有回答他,反而是要从他怀里挣出来。 许安归哪肯让她挣出来,把她抱得越来越紧。 看来跟她表明一切的日子,不远了。 “啊,对了!”季凉抬起头,盯着他,“是寒期起给你带的消息吗?” 许安归嗯了一声,道:“那人倒是个奇才。他那种身份本来是见不到我的。他不知道在哪打听了我经常去猴山校场,他在校场上闹了事,才见到我。” “闹事?”季凉不解。 许安归道:“石武那个人脾气暴躁,被人惹了,任谁都拉不住,只有我说话还管用。校场的上的人来禀,说石武在猴山校场上拿着刀追着人砍,我这才去了猴山校场见到了寒期起。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场子上闹了小半个时辰了,寒期起已经跑不动了,差点就被石武剁成八块。” 季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他算是个机灵的。与我当初想得没错,他是个看当大任的人。” “你想用他?” 许安归听季凉这话的意思像是想重用寒期起的样子。 季凉道:“以前我就在想,盛明州是以断案为名爬上刑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可他行事作风,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么心思细腻的人。直到今日盛泉的事情引出寒期起,我才恍然大悟。我本来是想用木匣子里的那块绸缎试一试寒期起这个人,现在也不用试了。” 许安归寻摸着,说道:“你……是想把藏息阁交给他?” 季凉点头:“我觉得他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你们之间何来信任可言?”许安归有些担忧,毕竟寒期起是盛明州的人。 季凉笑了,看向许安归:“他帮我给你传递消息,投诚之心何其明显,还冒着被石武大卸八块的风险——不像当初我在北境给你设的一局,向你投诚时候的样子吗?” 话都说到这里,许安归便也没什么顾虑了。 确实藏息阁只有季凉一个人主事,是很危险的。 若是她出事,藏息阁立即就没了主心骨。许安归不想让藏息阁人以为他接近季凉就是为了藏息阁的消息。所以,他不会去拆藏息阁的信封,从藏息阁这条路子去找季凉消失的原因。 这次许景挚劫持季凉的事情,来得突然。 寒期起能第一时间查到人在哪,还能混进去确认身份,再把消息带出来,确实是一个手段了得之人。 有这样的人在身旁,虽然是双刃剑,但利总是大于弊的。 许安归轻笑着,望着她。原来她也喜欢用快剑。 从浅州回许都,若是骑马,六个时辰便能到。若是坐马车,便要多三个时辰。 权御山河 第211节 许安归不想半夜去敲城门,把他出城两日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便跟季凉商量半路经过驿站,住一晚再走。 季凉到底还是担心枭雨她们的安危,她让凌乐先一步回许都,去问问枭雨现在人在何处,许景挚放人了没有。 凌乐也不多话,牵了一匹马,自己先回了许都。 许安归望着凌乐背影,道:“少年英雄,只是沉迷剑道,我觉得有些可惜了。” 季凉回道:“人各有志,没法强求。而且,我希望他与月卿都活得单纯些,不要像我一样。把他们两个人带入许都,我都有些后怕。” 许安归笑道:“你放心吧,凌乐这性子,脱尘之资,他是不可能被许都染黑的。月卿那个性子,就更不可能了。他们俩都还没学会人情世故,天真得很。” 不然月卿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他。 许安归颔首微笑。 但愿他们能够一直这样,心无尘埃。 * 两人在官道边上的驿站歇了一夜,第二日快到用午膳的时候才回到许都。 季凉直接去了季府。 许安归这几日朝堂上、官署里耽误的事情有些多,他进许都,便要进宫去。 季凉拉住他:“在我这里用了午膳再去罢。不急这一时。” 许安归看着她,点点头。 季凉带着许安归从另一处宅子密道进入季府,这次是从一个假山后面出来。季凉进入密道的开始,就有人向平伯通报了。 平伯站在假山前接季凉,看见季凉平安无事,当即老泪纵横:“公子没事!公子……” 第240章 嘱咐 ◇ ◎好啰嗦。◎ 季凉连忙上前去扶住平伯, 问:“寒期起在季府吗?” 平伯点点头。 季凉露出温和的笑容,有些撒娇说道:“我走得太久,要做的事情太多, 现下已经回来那便是没事了。平伯也不要太过自责,您先去帮我们传饭罢。我饿了。” 平伯立即擦了眼泪:“好, 我这就是去传饭。我让人带公子去见寒期起。” 平伯招来一个小厮, 带着季凉去了季府的客斋。 季凉让许安归暂且去书房等她。 季府的侍女正在给寒期起换药,他浑身上下有骑马磨破的伤, 也有被石武殴打的伤,还有大刀的擦伤。 季凉走进客房,寒期起见状作势要站起来,季凉摆摆手:“你且坐着上药,听我说。” 寒期起坐下。 跟在季凉身后的小厮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她身后, 季凉坐下, 缓缓道:“有没有兴趣帮我掌管藏息阁?” 寒期起眼眸微睁。 季凉微笑道:“你的本事我见到了, 我的模样你也见到了。这次你帮我,也不过就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路。藏息阁给你里面的资源你可以随便调用。只有一点, 你要忠于自己的本心,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可能做到?” 寒期起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季凉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牌子,丢给寒期起, 那块小金牌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线, 落入他的怀里,寒期起拿起牌子, 只见上面用小楷印刻着“藏息阁”三个字。 季凉道:“见牌如见我本人。整个藏息阁都给你了, 我的事情、你想知道的所有的事情, 以你的手段心智应该能很快查出来。等你查明了一切,再来告诉我愿意不愿意留在藏息阁罢。” 寒期起看着手中的牌子发愣,季凉已经离开去了膳厅。 寒期起没想到藏息阁的主人是一个女子,更没想到这个女子留下他,是想让他掌管整个藏息阁。 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让寒期起心中一动,肩膀一沉。 她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藏息阁,更是整个东陵的全部秘密。 侍女帮寒期起把身上的伤全部处理了之后,低声道:“寒公子,在我们这里,我们都唤主子公子。请寒公子以后也务必这么做。”说完女子便退了出去。 寒期起愣愣地坐着,脑子中有一万个疑问,但是他不着急,他知道他与藏息阁之间是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就算是阁主发话,藏息阁里的人也未必全听全服。 那个女子给了他天大的权力,却要让他自己去驯服。若他没能力驯服,这牌子恐怕在他手里拿不了多久,就要还回来了。 这,还是对他的考验吗? 有意思。 寒期起握紧了手里的小金牌,这个人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是却要所有人都唤她公子,单就这点,可能就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还有,她在宁王府落难,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通知安王。 这个女子与宁王、安王又是什么关系? 寒期起从未遇见过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利用藏息阁把这件事查清楚,想想就觉得兴奋。 忽然寒期起想起另外一件事,他从怀里摸出盛明州给的那个木匣子,握在手里愣了好久,暗道,这事藏息阁不着急查,只有盛明州着急……利用藏息阁的消息网把这事给盛明州查出来了,或许还能知道什么惊天内幕? 寒期起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心情澎湃难以自抑的时候了。身体里的每一处血液都在推着他去探查这所有事情的真相。 * 膳房还没有摆饭,季凉先回了书房,看见许安归坐在边上软塌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看来她失去消息的这几日,他没有休息好。 季凉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许安归习武耳力自然不差,听见她的脚步声便醒了。 季凉见他醒了道:“你再休息会,离摆饭还有一会呢。” 许安归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身后揽住她:“我去了官署很可能就被困在那,好些时日都出不来了。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季凉带着他走向书桌,他一直在她身后拖着她,季凉从未见他这般像个孩子撒娇,忍不住笑了:“你别拖我,我看看藏息阁的消息。” 许安归松了松胳膊,让她双手可以自由行动,人却还是扒在她身上,不肯松手。 季凉算算日子,问道:“是账簿回来了吗?” 许安归嗯了一声。 季凉有些担忧:“秋□□武的底子好,我倒是不怕他出事,只是百晓与宁弘不擅长这些,我想着要不要再派些人去保护他们。” 许安归在她耳边,轻声道:“宁弘自有办法。其实官衙那边账簿倒是其次,只要是商户那边的账簿才是最紧要的。我看第一批账簿,是官簿与商簿一起带回来的,多半宁弘心里是有数的,这些年北境的事情他多少有些了解,早早地就替你做好了动北境的准备。” 季凉点点头道:“藏息阁截获你的奏折的时候,我就嘱咐宁弘留意北境商户账簿,他应该是早早地派人去记录了,只是年限太长,记录的东西太多,需要他亲自去整理归拢。誊抄账目,也需要人手。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不会把所有的账簿都放到一起保存,这样即便部分账簿遭遇什么不测,他还有别的账簿可以对账,不至于让那些人全部都逃脱。” “北境五大家族,是该动一动了。”许安归说到这里眼眸里尽是寒光,“这些年的帐,该和他们清算了。” 季凉整理着桌上的信封。 信太多了,一日不看,就堆积如山。 她忍不住想,东陵帝案牍上那些折子,是不是也是这么来的,事无巨细,实施禀报。 许安归不再赖在她身上,伸手帮她整理信件。 捡起一个“京兆府告示”的信件,日期是季凉消失之后的第二天,他觉得时间上很是巧合。他把这封信放在季凉眼前:“我打开看看?” 季凉睨了一眼:“嗯。你想拆便拆,为什么要问我?” 许安归道:“你的消息,我觉得擅自拆了,不太好。” 季凉知道他不想让季府的人说他跟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藏息阁的消息网,许安归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 她道:“以后这些事,寒期起会帮我打理,我要看的东西也没那么多了。” 许安归拆了这封信,这信上面写的是那一日京兆府在寻找马车车主的事情。 许安归看完,轻叹道:“你确实是找到了一个了不起人。”说完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季凉,让她看。 季凉看到这封信,沉思了片刻,立即就还原出寒期起找到她的全过程。 他不仅找到了她,还企图用自己的方式给藏息阁传递消息。 可惜他不知道藏息阁所有的消息都是她一个人来分析的,但凡她有一个帮手,只凭这一封信,藏息阁也能翻出来她的踪迹。 “公子,摆饭了。”平伯在门外低声说道。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知道这顿饭过了以后,许安归便要在官署歇上几日了,接下来的几日会有源源不断地更多的账簿送回许都。 许安归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往膳厅走,交代道:“盛明州那边我应该是腾不出手了,你去多看着点。” “嗯。”季凉应着。 “再晚我都尽量回去看你一眼,你好生休息,养好身子。日后,或许你还要跟我一起长途跋涉到北境战场。”许安归道,“北境苦寒,你不养好点,身子扛不住。” 季凉点点头:“我省得的。” 许安归其实还有许多事情放不下,絮絮叨叨道:“这次会试,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外祖父在贡院里出不来,院子里的花草,你需得过问下。若是得空,也可以去外祖父的府上去看看,里面有许多书是孤本,我都没看过。” “嗯。” “母亲也解了禁足,她很是想你,你若是有空去长嬉殿陪陪她。” “好。” “月底是祭地大典,一品夫人都要参与祭祀,你也是要去的,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找礼部的人来给你讲解流程。” “你一次交代这么多事情,不知道以为你要出远门了。”季凉侧目看着他,觉得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很是可爱。 许安归轻叹一声:“事情太多了,百晓不在,没人帮我打理这些事情,我还要在府上养几个詹士才是。你帮我物色几个吧?” 季凉点点头:“我找找看。”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膳厅,季府上下虽然不喜欢皇族,但是平伯一向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一路看着季凉,知道她是对许安归上心的,便吩咐了季府上下在许安归面前做事隐忍些。 膳房准备的宴席,照顾了许安归的胃口,多是精致的肉食。 季府的厨子说不上是哪以派系的,每次来吃都有不同菜系的菜上桌。保不齐宁弘给季府请了十几个厨子,轮番到季府来给季凉做饭。 看着满桌的菜,许安归顿时觉得危机四伏。 先是青梅竹马,后是皇叔与她自小的情谊,而她身边一直都有一个默默付出却不求任何回报的青年富贾。 哪一个花得心思都比他多,哪一个都比他跟季凉有交情,哪一个都把礼做得让他无可挑剔,哪一个都等着他犯错,惹了季凉,好趁虚而入。 许安归不自觉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御山河 第212节 季凉觉得惊奇,问道:“饭菜不合口味?” 许安归摇摇头,心情沉重地拿起筷子。 第241章 大厦将倾 ◇ ◎北境军饷案有赵家人。◎ 季凉很少见他这样, 只觉得他一脸愁容的样子有趣的很,伸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傻子。” 许安归眯着眼望着她:“我看这手很是喜欢我,我带走了!”说罢便去伸手抓她。 季凉连忙躲避, 奈何许安归手长脚长,她哪里躲得过他, 只能被他抓住, 拉到怀里坐下。季凉连连求饶:“别闹了,一会饭菜凉了, 我就吃不得了。” “你吃什么,我喂你。”许安归抱着她不松手。 季凉害羞地看了一眼在门外候着的人,收了笑容,低声道:“快放开罢,这里是季府,别这样。” 许安归知道她忌讳什么, 便也不逗她, 松了手, 让她回去坐好。 两人用了午膳,许安归翻墙去了隔壁温泉馆, 洗了一身的风尘,换了官服便去官署。 下午的时候,枭雨与苏青就回了季府。 她们那些时日也在浅州的洛园里,只是被人下了软胫散, 没力气, 逃不走。但许景挚的人也没有难为她们,让她们在院子里自由活动。 吃穿用度一应, 都有人送来, 都是一等一的物件。 季凉点点头, 表示心里有数了。 下午她便带着枭雨与凌乐一起回了安王府。月卿见到他们回来,当即眼圈就红了。见面的第一件事她便把季凉拉到屋子里,要给她诊脉。 季凉说在季府师叔就给她看过了,自己要沐浴休息,只留枭雨在屋里,把月卿与凌乐一起推了出去。 “哎?”月卿被季凉关在屋外,一脸气愤地回头看向凌乐,“她居然敢推我?” 凌乐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月卿:“这是浅州的蜜饯,很好吃。” 月卿鼓着嘴接过来,打开,拿出一个放嘴里:“不就是蜜饯,还能比府上的更好吃不成……嗯!好吃!” 凌乐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 月卿问凌乐:“许景挚把你们劫去做什么了?” 凌乐想了想回道:“大约是想给自己做个了断吧。” “了断?”月卿不明白凌乐的意思,“他怎么了?” 凌乐没回她这个,只是看着她:“浅州的祭花神很好看,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 月卿睁了睁眼睛:“祭花神?那是什么?” 凌乐慢慢地把浅州一步一灯,一灯一花的美丽景象讲述给月卿听。月卿听得兴奋地一直抓着凌乐的胳膊,嚷着明年一定去。 凌乐微微点头:“好。” 傍晚,月卿拉着凌乐去陪她坐在屋檐上看日落,她抱着凌乐的胳膊,知不知觉地就那么靠着凌乐肩膀睡着了。 暮光落在月卿的睫毛上,把她的整张脸都照得宛若夕阳一样炙热,烤得她浑身暖暖的。 凌乐扶着她,把自己的胳膊从月卿的怀里轻轻地抽出来,把她重新揽到怀里,让她靠着舒服点。看来他没回来的这些日子,月卿也没睡好。 他的薄唇轻轻地落在月卿的头发上。 他想抱着月卿,从日落,到日出,日日如此。 “凌乐……”月卿在凌乐的怀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地说道,“你肩膀好硬啊……” 凌乐愣了愣,低头无奈地笑了。他把月卿横抱起来,从屋檐上一跃而下。送她去了寝室,把她放在了床上,帮她盖好了被子。 * 东宫,雪霞宫外,许安泽在外面踱步转了好几圈了,也没推门进去。 倒是莲枝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红色绸缎,从后院过来,看见许安泽一直站在门口徘徊,才低着头过来,轻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她在做什么?”许安泽看向房门处。 莲枝回道:“太子妃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许安泽抬头看了看天,才用完晚膳,日落西山,她就睡了? 许安泽有些不相信,总觉得是郭若雪不想见他,才让莲枝找了个由头。 可仔细想想又不对,莲枝是从后院来的,他来的时候没有出声,郭若雪怎么会知道他来,让人出来赶他?难不成是真的早早就这么睡了? 许安泽轻叹一声道:“你同她说,我明日来与她一起用早膳。” 莲枝半蹲着:“是。” 许安泽转身便去了赵皇后的咸宁殿。 这次北境军饷案肯定牵扯了赵家不少人,赵家在北方地方当刺史、县丞的大有人在。许安泽虽然不知道赵家人在这八年里从北境军饷里捞了多少银子,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赵家人一定参与其中。 赵皇后身边现在竹禄竹喜当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东宫的内官打头去咸宁宫通传,竹禄见东宫内官,连忙进去回禀了太子要来的消息。 赵皇后着人把殿里烛火点的亮了些,让人做了茶果点心,坐在正殿上等着许安泽来。 “太子殿下到——”元宝尖利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赵皇后望着殿外,只见许安泽穿着一身白底绣着金龙的太子常服徐徐而入。 “见过母后。”许安泽微微颔首。 赵皇后伸手,笑道:“泽儿过来坐。” 许安泽牵住赵皇后的手,被她的手引到她对面的软座上。 赵皇后仔细端详着许安泽,她在明堂里吃斋忏悔了一个月,日日都想着许安泽在外面的处境。 许安泽望着赵皇后,眼眸里竟然有些湿润,他几欲哽咽道:“这一个月,母后受苦了。” 赵皇后微笑着:“在这世上哪有不受苦的人。你最近可好?在朝堂上,许安归没有难为你吧?” 许安泽摇头:“他前些时日告假了。” “告假了?”赵皇后有些惊讶。 “是,”许安泽看向赵皇后,“看来母后如今在后宫的势力大损,连朝堂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皇后叹了一口气:“惠妃恨毒了我,一个月的时间,竟然把我安插在后宫的眼线去了大半。剩下的,都发往浣衣局那种没什么消息可打探的地方。现在她又协理后宫,我做什么,她都要来与我驳上一驳,我若执意要做,她便会去东陵帝那里哭诉,我说专横跋扈。我才解了禁足不久,若不是因为祭地大典,陛下是不会让我出来的。他心里到底是怨我们。” 许安泽点点头:“眼下确实不好与惠妃硬来。四弟现在去了南境,主理南泽归附的一切事务。那边政务倒不是难事,只是军务不好解决。本就是战场上拼红了眼的,现在要合编,南泽军队有一万个不乐意。四弟先主张将领合编,在一起相互了解,等将领们消除了成见,再去说服各自手下的兵,便是水到渠成。这事若是成了,南境军是要记着四弟的恩情的。现在还不知道到时候陛下要派谁去当南境的封疆大吏,我觉得这事,多半落不到我跟许安归的头上,倒是会让许安桐占了便宜。” 赵皇后早就知道东陵帝的心思,眼下惠妃与许安桐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方制衡才是东陵帝最想看到的局面。 赵皇后长叹一声,又无可奈何。 “母亲,”许安泽面露凝重之色,“我今日来,是要同母亲说另外一件事。” 赵皇后见许安泽神情肃穆,便知道许安泽要说的这件事很重要,她端了端身子:“你说。” 许安泽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许安归已经奏请陛下彻查北境军八年的粮饷。据他所言,八年之间北境军粮饷竟然被贪墨了四百万之多。陛下让户部、兵部、刑部一起彻查此事,户部与兵部对账,刑部拿人,陛下把御前侍卫秋薄借调给兵部,兵部主事百晓与秋薄早就出发去北境了。前几日第一批账目回来,就查出来几个贪污军饷的县丞。盛明州把拿人的单子密奏给了我,我看了一眼……有赵家的人。” 赵皇后身子微微一颤:“北境军饷?” 许安泽郑重地点点头。 赵皇后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她回想起这些年她的母家每年都有专门上贡给她的那些堆金叠玉的礼盒。每每赵家宗亲有拖到她面前来办的事,送来的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 收的时候只顾着东西奇不奇,托人办事的那些人银票给得多不多。却从未想过这些东西与银票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对赵家贪污北境军饷这件事,心中可有数?”许安泽眼眸微眯,望着赵皇后。 赵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摇头:“我不清楚,赵家具体的事情,是你舅舅在具体操持。” “母亲,这事是许安归在彻查,即便是盛明州想从中庇护,有兵部的人看着也无能为力。赵家如果不从这件事里摘清楚,恐怕赵家全族会遭此大难。母亲与我在宫里若失了舅舅助力,日后会更加如履薄冰啊……”许安泽轻叹一声。 赵皇后这才如梦初醒,看向许安泽:“泽儿!我们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若赵家失势,我这个皇后,也不过就是一个摆设!到时候惠妃对我就更加不会手下留情!” 许安泽点点头:“母亲,看样子,是需要招舅舅入宫一趟,您与舅舅亲自讲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的前程与赵家的前程,都系在舅舅一人身上。这事若他想得明白,只要韬光养晦,自有我们翻身之日。若是舅舅想不明白……” 许安泽没有继续说下去,赵皇后强行稳住心神,道:“这事,你说赵家应该如何应对?” 许安泽见赵皇后已经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便把他在东宫与何宣商量的话与赵皇后和盘托出。 许安泽道:“母亲,这事无论如何你都要劝舅舅把目光放得长远些!砸锅卖铁也要把亏空的银子给补上。” 赵皇后点点头:“我且试试。” 许安泽见赵皇后答应,两人又相互诉了苦楚,这才算完。 作者有话说: 第242章 糊涂 ◇ ◎莲枝,我恶心他。◎ 许安归回到官署之后, 江狄立即把前几日核对的账簿拿过来给许安归过目,而后又有更多的账簿从北境运回来。 许安归一一查看之下,圈了几个人递给江狄说道:“先把这几个, 让刑部派人去给我抓回来。每一组都从兵部抽个人去盯着,切莫让刑部做了什么手脚。” 江狄拿来看了一眼, 立即去给刑部。 而后陈平又搬来新的一茬账册, 放在许安归案牍前。 许安归望向陈平,只见他眼底满是乌青, 问道:“陈平,你有几日没休息了?” 陈平抬头,目光涣散,反应极慢,好久才道:“啊?” 许安归扫了一眼堂下核对账簿的人,皆是与陈平一样, 精神不济。 许安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所有人都抬眸看向许安归。 他道:“各位大人这些日子夜寐夙兴, 通宵达旦地对账,辛苦了。今日就到这里, 各位回去休息罢。” 在堂下的人每一个人手中都还拿着一本账簿,面面相觑,好似没听明白许安归在说什么。 许安归朗声道:“各位大人回去休息罢。明日再来。身子若是熬坏了,这账恐怕就真的看不完了。” 权御山河 第213节 这话一出, 户部与兵部的人才算是反应过来, 纷纷放下手中的账簿,伸了伸懒腰扭了扭脖子, 对着许安归一礼, 齐声道:“微臣谢殿下恩典。” 这才熙熙攘攘地各自回了家。 许安归看向陈平:“你也回去休息。” 陈平摇头:“殿下我不累。” 许安归蹙眉:“你难道就没闻见你身上有什么味吗?” 陈平连忙抓起衣襟闻了闻, 只见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安归挥挥手:“你回去沐浴,明日再来。” 陈平这才把手中的账簿放下,向许安归行了一礼,离开了官署。 许安归望着摆满了兵部官署大堂那些账簿箱子,走上前去,扫了一眼箱子上贴着的地名的纸条,走到重安县那一箱,打开之后,翻了几下,从里面拿出两本账簿,一本是蓝色封底,一本是黑色封底,回到自己的案牍前对了起来。 他看得仔细,手边的册子上还时不时地写着什么。 转眼就到了三更,宫里打了更,许安归才把手上这本看完。他抬头扭了扭脖子,拿起那本册子,出了官署,跟戍北交代道:“今晚你留下守这里,镇东镇西跟我回去。” 镇东镇西领命,跟着许安归一起骑马回了安王府。 回到清风阁的时候,灯还没熄。 他拿着册子,推门而入,看见季凉一如既往的窝在暖榻里,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藏息阁的信。 “怎么还没睡?”许安归合上门,“仔细你的眼睛。” 季凉见他风程仆仆地回来,微微坐直了身子,道:“这么晚了回来就去歇着吧,怎么还过来。” 许安归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册子递给季凉:“专门回来给你这个。” 季凉狐疑地接过来,翻了翻,会意地点点头:“嗯,这事我记下了。你快去歇着吧。” 许安归不悦:“今日本来就是抽空回来,怎得一回来就要我走?” 季凉抬眸,见他样子觉得好笑,道:“你明日不上操了?寅时就要起来,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我在你这里歇着。”许安归望着季凉,“挨着你睡,我心里踏实。” 季凉抿了抿嘴:“那你洗一洗,快睡吧。我一会就去。” 许安归点头,着人打了热水,去了净房。 季凉望着许安归给的名册,若有所思。 许安归褪了衣衫,松了头发,穿着玄色里衣从净室出来,见季凉还在发愣想事情,便过去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哎!许安归!”季凉吓得连忙抱住他的脖子,“你干什么!” “一起睡觉。”许安归抱着她往床上去。 季凉道:“我还没洗呢……” 许安归在她耳边闻了闻:“不用洗了,挺香的。我不嫌弃你。” 季凉拍了他一下,道:“你不知羞!” 许安归不管不顾把她放在床榻里面,自己窜上了床,拉起被子就要把两人盖住,季凉连忙道:“我还没脱外衣呢!” 许安归扬了扬眉。 季凉有些羞涩面对里面,自己解衣服。许安归就那么侧卧着,一只手撑着头,看着她把外衣退下来。他把衣裳丢到了床下,一把把她揽过来,两人一起塞进了被子里。 季凉又羞又气,在他怀里挣扎:“你怎么了?” 许安归在她脖颈后低声道:“你别再动了……我可不是君子。” 听了这话季凉瞬间就老实了,她能感受到许安归身上的炙热,以及他身上某一处的变化。 许安归搂着她,胸膛贴着她的身后,把她整个人罩在怀里,道:“睡吧。” 季凉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嗯。” 许安归入睡很快,没有一刻钟,他便呼吸减缓。季凉小心翼翼地翻身过去,面对着他,看着他如玉的面庞,即便是这样好看的脸,在眼下都有一片不易察觉的乌青。他的嘴唇略干,鼻翼有微绒,眉宇似剑,额头宽滑。 季凉向许安归靠了靠,额头轻轻地抵在他的额头上,静静地睡去。 她从未有过这般心安。 次日,寅时三刻,许安归便醒了,他想挪身子,只见季凉一只手缩在怀里,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身,头塞在他的脖子里睡得正好。 他忍不住又抱了抱怀里这个软软的姑娘,便悄悄地把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拿了下来,另一只手胳膊从她脖子里抽了出来。 她只是转了个身,又睡了。 许安归把被子给她盖好,便收拾了去上早操。 回来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了饭菜,季凉也已经梳妆起来,坐在了饭桌上,等他回来。 镇西递上来一方汗巾,许安归自顾自地擦着身上的汗,坐下。 “快吃吧。”季凉把筷子给他拿起来。 许安归望着她,笑着接过来道:“越来越有安王妃的样了。” 季凉当即冷着脸,就把筷子放下了:“自己用!” 镇东镇西两人在后面低头忍笑,许安归回头横了他们一眼,两人纷纷出了门,守在外面。 * 东宫里,许安泽难得去雪霞宫用早膳,郭若雪早膳一向简单,只是因为今日许安泽说他要来,东宫膳房这才呈了许多小菜在桌上。有肉食有素菜有糕点。 许安泽喝了一口温豆浆,看向郭若雪,早膳上桌,她一口都没动,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不吃?”许安泽温声问道。 郭若雪回道:“等一会用。” 许安泽也不勉强,只是道:“贤妃解了禁,你可去看过她?” 听到这话,郭若雪惊了惊抬起,看向许安泽,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情绪。可他的脸上还是那个惯有的温和,完美的像是一个被雕琢了的玉,笑到哪里可以让人心悦神怡,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郭若雪眼眸中的光淡了下去,回道:“不曾。上次因为去了长嬉殿,殿下几欲要杀了莲枝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我怎么敢再逆了你的意思。” 许安泽当即就向郭若雪靠过去,握住郭若雪的手,道:“上次的事,是我的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呢?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气性再长也该消了吧?难不成要我去给莲枝认错吗?” 郭若雪没理他。 许安泽倏地站起身来,向郭若雪身边的莲枝抱拳一礼:“莲枝姑娘,我错了,你快劝劝你家小姐,让她别再气了。” 莲枝吓得当即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奴何德何能,奴不敢!” 郭若雪以前没觉得许安泽这般如同做戏,只当他是哄她开心。现下再见到许安泽这样,心里只觉得恶心,东宫的威严说丢就丢,口水跟不要钱一样凝成蜜饯砸向她。 以前没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现在跳出两人夫妻关系,她才看明白,许安泽是有事求她,才会这般放低身段。 郭若雪暗暗一哂,道:“殿下又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了?难道是想要我去多跟贤妃走动走动,让贤妃在安王殿下耳边吹风,让他对你们赵家在北境做的事情手下留情?” 许安泽眼眸微敛,表情不自觉一僵,笑道:“哪里的事情,我只不过是觉得上次对你、对莲枝态度不好。这些时日我想了想,你既喜欢去长嬉殿,那便去。焚香礼佛,原也是积累功德的一件事。” 郭若雪冷笑,伸手把莲枝从地上扶起来,静静地看着许安泽。 此时此刻,郭若雪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妹妹没有因为郭家的权势嫁入皇家,再受一茬她这样的苦楚。 许安泽见郭若雪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一切都冷漠地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心中就有一种无名火上窜。整个东宫,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女人? 在边上伺候的元宝很是有眼力见,当即就上前一步低声提示道:“殿下,快上朝了。” 这一句,解了尴尬。 许安泽整了整衣服,道:“你慢用,我上朝去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安泽走了许久,郭若雪脸上便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滴落。 莲枝见状,连忙上前给她擦了,道:“小姐,可不能哭呀!” 郭若雪连连摇头:“莲枝,我恶心……我恶心他。” 莲枝把郭若雪扶起来,到床榻上:“小姐,你先躺一会,我去给你拿点温水来。别哭了,千万别再哭了呀!” * 许安泽不知道为何,现在看见郭若雪就是一肚子气。她跟以前不一样了,自从她从长嬉殿出来,就不一样了。 往日的她,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朵从天而落的雪,不染一丝尘埃,没有一丝心计。 他对她说的话,她从来都不会往多了想。而今他不过就是让她主动去与贤妃交好,她便跟他提了北境赵家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人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还是她变聪明,自己这层伪装外壳保不住了,心中焦虑。总之是忐忑不安,就像等着被判刑一样,只能煎熬着。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郭若雪的一言一行都能牵动他的心弦,都能左右他的情绪。原来他其实很在乎她对他的态度。 以前,许安泽从未认真地去思考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只知道若是她在,他有许多事情可以变得很顺利,却从未想过其中的缘由。 往日的她对他,真的是有求必应。不仅应,还事事帮他想得周全,不要他操心。过去的八年里,她一直是世人眼中完美的太子妃,皇家的好儿媳。 今日这事,他已经放低了姿态,按理说郭若雪即便是嘴上不应,心里也会按照他说的去做。 可…… 许安泽回头看了看雪霞宫的宫门,有一种东西,正在逐渐地从他身体里剥离,他握不住,抓不到,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溜走,直至消失。 * 赵兴接了赵皇后召见的懿旨,一大早就进了宫。懿旨上说是姐弟俩许久都没在一起吃过一顿早膳了,要赵兴进宫来陪她用一顿饭。 许安归彻查北境军饷案子早就在许都炸开了锅,许都里的线人都在往北境送消息,从天上走的消息,全部被藏息阁养的鹰隼拦在了许都。 最快消息到达北境的时候,北境六州,百晓与秋薄已经查了三个州的账目了。 百晓与秋薄的行事很是简单粗暴,要求刺史衙门、节度使衙门拿出账本副本并不当场对账,直接拿了就托人运走。 百晓手上拿着的是兵部的指令,秋薄手上拿着的是户部的指令,两人皆是皇命在身,没人敢阻挡。 等到被查账的州县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北境五姓官宦世家大族已经被百晓与秋薄逼得走投无路,意欲到黑市杀手赏金榜上高价悬赏百晓与秋薄的人头。 可不知道哪里放出来的风声,说秋薄是江湖第一剑客廉杀的关门弟子,武功了得。再加上秋薄身上确实随身携带一把纯黑色的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江湖名剑月影。 江湖上蠢蠢欲动的势力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其中自然有赵兴的参与,看见江湖势力忌惮秋薄的师门,暗杀价钱一提再提,此刻已经提到了黄金五千两都没有人敢去揭榜。 权御山河 第214节 其他四姓家族与他早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听见赵皇后召见,一刻都不敢耽搁,宫门还没开就在外面候着等着进宫。 “大姐姐!”赵兴还没进到咸宁殿里,在门口就喊上了。 赵皇后望着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大姐姐!”赵兴看见赵皇后,当即要行大礼,赵皇后连忙虚扶一把,“别这么多礼,都是自家兄弟。快来,快来,早膳早就摆好了。” “大姐姐啊!”赵兴看见赵皇后就是一眼的眼泪,可偏偏赵皇后看着他眼泪汪汪的就是不问何事,只喊他来用早膳。 赵兴坐在饭桌前,赵皇后拿起汤勺挖了两勺,递给赵兴道:“快尝尝,最近御膳房新上的鸭汤,我喝着很是喜欢,一早便叫了一锅。” “多谢大姐姐。”赵兴接过来,一口一口喝着,鸭汤鲜美,可喝在他嘴里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赵皇后只当是看不见赵兴一脸愁容的样子,又拿起边上的一卷饼,放在赵兴的面前盘子里道:“这个葱油饼也是你最爱吃的,早早就叫人备下了。” 赵兴低着头又吃了一口饼,最后到底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望着赵皇后:“大姐姐,您成日里在宫里,就没听到什么风声?” 赵皇后一脸疑惑,笑问:“什么风声?” 赵兴着急道:“往日朝堂上有什么异动,大姐姐不会不知道的呀!” 赵皇后听到这,脸上竟也挂起了愁容:“弟弟,你这是怪我耳目不聪了?” 赵兴见赵皇后摆出这幅模样,就知道其中必定有事,暂且顾不得自己的事情,连忙追问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赵皇后先是三缄其口,而后是轻泣了一场,最后才把前些时日在冠礼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弟弟,不知,”赵皇后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想知道朝廷上的动静,而是姐姐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周围虎狼环绕,只是一个冠礼就折损了我几乎全部的耳目与权势,我即便是想做些什么,也力不从心了啊!” 赵兴听到这里,心神大损,本以为赵皇后在宫里还是那么如日中天,谁知道在冠礼上的事情没传出宫,赵皇后已经大不如前。 如此一来,赵家那么多犯事的人,可就真的保不住了啊! 赵兴连忙道:“这事,这事还需大姐姐帮我们拿个主意啊!” “这事?”赵皇后绢帕才放下来,“这事……是什么事?” 赵兴蹙眉道:“这事本不应该来让大姐姐操劳。可北境六州的军饷已经被查了三州了,州州都有我们赵家的人牵扯其中!据说这查案的人,是六皇子安王殿下,是太子殿下的死对头,这我们赵家还有的跑吗?” “北境军饷?”赵皇后一副疑惑之色。 赵兴解释:“早些年,北境贪墨军饷只是九牛之一毛。后来六皇子以节度使的身份去了北境军营督战,那些人想着一个失宠的皇子,能翻出什么个天来,便一起做了个大的,他们把品质一般的米,换成了对等重量的糙米,从中贪墨了二十万两银子。六皇子为此事上书,被行经的州给拦了。那时候六皇子年幼,又刚刚失宠,是不可能回许都述职的,这事便不了了之。随后几年他们都这么干,六皇子虽然年年上书,可年年都被拦截,没有一封奏折送到御前,他们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越贪越多。” “他们?!”赵皇后看着赵兴,“他们是谁?” “北境五家,赵、孙、马、余、吕。”赵兴道。 “贪了多少?”赵皇后又问。 赵兴低头想了想道:“少说也有四百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字,赵皇后当即头晕目眩,她扶住额头,狠狠道:“赵家拿了多少?” 赵兴低下头,小声道:“一百……” “多少!?大声点!”赵皇后一声怒吼。 赵兴立即道:“一百五十万两!” “你!”赵皇后倏地站了起来,只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捂住胸口当即就要栽下去,竹喜竹禄见状立即上前把赵皇后扶住,“娘娘!” “大姐姐!”赵兴也站起身来,不敢上前半步。 竹喜竹禄把赵皇后扶到软榻上,呈上一碗温水,赵皇后喝了这才把这口气给顺了过来。 “你!你们!怎么敢!”赵皇后捶着桌子,“国库一年收入也不过就是五百万两,为了北境御敌,直接给了两成,为的就是北境能够抵御乌族。你们,你们怎么敢在军饷上动心思啊!若是激起军变,乌族南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北境,你们这些人盘踞在北境多年,自小听着乌族如何如何强悍长大的,北境破,你们敛了再多的财富又有何用?!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赵兴急得跪了下来:“大姐姐,北境军三十万,乌族才多少人,我们想着,他们哪里用的了那么多……” “用得了用不了是你等说的算的吗?”赵皇后厉声呵斥,“你若说的算,你怎么不来当这个家?糊涂啊!你们好生糊涂!” 赵兴膝行了几步,爬到赵皇后面前:“大姐姐,我们已经知道错了。求大姐姐给个主意!” 赵皇后哭声都没了,指着赵兴,道:“孙、马、余、吕那四家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你这么低三下气的来求我!你到底是赵家人,还是他们四家的人!” 赵兴连道:“我自然是赵家人啊!” “你即是赵家人,只需保赵家即可,为何还要带上他们四个混账东西?!若不是他们在你耳旁吹风,许了你三成利益,他们四家拿剩下七成,你能拿着你国舅爷的身份死心塌地的帮他们欺上瞒下?”赵皇后用手死死地戳了戳赵兴的脑门,“你这个耳根子软的东西!就听见他们给你的好处,可没往后想想这事若是东窗事发,赵家头一个就要被推上断头台!你以为他们是为着你好、顾着你赵家的势力,给你那么多?他们这是在拿你挡箭!左右是赵家贪得多,赵家若是不死,他们拿小头也就不会有事!他们四家这是把你往死了算,没给你留一条后路,你竟然还帮他们说话!你!你!你真是不给我省心!” 赵皇后说完捂着额头,头痛不已。 作者有话说: 每天6000一起更,起标题,我不行了。(瘫倒) 第243章 藏息阁 ◇ ◎盛明州已经不着急了。◎ 赵兴听了赵皇后的点拨这才后知后觉那四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想贪没过硬的后台,这才拉上他一起动手。 敢情他们这是在给自己找垫背的。 若不是赵家人出手阻拦许安归的从北境发回来的奏折,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拦住? 这真是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赵兴痛哭流涕, 拿起拳头捶自己的胸口:“大姐姐,救救弟弟吧。让我那个太子外甥也想着点他的舅舅罢!我这是被猪油蒙了心, 见利忘义, 顾前不顾后呀!” 赵皇后气得头晕眼花,她只能长长地出气来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缓了有一刻钟, 她才问道:“我问你,赵家现在带上二房、三房、五房、六房的资产,能拿出来多少现银?” 赵兴低头想了想:“可能都没有百万两银子……” “百万两都拿不出来!?”赵皇后目瞪口呆,“这些年,赵家赚的银子都花哪里去了?” 赵兴一脸难色:“大姐姐,你不是不知道, 赵家二房、三房、五房、六房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 若不是我们大房的顶在前面给他们时不时接济点, 他们哪有现在的舒坦日子过?我总觉得我们与他们是一个姓,肥水不流外人田, 许多好差事都想着他们,哪知他们一个比一个不成器。赵家少爷一个二个不是出去花天酒地,就是赌博喝酒。赵家小姐成日里与那四姓姑娘争奇斗艳,哪哪都是花钱的篓子……我说的这百万两银子, 还是算上赵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田铺、店铺、庄子。” 赵皇后一听赵兴提起他们赵家那些侄子侄女就头疼得厉害, 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不说,还各个争强好胜。 赵兴见赵皇后不说话了, 顿时心更慌了:“大姐姐……大姐姐……救救赵家。救救赵家啊!” 赵皇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缓缓了心神, 表情从气愤瞬间变回了一开始那种巍峨不动的模样,她望向赵兴:“这事,须得尽快解决,不然赵家连个根都留不下来。” 赵兴连连点头:“全听大姐姐安排!” 赵皇后缓缓道:“回去同赵家人说,让他们尽全力拼凑银子,能凑出来多少是多少,卖田产、铺子、庄子、典当古玩都要凑出来那一百五十万两,若是凑不出来,让他们自己选放生谁家的。” “放生?”赵兴不解地望向赵皇后。 赵皇后解释道:“贪的银子若是不吐出来,如何给陛下一个理由赦免你们?你当陛下愿意看到自己的妻族全族都被牵连进去吗?我们赵家全进去了,对于他们许家来说,也是奇耻大辱!这时候,当然能救几个是几个!少进去一个是一个!进去的少,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可以是大义灭亲,提高声望。” 赵兴揣摩了赵皇后的意思,颤颤巍巍道:“大姐姐的意思是,若是赵家那些贪墨的人,凑不出来钱,那我们便要放弃他们,让他们去抗罪了吗?” “即便是我们手眼通天的时候,也不可能把整个赵家都保下来。”赵皇后摸着矮桌上的桌角,“更何况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 赵兴还是不懂,他跪行了几步,爬到赵皇后的膝头:“大姐姐,这要我如何去跟赵家人说啊……” 赵皇后看着自己的弟弟,冷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领头各自飞——更何况只是同姓的族人?这些年,他们在我们这里得到的够多了。是时候让他们自负盈亏了。若是管教有方的,自然能拿的出银子,若是管教无方的,舍弃了,就当舍弃个祸害、剜一个毒瘤。” 赵兴望着赵皇后逐渐冰冷的脸庞,这才明白这件事是必须下定决定不可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 赵皇后看向赵兴:“你且自己知道这事就可以了,其他四姓之人一定要瞒住了。在人前一定要跟他们同仇敌忾,背地里一定要把这事情给办好。弟弟,这事,看似是动了我们赵家的根基,但往长了想,其实是我们赵家在北境一家独大的好机会!” 赵兴得了这话,心中便有了数,既然赵皇后如此笃定,失了眼前这单蝇头小利也无妨。 “大姐姐,我这就去跟族人说。”说罢赵兴站起身要走,赵皇后唤了一声,“等会儿。” 赵兴回身望向赵皇后:“大姐姐还有什么吩咐?” “赵惠那个丫头去了安王府当了侧妃,这事你们知道吗?”赵皇后问道。 赵兴点头:“知道,好些人都去重安县去给他父亲道喜去了。” “以你之见,她父亲干净吗?”赵皇后又问。 赵兴沉吟片刻道:“赵领那个人……为人一向恭顺严谨,我觉得这事他应该是没掺和。重安县也不在军饷必经的州县上,应该没他什么事。” 赵皇后微微颔首:“若我说,必须有他什么事,你可有什么办法?” 赵兴微微一愣,闭上眼睛想了想,才道:“容弟弟回去想想。” 赵皇后揉了揉自己的鬓角:“这次事情,你上些心,虽然大祸临头,可只要你自己心里拎得清楚,我们这一房必定能够稳住阵脚。” “是,”赵兴微微欠身,“弟弟省得的。” “今日这早膳想来也不怎么合你的胃口,”赵皇后缓缓坐起身子,朗声道,“改日,我们再叙罢。” “是,弟弟这就走了,请大姐姐与太子殿下保重。”赵兴深深一礼,立即转身离去。 赵皇后望着赵兴背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许安归上朝之后在朝堂上呈上一张名单递给东陵帝,道:“启禀陛下,这是兵部与户部初步核对出来的账目纰漏比较大的州县的涉案人员名单。臣已经请刑部派人去捉拿人犯,不日就将回都。等人贩回来,陛下可以亲审。” 东陵帝接过名单,大概扫了一眼,基本都是北境五姓的人。看来许安归这次清查北境军饷案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北境五姓的人全部按死在这军饷案上。 东陵帝收下了名单,道:“盛明州。” 盛明州本来一脸焦虑,听见东陵帝叫他,吓得抬头看向东陵帝,然后向外横跨了一步,低声道:“臣在。” “兵部递过去的名单,这些人务必都给孤缉拿到案,严加审问。少一个人,我唯你是问!”东陵帝威严的声音压下来,压得盛明州腰微弯,“臣遵旨。” “宋谏。”东陵帝又看向吏部尚书宋谏。 “臣在。”宋谏侧一步上前听候指令。 东陵帝缓缓道:“这次军饷案缉拿的大部分都是官员,即便是把北境所有的官都抓了,这事也要彻查下去。这段时间北境官场会有大动荡,吏部要及时调派人手过去,稳住局面。” 宋谏欠身道:“安王殿下遇事老成。兵部缉拿官员的名单也送了一份到吏部,吏部早早就安排下去了。县令被羁押,就由县丞暂时主事。刺史被羁押,就由长史先去顶任。若是连节度使都被牵扯进去,臣会从中央派人去顶住局面。” 宋谏是郭太师的得意门生,行事一向是严丝合缝,他早就有准备,这才能在大殿之上对答如流。 东陵帝一直很喜欢宋谏这个人,交给他办的事情,无一不是尽善尽美。 随后早朝上讨论了什么盛明州没有听,他心中有事,额头一直冒着冷汗。 权御山河 第215节 许安归微微侧目,扫了一眼左侧的盛明州,暗暗一哂。又看向郭睿明与郭怀禀两人,只见他们皆是恭敬的模样,微微颔首,认真聆听其他部的奏事。 许安泽站在最前面,许安归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看见许安泽负在身后的手,在不断地来回摩挲,心里也像是念着什么,心神不宁。 整个朝堂之上的人,都各怀心思,神态各异。 * 许安归下了朝,直奔官署,继续跟着对账。 盛明州下了朝先是去了官署,然后匆匆忙忙地出了宫,去找寒期起。 寒期起还是住在那间寒舍里,只不过屋里没人,盛明州在屋里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换洗的衣裳,被褥都还在,便在桌上留了字条,让寒期起有了眉目,记得通知他。 然后便去了刑部外面的衙门,最先去缉捕的四个人已经到案,都压在刑部大牢等着盛明州下一步指示。 盛明州扫了一眼名单,指了一个名叫余摄的人犯,刑部大牢的衙役得令,立即去把人带了过来。 来人手上脚上皆有枷锁,盛明州让余摄坐在幽黑的房间中央,屋子的上方开了天井,有一束光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余摄被那一道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根本看不清坐在对面审问他的人是谁。 盛明州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刑部主事名唤李化,帮他打理一切公务,李化手上拿着簿子,对了一下余摄留在户部的画像,才对盛明州道:“盛大人,此人就是磐州柳山县县令余摄。” 说完,李化便把手上的一沓案卷递到盛明州的前面:“这是户部与兵部查出来的账目,仅仅是军粮这一块,八年之内就缺了三十万两银子。” 盛明州接过案卷,细细地看着,眯了眯眼睛。又看了看手边这份名单,看到这四人分别姓余、吕、马、孙这四姓。 他忽然明白了这次许安归一定要彻查过去八年军粮的目的——北境五姓,许安归与东陵帝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一次铲除这些长在北境的世家毒瘤。 再加上会试举行,若是有缺的职位,人都可以从下一级提拔上来,立即补上。 许安归选在这个档口彻查北境军饷,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许安归在北境军里担任节度使八年,日日与官兵们一起上早操、吃饭、住军营,从来没有因为皇子身份有越规行为。 北境军对他无不称赞,北境官员即便是想罢工造反,也没有能力造很大的势就很快会被镇压下去。 这么说来……北境五姓,除了赵家,其他人都没人敢保了? 盛明州想到这里,便问余摄:“余县令还有什么要说的?证据确凿。” 余摄自知这事根本就没有转还的余地,带着哭腔道:“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下官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啊!” 盛明州蹙眉:“鬼迷心窍迷了八年?你这哪是鬼迷心窍,你这明明是明知故犯。东陵国法,意在匡正世人行为,对于这种明知故犯、一而再再三的事情,从不轻饶。最后判下来,多半都是推去朝东门斩首示众!” 余摄一听自己项上人头不保,立即哭出了声:“尚书大人,救救我,救救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几十口人都指着我一个人活,我也是没法子啊!” 余摄嚎丧一样在盛明州的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盛明州盯着账目上最后一页,那三十万两银子,心中一动。 “倒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发落……”盛明州缓声道。 余摄一听自己还有救,顾不得许多,忙问:“尚书大人您说,您说!” 盛明州抬眸望向余摄:“你若是能把你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兴许能将功折罪……还的越多,就说明你有悔改之心。我就有理由替你向陛下求情了不是?” 余摄一听言之有理,连连点头:“是是是!尚书大人所言甚是!劳烦尚书大人通知我家人,带上所有的家当来许都见我。虽然凑不出三十万两银子,但是十多万两还是凑的出来的!” 盛明州道:“不急,自然有人去知会你的家人,你且在牢里安心等着。带下去罢。” 衙役立即从门外进来,把余摄带走了。 李化见审问室没人,便靠近盛明州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把银子还回来,可以从轻发落这事,陛下可没说过……” 盛明州睨了他一眼:“总是要处死的,让他们把银子吐出来些,归入国库也是好的。” 李化点点头,不再多话。 最先被押回来的四个犯人,都是江狄钦点的贪墨数额最大,情节最为严重,证据确凿。盛明州审问倒是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只是看卷宗需要时间。 坐在那道光里的犯人有县令,有县丞,州一级的长史,还有隶属于兵部的录事参军。这四人对账出来,贪墨总和加起来就快有八十万两银子。 许安归指示方针很明确,就是先抓大鱼,把大头抓到了,再去撒网抓小鱼。 盛明州望着这些案卷,眼眸中泛着光。 他起身对李化说:“案卷收入官署,我回去了。” 李化点点头,立即去办事。 盛明州一回到盛府,门房就立即说,盛夫人找。盛明州这些时日每日回来,盛夫人都要找他哭诉一番,把盛明州哭得心烦意乱。 听门房说盛夫人又要找他,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嗡做响,理都不理直接去了书房换下官服。哪知盛夫人不依不饶地追到书房来哭。 “官人啊!救救我们儿子吧!那可是盛家的独苗啊!”盛夫人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盛明州才系好腰带,听见门外尖锐的哭声,顿时满脸的阴气。 盛夫人由两个丫头搀扶着,哭着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官人,贼人来信了。” 盛明州一听绑架盛泉的人来信了,立即走上前去,扯过信纸,只见信纸上写着,给他一个月时间凑二百万两银子,等他凑够的银子,自然会有信再来,告诉他如何赎回儿子。 盛明州看完便把纸给揉了。 盛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节头发与玉佩,给盛明州看:“官人啊,儿子的头发与玉佩,他们给我们送回来了。快想想办法吧,再不想办法,下次送回来的就是儿子的手指头了啊!” 盛明州已经不怎么着急了,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 寒期起拿到了能调动藏息阁的小金牌,平伯便安排人带寒期起去了藏息阁在许都的总部。 离季府不远,看样子是为了方便季凉,特地把藏息阁许都的总部搬到了季府附近。 这一处院子很是偏僻,是在住宅区的边缘,靠山的位置。 从外面看没什么不同,进去之后,进了靠山的宅子,宅子后面已经被挖空,用一面机关墙挡着。开启了机括,才能进入后面的真正属于藏息阁的地方。 寒期起被人带着,走过一个一人宽的狭窄小道,上了好几层楼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他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的感慨道:“不得了……这就是藏息阁啊……” 寒期起眼前这座小山包已经完全被挖空,里面被修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从地面到顶的墙壁,都打了壁柜,摆放着各种卷宗。 他站在高处往下看,约莫估算了下,这里面长宽大约都有五六十丈,高有十丈。 在中间场地每隔一段距离还摆放着规格一致的书柜,好像还分了区域,留出了几个比较宽的过道。 寒期起站了一会,就有人来见礼:“见过寒大人。” 寒期起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不过二十左右的男子,四方脸,肤色偏白,个子不高,规规矩矩欠身弯腰向他行礼。 寒期起连忙摆手:“别别别,别这样,我本就不是什么规矩人。” 四方脸男子道:“我叫方平。是藏息阁的管事。藏息阁所有的消息都归我调度。” 寒期起抱拳:“我叫寒期起。” 方平微微颔首,面向楼下的书柜,说道:“我知道公子让你来藏息阁的目的,我负责调度消息,但是没有处理这些消息的能力。上次公子消失,我们虽然已经从各个渠道获得了看似不重要其实很重要的消息,但是始终都没有找到公子在什么地方。如今你来了,许多看起来没有关联的消息,你都可以把它们串起来,成为有用的信息了。公子是让你来负责处理、归纳、调查消息的。” 寒期起望着方平许久,才道:“怎么?一脸的不高兴,是因为我来分你的权了?” 方平看向寒期起,淡淡道:“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一脸苦色。”寒期起眯着眼睛。 方平回答:“这里的人皆是如此,寒大人还是要尽快熟悉才是。” 寒期起经他这么一提醒,一眼看下去,在下面来回串行传递、誊抄、归纳消息的人皆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年纪不过二十芳华。 “死气沉沉的……你们不高兴做这些搜集信息的事情?”寒期起问道。 方平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使命使然。” “使命?”寒期起看这小他差不多有二十岁的孩子,说起话来神秘莫测,就觉得整个藏息阁的存在,都让他非常感兴趣。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寒期起问方平。 方平睨了他一样,道:“我没那么多闲功夫在这里闲聊,你能来藏息阁,本身就是因为你调查能力非凡,只要有了蛛丝马迹,你就可以推断出任何消息。这里所有的消息,都向你敞开,你去查查看吧。我们到底是谁,公子到底是谁,藏息阁到底为何而存在。” 寒期起扬眉,把嘴里一直嚼着一根稻草吐了出来,笑道:“有意思。” 方平把手上一直拿着的簿子递给他:“这是下面所有消息存放的位置,你自己看吧。我还要整理今日的消息,就不陪你了。” 寒期起连忙接过册子,笑道:“你去忙你去忙,我自己溜达着看看。” 方平没看他,直接下了楼。 寒期起把手上的簿子放在木栏上,一页一页翻着,对着下面存放消息的区域,看去。 不得了,藏息阁建立起来,不到九年的时间。居然可以搜集这么多消息,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许都里的大官,亦或者东陵各个大商贾,都有消息存档。 寒期起继续往下翻册子,发现整个册子一半都记录着东陵帝南境、北境、西域戍边的情况,那里的将领到地方将领,就连将领的官眷,藏息阁都列得清清楚楚。 寒期起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藏息阁会挪出一半的位置,来存放边关战事与将领的资料。 寒期起望着地下忙忙碌碌存放消息的人,联想起方平说的话,又低头去查手上的册子。来回翻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 他抬眸望向这偌大的山窟,若有所思。 第244章 风起 ◇ ◎初开济查得脑门冒汗。◎ 只凭这些信息, 就有许多画面出现在他脑中,重新组合出一条新的线索,成为一个词汇横在他脑中—— 朝东门…… 这里的所有人都跟朝东门有关系, 他们口中的公子一定是朝东门发生的时候重要的人。是那个女子组建了这里,那个女子是军门之后。她一心想要收复边土, 所以才会挪了一半的位置来存放与边关有关系的资料。 藏息阁的资料收集的太全面了, 正是因为全面,缺少了八年前发生那件事, 才让寒期起起了疑心。 那些被大火烧死的军门,在这上面没有一个记载。 现在当职的军门官眷关系头誊抄在册,为什么独独朝东门发生时期的那些军门官眷没有?他们一定还有贬职就任的,一定有流放的,为什么一个消息都没有记载? 而且,藏息阁建立的时间与朝东门发生的时间那么蹊跷。 不是藏息阁工作做漏了, 是没有必要。 因为那些受牵连的官眷全部都在藏息阁工作!藏息阁想要当时的消息, 直接找人来问就是, 根本不需要派出人手去调查! 权御山河 第216节 方平说,这工作无所谓他们喜不喜欢, 因为这是使命。 使命…… 寒期起望着右边半边的存放军事消息的书架,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名字——鬼策军师,公子季凉。 这些年一直在边境献策的鬼策军师,每一个锦囊送到, 都能左右战局。每一个锦囊都牵制住了东陵扩张的脚步。 安王许安归去接的那个女子, 宁王许景挚劫持的那个女子,就是鬼策军师, 公子季凉! 现在显然她是跟许安归一伙的。 安王……许安归……北境八年, 抵御乌族进犯。 原来如此, 公子季凉与许安归是同盟者,他们都在为了东陵一统而努力。 一统东陵,结束长久以外的战事纷争,还百姓以天下太平。 难怪她愿意把整个有关于她、有关于东陵的秘密交到他手上,那是因为她相信他心中正气凌然,一定会帮她,一定会帮天下苍生! “这么大的信任,我受不起啊。”寒期起轻叹一声,从怀里拿出那个木盒子,下了决心,下了楼。 * “寒期起说要见你。”月卿从药铺回来,藏息阁的人带了消息。 季凉扬眉,想了想道:“这才一天,他就查明白了?” 月卿耸耸肩:“不知道。” “他算是有点本事,值得我去一趟。”季凉道,“你帮我去通知苏青,来替换我下。” 月卿把手中的药碗递给季凉,问道:“你就这么打算一直这样两边跑吗?” 季凉微微一愣,道:“这种事,不会太久的。” “你之前打算你还记得吗?”月卿问。 季凉点点头:“这事,要等契机。” “你还记得就好,我以为你不想搬出去了。”月卿道,“你在这里,到底是不方便,虽然后院的事情,你交给了赵惠,但是马上又要有祭地大典,不知道你要去站多久,腿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千万不能前功尽弃了……你若是搬回季府,让师叔照顾着,兴许就好些了呢?他都把许景挚给治好了。” 季凉一口把药喝下去,笑道:“我记着我答应你的事情,若是有契机搬出去,我一定好好让师叔给我调养调养身子。” “凌乐跟我说,你日后有可能跟着许安归去北伐?”月卿蹙眉。 季凉看了看窗外,凌乐耳力极好,那晚许安归同她说的事情,他应该是听见了。 “你别怪凌乐啊!他告诉我,他想让我心里有个数。好提前准备。”月卿见季凉不说话,以为季凉生气了。 季凉笑了笑:“你们担心我,我知道。我让凌乐在外面守着,对他就没有什么秘密。北伐的事情还早,许多事情都没有到位,许安归不会轻易提起北伐事宜。你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准备。” “你不去不行吗?”月卿低声问道。 “恐怕不行。”季凉抿了抿嘴,“战报必须是及时的,我必须在北境才能掌控战局。” “唉……”月卿轻叹一声。 季凉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月卿的手:“去帮我传话吧。” 门口忽然有扣门的声音,凌乐在外面说道:“赵惠来了。” 季凉扬眉,心中暗道,这么快就来了? “让她进来罢。”季凉看向门口,凌乐推开门。 赵惠从外面款款而来,她进来见到季凉微微欠身,道:“姐姐安好,我来给姐姐汇报这些时候府上的情况。” 季凉道:“坐下说吧,奉茶。” 赵惠坐下,把最近府里的事情一一汇报了一遍。 季凉不怎么管这些事,赵惠心中已经对赵皇后死了心,对后院的权力自然更加看重。季凉点点头:“嗯,你做事,我一直很放心。” 赵惠微微颔首:“愧不敢当。” 季凉又道:“最近殿下再查北境军粮饷的事情,你知道吗?” 赵惠点头:“略有耳闻。” 季凉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问道:“你父亲可有牵扯其中?” 赵惠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的。重安县不在北境军粮道上,在北境军饷这件事上,父亲从来没有经过手。” 季凉嗯了一声:“那就好。这次北境军饷案牵扯甚广,北境州县会少不少人,若是有机会,我会同殿下说,让你哥哥出去历练历练。” 赵惠一听季凉提到他哥哥,立即抬起头:“真的?” 季凉微微歪了歪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赵惠立即摇头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王妃待我如此坦诚,我……无以为报。” 季凉笑了:“你应得的。贤妃娘娘解了禁足,你去游说皇后功劳不小。殿下这情是记得的,殿下说你是个聪明的,知道为自己、为自己的父母、为兄弟姐妹挣个前程,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他会尽可能的帮你。” 赵惠眼睛一红:“殿下,真是这么说的?” 季凉温和地回道:“你掌家这段时日,事事他都看在眼里。名义上,你还是他的侧妃,只要你得力,里子面子,他都会给足你。” 赵惠站起身来,深深一拜:“多谢王妃,殿下。” 季凉望着她拜礼,缓缓道:“起来吧,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开诚布公,有事说事。你不必这么多礼,我身子不好,府上的事情,你就多操心。只要你的支出有合理的名目,贴补母家的事情,殿下也不会跟你斤斤计较。但你凡事要知足。” 赵惠心中一颤,她没想到自己用王府的钱贴补自己父母哥哥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季凉的耳朵里。季凉知道,就代表许安归也知道。 这么明白的赏赐与敲打,无非就是告诉她,好处可以给你,你也可以自行拿取,但适可而止,不可贪心不足。 赵惠低声道:“是。” 季凉见她神色骤变,便知道她心中已经有了顾忌,便也不再揪着不放,聪明人,点到为止。 “临太傅那里,你可派人去看了?”季凉转了话头。 赵惠回道:“是。府上花匠每日都去,院子里确实都是些极其珍贵的草木,不好养活。临太傅能把那些花草照顾得很好,是用了心思的。” “后院那三个,有没有给你惹什么麻烦?”季凉问的是许安归后院三个妾侍。 赵惠回道:“有了叶承辉的事情,翟、初两位奉仪很是警醒,再加上最近殿下忙于北境军饷,事务繁忙,她们都省得的。” 季凉嗯了一声道:“初奉仪的父亲现在日日在兵部与殿下对账,很是勤谨。我想着初家女儿是个识大体的,想赏一些东西给她。你觉得赏什么合适?” 赵惠颔首想了想道:“初家在朝中地位不高,赏太贵重的珠宝不合适。我记得之前有一批江南制造进贡来的几匹紫烟罗很是好看,还放在库房中。夏季用紫烟罗裁制衣裳,清凉轻盈。” 季凉观察着赵惠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地不悦,便道:“你去赏罢。” 赵惠低头:“还是我去着人取来,由王妃赏下去罢……” 季凉笑了:“你去赏罢,我没那么小心眼,你如今掌权管家,后院人人皆知,不必让我撑这个虚头。” 赵惠又福了福身子:“是。” “你去吧。”季凉望着她,赵惠欠身,“那……我就先走了。” 赵惠带着金铃银铃离开了清风阁。 一路上赵惠都紧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银铃小跑两步跟上去,问道:“小姐怎么看上去不开心?” 赵惠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不真实?”银铃想不明白。 赵惠道:“你看那个安王妃,看似不管事,其实府里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她早就知道我私自造账目从账房支银子,贴补给哥哥母亲,可她就是不找我说。等我去找她汇报事情的时候,一面给我甜头,一面给我敲警钟,变着法的告诉我,若是我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会给我与我母家更多的荣耀。若我不知足,贪婪无厌,她也有法子让我身败名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心机深沉,驭人之术炉火纯青。好像没有一件事,是她算不准的。” 银铃想不到这么多,只是问道:“小姐的母家有更多荣耀不好吗?” 赵惠苦笑:“在哪都是战场,在哪都是需要战功的。因为我去游说了姑母,所以安王殿下有意提拔我哥哥。这是奖励给我的‘战功’……殿下深知,人一旦尝到甜头,就无法后退了。” 金铃走上前来低声道:“小姐,我觉得安王殿下与王妃是真心待小姐你的。以前小姐在宫里伺候皇后娘娘的时候,老爷也不过就是一个县丞。为了让小姐安心嫁给安王殿下,才把老爷提成了县令。可这与太子殿下而言,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还想要小姐念他们的恩情。奴说句难听的,小姐现在在安王府,只有安王殿下永享尊荣,小姐才有栖身之地。安王殿下若是在这场夺嫡之战中输给了太子殿下,难不成小姐还能回到自己本家,再嫁一次人?小姐自小聪慧,有天人之姿,在宫里苦熬十多年,不过就是为了老爷夫人大公子一生平安顺遂。皇后可以给小姐的,安王殿下一样可以给,若安王争赢了,可以一直庇护小姐老爷夫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安王殿下,比太子殿下与皇后更值得信赖。” 赵惠何尝不知自己的姑母是个心狠手辣的,安王妃与许安归虽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但他们对她开诚布公,不绕弯子。 赵惠长叹一声:“我们再且看看。” * 晚膳的时候,季凉回到了季府,让膳房摆了饭菜。之前还是清一色精致的肉食,现在又变成了精致的面点,薛灿又额外加了一道药膳。 她换了一身男装,请寒期起来喝酒。 寒期起来到膳厅,看见季凉一身男装,坐在轮椅上,略微有些惊讶,仔细一想,却又不那么惊讶了。 季凉望着他:“你坐吧。” 寒期起在季凉身旁坐了下来,季凉道:“我体弱不能喝酒,你若是喜欢什么,让他们给你温一壶。” 寒期起见季凉没什么架子,便也不把自己的当外人,一点也不客气道:“我喜欢喝花雕。热一壶花雕罢。” 季凉看向平伯,平伯立即着人去热酒。 季凉回看寒期起:“查清楚了?” 寒期起看向她:“朝东门,南境鬼策军师季凉。” “怎么查到的?”季凉笑问。 寒期起回答:“藏息阁什么消息都很全面,唯独少了朝东门的卷宗。为什么藏息阁建立九年,拥有现任军官所有的资料,却独独少了八年前那场大祸的资料?不是少了,是根本就没有必要记。我们谁都不会把自己已经熟知的事情记在纸上,比如我不会把我寒期起的名字,写在纸上,日日放在眼前看的。” 季凉点点头:“不愧是陕东赫赫有名的破案高手寒三。怎么样,做出决定了吗?要不要来当藏息阁的管事?” 寒期起扬眉:“我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再说不,恐怕今日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罢?” 季凉不否认,只是反问他:“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寒期起沉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我能够用我的探查能力,帮助你们解决一些事情,让你们完成平定边疆之大任,我也算是渡了天下之人了,对吧?” 季凉一点都不惊讶他能猜到她与许安归最终目的,若他看了那半山的战局消息还无动于衷的话,他也就不配来藏息阁做事。 季凉微微扬眉,道:“是的,你破案只能让罪犯伏诛,却不能拯救人的性命。但你跟着我,却可以救边民于水火。” 寒期起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无限哀伤,语调都变得深沉:“若我妻儿在天有灵,也希望我救更多的人罢?” 这时候侍女端着托盘进入膳房,把一壶温过的花雕酒放在寒期起的面前,帮他摆了一个酒杯。 寒期起拿起酒壶,倒了一杯花雕,举起来,望向季凉:“我愿意为藏息阁效劳。”而后一饮而尽,双手抱拳把酒杯握在手中,像是跟季凉进行珍重的承诺。 季凉拿起手边的茶盏:“我不能喝酒,以茶代酒,欢迎你加入藏息阁。” 权御山河 第217节 说完她也喝了一口。 季凉看向桌上的饭菜,道:“吃饭罢。” 寒期起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肉片,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看向季凉:“公子是想让我找人?” 季凉回望他:“有难度吗?” 寒期起放下筷子,靠向椅背,缓缓道:“没有藏息阁的助力,有些难。现在有了藏息阁的助力,应该不难。” “嗯,拜托给你了。”季凉想了想道,“盛明州那边,暂且稳一稳他,没有必要翻脸翻得这么快。你若是调查需要使银子,可以跟平伯说。” 寒期起摆摆手:“盛明州那日来,给我甩了几千两银子。就是为了查那个盒子……公子,我老寒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季凉喝了一口茶树菇炖的鸡汤,看向他。 “盛泉是藏息阁绑的吗?”寒期起没把握季凉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眼睛一直在不安地微动。 季凉也没思考许久,就点了头,说道:“有一个小兄弟,因为盛泉,净了身子。我把人交给他了。” 寒期起见季凉没有瞒他的心思,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下午在藏息阁看了一下午的卷宗……盛泉人神共愤,不可轻饶。” “我那个小兄弟也没什么坏心眼,”季凉道,“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些年,盛明州纵容儿子干下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寒期起一提到盛明州,就觉得一肚子火。 季凉道:“为官者,最怕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盛明州在地方的时候,或许是想当一个好官,只是他功利心太强,容易被诱惑。若是他去跟东陵帝自首这些年儿子所犯的错误,大义灭亲,还那些被他儿子杀害、打死、糟践的百姓一个说法,我倒不是不可以给他留一个后路,不然……” 季凉没有继续往下说,寒期起自然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然就是自取灭亡。 寒期起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花雕酒馥郁芬芳,甘香醇厚的味道在舌尖绽开,让他心神迷醉。 若不是在藏息阁里看了那么多有关于盛泉的事情,寒期起其实还是想替盛明州求一个人情。可他在看见了季凉与安王殿下的用心,知道他们的意图是匡正朝纲,收复边境这等造福东陵万民事情的时候,他就开不了口了。 盛泉这事,说到底还是盛明州教子无方。盛明州这些年攀交富贵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可他以为盛明州还是当初那个跟他盟誓,要给天下人一份正义的那书生。 不曾想,他早就在权欲这条路上迷失了方向。 他明知道藏息阁与安王殿下迟早会把盛明州给拔出,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明州走向覆灭。无能为力。 寒期起一杯酒一杯酒地喝着,像是要与什么诀别一般。 季凉静静地看着他自斟自饮,也没有再说话。 * 兵部官署里堆积的账簿越来越多,被核查出来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送进刑部的名单由之前的一张变成了厚厚的一塌。 北境六州从上到下,几乎没一个人是干净的。 一人多则贪墨几十万两白银,少则也是几百两的入账。 午夜时分,宫里已经打了三声更鼓了,夜幕之上连一个星也没有,漆黑的夜笼罩在外,让人心情沉重。 初开济常年从事对账,面对这样的账本也是胆寒。 北境官场到底腐朽成什么样子,连北境军的粮饷也敢私自贪墨。 用粗粮抵换精米,用劣等布料去缝制冬衣,更有甚者在御寒冬衣里面的棉花都能减少重量制作。就连北境军的武器,竟然有三成都是以次充好。 初开济查得脑门冒汗,他抬眸看向坐在堂正中的许安归,在这种条件之下,他到底是怎么与乌族在边境对峙八年之久? * 另一边赵兴从宫里出来,连夜快马加鞭赶去北境本家。当天夜里三更才到,三更立即召集赵家二房、三房、五房、六房的人来议事。 赵兴站在祠堂前,跟赵家众人讲明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这次是东陵帝下定了决心要借助这次机会铲除北境五大家族势力,整顿吏治。安王许安归主查这件事。 许安归这些年在北境带兵手腕,只要是北境六州的人,都略有耳闻。再加上之前他对太子与赵皇后出手,以雷霆之势去太子大半权力。 现在,许安归在朝堂上如日中天,这事有东陵帝保驾护航,即便是赵家,也决计逃不掉。 赵兴这话一出,赵家祠堂内哀嚎漫天。 赵兴“啪”地碎了茶盏,众人才安静下来。 赵兴厉声呵斥道:“你们!有时间在这里嚎丧,不如去看看自家银子够不够还账!”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周末,万更。(努力地爬勤奋更新榜中) 第245章 人心不古 ◇ ◎赵家那帮狗东西。◎ “二哥哥啊!”赵家二房的赵非扑了过来, 抱住赵兴的胳膊哭道,“二哥哥啊,我们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啊, 家里尽是些败家的玩意,怎么可能再凑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啊!” “是啊!二哥哥!”赵家三房的赵午抱住赵兴另一边胳膊嚎道, “二哥哥, 这银子我们怎么凑得出来啊!这不是要我们变卖田产铺子凑吗?那我们还活不活了啊!” “二哥哥呀!”赵家四房赵毅也扑上来抱住赵兴的腿,“不能卖铺子田产啊!我就指望那点银子过活了啊!卖了我们四房可怎么活啊!” 五房赵群也想扑上去, 可是已经没地方让他抱了,他只能跪在地上,眼泪横流:“二哥哥找大姐姐想想办法吧!好歹我们都是一个爹生的,大姐姐与太子殿下不能看着我们这样不管啊!” 赵兴被他们拖得心烦,一使劲,把他们全部推了出去:“想办法?让你们凑银子免受牢狱之苦还不算是想办法?你们还要怎么想办法, 啊?!要不要把皇后的位置给你们做, 太子的位置给你们做, 你们来想办法如何保住赵家?!啊?!” 赵兴这么一声呵斥,四个人皆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了。 “你们这些年, 仗着大姐姐在宫里当皇后,外甥当太子,在北境这里敛了多少财?占了多少地?抢了多少良家妇女给你们回家当小妾?现在自己把家产败的差不多了,跟我在这哭穷?”赵兴指着跪在地上的赵非、赵午、赵毅、赵群, 怒声道, “让你们变卖家产田产庄园铺子都要把贪墨的银子拿回来,这就是大姐姐给的示下!你们可以尽情在这里哭!看看到时候刑部来抓人, 押解到许都判了刑!推到朝东门斩首示众, 你们还有没有命去享受这些荣华富贵!” “二哥哥!”四人还要去扯赵兴的衣袖, 赵兴扬手避开他们,指着跪在地上的这四个弟兄:“贪得无厌者,任谁也不能保你们。你们若是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理,就等着入狱罢!” 说完赵兴便甩袖离去。 留下赵非、赵午、赵毅、赵群四人面面相觑。 赵非问道:“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我们真的要回去凑银子吗?” 赵午垂头丧气:“我们还有得选吗?大姐姐的主意,必定是跟太子商量过了才找二哥哥去说的啊。” 赵毅一家子都是败家子,这些年贪墨的银子都已经被他败的差不多了,若是真要凑银子,那便是要把家里的宅院、田铺、庄子一起卖了才是,可他怎么肯? “我不卖!”赵毅一咬牙,“卖了那些东西,我连每个月固收都没有了,我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赵群睨了他一眼:“等你真去了断头台,后悔也来不及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哥哥都不着急,你们着什么急?难道这凑银子,只有我们要凑,二哥哥不出的吗?” 赵非与赵午立即跟着附和起来:“是的!二哥哥也要出的。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二哥哥可是拿走了少说五十万两呢!” 赵毅深深一哂:“就算是二哥哥出大头,我们哥四个可还是要补一百万两的空缺,一人二十五万两,谁都逃不脱!” 赵群冷哼一声:“六哥哥,这话不对吧?当初在缝制冬衣的布料上,我怎么记得是六哥哥拿的最多?二十五万两是打不住的,怎么也有三十万两之多!” 赵毅一听赵群想让他出三十万两当即就跟猫炸了毛一般,指着赵群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放屁!” 赵群被骂也不怒,反而冷笑道:“六哥哥,还多少,户部与兵部都是有明账的,两部对出来的帐,是多少,就要还多少。我说三十万两那都是往少了说,这事是六哥哥自己做下的,难道还需要我来提醒吗?” 赵群冷嘲热讽,赵毅本就怒急,受不得激,见赵群又说到账目的事情,要按照账目还银子回去,他顿时心里就没了谱。 他自己心里知道三十万银子是打不住的,可他现在手上没有现银,就靠着收租过活,就这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他最近新收进后院的九姨娘是个会哄人的,哄得他许了一盒上等东海珍珠给她,才花去了万两银子,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现在让他上哪去凑银子? 赵毅后院的妾侍多,他的正妻原配早就对他多有不满,若是这次他再回去说要变卖家产,还银子,恐怕正妻就要先发制人跟他闹起来。 赵毅越想越觉得凑钱还账这事行不通,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看见赵群嘴贱,立即就怒上心头,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赵群生得就比赵毅身材高大,赵毅常年在后院流转,身子骨本来就弱,即便是想要跟赵群扭打一番,也没什么力气。 赵群冷哼一声,伸手就厄住赵毅的脖子,把他推到了祠堂边柱子上。赵毅撞得心慌气短,差点没背过去气去。 赵非与赵午见四房五房打了起来,连忙上去拉架:“七弟弟算了!算了!六弟弟也不是诚心要与你打!你且放手,再不放手,人就要被你掐死了!” 五房的赵群见赵毅被他掐的脸青,知道他这次是狗急跳墙,便松了手。 赵毅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赵群道:“三哥哥,四哥哥,我有句话摆明了说。我觉得二哥哥与大姐姐应该多出,最少要出到八十万,这事才算完。” 赵非与赵午相互看了一眼,忙追问道:“这话是这么说的?” 赵群冷冷道:“是,这些年大姐姐与二哥哥确实照顾我们,让我们从差事里面谋了不少好处,可你们想想,我们的夫人哪次去许都进宫见大姐姐,带的东西便宜了?哪次我们去找大姐姐、太子帮忙,不是大把大把的银票送进宫里了?我们谋得好处,是我们担风险,可是却要拿出一半的东西孝敬大姐姐与二哥哥。这次要我们赵家凑一百五十万,他们大房要拿出八十万才算!” 赵非性子软弱,他听了赵群这番言论,顿时觉得不妥,他颤颤巍巍道:“七弟弟,这不合适!我们若是没有大姐姐与二哥哥的帮衬,也没有如今这个局面。大姐姐肯让二哥哥出来给我们带消息已经对我们是仁至义尽了,我们不能再恩将仇报啊!” 赵群双手环抱在胸前,戏虐道:“你以为大姐姐为什么一定要二哥哥来给我们说这事?我们虽然早就分了家,可在陛下眼里,我们都是赵家人。我们出事,损的是大姐姐在宫里的颜面。大姐姐,是为着自己的颜面才让二哥哥出来给我们带话。” 赵午一言不发在边上听着,觉得赵群这话说得不是全无道理。 赵群见他们都不言语,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次,大姐姐非要我们自损臂膀,也要把这件事给办了吗?” 赵群这话一出,赵非与赵午心中是咯噔一下,就在在一边喘气的赵毅也扭头看他。 赵群神秘兮兮道:“往日,我们做什么都有我们那个太子外甥帮我们弹压,怎么这次事,没压住?六皇子许安归说查就查?而且查的是北境六州的军饷,太子明知道我们是有问题的,却也拦不住?这说明什么,你们想过了吗?” 赵非赵午纷纷摇头。 赵群道:“说明大姐姐与太子如今在朝中已经势弱了!这事不是他们不想拦,而是他们根本拦不住!大姐姐为了自己在宫里的颜面,所以告诉二哥哥回来让我们一起凑钱,把这件事影响减到最小。可我们凑钱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大姐姐的颜面?为着大姐姐的颜面,让他们大房再多花三十万来买,有什么问题?” 赵群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在理! 赵非赵午相互看了一眼,确认了眼神,道:“这事,好像是七弟弟说得这么个道理。” 赵群继续敲边鼓:“三哥哥,四哥哥,你们想想啊。这事我们虽然做的有错,却也未必就到了上刑场的地步。此番我们若都是上了刑场,大姐姐与二哥哥一家也休想独善其身!我们若是上了刑场,必定要咬死这些年帮大姐姐与二哥哥还有太子殿下做的事情,拖他们一起跟我们去死!之前皇后失德,陛下震怒。之后又有北境军饷贪墨,扯出我们赵家几房,即便是陛下有心保大姐姐与太子,朝堂上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皇子们难不成还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拉太子下马?后宫那些觊觎皇后之位的嫔妃们,还能任由大姐姐继续坐着皇后的位置?” 赵非赵午包括赵毅的神色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赵群继续道:“我们应该让二哥哥与大姐姐知道,我们若是不能好过,他们也休想好过!银子我们可以出,但是他们必须出到八十万两!” 赵非与赵午捏着胡子盘算着赵群说的这件事。 若是大房刚出到八十万两,身下四房只需要还七十万两即可。 五房眼看着是不行了,可以再刨去三十多万两压在他身上。剩下的三十多万两,他们二房、三房、六房只需要拿出来十万多两来,就可以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十万两虽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总好过把所有家当都给卖了的强! 这个消息对于五房赵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无论多少,他一分都拿不出来。所以他只能继续躺尸躺在地上喘气。 但是其他三房的人一合计,这事靠谱!便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纷纷向着赵兴府邸去了。 权御山河 第218节 赵兴从祠堂回了家,立即把夫人叫醒去清点家产。 这些年,他在北境军饷上贪墨了差不多有五十万两白银。虽然不在官场担职,但他有一个皇后姐姐,东陵帝为了皇家颜面给赵兴封了一个从二品县公的爵位,享受食邑。 赵夫人从箱子与妆奁里翻出来一沓银票与地契,拿给赵兴。 赵兴接过来看了看,长叹一声:“只有二十万两现银。不够啊……” 赵夫人不是很了解情况,但是赵兴一向心中是有主意的,更何况这次是他进宫见了皇后,快马加鞭半夜三更地回来,还没喝一口茶就急急地让她去找银票。 这一看就不是小事。 赵夫人蹙眉问道:“一定要凑那么多银子吗?” 赵兴点头,无奈道:“凑,砸锅卖铁也要抽出来五十万两银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我们的孩子,也必须这么做!” 赵夫人是个明事理的,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就把这地契拿出去卖了。” “只卖地契恐怕不够,把商铺也卖了吧。”赵兴翻了翻手上的契约。 赵夫人说到此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会这么突然?说查就查,说抓人就抓人?提前大姐姐与太子在宫里,连个消息都没得到?” 赵兴听赵夫人提到这件事,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六皇子已经从北境回去了,大姐姐本来在陛下面前就不得宠,再加上被那些人算计,早在后宫丢了势力。北境这些年军饷少了那么多,你以为太子不知道吗?可北境到底是五姓氏族的天下,我们父亲当年也不过就是因为跟着先帝打天下,给了银钱上的支持,不然我们赵家,又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大姐姐又如何能成为东陵的皇后啊!大姐姐跟我明说,赵、孙、马、余那四家不是什么好货,久居北境,贪腐成风,是东陵帝迟早要拔的毒疮。再加上这八年他们怂恿我们赵家一起,又在军饷上狠贪了一笔,惹得是六皇子。” “六皇子……”赵夫人在脑子里换了个词,“是……安王许安归?” “是了,就是那个人。”赵兴道,“他在北境八年,在军饷缺了一半的情况下也抵御住了乌族的入侵——武器有几成都是残次品,吃的是糙粮,御寒的冬衣都比百姓要薄上许多,这些年他一直在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这些苦他都吃了,我们早就把他给得罪了。在加上他本就是先皇看好的皇子,现任东陵帝宠信的皇子,此次回许都,两计折了太子的礼部与大姐姐的总领后宫的权力,现在不对北境这些世家大族动手,更待何时?” 赵夫人眼泪流得更凶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即是这样,我们就算把全部家当交出去了,大姐姐与太子也未必能保住你啊!” 赵兴低声道:“赵家肯定是要死人才能平息这件事的。但一定不能是我们大房。尽量凑罢!我看六弟是不中用了,大姐姐说了,实在保不住的也不用保了。” “老爷要派人给赵、孙、马、余四家送信吗?”赵夫人问。 赵兴摇摇头:“这事,我们先把赵家从里面给保下来再说其他的罢。我们赵家靠的是皇恩,他们四家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想要陛下对他们手下留情?” 赵夫人有些担忧道:“朝廷这么狠辣的手段查处北境六州贪墨军饷的事情,就不怕北境造反吗?” 赵兴苦笑一声:“妇人之仁。北境造反?怎么造?你指望那些戍边的将士跟我们一起造反?害他们只能吃糙米的是我们,害他们冬日没厚实的棉衣穿的是我们,害他们上战场没有盔甲御敌的也是我们。凭什么你会认为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帮我们?即便是其他四姓纠结山匪流寇想要反抗,这里离北境那么近。北境军出兵镇压,不就是朝夕之事!” 赵夫人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她有些舍不得看着手中的地契银票:“大姐姐与太子殿下是有成算的,赵家若是被尽数铲除,他们在宫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们一定会为我们筹谋的……卖就卖了吧!只要你无事,大姐姐与太子无事便好!” 赵兴走过去,扶住赵夫人的肩膀,拭去她脸上的泪花,柔声道:“对不住啊,让你跟我受苦了。” 赵夫人摇摇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什么样,都是我的夫君。”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门房来禀报:“老爷,夫人,三爷、四爷、七爷求见!” 赵兴微微蹙眉,看向赵夫人:“方才在祠堂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怎么又来?我去看看。” 赵夫人点点头。 赵兴推门而出,来到会客厅,看见二房赵非、三房赵午、五房赵群三人皆是一副戏虐的表情看着他,顿时就心里开始发毛。 赵兴不动神色地走上前去,冷声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赵非与赵午一齐看向赵群,意思是让他上前去说。 赵群也不推辞,上前一步,抱了个拳,说道:“二哥哥,凑银子这事,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事你们大房应该出大头,最少也要出到八十万两银子!” 赵兴好像是没听明白一样,愣了一会,眯起眼睛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赵群清了清嗓子,看着赵兴,提高了音量:“我说,凑银子这件事,二哥哥与大姐姐,要出八十万两银子!” 赵兴当即转身,就把摆在桌上的青花瓷器给拨到了地上,大声呵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非与赵午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只有赵群人高马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着赵兴,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大姐姐与二哥哥,要一起出八十万两银子,” 赵兴倏地几步上前,直接给了赵群一巴掌,把赵群打得头一歪。 赵群也不发怒,依然是一副冷笑的样子盯着赵兴:“二哥哥,你也不要生气。这是我们其他几房商量出来的结果。我们想着这些年每年我们给大姐姐带进宫的孝敬,怎么也有百八十万两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不能大姐姐收了好处,却不跟我们一起担责任罢?” 赵兴胸臆里憋着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出,呼吸急促,却说不出话来。 赵群慢条斯理地在赵兴面前踱步,烛光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仿佛一把刀。 “大姐姐在宫里,得的都是贡品,随便从指缝里漏点给我们,我们都要吃上好几年。二哥哥与大姐姐凑八十万两银子出来,不是毛毛雨?”赵群侧身回眸,眼眸里尽是冷光。 赵兴见他们这样,定是商量好了,缓缓问道:“我们若是不答应呢?” 赵群笑了起来:“大姐姐与二哥哥,不答应,我们也没法子啊!那我们就一个子都不出,整个赵家几百口人,全部上断头台好了。赵家五房弟兄,最后只留下了二哥哥一房,且不说在祠堂里二哥哥要如何给赵家列祖列宗交代。单就是我们赵家举家上刑场这件事,就够天下人、够朝堂议论好久的。皇后母家失德,不顾边关百姓。太子与皇后怂恿自己母家贪墨军饷,转而从中索要……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到时候,朝堂上就会一片哗然,众臣就会立即上奏陛下,太子是否有继续当国储之资、皇后是否有继续担任国母之能……” “你!”赵兴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可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话说,“你们!” “二哥哥,”赵群睨了赵兴一眼,“我们也不是全然不出,但是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都是了解的。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大姐姐与二哥哥要担着名声,担着面子,非要我们拿出来,我们也是可以帮一点的,毕竟我们都是记着大姐姐与二哥哥的情的!” 赵兴万万没有想到,昔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兄弟,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们捅刀子。 而且还是拿太子之位与皇后之位作为要挟。 赵群或许是利益熏心,可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若他们真的因为这些事拒不赔付,就算抛掉五房的那三十几万。他一人就要出一百一十多万两白银啊! 赵兴没法这个时候回复他们,只能一口气没提升来,晕了过去。 府上的小厮看见赵兴晕了,立即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家老爷抬了出去。 赵群冷笑着,朗声道:“二哥哥,我们改日再来!或者我们一起去刑部大牢见!” 赵兴被抬到床上,立即就醒了。醒了之后也不顾不得许多,连忙爬起来给赵皇后写信,晨光熹微之时才让人把这封信送出去。 赵夫人陪了他一宿,见他终于忙完才问道:“又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着急给皇后娘娘写信?” 赵兴此时已经身心俱疲,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他摆摆手,自顾自地走向床榻,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脱。 * 这信用的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宫里,傍晚的时候赵皇后已经拿到了信。 她看了之后,手止不住地发抖,缓缓地把手中的信捏成一团,狠狠道:“好!好啊!一个二个都是只会落井下石的畜生!居然敢威胁我!” 赵皇后眼眸里露出凶光,那是一种常年在战场上,撕咬猎物前的平静。 “竹禄,”赵皇后沉声道,“去看看,我手上还有多少银票。” 竹禄福了福身子,立即去寝殿,打开装银票的木盒,然后把木盒整个都拿到了赵皇后的面前,赵皇后把银票拿了出来,数了数,只十万两。 赵皇后蹙眉,有些作难。 宫里赏赐的东西,从内务府出,到咸宁殿入库都是有数的。她不能私自拿赏赐的东西出去换银子。 赵兴在信上提到,赵群他们让她出三十万两,是因为这些年他们每年来都孝敬的有东西,折算下来少说也有一百万两银子。 赵皇后早该知道这群人,会如此不堪用。 可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票,也不到十万两。他们只知道宫里过得好,却不知道宫里也有宫里的难处。 她现在是孤立无援,做的决定、说的话都要惠妃点头才能实施。 在各殿传话的人要打赏,帮她办事的人要打赏。惠妃当家那段时间,把她安插在后宫的各地的眼线都清了一遍,眼下她要重新培养自己眼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往年赵家姊妹总来的东西确实贵重,可她这些年在后宫打点,七七八八也都散出去了,哪里还拿得出那么多银子? 赵皇后暗中一叹,想了想对着身边的竹禄说道:“你去传太子妃来。” 竹禄福了福身子退下,直奔东宫。 太子刚去上朝,太子妃还在用膳竹禄在膳厅外等着郭若雪把早膳吃完。 等了片刻,侍女撤出来东西,竹禄看了一眼,发现郭若雪早膳清淡得很,甚至都没有用多少,就又撤下来了。 莲枝从里出来,低声道:“太子妃用完膳了,请竹禄姐姐进去。” 竹禄微微一笑:“是。” 竹禄进去,看见郭若雪早起就脸色苍白,她手上拿着手帕,捂住胸口,蹙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 “竹禄给太子妃请安。”竹禄福了福身子。 郭若雪抬眸,端坐着,脸上挂着微笑:“起来罢。” “多谢太子妃。”竹禄站起身来,道,“太子妃看上去很是憔悴,是身体不适?” 郭若雪摆摆手:“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前段时间到了中午天热了,我贪凉,换了身轻薄的衣裳,这两日天儿又阴了下去,一热一冷地激着胃了,吃什么都没胃口。” “可找御医来看了?”竹禄忙问。 郭若雪刚要回答,又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一口气往上窜,连忙按住。 莲枝见状连忙去给郭若雪拂背,替郭若雪说道:“找了,今早御医开了一副方子,这会已经回去煎药去了。” 郭若雪压住胸口那口气,问道:“你来……是奉的皇后娘娘的命?” 竹禄颔首回道:“正是。皇后娘娘说许多时日都不见太子妃,想着找太子妃去咸宁宫坐一坐。说说话。” 郭若雪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回道:“你也看见了,我现下身上有病,怕过了病气给娘娘。请你帮我给皇后娘娘告个罪,说我病好了,改日去跟皇后娘娘亲自请罪。” 竹禄多年在皇后身边,应对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她笑着:“哪里就要太子妃去请罪了,有病养病是常理。皇后娘娘也是临时起意,太子妃不必自责。太子妃既然有病在身,竹禄便不叨扰了,这就去给皇后娘娘回话。太子妃且养着,奴这就告退了。” 郭若雪微微地点了点头:“莲枝去送送竹禄。” 莲枝把竹禄送出了东宫,这才回膳厅扶起郭若雪,郭若雪之前一副病弱的样子早就收了起来。 她缓缓地站起身,向着寝宫走去。 莲枝在身侧扶着她,低声道:“小姐为什么要避开皇后娘娘啊?” 郭若雪走在长廊之上,看见廊边雪白色的月季,停住了脚步,转身坐在了廊边长椅上,伸手去摸开的茂盛的月季,轻声道:“最近安王在查北境军饷的事情,你知道吧?” 莲枝点点头:“知道。宫里现在就连浣衣局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郭若雪望着月季:“赵家起源于北境,安王殿下这次查北境军饷,就是为了消减赵家羽翼。皇后娘娘解禁那天不找我,账目开始查的第一天不找我,偏偏这事已经开始有小半个月了来找我。你以为这早茶是那么容易喝的吗?” 莲枝在郭若雪身边久了,有些事情无师自通:“小姐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是有事求小姐?” 郭若雪轻叹了一声:“她若是用求的态度,我倒不用这么躲着她。就怕是她明面上说软话,实则威逼利用,让我去找父亲,大哥想办法。我在宫里母亲父亲已经很替我操心了,我不能再给他们惹事。” 莲枝这会算是明白郭若雪的心思了。 莲枝望着郭若雪,总觉得她变了。 自从那日她被太子殿下罚,郭若雪把她从太子书房里救出来之后,郭若雪就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郭若雪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往深了想,总觉得许安泽对她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权御山河 第219节 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可最近主子主意越来越大,心思越来越多。 虽然说不上郭若雪这样,哪里好,但是莲枝也说不出郭若雪这样哪里不好。 在后宫里,那么单纯的过日子,本来就是不现实的。 现在郭若雪知道争,知道动心思避事,莲枝一直揪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好在早上御医是真的来过了,不然小姐这谎,是圆不住的。”莲枝轻声道。 郭若雪苦笑:“若她们想深究,怎么可能只查御医出诊记录?”后面的话郭若雪没说,莲枝也知道郭若雪想说什么,走上前去牵起郭若雪的手,给她揉着。 * 竹禄离开东宫,确实没有直接回咸宁殿,而是去御医院差了出诊记录,接着又去煎药局看了御医开的药方。 竹禄看不懂药方,问了问煎药的内官。煎药局的内官说这服药是补气血的。 “补气血的?”竹禄心中一惊。 煎药局的内官点点头。 竹禄暗自琢磨了这事,不敢善专,便立即回了咸宁殿,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后娘娘。 赵皇后听着,脸上没多大波动,只是缓缓道:“郭家出来的人,到底是跟郭怀禀一样是个老狐狸啊。” 竹禄有些气愤:“太子妃,这是欺上。” 赵皇后横了竹禄一眼,竹禄立即闭了嘴。 “她即便是欺上了,你又能奈她何?”赵皇后冷笑着,“难不成我还能给她降罪?现在朝堂局势不稳,郭怀禀现在是两头都顾着,太子让他办事,他办。许安归让他办事,他也办。我与太子谁都没有料到许安归回来会那么快就把我们的势力剪除。如今郭怀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要扒着我们,才能往上爬的人了。他们有了别的高枝儿。” 竹禄在一边不敢插嘴。 赵皇后看了看窗外天色,太阳已经临近正午,她看向竹禄道:“你再去一趟东宫,找太子过来说话。” 竹禄点点头,又退了出去。 * 朝堂上下了朝,已经快到正午。 许安归那里三路对账之后,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已经查出赵家五房赵毅与军饷的牵扯。许安归让江狄把名单送到刑部,并派陈平去跟这一单。 刑部尚书盛明州看见赵毅的名字,脑门就冒汗。看见陈平来监督,脑门上的汗流得就更多了。毕竟城门上,盛明州还求着陈礼纪看牢不要放走绑架他儿子的人。有求于人,对于陈礼纪家大公子,盛明州自然也变得客气了许多。 二话不说,就派了人去北境明州,捉拿赵毅。打发走陈平,盛明州立即亲自去东宫跟许安泽言明。 许安泽蹙眉:“这么快就查到明州了?!” 盛明州连连点头:“今日兵部送来的缉拿的单子上面就有赵毅。” 就在这时,伺候许安泽的元宝从外面进来,一副急容:“殿下!” 元宝不是这么没轻重的人,知道盛明州找他说话,他还是进来了,就说明他又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许安泽对盛明州道:“兵部送来的单子,你且先做。赵家人收到刑部大牢里也不打紧。” 盛明州得了许安泽的首肯,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退了出去。 元宝上前道:“皇后娘娘找殿下过去说话。” 许安泽点点头,起身向咸宁殿走去。 路上元宝跟在许安泽身后,低声说道:“殿下,早上皇后娘娘派人来过一次东宫了,是找太子妃去说话的。可太子妃说自己身体不适,便推了。然后竹禄去了御医院,似是查了太子妃的出诊记录与药。” 许安泽蹙眉问道:“竹禄怀疑太子妃说谎?” 元宝颔首道:“竹禄见太子妃的时候,里面就只有莲枝姑娘,我们都不知道太子妃是怎么同竹禄说的。” 许安泽嗯了一声,心里有了数。 咸宁宫里跪了一片宫女,许安泽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进了咸宁宫。看见赵皇后坐在正殿软座上,抹着眼泪。 许安泽当即就快走两步,进了大殿,问道:“母亲这是何故?” 赵皇后看见许安泽来了,立即收了眼泪:“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刚在院子里散步,风沙眯了眼睛。” “母亲说谎也太不走心了些,”许安泽道,“方才哪来的风沙?” 赵皇后摆手,只问道:“太子中午在这里用膳吗?我让膳房给你准备一些你喜欢吃的。” 许安泽走上前坐到赵皇后身侧,道:“今日,刑部去抓赵毅了。” 赵皇后一听刑部去抓人,当即又开始掉眼泪。 许安泽见不得赵皇后这样,急问道:“到底怎么了,母亲您要说话啊!您不说话,我怎么知道要怎么办啊!” 赵皇后一边哭一边把赵群说的话翻了一遍给许安泽听,许安泽万万没想到,赵家那几房竟然是这样的人。 不仅想自己没事,还想少出银子! 许安泽当即也是气得脑门疼,但是多年人前人后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锻炼,让他现在即便是盛怒,也不会表现的特别明显。 许安泽只是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问道:“母亲,你一开始去找郭若雪,是为何?” 赵皇后道:“我想问问她,东宫现在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资产。我这里能动的东西有限,多数都是陛下赏下来的,在内务府有账目,根本动不了。银票我手上只有不到十万两。” 许安泽又问:“她为何没来?” 赵皇后苦笑道:“她称病,说是胃不舒服。竹禄担心她,去御医院问了情况,哪想,她吃的药不过就是补气血的,根本就不是治胃的。她大约是猜到了我到底为何找她,不想掺这趟浑水,才不想来的罢……再说,郭家现在攀到了高枝儿,看不上我们这根朽木了。” 许安泽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眼眸居然染上了一层似火的红。 “唉,说到底是母后无能,束下不利。让赵家拖累了你……”赵皇后说罢,又开始自己抹眼泪。 作者有话说: 啊,粽子节安康。哈哈哈。我吃咸粽子! 第246章 疯魔 ◇ ◎如你所愿,许安泽。◎ 许安泽转向赵皇后, 握住赵皇后的手,道:“母亲,这事交给我吧。赵家那几个不长眼的, 要收拾。但是,不是在现在这种风口浪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让赵家渡过这次难关。七舅那话说的不中听, 可也是事实。眼下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翻了船。” 赵皇后连忙把眼泪擦了, 撑起笑容:“我不应该在这个事情上让你操心。说来说去都是你那几个舅舅贪得无厌。你二舅早就在变卖家产填补他的那五十万两银子了。” 许安泽点点头:“这些年二舅为我们鞍前马后,我看在眼里, 即便是别人不保,二舅我也是要保下来的。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发展到这个地步,行差踏错一步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有两件事,难为母亲亲自去做。” 赵皇后忙道:“只要能不牵扯到你,别说是两件, 就是一百件我也去做!” “第一, ”许安泽深吸了一口气道, “需要以与贤妃商量祭地典礼为由,母亲去一趟长嬉殿。贤妃是母亲放出来的, 贤妃是临太傅的女儿,不会薄情寡恩,这事只要母亲去求她,她便一定会帮我们。” “好!”赵皇后连连点头。 “第二, ”许安泽有些不忍, 盯着赵皇后,“需要母亲去了妆容, 发簪, 锦服……去御书房给父亲请罪。” 赵皇后长叹一声:“只能如此了吗?” 许安泽蹙眉:“只能如此。之前我跟郭若雪说过, 若是她得空去长嬉殿看看贤妃,她直接回我,如果是因为赵家的事情要她去接触贤妃,她不愿意……第一件事本可以不靠母亲去做的。” 赵皇后拍拍许安泽的手:“她到底是外人。” 许安泽整了整情绪,站起身:“母亲,钱的事情,我回去操心。请母亲做好那两件事。” 赵皇后点头:“我下午就去找贤妃,不管她应不应,总要试一试。” 许安泽欠了欠身,转身回了东宫,直奔郭若雪居住的雪霞宫。 莲枝在门口看见许安泽气势汹汹而来,当即跪在许安泽身前,大声道:“奴拜见太子殿下。” 许安泽只是睨了她一眼,直直地去推雪霞宫的门,“碰”的一声,红漆木门被推开。郭若雪坐在妆台前正准备卸妆午休。 被忽如其来得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只见许安泽沉着脸从外面进来。 郭若雪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 整个雪霞宫的人,跪了一片,许安泽不让她们起来,她们就要一直跪着。 正午的阳光已经缩到了窗外,屋内窗棂边只有一小片白光从窗角漏了下来。郭如雪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好像想要接住什么东西一般。 许安泽受不了他与郭若雪这样无声的对峙,先说了话:“你生病了?” 郭若雪回身,靠在窗棂上:“没有。” “在我面前,你倒是诚实,”许安泽脸上依然是一片阴郁,“既然没生病,为什么母妃招你去说话,你没去?” “我不想掺和赵家的事情。”郭若雪回答。 “你怎么就知道母妃找你去,是说赵家的事情?”许安泽追问。 郭若雪抬眸看向他:“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许安泽道:“母妃不过就是缺钱,想问问我们东宫还有多少现钱而已。” 郭若雪笑了:“真是奇怪,太子难道不知道,这东宫的账目不归我管,由东宫的内府管理的?皇后娘娘想要知道东宫还有多少银子,何须招我去回话?找内服账房管事去回,不是更清楚些?怎的非要找我去?” 许安泽从未见过这么尖锐的郭若雪,她已经从冬日里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变成了一根冰刺,让人摸上去,冷得扎手。 经郭若雪这么一提心,许安泽才后知后觉——今日赵皇后是在宫里演了一出戏,她千方百计地嘴上把罪责都揽过去,其实是想让许安泽生出同情怜悯的心思,保下赵家。 可赵皇后到底是他的母亲,赵兴到底是他的亲舅,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郭若雪除了凭借自己出身郭家,有什么资格跟他这样说话?! “你怎么同我说话的!” 许安泽心中动怒,说话提了声调,言语之间也透露着严厉。 郭若雪也不怕,踱了几步,走向许安泽,笑着说道:“以前,我总想着息事宁人。现在,我觉得没必要。在这宫里,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忍了你母亲很多年了,不过就是忤逆了她这一次,还是因为她有事求我帮忙。我自问我嫁给你这些年,做到了一个太子妃应该做到的任何事情。除了没给你生一个嫡子!可,生不生孩子这事,也不是我能操控的!我不跟皇后起正面冲突,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些年,只要你与我圆房,她第二天总会找些借口来给我送的汤水、茶果、点心,那些东西,哪一样没下了避孕的药?她是真当我不知道,还是觉得我傻好糊弄?!” “你放肆!”许安泽上前一步,扬起手,郭若雪根本不让,仰起脸来,“你打!” 许安泽到底是没敢下手,但是手也没收回去。 郭若雪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早些年你说你想提拔自己的人,让我父亲去找宋谏说,我父亲去了。后来因为我多年未孕,皇后日日在我面前以泪洗面,说国祚无望,我允了你抬良娣进门。现在,你在朝堂之上有了自己培植的羽翼,在后院有了自己的庶长子。前朝你斗不过许安归,便又希望我与父亲替你出力,想办法保赵家度过这一难关。让我去说服贤妃,让我妹妹去说服安王……许安泽,郭家与我,从开始到现在自认为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与皇后,你们何至于欺我至此?!只欺负我一人?!” 郭若雪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重重地砸在许安泽的身上,把他那仅剩的一点点自尊砸得荡然无存。 许安泽的胳膊再也扛不住那一字一句的侮辱,终是落了下来,一巴掌扇在了郭若雪的脸上。 郭若雪当即就被掌风带着向一边倒去,撞到了窗棂边上放花瓶的架子。她带着花瓶与架子一起摔在地上。 权御山河 第220节 架子先倒地,她的身子重重地砸在架子上。 许安泽怒不择言:“即便你说的是事实那又如何?你若不是郭府二小姐,谁愿意把你娶回来一直供着!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还要哄你开心?!我是太子!我是储君!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过得那么憋屈?!我每天在前朝疲于应对许安归,回来还要听你数落!你亏得没有生下嫡子,不然这东宫日后还不跟你姓了郭?!” 郭若雪听他说这句话,顿时心如死灰。她坐在地上转过身去,望着许安泽,脸上已经显出了掌印。 原本明艳的眸子里如皑皑冬雪一般,只剩下冰冷。 她一字一顿地问许安泽:“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亏得……我们……没有嫡子?” 望着郭若雪满脸苍茫绝望的神情,许安泽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动了动嘴,想要解释什么,最终是没解释出口。 郭若雪长泪直下,轻声道:“如你所愿……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随后郭若雪便晕倒在花架之上,许安泽还没明白郭若雪这句话,就看见她裙摆下面竟然流出了一大滩血。 跪在殿外的莲枝看见郭若雪见了红,也顾不得别的,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哭着跑向郭若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疯狂地喊道:“御医!御医!快去找御医啊!我家小姐流血了!孩子!孩子!” 整个雪霞宫的人都被这一幕给惊住了,因为雪霞宫里面没有一个人知道郭若雪怀孕了! 许安泽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向自己的手。 元宝却已经动了起来,连忙回身找内官去御医院宣御医。 许多细节上涌,许安泽这才后知后觉,郭若雪是真的怀孕了!他反手就给自己一个耳光,然后跑了两步跪下,想要去摸郭若雪。 但是莲枝死死地抱着郭若雪,向后挪动,不让许安泽碰她。 鲜血在郭若雪裙摆下如同一朵杜丹绽放。 御医院里的所有的妇科圣手接到东宫的传唤立即带着药箱,一路小跑赶到的东宫。 众人来的时候,莲枝还抱着郭若雪坐在地上。郭若雪身下的血不再向外扩散,郭若雪靠在莲枝的怀里已经昏了过去。 御医院的御医们见到郭若雪这样,皆是吓得脸色惨白。刘太医立即上前一步放下药箱,给郭若雪诊脉,然后从药箱里拿针包,在郭若雪手上扎了几针,然后道:“要把太子妃抱到床上去……” 许安泽二话不说就上前把郭若雪从莲枝的怀里横抱了起来,他太子黑金龙服上的那条金龙被郭若雪身上的鲜血染得金红。 所有人跟着许安泽一起到了雪霞宫,许安泽小心翼翼地把郭若雪放在床上。 御医们汇聚过来,许安泽被元宝拉了出来:“殿下!殿下!您去换身衣裳罢!” 许安泽横了一眼元宝,元宝哭丧着脸道:“殿下不懂医术,在这等着也是无用啊!太子妃什么时候醒来还不知道,您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许安泽不想走,因为他的腿已经没了力气。 在许安泽的心里,他总是认为郭若雪与他就是一个听话的摆设。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郭若雪说他们的孩子没有了的时候,他的心一瞬间被一万把刀子一起割裂成了一万块,每一块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怎么会这么粗心,最开始莲枝一直说郭若雪贪睡,他以为她只是因为主持皇后生辰礼累到了。 后来,他与她一起用早膳,她一直低着头不用,不是因为她没胃口,而是因为她怀孕了,看见那些肉食就想反胃。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怀孕了,所以低着头不看桌上的东西。 今上午,竹禄来,她确实是在反胃。 但是这反胃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是因为她肚子里怀了孩子,害喜的严重。 禄去御医院问药,只能问到补气血的药,也是因为她早就怀孕了,御医院早就知道,开了补气养血的方子,让她安胎。 许安泽心里有无限的哀伤奔涌而出,化作长河巨浪,咆哮着:“你们!为什么太子妃怀孕了,御医院没有一个人来报!” 御医们全部都跪了下来,刘御医回道:“是太子妃不让说啊!太子妃怀象不好,怕这一胎留不住,不让我们大肆宣扬。” “她不让你们说,你们就不说啊?!啊?”许安泽恨不得上去给这些御医一人一脚。 刘御医头低得更狠了,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太子妃自从怀了这个孩子之后,害喜得严重,经常吃不下饭。长此以往下去,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养分汲取,很容易滑胎。太子妃深知嫡子对殿下的重要性,这才让我们万万不可在胎坐稳前就告诉太子殿下,免得让太子殿下空欢喜一场……” “你们!”许安泽哪里还听得进去解释,只想上去发泄,在一边的元宝立即上前抱住许安泽,道,“殿下啊!您跟奴去换衣服吧,您多问一句,太子妃就多流一刻的血,孩子就多一分危险啊!” 许安泽已经慌得手足无措了,哪里听得进去,元宝只能拼死把许安泽从雪霞宫拉了出去。 御医们立即去会诊,莲枝已经哭成了泪人,跪在郭若雪的床前。 * 许安归还在兵部官署对账,戍北悄悄地进来,伏在许安归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许安归当即放下账本,反问:“这事属实?” 戍北点点头:“是,千真万确。是禁军弟兄悄悄跟我说的。” 许安归长叹一声,唤道:“江狄。” 江狄立即应了,低头看着账本来到许安归书桌前,问道:“什么事?殿下?” 许安归说:“我今天有点事先回府一趟,你盯着这里。我把镇西留下来……” “殿下还是我留下来吧。”戍北道,“我自小跟殿下在宫里长大,比他们俩熟人多。有事,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许安归望了戍北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在这里盯着,我先回去。” 江狄把许安归送到兵部官署门口,许安归骑马回了安王府,直奔清风阁。 季凉在院子里散步,看见许安归这个时候,风尘仆仆地回来,有些惊奇。 “你来。”许安归牵着她的手,进了清风阁。 “怎么了?”季凉瞪大了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许安归合上屋门,低声道:“郭若雪的孩子没了,二哥打的。” 季凉听到这个消息,没反应过来,反问道:“孩子?郭若雪跟谁的孩子?” “还能跟谁的?当然是太子的!”许安归瞪大了眼睛,但他知道季凉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个问题,连忙又追问了一句,“你以为是谁的?” 季凉蹙眉,原地来回踱步,想了许久,表情越来越严肃。 许安归顿时觉得这事可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上升。 季凉踱步终于停了,转身看向许安归,说道:“完了,郭家有难了。可能连你兄长也不能幸免。” “兄长?”许安归完全不明白季凉在说什么,他一把稳住她的肩膀,“你在说什么?这件事跟兄长有什么关系?郭若雪的孩子,跟兄长有什么关系?!” 季凉连连摆手:“你先别着急,让我想想这件事,要怎么跟你说。” 许安归怎么可能不着急,那是他亲生的哥哥,郭若雪的事情,居然可以牵扯到现在在南境的许安桐?! 这中间有什么事情,是季凉知道,而他不知道的?! 季凉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说道:“郭若雪喜欢太子,郭府人尽皆知。但是嫁给太子八年未孕,你以为是为什么?” 许安归想了想道:“大约是皇后从中作梗,不想让郭若雪有嫡子,不想让郭家一直掣肘太子。” 季凉点点头:“那这次郭若雪忽然有了孩子,而且是出事了以后才传出来,说明有孩子这事,郭若雪连赵皇后都瞒了。她为何会瞒赵皇后?” “怕皇后对她的孩子不利?”许安归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季凉又点了点头:“是,我们都知道郭若雪为什么要瞒着赵皇后自己怀孕这件事。我们知道郭若雪是出于谨慎小心,只是一心一意想保下这个孩子。可,我们这么想,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许安归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是说,有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季凉蹙眉,沉思片刻道:“这是我的预感,并没有确切的消息。” 许安归一怔,季凉的预感从来都不会是无缘无故有的,她一定是掌握了什么消息,才会有这句话。但她不说,说明这事她也没把握。 没把握的事情,他与她一向不喜欢说得太快。 “名义上郭若雪也是你的亲姐姐,你是不是应该进宫去看看她?”许安归也知道她心里有数,便也不再多问。 季凉沉吟了片刻:“我确实应该去。明日你跟我一起去罢?” 许安归点头。 * 已经入夜,四月的夜风也变得有些怡人。 东宫里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不断有侍女端着一盆盆血水从雪霞宫里出来,又有侍女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 莲枝已经帮郭若雪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 许安泽隔着屏风坐下,一动不动地等着郭若雪醒过来。御医们聚在大厅里窃窃私语,最后还是刘御医颤颤巍巍地到许安归面前跪了下来说道:“启禀殿下,太子妃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她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只能下药,把孩子引出来。若是不引,连太子妃都会有危险。” 刘御医一直望着许安泽,希望他给句话。 许安泽目光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宝站在外面,不能随便进来。他焦急地在门外来回踱步,抬眸便看见东宫门房有一串灯笼缓缓而至,每一个灯笼上都写着“咸宁殿”。 元宝立即反映过来,这是皇后来了。他低着头进了雪霞宫,跪下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许安泽无神的眼光忽然有了点神,他抬头看去,赵皇后已经到了,她没让人通报,看见许安泽一副憔悴的模样,心也慌了,连忙走进来问道:“太子妃呢?” 许安泽没回答她。 赵皇后看向刘御医,刘御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赵皇后请了进去,片刻赵皇后与刘御医又出来了。 刘御医着急道:“皇后娘娘替太子殿下做个决定罢!胎儿已经胎死腹中了,必须尽早下药把孩子引出来。” 赵皇后见许安泽神志模糊,便替他说道:“去下药罢。” 刘御医得了口谕,便匆匆去配药去了。 赵皇后走到许安泽身边,道:“太子,跟我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许安泽抬眸,睨了一眼赵皇后,见她神色威严,有一种不允许他拒绝的威压。赵皇后见许安泽有动静,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先去了东宫的书房。 许安泽随即要站起身来,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一黑,又要往后倒去,元宝立即上前扶住许安泽,低声道:“太子殿下,当心。” 许安泽撑着元宝的手,站了一会,眼前的黑暗才逐渐散去。 他交代元宝:“你让人在这里守着,有事即可去书房通报我。” 元宝连连点头,送许安泽去了书房,然后合上门,立即叮嘱其他小内官,看好了书房与雪霞宫。 赵皇后站在书桌旁,凤冠霞帔。 书房的灯火点的通透,把她一身金冠照的金灿灿的。凤袍上的金线也显得格外耀眼。 “母亲。”许安泽不知道要怎么开头,面对他的至亲、唯一一个事事替他着想的人、跟他一起在旧府邸苦熬了二十年的人,他有想哭的冲动。 许安泽走向书房两侧的椅子坐下,用手盖着自己的眼睛,缓缓道:“我亲手打掉了我的孩子。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我绝对不会动手打她的!母亲……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嫡子没有了。我很难过……” 赵皇后强行把自己眼睛里的泪花塞了回去,转过身看向许安泽,柔声道:“这哪是你的错?明明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若不是我防着她有你的嫡子,防着她身后的郭家因为有了嫡子而张扬跋扈,郭若雪也不会在这么大的一件事上防着我们所有的人。” 赵皇后走向许安泽,揉了揉他的肩膀:“这事怪我,真的怪我。你别自责了。一会等郭若雪醒了,我就去给她赔礼道歉。只要能平息她心中的愤怒,我这个当母亲的为你,什么都能做。我们不能让郭家在这件事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们发难。只要能保住你的太子之位,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许安泽抬头,他已经满眼是泪了。 权御山河 第221节 只是那些泪被框在眼眶里,许安泽不敢让它们流出来。 “母亲。”许安泽侧身过去,保住赵皇后,低声呜咽起来。 赵皇后仰起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抱着许安泽,眼睛里那种无尽哀思,如夜幕一般,无限延展。 * 雪霞宫里,莲枝已经给郭若雪喂下了落胎的药。御医们已经回了御医院的值房。刘御医交代莲枝,若是太子妃有什么症状,一定要去御医院宣御医。 莲枝红着眼睛,送走了御医,便又回到郭若雪的床榻边,守着她。 这段时间,郭若雪本来就因为怀孕害喜,吃不下饭,脸跟前段时间比略显瘦弱。之前流了太多的血,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莲枝心疼地摸着郭若雪的脸,帮她把贴在脸上的鬓发给拢到一边去。 郭若雪蹙了蹙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莲枝吓了一跳,可眼泪又下来了。 郭若雪张开眼睛,看见莲枝哭得跟一个泪人一样,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受不到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有活着的气息。往常到了夜里,那个小调皮总要踹一踹她的肚子,把她踹醒。 这时候莲枝总会笑着说道,一定是一个小皇子,这么好动,调皮。 可现在无论她怎么摸,都无法摸到那个生命。 它还在她的肚子里,可是它已经死了。 无论她怎么小心翼翼地隐藏她怀孕的事实,无论她怎么变得尖锐,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避开祸事。祸事总是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把她所有的藏身之地都找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撞向了她的肚子,把她这辈子唯一的希望,给撞碎了,撞死了。 她不禁懊悔,她为什么要为了避事养胎而拒绝赵皇后的传唤,不过就是她舔着脸回家求自己的父亲与哥哥,不过就是让父亲与哥哥为难而已,也好过……好过孩子没了。 她为什么要顶撞许安泽,老老实实地认错不就行了?自己受点苦又能如何呢?只要他不动手,只要他不打她,只要她没摔倒……孩子就不会没有了。 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上许安泽……为什么要喜欢他? 许安泽为什么是东陵太子?若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富贵公子,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死在东宫。 郭若雪越想越懊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拼命地想要反抗命运,保护好这个意外之喜,可命运还是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收回了她唯一的希望。 郭若雪摸着自己的肚子,泪如雨下—— 孩子……我的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还未出生就体会了世间邪恶。 你的父亲,富有天下,却容不下一个你。 孩子,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不想卷入这些事情里面,我真的不想我与你父亲最后只剩下利益,我真的很想生下你。 可是我终究是没有资格留下你。 这样也好,你生下来也是受罪,在这个豺狼窝里,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护的了你呢? 你不死在你父亲之手,明日也会死在东宫那些良娣之手,也会死在后宫那些嫔妃之手。 或中毒身亡,或陷害至死,或被放逐,或在地牢关一辈子,或坐在那个位置之上,独自体会人间孤独,每日殚精竭虑的防备别人算计,依然不知道何为幸福。 抱歉啊,孩子。我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也没办法给你。 这样也好,早些离开,早些轮回转世。 但愿你通往极乐,来世再也不要选我做你的母亲了。 我不配,他也不配。 “唔……” 郭若雪如此想着,肚子里就有了异动,那是一种绞痛,有一种力量在压缩腹中孩子的生存空间,一次一次地收缩,在一点点地把孩子从她的体内挤压出来。 莲枝在边上看着,又是一阵抽泣:“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是……是药有了反应吗?” “药?”郭若雪艰难地抬头,看向莲枝,“什么药?” “御医院开的落胎的药,孩子若是不能从你的体内出来,你自己就有危险!皇后娘娘下令御医院给你喂得药。”莲枝解释着。 “啊——”郭若雪到底是忍不住了,她在东宫隐忍了八年,终究还是丢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翻起身,爬到床沿,近乎疯魔地咆哮着:“她凭什么对我的孩子指手画脚?!她凭什么来决定我的孩子什么时候离开我的身子?她凭什么可以这么麻木不仁地说出这句话?!让她滚来见我!让她滚来见我!!” 莲枝根本不敢跟郭若雪争嘴,连声道:“小姐,小姐!我这就去找皇后来。” 莲枝慌乱地爬起来,去外面通知内官,说太子妃醒了,要见皇后。内官立即去书房外,禀明了事情。 赵皇后拍了拍许安泽的肩膀:“讨债来了。我去去就来。” 许安泽抓住赵皇后的衣服,不让她走:“我陪母亲一起去。” 赵皇后擦了擦许安泽脸上的眼泪,又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整了整仪容,才带着一干人等去了雪霞宫。 许安泽在大厅坐着,中间有屏风挡着。 赵皇后独自一人进了屏风后。 郭若雪因为吃了药,药力作用之下,她能感觉到肚子里那个孩子正在缓缓地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她满眼是泪,抬眸看向赵皇后:“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赵皇后姿态放得很低,好声劝道:“若雪,孩子已经死了。在你的肚子里多一刻钟,你就有多一刻的危险。不如早些把孩子引出来,入土为安罢。” 郭若雪见赵皇后这个时候还能假惺惺地劝她,顿时有一股火从胸臆直涌上脑门,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你凭什么来决定我孩子的去留?你根本就不喜欢它!你根本就不愿意它活着!你这个外人,凭什么要把我的孩子从我肚子里拖走?!你喂了我八年的避孕的药,我都忍了。现在我肚子里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还是要把它从我这里分离出……赵柔芯!你也是女人,你也有过孩子!你为什么就这么狠心?” 坐在外面的许安泽听见郭若雪竟然敢直呼赵皇后名讳,顿时就要发作,但是想了想郭若雪现在丧子之痛,便忍了下来,又坐了回去。 赵皇后也是强忍着心中怒火,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抽泣着:“若雪啊!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啊!孩子在你体内,很危险!你还年轻,这个没有了,你还可以再怀下一个。养好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我呸!”郭若雪一口吐沫吐到赵皇后的衣摆上,完全不顾自己太子妃的形象,怒骂道,“再怀一个?谁的?太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有嫡子,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成为东陵未来的皇后。你根本就不希望我父亲我哥哥因为有了这个外孙外甥而在朝廷之上外戚专横——因为你们赵家就是这么做的!北境军饷,八年少了四百万两,若不是你坐在皇后的位置上,许安泽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你们赵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贪墨那么多银子?现在东窗事发了,知道到处找水救火了?我不依,你们就打掉我的孩子……哈哈哈,你们怎么不连我一起都杀了啊!?啊?!哦,对了,你们不敢。怎么敢呢?赵家的事情还没着落,我妹妹还在安王府,若她知道她的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被太子殿下亲手打掉了,你们猜猜她会不会在安王殿下耳边吹枕头风啊?!” 赵皇后听得心惊肉跳,她万万没有想到郭若雪竟然会有如此念头,过去的八年里,她从未越界谈过朝堂之上的事情。她一直都以为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可她忘记了,郭若雪到底是郭怀禀教出来的孩子啊,怎么可能对朝廷局势一无所知? “若雪!若雪!”赵皇后根本就不敢再激郭若雪,只能好声好气地哀求道,“你怎么想都行,先把自己身子养好才是正事。听母后的,先把孩子引出来,母后一定会厚葬他,请陛下对他追封,让他享尽一切哀荣!” “哈哈哈,”郭若雪看见赵皇后这样子,只觉得好笑,“赵家有难了,想到我了?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坐不稳了,想到我了?你给我投避孕的药的时候,你怎么想不到我?许安泽把我孩子打掉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我?” “够了!”坐在外面的许安泽到底是沉不住了,他忍了郭若雪直呼自己生母名讳,忍了她对生母恶言相向,终究是忍不了她不依不饶的模样。 赵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或许过去有错,可都是为了他这个太子,是为了她的儿子。现在也肯放下身段来哄郭若雪,句句话都是为了郭若雪的身子着想,不想郭若雪不但不领情,还把自己的母家搬出来,压人一头。 这些年许安泽本就受制于郭太师,心里一直气不顺。 现下他失了嫡子,他也很伤心,听见郭若雪话里带刺,把他与赵皇后的母家诋毁的里外不是,顿时心火大旺。 他走到屏风后,怒声呵斥:“别给你脸,你不要脸!母后贵为国母,为了安抚你的情绪,都这般低声下四,你还要怎么样?!” 说到这里,赵皇后在里面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安泽心中怒火更胜,他继续道:“你失了孩子,我也难过,可你继续这般闹下去对谁有益?我丢了太子之位,母后丢了皇后之位,你真以为你这个太子妃的位置还做得稳?” 郭若雪听到许安泽到这时,还在计较他的太子之位,皇后之位,她的太子妃之位,顿时觉得心灰意冷,她大笑道:“你真当我是稀罕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吗?!我让你给我写和离书,你肯定是不肯了对吧?那么你休妻吧!我们缘尽至此,无需多谈。” 许安泽瞪大了眼睛,隔着屏风望向郭若雪,他怎么也没想到,郭若雪竟然要与他和离!不和离,休妻也行,反正她不想再做太子妃,也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你!”许安泽怒急。 赵皇后见状连忙坐到床边去安抚郭若雪:“若雪啊,别意气用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郭若雪扬手就把赵皇后的手给打开,不想赵皇后居然顺着她的劲,自己起身撞向屏风!头还刻意找屏风木栏,“砰”的一声,直接把屏风撞倒在地。 许安泽看见母亲从屏风后摔了出来,连忙上前去扶起赵皇后:“母亲!母亲!” 赵皇后抬起头,额角有一块撞伤,赫然在目。 许安泽抬眸看向郭若雪,只见郭若雪一脸冰冷地望着赵皇后,毫无悔过之意,怒气更胜:“好!休妻就休妻!你休想跟我和离保住郭家名声!我现在就要以无所出之名,休了你!从此整个许都都知道你郭若雪生不了,看谁还敢娶你!” 第247章 围城之策 ◇ ◎不愧是太傅独女。◎ “泽儿!”赵皇后连忙拉住许安泽, “泽儿!送我回去!送我回去!不要说气话!不要说气话!若雪也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的!” 郭若雪冷笑着:“我真没看出来,皇后娘娘竟然也是个天生的戏子,除了手段没有别人厉害, 这戏真是一出比一出好看!自己故意去撞屏风,也能嫁祸到我身上。莫说我现在身上吃了落胎的药, 浑身无力。就算是我有力, 我推你,你就那么容易倒了?” “郭若雪!”许安泽见不得她做了坏事, 还狡辩的模样,当即喝断了她的话头。 赵皇后还是拦住许安泽不让他接近郭若雪,哭喊道:“泽儿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们走吧,让她好好养病!她也是失了孩子,才会如此!我们不要在这里惹她的眼了!一切等若雪养好了再说罢!” 许安泽还想说什么, 但是赵皇后硬是把许安泽给拉走了。 郭若雪看着许安泽恨恨盯着她的眼神, 翻了个身, 躺回了床上,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肚子里那种有规律的挤压还在继续, 她只能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感受那种被剥离的痛苦。 莲枝爬到床边,看见郭若雪身下又有了血迹,心疼道:“小姐, 我去喊御医来!” 郭若雪拉住莲枝的手, 虚弱地说道:“别走。” 莲枝把脸在胳膊上蹭了蹭道:“小姐,我不走, 我叫其他的侍女去宣御医。小姐你等等我!” 莲枝连忙去门口找了一个素日里与她还算交好的小宫女, 交代她一定要去找御医。 然后自己又拿了一些糕点过来, 放在郭若雪的床头:“小姐,你吃点东西罢……孩子落下来也需要力气的。” 郭若雪握住莲枝的手,摇摇头:“知子莫若母啊……莲枝,在拿捏许安泽这件事上,我斗不过皇后!皇后到底是生他养他的人,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只要她句句为我说话,把场面话说好听了,许安泽就会原谅他母亲对我做下的所有的事情。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的母亲是不会害他的。我与他们而言,到底是外人。当母亲的,对自己儿子使心眼,没有人可以防得住。除非许安泽自己能想明白……” “小姐……您别说话了,留些力气吧!”莲枝心疼地直掉眼泪。 郭若雪摇头:“我是个外人……我对他们而言,真的就只是个外人。” 没多一会,御医就来了,先是诊脉看了看宫缩的情况,然后在外面等了一宿,等郭若雪把孩子落下来,到天亮人才陆续回去。 御医院给郭若雪熬了静气凝神的汤药,郭若雪服下了,便睡下了。 这一觉郭若雪睡得很不好,她总是能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但是梦里四面都是朦胧的烟雾,让她看不清楚孩子在哪里哭。 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找,还是没找到孩子。 最后她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哭醒了。 权御山河 第222节 莲枝坐在床边打盹,听见床上郭若雪有动静,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而眼睛,凑过去问道:“小姐……小姐你醒了?你怎么又醒了呀,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郭若雪看着莲枝亦是心疼道:“你是不是一宿都没合眼?” 莲枝摇头。 郭若雪轻声道:“你软榻上睡一会吧,我没事,想动也动不了。” 莲枝还是摇头:“我刚才在小姐的床榻边上睡了一小会,不困了。小姐,你睡一会罢,把身子养好,还是有机会再怀孩子的。” “我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啊。”郭若雪望着莲枝,苦笑道,“许安泽把我伤得这么狠,一提到再怀孩子,我还是只想要他的孩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特别的没出息?” 莲枝摇头:“小姐喜欢太子殿下,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我自小跟着小姐,我就知道。纵然太子殿下有一千一万个不好,总有一点是能让小姐喜欢他的——太子殿下从来不对小姐说谎,是不是?” 郭若雪看见莲枝这么说,居然心里就有些舒畅了。 莲枝揉着郭如雪的手,轻声道:“小姐的心思,我在边上伺候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呢。小姐嫁入东宫这么多年,第三年的时候允许太子殿下抬良娣进东宫,你看着太子殿下与那些良娣欢好,当然吃醋当然气愤。可是你也开心。这一,是因为太子殿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二,就是因为太子殿下对那些良娣花言巧语的哄骗,可是在小姐面前只有哄没有骗。小姐一直认为太子殿下不对小姐说谎,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你。许多事,太子殿下明明可以哄骗着小姐去做,可太子殿下偏要跟小姐把其中缘由讲清楚了,让小姐自己做决定做还是不做。小姐在宫里的时间越长,看得事情越多,就越觉得太子殿下待你的这点‘真’,难能可贵的。太子殿下待小姐‘真’,在小姐眼里,就是他喜欢小姐。我懂得……莲枝什么都明白的……” 郭若雪忽然又流下泪:“可是,莲枝……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对我这么诚实……骗一骗我,让我开心一下,我也不会夹在中间,这么痛苦。” 莲枝没有喜欢过谁,可是看着郭若雪的爱情,感触良多。她没什么好方法再安慰郭若雪,只能揉着她的手,希望她手暖一些,心就能暖一些。 * 许安泽走的时候,嘱咐元宝把整个东宫的消息都封死了,又让他去交代御医院的人,这事不许到处宣扬。 可现在赵皇后在后宫势力大不如前,郭若雪孩子掉的事情,当天夜里就传到了兰香殿惠妃的耳朵里。 惠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练字的笔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睨了身边来禀报消息的墨溱,笑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情,太子与皇后可能真的是气数已尽。” 墨溱问道:“需要奴去放消息吗?” 惠妃摇头:“不必,我们不能做得太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他们不是兔子。我要温水煮青蛙,慢慢地煮死他们。” * 一早,季凉便嘱咐门房备马,让枭雨换了一身装束,办成侍女跟她进宫去。 枭雨取下脸上的半张面具,季凉看了看笑道:“薛师叔的医术可是了不得,你眼睛边上的毒疤,眼看就要消了。” 枭雨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王妃一番心思。” 季凉摸着枭雨眼睛边上的毒疤,道:“以后可别再做那么傻的事情了。为了那种男人以身试毒,不值当。知道吗?” 枭雨点点头:“以后不会了。” 季凉从妆台上拿过粉,轻轻地扑在枭雨的眼睛边上,道:“用粉盖一盖罢,凌乐是男子没办法进后宫,只能委屈你先装扮下侍女。” 枭雨道:“王妃哪里的话。” 季凉把粉扑上,只见枭雨眼睑旁的黑色皮肤就淡了许多,她特地让人给枭雨梳了一个有刘海遮挡的发型,又把毒疤遮掉了一半。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装扮,枭雨看上去已经是一只妖孽了。 这张脸,即便是放在贤妃身边,也毫不逊色。若说贤妃是出水白莲圣洁无比,那枭雨便是地狱里的红莲妖灼至极。 时隔五年,枭雨又重新看见自己的容颜,忍不住潸然泪下。 季凉抱她抱在怀里,低声道:“说好了忘记了,怎么又哭。” “我没有……”枭雨抱住季凉,“我就是觉得,王妃待我真好。” “骗谁呢?我待你好你还哭?”季凉笑了,“你啊……就是个深情的种,隔了这多年了还不忘记以前的事情。其实我也与你,我哪有资格说你啊……我的事情,我也没办法释怀,又何苦劝你。” 枭雨连忙止住了哭声,把脸上的泪擦干,站起来把季凉按在妆台前:“王妃快准备吧,不是还要去长嬉殿给贤妃娘娘请安吗?” 季凉换了宫装,坐着马车去了皇宫。 无论穿多少次,她都不喜欢宫装这种繁琐的搭配,坐在马车上,她止不住地想要扯一扯勒得喘不过气的腰带。 这个动作,又好像与她记忆中的某一时刻相重合。好像某一天,她也是坐在这样的一个马车扯着自己的腰带,心里抱怨腰带缠她缠得太死了。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进宫皇宫…… 季凉脑中的某一处记忆好像被点燃,她进了皇宫之后,四处跑着玩儿,遇见了什么人之后又遇见了一个白衣少年。 那个少年凝望着她,笑若春光。 她的心忽然停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 然后……然后她就记不起来了。 “王妃,凤栖门到了。”枭雨的声音把季凉拉回现实,她连忙从马车上下来。 进了凤栖门没几步,她就看见许安归在宫门里等着他。 他换已经换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锦衣,负着手,迎光而立。所有的光芒都在他身上跳跃,宛若神明。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逆光来到她的身边,牵着她道:“我跟你一起去见母亲。” 季凉下意识地去看周围所有的内官与宫女,他们无一不是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偷看。 季凉跟在许安归的身侧往前走,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一起看看母妃,顺道跟你一起去东宫。”许安归微微侧头,拉近了与季凉的距离,低声道,“我今日让戍北在禁军弟兄里问了问情况,看来知道郭若雪滑胎的人,还不多。最少这件事还没传到陛下耳朵里。我怕你想进去看郭若雪,东宫的人为难你。” 季凉嗯了一声,低着头思考一会去了东宫要怎么说话。 四月初的御花园,百花齐放,花香四溢。 许安归扯了扯季凉:“御花园是不是比王府好看多了?” “嗯?”季凉抬眸看见眼前有一片月季一簇簇的聚集在一起,眼前的月季居然是橘黄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黄灿灿的一片。 许安归道:“这月季是宫里新培育出来的‘光谱’,颜色很是稀有。我想着哪日求了陛下,给外祖父挪几棵出去。” 季凉又是嗯了一声,继续低着头。 许安归见她在想事情,也不再打扰她,只是引着她,往长嬉殿走去。他很享受与季凉一起漫步的时光。 “你的腿好些了吗?”许安归问她。 季凉点点头:“好多了,只要天气转暖,就会好一些。稍微走一些路,也没有关系。月卿说让我适当地走走路,有助于恢复。” 许安归嗯了一声道:“刑部已经去派人抓赵毅了,你应该知道罢?” 季凉应了一声:“现在宫里的局势很微妙。稍不留神,我们就会变得很被动。我必须去东宫探探郭若雪的口风。” 许安归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在后宫,周围随时都有路过的宫女,内官。身后也有宫女和内官远远地跟着,季凉也不便与许安归多说,两人只是静静地一路走到长嬉殿。 许安归进后宫的内官都是邹庆派过来的,及其懂眼色,早早地就去长嬉殿通报安王殿下与安王妃要来。 长嬉殿为了迎接许安归与季凉,上下都忙了起来。 贤妃早早地就念完了经,坐在正厅上等着许安归与季凉。 虽然她已经恢复了位份,但不想在祭地大典落人口实,穿着打扮还是以素朴为主。头上不带任何钗环,平日里的膳食也是素斋。即便是这样,她的容姿也足以倾城倾国。 许安归带着季凉来,贤妃看见季凉满眼的喜欢,连忙伸手:“来,过来坐。” 季凉看了看许安归,许安归把她送了过去:“去坐罢。” 季凉这才走过去,被贤妃牵着坐在了她身侧,贤妃望着季凉,眼眸里有一些悲伤,又有一些欣慰,许安归撩起衣袍坐在了矮桌另一边。 贤妃低声道:“这些时日,你费心了。安儿都同我说了。” 说了? 季凉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解释道:“我的事、你的事,我都同母妃说了。” 季凉低着头:“贤妃娘娘不要误会,这都是权宜之计……我与安王殿下没什么……” 许安归眉宇微蹙。 贤妃却被季凉这般坦诚逗乐了,贤妃睨了一眼许安归,用眼神说:到现在都没拿下别人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许安归微微侧过头去,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看贤妃。 贤妃笑吟吟说道:“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他不是明媒正娶把你娶回去的?” 季凉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要怎么回这句话。贤妃是说她不在乎她的身份,接受她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当她的儿媳妇? 红烛这时候端上来一盘点心,放在季凉身边:“王妃尝尝这个,这个是宫里最近做的点心。” 季凉有些拘束,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有些求助的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道:“红烛姑姑,放下吧。” 红烛其实是想多看两眼季凉,看季凉不好意思,便也不再多留,道:“奴去让人准备午膳。” 贤妃点头示意她去,又看向季凉:“我这里这几日因为要祭地,所以都是沐浴斋戒,日日焚香。都是斋饭,你别嫌弃。” 季凉道:“我不挑。” 许安归一听全都是素,就没胃口。 贤妃知道许安归的口味,笑着望向许安归:“我用斋饭,你们正常用饭就是。” 季凉看着贤妃宠溺许安归的样子,会意地笑了。 准备饭菜的功夫,贤妃似是想起什么,看向季凉:“你这次进宫来,是想去看郭若雪?” “娘娘……您知道了?” 季凉着实有些惊讶贤妃的消息网,她看似事事漠不关心,实则什么都知道。 贤妃点点头:“若雪那孩子我看着就喜欢,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的眼睛亦如她的名字一样,纯洁得让人喜欢。其实……” 贤妃说道这里,转看向许安归:“今晨,赵皇后来找过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希望安儿在北境军饷上能够高抬贵手,放赵家一马。” 许安归听到赵皇后来,顿时心中不悦,眉宇蹙得紧。 许安归一个表情贤妃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继续说道:“其实这事……安儿,容母妃说一句。” 许安归颔首,态度迁就:“您说。” “母妃觉得,”贤妃渐渐收敛了淡笑,“适用兵法中的围城之策。” 这劝人的话,说得极其隐晦。 季凉在一旁听得暗暗称赞,不愧是太傅临允的独女,虽然女子不上功名,但贤妃在临允的身边,确实读了不少书。 许安归若有所思地望向季凉。 权御山河 第223节 季凉蹙眉,认真思考着贤妃说这句话的用意。 许安归知道自己的母亲跟自己说这句话,必然不是为了还赵皇后助她解了禁足之苦的人情。肯定是有别的思量,才会如此说。 许安归心下了然,郑重地点头:“母妃,这事,儿子会看着办的。” 贤妃知道许安归的脾性,他自小聪慧,无论是政事还是国事他都了然于心。许多话,只需要稍加点拨,他便能领悟个七八。 知道自己话许安归是听进去了,贤妃便也不再多言。 这时候红烛进来心里,说是饭已经摆好。三人便起身,一起去用饭。 吃饭的时候,贤妃再也没有提过赵家的事情。 许安归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吃饭的时候,提到了马上要举行的祭地大典。 季凉也要参与,可是她不熟悉祭地的流程。贤妃便慢慢地跟季凉说起祭地流程。贤妃说得仔细,季凉记得认真,用完午膳之后,两人告辞前往东宫。 季凉跟在许安归身侧,低声道:“娘娘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许安归嗯了一声:“母妃这是在告诉我们,北境军饷案上,不能把东宫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免得他们狗急跳墙,干出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来,影响了我们后面的计划。” 季凉点头:“是。兵法之上,攻城略地之中,围城也不能围死。只能围三面,留出一面,给那些败北之兵活着的希望。只有给他们留一条生路,那些士兵才不会奋起反抗,一心想着逃亡,只要心中战意不强,城池就必然会被攻破。赵家现在就是‘败北之兵’,若我们把他们的生路全给断了,他们便会奋不顾身的反抗,直至把我们所有人给耗死。” “母妃思虑的周全,”许安归侧目看向季凉,“赵家现在是强弩之末,确实不是我们最主要的敌人。” 季凉边走边应着,心里盘算着许多事情。 进入皇宫之后,季凉就有些沉默寡言,许安归知道她不喜欢这里,每次进入这里,她的情绪都不高。 他知道原因,也不勉强,带着她走在石子路上,只是偶尔给她指一指宫里的奇景。 她一直心不在焉。 * 东宫在整个东陵皇宫的东面,位置预示着太子如朝阳一般,正在冉冉升起。 东宫驻守的门房,看见许安归带着季凉来,立即就单膝跪地,问安:“奴给安王殿下、安王妃请安。” 许安归驻足,道:“我们先去了长嬉殿,王妃说想来看看太子妃,我便带她来了。” 许安归这话不是说给这个内官听的。 在门口驻守的内官一听安王妃是来看望太子妃的,顿时心中一紧,忙道:“太子殿下不在,奴去通知太子殿下。” 许安归睨了那个小内官一眼,问:“你叫什么?” 小内官回答:“回安王殿下的话,奴唤茂广。” “茂内官。”许安归道,“太子殿下不在不打紧,我们去看看太子妃。你可以去给太子妃通报。” 茂内官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渍,他不敢忤逆,只能低着头先进去禀报郭若雪,又顺便找了个小内官去咸宁殿通知太子与皇后。 季凉与许安归站在东宫门口,季凉望着东宫巍峨的门庭,轻声道:“那个小内官应该着人去通知太子与皇后了。在这里拖着我们。” 许安归道:“他不敢。皇宫里的内官都知道,只要是主子,都不好惹,他会找人通知二哥的,但是绝不敢怠慢我们。等二哥赶回来,你们差不多都该说完了。” 果然没一会,茂内官就出来,低头道:“太子妃让殿下与王妃进去。” 第248章 谋士 ◇ ◎她是许安归的谋士,何宣是整个东宫的谋士。◎ 由宫女引着, 两人来到雪霞宫。莲枝在外面等着他们,莲枝看见季凉,眼睛又红了, 她向许安归与季凉行了个礼,然后道:“九小姐……您可来了。” 季凉连忙上前去, 扯下身上的帕子, 给莲枝擦着眼泪,问道:“你怎么哭得跟一个泪人一样?谁欺负你了?” 莲枝不说话, 只是一直流着眼泪。 季凉忙做出一副恍然大悟,而又气愤的模样,着急地问道:“难道是有人欺负姐姐了!?” 莲枝低着头:“九小姐,安王殿下,进来说吧。” 莲枝把许安归与季凉请了进去,给许安归奉了茶, 许安归坐在外厅。季凉看了看许安归, 许安归微微点头示意让她进去看看郭若雪。 季凉便跟莲枝说道:“莲枝, 你去外面看着太子,若是太子回来了, 就来告诉我。我去与姐姐说些体己话。” 莲枝连连点头,就出守在了雪霞宫外。 季凉走到里间,看见郭若雪躺在床榻上,面如死灰, 生气全无, 顿时心中一惊,悄悄地走过去, 道:“姐姐。” 郭若雪闭着眼睛, 躺在床上, 听见有人唤她姐姐,当即睁开了眼睛。 郭若雪盯着季凉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郭若水。这是代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的“苏青”。 郭若雪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亲人了,在病弱的时候,哪怕只是看见与郭若水极其相似的脸,她也忍不住地泪如雨下。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季凉忙过去帮她把身后的枕头垫得高高的:“姐姐我都知道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保住身子,来日方长。” 若是真的郭若水,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里受罪,一定是闹着要把她带出这个鬼地方才是。 眼前这个女子,到底不是郭若水。 郭若雪收敛了情绪,苦笑一声,问道:“父亲与哥哥知道了吗?” “没有。”季凉道,“这事只是先传到了安王殿下的耳朵里,所以我就知道了。安王殿下让我来看看姐姐。” 郭若雪点点头:“父亲与母亲不知道便好。” “姐姐,这事不可能一直瞒着的。父亲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季凉提醒郭若雪。 郭若雪沉思良久,看着季凉问道:“安王殿下待你好吗?” 季凉微微一愣,不知道郭若雪想问什么,只能低声回道:“有郭家做后盾,安王殿下待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名义上说怕我累着,把管家的权力给了赵惠,实则他大约也是在防着我罢。” 许安归常年习武,耳力虽然不及凌乐,但是也是极好的,就算他坐在外厅,季凉与郭若雪两人低声说话,他也能听见。季凉如此说,他不自觉地侧目向里间看去,奈何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郭若雪咳了一声,道:“果然如此。” 季凉蹙着眉:“姐姐在东宫过得不好吗?” “我们俩的情况,彼此彼此罢。有些事情能说的上话,有些事情就不行了。”郭若雪喘了一口气,问季凉:“北境军饷的事情,你知道吗?” 季凉点点头。 郭若雪问道:“安王殿下的性子,你比我熟。你觉得安王殿下能不能……看在郭家的面子上,对赵家网开一面?” 季凉有些不悦,沉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姐姐还要替太子说话?” 郭若雪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眼看着他这些年走来,及其不易,我不忍心看他就这样失去一切……” “姐姐,你好心,可他们未必领情……”季凉还要再说什么,就听见外面内官喊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季凉看向门口,轻声道:“姐姐我去去就来。” 郭若雪一听见太子与皇后来了,满脸的不悦,头侧向床里面,不看外面。 许安归从椅子上站起身,微微欠身:“见过母后与二哥。” 季凉从里面出来,来到许安归身边,半蹲行礼,声音冷漠:“见过皇后与太子。”然后季凉便垂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许安泽眼眸微眯,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屏风之后。生怕郭若雪跟郭若水说了什么,这个郭家九小姐的恶名,他也是听过的。 相互行礼之后,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许安归不说话,季凉则是狠狠地盯着赵皇后与许安泽,一副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模样。 最后还是赵皇后打破僵局,先开口问道:“你们俩可用了午膳?” 许安归颔首:“在长嬉殿那里用过了。” 赵皇后点头:“贤妃解了禁足,很快就要以神使的身份去祭地大典了,她那里都是斋饭,想必你也不怎么吃得惯罢?” 赵皇后显然是不想说到郭若雪的身上去,其实季凉也不想说这事,但是郭若雪在里面听着,她身为郭若雪名义上的亲妹,就必须在这里替她讨一讨公道。 “敢问太子殿下,”季凉忽然开口,“我姐姐的事情,你要怎么解释?” 许安泽身子一怔,抬眸看向季凉,无言以对。 赵皇后连忙替许安泽说道:“那就是个意外!我们都不知道若雪已经有了身孕。” “皇后娘娘,”季凉调转看着太子的目光,看向赵皇后,冷冷道,“偌大的东宫,偌大的御医院,没有人知道姐姐怀孕?说出去谁信?” 赵皇后被季凉问得无话可说,许安泽也站在一旁不说话。 季凉又追问:“不知道姐姐怀孕也就罢了,为什么姐姐的脸上有一个巴掌印?在整个皇宫里面,敢打我姐姐的就没有几个,我想知道是谁打了我姐姐!” “就是个意外!”赵皇后还在心里编词,许安泽一脸怒声说道,“我打的,怎么了?!” 赵皇后连忙拉了拉许安泽的衣袖,让他不要火上浇油。 季凉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问道:“太子殿下为何打我姐姐?” “她侮辱皇后,直呼国母名讳,如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还要我忍她?”许安泽一声一声回答铿锵有力,仿佛他一点错都没有。 季凉一点也不怂许安泽,她反而上前一步道:“姐姐若真的侮辱皇后,以下犯上,为何太子不禀报陛下,让陛下圣裁?反而要在东宫里动手?这难道是为君上该有言行吗?” “放肆!”许安泽瞪着季凉,“你现在就是在以下犯上!” 许安归上前一步,把季凉护在身后,神情冷漠,沉声说道:“二哥,安王妃不过就是看着姐姐才失了孩子,心里难过,想弄清楚事情原委。若是真像二哥所言,是太子妃的过错,安王妃也绝不会把脏水破到二哥身上。可,据我所知,太子妃口不择言,是有别的原因在前。不知道二哥到底是为什么与太子妃起了口舌,还动了手呢?” 许安归本就比许安泽高出半个头,再加上常年在军营与将士们一起跑圈、习武、比划,身体比许安泽健硕许多,他往许安泽面前一站,就跟一座山一样压了过来,让许安泽不敢轻举妄动。 再者以他们俩现在这个距离,若是许安归想动手,许安泽只能束手就擒。 许安泽看见许安归上前一步,他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在气势上就短了。 许安泽只能侧头,回道:“是她出言挑衅,要与我和离……” “哦?” 许安归倒是很意外,郭若雪这么软的性子,居然能被许安泽逼的说出这句话? 赵皇后见状,摆出一副极其懊悔的模样:“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起口角。” 赵皇后说到这里看向许安归:“最近北境军饷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赵毅已经查出来有贪污,我心里着急,就想着来与若雪说一说,想个办法……谁知道若雪称病不来,太子知道之后气不过,他们两个一嘴说不到一起,就闹了起来。太子也是气若雪不懂事,没想着真打,只是吓唬吓唬,谁知道就没控制住力道……这才让她失了孩子。怪我怪我……” 许安归看这赵皇后一副懊悔的模样,话里话外却把所有的责任推给郭若雪,低声问道:“既然是个意外,为何不通知陛下与郭府知道?” 赵皇后回道:“万万不可!这可千万不能让陛下与郭府知道!” 季凉一直在边上看着赵皇后演戏,到此也是忍不住张口问道:“为何不能让陛下与郭府知道?” 权御山河 第224节 赵皇后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换了一个表情,那种表情极其诡异,眼眸中居然显出丝丝阴毒:“这事,传出去可不好听!是有辱皇家清誉的大事!” 许安归惊得瞳孔微缩,皇家清誉? 季凉心中咯噔一下,之前许安归告诉她郭若雪失了孩子,这个念头只不过是她心中一闪而过,便被打消了。 她总觉得赵皇后不会做出这么不顾后果的事情,不增想,那日一闪而过的念头,居然成真了。 赵皇后想做什么,季凉知道,但是许安归并不知道,他紧紧地盯着赵皇后,问道:“什么事?!” 季凉藏在许安归身后的左手,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袍,示意他不要再追问了。许安归明显没有意识到季凉拉他的理由,只是微微侧目睨了季凉一眼。 季凉不敢做任何动作,只是用手在许安归的腰上写了一个“不可”。 赵皇后就等人问出来这句话,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她缓步走到正厅椅子上端坐下,一改之前焦急的模样,一字一句道:“后宫都在流传,太子妃这个孩子,或许根本就不是太子的!”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东宫的上空。 许安归没想到赵皇后为了自保,连这种事情都敢无中生有。 季凉现在也没想到要怎么破这个局,只能先演出郭若水听到这句话该有的神情,她从许安归身后出来,指着赵皇后,怒道,“你污蔑我姐姐,你污蔑我姐姐!我、我、我跟你拼了!” 许安归自然不会让季凉真的上去拼命,他伸手一把揽过季凉,一只手锁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拦住她的腰身,把她死死地扣在怀里。 许安归已经明白了,那晚他回去与季凉说郭若雪落胎的事情,季凉脸上那种担忧,是已经想到今日的这种可能。 季凉一直在他怀里挣扎,许安归低声道:“冷静,听皇后把话说完。” 赵皇后冷声道:“宫里有人看见初一那日,太子妃与许安桐在长嬉殿门口见过面。那日酒宴,许安桐借着出来醒酒的由头私会太子妃……这事在后宫里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也由不得我不信。” 季凉抓住许安归胳膊的双手猛地一紧,完了,还真是这件事。 许安归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真的可以牵扯到许安桐。 赵皇后就像是一个在等待机会狩猎的猎人一样,等着猎物进入她的狩猎范围,然后给致命一击。 她看见许安归与季凉都愣住了,便知道她藏的这一步棋,是藏对了。 坐在床上的郭若雪当然能听见外面的谈话,这几日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诽谤、这样的“戏文”,她真的是累了。 即便赵皇后这般侮辱她,她也早已麻木地闭上了眼睛,倒在床上。 此时此刻她在扪心自问,她到底为什么会嫁到这样污秽不堪的地方来? 许安归看向许安泽,他阴着脸,一言不发,不替郭若雪辩解一分一毫,显然这是他与赵皇后早就交流过达成共识的一件事。 赵皇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许安归与季凉问道:“你们说这事,怎么敢跟陛下、郭太师说啊?一个是国家的肱股之臣,一个是东宫的女主人,一个是东陵尊贵的清王殿下现在还在代替陛下整理南泽内务。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陛下震怒,郭家再无脸上朝,惠妃也要因为清王殿下不检点而受罚,而之前陛下刚刚与工部尚书家的四女儿定的续弦一事,恐怕也要就此作罢。” “这么大的事,没有证据,宫里的人也敢乱传?”许安归眯起眼睛,“宫里这帮奴,现在这么不懂规矩,敢议论主子了?” 赵皇后缓缓道:“安王想要什么证据,初一那日许安桐从宫宴下退下来,是所有伺候的内官宫女们都看见的。那日太子妃称病在东宫休息,而后又出了东宫去长嬉殿,也是许多人看见的事实。两人在长嬉殿门口见了一面,是当时送吃食去宫宴之上的那群宫女看见回来禀报我的。后,太子妃怀孕,不敢声张,焉知不是想混淆怀孕时间?” 季凉见赵皇后是下了决心要把郭若雪与许安桐按在一起杀,倒也不着急了。 她冷静了下来,道:“皇后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若是我姐姐与清王殿下真的是偷情,怎么会在宫里给人留下这么多话柄?初一那日,宫里人多眼杂,两个人若真的有苟且之事,也不会偏偏选在初一宫宴外啊?再者,我姐姐怀了几个月,御医院里那么多御医圣手还能全都摸不出来?皇后娘娘本就有端正后宫之风的责任,怎得不严惩那些在地下嚼舌根的下人,反而跟着那些人捕风捉影?”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赵皇后知道自己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其他人也没有他们没偷情的证据。孩子早夭,许安泽与许安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就算是滴血验亲,也是两者都可以相溶。把这事栽赃到许安桐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赵皇后向后靠了靠道:“在那之前,许安桐日日都住在听雨轩,他们想瞒着所有人见面很难吗?” “口说无凭。”季凉拍了拍许安归的手臂,示意他松手。 许安归放了手,可人还是贴着季凉站着。 赵皇后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口说无凭。不如这样吧,我们把太子妃的贴身大宫女送入尚宫局的地牢里,交给尚宫局的人严加审问一番吧。毕竟这其中的缘由,只有莲枝一人最清楚。” 季凉睁大了眼睛:“皇后娘娘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赵皇后道:“哪里的话,若真的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想必也问不出什么,你们又在怕什么呢!?” “奴去!” 莲枝站在外面听了许久,赵皇后居然敢拿清王殿下与太子妃的清誉企图平息她们打掉太子妃孩子的事情,她心中的愤怒,早就冲破了她的胸臆,只上脑门。 如果赵皇后不是皇后,如果她手上现在有一把刀,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替郭如雪砍下去,了解了这个贼妇的性命!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皇后的位置,这样一个人,怎么敢说自己母仪天下! 愤怒驱使着莲枝,从门外进来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说道:“皇后娘娘既然要审奴,奴便去还太子妃清白。” 赵皇后微微颔首,眼眸微睁。 许安归忽然出声:“这事,儿臣觉得还是交给父亲来亲审罢。毕竟事关皇族名誉,不可交由尚宫局。” 赵皇后万万没想到,这件事,许安归居然敢提议让东陵帝来审莲枝。她只不过是想把事情压在后宫,没想闹到前庭去。 这事说到底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什么往来书信,定情信物一概没有。 交给尚宫局用刑都不一定能让莲枝屈打成招,交给东陵帝审问莲枝,以莲枝对郭若雪的忠诚度,不上刑,就更审不出什么。 赵皇后笑了:“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审这个小小宫女?” 许安归又道:“只审一个莲枝肯定是不够的,连四哥身边的墨染都要一并从南境召回来审理。皇后都说了,这事,事关重大,有关于皇家颜面,不可轻拿轻放。不仅太子妃身边的莲枝、四哥身边的墨染,就宫里连说过这话的宫女内官都要拉到尚宫局一一审查过才是!” 季凉侧身看向许安归,她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既然双方对这件事都没证据,只是有些流言蜚语,要么让流言蜚语自己散尽,要么就把这件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逼许安桐的养母惠妃,惠妃的母家解太保、太子妃的母家郭府一起来解决这件事! 赵皇后这招好像是已经拿捏住了郭府、许安桐还有许安归,但实际上,她是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东陵帝怎么可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把太子妃下罪,把许安桐从南境召回? 眼下赵皇后与太子最大的难关,就是北境军饷。 这个事才是最要命的。 “既然皇后没主意,我这就去请陛下的旨意。”许安归说罢便要走,赵皇后与许安泽这里即便是揪住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许安泽的,也是他们理亏。 许安泽终于不再闭口不言,道:“母后没有别的意思,她就是看着赵家因为北境军饷被查,想求六弟帮忙。” “求?”许安归看向许安泽,“二哥确定是求,不是威胁?你们这嘴皮子一掀,想把四哥也牵扯进来,逼我在北境军饷的事情对赵家手手下留情,你们本来有许多方法可以化解这次危机,偏偏选了一条最差的方法,现在看兜不住了,这才把‘求’这个字放了出来。” 许安泽被许安归这话堵得没有了下文,赵皇后与许安泽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 就在这时,元宝在外低声道:“启禀太子殿下,东宫詹士府詹士,何宣求见。” 许安泽一听是何宣当即道:“让他进来。” 季凉听是何宣来,当即轻轻地扯住了许安归的长袍。 许安归想起来,之前季凉说过,许安泽最近大有颓势,颓势戛然而止,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的缘故。 当初他在暮云峰上与季凉促膝长谈,制定了回国的谋略,从冠礼开始太子与皇后一脉的势力就会被削弱,若是当时太子为了赵皇后而据理力争,那么他太子之位便岌岌可危。 可不曾想,赵皇后受罚,许安泽不仅没有争辩,反而自己日日跟着一起去明堂念经思过。 这才缓了自己与东陵帝之间的关系,阻止了他自己的颓势。 现在北境军饷案,牵扯的是皇后母家,只要前面两计成功,这第三计,便要利用赵家内讧,让许安泽彻底丢了太子之位。 但第二计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这第三计,恐怕也不把赵皇后一家赶尽杀绝。 从藏息阁的各项消息显示,何宣就是那个阻止了太子势力崩塌的关键人物。 今天终于要见到庐山真面目了,季凉有些紧张。 如说她是许安归的谋士,那么何宣就是整个东宫的谋士。她与何宣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东宫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出现。 第249章 舌灿莲花 ◇ ◎何宣这个人很棘手。◎ 季凉很想看看, 这个几乎阻止了她整盘计划的何宣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解东宫与赵皇后的困局。 何宣从外面进来,他身着太子东宫詹士府詹士的官服, 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个头看上去与太子差不多高, 但是较许安归的个子还是差了些。 他长相极其普通, 不像许安归、许安桐与贤妃的长得及其出挑。何宣的长相属于那种把他丢在人群里,就会立即被人潮所淹没的普通。存在感极差。 就这样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普通的男子进了雪霞宫, 季凉很快就察觉到太子许安泽的脸上原本凝重的面容有些舒缓。 这人不是等闲之辈,居然能让许安泽高看他一眼。 与这样一个人对阵,季凉心中没缘由地有一种潮水在澎湃着,她知道这是棋逢对手的一种激动,一种兴奋。 何宣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四人行礼之后,缓声道:“请安王殿下与太子殿下移步到书房, 微臣有话要同殿下们说。” 季凉一听当即就把许安归的胳膊抱住:“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许安归沉下脸, 假意喝道:“不可胡言乱语。” 季凉当即就红了眼睛:“我哪有说错, 姐姐的孩子死了,还要被人栽赃, 平地起祸事。我再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人一口吃了?!” 许安归蹙眉,没有接话。 何宣当即向季凉一礼:“安王妃也来书房一齐听着罢,不妨事的。” 许安泽没说话, 甩袖先去了书房。许安归带着季凉由何宣引着去了东宫书房。 何宣进去之前对门外的元宝说道:“元大监, 请准备茶水,拿些点心来。” 元宝点点头, 替他们合上房门便退出去了。 许安归这么多年来, 是第一次来东宫, 也是第一次见到东宫书房。 许安泽的书房里面摆了许多座椅,以书桌为中心,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大约是方便詹士府的人来议事,所以摆了这么多椅子。 许安归把季凉引过去,示意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自己则是看向何宣,慢声说道:“何詹士有话直说罢,兵部官署里的事情还很多,我不得闲得很。” 何宣很是守礼,先是微微欠身,才道:“微臣是个口直心快的,安王殿下心中有明月当空,是个明事理的,微臣便不绕弯子了。微臣想说的是,北境军饷的事情,安王殿下要帮一帮赵家。” 赵皇后与许安泽都没说出来的话,居然让一个东宫詹士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许安归与季凉也不由得高看了何宣一眼。 毕竟要说出这句话,除了胆魄之外,还要有后话。 许安归笑了:“何詹士,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是有什么理由要帮助赵家度过这次难关呢?” 何宣也还以礼貌地笑道:“安王殿下这次清查北境军饷案,表面上看好像是为了剪除太子羽翼,削弱皇后母家的力量,但其实,是为了日后北伐打通南北的粮道。不知道微臣所言,是不是正中安王殿下的心思呢?” 何宣说到这里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许安归的表情,许安归一副淡然的神情,从进入东宫开始就没变过,他观察不到什么,只能继续说道:“微臣想,安王殿下在北境驻守八年,深知北境地面上的‘恶疮’结症之所在。所以安王殿下这次重提北境军饷,看上去是想要法办北境官场,肃清吏治,赢得北境军民一心,看上去是有夺嫡之嫌,但其实,殿下心思确实及其的简单,您只是不希望以后北伐的时候,军饷粮食过到北境还被人半路拦截,被人从后面戳脊梁骨……不知道微臣所言对否?” “有意思,”许安归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继续说。” “安王殿下的心思是好的,可是您只需要在仔细往下寻摸,就知道北境五姓氏族把控北境官场,这其中的制衡关系。”何宣顿了顿又道,“殿下您有没有想过,北境五族若真的全部被您一次铲除干净了,或许会变成一个更乱的局面?那些小有势力的家族看见五大家族倒台,难道就没有取代之心?若是有心取代,那么北方就会有一场四方群起争霸的乱局。” 权御山河 第225节 何宣说的这件事,许安归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他没有往深了想。 何宣见许安归面目变得凝重,继续道:“殿下如此深思熟虑,可有想过北境五姓氏族被铲除之后由谁顶上,殿下才能保证日后北伐,后方不被自己人掣肘?北境官场沉积已深,不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去了就可以在瞬间稳住局面的。” 这事,许安归倒是真没后备人选。 坐在一旁的季凉也是微微敛了神色,这事她曾经考虑过,这个地方确实是他们的难点,不曾想何宣竟然能够洞悉他们手上没有人震得住北境官场。 何宣不仅洞悉了,还要拿着他们为难的点来与他们谈判。 此人不可小觑。 许安归心思与季凉一样,微微扬眉,问道:“这么说来,何詹士心中是有了主意?” 何宣抱拳道:“微臣所言,在殿下听起来或许有些偏袒赵家,但是这确实是我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北境五姓氏族去四留一,或许可以保日后北伐顺利。” 许安归听到这里,哈哈大笑:“何詹士好大的主意,去四留一,留谁?赵家?何詹士不会不知道这次赵家是北境军饷案中贪墨最多的罢?” 何宣点头:“最多的,也说明赵家是五姓中,势力最大的。不然其他四家也不会平白无故让了赵家这么多。不是吗?” 何宣说这句话的时候何等自信,语速不快,但是每一句话却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的落下来,宛若下棋一般,落子不悔。 “稳定住北境大局,就是需要势力大的人来做。赵家虽然在北境军饷中贪墨最多,这也正说明了,赵家在北境五姓制衡局面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军饷案之后,殿下可以把赵家当做稳固北境局面的工具,可以敲打可以重罚,责令其严加反省自身的过错。近日,太子殿下与赵皇后就已经责令赵家退还贪墨的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赵家这次即便是保下来了,也是元气大伤。”何宣微笑着问,“安王殿下见过北境军队的鹰隼部队熬鹰罢?双方本就是一方霸主,想要另一方诚服,就必须比对面更有耐力、隐忍。无论安王殿下想当哪一方,都先要熬住了。” 许安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宣,何宣的意思很明显,赵家在北境熬了那么多年,最后终于抓住机会,助先帝起兵,最后成就赵家在北境五姓中的地位。 赵家在北境那么久,也没有把北境官场完全熬住,虽然没有熬住,赵家之前所做的努力都在还,既要继续熬下去,其他的烂鱼臭虾就翻不起风浪来。 何宣道:“安王殿下,微臣知道,您想要的是收复北境,一统中土。北境乌族一直都是东陵强劲的对手,是外患。而您与太子殿下的争斗是内耗。在这种大是大非上,微臣相信太子殿下还是能分得清楚的。内耗不平,乃是北境之大乱。当年乌族与先帝一起逐鹿中原,一寸一寸失去土地,这份仇在他们心里,是世仇,他们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年前殿下带兵偷袭去灵山大营,让乌族折损一员大将。再加上春季北境草场疯长,乌族内部有牛羊需要畜牧,这才消停了这些时日。可若是再到秋季,草场枯萎,牛羊肥硕之日,乌族休养生息了半年,北境却因为军饷案陷入内耗,届时乌族一定会趁乱南下,打北境军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北境军应战,以北境军现在装备与物资情况,即便是微臣不多说……安王殿下也是最清楚的。” 许安归不接这个话茬,只是冷声问道:“我与赵家,有何信任可言?” 何宣镇定地回道:“就凭太子殿下,是太子。赵家就翻不上天去。” 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细细地揣摩着何宣说的这番话。 确实,许安泽是太子,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依然是他继承王位。 哪个帝王会嫌自己的领土太大? 只要许安泽是太子一天,他就不会允许赵家在北境战事上掣肘北境军。因为北境军在与乌族的对战中稍有什么差池,丢失的,是东陵的土地,是他的土地。 若是情况再差一点,乌族边有可能挥兵南下,支取许都。到时候别说是继承王位了,能不能苟活在乌族统治之下都是问题。 许安泽虽然针对他,但是绝不会拿自己的太子之位、东陵江山与他做内耗。 再加上这次赵家元气大伤,有了牢狱之灾之后,又被太子与赵皇后保了下来,日后做事必定会小心谨慎。 许安归看向许安泽:“我与二哥之间,也毫无信任可言吧?” 许安归盯着许安泽,是希望许安泽在这件事情上给他承诺。 许安泽回望许安归,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抢我的太子之位……是吧?” 许安归扬眉,没有回答。 “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继承皇爷爷的遗志在行动。你以收复南泽之功归来,就是为了要兵部尚书的位置,实行兵改,屯兵准备与乌族决战之事,为的是国家,这是忠;后有冠礼,实则是为了放你母妃出长嬉殿,是为了孝;现在又在彻查北境军饷案,看似实在打压赵家势力,其实是为了打通日后南北粮道。是为了兑现当日你对皇爷爷的承诺,这是义。”许安泽低着头,低声道,“你从始至终做事情就不是针对我一个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觉得你在针对,所以闹出一些事,弄巧成拙。我总想着我手上没有兵权,所以我希望你回来,只要控制了你,就能掌控住东陵的军政。六弟,我没上过战场,我与那些人没有出生入死的感情,所以即便是我用强硬的手段强迫他们,他们也不会听我的。这是我花了八年时间才明白的道理。” 许安泽看向窗外,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我以我的太子之位向你起誓,只要你不动夺嫡的心思,我便不会动你。我若在这件事上食言,叫我……” 许安归立即摆手:“二哥,这话就不要随便说了。你是不是太子,这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拿着个起誓没意思。” “那你怎么才能信我,信赵家?”许安泽蹙眉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道:“我想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这天下是父亲掌管的天下,放谁不放谁,判谁不判谁,都是由父亲说了算。你们与其在这里说服我,倒不如把这件事的利弊去跟父亲说清楚,兴许赵家还上了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父亲就会从轻发落。” 许安泽蹙眉,不懂许安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是何宣却已经欠身道:“多谢安王殿下提点。微臣这就去写一道折子,讲明这件事利害,请陛下圣裁。” 许安归不回话,只是看向许安泽:“朝堂与后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二哥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安抚好太子妃与郭家罢。不然这事不能就此善终了。我官署里还有事,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许安归要走,季凉自然起身跟着他一起出了东宫。 许安泽没送许安归,只是看他走了,反问站在身边的何宣:“先生明知道他不会答应,为何还要同他说?” 何宣道:“安王殿下是没有明面上答应放赵家一马,但是其实心里已经认可了我的说法。不然他也不会告诉我们,这事要陛下同意。” 何宣向着许安泽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这就是微臣当初问您,您了解不了解您这个六弟的原因。殿下总以为安王殿下的布局,每一步都是在针对您。可在微臣看来,安王殿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一统中土,继承先帝遗志罢了。” 许安泽到现在才终于认可何宣的想法:“是啊,以前听你说这些话,我总觉是你不长在皇城,不懂皇城内的争斗,现在看来,确实是我小心眼了。或许六弟才是一个最合格的‘东宫太子’。” 何宣欠身道:“太子殿下不要妄自菲薄,知人善用,才是帝王之策。安王殿下或许有帝王之资,但现在即便是他,也有无法企及的事情。军饷案之后,调停北境官场混乱局面,只有太子您做得到。太子殿下明日就写一封折子与陛下讲明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一定要写清楚日后北境督战这一条。只要安王殿下不置喙,陛下就一定会放赵家一马。从此赵家危局可解。” 许安泽点点头长舒一口气,眼下只剩下凑银子与郭若雪的事情让他心烦了。 * 许安归带着季凉出了宫,上了马车,两人往王府去了。 季凉看向许安归:“官署不去了吗?” “先把你送回去。”许安归想了想道,“何宣那个人,你怎么看?” 季凉轻叹一声:“很棘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聪明。他对大局的分析能力,甚至要比我强上一百倍。” 这话许安归就有些不解了:“此话怎讲?” 季凉道:“东宫的消息网远不如藏息阁,但是何宣却能在军饷案开始的短短半个月内,把所有的事情都分析的透彻,并且拿出来与我们谈判,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是啊,”许安归也不得不赞同季凉的话,“他方才说,北境官场若是全部拔除,由谁去镇住局面,这个问题太难。我们几次商量之下都没得出结论,他却已经有了结论——五姓氏族去四留一。方可保证北境官场不乱。” 季凉点头:“是,他这个策略,极妙。既解决了北境官场的问题,解决的我们的问题,更是解决了太子与赵皇后的后顾之忧。太子有他当谋士,得天下是稳了。” “你……一点都不意外我不想当太子?”许安归侧目看着她。 季凉道:“不意外。我觉得东陵众皇子中,除了许安泽看重那个位置,没有人看得上那个位置。” 许安归笑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在你嘴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那位置若是好坐,许安泽也不必日日忧虑,还要养一个谋士在身侧。”季凉道,“那个何宣真是聪明,他一眼就就看出来了我们的三步棋,步步都是为了北伐做准备的。打压许安泽的势力,不过就是顺带之举,向东陵帝讨个巧罢了。”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是在骂人。”许安归望着她,满眼的春风得意,“不过母妃提醒的是,我的本意也不是非要二哥死无葬身之地,放他们一马,未尝不可。” 季凉没理他,道:“也不知道宁弘那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安归道:“我觉得他你不必太过忧虑,宁弘虽然年纪轻,在商场上行事堪比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 “我不懂经商,也帮不了他。”季凉一说到宁弘,眸低就有愧疚之色。 宁弘的父亲当年也不过就是北寰府的账房,受北寰家的牵连才被下狱流放。年幼的宁弘被下了贱籍,成为奴籍,在西市牙所售卖。 朝东门事件过去一年之后,有关于宁弘的判决才下来。 当时朝东门事件牵扯的人太多,刑部哪怕日夜加班判,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所有牵扯的人都给判了出来。 季凉当时已经回到了暮云峰,托薛神医把宁弘给赎了出来,撕了他的身契还他自由。之后薛神医又筹措了一笔钱,帮助季凉又赎了一些军门官眷出来。 以前,季凉不知道薛神医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可以赎人。 因为薛神医行医从不会问人要贵重的东西,就算是诊费,也是看心情收。 但自从从许安归那里了解了许景挚对她的心思之后,她才隐隐感觉到,当年薛神医手中有那么多银子可以赎人,就是他的同门师弟鬼医薛灿给的。 而薛灿的银子,自然是向许景挚讨的。 许景挚一直住在皇城里,从始至终对朝东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清楚,所以宁弘在内的那些人能够赎出来,其实是许景挚帮忙筹措的银子。 这样细想下来,这些年藏息阁建得那么顺利,宁弘手上的生意越做越大,似乎里面都掺杂了许景挚的功劳。 季凉忧心忡忡,她担心许景挚终有一天会向她讨回这笔恩情。 而她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 * 北境六州五姓氏族已经被刑部抓去了一半,剩下的人也坐卧不安,生怕哪日祸事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北境氏族大家吞并土地严重,百姓田少,生活苦不堪言。 但,这次彻查北境军粮饷的事情对北境来说不是祸事。 北境四姓听余摄家人来说,只要把贪墨的银子尽可能多的还回去,就可以让刑部重新轻判。于是北境四姓听了这话,立即纷纷变卖家产,凑银子,想要将功折罪。 可北境官场大多数官员都获了罪,北境大多数富庶商贾也牵扯其中。四姓家族即便是想要变卖家产、田产也没有合适的买主一次性出手。 一时间北境的地价、田价竟然一落再落,有些良田,只要百姓稍微凑些银子,就可以买到。 就这样,田的价钱落了底,许多北境的百姓,竟然从北境四姓这些人手中买到了良田。 还有一些贫困的百姓,看着地价这么便宜,也想分一杯羹,奈何手里没有现银,无法购买。 宁弘在北境多日,对北境的行市了如指掌。他坐在明州春风楼的阁楼之上,看着明州街道上人来人往,若有所思。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木楼有“蹬蹬蹬”的声音,随即一个人推开雅阁的门,给宁弘递上一个信封。信封上是藏息阁的印章。 宁弘接过来,拆开,看了里面的信息,对身边站着的人道:“北境六州许多地方,田价降到五十旦一亩田,也只是刚好降到正常的价钱而已。” 宁弘身边的大账房是北寰府里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孩子,年纪比他大两岁,年二十七,名唤林鑫。 林鑫这些年在外跟着宁弘一起见识了不少市面,再加上自小也跟着宁弘的父亲一起学账房这门手艺,已经是宁弘身边掌管各大商号账簿的大账房先生了。 第250章 商人 ◇ ◎和气生财啊。◎ 此时宁弘一说五十旦一亩田, 林鑫立即在心里换算了一遍,道:“折合成银子大约是二两五钱。” 宁弘沉吟了片刻,问道:“五姓氏族的田地卖出去了多少?” 林鑫回道:“根据商号统计的来看, 五姓手中的田地一共卖出去不到五成。” 宁弘沉默不言。 林鑫说道:“宁公子,现在难得这些田价这么便宜, 依我看不如由宁远商号出资, 把这些田都买下来吧?” 宁弘摇头:“宁远商号的存银不能全部都拿出来买田。公子日后是要来北境跟着北境军打仗的。谁都不知道北境与乌族这最后一战要打多久。我们手里备着银子,方便随时从百姓手中卖粮, 运到军营里去。你说我们宁远商号屯那么多田做什么?你不种,我不种,何苦用地压住我们手中的现银?难不成种田的人不需要雇?税不需要交?管理人员的费用不需要出?我们现在哪有心腹可以分的出神来管这摊事?” 林鑫想想也是,但是依然不死心说道:“宁公子,现在已经是在春耕上了,北境五姓家族卖的田, 都是已经上了秧苗的, 直接买过来就可以接着种。在这之前, 荒地才是一亩二两五钱银子,现在地里有了秧苗才二两五钱, 即便是我们买下来,把这一茬收了,再以买的价钱卖出去,这样算下来也是赚翻了。” 宁弘依然是摇头, 表示不同意:“这样赚钱, 回本的周期时间太长,得不偿失。你只想着现在田上有秧苗, 可以省一笔秧苗钱, 可没想过后面雇佣人照顾秧苗, 收割打谷的费用。再加上现在是丰年,田地里收成看上去确实不错,可一旦遇到了与凉州一样的雪灾,地里开春了都种不成秧苗,到时候你要往外卖,二两银子有人买就不错了。” 权御山河 第226节 林鑫没话说了,宁弘的顾虑是北境边境开战的问题。 每年秋季牛羊肥硕之时,都是北境军最难熬的时日。乌族可以以风干的牛羊肉作为干粮储备,来骚扰北境军边防,而北境军也只能艰难地固守。 北境稻谷只能种一茬,入了秋,田地里就上了冻。百姓家就靠着一茬稻谷,过全年都艰难。 这些年,北境军饷被五姓蚕食能勉强度日,还是边关百姓体恤北境军戍守艰苦,省下自己家的口粮,卖给许安归,许安归再转手给了军营。这才缓解了北境军冬日无粮可吃的局面。 眼下五姓氏族落难,纷纷出售田地,是让百姓拿回自己田地的好机会。只要北境六州的百姓有田种,到了秋天的打仗的时候,就不愁宁远商号买不到粮了。 宁弘如此盘算着,又道:“你去藏息阁走一趟,问问北境六州黑市的田产交易是多少银子。” 林鑫点点头,立即抽身去了北境藏息阁的站点。 宁弘依然端坐在雅阁里,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吃着点心。 半个时辰之后,林鑫回来了,拿着藏息阁的信,递给了宁弘。 宁弘拆开信,扫了一眼道:“北境六州的黑市的田产交易价居然是一两银子一亩……” 宁弘不太明白此时此刻黑市挂出这个交易价钱,到底是图什么。但此时此刻,宁弘心中已经有一个计划产生。 他立即起身走向身边的书桌,用镇纸压住一张纸头,林鑫替宁弘一边磨墨一边问:“宁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宁弘解释道:“我想到一个有利于秋季打仗时候的计划。既不用我们自己去买地,还有利息可以收。” “嗯?”林鑫不解地看向宁弘,“不知道是什么办法?可以有如此利益?” 宁弘抬眸微笑道:“这法子也就只有在现在时间紧迫的时候能用。换了个时间与地方,就不好使了。” 林鑫依然不明白宁弘想的办法是什么,但是既然是宁弘觉得有用的办法,那便肯定是有用的。 * 下午明州城内处在闹市区的宁远商号门口的告示栏里就张贴了一张告示。 宁远商号雇佣的帮手,拿着三面锣,在告示贴出来之后便立即开锣,敲得地动山摇,敲得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凑过来看热闹。 林鑫在宁远商号里面见外面人聚集的差不多了,便出了商号,站在告示栏边上,手上拿着一卷书,做成圆筒状,放在嘴前,喊道:“明州的乡亲百姓们,静一静,静一静啊!看这里,都看这里!” 林鑫用手上的木棍敲着告示牌的底部,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告示牌这里之后,林鑫大声道:“各位明州的父老乡亲,我想你们都知道最近朝廷在彻查北境军饷的事情吧?那些贪墨了银子的贪官一个二个都被朝廷抓了进去,正在四处卖地筹钱,还朝廷的帐呢!想必各位乡亲手上有些银子的都买了不少田地了罢?” “是!”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边上应和。 林鑫看着那人应和,立即指着那人说道:“看看这位大哥,红光满面,一定是家里富得流油,买了不少田去了罢!” 那人立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道:“还行还行……” 这人憨傻的模样,顿时引来街上百姓一阵大笑。 林鑫又接着道:“像这样想买田的人,在明州不知道有多少呢!奈何家里银钱不够多,买不了田啊!” “是啊!二两五钱银子,我们家只能买一亩啊!”当即就有人跟上了话头,随即下面人跟着议论了起来。 “哎呀,我们家也想多买几亩啊!奈何手上没有那么多银钱啊!”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正中林鑫下怀。 林鑫又示意锣手开锣,让周围安静下来。 他才开口说道:“大家想在这个时节为自己家里添上几亩良田又有何难?看看我们宁远商号的告示!我给大家念一念!” 一听林鑫说的事情扯到了买田的事上,下面的人立即都往告示栏上看去,哪怕不识字,也看得认真。 林鑫念道:“即日起,但凡在我宁远商号借银子买田者,宁远商号都可以以一两银子一旦米利息的价钱出借!你们借多少银子去买田,一年就是多少旦米的利息!还款方式不局限于银钱,以当年粮价折算成粮食还给宁远商号也作数。大家看好了,这是宁远商号的章子!宁远商号说得出来,便认的下!” “一旦米?”下面立即有人算了算,“一两银子一年的利息,只有五十文钱啊!” “什么!五十文?!这利息也太低了吧!往日在商号里借钱,利息都是两成起步啊!这次居然连一成都没有?!” “大管事啊!我问一嘴啊,这利息钱,是借款都有,还是只是对买田的人优惠?” 林鑫拿着手一指那个人,道:“哎!这话问得有水平!这是我们宁远商号特地为买田人提供的优惠借贷!你们先要拿出你们抵押物资,从我们这里贷出去银子,买了田以后,拿着新田的地契来宁远商号登记入册,你们才有五厘的利息可享受!” 这一个解释,顿时让下面炸了锅,大家都开始低头,各自算各自的帐,这笔买卖,当真是赚大发了!一亩地产出怎么也是五旦米啊! 这么说来,刨去利息,还能剩下四旦米。若是多买几亩,粮存得多了,还能用粮来还借的银子。 立即就有人举手:“我!我借!我要借钱买田!” 这一声,带动了不少人也嚷嚷起来:“我也要借!” “我也要借!” 那些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立即掉头就回去找家里人商量。一时间宁远商号门口围了一圈人,都是要借钱买田的。 还好宁弘有先见之明,让林鑫召集了人手,维护了现场秩序,宁远商号门口有许多人拦着,商号的门槛才没有被踩塌。 随后林鑫又大声道:“别挤别挤啊!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宁远商号才能借钱!只要是宁远商号,无论是哪里的都可以借啊!” 听林鑫这么一说,顿时有十几个人就往南街的宁远商号跑去,仿佛怕去晚了,银子就借不到了一样。 宁远商号放钱借贷给百姓卖粮这件事很快就整个北境六州里传开了,有抵押的百姓纷纷去商号借了钱去买田。 宁弘从宁远商号内部抽调了六十万两银子分批运到了各个州里。 这一晃就过去了三天。 可百姓买田到底是散卖,银子回得太慢。北境五姓除了田地需要往外卖,连街上的铺子、庄子、家里的古董都是着急出手。 现下北境官场大乱,商贾不敢掺和,他们在手上的东西变现太慢,无奈之下只能找到宁远商号,说见一见宁远商号的主子,有要事相商。 林鑫一开始只是推说公子最近染了些风寒不宜见客,回绝了。 后不知道谁打听到宁弘最近都住在明州春风楼里,北境五姓家族便选派了家族里面的代表来春风楼里拜见宁弘。 这些人里不乏有当官权贵,肯屈尊来拜见宁弘一个商贾,已经是天大的荣誉了。宁弘也不再拿乔,便让人准备了一间房,让那五个人都先坐着。 屋里好茶好水伺候着,宁弘收拾了一下仪容,便到了这间屋子里。 虽然在商界的人都知道宁远商号的主子叫宁弘,可见过宁弘本人的人并不多。宁弘手下有许多大掌柜,许多事情,他都是交给大掌柜去办。再重要的事情,都是林鑫去办。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人。 现在宁远商号的主人露面,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门口。几个人影印在窗花上,缓缓而至。 林鑫先进来,然后才引出宁弘。 北境五姓的代表看见宁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宁远商号的主人,年纪竟然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宁弘打扮得及其低调,头上的冠只是用一个成色很普通的白玉簪着,一身碧纯色的布衣,从上到下,打扮得及其素朴,没有一处张扬。 林鑫先是对这些人做了一一介绍,然后才他们介绍到宁弘。 宁弘出于礼节,微微欠身向在座人行了礼,然后缓缓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所有人都以跪坐的方式,跪坐在矮桌前,依然在仔细打量宁弘。来人都在猜测,这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把宁远商号经营的这么好。 宁弘请在座的喝了一口茶,道:“我听大账房说各位有事找我商量,不知道各位有什么要事,竟然不辞辛苦从北境六州各个地方汇集到明州春风楼,来找在下商议。” 宁弘态度谦和,不卑不亢,有事说事,不拖泥带水。 各家都观察了这么多久了,总要有人开口说事,北境五姓把目光投向赵非,希望由他开口说话。 赵非性子软,先是笑了笑,才道:“我们汇聚于此也不过就是因为北境军饷案的事情,希望宁公子出手相助。” 宁弘看向赵非,也笑了笑道:“如果是想要我出资买各位手中的店铺、庄子、古董、宅院之类的事情,我倒是很愿意帮各位的忙。” 五个人一听宁弘这么懂眼力,知道他们来所为何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宁弘紧接着道:“想必各位已经跟宁远商号各位大掌柜见过面,商量过购买的事情了,怎么没谈拢吗?” 余家的开口道:“宁远商号各大掌柜倒是愿意买,只不过愿意用市场价六成的价格回购……这价钱也差的太多了。” 宁弘依然面目和煦,缓缓说道:“在商言商,各位有难处,我很是理解,宁远商号各位大掌柜也愿意出资收购,给到市场价六成的价钱各位还觉得少的话——各位大可看看别的商号与商贾有没有出资收购各位手上契书的意愿。何必在宁远商号一棵树上吊死呢?” 孙家来人明显是一个官,最见不得宁弘这种唯利是图的商贾,见他执意要用市场价六成的价钱收,当即就拍了桌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来找你,已经是给足你天大的颜面,你不要得寸进尺。” 宁弘睨了孙家人一眼,笑得好看:“这位老爷怎么这么大火气,我们商场上有一句话,叫做和气生财,指着别人鼻子骂,生意可是谈不成的。再者,我宁弘所赚的每一文钱,都是给国家上过税的干净钱。” 宁弘笑里藏刀,暗讽对面坐着的这五个人,手上拿的都是不干净的钱。正因为是不干净的钱,才落得今日这种下场。 孙家人如何听不出宁弘暗讽的话,当即就要拍桌子站起来走人。 吕家人坐在孙家人边上,当即就把他拉住,硬拉坐了下来。 赵非软软糯糯的脾气,最好说话,他笑着赔礼道:“宁公子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别见怪!” 宁弘拿起桌上的茶杯道:“我不见怪。正是因为不见怪才来见各位。”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其实各位想想,就知道了,宁远商号这几日贴出去的告示,难道不是在帮各位出售手上的田地?官家放印子钱,都是两成利息的收,我连一成都没收到,这才有大量的百姓从我这里借钱去买你们手上的田地。这些时日,各位手上的田地都已经卖的七七八八了罢?那些卖不出去的,无非就是一些薄田,我以六成的价格回收,已经是很高了。黑市给各位开出来的价钱,只有四成价,我这六成可不就算是高了?” 这事,宁弘说的是事实,因为他让宁远商号借钱给百姓买田,他们手上的田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可只卖田,还远远不够他们贪污的数。 这次他们来找宁弘,一是不想再接待散户,想要一次性拿到足够多的钱。二是,直接来找宁弘谈,铺子、古董、庄子、宅子数量多,一次性卖给他,可以再讲讲价钱。他们认为六成价,实在是太少了。 吕家的是个明白人,听宁弘这么说当即就点点头:“是,这事确实是宁远商号帮了我们的忙。可我们手上还有大量的铺子、古董、庄子、宅子,需要找人来买啊!” 宁弘扬眉道:“怎么?平日里扒着各位的商贾们在这个时候都不肯出钱买你们的东西了?” 马家开口道:“他们买是能买,只是需求数量有限,不能一次性买下这么多。” 宁弘笑了:“这话说的,在下一不喜欢古玩、二居无定所、三四处跑生意,四海为家,若说铺子我买了还有些用,那后面古董、庄子、宅子我买来有什么用呢?我也没有娶妻,连个家都没有。” 一听到宁弘没有娶妻,五姓代表当即就表示,自己家有许多适龄代嫁的闺阁女子,只要宁弘愿意,他们随时可以介绍给他。 宁弘扬了扬眉,问道:“真的?” 众人见宁弘居然在这件事情松了口当即就嚷着是真的。为这,赵家、马家和余家的人还吵上嘴,谁都不肯让谁。 现在,以宁弘的身价,谁能招到宁弘当女婿,就等同于拿到了半个宁远商号的使用权! 宁弘在一旁抿着茶,看着这帮人相互拆台。 赵非道:“宁公子啊,我们赵家的姑娘个个都知书达理,都是请的许都那些有名女先生来家里书塾教的。” 马家的人一听这事就不干了,连忙道:“宁公子,宁公子,据我所知,宁远商号一直都想在北境马市有一些合作,我们马家,别的没有,就是马市多!” 宁弘听了这话,有点心动。 马市确实是一个可以让他娶马家姑娘的理由,若是日后北境开战,与乌族骑兵一较高下,少不得要准备不少马匹,虽然许安归在北境投的有马场,可他到底不经商,手下没有人专门来管这摊事。 宁弘对马家的生意很感兴趣。但,他不动声色。 余家连忙道:“宁公子,我们家姑娘善六艺、骑射。若是宁远商号来我们镖局压货,我们余家可以给宁远商号最便宜的价格。” 宁弘扬眉,这个理由也很让他心动。宁远商号每年在押镖上的支出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宁弘暗暗在心里感慨,原来与世家女子结婚有这么多好处。 赵、马、余三家争来争去,宁弘却是一句话都没搭。 权御山河 第227节 最后还是孙家人开口,冷哼道:“都不知道你们自己在那激动什么?别人可没想法跟你们联姻。” 这话一出,三人也不争了,纷纷看向宁弘。 宁弘一直是气定神闲的在那里喝茶,吃果子,微笑着看着他们。 吕家人道:“宁公子,你到底想怎么办,给个痛快话。” 宁弘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道:“各位总觉得在下是宁远商号的主子,整个宁远商号归我管,殊不知,有这么大的商号,在下也很难啊!这偌大的帝国,东南西北到处都有宁远商号的生意,许多行业都有涉及。在下不是个万能的人,也不是事事都懂,请来的人都是行业翘楚,他们有他们对行业的理解,我这个外行去对别人专业的指手画脚,招人嫌不说,也不尊重人。毕竟我年纪尚轻,许多事情,还需要宁远商号里的大掌柜们拿主意。各位说的这些事,我略有耳闻,以市价六折收购各位手里的铺子、庄子、宅子这种事情,想必各大掌柜都有自己的顾虑,我从来不插手大掌柜们自己的做的决定,只要他们在月末、年末完成既定任务,多出来的盈收都是各位大掌柜自己的。这是我们宁远商号的规矩。我们做生意的,靠的就是信用,我既然定了这规矩,我就不能率先破了这规矩……各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弘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不慢,一直都是温和微笑的表情。让五姓家族的人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有气无处发。 宁弘展开手中的扇子,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观察着在坐的所有人。 一时间,这五姓家族代表也没话说,他们都是老成的人,正当壮年,四十出头的年岁。宁弘实在是太年轻,又表现出一副自己年少被人拿住的模样,一时间这些人也没话再争辩。 第251章 气魄 ◇ ◎宁弘冷笑。◎ 宁弘放下扇子, 把扇叶一个折一个折地折到一起:“各位若觉得宁远商号的大掌柜们给的价钱少了,各位大可再去找别的商号谈这件事,在下绝无怨言。在下秉承着富甲一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理念, 已经用便宜利息帮助各位解决了田地的问题了。剩下的,恕在下爱莫能助啊……” 五姓家族的人相互看了一眼, 知道再继续纠缠下去, 宁弘也还是这个说词。 确实宁弘说的是实话,若不是宁远商号借贷给北境六州的百姓, 他们手上的田地也不会卖的那么快。在这件事情,宁弘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毕竟宁弘与一般的商贾不同,他的布局,更多的是顾全北境的战局。 他要让北境在秋收之后,有大量的屯粮支持北境即将打响的战事。 赵非抱拳:“既然宁公子话都说道这份上了,那我们也清楚了, 这就告辞回去找家里人商量下一步如何处理。” 宁弘手握扇子, 抱拳回礼, 笑道:“多谢各位体谅。” 赵非站起身,其他四人也跟着站起身来:“我们就告辞了。” 宁弘站起身来, 道:“我让林鑫送各位。” * 与此同时许景挚在南境也接到了北境六州的黑市的信,信上写着:宁远商号以不到一成的利息借给北境六州百姓买五姓氏族手中的田地,北境六州大部分被世家大族侵占的田产已经交还到百姓手中。 五姓家族代表已经派人去明州找宁弘商量一起收购他们手上的庄子、宅子、铺子的事情。在这之前宁远商号各大掌柜纷纷以市价六成的价钱与五大家族谈崩。 许景挚看了这份信之后,对江湖说道:“你去告诉黑市的人, 把北境那些商贾看好了, 让他们切莫轻举妄动,谁敢在这个时候拆宁远商号的台, 我就有法子让他们在这个世间消失。另外告诉黑市, 把铺子、宅子、庄子的回收价钱再往下调一成, 黑市一律以三成市价回收。” 江湖领命,退了出去。 江海疑惑道:“主子,您一直对宁远商号照顾有加,是因为姑娘的原因?” 许景挚走向窗边,看着窗外盛开的月季花,南方气候温润,草木繁盛。这样的气候,薛灿说对于他养病是极好的。 许景挚转过身,望向江海道:“是,也不全是。宁弘跟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谋取北境乌族。不然他不会以那么低的利息放贷给北境百姓。不管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讨好她,还是心中有国。对于东陵帝国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希望宁远商号多介入北境的商场,这样日后在北伐的时候,我们才有更多的力量去对抗乌族。” 江海点头,又问:“主子把黑市回收的价钱定的这么低,是为了逼那些人把产业卖给宁公子吗? ” 许景挚微笑:“你且看着吧,宁弘看上去温和可亲,其手段与智慧,远超出了他的年级。我只要继续下调黑市的回收价钱,他就有底气去跟那些人谈判。那些人搜刮的民脂民膏,将会原封不动地送给宁远商号,日后成为北境战场的物资。” * 这几日宁弘一直在春风楼里守着,好像再等什么消息。 北境商户的账目他早就安排好人,从南方运回许都。 季凉跟他提过北境军饷账目贪污问题,他很早就在留意,并且把所有的北境军饷的贪污的商户账目全部都存放在了东陵南方地区的商号里。 这次东陵帝彻查北境军饷,北境官场上的贪污腐败官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朝廷的账目他们都做的有假账,但是对账的时候,假账部分居然全部都被揪了出来,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们派人留意观察百晓与秋薄拖走的账目,全是官署里做好的账目,调出来之后就直接贴了封条,一路押韵回许都。 部里是怎么查出来这些账目有问题的呢? 没有对比账目,他们从哪查起? 北境官场上被抓的人越来越多,兵部已经把账查到国舅爷赵兴的头上了。刑部来了人,把赵兴带到了许都,允许他在许都国舅府里住着,但是不允许他出都城。 国舅爷都被押在许都了,北境那些人心里就更慌了。 黑金杀手榜,刺杀百晓与秋薄的悬赏金额已经上了万两黄金,可依然没有人来揭榜。 更有风声传出,这次雇凶杀部里钦差的就是北境五姓家族。五姓家族已经摇摇欲坠,哪里还支付的起万两黄金? 黑市杀手榜向来都是先收一半的定金,这次就算刺杀成功,刺客来讨债恐怕五姓家族已经全部被关在监牢里,或者已经被抄了家。 更何况有些跃跃欲试的江湖小贼,已经去试探过秋薄的功底,他手上的黑剑,连拔都没有拔.出,就把那些小贼打的鼻青脸肿。自此,秋薄的武功就被传的更加神乎其神,没人敢再去打秋薄的主意。 林鑫拿着藏息阁的消息,扣门而入。 宁弘接过来看了一眼,笑容胜似骄阳:“你去通知北境六州的大掌柜们,从今日起,收购铺子、宅子、庄子的价钱按照市价的五成五收,再过两日,降到五成。” 林鑫惊愕问道:“公子这不妥吧?” 宁弘把手中的信递给林鑫,林鑫接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黑市收购价已经压到了三成。 宁弘道:“五大家族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北境六州的账目很快就要查完了,百晓与秋薄很快就要回许都复命。等他们回去,五大家族想卖东西还给朝廷,朝廷也不会要了。黑市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把收购的价钱压到了三成。只要黑市不抬价,我们也跟着降价,之前那些跟我打嘴战的老狐狸,绝对沉不住气,要再来求我。这几日让你从南边商号里调配的银子,可都到了?” 林鑫屈身一礼:“是,这几日陆续都到了北境六州,每州又存了五十万两银子。共计三百万两。” “许都有消息给我吗?”宁弘问。 林鑫愣了一下,问道:“您是问公子的消息?” 宁弘不置可否,扬眉盯着他。 林鑫回道:“前些时日,公子收了寒期起进入藏息阁。昨日是许都祭地大典,公子去参加了。这几日许都里倒是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 宁弘点点头:“嗯,没事了,你去交代吧。” 林鑫退了出去,宁弘心里琢磨着,收了“朝东门”以外的人进藏息阁,他不太懂她的意思。祭地大典站了一天,恐怕她的腿又要养好久才能缓过来。日后还要跟着安王去北境打仗,北境寒冷,这可怎么了得? 宁弘想着齐州的棉花好,北岭的狐裘也行,都应该找人去买一些备着。 宁弘这几日坐在春风楼里,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操心,他来来回回地都在琢磨许安归那日问他的话——他喜欢她吗? 宁弘想,他是喜欢的罢。 只是他们之间差得太远,即便是他现在富可敌国,他心里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们之间的差距,是身份、是思想、是认知上的差距。 他只会赚钱,只会揣摩人性贪婪的一面。他做生意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而她就仿佛生活在云端,即便是看过世间最丑陋的邪恶,她的心里总还是有阳光照射的。她看的天下,看的是百姓,看的是一统江山的大计。 他无法给与她更多的权力与帮助,所以他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喜欢的心思,只能尽量满足她的物质生活。 他知道她的身子不好,就特地买了一处带有温泉的宅子。知道她来到许都如履薄冰,他就把季府周围所有的宅子都买了下来,把地下改造成了地道,给她日后脱身用。 他还搜索了许多名贵的绫罗绸缎,虽然她不一定认识,但是只要能穿在身上让她舒服些,他便愿意去替她买回来。 温泉池边的那些西域名贵树种,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花儿,所以他也想让她看见。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宁远商号开遍了东陵帝国的东南西北,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他见过无数女子,或惊艳,或绝美,或多才多艺,或善解人意。 但没有哪个能入他的眼,走进他的心里。 没有人知道他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慕,连他自己都不敢察觉。 * 跟宁弘预料的一样,整个北境的商贾都不敢出资购买五姓氏族手上的地契,黑市与宁远商号收购价,一降再降。 五姓氏族里的那些人本想着宁弘年少不经事,拖他一拖,说不定他就先沉不住气,就在收购价上松了口。 不增想,这几日再去问,不仅宁远商号降到了市价的五成,就连黑市也降到了市价的三成。更重要的是,五姓氏族里的人,被羁押在刑部大牢的人更多了。连之前来跟宁弘谈判的人基本都进了大牢。 家里的男人们都进了刑部大牢,掌家的女人们不能出来抛头露面。终于五姓氏族的族中耆老做坐不住出来主持局面,他们再三商量之下,只能让各家长子代表整个家族再来明州春风楼找宁弘再谈判一次。 宁弘站在春风楼上,看见了几辆马车缓缓而至。 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便转身去净房沐浴更衣,准备出去谈判。 林鑫还是领着各家大少爷去了之前他们父亲找宁弘谈判的地方。照理奉上了茶水点心果子,让各位少爷稍等。 片刻之后,宁弘才缓缓而至。 今日他穿着一身湛蓝色的锦衣长袍,长袍上竹叶花纹是金丝纺织的时候砸进去的金线,外面套了一件雪白绫纱,上面是用银线织的流云纹样。 头发束起一半,在头顶的发冠以纯金镂空的莲花冠为底,正中央的花瓣上镶嵌着一颗湛蓝色的宝石。 发冠之上有白纱发带飘散在及腰的墨发之上。 腰间缀着中心带着一抹幽蓝颜色的玉佩,脚下踩着鹿皮软底镶着金色炫纹的靴子,手中拿着一把纯金镂空质地的扇子,推门而入。 面如冠玉,似风似阳,他自外面而来,衣衫、发带、几缕落在脸庞边的发丝,微微向后飘散,所过之处留下新叶的清新香味,眉眼处一副雍容惫懒富家公子的模样。 他把来人分成两边,左三右二,自己则在正位坐下。 宁弘扫了一眼来人,确定是各家的大少爷,年纪与他相仿,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九岁。 宁弘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北境五姓的各位大少爷都是风月场上的名人,常年混迹在富贵公子哥人群里,自然识得宁弘身上衣裳是传说中千金买不到一匹的金银锦,纺织工艺极其复杂,纺织的时候就要织出暗纹。会这种手艺的人极少。 他头上带的那颗蓝宝石,颜色通透,是西域奇珍,有市无价。 身上的金饰都是镂空的,制作起来非常复杂,价格不菲。 最后吊在身上的那块带着有蓝色光芒的玉佩,是稀有的夜光翡,顾名思义,是晚上会发出淡蓝色光芒的翡翠。这也是从西域来的奇珍,只在东陵黑市里拍卖过一颗原石,那颗原石卖出了一百万两的高价。原石打磨成这样的饰品,价格可想而知。 只这几样,就可以向世人说,他富可敌国。 即便是这些生来嘴里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少爷们,也没见过有什么富商可以穿得这么低调,这么贵。 第一面心里就觉得宁弘是巨富,买他们手上的地契简直是大海之一瓢、九牛之一毛。 赵家大少爷抱拳,道:“今日我们来找宁公子,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 宁弘展开手中的镂空金扇笑道:“上次,你们父亲来,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宁远商号大掌柜做主的事情,我没办法插手。” 余家大少爷说道:“六成,市价的六成也可以!我们卖。” “哦?”宁弘扬了扬眉,看向身后的林鑫,“宁远商号的大掌柜这段时间给他们报价是多少?” 权御山河 第228节 林鑫回答:“是市价的五成。” 宁弘转身看向他们:“大掌柜说是五成,就是五成,我无权做变更。” 孙家大少爷跟他爹脾气一样,一言不合就拍了桌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宁弘撇撇嘴:“我没有欺负人,据我所知,宁远商号大掌柜们给你们的价钱是跟着黑市一起走的。黑市降一成,他们才降的一成。各位少爷,你们想想,就连黑市那种有背景地方,买你们的东西都要瞻前顾后的,更何况是我们宁远商号这种做正规买卖的地方。” 吕家大少爷把孙家大少爷拉地坐了下来,继续道:“明明之前,我们父亲来找你谈说的是六成啊。” 宁弘手里小扇子一张一合,脸上笑容不减地说道:“那是七天之前的价钱。物价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如果是七天前来跟我说,我自然是同意出资购买你们手上地契的。可现在已经过了七天了,你们该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该找的人都已经找过了。有人愿意一次性掏出那么多银子来买你们手上的地契吗?” 这话把所有人都给堵住了。 七天前来这里,嫌弃六成少的是他们,今日来要以六成价钱卖地契的也是他们。如果不是北境各大商贾为了明哲保身,谁都不愿意松口买他们手上的地契,他们也不会求到宁弘这里。 宁弘见他们都不说话,缓声道:“我跟各位大少爷说一句实话吧。我宁弘手上的铺子、庄子、宅子实在是太多了。真的没有必要再吞下你们手上的地契,各位手上的地契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可有可无。不然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交给商号里的大掌柜们自行决定呢?对吧。” 在座的人,看着宁弘这身价格不菲,但是看上去很素朴的装扮就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没有人敢置喙一声。 宁弘一眼扫过去,看他们基本都认可他说的话,便转尔笑道:“不如我给各位出个折中的主意?” 五家大少爷相互看了一眼,问道:“什么主意?” 宁弘用金扇子敲着手心,沉声道:“既然你们都想凑钱救自己的父亲,不如各家把你们的产业按照市场价的六成卖给我,如何?马家马市,余家的镖局,吕家的绸缎庄、成衣铺,孙家的铁器行,赵家经营的书塾,我愿意以市场价六成的价钱收购。这件事,不是通过宁远商号的大掌柜谈的价钱,而是你们五姓世家与我宁弘直接谈的,价钱方面,我可以让到六成。” 孙家的大少爷立即就跳了起来:“宁弘,你不要欺人太甚,六成价钱就想拿下我们五家的支柱产业?你痴人说梦!” 这次,其他四人也觉得宁弘做得过分,没人再去拉孙家大少爷。 宁弘也不气恼,面容依然有微笑,低头去喝茶。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很是压抑,宁弘见他们没人再说话,便道:“各位家母与家中耆老也是随着各位一起来到明州了罢?这么大的事,你们当然做不了主,不如回去问问各位家中耆老的意思,再来与我商谈如何?” 没有人动。 宁弘又道:“我奉劝各位快一点,时间不等人。即便是我要买你们各家的支柱产业,过户、走契约、去衙门按手印盖章,都是需要时间的。我能等,我甚至可以不买,可你们的父亲等不了。” 孙家大少爷当即就跨过矮桌,两步来到宁弘面前来,一把就揪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立即就有破门的声音,从外面进来一群佩剑的玄衣亲卫,瞬间就拔剑架在孙家大少爷的脖子上。 吓得孙家大少爷,当即松了手。 宁弘向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抬眸之间,之前和煦可亲神情完全变成了阴鸷,愤恨,他缓声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市价的五成五,收你们支柱产业,市价四成,收你们手上的地契。” “你!”众人欲要起身。 宁弘把外衣从肩膀处拉了起来,厉声喝道:“你们再多动我一下,那便是五成收你们家业,三成五收你们的地契!各位大少爷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跟我意气用事,还是现在就回去跟你们自己的母亲商量如何救你们的父亲大伯叔叔!” 孙家大少爷这一下,直接让其他四家的产业也连带着缩水几十万两白银。 人命关天,利益当头,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宁弘身边还有这么多高手保护。 宁弘摆摆手,示意玄衣亲卫退下。 五姓大少爷们相互看了几眼之后,纷纷起身,甩袖离去。 宁弘侧身,靠在窗棂上,望着楼下马车一个一个的驶离,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冰冷。 * 五姓大少爷一身戾气回到客栈,拜见了各自的家族耆老与母亲,把今日发生在春风楼里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听到孙家大少爷因为动手,让宁弘又压了价钱,纷纷都忍不住斥责孙家大少爷年少气盛,不如宁弘有城府。 这件事,谁动手谁就是理亏,现在五姓氏族已经理亏,再去找宁弘谈,恐怕商谈已经没有了退路。 本来北境商贾一齐缄默不言就是一件怪事,五大家族的掌家人都被抓到了许都,就连赵家国舅爷也被请到了许都,不能出来。 黑市一降再降收购价格,这才给了宁弘降价的底气。 满屋子的人,都沉默着,谁都不肯先开这个头同意把家族支柱产业以五成五的市场价卖给宁弘。 赵夫人见没有人说话,只能先开口说道:“我同意把赵家的书塾以市价五成五卖给宁弘。” “赵夫人!”马夫人听见赵夫人这么说,当即就不高兴了,“你们赵家的书塾算得上什么支柱产业?你们赵家吃的是皇粮,跟我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你们开不开书塾,都有饭吃,国舅爷那封的县公可不是白封的。我们呢?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卖了家里的产业,我们拿什么活下来?!” 第252章 平事 ◇ ◎能让惠妃吃瘪,可多不见。◎ 赵夫人看着马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反驳, 冷冷一哂,道:“马夫人,这话说的不对。我们赵家虽然是因为有了皇后娘娘庇佑才可以过得高枕无忧, 可你们哪个不是依着我们赵家,才能把自己的生意做大, 招揽官场上人为自己所用? “官场上哪个不是看着你们跟我们赵家关系好, 才肯收你们的礼,为你们办事? “现在你们倚着我们赵家在朝廷上的关系, 把自己生意做大了,在北境军饷上做手脚。 “马家给北境军的马,有几成是合格的?余家押送的货物,在官道上,又克扣了多少银子?吕家的绸缎庄,成衣铺, 给北境军做的冬衣都敢用次品棉花布料冲好, 孙家的铁器行又有多少送往北境军营的铁器、铠甲、辎重是用掺杂了杂质的次等铁? “我们赵家好歹贪墨的是银子, 而你们,在物资上给的是次等, 北境军的衣服、铠甲、辎重、马匹哪个不是让北境军营防御线变得脆弱的原因?你们以为你们四家的罪,会比我们赵家的轻吗?!” 赵夫人这话一出,在座的人脸色都变得惨白。 赵夫人扫了一圈,见他们各个人脸惨白, 继续说道:“过去的八年, 有安王在这里戍守,才显得北境军牢不可摧。可安王私下贴补给了北境军多少银子, 你们心里没数吗? “现在安王殿下回朝, 在朝廷上如日中天, 这笔账是他得了陛下首肯才开始调派人手彻查下去的。 “你们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做的账目天衣无缝,殊不知别人早就握着你们的罪证,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不然你们如何解释,朝廷是怎么知道你们缺了多少物资,少了多少东西,贪了多少银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操心自己日后的生计问题。 “笑死人了,你以为你们现在不交,不卖,朝廷就会放过你们了?你以为朝廷不会派人来抄你们家?真到那个时候你们一个二个可都跑不掉! “男的充军,女的降为贱籍,为奴为婢,到时候你们再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变卖家产,可就来不及了!” 吕夫人蹙眉:“赵家姐姐何苦在这里危言耸听?” 赵夫人反驳道:“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们难道心里不清楚?连国舅都被押入许都,太子都不敢替赵家说话,你以为你们还有什么本事翻天?!现在不卖还朝廷银子将功赎罪,难不成等朝廷下来抄你们的家吗?!” “可,宁远商号给的价钱太低了!”孙夫人一声轻叹。 余夫人在一旁冷哼:“那还不是有人有个好儿子,跟他爹脾气一样,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让人抓住把柄,趁机又压了我们价?!” “你!”孙大少爷又要上前去,被孙夫人一把拽住,“你还不消停?!若是你打人能把你父亲救出来,我便让你去!” 赵夫人见她们都拿不定主意,便也不再继续同他们费口舌,只是站起身来,道:“你们卖不卖是你们的事情,我们赵家是要去卖的。” 说完赵夫人带着赵家耆老与赵大少爷离开了议事厅。 剩下的四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谁也说不出不卖家产的话,赵夫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现在卖,说不定能将功赎罪,不卖,那就是稳被下狱抄家。 他们得罪的是谁? 东陵帝国六皇子安王殿下许安归! 这人在北境军营的作风强硬,身先士卒,北境军上下无人不服无人不晓。 这些年他一直隐忍不发,是因为没到时候。现在既然他主动提起这件事,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到了他不得不动手除去的地步了。 最后还是孙家耆老开口道:“各位争来争去,无非就是觉得这次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或许尚有余地。但老朽不这么认为……老朽有一些浅薄之见,可以跟诸位分享一下,诸位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孙老请说。” 孙家耆老道:“各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次安王殿下一定要肃清北境官场?” 屋内一片沉默。 吕家大少爷低声道:“我想,安王殿下是为了北伐之事做准备。”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看得他往后一缩。 孙家耆老点点头:“是,吕少爷说的不错,安王殿下这次是为了北伐做准备的。 “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年,朝廷给北境军的军饷最多,国库每年收入也才四百万两,四分之一的收入拨给北境,足以知道朝廷对北境军情的重视。 “而我们这些人里面有心念不正之人,这些年一直在掣肘北境军北伐计划。一年两年或许没有什么,但是八年,那便是千里堤坝毁于蚁穴。 “安王殿下深谙其中利害,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铲除北境官场的风气。” 孙家耆老咳了一声继续道:“而这次东陵帝全力支持安王殿下,主要还是因为东陵帝也想收复全部北境领土,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想的事情。 “而安王殿下正是抓住了陛下的心理,才能让这件事进行的这么顺利。 “诸位……有句老话,你们不得不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我们变卖家产也不能获得陛下与安王殿下的原谅,或许我们变卖了所有家产也保不住我们的儿子、你们的家主——但是我们要争取朝廷对我们家族人的宽恕! “我们不能让自己的香火断在这次北境军饷案上,不然我们就算下了地狱,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孙家耆老拄着拐杖站起来,往大厅中间走了两步,说道:“这事,老朽代替孙家做主了,老朽同意以五成五的市价,把孙家产业卖给宁远商号。不为别的,就求朝廷不要因此株连孙家九族!” 株连九族之罪,谁都担不起,孙家耆老把这个理由搬出来,就没人敢在议论。孙家耆老到底是在朝廷里当过官的,知道这次是朝廷北伐的前祭,若不杀几个人祭一祭这些年因为北境官场贪腐而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后面的北伐之争,就无法继续了。 这次朝廷的决心比以往都要大,所以这次连国舅都无法幸免。 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次北境军饷案中隐隐中有一股势力在作祟。 万两黄金刺杀悬赏,在黑市里面挂着,居然无人敢揭。北境商贾少见的不肯收五姓家族的产业。能说得上话的人,拿主意的人,一个二个都被抓了进去。 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崩盘的方向发展,北境五姓氏族的人,没有谁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卖吧!”吕夫人一拍腿,“孙老爷子说得对,就算救不出夫君,也要要朝廷轻判,最少不能落得诛灭九族!” 达成一致之后,五姓大少爷再回到春风楼,接见他们的是宁远商号的大账房,林鑫。 林鑫早早地就在门口迎接,等他们都下了马车,聚集到春风楼的门口,说道:“想必各位少爷来,是族里做了决定的,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必再见我们家主子了。请各位回去准备好地契等一切交接手续,北境六州的宁远商号内的所有大掌柜都已经接到主子的命令,各位去产业地的宁远商号做交易即可。主子有句话让我们带各位少爷,‘时间不等人,请各位少爷务必抓紧时间去办。’” 三天之后,北境五姓的支柱产业基本已经尽数交到宁弘的手中,他交代宁远商号各处的各大掌柜代理管理其中事务,并且告诉那些被五姓家族雇佣的人,只要他们对宁远商号忠心,宁远商号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这些人不过就是来这里干活,养家糊口。宁远商号没有重新招人,已经是手下留情,新收进来的产业几乎没有人被宁弘开掉。 除了极个别名声特别差,就连宁弘也略有耳闻的人被解雇之外,其他人尽数留用。 至此,北境五姓收购案——宁弘这里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 这次在北境的宁远商号总共借出去一百多万两白银,让百姓从北境五姓氏族中买回了接近于八成的田。又花了将近三百万收购了北境五姓所有产业。 他做完这些,立即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许都。 * 五月一日,四更天,宁弘才从明州到了许都,从密道回到了季府,季凉已经提前接到了消息在季府等他。 宁弘从密道里出来,看见季凉坐在轮椅上,心中一松,立即上前一礼:“公子。” 权御山河 第229节 季凉笑着望着他:“回来了,这阵子辛苦你了。你托人运回来的账簿,兵部都收到了。” 宁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就好。” 季凉道:“你快去洗一洗罢,换一件衣裳,喝口水,吃点东西。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再说。” 宁弘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袍低、靴子上全是泥土,讪讪一笑:“那……我先去收拾下。” 季凉点头:“我不着急,你去罢。我明晚再回安王府。” 宁弘微微一礼,去了自己在季府的屋子,收拾自己的仪容去了。他泡在后院的小温泉里面,半眯着眼睛,望着挂在天空的明月。 这段时日他的脑中一直绷着一根弦。 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每日都在操心各方消息。 北境商场的账簿他早就寄放在南面的商号里了,他这次亲自去北境,最主要的还是要跟北境五姓谈判收复北境产业的事情。 他为了筹措这笔银子,卖了不少南方的产业。 好在,北境的马市、成衣店、铁器铺、货运、粮食这五样东西都牢牢地握在了他的手里。这样等到日后北伐,他就可以给与北境军队最大的支持。 这是北寰将军的遗愿,是季凉毕生位置奋斗的目标,也是他宁弘愿意穷尽一生守护的信念。 松懈下来之后,宁弘这才察觉到大腿内侧的皮肤已经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在热水的刺激下,大腿根一抽一抽地疼,拉着缰绳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猛地咳了起来,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 季凉在书房等了好一阵,都不见宁弘来,便让凌乐去看看。前房的侍女说宁弘在后院泡温泉。凌乐便绕过屋子,来到后院,看见宁弘整个人刚刚滑入温泉里,他当即气沉丹田,脚下一点,一下掠出去两丈,踩着泉水直接把宁弘从水里捞了出来,而后一指点在他的胸口。 宁弘当即就吐了一口水出来。 然后宁弘立即翻过身,趴在温泉边上大口大口呕着水,凌乐在岸上蹲着,拍着他的背问他:“好些了吗?” 宁弘连连点头,深吸了几口气:“太累了,睡着了,差点淹死在水里。多亏你来了。” 凌乐道:“你若累,明日再去回话也是一样的。” 宁弘摆手:“我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有些事,今晚能说便说了吧。” 凌乐也不多话,从边上的衣架上扯下干巾,递给宁弘。 宁弘爬上岸,把身上的水擦干,披上了一件里衣,回到屋里换了一身青色的便服,匆匆去了季凉书房。 季凉见他来了,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你先吃点东西。” 宁弘轻咳了几声,坐下,拿起一块白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季凉滚着轮椅过去,坐在他身侧,看着他:“去了大半个月,你瘦了好些,这些时日让你费心了。” 宁弘把手里的白糕吃完,喝了一口茶,缓了缓才回道:“北境五姓氏族的产业我都收回来了,用的银子比我预期的要少很多。我回来的时候,百主事与秋侍卫也在往回赶,北境军饷案很快就要结束了。” 季凉把白糕往宁弘面前推了推:“嗯,是快结束了。” 宁弘又拿起一个白糕道:“我原本以为我手上的现银是不够收北境五姓氏族产业的,没想到黑市一再降低收购的价钱,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即便是黑市觉得五姓氏族产业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庄子、宅子、铺子他们也是以三成的价格在往回收……说实话,我有些想不明白黑市这么做的目的。” 季凉想了想,觉得有些事可以跟宁弘交个底,让他心里清楚一些,便低声道:“宁弘,黑市的主子是许景挚。若黑市真的如你所言,在这次北境收购上帮了你的大忙,那么你最该感谢的人是宁王许景挚。” 宁弘一怔,回过神来,问道:“公子是什么知道的?” 之前,季凉为了保证宁弘在北境安心,让藏息阁封锁了她被许景挚绑架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回来,她也平安无事,便把自己被许景挚绑架的事情说了一遍。 “黑市的事情,是许景挚亲自跟我承认的。”季凉缓缓道。 宁弘听得心惊肉跳,最后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黑市杀手榜上百主事与秋侍卫的悬赏金高达一万两黄金,也没人敢接,也是宁王殿下的手笔了。他让北境黑市放出了消息,并且找人去刺杀秋侍卫,几乎是演戏一样的就败了回来,把秋侍卫的武功传的神乎其神。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宁王殿下那么富有了,他手上拥有的是黑市,杀人越货,赌坊暗娼这种生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种地方的情报来得一点都不比藏息阁慢。难怪这次北境商贾都不敢收北境五姓的产业,原来是他在暗中威胁了他们。” 季凉颔首,许景挚的手段她是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次听说。 宁弘想了想又道:“可是,公子,我还是不明白宁王殿下为什么会信任宁远商号?” “他大约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罢。”季凉轻轻回道。 宁弘心中一惊,因为知道宁远商号与季凉的关系,所以他愿意帮宁远商号?! 这……难不成,是因为宁王殿下喜欢公子?! 宁弘眼眸微睁,盯着季凉,表情错愕。 季凉没有注意到宁弘的表情,只是轻叹道:“他为我、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还给他的。你也一样,若是日后许景挚找你做什么事情,你也一定不要推辞才是。” “是……”宁弘颔首。 “你这次在许都待多久?”季凉问道。 宁弘想了想:“我刚接手北境那些事,需要回来调几个大掌柜过去撑局面。最多待一天,召集了人,我们就走。” 季凉点点头:“你接受那些产业对我们日后北伐有很大好处,许安归想与你谈一谈北境的事情。” 宁弘知道季凉的意思,道:“明日中午,如何?上午殿下去上朝,我去召集大掌柜来开会,让他们准备下去北境的事情。” “好。就明日中午罢。”季凉笑道,“你回去休息罢,凌乐说他是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 宁弘颔首微笑,站起身来:“那我去休息了。” “去罢。”季凉点头。 * 第二日,季凉才刚刚起身,平伯就来禀报说许安归来了。 凌乐推着季凉出去,看见许安归正从大门往她寝室走来,季凉抬头,道:“你不是要上朝吗?怎么过来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许安归道:“下了早操,来陪你用早膳。” 季凉见怪不怪了,只要他想来,什么理由都能用。 许安归绕道季凉轮椅后面,凌乐自觉地退到一边,许安归推着季凉往前走,问道:“宁弘回来了吗?” 季凉嗯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走?” 季凉回道:“帮你约了他午膳的时间,他下午就要赶回北境去。他这次回来是跟我说北境的事情,挺顺利的。马市、成衣坊、铁器铺、镖局、书塾都收了到宁远商号的名下了。宁弘说……是黑市帮的忙。” 季凉不确定许安归知不知道许景挚手中的势力,没有多说。 许安归听后,道:“原来是皇叔帮的忙。” “你知道黑市是他的?”季凉问。 许安归点头:“知道。” “他倒是什么都不瞒你。”季凉缓缓地说道。 许安归笑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瞒你?” 季凉笑不出来,沉着脸:“欠他太多了,我怕是还不起。” 许安归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放心罢,如果十六皇叔向你讨债,一定是你还的起的,才会讨。他从不强人所难,尤其不会强迫季公子。” 季凉轻咳两声,看向小路边的花草,不再搭话。 两人用了早膳,许安归才骑马去上朝。 平伯跟着季凉一起送走许安归,跟着季凉走了好远才道:“安王殿下是喜欢公子的。公子是怎么想的?” 季凉低着头:“什么都不敢想。” 平伯侧目看去,笑道:“公子是怕他们反对?” 季凉抿了抿嘴:“许家是造成这场惨剧的罪魁祸首,可……这事,似乎也不能全怪他们。” 许景挚跟她说的话还历历在目,朝东门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时的军门如日中天……为什么东陵会封锁朝东门事件的所有信息,在那之后,所有人都闭口不提…… 许景挚给她的那封信上或许有答案,可她不敢看。 “不管怎么说,在他们没有平反之前,我还顾不到自己的事情。”季凉摸着自己的腿,如果早些年,她接受薛神医的建议,把腿打断了重新愈合,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可以跟许景挚一样痊愈了呢? 说不上后悔,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像许景挚那么洒脱。 许景挚当年连太子的位置都能主动放弃,就说明他的心胸足以囊括天地。 许安归说他不会强迫任何人帮他做事。 确实,许景挚在劫了她之后,不会主动来找她,也不会主动跟她示好。只是跟她讲道理,摆事实,他甚至把朝东门的真相都摆在了她的眼前,让她自己起来选看,或者不看。 他好像跳脱了三界红尘,站在云端俯瞰大地上的一切。 季凉轻叹一声,好羡慕许景挚的洒脱…… * 下朝之后,许安归照例去兵部官署,北境六州的账目已经清查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户部许多人已经回户部,金部郎中初开济还带着两个人留在兵部官署,帮兵部做清尾工作。 兵部的正式官署前段时间工部刚翻修完成交付使用。只是这段时间查账,账簿全部都在临时官署,不宜临时挪动。 许安归去兵部官署,把官袍换了成了玄色常服,才去的临时官署。初开济与户部官员再进行最后一本账簿的收尾工作。他看见许安归来交代一些事情给身边的人,便主动走过去给许安归行礼。 “安王殿下。”初开济微微欠身,低声道。 “不用多礼,”许安归问道,“账簿全都对完了吗?” “是,最后一本了。”初开济点头。 “北境军饷被贪墨的总数是多少?”许安归望着初开济。 初开济回道:“总共是四百二十三万两白银。” 许安归轻叹一声,道:“这些时日你跟着兵部核查账目辛苦了。” 初开济颔首:“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这些贪腐账目巨大,核账细节繁琐,兵部不擅长这些,由户部代劳是应该的。” 许安归望着初开济:“你把这些时日查的账,写一个折子,明日上朝,由你呈奏陛下罢。” 初开济一愣,低头道:“折子微臣一会便回去写,只是朝廷之上呈报陛下,还是应该由户部尚书郭大人去呈报。” 许安归道:“我会在你之前奏报这件事,你是一直在兵部官署查账的,所有账目自然是你最清楚。郭睿明虽然是尚书,可他还有别的事情千头万绪。他不会怪你越举的。不过这事,陛下应该会单独招你去御书房回话。你回去是应该好好准备下。” “是。”初开济做了一礼,之后又想到什么,道,“多谢安王殿下赏赐小女的东西,小女很是孝顺,前些时候她母亲病了,回府里的时候带了许多殿下赏赐的贵重药材,现下夫人的病已经转好,想必是有殿下泽被。” 许安归从来都没过问过后院里那几个妾室的事情,初开济忽然提这么一茬,难免需要反应一会。这些时日他与季凉都忙得脚不沾地,初奉仪回初府这事八成是赵惠做的主,礼物也应该是她准备的,当即就笑了:“一点心意不足挂齿,那些东西名义上是赏给初奉仪的,实则也是为了感谢初郎中这些时日尽心尽力。是初郎中应得的。” 初开济深深一礼:“多些殿下挂怀。” “你若已经做完了,便回去好好写奏折罢。这里我盯着做完便是。”许安归看了一眼身后还在整理账簿的官员。 初开济道:“那就有劳安王殿下了,微臣告退。” 权御山河 第230节 * 这些时日,东宫里消息封得严实,可到底是没有不漏风的墙,太子妃卧病在床的消息后宫很快都知道了,随之而传出来的还有,郭若雪的病因。 有人说,太子妃是因为受了惊吓,撞了鬼祟才一直卧床不起。 有人说,太子妃是因为滑了胎,才卧床不起。 有人说,太子妃是因为与清王殿下的奸情被发现,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禁足了太子妃,这才对外称病。 一时间后宫宫女与内官私下流传什么的都有。 今日春光正好,金光倾撒在整个东陵皇宫之上染得整个皇宫都比往日明亮了许多。惠妃带着墨溱一人漫步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墨溱低声道:“娘娘,墨染前些时日写来家书,说南境的事务就要交接完毕,清王殿下很快就要回来复命了。” 惠妃侧目看去:“当真?” 墨溱回道:“奴不敢打谎。” 惠妃手中的团扇慢慢地扇着:“这孩子,都去了快两个月了,也不给我写一份信。” 墨溱看惠妃抱怨的模样,笑道:“娘娘您不知道,墨染来信说,清王殿下这段时日都是寅时三刻起床早练,而后用膳了,都是在南泽皇宫里一坐便坐到了三更半夜,回到住所已经是疲惫至极,许多时候清王殿下都是坐在桌子边睡着的。娘娘真的是错怪我们殿下了,实在是太多的事情需要我们殿下去处理,不是殿下不给娘娘写信,是真的没空写。” “这些时日,日日都是如此?”惠妃一听便心疼的要命,当即语气变得急促了些,“那个孩子,做事怎么这么不顾及自己身子?晚上风大,夜里凉寒,趴在桌子上睡,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墨溱捂着嘴,偷笑:“娘娘您忘记了,殿下这次去的地方是南泽在南边,不比之前在西面荒漠,那里本就比我们这里要暖和许多,四季如春的气候。清王殿下不是小时候喜欢贪凉的性子了,有墨染在边上照顾着,不会有事的。墨染在信里也没提到说清王殿下生病了。只是说每日困得很,逮住一个机会,就小憩一会。” 惠妃轻叹一声:“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想要尽快的理顺南泽事务,好早些回来。” “娘娘您就安心吧,有墨染替您照顾殿下呢。”墨溱笑着,跟在惠妃身后。 惠妃道:“比起墨染,我更希望有一位清王妃照顾他!” 墨溱笑得好看:“只要殿下回来,不就有了?娘娘您与解大人,不是已经给殿下选好了清王妃了吗?” “越发的没规矩!”惠妃假意嗔怒,“还没落定的事情不要乱说,免得毁了别人姑娘清誉。” “是是是……”墨溱连连赔罪。 两人转过一座假山,走到园门处,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议论着什么清王殿下……太子妃卧病…… 惠妃一听就不对,当即就给墨溱使了一个眼色。 墨溱会意,立即走出园门外,见是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从浣衣局拿出来的新洗的衣裳,两人一边走路一边窃窃私语。年岁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的模样。 “你们两个。”墨溱开口,朗声道。 那两个人小宫女听见墨溱的声音当即站定,不敢再走一步,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转过身来,低声道:“尚衣局宫女采环、采沙见过墨溱姑姑。” 墨溱缓步走来,绕着她们俩走了好几圈,才缓缓道:“你们随我来。” 采环抬头:“墨溱姑姑,我们还要给东宫送衣裳去呢……” 采沙连忙附和:“是的,是的,是太子妃的衣裳,说让我们取了即可送去!” 墨溱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太子妃都卧病在床半个月有余了,你们这外出穿的衣裳送过去,太子妃也穿不了。不急在这一时,随我来便是。” 采环采沙不敢再说,只能跟着墨溱去了御花园。 惠妃在御花园里找了一处幽静的亭宇坐在里面喝茶,看见墨溱带着两个尚衣局的小宫女来,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墨溱向惠妃福了福身子,便站到了惠妃的身后。 惠妃贯是一脸和煦的模样,看着两个小宫女。两个小宫女不敢抬头,当即跪下给惠妃行礼:“奴采环采沙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不着急让她们起来,只是又捏起身边石桌上盘子里的一颗蜜饯放在了嘴里,细细品着。 两个宫女一直拖着托盘,胳膊早就开始发麻,可在惠妃面前,她们不敢乱动,更不敢放下托盘。这是宫里惯用的惩下的手段,这两个宫女在宫里许多年,自然知道,当即给惠妃磕头:“奴知道错了,奴知道错了!” 惠妃睨了她们一眼,问道:“哪错了?” “奴不应该多话,不应该多话!” 惠妃把手中的刚拿出来的蜜饯又丢了回去,问道:“把你们听到的流言蜚语,说来我听听?” 采环采沙怎么敢在惠妃面前嚼许安桐的舌根? 只是跪着,宁死也不开口。 惠妃侧目看向墨溱。 墨溱朗声道:“惠妃娘娘知道这些事并非你们这种在尚衣局里的小宫女可以想出来故意传播的。我们娘娘只是想知道现在后宫流传的事情是否与清王殿下有关。惠妃娘娘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你们若是如实禀报,说不定,娘娘还能开个恩典,放你们出宫去。” 采环采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惠妃,惠妃嘴角一直都挂着微笑,好像弥勒佛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惠妃在宫里的名号,前段时间她做主放出去一批宫女,在后宫积攒了不少好的口碑,墨染这样说了,这两个宫女没有不信的。 采环缓缓道:“回禀惠妃娘娘,这事……我们是送衣服去东宫,听东宫伺候的小宫女说的。” 惠妃扬眉,这事居然是从东宫传出来的。 采环见惠妃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东宫小宫女说,太子妃这并不是病,而是因为滑胎……” 惠妃微微收敛了下颚,暗道,郭若雪是滑胎,为何这么久了,御医院没人去跟陛下说? “这事,跟清王有什么关系?”惠妃问道。 采环低着头:“底下人都传,太子妃与清王殿下有私情……那孩子是清王殿下的……” “放肆!”墨溱厉声呵斥。 采环与采沙吓得低下了头,浑身发抖。 惠妃眸低阴冷,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这话是从东宫传出来的?” “是……是。”采环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事?”惠妃问。 采环低着头回道:“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后宫基本都传遍了……” 惠妃倏地起身,转身就向咸宁殿走去,墨溱急忙忙地跟上。采环采沙两人跪在台阶下,竟然无人再理会他们! “惠妃娘娘到——”咸宁殿的内官在门口朗声喊道。 赵皇后坐在软榻上看书,听见门口的内官传话,便放下书,等着惠妃进来。 惠妃来势汹汹,看见赵皇后端坐在软塌之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身边的矮桌上放着些瓜果,一副安然自得地模样。 “给皇后娘娘请安。”惠妃微微一蹲,不等赵皇后让她起身,自己便起来了,怒目圆睁。 赵皇后见惠妃这样,懒懒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作甚?” 惠妃自顾自地找到边上的椅子坐下,冷声道:“看来皇后娘娘也准备学贤妃在自己的殿里立一个佛祖,准备不管红尘之事了?” 赵皇后睨了惠妃一眼:“这话是怎么说的?” “皇后娘娘可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些天后宫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惠妃恨恨道。 赵皇后却不以为意:“既然是流言蜚语,没有佐证,怎么管?这管了,就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反倒叫人越说越玄乎。” 惠妃渐渐瞪大了眼睛:“皇后娘娘不管,臣妾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流言,其实是皇后娘娘放出来的?” 赵皇后蹙眉:“惠妃!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只问皇后一句话,这事,你管还是不管?”惠妃怒道。 赵皇后缓声道:“这事,你要我如何管啊?把所有后宫伺候的宫女内官都召集起来,训斥一顿?还是杀几个,杀鸡儆猴?” 惠妃也不知道要如何接这句话。 如果赵皇后真的这么做了,那就说明这些流言是真的了,不然为什么这么着急杀人? 赵皇后与惠妃一起在后院几十年,深谙流言蜚语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有人看见了什么,再加上最近东宫的事情,郭若雪卧病在床,才会有这种流言传出来。 赵皇后低着眉:“这事起因,是因为有人看见郭若雪与许安桐大年初一的时候在长嬉殿门口私会。后来太子妃与太子产生了口角之争,太子妃不小心滑了胎,有心之人便把这件事给串联了起来。这事,说他俩没关系,怎么证明?说他俩有关系,那便是侮辱皇室,谁又敢明着说?” “太子妃到底不是你亲生的,这么诋毁太子妃名誉的事情,你都忍得住?”惠妃冷笑。 赵皇后拿起手边的茶盏:“忍不住也要忍啊。左右我们的都没证据,除非现在有什么事可以证明他俩没关系。” 惠妃见赵皇后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就心中来气,她道:“这还有什么好证明的?桐儿早就去了南泽,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那天在路上偶遇。” “到底是太子妃隐瞒自己的怀孕在前,流言在后,这事怎么解释也是说不清楚。”赵皇后望着惠妃,心中暗爽,能让惠妃着急吃瘪,这事儿可不多见。 第253章 醋坛子 ◇ ◎翻了两个醋坛子。◎ 惠妃见赵皇后不肯管这件事, 她便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去请陛下来管管这后宫的事情。我听闻今日北境军饷案今日就要结案了。审结了那么多人,有多少是赵家的人, 想必皇后也清楚。不管太子妃为何隐瞒怀孕之事,想必也是与皇后娘娘脱不开干系。任谁嫁入东宫八年没有孩子, 都会防着一手有人害自己的孩子吧?!不是谁都跟当年的我一样单纯, 不知道堤防身边的人!” 惠妃这话暗指赵皇后当年药坏了她的身子,又说赵皇后暗中给太子妃下药, 这才导致太子妃八年没有身孕。 赵皇后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惠妃!你说话要有证据!” 惠妃一哂:“我这就去告诉陛下,让他派人来找证据!找不到药我孩子的药,难不成还找不到让太子妃怀不上孩子的药吗?!” “啪”的一声,赵皇后一掌拍在桌上,“你想怎样?” “要你管这后宫的流言蜚语,抓几个人来审, 审了当众庭杖, 以儆效尤!”惠妃厉声道。 赵皇后瞪着惠妃, 这事确实因她而起,这消息若不是她病急乱投医, 也不会就这么不经思索地放了出去。 赵皇后不知道何宣是怎么劝太子的,但是她知道太子是不打算理会这些个流言蜚语。 她以为这消息传几天,就消停了,没想到传了半个月, 还是传到了惠妃的耳朵里。 赵皇后向后靠去, 问道:“这话,是从哪里听说的?” 惠妃道:“东宫!” * 郭若雪在东宫休养了半个月, 许安泽日日都来看她一眼, 或是喂她喝药, 或是喂她吃饭。许安泽喂她,她便吃。喂她吃什么,她都不反抗。 孩子没有了,郭若雪变得毫无生气,眼睛里的光也正在逐渐消失。 她成日成日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御医说这样不行,她的身子会受不了。许安泽便找来一把轮椅,等到阳光明媚的时候把郭若雪抱到轮椅上,带她去东宫的花园里晒太阳。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权御山河 第231节 郭若雪不想说,许安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今日许安泽下了朝,又来雪霞宫亲自喂郭若雪喝药。郭若雪喝了,厌厌地侧过头去不看许安泽。 许安泽推来轮椅,把郭若雪抱到轮椅上,推她出去晒太阳。 詹事府来人说有事要与许安泽商议。 许安泽看了看郭若雪,又看了看那人,说道:“你先去议事厅等我。” 来人一礼,而后退下。 郭若雪知道许安泽要走,便轻声问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写休书?” 许安泽身子一怔,语气也轻柔了不少,道:“那日……对不住。我在气头上,说话无序……伤了你……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郭若雪冷笑一声:“我们的孩子?皇后娘娘不准备把这个孩子栽赃到清王身上了?这哪是我们的孩子?在皇后眼里,这明明是个‘野种’!” 许安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着胸臆里的怒火:“郭若雪,我们就不能好好地说两句话吗?为什么每次说话,你一定要与我这样针锋相对?” “何时给我写休书?”郭若雪又问了一遍。 “我不会写的。”许安泽低声道。 “那就写和离书。”郭若雪态度很坚决。 “我不会让你离开东宫的。”许安泽蹙眉。 “那就赐我白绫鸩酒,让我死。”郭若雪望着前方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一朵正在衰败的花。 许安泽走到郭若雪身前蹲下,扶住扶手:“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郭若雪毫不回避地盯着许安泽的脸,一字一顿回道:“一刻都不想留下。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许安泽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郭若雪可以这么强硬,强硬到让他撞上去都遍体鳞伤。 许安泽倏地站起身,把郭若雪一个人丢在院子里,去了议事厅。 听着许安泽离去的脚步声,郭若雪泪如雨下。 他走了,连这么一点耐心都没有。这些时日,他日日都来照顾她,看她吃药、吃饭,她以为他是在乎在她,其实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他不肯跟她和离,不肯休了她,也不肯放她出东宫回郭家,仅仅是因为他害怕丢掉郭家的羁绊。 并不是因为喜欢她……不是因为喜欢…… “小姐……”莲枝红着眼睛,从自己身上扯下手帕,蹲下去给郭若雪擦眼泪,“别哭了……您这些时候,已经哭的够多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把小姐的身子养好重要。” 郭若雪拉住莲枝的手,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手里,低声道:“怎么办莲枝,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 寒期起这半个月来利用藏息阁的情报网全力调查盛明州给他的那个木盒子。 这木盒子里面绸缎,很难辨认,他找了宁远商号的绸缎庄大掌柜来辨认,大掌柜也只是说这个绸缎看起来年代久远,并不像是现在的东西。绸缎很厚实,用的是上等的丝,打了很多层,才会有这种厚重的效果。 具体产自哪里,绸缎庄的大掌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段时日寒期起回过一次家,看见桌上盛明州给他留的字条,是许多天前的,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寒期起觉得很奇怪,以他对盛明州的了解,他应该会隔三差五来找他一次才对。怎么才给他留了一个字条? 寒期起站在藏息阁中央基地的二楼,看着手里木盒里的发黑的绸缎发愣。 方平手里抱着卷轴,看他在那里愣了许久,走过去看了一眼木盒里的东西,问道:“也有你没有头绪,查不到东西?” 寒期起苦笑:“这东西要好查,公子就会交给你们去查了……又何苦让我进入藏息阁?” 方平点点头:“也是。” 寒期起真是病急乱投医,他问方平:“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方平盯着寒期起好久,都没说话。 寒期起收起木盒,摆摆手:“算了,你又不擅长侦查,当我急糊涂了吧。” 方平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去找找香坊的大掌柜问问。” “香坊?”寒期起睁了睁眼睛,“卖香料的地方?” 方平点点头。 “香坊的大掌柜能知道这块破布从哪里来?”寒期起不明白方平为什么让他找香坊去问。 方平没有再理他,而是抱着册子下楼去了。 寒期起摸了摸最近来不及挂长出了青色胡茬的下巴,思索着方平说的话。 他说这话似乎是有什么根据。 寒期起当即收起了木盒,问了宁远商号的香坊在哪里,直奔香坊而去。 寒期起拿出藏息阁的牌子,香坊的伙计立即带寒期起去后院找了大掌柜。 香坊的大掌柜把寒期起引入偏厅,看见寒期起,抱拳一礼:“早就听说藏息阁新来了一位大人,不想还没半个月我就见到了。” 寒期起抱拳:“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掌柜?” 大掌柜道:“大家都叫我香掌柜。” “香掌柜,事情有些紧急,我就不跟你寒暄了。”说罢寒期起从怀里掏出木盒,递了过去,“香掌柜你且看看这里面的东西,然后告诉我您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香掌柜接过来,打开木盒,盯着里面的绸缎看了好一会,合上了。 等了好一会,香掌柜才又打开,把盒子拿得更近了些,没多久又合上了。 如此反复了许多次,看得寒期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看香掌柜把盒子关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寒期起就更疑惑了,连忙跟了上去,看这香掌柜干什么去了。 只见香掌柜来到香坊外面,走了好远,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然后又开始不断的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下真是彻底把寒期起看傻了。 香掌柜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寒期起到底是忍不住,“香掌柜……你这是在干什么?” 香掌柜眨了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道:“这味道我隐约闻过。” “味道?” 寒期起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香掌柜说的是这块布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他上前一步,接过来木盒子,打开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蹙眉道:“我鼻子有问题?” 香掌柜笑了,摆手道:“不是寒掌事的鼻子有问题,是这块布没异味,就是很大的问题。” 寒期起不明白。 香掌柜笑的解释:“这种贴身之物,是不可能在变色、变硬之后还没有味道的。我之前在香坊里闻得不太真切,因为香坊里味道本身就多。所以我才出来,来到这边,又闻了几次。恕我冒昧问一句,这块布是多久之前留下来的?” 寒期起蹙眉回想了一下,这块布是盛明州给他的,给他的时候说是盛家传下来的东西。最少也应该是盛明州父亲那一辈传下来的东西。 “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寒期起回道。 香掌柜点点头:“若是这么久还没有异味,并且有股淡淡的香味,说明当时熏制这块布料的时候,用的香料是顶上级的香料。像我们这种一般香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 寒期起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似有犹疑问道:“香掌柜,你说,熏制这布料的东西,会不会贡品?一年只上贡几盒,甚至只有一盒的东西?” 香掌柜沉思片刻道:“很有可能。若是贡品,用料考究,熏制上乘,倒是很有可能会有这种效果。” 寒期起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他收起木盒,道:“香掌柜是辩香大家,你说这布有味道,并且闻到过,那就说明在香掌柜的客人中,有人使用这种香料。还请香掌柜多留心,若是知道这味道是谁带的,可以通知藏息阁。” 香掌柜抱拳:“是,既然是寒掌事交代的事情,我无不尽力的。” 寒期起抱拳:“我还有别的事情,就此别过。” “慢走,不送。”香掌柜目送寒期起离开。 寒期起知道盛明州给他的这块布牵扯的可能是哪个达官显贵,但今日来到香坊探查一番,才知道,这块布,牵扯的是居然是皇宫里面的人。 这么稀有的香料,上贡给宫里,能用的人,恐怕就那么几个人。 皇帝陛下,赵皇后,惠妃,贤妃,太子,太子妃,宁王都有可能是这块布的拥有者……清王、安王是今年才回到许都的,往年也在北境与西境,也不曾得到什么封赏,也没有回宫。 安王殿下与贤妃可以率先排除,因为他的母妃这些年在禁足,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这些东西。 是清王殿下的吗…… 可能性也不大,他在藏息阁看了惠妃这些年在宫里的动作,若不是那日季凉与许安归利用冠礼设计了赵皇后,惠妃万不可能这么快就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剩下有嫌疑的人,就只有那五位上殿了吗? 不,其实可以直接把范围缩小到三个人,因为这个东西存在的那个年代,能接触到贡品的人,只有三个人——当年还是太子身份的东陵帝,太子妃身份的赵皇后,以及皇长孙许安泽。 嘶…… 寒期起回想了一下当年在东陵帝还在浅邸的事情,说贤妃完全接触不到贡品,也不可能。 毕竟当时贤妃是深得东陵帝的宠信。只是她进府的时间不如赵皇后与惠妃早。 看来要锁定人数,还要去问一问盛明州具体时间。想到这里寒期起便打定了主意,晚上去找盛明州一叙。 * 许安归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午膳时间,他马不停蹄地回安王府,来到书房翻出之前就写好的北境要述。 刚准备出朗月轩,便看见不远处,初曼带着侍女,缓缓向着朗月轩行来。 许安归想到之前初郎中所说的事情,应该是初曼想要来亲自谢恩。 这段时间初开济在兵部官署披星戴月连轴忙了大半个月,不叫苦不叫累,毫无怨言地每日带着户部官员与兵部的人进行对账。 说是兵部户部两部一起对账,可到底户部对这种事情更擅长,这件事可以说是初开济带着兵部户部两部官员一起做的,功劳甚大。 初家女儿嫁过来两个月有余,他只去过一次,去的时候还是坐在她那里看了一会书,便走了,什么都没说。 初家女儿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富贵,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初开济一定也知道自己女儿在王府里过的什么日子,但是他比叶温年聪明,不会旁敲侧击逼迫许安归。 他只是在北境军饷的这件事上尽心尽力,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让许安归看在眼里,对自己的女儿好一些,他在用功绩替女儿在王府争得一席之地。 若是这次他再撇下初曼,恐怕下次再见到初郎中,两人就不好说话了。 他做不到像对待一个正常妾室一样对初家的女儿,但是听她说一声谢谢,晚点去与宁弘汇合,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权御山河 第232节 想到这里,许安归便又回了书房,等初曼过来。 * 季凉这时也在安王府里,在季府用过早膳之后,月卿来说,赵惠着人来通报说用完早膳过来有事禀报。季凉不得不回到安王府换了装扮,等着赵惠来找她说事。 赵惠过来,福了福身子,便坐在季凉身边道:“五月初十,英国公过七十大寿,国公夫人往王府送了拜帖,说是请王府上女眷一同前往英国公府参加寿宴。” 英国公……就是许景挚的外祖父了? 一想到许景挚有可能出现在寿宴上,季凉就有些心虚,她道:“我身子不好,你带着她们去罢?” 赵惠瞪大了眼睛,道:“王妃……这种场合,您要是不去,我们为妾室的,是不能去的。” 季凉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藏在苍木之下的朗月轩,道:“这事,我与殿下商量商量,再做定夺。你且先去。” 赵惠点头,她知道季凉身子不好是真的,因为月卿几乎日日去药房拿药材回来,整个清风阁里,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我先退下了,准备寿礼去了。不管我们人去不去,寿礼总是要去的。”赵惠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季凉看了看时辰,差不多是与宁弘汇合的时辰了,便带着凌乐与枭雨一起绕过几座假山,上了回廊阶梯,来到朗月轩外面。 戍守在外的镇东镇西看见季凉刚要行礼,季凉便把手放在嘴边,让他们噤声。 镇东镇西相互看了一眼,到底是没出声。 季凉走到门边,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多谢殿下的赏赐的药材,我母亲这才好了许多。”初曼低声说着,声音有一些发抖,好似要哭出来般。 许安归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母亲是什么病?” 初曼道:“不知道为何忽然晕倒了,找了大夫去看,说母亲这些时日梦魇缠身,休息的不好,食不下咽,这才晕倒。多谢殿下让我回家看母亲……”说着说着初曼竟然低声抽泣了起来。 许安归扶着额头,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样的事情,只能任由初曼低声抽泣着,一边抽泣一边说着什么。 季凉在外面听了有一刻钟,在屋里的初曼每一句话都在寻求许安归的回应,她看不见许安归的表情,却也知道现在许安归在面对初曼的时候应该很难做。 毕竟初开济在这次北境军饷案中,功劳颇大。 季凉心里五味杂陈,站得右腿发抖,向墙边靠去。 枭雨见状立即上前扶住季凉,季凉低声对镇西说:“告诉他,我先去了。”然后便带着凌乐与枭雨离开了朗月轩。 * 宁弘约的地方在宁远商号名下的饕餮楼,这里是许都出名的酒楼。宁弘为了方便,今日就直接把要带去北境的大掌柜直接招到了饕餮楼,交代去北境的事情。 季凉以女子的身份出门不方便。她先去成衣店换了一身男装,才坐着轮椅去了饕餮楼。 宁弘还在雅间里跟大掌柜交代事情,凌乐推着季凉上楼,扣门而入。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向季凉,只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弱公子,身后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和黑衣蒙面女子护卫。 宁弘站起身来,介绍道:“这是公子。”声音有些沙哑。 宁远商号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宁弘在为一个人做事,这个人对外只有一个名号叫做“公子”。而今见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体弱的公子,心中不经有些惊愕。 季凉微微点头,示意宁弘继续。 宁弘轻咳了两声,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事,各位先回去收拾,等我通知。” “是。”大掌柜纷纷欠身,路过门口的时候,向季凉行礼。 季凉颔首,一一回礼。 宁弘看大掌柜都走了,又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又咳了几声。季凉见屋里没人,她便站起身来,走到宁弘身边坐下。他这些时日瘦了许多,脸上的棱角更加明显。本来毫无血色,现在脸颊上竟然有一丝红晕。 宁弘见她坐过来,连忙向一边侧去,道:“别过来,我可能感染了风寒。咳咳……可能会传染给你。” 季凉盯着他:“手伸出来,我把把脉!” 宁弘用衣袖捂着口鼻,看着她:“你会诊脉啊?” 季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好歹也是从师暮云峰好吗?我不会看大病,小病还不会看吗?” 宁弘求助地看向凌乐。 凌乐微微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季凉确实会看一些小病。 宁弘咳了两声,把手伸过去,放在桌上,季凉撩起宁弘的衣袖,三只指头放上去,只觉得宁弘手腕上皮肤有些发烫。 “你发热了?”季凉望着他,宁弘目光闪躲,“没有吧……” “没有?”季凉说着便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宁弘的额头上,宁弘想要避开,季凉冷声道,“你敢!” 宁弘只能低着头,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撑在身后,任由季凉摸着他的额头。 “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季凉怒目圆睁。 宁弘哑声回答:“今天早上罢……” “知道自己生病了不吃药?”季凉脸色逐渐冷了下来。 宁弘向后挪了两步,生怕传染给她,道:“我明日路上吃。” “不行,”季凉蹙眉,“在季府休养好了,再去!” “公子……”宁弘还要说什么,目光扫到门口,看见许安归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连忙站起来,“安王殿下……咳咳……” 许安归脸色很不好看。 季凉没看许安归伸手把宁弘拉地坐下:“你头不晕吗?烧得这么厉害。” 宁弘稍微向右边挪了挪,与季凉保持了一人的距离,对许安归道:“殿下见谅……” 许安归缓缓地入了对面的矮桌,季凉则是跟宁弘坐在了一起。 宁弘对外面道:“上菜罢。” 菜早就准备好了,宁弘说上菜,片刻之间席面就上齐了。 饕餮楼不愧是许都第一酒楼,这里的菜虽然没有许景挚上次带他们去的宅院精致,可也是花了不少功夫做的。 鸡汤煨竹笋,鸡骨草生鱼汤,椒盐虾,南瓜饼,烤乳鸽,让三宝,红腰豆煮木瓜,脆奶千丝卷,金菇扒时蔬。 每一道菜都盛在一小碗器皿中,分成三排,每排三个,整齐的列在矮桌之上。 季凉一看这菜就知道是宁弘专门为她点的,没有特别酸、特别甜、特别辣的东西,以清淡为主。 她感激地望向宁弘。 宁弘眸低带着笑意,脸上却是不露声色,低声对季凉道:“若是有不合口的,我让他们去给你换。” 季凉拿起筷子,摇头:“都是我喜欢吃的。” 宁弘拿褐色暗纹手帕捂着口鼻,侧头轻咳了两声,才看向许安归,只见许安归阴沉着脸,一直盯着季凉。 宁弘抱拳问道:“听公子说,殿下有事要与我商议。” 许安归从进来开始就是这幅谁惹了他的模样。 但是宁弘问话,他还是回答了。 “是,有些事情要与你说一说。宁公子已经接管了北境五姓的产业,成衣店、绸缎庄、镖局这三处想必宁公子手下是有能人可去管理的。马市、铁器铺还有书塾,宁公子可有人去打理?”许安归望着宁弘。 宁弘若有所思:“马市确实是第一次接触,咳咳……我听闻殿下在北境投过马市,不知道殿下手中可有熟手借我一用?” 许安归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显然是有备而来:“这里有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在北境帮我打理马市的人,对于如何经营马市很有经验。铁器铺……宁公子,我想让钰行派人过来监督成品的质量,可以吗?” 宁弘知道钰行,钰家是专门替朝廷军队打造武器的,北境的铁器铺则是做一些打仗需要的其他物件。大到攻城车,盾牌,小到马蹄上的马掌,弓箭。都是由北境的那些铁器铺,分别制作完成的。 宁弘其实对于这方面的认知基本都是空白,他收北境的铁器铺,只是因为季凉想要而已。 许安归说到铁器铺,宁弘则是侧目去看季凉,想要问她的意见。 谁知道季凉低着头吃东西,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宁弘觉得有些奇怪,从许安归进门开始,季凉就没看过他。 他不能置喙季凉,只能道:“铁器铺我不太懂,若是安王殿下能让钰行的人来,是再好不过了。” 许安归又道:“书塾那边,我还希望宁公子帮北境军开一些金创课程。指定招收一些上了年纪的男子、女子、孩童来学习。” “开金创……是医学课?”宁弘不明白,疑惑地看着许安归。 季凉在一旁解释道:“北境开战,能上战场的只有男子。身体尚可的女子与孩子若是提早学习一些处理伤口包扎的技巧,这样就算是日后开战,我方士兵受了伤,也可以从战场上撤下来立即就得到救治。这样就可以大大减少士兵的伤亡数。” 宁弘这才明白,连连点头:“安王殿下考虑的周全,我回去就吩咐下去,让宁远商号的药铺派些擅长金创的大夫去授课。” 许安归来就是要与宁弘说这些事,事情说完,他便不再多话。 宁弘发烧,头晕得厉害,他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一个没忍住,又吐了出来。 宁弘甚少这样病得进不去食,他身子一向是神医谷派人去调理的,基本不可能有什么痼疾。 季凉见状立即上前扶住宁弘,回头喊凌乐:“凌乐,把他背上马车,回季府让薛师叔看看。” 凌乐蹲下把宁弘背了起来,送上马车。 季凉站起身就要追上去,许安归蹙眉,冷声道:“宁弘是个知礼数的知道避讳。在外面,你好歹注意下你的身份。” 季凉看向许安归,只见他一脸不悦,从进门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季凉回身看向许安归:“什么意思?” 许安归道:“‘男女授受不亲’的意思。” 季凉本来肚子里就窝着一肚子火,她在朗月轩外面听初曼在他书房里娇娇弱弱地哭了一刻钟,站得腿发麻,她什么都没说。反倒是许安归来这里,居然提醒她跟宁弘保持距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那可真是抱歉啊,我不会在你面前哭,装柔弱,博你同情。” 许安归听了这话,当即看向镇东镇西。 镇东低着头回道:“今天初奉仪去找殿下的说话的时候,王妃在外面站了好一会,然后……走了。” “为何不通报?”许安归怒道。 镇东回道:“是……王妃不让通报。” 季凉睨了许安归一眼。 许安归站起身,解释道:“前段时间她母亲病了,赵惠准了她回家看望……” “赵惠管家,这事与我何干?”季凉不理他,只是看着门口。 许安归深吸一口气:“好,这事与你无关。那初开济在兵部守了大半个月,勘察账目,若不是他,这账目也不会这么快就对出来。你当初非要给我纳那几个妾室,不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的吗?!” 季凉转头,看向许安归。 这事她确实说不着许安归,她正居王妃之位,若她不点头,那几个妾室怎么可能进的了安王府。 现在他居然拿这话来堵她,季凉顿时心里气极,毫不留情地回嘴:“你既然这么在乎初开济。光是听初家女儿哭一顿怎么能解初曼嫁入王府委屈呢?正应该晚上去她那歇一晚,才好让她们初家放心才是!!” 权御山河 第233节 “你!”许安归蹙眉,“你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 “那你又是吃的哪门子的醋?!”季凉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当初那些人是你同意纳进门来的……你讲不讲道理?”许安归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件事情上跟他起龃龉。 “我不讲道理?!”季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处邪火是哪里来的,怒声道,“安王妃归你管,公子季凉与你何干!?你既然觉得我不讲道理,何不给我一封休书!让你觉得讲道理的人来当你安王府的王妃?!” 枭雨见状况不对,连忙上前把季凉拉到轮椅上,强行把她推走:“公子,别说了。话赶话,说出来的只会更伤人。安王殿下,你们冷静一下,都别吵了。” 许安归侧目,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不再看季凉。 枭雨立即推着季凉出了饕餮楼,上了马车,回了季府。 等她回到季府的时候,宁弘已经躺在了床上,薛灿开了一副药,叫宁弘好好吃着。 季凉在宁弘的寝室里盯着他吃完了药,蹙眉道:“你这是累病的,病养好了再去北境。不急这一时,我守着你,你不许私自跑了。” 宁弘咳了两声,额头上的冰水布掉了下来,季凉捡起来给他放了回去。 宁弘混迹商场这么久,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他当然知道许安归进门不高兴是因为什么。 他道:“安王殿下进屋子的时候不高兴,大约是看见你给我诊脉了。公子现在是安王妃,应该与我这种外男避嫌才是。” “这话说的好笑,他还能管得着公子季凉的事情了?”季凉明显是气还没消。 季凉甚少在他面前表露出情绪,现下宁弘看着季凉有些惊奇,问她:“你生气了?为什么?” “我哪有生气?”季凉嘴硬。 宁弘咳了两声:“没生气,你眼睛红什么?在王府看见什么了,让你气这么久?” 季凉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手扣着宁弘的被角。 宁弘拿下额头上的冰水布,艰难地坐了起来,凌乐见状从边上拿了两个枕头给他垫在身后。 季凉把被角叠了好几层,才开口问道:“宁弘,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嗯?”宁弘等季凉说话。 季凉缓缓道:“你们男子有了身份、地位、钱财之后……是不是都喜欢三妻四妾啊?” “咳咳……”宁弘犹豫了一下,回道,“应该不是都这样的……也有忠贞不渝,只喜欢一人,便终身只娶一个的。” 其实宁弘想提醒她,她的父母不就是从一而从?可他怕这话勾起她的伤心事,便只能按下不表。 “若让你娶妻,你还会纳妾吗?”季凉又问。 宁弘语塞,他现在打理手上的商号就已经自顾不暇了,他还真的没想过季凉问的这个问题。 若不是上次许安归问他,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娶妻都没有想过,就更不要说纳妾了。 季凉见他不答,喃喃道:“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是不正常的,对吧?” 宁弘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凌乐,缓缓回道:“我想凌乐回答这个问题应该比我合适……我还没想过娶妻这个问题。” 季凉看了一眼凌乐:“他?不算!他还没长大呢!” 凌乐难得地蹙起了眉,好像有话要说。 宁弘笑了:“可是,我觉得,如果是月卿不会让他纳妾的。” 凌乐又蹙了蹙眉,想说什么,依然是没开口。 “你是说,我让许安归纳妾,在他看来,就是不把他放心上?”季凉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宁弘笑而不语。 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 她当时以代嫁的名义嫁给许安归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喜欢他。她也没有想过许安归会放着天下那么多女子不要,独独喜欢她。 她那时候谋划的只有他的前程,从未想过他想不想要,愿不愿意要。 现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她的谋划,跟朝廷那些人相处甚欢,甚至会把这些情绪带回府里,逐渐对那些朝臣女儿有好脸色的时候,她竟然不高兴了! 以前她看见叶思给许安归送煲汤的时候尚能自抑,今日她听见许安归与初曼在书房相谈的时候,心中的愤怒竟然是忍不住的。 季凉忽然惊觉,她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许安归。喜欢到,他的世界里,只能有她一个人的存在,多一个人她都不高兴。 就跟许安归哪怕知道宁弘没有捷越之心,她关心他只是因为一直把宁弘当哥哥看,许安归也依然会生气吃醋一样。 宁弘坐不住了,连咳了好几声。 季凉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你休息罢,我不打扰你了!” 宁弘点点头,扯了枕头,躺下侧身睡去了。 季凉则是坐在轮椅上,任由凌乐推着她在季府里闲逛。已经是五月的天气,夏季早就来了。许都位置偏北边,热得有些晚,院子里的月季花开正好。 凌乐问:“晚上回去吗?” 季凉摇头。 “那我着人去给月卿送信。”凌乐低头看着季凉。 季凉嗯了一声。 凌乐沉默了片刻说道:“以我之见,安王殿下不会对王府那些侧室感兴趣的。你不用这么苦恼。” 季凉回头看向凌乐。 凌乐说道:“若是真心喜欢,眼中就只有那一个人,其他人都容不下。” “就跟你对月卿一样?”季凉盯着凌乐。 凌乐点头:“嗯。” “哎,恐怕月卿那个傻丫头,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季凉轻叹一声。 凌乐却道:“她知道的。” 季凉没有想到凌乐话不多,对于这种事情,好像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眼眸微眯:“我被劫的那些日子,你也看出来许景挚喜欢我了?” 凌乐又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季凉瞪大了眼睛。 “我看宁王殿下,一副不想让旁人多嘴的样子,就没说。”凌乐解释。 凌乐自小就住在暮云峰,只有十四岁之后才开始下山替薛神医、月卿或者是她办些事情。他这么闷的性格,居然能看明白那么多事情,季凉总觉得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好!有进步,知道吃醋了=。= 第254章 阳谋 ◇ ◎他甘之如饴。◎ 傍晚时分, 寒期起到了盛府侧门,他让门房递了拜帖,等着盛明州的传唤。等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 门房从里面出来回道:“老爷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 寒期起收起拜帖,笑盈盈抱拳, 感谢这位门房小哥。刚想转身走, 又想到什么,问道:“请问这位小哥, 盛大人这些时日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 寒期起来递过几次拜帖,门房的人都认识他,知道是盛明州的常客,便回答道:“最近老爷都不得空,每每回来也是夜半时分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最近部里的事情颇多。” “多谢。”寒期起若有所思地离开盛府。 太奇怪了, 盛明州居然不着急了?! 他为什么不着急? 他儿子找到了?! 不可能……盛泉是被藏息阁绑去了, 若是盛泉回府, 为什么藏息阁不知道? 寒期起死活都想不明白这件事,他觉得这个疑惑只有季凉能帮他解答, 当即调转方向,去了南城,季府。 季凉跟许安归吵了一架之后,暂时也不想回安王府了。她知道, 自此之后, 初曼会经常拜访朗月轩,连赵惠都会高看初曼一眼。 许安归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 这次北境军饷案初开济功劳颇高, 他自然也会善待初曼。虽然凌乐说许安归眼里容不下旁人, 但是初曼可以进入朗月轩回禀事情,却是不容争议的事实。 长此以往,谁能保证许安归不会动别的心思。 而她自从发觉自己竟然如此喜欢许安归之后,心里就有些害怕。 无欲则刚…… 她现在心中有了欲望,那她就会变成一个可以随时被人拿捏的人。 季凉不擅长处理感情上的事情,更不擅长面对以后安王府的局面,她正捉摸着,要如何从安王府名正言顺的搬出来。 “啊——” 季凉疼得直咧嘴:“师叔!你轻点、轻点啊!” 薛灿正在给季凉的右腿活络经脉,不知道按在了哪里,季凉一声惨叫响彻季府。 薛灿一副满意的样子:“看来你条腿也不是完全没救,最少比许景挚的强点。他那会重伤背回来,这条腿几乎没有知觉了。” 季凉轻叹一声:“师叔……我会在季府小住一段时间。我的腿有劳师叔照顾了。” 薛灿已经全面检查过季凉的腿了,他感觉这右腿还是有救的。在薛灿看来,他师兄治不好,是因为舍不得用毒。 可他不会这么想,药毒本是一家,许多病灶还真的要以毒攻毒才有奇效。 更何况这段时日,他跟枭雨这个江湖第一毒仙聊了许多,枭雨把许多毒物的用法与用了以后的症状都写了下来,给薛灿参考。 最近一个月薛灿根本就没出过药庐。 平伯拿来的季府账簿上记着许多稀有的毒虫与矿物,买这些东西贵得离谱。可宁弘之前看了账簿,只是嘱咐平伯,若是季府药庐有用钱不够的时候,去宁远商号的钱庄支取。 到傍晚的时候,薛灿主动让人来找季凉去药庐。 想必薛灿这一个月内应该是研究出来什么新药,想在她腿上试一试。 果不其然,季凉也不知道薛灿给她腿上涂了什么东西,油腻腻的,类似于油一类的,散发着苦味。 然后薛灿带了点力量,在季凉的腿上推行经络,疼得季凉一直在叫。 权御山河 第234节 “师叔!师叔!轻点!轻点啊!我这条腿是受了伤,又不是废了没知觉,你再这么推下去,我腿没治好,人就先疼死了!”季凉疼得就快哭出来了。 看得出薛灿给季凉推行经络是下来了死手。 他满额头都是汗,听见季凉疼得直叫唤,心情大好,笑道:“你这个死丫头,我这是为了你好。之前月卿说给你扎针你腿都没知觉了,我还担心你这条腿已经废了呢。这不是挺好的,知道疼,还疼得厉害。在我看来,就是有救!你别叫了,不知道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季凉欲哭无泪,只能让枭雨拿来一个软软枕头,她咬着枕头,把头埋在枕头里大声喊。 薛灿对于季凉的反应很是满意。 在他看来,知道疼,就是还有救。季凉叫得越惨,就说明她的腿恢复得越好。 平伯引着寒期起来到药庐的时候,季凉杀猪一样的叫声一直在季府上空回荡着。 哪怕是咬着枕头,寒期起在外面也能听见。 季凉每叫一声,寒期起就后仰一下,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平伯:“平伯……公子这是怎么了?受刑呢?” 平伯颔首微笑:“寒掌事是去书房等公子,还是进去看看公子?” 寒期起是天生好奇心极强,他当然想知道季凉在里面怎么了,能叫得这么惨,连忙道:“我进去看看!” 平伯推开门,把寒期起让进去。 只见季凉趴在一张床上,抱着一个枕头,右腿裤腿被卷起来,上面好像抹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油光光的,一个黑发白胡须的半大不小老头正在用手推她右腿。 每推一下,季凉就惨叫一声。 寒期起看傻了,呆在门口。 季凉看见寒期起来,就跟看到了救星一样,连忙回头对薛灿道:“师叔!师叔!我有客人!有客人!” 薛灿抬起头,睨了寒期起一眼,满脸的不高兴。 寒期起讪讪一笑,对着薛灿一礼:“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薛灿自然是不想理会这个打断他推经络的人,拿起身旁的净手的布,擦了擦,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季凉连忙招呼枭雨过来把她扶起来,枭雨拿了布刚要擦季凉腿上的那些黑乎乎的油,哪想薛灿声音从药庐深处飘过来:“不许擦,让它完全吸收。” 没人敢忤逆薛灿,季凉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裤腿放下来,从床上坐起来,连忙喘了几口气。 寒期起靠向凌乐,侧头问他:“凌小公子,那位老者是谁啊?” 凌乐回道:“薛师叔。” 寒期起何其聪明,连连点头:“薛家人,善医术。薛老神医!” “呸!”薛灿的声音又响起来,“什么老神医!我老吗?!” 寒期起连忙道歉道:“不是不是,薛神医,我口误口误!” 季凉坐到轮椅上,挥手,示意寒期起不要再在这里惹这个“薛阎王”了。现在阖府上下,薛灿最大,连她都不敢置喙。 季凉带着寒期起到了书房,整个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寒期起看着季凉:“公子有腿疾?” 季凉微笑:“是,早些年经历了一场祸事。落下了许多毛病,神医谷的人一直在帮我调养,眼下就只有腿上的毛病一直没有好转。这才把薛师叔请到季府,照顾我的腿疾。” 寒期起知道季凉指的是朝东门那场大火,他虽然不知道季凉是那场大火里的哪一家军门,总归一定是德高望重的那一家。 寒期起轻叹一声,眼睛里净是哀伤:“造孽……有什么事,不能摊开了说,非要来这么一场祸事……” 季凉抿了抿嘴,问道:“寒掌事来找我,是要问什么事吗?” 寒期起一拍脑门,道:“哦,对,是的,要问一些事情。我方才去找盛明州了,他不在府里。我回家看过了,家里也只有他许多天前留的一张字条,再无其他。他这些天也没来找过我,我觉得很是奇怪。他会不会放弃救他儿子了?” 季凉听到这个消息,沉思了起来,她靠在椅背上,头微仰看着屋梁的某一处,手不自觉地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许久才道:“他没有放弃救他儿子,只是转变了思路,他应该是对你这条线不报什么希望了。亦或者说,他有了其他的打算。” “其他的打算?”寒期起看着季凉,见她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问道,“这其中有公子设的局?” 季凉点头:“他应该是入了局。所以你手上的这条线索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了。” “那……公子,这条线,我还需要查下去吗?”寒期起问。 季凉看向他:“你觉得这条线,还有必要查下去吗?” 寒期起立即点头:“其实,我对这块布料来历也一头雾水,本来也是病急乱投医,问了方平这事他有什么建议。他居然建议我去找香坊大掌柜。” 季凉当即就明白了方平的意思:“他是想让你从气味入手。” 寒期起很是诧异季凉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明白方平的意思,瞪大了眼睛。 季凉笑着解释:“他以前追查过类似的案子。方平虽然不如你有天生的侦查嗅觉,可他到底在藏息阁那么多年,每次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自然知道一些不寻常的手法。你有些事情,倒是真可以找他商量。或许会有不同的侦查方向。” “原来如此。”寒期起点头,继续道,“香掌柜说,那块布上的味道很淡,经过二十多年都没散去,恐怕是贡品熏制的。那块布牵扯的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寒期起这话倒是正对了季凉的心思,她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寒期起带来的线索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直觉告诉我,这块布牵扯的是一个重大的事情。”寒期起解释道,“公子,试想下,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宫里的东西流到宫外面?而且这件事最少有二十多年了。盛明州对这块布如此看重,那就说明这块布来历很是不简单。若是查出来,一定是惊天大案。” 季凉对寒期起这句话很是赞同,不愧是多年查案的老手,一下就能想到她顾虑的事情上。 只是在这件事上她的消息来源明显比寒期起多,所以即便是她不去找人确定,从一开始她也觉得这块布牵扯的人,是宫里的人。 季凉沉吟良久之后,缓缓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可以跟这件事合并起来追查。” “哦?”寒期起一听季凉有消息透露给他,当即就坐直了身子,“公子请说。” 季凉蹙眉:“大约是三十年前,时任京兆府尹的苏明哲,被人追杀,直至北境。当时追杀苏明哲的人很多,其中有一队,是郭府派出去的。” “郭府?”寒期起想了一下,问道,“公子说的可是当朝太师,郭怀禀?” “是的。”季凉顿了顿道,“当时郭太师,在朝中的职位是吏部尚书。这件事没多久,他就升任了尚书令,总管六部事务。” 寒期起嘶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公子为什么会觉得苏明哲那件事跟这件事有牵扯?” 季凉道:“盛明州的父亲,当时就在离许都不远的浅州当城防军统领。如果说这块布,要追溯道二十多年前,我想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大概率会在一起。你想想看,若不是苏明哲与盛明州父亲一同卷进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里,怎么会有如此凑巧而相近的时间?” 寒期起点点头,对季凉分析事情的理由表示赞同:“是,三十年前,是东陵刚国不到十年的的时间。那个时候很多制度建设都不完整,在许多事情上容易出乱子。而且那段时间,在我的印象里,确实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但是无论是郭府追杀苏明哲,还是盛明州给我的东西,时间都指向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我查了这么多案子,深谙事情没有巧合之说。我觉得公子这个思路是可行的。” “盛明州既然不操心你这里了,你就按照我们今日商量的思路去查吧。”季凉沉沉道,“看看这件事背后到底隐瞒了什么样的阴谋。” “是,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我便竭尽全力。”寒期起抱拳,应下这个差事,随后低头,双手环成了一圈,双手的拇指在一起上下轮转,搓来搓去。 季凉见寒期起无话说又不走,心中了然,问道:“你还有事?” “那个……”寒期起扣了扣自己的脸,“虽然盛明州与我不公,可在我心里,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朋友……若是可以的话,公子不要把他们盛家赶尽杀绝……流放也可以,只要保住他一条命!算是我还他的人情罢……” 季凉看着寒期起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对,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替盛明州求情。 寒期起觉得即便是盛明州待他不仁,他也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盛明州身首异处。 季凉一点都不气恼寒期起替盛明州求情,他是一个心中有大义的人,这对于藏息阁来说是件好事。 因为这种人,一旦下定了决定效忠,便会死心塌地。用起来也格外放心。 季凉盯着寒期起,郑重地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尽我所能,在北境军饷案上,无论如何都保盛明州一条命。” “还有一件事……公子可否能跟我透个底?”寒期起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 季凉轻声回道:“你是想问盛泉的近况吧?” 寒期起连连点头。他知道季凉能答应保盛明州一条命已经不易,可他到底是于心不忍,还是想知道盛泉现在的情况。 季凉沉默了片刻道:“自食恶果……前几日,我那小兄弟来找薛师叔过去救人,人救回来了……却不能行房事了。” 寒期起心中一颤,苦苦道:“公子的意思是,盛家无后了?” 季凉摇头道:“盛泉膝下有一个一岁多的儿子,无后倒是不至于,只是盛泉以后再也不能欺男霸女了。” 寒期起长叹一声:“也好……也好。他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求盛家经过北境军饷这件事,能够反省自己,就此揭过……” 季凉心中有些担忧,说道:“其实,以我的性子,我是断不会让盛家有后的。” 寒期起望向季凉,眼眸中震惊无法掩盖。 季凉缓缓道:“寒掌事知道八年前的事情。那次事件,皇族想把许都军门赶尽杀绝。可偏偏我活了下来,我不仅活了下来,还解救出了许多军门之后。这些人因为仇恨,拧成一股绳,在我背后支持着我,也捆绑着我。这八年,我深知心中有仇恨,过得是什么样生不如死的生活。今日因为你,我答应给盛家一条退路,可来日,若无人引导……恐盛家终成乱国之祸。” 带着仇恨成长的人,心中的欲念,终将成势。 仇恨会不择手段的折磨一个人,直到他心力交瘁,身体崩塌。 “公子!”寒期起站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抱拳,“若真是那样,我一定亲手把他们送上断头台!决不食言!” “我信你。”季凉望向寒期起,又缓缓道,“而且……盛明州未必就需要我来救他。” 寒期起抬眸,不明白季凉想到了什么。寒期起知道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公子善谋,许多事她心中有盘算,却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他若是能自救,最好不过了……”寒期起轻叹一声。 季凉看着寒期起,忽然笑了起来:“寒掌事今年有四十了吧?” 寒期起点头:“虚岁已经到四十了。” “正当壮年,”季凉微微歪了一下头,“寒掌事就没有想过续弦的事情吗?” 寒期起听季凉这么说,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季凉道:“安王当上兵部尚书之后,实行了军政改革也顺便推行了一种户籍制度。若是贱籍女子,愿意跟军中人成婚,便可以脱离贱籍。” 寒期起脸上表情极其丰富。 季凉也不绕弯子道:“你若是想替温琴姑娘赎身换籍,藏息阁倒是可以帮你一帮。” 寒期起脸上立即跟喝了一碗烈酒一样,红透了,他忙道:“公子说什么呢!” 季凉笑道:“我说什么,你难道不清楚?盛明州每个月给你的生活费,你说是吃喝赌钱花掉了,其实差不多都贴补给温琴姑娘了吧?寒掌事若是喜欢她,我可以帮你把温琴姑娘从清音阁赎出来,给你入一个军籍,帮她脱离贱籍,自此变成良籍。在季府周围给你们置办一个两进的小院子,由藏息阁戍守,让你们好好过无人打扰的小日子。” 一说到温琴,寒期起就变成了一个情犊初开的少年,满脸都是害羞胆怯的神情:“我是想……可不知道温琴姑娘愿不愿意。即便是温琴姑娘愿意,清音阁的清老板,又哪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温琴姑娘是清音阁的台柱子,万金都不给赎身的。” 季凉点头:“温琴姑娘在清音阁很叫座,这事我倒是知道。嗯……宁弘跟清音阁的老板娘相识,经常照顾清音阁的生意。正巧这几日宁弘在许都养病,你若有心明媒正娶温琴姑娘过门,我自当替你考虑周全。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寒期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行,这事你既然愿意,不嫌弃温琴姑娘的出身,我自当帮你把这事办漂亮了。”季凉笑着,“你快去给温琴姑娘准备些东西,过几日就会有消息通知你了。” 寒期起知道季凉的心思,她帮他把温琴姑娘从清音阁接了出来,换了良籍,与他寒期起而言就是一个天大的恩典。他寒期起自然会一直对季公子忠心不二。 这是季凉拢下的手段,不得不说,寒期起明知道季凉的心思,但对于这种阳谋,他确是却甘之如饴。 以前他不敢想迎娶温琴的事情,是因为他是一个无业游民。没有正经收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靠盛明州给的那点生活费过活,更不要想着给一个女子安稳的生活了。 从前在衙门当差,拿着朝廷的俸禄虽然不多,但是糊口足以。 权御山河 第235节 温琴姑娘是许都都城里最好的乐坊里调.教出来的琴娘,精通各类琴器。许多文人雅士都愿意去去清音阁跟温琴姑娘聊上几句,甚至重金买温琴姑娘一曲。 那样一个娇生惯养,柔情似水的姑娘,寒期起即便是喜欢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他每每手里有钱了,就去清音阁找温琴姑娘小坐一会,任由她做什么事情。所有人都只知道温琴姑娘琴弹得好,却不知道温琴姑娘其实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写字。 第255章 偷天换日 ◇ ◎银子变白纸。◎ 可清音阁的老板从来都没有教过她识字。 寒期起在衙门当差, 经常记录,认得一些字,便每次去的时候, 背着文房四宝就教温琴姑娘认字,写字。 他最开始教温琴姑娘写的字, 就是他的名字——寒期起。 温琴姑娘写得认真, 稚嫩的书写让他想起了他亡妻也曾经让他教写他的名字,不禁潸然泪下。 温琴抬眸, 看见寒期起居然看着她哭了,蹙起眉,柔声问道:“寒公子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寒期起擦了擦眼泪:“只是想起了亡妻也曾经这样写过我的名字……” 温琴眼眸里有流光涌动,秋水泛滥:“韩公子真是个长情之人。温琴很是羡慕。” 至此之后,寒期起觉得温琴待他便多了些说不出的情愫,或是怜惜, 或是爱慕, 总归在他面前笑容越来越多了。 他总是带着街头上奇巧的小玩意去找她, 逗她一乐。她总是满眼星辰地看着他带给她的小玩意,有止不住的笑意。 他们之间更多是一种默契。 温琴知道他赎不起她的身, 寒期起知道自己给不起温琴一个稳定的生活。可只要能在一起,这些或许都不重要。 那日盛明州为了查小木盒里绸缎的来历,甩给了他三千两银票,他满怀激动地带着三千两银票去给温琴赎身。 不曾想那清老板只是轻蔑地望着他, 讥讽道:“三千两银子, 连温姑娘手上的一把琴都买不回来,还想给她赎身?!简直痴人说梦!若不是温琴把自己卖艺的收入自降了两成, 你真当你这样的人能进得了清音阁?!”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把寒期起劈得体无完肤。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照顾温琴的生意, 不曾想是温琴自降了两成收入,才换来与他片刻小坐的机会。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教她学写了几个字而已。 自那日起,寒期起就没过去清音阁。他自觉对不起温琴。 今日季凉又提起这事,寒期起本来形如枯槁的心火,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寒期起知道季凉是想利用温琴把他捆在藏息阁,可他不在乎,只要有人能帮他把温琴姑娘从清音阁接出来。他便愿意为此捆绑一生。 公子季凉,攻心之计,无人可以逃脱。 * 将近子时,盛明州才从刑部回到盛府。 盛夫人一直都没有卸妆,焦急地坐在寝室暖榻上等着盛明州回来。一听见门房有动静,盛夫人立即站起身来,小跑过去,扶门望着外面。 不远处有几处昏黄的灯光,照着盛明州前行的路 见盛明州回来了,盛夫人立即迎上去,眼睛里全是泪珠,拉住盛明州就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盛明州阴着脸没有说话,只是快步回了屋子,把下人们都放了出去,合上门窗。 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放到桌子上。 盛夫人扑上去,拿起那一沓纸数了起来,好一会才道:“这……也才八十万两银子票啊!加上之前拿回来六十万两,也才一百四十万银票啊,官人!” 盛明州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不着急,刑部里还有四十万两银票,还没有拿回来。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说什么都要凑到二十万两银票。这样我们就能凑够两百万两银票,赎泉儿回来了。” 盛夫人到此才看向盛明州,担忧地问道:“官人把北境军饷案北境四姓交上来的减刑的银子都拿了回来,这……要是公开审理,北境四姓发觉自己上交的银票都变成了白纸,他们怎么肯善罢甘休?到那时候,官人你可怎么办啊?!” 盛明州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这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只管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一卖,换成银票,方便带就好。后面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盛夫人有些不舍:“官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弃官逃亡吗?寒三那边你不是已经托他去查那个木匣子的消息了吗?或许,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啊!” 盛明州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盒子上。那不等同于把盛泉的命交到了寒期起手上了吗?他能查出来最好,查不出来,我们也要其他办法解决。” 十几年的宦海沉浮,让盛明州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除了自己。 他可以利用寒期起破案提升政绩,坐到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但是绝不能把自己这一方的主动权交到寒期起的手上,这次他要的是钱,下次他不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 下一次,也不知道寒期起要的东西,他盛明州给得起给不起。 人的欲望就是在不断的胀大,永远不会得到满足。 提拔他的太子,也是靠不住的。 他很清楚自己不过就是太子手上的一颗棋子,落子无悔。他若有用,便可以帮太子争得大片领地。他若是无用,太子便会任由他被人吞噬。 他深谙一颗棋子应该有的作用,所以他决定在自己大限将至之前,再助太子一臂之力,以换取与他谈条件的资格。 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刑部尚书,一个好父亲。 但他,绝对是一颗好棋子。 * 季府周围某一处地下室内,盛泉已经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雀儿这段时日来,日日都派人来折磨他,他从不自己上手。在他看来,他动手惩罚他,都是在给盛泉赎罪的机会。 他不原谅盛泉,所以不会给他赎罪的机会。他要盛泉背着这一身罪孽,到地府去,下十八层地狱接受十八层苦难折磨! 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白衣少年翩翩而至,雀儿回头,立即站起身子,低声道:“小公子怎么来了?” 凌乐说:“公子想见你。就在外面。” 雀儿蹙眉,回身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盛泉,转头上了楼梯。 凌乐引着雀儿来到花园里,月光惨淡,只能隐约看得清人的轮廓。季凉坐在轮椅里,看着天上新月,宁静悠远。 “公子。”雀儿看见季凉微微欠身行礼。 季凉收回目光看向雀儿,指了指身旁的石凳:“过来坐。” 雀儿缓缓地走过去,坐下,一言不发。 季凉侧过头,看他:“折磨了他有半个月了,还不解气?” 雀儿低着头:“我不懂,公子为什么不让我一刀了解了他。” “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季凉微笑着,伸手去摸雀儿阴柔绝美的脸庞,“而你,也不应该这么小,手上就沾满鲜血。” “我没有以后了。”雀儿纤弱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袍,眸子里透着阴狠,“公子,我没有以后了。我现在只想让他死。” “谁说的?”季凉手落下,覆在雀儿的手上,“你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除了报仇,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雀儿抬眸看着季凉,“公子觉得,我以后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我是一个身子残缺之人……我曾经在梨园里与那么多男子欢好……我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唯有一死,才能让我解脱。” “胡说。”季凉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在季府住了这么久了,难不成还看不出来府上的人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事看不起你吗?那些落败的军门之子,有许多也跟你一样,不得不做着一些旁人认为肮脏的事情。可他们心中有信仰,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年纪轻轻便落入的风尘,可我觉得你的心却是明亮无垢的。只要心无尘埃,就必定有落脚之处。再不济,藏息阁养你一辈子。” “公子……”雀儿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公子与宁公子待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 “没有人要你报答,”季凉伸手拂去雀儿脸上的泪,“你只要好好活着便好。你本也不是一个性子刚强之人,你可以找个你喜欢的男子,托付终身。而且我觉得,他对你未必就没有感情。” 雀儿倏地抬眸:“公子混说什么?!” 季凉笑道:“梨园的老板说,你从未亲近过女客。你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男子?” 雀儿瞪大了眼睛,抿着嘴,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宁王许景挚对罢?”季凉侧头看着雀儿。 只见雀儿脸色大红,结结巴巴:“公、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季凉笑得更好看了:“我哪里看出来的重要吗?整个梨园的人都看出来你喜欢宁王许景挚好吗。” “公子!雀儿侧过身去,耍了小脾气,“公子笑话我!” “我哪里是在笑话你,”季凉道,“其实以你现在的身子,去许景挚身边最合适不过了。王爷身边本来就需要宦官伺候,你留在他身边,也没人敢对你指指点点,我想他也不会拒绝你进王府。而且你在梨园的时候,他不也是经常去找你?可见他对你还是上心的……只是你要想清楚,他是王爷,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在身上,你去了之后难免会看见一些让你难受的事情。有些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雀儿抿着嘴:“我知道。” 季凉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我们就说好了?等这件事过去了,找个机会,我把你送进宁王府。让你日日都守着你喜欢的人,你就再也不要寻死腻活了罢?” “公子说话……我能当真吗?”雀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季凉。 “我必说到做到。”季凉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相对的,你答应我,切不可在寻死了。不然我就只能送一具尸体给许景挚。” 雀儿一听季凉真的肯把他送到宁王府,便一扫这些时日的阴霾,露出笑容,伸出手,跟季凉一起拉钩。 季凉笑道:“这才是好孩子。还有一件事,你去做罢。给盛府送信,我想盛府已经凑够了那两百万两银子。银票你拿回来,就自己收着。全当我送给你的嫁妆。” “公子!我不要!”雀儿一听季凉要送他两百万两当嫁妆,连忙摆手。 “拿着吧,即便是盛府赔给你两百万两银子,也买不回你的身子了。这是他们应该赔给你的。”季凉道,“若日后,你有幸跟着宁王殿下进了宫,你会发现,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些银子是我给你的傍身钱,你一定要收好了。” 雀儿听着季凉的话,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也知道她是真的处处在为他做打算。 当即就要跪下给季凉磕头。 季凉连忙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你千万别再跪我了!你若是想报答我,就答应我好好活着。无论什么境况,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再不可轻易言死!” 雀儿含着泪郑重地点点头。 * 第二日一大早,盛明州刚要去上朝,一个箭弩“嗖”的一声,直接插在了盛明州出门的门栏之上。当即吓得盛夫人跌坐在了地上。 盛明州顺着箭弩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盛府屋檐之上站着一个身材纤瘦高挑的黑衣人。那人手持弓.弩站在屋檐之上远远地望着盛明州,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正等着盛明州看向那里。 在一旁的盛夫人也看见黑衣人,当即大声嚷嚷:“来人啊!来人……唔……抓……” 盛明州眼疾手快转身就把盛夫人的嘴捂住了,低吼道:“你疯了?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们盛府进了刺客?生怕外面人不知道盛泉已经丢了?!” 盛夫人当即就闭了嘴。 等盛明州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发觉屋檐上的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稳了稳心神,伸手去把插在柱子上的箭弩拔了下来,拔掉箭头,看见里面成空心装,纸条塞在里面成了一个小圆筒。 他抽出那个小圆筒,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五月初七,大相国寺,酉时,赎人。” 五月初七…… 权御山河 第236节 盛明州眯起眼睛,此人行事果然缜密,那日是大相国寺的照例一年一度的讲佛之日,那日香客甚多,人多繁杂。 即便是他想布防抓人,以这些人的身手,恐怕也很难得手。反倒是那些人可以趁机制造混乱,引起人群恐慌,极易逃脱。 盛明州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局,不然怎么他前脚凑够了两百万两银子,这赎人的消息,立即就送到了盛府? 好像他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对方监视之中…… 盛明州再蠢也想的到这事,是有人算计他。 那人算计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占着的这个位置。 盛明州缓缓地握紧手上的那张纸条,快步走出了盛府,上了马车。 * 早朝之上,盛明州与许安归一起呈报了北境军饷案的奏折。 盛明州奏折写明,刑部已经全部审结羁押在案的那些人的案卷,并且已经进行了归纳整理,东陵帝随时可以去刑部大牢提审。 许安归奏折上写明,兵部与户部对账已经全部完成,查出贪墨的银两四百二十三万两白银。并且附上了厚厚一塌对账册子,把对不上的账目全部都整理在一起,后面标注了贪墨的官员。以州府划分,从官职高到底依次排列着。 东陵帝看着六本账册整齐的排列在案牍前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横跨过脑门,按压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门外禁军统领一路小跑,从侧面来到殿前,邹庆连忙走过去,低着头听着禁军说的话。然后邹庆点头示意,走向大殿之上,在东陵帝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东陵帝道:“传。” 邹庆立即站起身,朗声道:“传御前侍卫,秋薄。兵部主事,百晓。” “传御前侍卫秋薄。兵部主事,百晓——” “传——御前侍卫秋薄。兵部主事,百晓——” 随着传话内官的一层一层向外传递的喊话,秋薄跟百晓一起,一左一右从殿外走来。所有人都侧目看向身后,这两个人。 秋薄走到殿外,取下随身携带的黑色佩剑,交给殿前的禁卫军。继续向前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撩起衣袍,单膝跪下,行军礼。 “微臣御前侍卫秋薄,参见陛下。” “微臣兵部主事百晓,参见陛下。” 两人一齐行了跪礼。 东陵帝看向他们,道:“平身罢。” 秋薄与百晓站起身来,秋薄从身上拿出一本折子与一块金色的牌子,双手捧着,低头道:“微臣奉圣喻与兵部主事百晓一起暗查北境六州所有府衙之内的这八年以来的账簿,共计一千零两册,已经尽数让官驿送回许都兵部官署。凉州、明州、滇州、磐州、黍州、玉州的所有账目皆已查清,不负圣喻,特此归还御赐金牌,呈上述职折子,请圣上过目。” 邹庆立即走下去,把秋薄手上的折子跟金牌接了过来,递到了东陵帝的面前。 秋薄与百晓的归来,预示着整个北境军饷案到此就已经完全落下帷幕。 东陵帝打开折子看了许久,才朗声道:“北境官场这八年来,贪腐四百二十三万两白银,真是听者胆寒,闻者愤慨!”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之上,一品以下官员,除了许安泽与许安归之外,全部跪倒在地,俯首贴地,闷声道:“臣惶恐!” “北境……那些敢在北境军饷上贪墨的官员们,真的知道北境军的存在对于东陵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东陵帝有些激动,口不择言,嘴唇气得微微发抖,身子向前倾斜,双手撑着案牍,怒目下面所有跪着的堂官们。 “孤很失望!”东陵帝指着自己,“孤!非常失望!宋谏!” 吏部尚书宋谏,抬头起身,跪在了正堂之上:“臣在。” “把这些记录在案的官吏全部都……” “陛下!” 许安泽忽然开口,打断盛怒之下的东陵帝。 东陵帝见太子在这时候说话了,不免有些疑惑,他望向太子,道:“何事?” 许安泽一礼,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新政立足之本,就是依据法规。臣斗胆,请陛下把这些人交给三司判刑。” 东陵帝扫了一眼堂下,目光最后落在许安归的身上。 许安归抱着笏板,低着头,谁都不看,也不反驳许安泽的话。 东陵帝觉得有些奇怪,这两人势同水火,许安归废了那么大功夫肃清北境官场,现在太子要求三司法办,许安归居然没有任何意见? 难道他看不出来许安泽是想帮赵家开脱罪名? 他们私下接触过了? 在哪里? 什么时候? 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所以许安归没有反驳许安泽的话? 许多疑问从东陵帝的脑海里升了起来,但是他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许安泽说的没错,这些年的新政里面的改革之一就是依法而治。若是他现在在这里驳了许安泽,那便是驳了自己稳固朝堂之根本。 毕竟在武官横行的那个年代,是没有法度这么一说的。只要先帝高兴,可以赦免任何一个犯了重罪的武官。只要先帝不高兴,可以杀了任何一个觐见的言官。 在武官弹压文官的那些年里,文官集团一直在寻求庇佑。 而现任的东陵帝、前任东陵三皇子许景乾则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避风港。他们齐心协力保护许景乾当上了太子,继承了皇位。而许景乾承诺给这些文官最基础的一条,那便是新政依据法律治国。 东陵帝凝视着许安泽,许安泽缓缓抬起头望着他。 两人对望之间仿佛有什么语言在无声的传递。 大堂之上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小心,所有人低着头,等着东陵帝说话。 两人对视了十息的时间,东陵帝仰头:“交由三司法办。退朝!” 众臣俯首道:“恭送陛下。” * 回勤政殿的路上,东陵帝侧目问邹庆:“这些时日许安归来过后宫吗?” 邹庆欠身跟上东陵帝的脚步,低声回道:“前些时日安王妃去长嬉殿看望贤妃娘娘的时候,安王殿下来过后宫。” “他们去过东宫吗?”东陵帝又问。 邹庆低头回答:“去过。” “他们去东宫何为?”东陵帝又道。 “这……” 邹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侧目看了一下身后,回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第256章 化敌为友 ◇ ◎何宣是个好谋士。◎ 东陵帝停住脚步, 回身看向身后,只见许安泽带着詹士府的何宣,跟在后面, 深深一礼。 东陵帝在御花园周围,找了一处僻静的院子, 缓缓走到花亭里面, 坐下。随行的内官宫女立即上前,只是片刻的功夫, 花亭之内石桌上就摆好了点心瓜果,以及一杯茶。 许安泽看着内官宫女们退到一边,带着何宣上前行礼:“拜见陛下。” 东陵帝看了一眼邹庆,邹庆很是识趣地让所有跟着内官宫女都退到了院子外面守着。整个花园里只剩下蜜蜂采蜜的嘈杂。 “没人在了,你想说什么?”东陵帝拿起桌上的一盏茶,用盖子撇去浮在面上的茶叶, 茗了一口。 许安泽上前一步, 撩起衣袍, 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俯首, 给东陵帝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儿臣请陛下宽恕赵家在北境所做的一切罪行。” 何宣也跟着跪下,磕了一个头。 东陵帝望着许安泽,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是心里确实惊讶无比。他能想到今日许安泽会来找他, 替赵家说情。但是没想到他用的是这么直接的方式——向他示弱。 跪在他的面前,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承认他的强大。 不得不说, 许安泽这一招, 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这些年东陵帝与许安泽身后太子党的博弈的苦闷,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这八年来,许安泽第一次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也承认了他的强大。 “理由?”东陵帝看向许安泽,“你放低了姿态来找孤,不就是想让孤问你这句话吗?” 许安泽抬起头,眼眸中有微光闪烁:“因为陛下需要他们督战北境战事。” 东陵帝微微笑着:“你倒是很替孤……着想的?” 许安泽没有接东陵帝的话头,而是继续往下说:“赵家会如数归还贪墨的一百一十多万两银子。” “一百一十多万两?”东陵帝蹙眉,“孤怎么记得赵家总共贪墨了一百五十万两?” 许安泽回答:“五舅没有能力偿还,所以儿臣请求陛下,对除了五舅之外的所有赵家人都从轻发落。” 东陵帝望着他。 许安泽解释道:“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陛下。每一个家族里都有蛀虫,大部分人都讨厌这种蛀虫,所以一有机会把蛀虫杀死,他们会毫不犹豫。” “所以,赵毅就是这次的牺牲品?”东陵帝若有所思。 许安泽道:“赵家人也不是全都放,在外人眼里,陛下还是一个大义灭亲的好皇帝。” “在外人眼里,你也是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太子。你母后也是一位大义灭亲的好母后。”东陵帝道,“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是吗?” 许安泽颔首不言。 东陵帝向他身边站着的何宣看去:“这位就是你詹士府新来的詹士?” 许安泽回答:“是。” 何宣抬起身子,抱拳一礼:“微臣东宫詹士府詹士,何宣,拜见陛下。” “这个主意,是你给他出的?”东陵帝望着何宣。 何宣俯身一拜:“太子早有悔过之心,只是奈何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身不由己,才酿成今天这种局面。” 东陵帝望着许安泽,这个与自己一直执政了八年的太子。抛开父子的关系不谈,他们是亲密的敌人,也是最亲密的战友。 很明显,在这的三个人都清楚在朝堂里只有利益之上的原则,没有人可以一直是朋友,也没有人会一直是敌人。 在督战北境这件事上,东陵帝明显更倾向于与太子、与赵家合作。 何宣猜得一点都没错,东陵帝不信任太子,也不会完全信任许安归。 或者说,坐在那个位置上,是不可能百分之百的信任一个人。 权御山河 第237节 只要有思虑,只要有怀疑,任何细微的事情,任何可以触动王权的事情,都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 “许安归去过东宫?”东陵帝没有给出任何回答,看向许安泽。 许安泽蹙眉,抬眸:“这是我要向陛下说的第二件事。郭若雪滑胎在东宫休养,是我……打掉的。安王妃跟许安归……是来探望太子妃的。” “你?”东陵帝显然有些震惊,身子微微一动,但是却是意料之中,他蹙眉问道:“为什么?!” “那是一个意外。”许安泽眼眸微红,“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她怀孕,隐瞒了所有人。” “御医院也不知道?”东陵帝问道。 许安泽道:“她以坐胎不稳为由,让御医院不要擅自给上殿上报这个消息。” 东陵帝垂下眼眸,沉思良久:“就这样罢,让御医院继续保持缄默。郭若雪,你负责安抚。孤,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是……”许安泽低声回道。 东陵帝又想到什么,问道:“郭若水去看过她姐姐,为什么到现在郭府都不知道郭若雪滑胎的事情?” 许安泽道:“大约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回郭府说这件事吧……” 许安泽的情绪一直都不高,东陵帝看得出来他其实很伤心,他甚少有这种直接把情绪表露在外的时候。 东陵帝看了一眼何宣,又看了看许安泽道:“你回去罢,剩下的事情交给三司处理。他们会看着办的。” 许安泽又是一叩首,缓缓站起身来:“儿臣告退。” 许安泽走了之后,东陵帝没有立即起身,他又端起手边的茶盏,茗了一口。邹庆走过来,候在身后。 东陵帝道:“他找到了一个好谋士。” 邹庆抬眸看了看许安泽离去的背影道:“陛下说的是何詹士吗?” 东陵帝点头。 * 出了花园,许安泽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方才东陵帝没有说赦免赵家的罪行,但是也没有说赵家罪无可恕,也就是说,赵家的事情,他已经全权交给许安泽自己的处理了。 三司法办,意思就是按照东陵的国法进行处置。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里面有两处是他的掌控,大理寺这次不负责审理案子,也就是说,大理寺在案子中的职责,与御史台无异,只负责监督。 所以这件事,还是要去找刑部尚书,盛明州。 今日朝堂之上,他说交由三司法办,许安归没有反对,也就是说,许安归默认要留下赵家稳定北方官场。所以在这场谈判里面,何宣这一计既说服了许安归,也说服了东陵帝,让赵家在这件本无可能逃脱的事情上,活了下来! 许安泽微微侧目,看着站在他斜后方的何宣。 何宣仿佛没有察觉许安泽在看他一般,静静地跟在许安泽的身后。 两人快步向东宫走去。 刚进东宫,许安泽就听见东宫正殿外面传来廷杖的声音,许多宫女内官被打地连连求饶。许安泽走过去,看见赵皇后与惠妃带着一干人等坐在东宫正殿廊檐下,看着行刑。 “太子殿下到——” 所有下人听见许安泽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转身向许安泽行礼。 许安泽走到赵皇后身边,微微欠身:“母后,这是为何?” 赵皇后睨了一眼身边的惠妃,道:“东宫的下人们不懂事,我帮你管教管教。” 许安泽大概是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他现在没有空管,只能点点头道:“有劳母后费心了。儿臣还有些事,就不多留了。” “你去忙你的罢。”赵皇后知道许安泽最近在为赵家跑前跑后,也不留他。 惠妃在一边一哂,道:“太子殿下心真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视若无睹。不知道郭太师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许安泽眼眸微眯,看向惠妃:“我的岳丈想什么,怎么惠妃比我更清楚?难不成这种子虚乌有的流言,我要闹到郭府去,下解府的脸子?” 惠妃动了动喉咙,终究是没有说话。 许安泽深深地看了一眼惠妃,甩袖离去。 许安泽这是笃定了惠妃不会把这件事传给解和,郭若雪滑胎的事情固然是他许安泽不对,但流言里终究有许安桐的事情。惠妃不会把这件事闹大,甚至都不会闹到东陵帝那里去。不然,这会就不是赵皇后与她在这里责罚东宫的下人们了。 许安泽在前朝或许不如许安归机警,但是后宫这些小伎俩,他还是看得清楚。 东宫书房里,盛明州一下朝就候在里面,他坐在书桌前左边那一排椅子的正中间,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着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那块青石板砖。 许安泽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发愣。 何宣轻咳了一声,道:“盛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盛明州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朝着许安泽一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许安泽走向书桌前,坐下道:“你们都坐罢,元宝,奉茶。” 许安泽看向盛明州,说道:“我方才去见了陛下说了赵家的事情,陛下说交给三司法办,这件事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元宝从外面进来,身后的内官端了三盏茶,分别放在了三个人的面前,然后退了下去。 盛明州眼睛发愣,额头一直有汗。 何宣看出来盛明州有些不对劲,问道:“盛大人,您身体不舒服?” 盛明州连忙把额头的汗擦了擦,摇头,他面向许安泽,跪下一拜:“殿下,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微臣自己的决定,与殿下无关。微臣只求……只求殿下到时候一定要保微臣一命。微臣……微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许安泽疑惑地看向何宣,何宣蹙眉看向盛明州。 很明显,盛明州这番话,好像是在回答许安泽的话,又好像是在说别的事情。 盛明州说罢又连着给许安泽行了一个三跪九叩大礼。 许安泽更是疑惑了:“你这是何故?” 盛明州摇头,只道:“微臣一定会尽心全力维护太子殿下。微臣这就去办。” 说罢盛明州站了起来,退着出了东宫书房。 许安泽看向何宣:“盛明州有点不正常?” 何宣点点头,望着门口若有所思:“他确实不太正常。” “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许安泽蹙眉思索着。 何宣摇头:“盛大人是殿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不会害殿下,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只是他说这话,怕是要出事……但,似乎……他准备只牺牲他自己。” 单凭盛明州反常表现,何宣也猜不出来盛明州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可以肯定,他不敢背叛东宫,因为他背叛了东宫,只会死得更惨。 * 百晓从北境回来,跟着许安归一起回到了兵部新翻修的官署。 兵部官署门口换了两个新的石狮子,门楣也用新木整修一新,门口有皇宫禁卫军戍卫。 禁卫军看见许安归回来,纷纷侧身颔首。 百晓打量着新翻修的官署,感慨道:“工部这是花了大价钱给兵部官署翻修一新啊……” 许安归不置可否:“追回来北境贪墨的银子最后都会冲入国库,给兵部花点小钱翻修下,兵部就会更卖力的干活。” “那是工部李大人会做事。”百晓笑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官署,官署里面只有江狄与石武在。 “殿下,兵部的人呢?”百晓有些惊奇。 许安归道:“给他们派了任务,有的去详细绘制边境线地图,有的去找民间能人来设计兵器,有的去推行军田制……总归是都有事做。” 江狄看见百晓,便放下手中的书册,走过来抱拳道:“百主事回来了。” 百晓抱拳:“江侍郎,石将军。” 石武走过来一把搂住百晓:“兄弟们知道你今天回来,特地摆了接风酒,百主事一定要赏脸。” 百晓虽然是一介书生,可身子却不弱,他自从成为许安归账下的军师,每日也是寅时三刻起身去跑早操。石武一身硬肉压在他的身上,他倒也担得起。 百晓扛着石武石块一般的胳膊,笑道:“我本来想着回王府洗一洗,换一身衣裳。” “哎,”石武连忙道,“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不讲究这么多!喝了回去洗也是一样的!” 百晓知道兵部的人都习武,性情豪爽,便也不推辞,道:“行,晚上我随你们一起去。” 江狄看向许安归:“殿下也一同来罢?” “我……” 许安归昨夜在官署赶写今天的奏折,一夜未归,想着今天事少,抽空回府里看看。昨日与季凉不欢而散,他今日做事总是心不在焉。 石武见许安归没应当即道:“殿下,您可不能不去啊!我们这群糙老爷们今晚上可是头一遭要一起去赏一赏风雅的!免得那些文官老嫌弃我们兵部的人没文化。我们这群人里面只有殿下懂这个,不去给我们提点提点,出了丑可怎么办?” “你们要去哪里?”许安归问道。 石武一脸神秘道:“不能说不能说,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许安归本来是不想去的,一听他们要去什么风雅之地,怕这群武夫跟上次一样,喝醉了闹事,喝酒这事只有他能镇住,便点点头:“好。” 石武见许安归答应了,连忙跑去兵部官署边上校场上去喊人,晚上一起去喝酒。 江狄手上有些事情,便继续去忙自己的了。 百晓看向许安归,低声道:“今日早朝,陛下要把这次贪墨的官员交给三司处理,殿下没有阻拦。” 许安归嗯了一声:“没什么好阻拦。这次北境大乱,需要人来镇住北境大局。太子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若他聪明,我们可以成为战友。” 百晓不能理解:“为什么殿下会接受这种说辞?难道您忘记了这些年他们在北境军饷上贪墨了多少钱,让北境军吃了多少苦,让我们与乌族对峙的时候又失了多少先机?” “我没忘。”许安归走向自己的案牍,“正是因为没忘记,所以需要他们。” “为什么?”百晓明显有些激动,“我与秋侍卫冒着生命危险,替殿下取回这些账簿,眼看着就能让他们定罪了,眼看着就能把这一块腐肉剜掉了,殿下却心慈手软了?!” 许安归看向百晓,缓缓道:“这件事,是我与季公子一起商定的。我们都认为这么做对于我们日后北伐是有好处的。” “季公子?!”百晓更不理解了,“为什么?在我离开许都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让殿下与太子化干戈为玉帛?” 许安归站起身,走到百晓身边,低声道:“因为有一个问题,我们解决不了,如果你能解决,我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让赵皇后倒台。” “什么?” “若,北境五姓真的全部拔除,之后,谁能稳定住北境官场?”许安归侧目睨着百晓。 百晓张了张嘴,许多名字在百晓的脑海中过了一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停留。他环抱双手,低着头,来回踱步,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权御山河 第238节 “殿下与季公子都没想出来答案……”百晓气性消了很多,“我自然也想不到。所以说这步棋,是殿下与公子没有办法的办法?” 许安归缓缓地点头:“但凡在朝堂上,我有一丝一毫的势力,我都不会在这件事上跟许安泽妥协。二哥或许不喜欢我,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赵家在后面掣肘北境战事。执政八年,他深知乌族的强大。我在北境的时候,没有大的战事,他不阻止,是因为他觉得,我有能力解决。但其实你想一下,我们每每与乌族周旋的时候,粮草虽然差些,总还没有断过。他只是想让我吃苦头,并没有想真的舍弃北境军的防线。” 百晓道:“太子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许安归笑了:“与太子而言,我也不是。我们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太子已经不能成为我们的目标了。” 百晓蹙眉,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许安归这句话。 * 睡了一觉之后,宁弘发热已经退了,就连之前的轻咳也好了许多。 他坐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喝药。 自从薛灿搬入季府之后,府上的人对于吃药这种事虽然很排斥,但是都还是按照薛灿的要求做了。 宁弘抿了一口药,苦得没有词语可以形容了。 薛灿则是一脸兴奋地看着宁弘。 宁弘看向薛灿:“薛神医,我必须把这个,喝了吗?” 薛灿看着他,用眼神回答,你说呢? 宁弘深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然后抓起几颗蜜饯塞入嘴里,鼓鼓地说道:“薛神医,我能提个意见吗?” 薛灿把宁弘的手拉过来,给他诊脉。 宁弘小心翼翼地说:“我建议您稍微重视下药的味道……” “为什么?”薛灿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就……比一般的药苦上许多……很难下咽。”宁弘轻声回道。 薛灿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个死丫头说你着急走,我才试着用了新药方,放心吧,除了你没人吃过这药。” “……” 宁弘心里直打鼓,还没给人试过的药,就敢给他试?他正在考虑以后随身带一个大夫,不麻烦薛灿了。 枭雨推着季凉从外面进来,季凉看他一脸苦色就想笑:“感觉怎么样?” 宁弘讪讪一笑:“良药苦口……” 季凉知道薛灿行医风格,连她自己都被他折腾的够呛,更何况是宁弘。 薛灿一直在自己低声嘀咕:“嗯……看来就是这样了。”忽然站起身,向自己的药庐走过去。 宁弘看着薛灿离去,道:“薛神医一直都这样?” 季凉点头:“心无旁骛。” “好吧……”宁弘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净房,里面传来悉悉索索地换衣服的声音,“公子,来找我有事?” “额……”季凉正在想要怎么说。 宁弘随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袍,从里面出来,坐在妆台前面,自己把头发挽起来,随便找了个木棍把头发固定住。有侍女进来给他送热水,让他洗脸。 “你有办法把温琴赎出来吧?”季凉问道。 宁弘把洗脸的手帕放了下来,问道:“清音阁的温琴姑娘?” 第257章 赎身 ◇ ◎红颜好找,知己难寻。◎ “嗯。” 宁弘动作变慢了下来, 似乎是在思索可行性,他道:“温琴姑娘已经二十岁了,年纪不算小了, 可这一行吃的是风雅饭,二十岁正当琴技巅峰。许多人, 可以为了这一口风雅, 可以一掷千金。” 宁弘这话再明显不过了,温琴是清音阁的摇钱树。清音阁的老板不会轻易放人的。 “需要很多银子吗?”季凉若有所思。 宁弘回过神, 笑了笑:“这不是钱的问题。清音阁的老板并不缺钱,她开清音阁,也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已。” 季凉轻叹了一声:“我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时间去藏息阁查清音阁的底细,就随便许诺了寒期起……替温琴姑娘赎身,很难办是吧?” 宁弘看向季凉:“是寒掌事喜欢温琴姑娘?” 季凉点点头。 “公子有事先去忙罢, ”宁弘低头, “这件事, 容我想想。” “好。” 季凉不打扰他,示意枭雨推她去书房。 书房的书桌上就放了一封今日早朝的信封。 自寒期起进入藏息阁之后, 送到季凉这里的细碎的消息就变少了。很多时候是寒期起看过一遍之后,筛选了重要的信息,才递交过来。 甚至有些时候,他把许多前后没有关联的信息整合在一起, 重新写了一份这件事前因后果才交过来。 寒期起确实是个人才, 他进入藏息阁,帮季凉省了不少查看消息的功夫。让她有时间喘口气, 修养自己的腿。 枭雨把季凉推到书桌前, 季凉拿起信封, 拆开,认真地阅读。 早朝之上发生的事情,上面写得很详细。与她已经知道的情报没有什么出入。 “咚咚”门口传来扣门的声音。 季凉头也没抬道:“进来。” 一个小厮手上拿着一些信封放在了季凉的桌子上,然后退了出去。 季凉放下手中的信封,去看桌上的信封,消息来源全部来自于宫里。寒期起不太愿意揣摩朝堂,所有消息只要是出自于宫里,他都会让人原封不动的送过来。 季凉拆开一个个信封,里面写到—— 赵皇后与惠妃处罚了东宫伺候内官与侍女。 盛明州去东宫找了太子,出来的时候满头是汗。 太子下朝之后,带着何宣去御花园找了东陵帝,屏退了全部的人。 …… 季凉看完之后,闭上了眼睛,向后靠了靠,重新整合了这些信息。 盛明州大限将至,他自己感觉到了,但还是想挣扎一下。所以他是去找太子说最后的遗言。 赵皇后与惠妃联手压住了流传在后宫的流言蜚语,宫里的人打算把郭若雪流传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的。 太子去找东陵帝,屏退了所有的人…… 这个很有意思。 他们明明势同水火,但是东陵帝与太子说话的时候,还是需要躲着人说。东陵帝为什么会一反常态? 季凉想了半天,又拿起最后一封信,她注意到这次太子是带着何宣去拜见东陵帝的…… 是为了确保自己替赵家求情万无一失? 从朝堂上的消息来看,东陵帝其实是默许了太子在这件事情上做手脚,三司会审。这事压根就没经过大理寺,是刑部审的。最后定罪阶段也是刑部的事情,与大理寺并没有关系。他们只负责与御史台一起复核量刑即可。 所以,从一开始,东陵帝就没想要把赵家全部铲除? 季凉想到这里骤然睁开眼睛,这么说,东陵帝其实已经开始忌惮许安归的势力了吗? 不太妙…… 不太好…… 季凉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公子……”宁弘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季凉回过神来看向书房门口。 季凉坐直了身子:“怎么?” “我们,去接温琴罢。”宁弘走进来,面目温和地望着季凉。 “什么时候?”季凉问。 “傍晚的时候。”宁弘道。 “好。”季凉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看宁弘。 宁弘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凉,可季凉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退了出去。 * 晚霞如锦带一般在天边铺开,宁弘、季凉带着凌乐与枭雨坐了一辆宽大的马车,从季府周围的院子出发。 季凉问枭雨:“郭府的人还在门口监视吗?” 枭雨点头:“一直都有人看着。” “郭怀禀那个老头还真沉得住气。”季凉不得不服郭怀禀这以不变应万变的性子。 若是寒期起那里查不出什么,恐怕她也很难让郭怀禀上钩。 季凉在思考,要不要让郭怀禀知道郭若雪因为太子滑胎的事情。季凉一旦进入自己的思考时间,就不会关注周围的事情。 马车外的喧哗,她一点都听不到。 枭雨关注点从季凉身上挪向马车里的其他人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今天的宁弘是稍微打扮过才出门的。 他特地把这几日奔波回许都,在季府养病养出来的青胡茬给修掉了。不仅如此,他还修了额前的碎发,他额前的所有头发连同后面的头发都一起被白玉冠束在一起,从头顶高高垂下。这副模样,即显得他干练又有几丝风流的韵味。 五月的许都,开始变得闷热,宁弘选了里面选了一件淡绿为底的绢绸长袍,袍子上用翠绿的纱线绣着竹叶,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纱绫,深绿色的腰带上坠了一个白色锦缎缝制的驱虫的香囊,手上拿了一把折扇,折扇有荷叶荷花,旁边还配了一首诗。 整个人里里外外看上去都清爽无比。 枭雨甚少看见宁弘对自己的穿着有要求,他在季府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拿一根木簪把头发挽在一处,衣裳也只是穿轻盈的棉纱。 今日这样一番打扮,明显是用了心思。 宁弘一直低着头,目光有些缥缈。 枭雨蹙眉,难不成宁弘是因为要跟公子出门,才特地打扮了一番? 权御山河 第239节 枭雨想着又觉得不对,以前宁弘也跟公子出门,可他从没有这么用心的打扮自己。若不是打扮给公子看的,那便是打扮给别的姑娘看的。 真是稀奇了,宁弘居然还有在意的姑娘? 一路上很是安静,季凉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情,用手撑着头,望着马车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睛确没有焦点。 直到枭雨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身来。 宁弘带着季凉从马车上下来,他们前面一个古雅的楼阁上面写着三个字“清音阁”。 站在门外,就能够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琴声。 季凉善琴,只是听一段,就知道这清音阁里的姑娘确实非等闲之辈。 宁弘先进了清音阁,随后枭雨才推着季凉进去。清音阁立即有一位淡雅的女子走了过来,带着点点笑意:“宁公子这是带着朋友来的?” 宁弘点头:“是。这位是我朋友,季公子。”说完这句话,宁弘又看向季凉,“这位就是清音阁的老板,清音姑娘。” 季凉有些惊讶:“清音阁的老板,居然这么年轻!” 清音笑了,说道:“哪有,我也二十有三,尚未成婚。”清音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向宁弘。 宁弘正看着清音阁正中的舞台上,那位弹琴的姑娘,没有注意清音正在看他。 季凉顺着清音的目光,这才发现,宁弘今日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应该是他刻意打扮出来的。 清音见宁弘望着台上的女子出神,道:“宁公子与季公子是来听琴,还是来看舞的?” 宁弘收回目光:“我这位朋友善琴,可惜体弱,这段时日才好些,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久闻温琴姑娘大名,便想来听一听。” 清音笑道:“既然是宁公子的朋友,我自然会好好招待。二位先上二楼的雅间罢,过一会清音阁一楼要被人包场,下面不宜有客。” “好。”宁弘率先上了楼。 季凉则是坐的人力梯上的二楼。不得不说,许景挚让许都所有的营业场所全部都要有斜坡或者是人力梯这一做法,简直是造福了像季凉这种腿不方便的人。 季凉忽然想到,许景挚现在已经不需要坐轮椅了。 不,不对。 他八年前就有了断腿的决心,即便是他断了一条腿,他也可以依靠拐杖走路,他为什么非要如此大动干戈让许都所有的营业场所都要有斜坡或者是人力梯呢? 难道…… 季凉心往下沉了沉,难道他从一开始让许都所有的地方都修斜坡,是为了……方便她? 可,他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许都呢!? 季凉不敢再想下去,越想觉得自己欠许景挚的越多,越想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许景挚对她的好意。 清音给他们安排的雅间是一楼舞台正对面的房间,从这里就能看见一楼舞台上的表演,这间房间若是关上门窗,又可以把楼下的吵杂声屏蔽,可以说是雅间的上上座。 清音阁的一切都布置的非常文雅。 房间里到处可见古董字画,每一个房间里都放了一把古琴。古琴周围摆放的矮桌,是供客人听琴的位置。 宁弘看了一眼,请季凉坐在靠窗的位置。 季凉低声道:“今日是你来与清老板谈事,我坐在上面……不合适吧?” 宁弘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在我心里,公子就是我主子。” “宁弘!”季凉厉声呵斥,“切莫再这么说了!” 宁弘不说话,却是执意要季凉坐过去。 季凉甚少见他这么坚持,便站起身来,自己坐在正位的方向,身后是能一眼看见一楼舞台的窗户。 宁弘在季凉身旁的桌椅落座,颔首道:“一会,我与清音说什么,公子只管听着便是。凌乐与枭雨也过来坐吧。” 凌乐道:“我站着。” 枭雨想了想,走到季凉的右边矮桌坐下。 没多久,清音便带着一位女子扣门而入。 季凉看去,那女子生得清秀,却长得不艳,怀里抱着一把琵琶,颜色质朴,她站在那里,就跟一个古色古香的物件一样,足够让人生出赏玩的心思。 清音进来看见季凉坐在主位上,便知道季凉在宁弘心中的地位,这位小公子,恐是宁弘重要的合作伙伴。 清音带着那女子福了福身子:“季公子,宁公子这位便是我们清音阁的温琴姑娘了。” 温琴抱着琵琶,微微颔首。 宁弘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随便弹一曲,让季公子听一听罢。” 温琴在屋子正中的椅子坐下,想了会道:“奴给各位弹一首《阳春白雪》。” 说罢温琴便勾挑起势,而琵琶的声音便如珠子落盘一般蹦出。 琴声一出,便从整个清音阁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就连楼下的人也能听见,纷纷抬头寻找琴声出处。随后温琴变幻指法,用连续的轮指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连续不断,让人心旷神怡。 季凉闭上眼睛,听着琴音,好似沉浸其中。 一曲终,温琴起身,向各位听客行礼。 季凉双手轻拍,哑声道:“温琴姑娘这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实在让我佩服。” 温琴淡淡地回道:“不敢当。” 季凉闭上眼睛好似还在回味方才那一曲,她道:“姑娘第一段‘起’得极好,用推拉、勾挑等指法,奏出全曲的主体,扣人心弦。第二、三段的‘承’,则是风摆荷花动,一轮明月升,好一副春江花月夜。第三段姑娘的轮指如鱼得水,可见功底深厚。这第四、第五、第六段,则是玉版参禅,铁策板声,道院琴声陆续而出,极大丰富了这曲子的意境。四、五段,姑娘用了拍、绞等指法,第六段则用了连续的泛音,曲子听来倒别有一番情趣。这第六段,看似容易,实则是整首曲子最难得地方。因为是纯粹写景的地方,能看见人的踪迹,听见风吟,能看见湖水拍岸,这一段节奏时快时慢,完全靠姑娘意念理解掌控,姑娘一指间能让在下看到这么多景物,实数姑娘琴技高超。第七段“合”,为东皋鹤鸣,这里用了一连串的扫弦,把曲子推向高潮,再圆满的画上句号。” 清音与温琴没想到这位看似瘦弱的公子,居然可以点评出温琴这曲子的亮点,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手法、难处。 可见是个行家。 来这里消遣的人多数都不是行家,那些公子阔少来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有格调,能撑得起他们风流才子的名号。 但让他们在曲后点评曲子,却也经常露拙。 琴娘们都只是会心一笑,并不说破。久而久之,琴娘们知道来听曲的人也不是什么好货,便也不勤奋练了。 但是,许都人多,富贵人家也多,到底是有些内行,愿意真正赏品曲子。来这里多半都会点温琴姑娘弹曲,那些人因为惜音,往往比那些来装牌面的人,给得赏银更多。 温琴见季凉是真心懂琴,不似外面那般纨绔子弟一般,脸上的表情便也柔和了许多,她又福了福身子:“季公子谬赞了,不过是公子不嫌弃温琴琴技鄙陋,抬举温琴罢了。” 季凉笑了:“姑娘之才,堪得此赞,又何必妄自菲薄?姑娘坐吧,随便弹些曲子来听。” 清音见季凉一直望着温琴,便知道季凉今日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温琴。季公子带上宁弘来,今日所想恐怕也不仅仅是来听琴的。 清音端着茶壶,坐在宁弘的身边,能闻见宁弘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的味道。清音甚是喜欢这种味道,栀子花白,从不染尘世。 “宁公子。”清音拿着茶壶,给宁弘倒茶。 宁弘连忙伸手接过茶壶:“不敢劳清姑娘大驾,我自己来。” 宁弘去拿茶壶的把柄,碰触到清音的手,清音心中一颤,手上的茶壶竟然掉落在席子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宁弘与清音一身衣摆。 “啊!”清音见状,连连拿出手帕去替宁弘擦身上的热水,“没烫到宁公子吧!?” 宁弘摇头:“没有,没有。” 温琴也停了手中的琴,把身上的帕子也拿出来,替宁弘擦拭。 季凉道:“车上带的有衣服,你去换一身罢?” 宁弘点点头看向清音:“借你换衣间一用。” 凌乐见状便立即下楼去给宁弘拿衣服。 清音有些为难之色,却还是点点头,引着宁弘出去。 温琴留下把席子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又把洒在上面的茶叶捡了起来,交给门外的侍女,这才回来,低声道:“对不住公子,让公子虚惊一场。” 季凉微笑着望着她:“温琴姑娘喜欢寒期起吗?” 温琴一愣,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季凉,脸面瞬间涨得通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季凉见她受了惊,连忙道:“温琴姑娘别误会,我今日来,其实是替寒掌事把你从这里赎出去。他自知配不上你,只托我让你从这里出去,还你身契,让你自由。你若不愿意,我不强求。” 温琴低着头,害羞道:“寒掌事人很好,何来配不上之说……” 季凉本就是试探温琴口风,不想她竟然对寒期起评价这么高,不由得觉得好奇,问道:“温琴姑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娘明说。我欠寒掌事一个很大的人情,他托我之事,我不推辞。可我不明白,姑娘为何这般维护寒掌事。据我所知,寒掌事可不懂姑娘手中的琴。” 温琴抬眸,眼里温情四溢:“寒掌事不懂琴,可他懂人心。他不像公子一样能听出琴声里那么多门道,但是他能听出我心中苦闷。奴在清音阁十多年,自小就以琴为伴,所有的客人来这里都只想听我的琴,却从未有人听过我的人,我的心。寒掌事……是第一个问奴,为什么这么忧郁,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苦闷的人。琴声本就源自于内心,能听琴声的行家不少,可能听到心声的……目前为止,奴只遇见他一个。” 季凉点头,到此她才算明白为什么温琴会与寒期起有这么一段情愫。 “你不介意他大你十多岁?”季凉又问。 温琴摇头:“红颜好找,知己难寻。即便是他大我几轮,能窥见我心,我亦会倾心。” “好,”季凉终于是放心了,“有姑娘这话,今日季某无论如何都会带姑娘出去。姑娘同我一起稍坐片刻,等等宁公子的消息罢。” * 清音领着宁弘出了雅阁,便停住了。 宁弘垂目看着清音:“怎么?” “宁公子,”清音道,“今日晚上有人包场,眼下所有的琴娘都在衣间里打扮。不能在一楼的客人都挪到了二楼,眼下清音阁也没地方给宁公子换衣裳。” 宁弘沉了沉目光,没有说话。 清音继续道:“若公子不嫌弃,只能委屈公子,用我房里的换衣间……” 宁弘微微蹙眉:“我用姑娘的房间,传出去,恐有损姑娘名誉。” 清音连忙道:“我的屋子在后院,没有客人会去的。” 宁弘抿了抿唇,凌乐已经拿了衣服上来。宁弘走过去接过衣服,低声道:“你进去罢。” 凌乐睨了清音一眼,也不多话,便进了屋子。 宁弘转身,道:“既然姑娘大方,我也不推辞了,姑娘带路罢。” 清音颔首,引着宁弘从二楼偏门而出,有一个楼梯直到后院地面,后院左右两边有两条道。站在楼梯上看,右边的院子里还养着许多十岁出头的女子,还在练琴。 清音带着宁弘走的是左边的道,穿过园门,来到另外一处院子,才看见坐落在院子西南角的一处宅子。好似是把隔壁靠里面的宅子买了下来,打通了连着清音阁。 宁弘这是平生第一次进入女子的闺阁,自然心跳不自觉得加快了些。 清音推开房门,点起三盏烛火,套上罩子,拿了一盏放入净房里,道:“宁公子请吧。” 宁弘走过去,把手上的衣服一一搭载屏风之上,走到屏风后的净房里。 清音也跟了进来,伸手要替宁弘解衣服,宁弘拿住清音的手:“我自己来。” 权御山河 第240节 一盏灯放在侧面,宁弘只能看见清音的侧脸,清音半张脸漏出难以让人抗拒的柔情来。 “公子的衣服是我弄脏的,自然是我伺候公子换衣裳。”清音低声说着,低语声仿佛有一种魅惑,让宁弘不自觉地松了手,任由她去解他的衣衫。 第258章 情债 ◇ ◎他要学会告别。◎ 清音微笑着, 站在宁弘的身前,慢慢地解着宁弘腰带,双手环抱着宁弘的腰身, 身子若有若无地贴向宁弘。 宁弘一动不动垂目看着清音。 清音道:“那位季公子,是宁公子的贵客?” “你怎么知道?”宁弘低声问道。 清音笑了:“做我们这一行的, 最需要的就是眼力, 宁公子请那公子上座,自然是在宁公子心里顶重要的人才可以如此。” 宁弘没有说话, 清音已经把他的腰带解下来了,搭在屏风之上。 清音又开始解宁弘腋下的衣绳:“我看季公子是看上温琴了……不,是早就看上温琴了,所以带着宁公子来,想要让宁公子跟我说几句好话,好把温琴赎出去。” 宁弘道:“多少银子?我替季公子出了。” 清音已经解开了宁弘衣衫, 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身子贴在了他的身上, 仰着头,一只手抬着宁弘下巴:“宁公子知道的, 我不缺银子。” 宁弘依旧一动不动,任由她依着他。 清音见宁弘依然没有动作,便把他的长袍连同外衣一直褪了下来,伸手去解宁弘的里衣。 “宁公子与我打交道的时间不算短, ”清音解开宁弘的上衣, 用指尖撩开宁弘里衣,“难道不知道我一直……一直爱慕着宁公子?” 宁弘眼眸微眯, 岿然不动。 清音见宁弘不答, 便又去解自己的衣裳, 一层一层的衣裳滑落在地,她的声音也如衣裳一般柔软轻盈:“宁公子今年二十有六了,而我也二十三岁了。你未娶,我未嫁,宁公子不妨考虑考虑我们俩的婚事?” “婚事?”宁弘冷声道,“不过一个琴女,你便要我把你明媒正娶,抬回去?” 清音道:“那不是一个琴女的事情,是你对朋友承诺的事情。宁公子是商贾,自然明白商场之上商誉胜过一切。你在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清心寡欲。从不会与任何一个女子独处,你答应来我这里,不就是知道我喜欢你,给我机会向你表白吗?” 清音把身最后一件衣服落下:“宁公子很会看人,知道用银钱没有办法赎走温琴,便准备用自己来弥补我……不是吗?” 宁弘蹙眉。 清音牵起宁弘的手,把他引向床沿。 那些被光笼罩的曲线,在宁弘这种血气方刚的男子看来,是那么的诱人。 清音让宁弘坐在床沿,自己轻轻地坐在他的膝头,提起他的下巴:“娶我吧。我不会觊觎你手上的财产,也不会阻挠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走商,可以在任何地方养你喜欢的女子,我只想成为你的妻,嫁给你。以上所言,我都可以写下亲笔手书,签字画押,以示对你的绝对的爱慕与忠诚。” 清音捧着宁弘的头,红唇缓缓落下:“宁弘,娶我罢……我爱你。” 忽然宁弘伸手,扶住了清音的肩膀,阻止她再靠近他。 清音一愣,随后明白了什么,当即就站起身来,坐到了一边,用卑微到尘埃的语气说道:“宁公子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娶我回去做个妾室……不,通房也可以,只要我能在公子身边。” 宁弘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清音的身上:“你不该这么自轻自贱。” 清音瞬间眼泪就落下来了:“是谁?是谁住在了你的心里?让所有人都进不去半分?让你独守二十六年的贞渝?” 宁弘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谁,只是我现在还不想。” “你撒谎!”清音嘶声道,“你方才看着我的眼神,明明是看着别人。你有反应,你是一个男子你怎么会不想?你只是不想跟我,你害怕背叛,你害怕让她知道了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清音的声音宛若一双手,把宁弘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片一片地剥离了出来。 这些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就这么展现在他眼前。 “是,”宁弘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背叛。最少现在她还没有真正属于谁的时候,我不能背叛她!除非哪天,我亲眼看见她或者听见她承认,否则,我永远都不会死心!” 清音的眼泪宛若决堤的黄河,再也止不住的淌下。她抓紧了宁弘披在他身上的衣衫,原来他心里真的有人,原来他真的是个君子,原来那些在商界流传他不喜欢女子,那句话是假的。 原来他守身如玉,只是为了她在没有退路的时候,能够想到他。 他有喜欢的女子,只是在那个女子面前,他与她一样卑微到尘埃里,不敢明说。 清音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宁弘已经起身去了净房,自己换了衣裳。 等他再从净房出来的时候,清音披着他的衣服,抱着腿,坐在床沿上埋头哭泣。 她明明是那么美丽明艳的一个人,在他面前竟然显得这样弱小而自卑。 他望着清音,仿佛看到了他自己,心中生出一种恻隐。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床边,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清音,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几年。等我看着她有了归宿,那时你未嫁,我未娶,我就十里红妆把你抬回去……好吗?” 清音满眼通红地抬起头,望着他。 宁弘笑如夏风,和和煦煦:“我若不能得到成全,成全你也好。” 宁弘伸出小拇指:“我宁弘商场的商誉极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是一个近乎于水中月的虚幻誓言,可到底还是让清音心中燃起一丝丝希望。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宁弘,用带有鼻音的软糯声音,道:“我等你。” 宁弘轻叹一声:“我的朋友真的很喜欢温琴姑娘……” “我放了她。”清音拉紧了衣裳,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替寒期起求温琴姑娘的吧?宁公子的朋友,便是我清音的朋友,我信宁公子的品行。有宁公子作保,我相信寒期起会对温琴好的。” “多谢。”宁弘从衣袖里掏出一沓银票,放在清音的身边,“这是我们替寒期起给的赎身的钱。你收着,不要拒绝,季公子不喜欢欠人人情。这人情,是我欠你的,我来日还。” “我等你。”清音又一次坚定的说道。 宁弘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起身离去。 宁弘回来的时候,合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清音姑娘怎么说?”季凉看宁弘回来,坐直了身子问道。 枭雨察觉出宁弘脸色不对,当即拉了一下季凉,然后摇了摇头。 季凉这才看见宁弘脸色苍白,又问:“宁弘,你怎么了?不舒服?” 宁弘缓了好一会,才仰起头,摆手:“谈好了。温琴姑娘可以跟我们回去了,清音去找温琴姑娘的身契,一会就送过来。” 季凉注意到宁弘唤清音的是名字,当即心下了然。 也好,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人照顾,有人让他牵挂着,总比一直在外飘荡着好。 忽然,一楼传来一片吵杂声,季凉回头看去,只见许多武将穿着打扮的人从外面进来,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大声毫不避讳,引得二楼在雅间的客人们纷纷侧目,关上了窗子。 人群之后,她一眼就看见了张放在人群里,出类拔萃的脸。 百晓跟着,大约是兵部武将们给百晓接风洗尘。 这一波人进来,到一楼坐定,才又有一个人,进了来,身上带着一把纯黑色的佩剑。 季凉身子一动,不自觉得靠向窗户。 秋薄显然没有想到许安归也在这里,他进来第一件事便是走到许安归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许安归点点头,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让秋薄坐在了他的身边。 清音阁的桌子很长,长到足以坐下两个人在一桌。 百晓坐在旁边的桌子,而许安归却请秋薄坐在了他的身边,看来许安归与秋薄之间,师兄弟的情谊不算是淡薄了,还有坐在一起说话的余地。 楼下中央舞台上,已经开始有琴女陆续坐定。有琴女坐在古琴前,有琴女坐着抱着琵琶,有女子把笛子横在嘴边,有女子把萧竖在胸前,后排摆着大鼓。 这是清音阁最出名的群奏。 今日楼下坐的都是武将,于是开场,便起了个《十面埋伏》的曲儿。 那些武将虽然不懂听曲,可这排场一拉开,许多乐器在一起合奏,这恢弘庞大的起势瞬间就凸显出来,让在座的所有武官都为之一振,随即热血沸腾。 这里面编排了战场之上激励将士杀敌的大鼓,随着鼓点与曲儿越来越快,一群吵杂的莽夫们竟也静下心来,认真品着这曲子所传达的意境。 许安归抿了一口茶,低声道:“这些时日,师兄真是辛苦了。” 秋薄微微颔首:“殿下,哪里的话……本就是为了朝廷。” “师兄身上没有受伤罢?”许安归道,“听说黑市杀手榜上,师兄与百晓的项上人头已经高达万两黄金。” “遇过几次暗杀,”秋薄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腌萝卜,“还好来人知道惜命,没叫我拔出月影。” 许安归笑了:“师兄这差事办得好,恐怕在父亲那里很快就要升官了。” 秋薄回道:“微臣已官居三品,再升也不到哪里去了。陛下最多会赏些金银财帛之类的。” “哦。不然,我帮师兄寻一门亲事,”许安归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知道师兄意下如何?” 秋薄眯了眯眼睛:“她与你圆房了?” 许安归手一顿,又把茶杯放下了:“与你何干?” “呵。”秋薄冷笑一声,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们都没圆房,说明她根本就没打算当你王妃一辈子,你又何苦这么着急要给我指婚? 许安归倒是觉得有趣,秋薄当初在温泉馆被他诈出来季凉的真实身份,这才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就已经不吃他这套了。 他这个师兄很是聪明,不然北寰将军也不会选他当北寰大公子与小姐的陪读。 一曲毕,武将们纷纷鼓掌喝彩,二楼原本闭上的窗子也都打开,并且丢下一些赏钱,在台子边上,算是打赏给这些琴娘的。 许安归正坐在季凉阁楼的正下方,他自然是看不见季凉在二楼。 季凉也不想与他见面,便也没出声。 倒是百晓坐在侧面,无意间扫了一眼许安归楼上的窗户,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季凉。他起身来到许安归身边,低声道:“季公子在二楼。” 许安归当即就明白季凉是在他正上方的阁楼里。 百晓道:“我既然见到了,就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许安归道:“请她下来听曲。无论你用什么法子。” 百晓点头,退出了宴席,上了二楼,来到季凉雅阁门外扣门:“季公子,是我,百晓。” 季凉暗道,这百晓眼睛怎么这么好用?一下就看见她在二楼? 凌乐看了看季凉,见她没说话,便自顾自地去开了门。 权御山河 第241节 百晓进门看见凌乐,屋里坐着一男子,一戴着面具的女子,还有一个琴女,就知道季凉来这里是有事,问道:“季公子,在这里的事,可是忙完了?若是忙完了,殿下请您下去一起听曲。” 季凉蹙眉:“我还有事。就不去了,替我谢谢殿下好意。” 百晓笑了,看向凌乐:“凌小公子,季公子可还有事?” 凌乐如实回答:“没事了。” “凌乐!” 季凉没想到百晓也是个坏东西,果然跟许安归在一起的人,就没有学不坏的。他都开始学会欺负老实人,知道问话找老实人问。 就在这时,清音拿着温琴的身契,从外面进来,见屋里多了一个人,不免有些疑惑。但是她的目光看向宁弘的时候,多了几分羞怯。宁弘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季凉顿时觉得这屋里全都是闲杂人等,当即道:“枭雨你送温琴姑娘回去,凌乐跟我下去。” “公子!”宁弘想要说什么。 季凉连忙摆手,一副我全都懂的模样,连忙拉着凌乐示意他赶快推她走。 枭雨忍住笑意,走过去,对温琴道:“温琴姑娘,我送你去安置。”然后也带着温琴离开了二楼。 百晓见宁弘一言难尽,当即明白了什么,立即做了一礼,退出门去,帮宁弘把门给合了起来。 清音回过味来,捂嘴笑道:“宁公子这些朋友,还当真是朋友。” 宁弘则很是无语,道:“他们大约是误会了什么……我明日去找他们说清楚,免得污了姑娘的声誉。” 清音淡笑着看向宁弘:“你……不用紧张,我们俩既然把事说开了,我便知道分寸。我不勉强宁公子,但公子也别躲着我。” 说着清音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合上,自己坐到琴案边,摸了摸琴:“我让厨房给宁公子备了晚膳,公子在我这里用膳罢?我弹一曲给公子听?” 宁弘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宁弘知道清音喜欢他。 从他踏入清音阁第一次,他就知道清音喜欢他。 因为喜欢他,所以等着他。他不娶,她便不嫁。 只要他从外面回到许都,无论是在哪里,清音总是差人去给他送一些小玩意。有时候是一根玉做的小毛笔,有时候是一个装墨的小盒子。 宁弘习惯了商场上的礼尚往来,清音给他送一些小礼物,他便经常把自己的商业伙伴带到清音阁来,照顾清音的生意。 宁弘知道清音的心思,从不肯与她独处,甚至都没有与她认真地说过几句话。 今日季凉来找他,说到了温琴姑娘,他便知道他迟早要与清音对峙一场。温琴姑娘不能用钱赎买,却可以用他来赎。 他在屋里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己来赎买温琴。 他知道有秋薄、有许安归在,他的想法都是奢望,所以他从来都不想情爱这些事情。可真的有人把这件事刨出来,让他面对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他透过清音,看到了他自己。 他做不到让自己不难过,却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少一个难过的人。他总是要成婚的,季凉总是也要有自己的生活的。 他不是她的良人,可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她给了他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不能再奢求她再多了。 或许,从这里开始,逐渐学会与她辞别,才是最好的结局。 * 季凉从楼上下来,在边上看了一会。 那个安静地坐在许安归右侧,放在一众武将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人,应该是兵部侍郎江狄吧? 坐在江狄身边,说话很大声,一杯一杯酒毫无顾忌地往下灌的人,身材魁梧的男子应该就是石武。石武现在与百晓一样,领的是兵部主事的职责。 坐在石武右边桌子上,一丝不苟行礼敬酒、礼数教得极好的,大约是陈礼纪的大公子陈平。跟他坐在一起与他有六分相似,说话不拘小节,年少气盛的大概是陈礼纪的小儿子陈松。陈家是军门世家世袭,只忠于陛下。所以八年前,能逃过那次浩劫。 季凉略微看了一下,今日这里坐着的几乎都是现在在兵部当职的武官,或者是他们平时要好的同僚。 藏息阁建立这些官员人事档案的时候,都附有画像。季凉只是略微看一眼,便能认出个七七八八。 这时,百晓从楼上下来,跟过来道:“季公子跟我来吧。” 季凉转眼看向坐在人群正中间的许安归,他正低头酌着小酒,听着台子上琴娘们的演奏。 凌乐见季凉没说话,便把季凉推到了许安归的身边。 秋薄侧身看去,心中一怔,连忙站起身来,想要下意识地行礼。 季凉看向他,轻轻摇头:“这位公子,我姓季。” 秋薄看着季凉这一身男子装扮,便明白了她今日的身份不是安王妃。但他还是自觉地退到了边上,跟百晓坐在了一起。 季凉看着许安归,那日他俩吵架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许安归坐着一动不动,他肯定是生气的,自打他出生以来,恐怕就没人敢跟他吵架。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他淡漠的侧脸看得出来,气还没消。 季凉不知道要怎么化解这种尴尬,近来也没什么事情想要跟许安归商量的。 她看向身后的凌乐:“回府。” 凌乐点点头,正要推季凉走,许安归伸手拉住了季凉的扶手:“坐下来喝几杯,一会我送你回去。” 季凉低声道:“我在吃药,忌酒。” 许安归道:“那就吃些菜。” 季凉又道:“这些菜都是凉的,我吃不了。” 许安归倏地站起身,来到季凉身边,弯腰把她从轮椅上抱下了来。季凉惊得去看周围的人,果然看见周围的武将皆是一副惊愕的模样。 “安王殿下!”季凉抓住许安归的衣服,低声吼道,“你注意下影响!” 许安归才不管她,直接把她放在了自己身边,季凉羞得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端坐好,去看周围的人。只见所有武官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什么。 许安归把轮椅上的毯子拿下来,盖在她腿上,自己才盘腿坐了下去。 石武最是没心眼没心思的一个,看见许安归这么对待这样一位公子,趁着酒劲,朗声问道:“殿下,这公子是您的什么人?” 江狄连忙在桌下踹了石武一脚,让他闭嘴。 石武疑惑。 许安归睨了季凉一眼,回道:“这位是最近来许都养病的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相信在座的一定有认识她的。刚好她今日也在这里,我便请她下来与各位一起热闹热闹。” “公子季凉?!” “南泽暮云峰上的那位?” “这些年困住东陵军队的那个军师?”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季凉侧着头,满脸不高兴。 许安归从旁边拿来一个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低声道:“这个是热的,你可以喝。” “非要我来做什么?”季凉蹙眉。 “这些人,你迟早都是要以季凉的身份见的。”许安归把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早见,早培养感情。” 从外人的视角看去,许安归这是趴在季凉的耳边说悄悄话,两人关系甚是亲密。 之前御史台参许安归私德不检,大约指得就是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前方周末万字大章,超长告白。 第259章 万灵冢 ◇ ◎这是我替他们建的。我喜欢你。◎ 在座的武将都是直男, 很是不理解许安归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男子。今日看到许安归对这小公子却是举止言行都不一样,便不由得信了许安归成婚似乎是为了掩盖他有龙阳之好。 一时间议论声更大了。 “我可还没说要成为你的幕僚!”季凉不满许安归擅自帮她做决定,向一边侧去。 许安归伸手把她腰肢揽住, 继续在她耳边低语:“你是看初家女儿跟我说话,不开心了?” 季凉不语。 许安归继续道:“你是怕初郎中在前朝得力, 我会因此高看初家女儿一眼?” 季凉不答, 只是伸手去掰许安归的胳膊:“你、放手。” “就这点事,你就跟我置气, 准备一直都不回去了?”许安归的胳膊跟铁块一样坚硬,季凉怎么可能掰得动? 忽然一道破空的声音向他袭来,许安归下意识地松了手,一颗花生掉落在地上。 秋薄望着许安归,仿佛是在用眼神告诉他,她不愿意, 你就不要强迫她了。 季凉趁机向一旁靠了靠, 离许安归有一人远。 许安归不悦地回望秋, 好像在说,我们两口子的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 秋薄眼眸睁得更大了,睨了一眼季凉,又看回许安归,好像是在说, 她现在的身份可不是你安王妃, 我若强行带走她,你拦不住。 许安归看着秋薄挑衅的目光, 周身三丈立即泛出杀气, 身后镇东一直抱着的月芒剑发出底鸣。 秋薄毫不露怯, 把手按在月影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安归,月影剑也发出无端的嗡鸣声。 在场的武官虽多,可他们不修心法也不修剑术,能看出来两人剑拔弩张的只有凌乐。凌乐能看见两人周身的杀气在一丈之地已经开始相互拼杀,堂内无风,头发却已经在微微浮动。 “咳……” 凌乐轻咳一声,先是看向许安归,他缓缓把手放在腰间,然后看向秋薄。 凌乐在暗示:你们若要打,我奉陪。 许安归与秋薄两人一起转头,不再看对方。 场中回荡的杀气,瞬间消散。 百晓虽然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看出来许安归与秋薄两人见面开始就不怎么对付,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他只能端起酒杯,看向季凉,化解尴尬道:“季公子,我敬你一杯,公子以茶代酒,随意便是。” 季凉端起茶盏:“谢谢。”小茗了一口。 江狄旧闻季凉大名,如今看见真人怎么能放弃,他也起身,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权御山河 第242节 季凉道:“我身子弱,不能饮酒。” 江狄盘腿坐在季凉身边,道:“无妨,季公子喝茶便是。”然后一饮而下。 季凉喝了一口茶,看江狄坐下来,问道:“江侍郎是有事问我?” 江狄笑了:“公子好灵通的消息,我还没自我介绍,公子就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季凉微微一愣,颔首道:“在座的人,我大约认识一大半。” “难怪殿下看重公子,”江狄道,“公子不在朝中,却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季凉颔首笑了笑,不再回话。 石武见江狄来与季凉搭话,自己也拿着酒杯过来挤在两人中间,伸手就要去搂着季凉的肩膀,许安归蹙眉,把季凉拉到自己怀里,瞪着石武。 石武这才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就是想跟季公子喝个酒……” 许安归这才意识到,这帮武夫,行事没大没小,季凉一个女子在这中间确实不好。于是一把捞起季凉,把她放在轮椅上,道:“诸位慢慢喝,我送季公子回去。” 说罢便推着季凉出了清音阁。 许安归与季凉前脚出门,秋薄也站起身来,向各位辞别,说道:“明日我还要御前当早差,不宜久留……各位玩得尽兴。” 在座各位多数都已经喝得停不下来,舞台上琴声与下面划拳喝酒的声音几乎要把清音阁掀翻了天。好像也没几个人听见秋薄说话。 百晓离秋薄最近,转身道:“秋侍卫当差要紧,你回吧。” 秋薄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清音阁。 他出了门,看见季凉的马车已经行出了一段距离。清音阁的小厮把秋薄的马牵过来,秋薄翻身上马,远远地跟着季凉的马车。 马车上季凉低头侧目,看着车帘一晃一晃。许安归坐在一边,看着她,道:“还在生我气呢?” “没有。”季凉不承认。 许安归看她一脸冷漠的样子觉得好笑,他把她轮椅转过来,面对着他:“还说没有,马车都快被你酸散架了。” “我们彼此彼此罢。”季凉不看许安归。 “你既然去找我,为何不出声?”许安归问她。 季凉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北境军饷案,初郎中一直披星戴月帮你整理账目。你有心善待初家女儿,她难得有机会找你说话,你没躲……我没有那么不识趣。” “这么大方,还生气?”许安归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季凉因为这件事生气,心情格外得好,“你当初帮我纳妾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天?” 季凉抬眸看向他,看他一脸戏虐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自己给他招的祸水,现在还要跟他发脾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以后,让苏青在王府待着罢。”季凉转了目光,“我搬出来。各归各位。” 许安归看她这样,笑得更开心了,把她轮椅拉过来,把她的脸硬掰过来:“你若是担心她们成日成日的色.诱我,我随你搬出去住如何?” “搬……哪?”季凉瞪着眼睛盯着他。 许安归道:“你住季府我就住你隔壁的温泉馆。” 季凉抬眸道:“御史台本就参你有龙阳之好,你这不是给他们机会攻讦你。况且朝中那些人,哪个不是因为女儿在你府中,才对你的事情格外上心,你现在搬出来,不就是等同于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女儿没兴趣吗?那以后……” 许安归笑着,看着季凉自相矛盾的说辞。 季凉发觉他在笑话她,瞬间就闭了嘴。 许安归握住她的手:“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季凉想要抽走,许安归不让她抽走。 季凉道:“都没有。” “我以为我这些时日已经把的心意表达的很清楚了。”许安归目光落在季凉的脸上。 “……” 季凉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许安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跟我回府,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嗯?” 季凉只觉得许安归不坏好意,不想理他:“王府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去过的?不去。” 许安归道:“你从未去过王府后面的校场,不是吗?” 季凉微微一愣,确实,她从未去过王府后面的校场。那里都是安王府的亲兵训练的地方,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不好随便出入。 许安归脸上没有了戏虐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 他是认真地在与她说话,没有任何玩笑成分。 季凉动了动唇,把许多话都咽进了肚子,只道:“今日很晚了,明日罢。” 季凉想要缩回手,但是许安归却死死地拉住了她——他不想她再躲避他了,所以有些事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随我来吧,迟早都是要给你看的。”许安归牵着季凉的手,目光诚恳。 季凉仰望着他,有一种知道他想说什么预感,她不敢回应,也不敢去想。 “许安归……我……”季凉正在思索要怎么拒绝他。 许安归望着她的眼眸里有一池秋水,潋滟而温润,仿佛现下五月的天,有一种繁盛的气息:“相信我。” 季凉蹙着眉,终究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月华如水,长街寂静。 马车终于是到了季府,季凉从马车上下来,让枭雨去通知苏青,她要回府了。 秋薄隐在街角,看见了季凉在王府之外的府邸。看见月光下季府的牌子,原来她的府邸是在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 也好,适合她静养。 秋薄当即勒马,转身往回秋府。 * 季凉换回了女装,跟着许安归坐在马车之上,从安王府的侧门而入。 他拉着她,沿着外围的回廊,向后面的校场走去。 这一路上,回廊曲折,草木丛生,这一切的一切似乎与季凉记忆中的某些细节不断的重合。临近校场那片上操的屋舍横在安王府内院与校场中间。 她很是熟悉这种建筑。 一股无法言说的动然,如墨滴进入清水一般,骤然扩大。她的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望着这些屋舍,忍不住提起了长裙,快步走向校场之内。 正是府兵们上晚操的时候,校场里的士兵赤膊跑圈,喊着统一的口号。 她望着北面的马厩,南面的箭靶,西面的木人阵。 更早一些的画面不断在季凉的脑中出现消失,与整个校场的细节完全重合。一种无法自抑的悲伤宛若泉眼一般不断的喷涌。 她已经抑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悲伤,缓缓地蹲了下去,埋头一动不动。 许安归早就知道会这样,可他不敢轻易上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季凉心中所想,他怕她会怨怼于他。 绕圈跑的府兵跑到许安归的面前,想要张嘴喊,许安归把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噤声。 众人看见安王妃蹲在许安归身边,一脸诧异之色,面面相觑之后,便继续跑圈去了。 季凉蹲在地上有半柱香的时间,而后缓缓站起,眼眸通红地问许安归:“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许安归道:“从识破你的用意开始,大约是上慕云峰找你的时候。” 季凉转头望向他,眼底有无限惊讶。 竟然是那么早的时候?! 这也难怪,他把安王府选在的北寰府的旧址之上。 这里由工部重新翻修,外院的构造与北寰府及其相似,却因为增加了许多庭院花草围绕,季凉竟然没有看出这里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若不是今日来到校场,这里的一分一毫许安归都没有动过,全部保持了原状。以她八年未归的时限,许都样貌大改,她根本不可能认出这就是北寰府的遗址。 他原来早就带她回了家,回到了她与父亲母亲哥哥一起住过的地方。 许安归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牵着她,走在前面,季凉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好像在她的记忆深处,也有过这样一段画面——一个少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石砌的回廊,穿越层层树荫。那个少年的脸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不清,可这幅宛若神明降世一般的身形却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白衣胜雪,回眸流光。 笑颜明净,话语轻柔。 是了,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这样一位忽然闯进来,却又消失不见的神明之子,被记忆的尘埃掩盖,却从没有消失。 仿佛一道风,吹散了那些灰尘,让她脑中久远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许安归,我们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季凉跟着许安归,问道。 许安归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了校场一角。 他伸手摸了摸窗棂,只听见“卡啦啦”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而后墙边便立即出现了一道矮门,矮门里瞬间传出一道阴风,吹得季凉一怔。 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许安归,抱住了他的胳膊:“这里是哪里?” 许安归低声道:“灵冢。” 灵冢?! 季凉立即就反应过来,丢开许安归的胳膊,自顾自地钻了进去了。进入这个灵冢的楼梯向下,极其幽深。 许安归在外面吩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若……”他的话没有说完,镇东镇西却已经全部单膝跪了下去,满眼的悲伤。 许安归深深地看了一眼镇东镇西:“这是我欠他们的,若是我一人能还清楚,那便是积德。” “主子!” 镇东镇西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许安归低头便跟着季凉钻了进去,旁边的墙壁上有火把,许安归取下来用火折子点着,举在季凉的头顶上,为她照亮前方的楼梯。 这好像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冥梯,从下面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呜咽之声,仿佛是亡魂的叹息与哭泣。 火把昏黄的微光,把整个甬道照的昏黄,看上去,这像是一条黄泉路,令人窒息。 季凉下了许久的楼梯,腿有些软,她右腿快用不上力了。只能停下,歇一歇。 权御山河 第243节 许安归低声道:“我背你下去吧?” “还有多远?”季凉问。 “没几步了。”许安归回答。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向下移动。 这条下沉的甬道明显是新挖的,台阶下的泥土还显新黄。 最后一个转弯,楼梯消失。 季凉猛然发现前方有光在闪烁,她快步向前,冲到了那片光晕里。 遇光的那一瞬,季凉拿起衣袖,遮了些许光芒,眼眸微眯。待她习惯了眼前的光亮的时候,她才缓缓把衣袖放下,光明之后的模样,就这样完整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惊在原地,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许安归说这里是灵冢。 不,这里应该是万灵冢! 在东陵帝国武将中有一种说法——人死后若是灵位前有烛火相伴,那么灵魂死的地方再遥远,都会魂归故里。 所以东陵的武将死后,不一定要有尸身,但是一定要有灵位供奉。在灵位之前,一定要有长明灯,引魂回归。 早些年东陵立国,战事不断。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面目全非。为了让这些将士魂有归所,便建立了灵冢,燃长明灯,只要有人念着,有人供着他们的牌位,他们的灵魂,就一定会归来! 现在在季凉眼前的,就是一排排的灵位,自下而上整齐地排列着,直达天光的尽头。那些灵位用乌木打造,呈现出一片黝黑的宁静。 灵位前的长明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好似已经招来了魂一般,一闪一闪地宛如眼睛在窥看着天地。 这些灵魂,望着自己脚下站着的渺小的人。 这不是密室,好似是一座塔。 从下往上看去,望不到顶。 这里祭奠着上万人的牌位,实为万灵冢。 季凉仰着头,缓缓踱步到沉入地下的万灵冢,心中有无垠的悲怆如狂风一般肆意。 那些在她梦里魂牵梦绕的画面又重新一一闪现回来。 八年前,朝东门外那场大火与万灵冢前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哭喊与哀嚎声随着煌煌火炎一起,直上云霄,把许都整个黑夜都照得血红。 季凉的心口,似有一把大锤,正在死命的捶着她已经被压瘪蹂.躏了无数次的心脏。 “你以为这样,就会获得他们的原谅吗?!” 季凉骤然回头,满眼闪烁着灯火,眼眸通红,一字一句地质问许安归,仿佛在替那些灵魂开口。 许安归走向那些长明灯的中央,撩开衣袍,缓缓跪在中央的软垫之上,他仰头望着环绕在他周围的长明灯与灵位回道:“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又何须他们原谅?在我眼里,无论他们多么的欲念深陷,他们都是我东陵开国功臣。我们皇家应该给他们一个灵位,应该给他们正名。” 季凉无力地冷笑两声,而后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许安归,踉跄地靠向入口的门庭。 她站不稳,只能倚着墙,悲愤地喊道:“正名?你说得轻巧!亡者已逝,你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让这些人复活吗?!” 许安归微微侧目,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你这般咆哮悲愤,能让他们复活吗?事情已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为他们做点事,好叫生者欣慰。” “生者欣慰……哈哈哈……生不如死,为何要生?!”季凉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你早就猜到我是谁,你早就猜到了我是谁!所以你才肯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地来哄我!许安归,你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吗?!你是在祈求我身后的人们,原谅你吗?!” 许安归转过身,正跪在地上,望着季凉:“是。” “朝东门不是你做的,为何是你跟我们道歉?!”季凉擦了擦脸上的泪,缓缓站直了身子,眸光犀利,眼中带刀,“当年是谁做了刽子手屠杀军门,谁就应该跪在万灵冢向我们的家人祈求原谅!” 许安归明亮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季凉,他缓缓地出声:“好。” 季凉没有想到许安归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总以为皇室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如许安泽那般薄情寡恩,所以她才谋划了一开始的去灵山计划,向许安归兜售智谋。 只要她对许安归的作用足够大,大到可以让他完成他心中所愿,她就可以用另外一件事来与他交换。 她助他一统中土,而他要帮她替朝东门事件的将门翻案。 她谋划了八年的计划,在这一刻全线崩塌。 因为许安归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谁,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这些时日,他跟她说的那些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另有所指! 许安归望着季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同意。只要能消除你心中的怨恨。” 季凉蹙眉,不做声。 许安归从身侧取下月芒剑,双手托起:“我……甚至可以以死谢罪。” 季凉抬眸,看见许安归手上那把剑的时候,有一股邪火从心海深处只涌上脑门。 她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许安归,从他手上拿过月芒剑,仓啷一声,银剑出鞘,剑刃笔直地放在许安归的脖颈之上,冷然道:“你们许家本就该死!你们本就应该向这些替你们许家打下江山的人谢罪!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许安归没有回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他宽大的喉结与脖颈,一副安然受死的样子。 季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许安归缓缓张口:“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你不再怨恨。我不反抗。我已经跟镇东镇西交代过,今日若我死在这里,他们会护送你们出许都——远离这里,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脸许久,想要辩清楚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曾经,她无意中触碰到许安归脖颈的时候,许安归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护着自己的要害。 现在他把他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她的剑芒之下,这表明,他是真的想以死谢罪。 季凉心跳如雷,周围幽风在她的指尖穿行,好像无数双手覆在了上面,推着她的手,一寸一寸递进。 许多细碎的画面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她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少年骑马奔出许都,一路向北。 看见了他在朝堂之上替他们辩驳的身影。 看见了他八年戍边所吃的那些苦。 看见了他毫不反抗,跪在万灵冢里,仰头求死的模样。 “当”的一声,月芒剑落地。 季凉的手怎么也握不住月芒剑。 他是认真的,他是认真的想用死来谢罪! 可她早就弥足深陷,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回身,不再看他:“我不会让你死的。在‘朝东门’没有翻案之前,你们都没有资格死!” 这话说得隐忍,许安归心中却是一暖,无论他们之间是否横亘着如天堑一般的血海深仇,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放不下他。 许安归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走向季凉,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好,我这条命,留给你。若是你,随时可以来取。只要你对我,再无心结。” 季凉身子微微前倾,蹙眉道:“许安归……你不必如此。” 许安归把头靠近季凉的耳畔,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我只是不想你继续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与你拜天地之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我说我会护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北寰洛。我那日在季府说的那些话也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是北寰洛,所以想与你在一起。” “为何?”季凉不懂,“你……” “我喜欢你。”许安归不等季凉说完便抢先说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季凉蹙眉,又重新问出了之前那句话:“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对吗?” 许安归把她转过来,替她拭去眼帘上的泪水,轻笑道:“十三年前的那场宫宴上。你撞进了我的怀里。” 自从那场火灾之后,季凉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很多时候,她只能重回旧地的,看着熟悉的事物时候,回想起一些片段。 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一个宛若神明的干净少年笑顔让周围所有的花儿都黯然失色。 可后面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许安归见她一脸疑惑的模样,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季凉抿了抿唇:“那场火灾之后……我的记忆有损。” 许安归轻叹一声,把她轻轻地揽入怀里:“对不起,让你承受了那样的无妄之灾。之前我遇刺的时候,那贼人放火烧车,你走不动也是因为那场火灾之后,你畏火对吗?” 季凉把头顶在许安归的胸口嗯了一声。 许安归摸着她的头发:“在那之前我只是猜测,直到那天,我才确定,你就是北寰洛。你若是想不起来了,就不要想了,我告诉你……十三年前你进宫来,是因为皇爷爷的生辰。在那之前,你的父亲,北寰将军在南泽收复了江南最后一个仓储,彻底断绝了南泽北伐的希望。那一场仗打得极巧,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就拿下了江南最后一个粮食要地。皇爷爷大喜,特许北寰阖府来宫里参加宫宴。” 许安归讲到这里,十三年前,她进宫朝圣的记忆便清晰了起来。 是了,那一天她与哥哥、父亲、母亲盛装出行,由凤栖门入宫。 年仅六岁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稀少的头发,在头顶扎了两个丸子,丸子上绑了与身上衣服颜色一样的流苏。 从来没有穿过宫装的北寰洛不断地扭捏着身子,拉着父亲的手撒娇道:“父亲,父亲,洛儿不想穿这身衣裳,裙子好长,不方便跑动!” 北寰府大公子,季凉的亲哥哥北寰羽那年十三岁,已经跟着北寰将军在沙场上出征两年,此时此刻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冷哼妹妹道:“你就是平日里太过散漫,成日里跟着秋薄打混,哪里是一副小姐的模样。” 北寰洛蹙眉,鼓着嘴,抬起一脚直接踩在北寰羽的脚上,恨恨道:“要你管!”然后跑到北寰将军的身后躲了起来。 北寰羽猝不及防地被妹妹踩了一脚,当即就失了风度,操起在军营里训练的架势,扬手要打北寰洛。 北寰将军自然是要护着自己的小女儿,连忙拉住北寰羽,让北寰洛快跑。 北寰洛头也不回地朝着一处草木繁盛的园子跑去。 “哎!”北寰夫人还没有拉住北寰洛,她就一溜烟的没影了。 北寰夫人有些埋怨看向北寰翎:“这小妮子让你惯得越来越没规矩。这里是皇宫,也当是在家里胡闹?跑丢了可怎么办?” 北寰翎倒是满不在乎道:“随她去吧,她那个性子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你一起,不作妖才是怪事。皇宫里到处都有内官宫女看着,丢不了的。让她自己去玩罢,玩累了,自然就老实了。陛下知道洛儿的性子,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北寰夫人知道北寰洛性子野,让她在一个新地方一直跟着他们,是不可能的。 只是叹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多言。 北寰洛一边跑一边拎着裙子,哈哈大笑。 她看见一处水池上有假山,当即就把鹅黄色的小裙子塞进了腰里,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假山。骑马一般坐在假山最高处,望着整个花园。 “好大啊……”北寰洛自言自语,“比我们北寰将军府的花园还大!” 她四处看着,忽然看见对面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孩子,也跟她一样爬上了高处。 那孩子一看就不是爬高的老手,他畏首畏尾地死死地抱着树枝,踩着假山往高处爬。 北寰洛蹙起小小的眉头,心中暗道:那人是谁?为什么不会爬树,还要上树?难不成是他的风筝挂在了树上?洛儿这么会爬树,不如去帮帮他罢! 权御山河 第244节 想到这里北寰洛立即从假山上挪了挪,找了个草垛繁茂的地方跳了下来。 她跑过去,看见了许景挚,于是有了许景挚假摔的谋划。 她一边回头看着许景挚摔下来的地方,一边跑着去找宫里的人。 忽然她撞到什么人,一头栽进了那人的怀里。 北寰洛仰头,看见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眉宇清秀,眼睛浑圆地望着她。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时候的北寰洛还不知道好看的男孩子应该长的哪副模样,她只是揉了揉额头,傻乎乎地笑了笑。 少年低头看着她,好看的眉宇便蹙到了一起,低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北寰洛刚要说什么,却看见这个白衣少年是一个人,当即又闭上了嘴巴。 许景挚告诉她,去找南边宫里的内官,他们一般都是一群人在一起,这个人是一个人明显不是许景挚要找的人。 一定不能找错人,这许景挚交代又交代的事情。 北寰洛后退了几步,从白衣少年的怀里退了出来,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白衣少年觉得有趣,反问她:“那你又是谁?” 北寰洛刚要回答,忽然想起来这是在皇宫,好像是一个不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这少年长得白净,莫不是宫里的小公公?问了她的名字准备回禀给皇帝陛下? 北寰洛耳边瞬间便出现了北寰羽的恐吓之声——若是你再不听话,就让宫里的内官把你抓住,丢到池塘里去喂鱼! 北寰洛不想被喂鱼,于是用胖乎乎的手捂住了嘴,呜呜道:“我才不说。” “噗。” 那白衣少年见到北寰洛这么呆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那少年一笑,仿佛这花园里的所有花都变得黯淡了许多,只有他的笑容里有花的模样,绝艳无比。 北寰洛惊了,放下手,说道:“你可真好看。” 那白衣少年似是也惊了,立即收了笑,耳根爬上了红晕。 少年绝世的笑容早就让北寰洛忘记了北寰羽说话的话,她围着白衣少年转了一圈,把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说道:“明明笑起来挺好看,为什么要板着脸?有人欠了你很多钱吗?” 白衣少年微微颔首,垂目想了一会道:“你是北寰洛?” 北寰洛惊讶地张开了嘴:“呀!神仙小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白衣少年听见这样的称呼,再也绷不住,笑得更加灿烂:“你都说我是神仙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了。” 北寰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那,神仙小哥哥可以跟我一起来帮忙呀!” “帮什么?”白衣少年问道。 北寰洛指着湖水对面的假山道:“那里有人需要帮忙!我要找人去帮他!” 白衣少年回头望了望北寰洛手指的方向,低头想了想,便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找人帮忙。” 北寰洛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搭在了白衣少年的手上。少年纤细好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胖乎乎的手。 两人沿着回廊,一前一后的走着,在那个相仿的回廊上,仿佛跨越了十多年的时光,两人又被重新安排在了一起,重演了儿时的那一幕。 季凉终于想起来了,是的,儿时,她确实见过许安归。 那个记忆里的白衣少年,就是他。 只有他才有那种绝艳、让人过目难忘的笑容。 季凉仰头望着许安归:“你哄我。那是我不过六岁,你怎么会是那总见过一面便会记住我的人?” 许安归道:“我在战场军营里见过你。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便知道那个在军营里拿着小木剑追着秋薄砍的少年,就是那时撞在我面前的小姑娘。你在军营里,一直穿的都是男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子……那日我见过你穿女装的样子,便记住了。那次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而我却见过你很多次了。许多次战场的军营里,其实我都与你同在。只是你从未看向我……那时候,你的眼里,大约只有师兄一人吧。” 听见许安归提到秋薄,季凉心便是一抽:“他是我儿时的玩伴,很是照顾我。” “我知道。”许安归眼眸微低,“他也是我的师兄。” 许安归望着季凉,摸着她的脸,轻声问道:“现在,我再问你,你后悔吗?” 季凉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许安归道:“现在我已把我知道的有关于你的一切,告诉了你……现在,即便你选择离开,我也不会勉强。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希望你安好。告诉我,你后悔吗?跟我一起进入囹圄之中,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师兄一直对你有情,你若后悔了,我可以送你们出许都。剩下的事,让我来解决。” 季凉垂下眼睑:“郭太师不开口,东陵帝与太子是不会告诉你那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忘记的事情太多。若我走了,你要如何与郭太师周旋?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一个人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应付吗?若你死了,我们准备了八年的计划,不就毁于一旦了吗?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出许都……” 季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许安归的怀抱,垂首道:“许安归,这万灵冢已经让我知道了你的决心。我也有我的决心……那条路,无人可以与我并行。我不能安好,却希望我身边的人安好。 季凉眼神黯淡了下去,在她心中,一直有一个信念,那个信念就是让这里漂泊的灵魂,魂有家归。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怕自己这副身子拖不到朝东门翻案,更怕翻案了以后心中长城崩塌之时,便是自己撒手人寰之日。 第260章 许诺 ◇ ◎我许安归这一生,许你一人,永生不弃。◎ 若是她的感情注定是不能长久的事情, 那她为什么要再拖一个人跟着她一起去走一趟忘川? 季凉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好似要逃离一般:“这样的我,无法回应你们给与我的任何感情。” 许安归蹙眉, 追过去,拉住季凉的手:“北寰洛, 这不像你!儿时的你纵马驰骋在军营里, 肆意大笑,从未有过畏惧。我的前半生从未有过那般随性的时刻, 从那时起,我向往你、崇拜你、甚至……爱慕你,为何你现在是这副模样?!” 季凉猛地抬头,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不断地摇头:“许安归,北寰洛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她死在了朝东门的那场大火里!她活不下来,她所有的亲人, 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季凉!不是北寰洛……我不是……” 季凉泣不成声地向后退缩, 缓缓地跪坐在地上, 她的手死死地被许安归拉住,她的头埋在胳膊里, 人越缩越小。 许安归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然后镇痛传遍全身。 一阵阴风扫过万灵冢,冢里的烛火一起闪动,整个灵冢变得忽明忽暗。 许安归单膝跪下, 把季凉拉入怀里。 他要怎么慰籍这个心灵已死的女子?若不是万不得已, 谁愿意舍弃自己的姓名,成为另外一个人?若不是万不得已, 谁愿意隐姓埋名, 收敛锋芒, 成为另外一个人?若是万不得已,谁愿意隐忍八年,成为另外一个人归来?! 他神往的、那个放肆欢笑驰骋的女子,被自己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杀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哭出来便好了,哭出来便好了。” 此时此刻,许安归除了向她道歉以外,再无其他的方法安抚。 自那场大火之后,除了被梦境魇醒,惊恐的眼睛里缀着几滴泪之外,她从来不曾像这样在人前痛哭过。 月卿心疼她的遭遇,总是时不时的落泪。 凌乐虽然从未哭过,可是她说过的事情、交给他的任务,他总是尽力帮她完成。 薛老神医更不必说,他长期游医在外,便是替她寻找更好的治疗方法。 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在为了她的腿而努力,她怎么能自怨自艾? 可是今日,许安归把她剥开了,揉透了,让她无路可退,她才不得不正视那个被她遗忘了八年的自己。 可,那个满目疮痍的自己,她又如何看得进去? 她的名字里,每一撇每一捺都流淌着鲜血,让她无法触碰,不敢想起。 许安归低头看着在他怀里痛哭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只能抱着她,任她哭得撕心裂肺。 “洛儿……给我个机会弥补你吧。许家欠你的、欠你们的,我会帮你们讨回来。”许安归蹙眉,对着怀里放声大哭的季凉,轻声低语,“从一开始你就只相信我一个人,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既然相信,不如就相信的彻底一些。把你的后半生交给我,我们……生死与共!” 季凉哭泣的声音减缓,她轻咳了两声,许安归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许久之后,季凉抬头,满眼泪光地望着许安归。 眼前这个明艳的男子,曾经对她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语,她只当是他的饵,从来不肯多想一句。 现在他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谁,他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殷勤之举都是因为她是北寰洛不是郭若水,季凉的心猛然一震。 她要相信他吗? 她要接受他么? 若是她拉着他一起走过那片无人之地之后,自己一人独自坠入地狱,丢下他一个人在现世。 他是否会恨她,怪她? 若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为何还要让他满心欢喜的期待? 可是,怎么办啊? 在她遇见许安归的那一刻,看见他的身影的时候,他便叩开了她的窗,越过了她的心防,带着她无法拒绝的明艳,跨入了她的世界。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只画笔,给她本来无色的世界染上了无比炫目的颜色。 因为他的剑,暮云峰上的竹叶苍翠欲滴。 因为他的笑,苍穹变得湛蓝无比。 因为他的眼,他眸中的自己也变得富有生气。 那一场大火,烧毁了她的所有,在她的心土之上只留下一片茫茫的焦灼。 而他却如春雨一般,缓缓滋润着她的心。纵然心野之上一直有烈火燃燃不绝,而他总可以给她带来雨润,让她心里留有一丝温暖与希望。 她还要拒绝他吗? 她要伸出手,牵住他,跟着他一起往前,相扶相依吗? 季凉抬头,望着满墙满眼的烛火,好似在寻求帮助。 那些烛火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做抉择。 季凉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相信我吗?” 许安归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季凉又道:“若你相信我,那日为何会因为宁弘,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许安归轻叹一口气,真是个记仇的小呆子。 他微微颔首,脸有绯红,用亲昵的语气回道:“傻子,即便是我,在爱慕的人面前,也会不自信。我怕我待你不够好,我怕你心中没有我。我现在问的是你,洛儿,无论你身后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抛开那些仇恨,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一滴眼泪从季凉的眼眸中惊落,她望着许安归许久,喃喃道:“我……不愿意。” 许安归吸进了一口气,刺得他的心生疼,他的眼眸中有光在闪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 权御山河 第245节 季凉坐起来,脸上有微红晕开,低声道:“我……不想与其他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我只想要一个一心一意之人。你的身份让你做不到这些……” 这话宛如一缕吹来的柔风,安抚着许安归的眸光,他歪着头,笑如烛火一般缥缈炫目。 “若这是你心中所愿,那我便为你洁身自好。”许安归低着头,把这句承诺送进季凉的嘴里,“我许安归这一生,只许你一人,永生不弃。” 季凉惊地睁大了双眼,眼睛里还有泪水,不断往下掉。 许安归吻着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唇。 好像要把自己的诺言一字一字地刻在她的身上一般。 “怎么我许你了,你还在掉眼泪?”许安归伸手抹去她眼睑上的泪,“别哭了,再哭眼睛就该肿了,让月卿知道了,又要训我。” 季凉自己揉了揉眼睛,止住了眼泪。 许安归一直看着她,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季凉不好意思地转了转身,侧过头去。 许安归望了望灵冢里的某个角落,站起身,把季凉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凉,起来。” 跪得太久,她本来就不方便活动的右腿已经麻了。 季凉艰难地依托着许安归手的力量,站了起来。 许安归想起凌乐上前搀扶她的动作格外娴熟,不由地心中一动,蹙眉问道:“我从未问过,你的身体……你的腿,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凉颔首,抿了抿嘴,不想说,可是许安归从一开始就对她坦诚相待,便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许久才道:“那次……受了些伤,身子大不如前。” 许安归忽然顿明——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许安归轻叹一声,有些埋怨道:“就是身子不好才要及时行乐,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季凉心中一暖,沉默了半晌,才继续道:“我体弱,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孕。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许安归只当是什么,毫不在意回道:“正巧,我也不怎么喜欢孩子。叽叽喳喳烦人得很。” 季凉不言。 他们这种情况,若是有了孩子,若是夺嫡失败,便是另外一场仇恨的开始。她这一生已经过的够辛苦了,又何必把这种不幸留给下一代? “来。”许安归牵着季凉,向着灵冢深处走去。 季凉不解地跟着:“做什么?” 许安归柔声道:“补上。” 季凉听不明白,只能跟着许安归继续往前走。 在灵冢的最深处,有三座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的灵位。那些灵牌周围有精细的雕纹,做工很是精细。 灵牌之上写着北寰翎、北寰羽、万溪逸。 许安归牵着季凉,一起跪在蒲团之上,说道:“之前我们行夫妻之礼,你的父亲,母亲,哥哥都没有看到,不算礼成。现在我带着你,重新向他们求娶你。你可愿意?” 季凉望向许安归,他满眼满脸的柔情与期待,望着她,低吟道:“遵从本心便是。” 季凉的手微微颤抖,许安归不在意她身子差,也不在意她能不能生育。他只想要她这个人,想在有限的时间里与她温存。 若这都不是爱情,那这世间还有什么爱情可以值得她期待? 许安归宛如神明一般,周围带着光,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驱走她身边的黑暗。 让她在无限的黑暗的深渊中看见了光明。 他就是她的神明,跟着他,黑暗退尽,再无畏惧。 季凉伸手,牵住许安归,轻声道:“我愿意。” 许安归轻笑转向灵位:“岳父,岳母,大哥你们可听见了,日后若她反悔,你们可一定要托梦给她。” 季凉略显害羞地低下头:“不害臊。” 许安归倒是不调笑:“你的身子一直是神医谷再给你调养,怎么还是这么虚弱?仔细想来,你平日里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要不要再寻一些人来给你看看?” 季凉摆手:“薛家都看不好的身子,还有谁能看好?我把公子季凉的身份放出来,也是想名正言顺地请薛灿进府帮我调养。薛老神医是没办法了,让我来许都,一定要找他师弟想想办法。” 两人既然把事情都说开了,季凉还是想多信任一些给许安归,但是她的身子事情一言难尽,她的腿到底也没有完全废掉。 还没有完全发生的事情,她不想让许安归多一份操心。 许安归摸了摸季凉耳边的软发:“原来这便是你一定要放出自己身份的原因。日后无论在哪里,身子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季凉从耳边拉下许安归的手:“好……” 许安归望着她,心中无比欢喜。她果然还是在意他的,只要她愿意跟他一起,无论她打算什么时候完完全全地接纳他,无论他们有没有孩子……此生无憾。 “主子。” 镇西的声音从灵冢门口传来。 许安归应了一声,镇西便稍微往前走了些距离,及有分寸地站在几丈远的地方说道:“赵惠在找王妃。” 季凉这才想起来,赵惠与她说的英国公送来寿礼请帖的事情。算算时日,若是他们要去赴宴,确实应该开始准备了。 许安归看向镇西,点头道:“知道了。你让她稍等片刻。” 镇西很是自觉地退出灵冢。 许安归问她:“赵惠来找你,可是因为英国公老公爷的寿辰?” “嗯。”季凉点点头,要起身,情绪波动太大,季凉的右腿最近又因为薛灿的药油,疼得厉害。她动了动身子,竟然没有起来。 许安归站起身来,道:“我抱你上去。” 季凉有些脸红:“我……其实挺重的。” 许安归蹲下,一只手伸到季凉的腋下,一只手伸到她的腿弯下,柔声道:“抱住我。” 季凉抿着嘴,双手环住许安归的脖子。 许安归轻轻用力,便把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季凉有些不好意思,把额头顶在许安归的脖子上。 许安归缓步向着灵冢的出口。 许安归边走边道:“我让戍北安排一些人,在你周围暗中保护着你吧?凌乐纵然武艺高强,可若是有危险,对面人多势众,他被牵制住,那你便危险了。” 许安归暗指许景挚那次。 季凉轻声道:“我让你帮我赎身的那些侍女,都是宁弘着人训练女武士。我只要出了安王府,自然有人在周围保护我。上次我被人截走,宁弘一直很自责,他在我身边加大了布防的力度。” 见季凉不拒绝宁弘的安排,却要拒绝他的好意,许安归有些不悦。 季凉能感觉许安归浑身肌肉逐渐变硬,解释道:“我不是不想麻烦你。我知道你在北境养了不少亲卫,可王府的府兵都是有规制的,你能带回来的并不多。若你再遇见像长街那样刺杀那么危机的情况,你身边的人不足,我怕你有危险。” 许安归想起上次刺杀,周身气场就变得冰冷起来。 他道:“上次刺杀,我身上有伤,且月芒剑不在身边,做不得数。” 季凉知道许安归是想时时刻刻知道她在做什么,免得有什么突发事件他不知道,无法应对。 他担心她,这是他的好意。 季凉想了想道:“北寰家的棍军,你可信得过?” “北寰棍军!?”许安归面露惊讶之色,“你是说,北寰棍军里面还有人活着?” 季凉道:“上次,你带我去御神河港口,我找的人就是他们。他们一直在那里做搬运的营生,藏息阁早就查到了他们的踪迹,我只是一直没时间去见他们。近日藏息阁来消息,说他们又出现在港口。我想,他们大约是与师兄对上了头,前段时日不在港口是因为师兄请他们一起去北境六州收押账簿的缘故。” 许安归知道北寰棍军的厉害,当年北寰将军戍守南境,亲训了一只棍军队伍,这只军队及擅用棍法。 战场之上,棍子要比铁质的枪轻上许多,这支队伍的武器灵活多变,武器够长堪比长.枪,可单人作战,又可组成棍阵,围剿敌人。 最厉害的是,这支队伍里有一群人,及其擅长使用长兵器,若是同等重量,木棍要比长.枪长上许多。 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这只棍军,就是北寰将军组建的一只无坚不摧的“长矛”。 阵地厮杀战,几乎没有军队可以拼杀过这只棍军。 只是这只棍军只有三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当年北寰翎回许都的时候,把棍军尽数带回了许都。 朝东门的大火过后,北寰府棍军无人生还。 许安归还以为他们已经全部死于那场火灾,惋惜北寰棍军阵法失传。 现在季凉提到棍军,许安归不由得眼前一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他们?我跟你一起去!” 季凉抬头看着许安归:“你是想让他们重新组建一只棍军?” 许安归点头:“他们是北寰府之后,跟着你父亲,战场厮杀经验及其丰富,是难得将领之才。你应该知道,八年前那件事之后,东陵帝武将凋零,兵部有许多位置都是空的。” 季凉知道许安归的意思,道:“你若想见他们,我明日便让凌乐去带消息。约个时间与他们正式见面。他们能住进季府,我也心安一些。” “好!” 许安归抱着季凉回到了地面,季凉要自己走,许安归便把她放了下来。 她缓缓地走出校场,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府兵,有些恍惚。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许都,往日熟悉的街道已经变得更加富丽。以前她总是坐在马背上,现在她总是坐在马车里。即便是她,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无法辨认出现在的安王府居然是就着北寰将军府的旧址重修整理的。 若不是许安归刻意保留了曾经北寰将军府校场的布局,她也不会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之处。 “谢谢……”季凉看着熟悉的一切,心中感动不已。 许安归走过去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侧目看她:“这下不再说要搬走的话了罢?” 季凉低头,沉默不语。 许安归道:“你若不高兴,我以后不会再单独见她们了。” 季凉抬眸,看着许安归:“我这样……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许安归把季凉的手换了一只手牵着,把她整个人都揽入怀里,把唇放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你不讲道理,喜欢你的小脾气。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顾忌。” 季凉侧目仰头:“你这样,太容易把我宠的失了分寸……我不能……唔……” 许安归正好低头,一吻落在季凉的唇上。 “我们早就拜过堂,我是用八抬大轿把你抬回来的,你是我的妻。我宠我的妻,不是应该的吗?别再拒绝我的好意了。”许安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每次拒绝我,我这里都疼得厉害。” “跟谁学得油嘴滑舌?”季凉羞得把手抽了回来。 许安归道:“我五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天赋异禀,自然是无师自通。” “殿下、王妃!” 权御山河 第246节 校场上跑操的府兵们刚好跑到许安归与季凉面前,全体立正,向许安归与季凉问好。 吓得季凉连忙把许安归推开。 许安归回眸,一脸地狱罗刹的阴沉,眼眸中有刀光闪烁。 府兵们皆是打了一个寒颤,许安归转过身去,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条斯理、似笑非笑地说道:“从今日起,早操晚操,都多跑十圈。” “十圈!?”府兵们皆是一声哀嚎。 “十五圈!”许安归眼眸微眯。 镇东镇西拼命地在许安归身后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多说一句话了,赶紧去跑圈罢。 季凉已经是满脸通红,近乎是落荒而逃:“我先回去了……” 许安归恨恨地扫了这帮莽夫一眼,好不容易有机会一亲芳泽,全让这帮蠢货给搅和了。罚他们多跑十五圈都不解心头之恨。 * 季凉逃一般地回来清风阁,月卿正好端着药来,见她满脸通红,不由疑惑:“你怎么了?发烧了?脸那么红?” “没……”季凉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伸手把月卿送来的药一饮而尽。 “一看就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月卿眯着眼睛。 凌乐从外面进来,问道:“要着人去传赵惠吗?” 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从外面进来,月卿见季凉低下头去,脸更红了,便不悦地瞪了一眼许安归,然后转身出了清风阁。 季凉的目光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不敢看他。 许安归微微一笑,走到软塌之上,坐了下来:“过来坐。” 季凉低着头,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五月十五日还早,赵惠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找你商议?”许安归问道。 季凉回道:“她不确定我们会不会去,想要我们今早商量个结果。” 许安归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已经听见赵惠来的通报。 赵惠带着金铃进到清风阁里面,显然没有想到许安归也在,进来看见许安归坐在软塌之上,也是微微一愣,继而走过去,欠身道:“见过殿下,王妃。” “起来罢。”季凉让赵惠起来,“正好今日殿下也在,我们把英国公寿辰的事情给议定了。赵惠你来说罢。” 赵惠点点头,看向许安归道:“殿下,英国公的帖子是请安王府所有内院女眷一起前去。也就是说,叶、初、翟家女儿与我,都要跟随王妃一起出席寿礼。” 许安归看向季凉:“你想去吗?” 季凉不想去,可她没得选。 英国公老公爷是许景挚的外公,任何跟许景挚牵扯上关系的,她都无法拒绝。 许安归好像是看出来她在犹豫,说道:“你不想去,我便派人去送一趟礼,说你身体不适,也就推了。” 季凉蹙眉沉思了片刻,道:“这事可大可小,由不得我不去。赵惠你去准备罢。” 赵惠福了福身子:“既如此,我便通知许都里的绸缎庄,明日送来一些时新的绸缎,衣裳样子,再让朱玉斋送来时新的钗环、脂粉。若是订做,十多日的功夫,也算是足够了。” “你去打理罢。”季凉一向不管这些事情。 许安归看向赵惠问道:“初曼回初府,是你许的?” 赵惠愣了一下,不知道许安归问这话的意思,低头回道:“是,初府来消息说她母亲生病了,希望初奉仪回去看看。我便让她带了些药材,备了马车送她回去了。” 许安归颔首道:“以后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可以酌情处置。锦上添花的事情,就不必了。我没那个心思,你也不要太伶俐。” 赵惠抬眸,望着许安归,好像不懂他的意思。 许安归见赵惠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把话说的更明白了些,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可以让她们回母家去,但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免得横生误会。以后后院的赏赐,一律以王妃的名头赏下去。这事,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得了?” 赵惠抿了抿嘴:“是。” “你去罢。”许安归让赵惠退下。 赵惠福了福身子,带着金铃退下去,合上了门。 许安归冷着目光盯着赵惠退出了清风阁,这才看向季凉:“赵惠这个人,虽然聪明,但你不得不防。我们两次闹不愉快,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关系。她面上恭敬顺从,但是到底是赵皇后身边出来的,心思不可小觑。” 季凉看向许安归,没有说话。 许安归缓缓道:“你难道就没想过,那日你明明在外,怎么忽然就被她找了回来?而且刚好遇见了初曼来朗月轩?” 听许安归这么一说,季凉才后知后觉:“赵惠是算准了初开济这些时日在朝堂之上给了你莫大的助力,为着初开济的面子,你也不会给初曼甩脸子。所以特地以你的名义赏了东西给初曼,让初曼以为你对她动了心思,这才去清风阁找你。赵惠想要……离间,不,是分裂我们之间的……感情?” 许安归轻笑着伸手揉了揉季凉的头发:“明明这些事是你应该最先洞察的,现在却要我来提醒你。我的傻姑娘,还中了别人的离间之计。” 季凉蹙眉:“这事,确实是我大意了。” 许安归道:“她们与你不同,她们自小就生长在后院,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她们受到的教育就是夫君为天。换句话说,只要嫁入了安王府,无论我有没有宠信她们的心思,她们都会不择手段的来争宠。” 季凉侧目看向他:“那你又怎么会知道?” 许安归笑了:“我自小在我母妃身边长大。后来经常在皇爷爷身边,早就见惯了这种小心思。倒是你啊……” 许安归手从她的发梢略过,抓起了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怀里,缓缓地抱住她:“要我怎么说你呢?说你谋贯天下吧,却不知道后院里的这些肮脏的手段。看起来心思比谁都深沉,实则在这方面,却纯如宣纸。” 季凉侧过身,低着头道:“我父亲只有我母亲一人。” 许安归把下巴靠在她的头上:“我很羡慕那样的人生。自己的婚姻不会当成交易的筹码……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比翼双飞,携手终老,天涯与共。” 季凉垂着眼眸,无话可说。 许安归伸手扶着她的脸,把她的脸转向他:“我愿意同你父亲与你母亲一样,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所爱,有你足矣。” “她们怎么办?”季凉到此才真的后悔当初帮许安归纳妾的决定。 许安归笑了:“交给我来处理罢。除了不能给她们一个夫君,我可以用我其他的一切补偿她们。” 季凉转过身去,抱住许安归:“对不起,我以为这是在帮你。不想却给了你这么多负担。” “现在知道错了也不晚,今晚好好弥补我便是。”许安归说着便把她横抱了起来,走向床榻。 “许安归!”季凉没做心理准备,紧张地抓住许安归的衣襟。 许安归把她放在床上,跪在床沿边上,双手撑在她的耳边。他的目光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轻柔,睫毛下垂,有无限哀伤。好似下一刻,就会有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一般让人心疼。 他的上齿轻轻压着下唇,整个人都变得忧柔了起来。 怎么会有一个男子可以生得这么妖孽!只要他垂下眼眸,做出一副忧郁的模样,就让她心疼的不能自已。 他用他的身体,勾。引着她,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好似不对他做点什么,就对不起他一般! “许安归。” 季凉蹙眉,这样让人心疼的模样,她是第一次见。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她还是忍住了。 她在心底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一颗毒药,只要咬下去第一口,就无法自拔。 而他们的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 她的身子时好时坏,她的腿也看不到痊愈的希望。 她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跟他在一起。 “睡吧。” 许安归轻轻一吻落在她的额头,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季凉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给我点时间……我……” 许安归回眸,眼眸温润,不问原因,只是低声道:“好。” 季凉坐起身来,抱住了他右边的胳膊,靠在他的臂膀之上:“谢谢。” “傻姑娘,”许安归左手抚着她的发丝,“我们之间不必言谢。我等你就是。” * 亥时四刻,盛明州还在刑部官署里面,没有回去。 他正在跟刑部官员一起拟定北境军饷案中涉案人员的量刑问题。 “赵家涉案五人,贪墨银两共计一百五十一万两。”盛明州翻着案卷道,“昨日赵家送还回来一百一十五万两,实属在认真反省。东陵律法以匡正百姓言行为初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提议,除赵毅之外的其他四人,从轻发落。赵毅处斩首,赵国舅实乃太子嫡亲的舅父,虽然涉案严重,但及时悔过,如数奉还贪墨的银两。且已经革职查办,可罚他在明州禁足,期限为三年。赵家其余三人,皆杖责二十,在刑部大牢关押两年。不知道诸位有何异议?” 长桌之上的人相互看了看,低声议论了几句,似有微词。 其中一位主事鼓了鼓勇气,站起来道:“请盛大人给诸位交个底罢?赵家是皇后母家,虽然东陵律法上规定,皇子犯法皆与庶民同罪,可到底不可能真的做这么绝。陛下一定是给了示下,盛大人才会如此定夺的吧?” 盛明州轻叹一声,点点头:“是。这事,陛下是提前与我说过。” 那位主事抱拳:“即使如此,陛下自然有自己的思量,臣等也不便过问。赵家之罪虽然重,可他们如数归还了银子,算是将功折罪,可以酌情处理。下官没有任何异议了。” 这话一出,刑部诸位便也没有议论了。本来刑部整体都是倾向于太子的,只要太子在,盛明州在,刑部大小事情,太子都他们的靠山。 盛明州轻咳了两声,又道:“即使如此,剩下的涉案人员,一律依照东陵律法处置。该处斩的处斩,该流徙的流徙,该下狱的下狱,该罚没贱籍为奴的都一应秉公处理。” “是!”刑部各位堂官纷纷站起身,抱拳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李化等着所有人都走了,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不仅是赵家,北境其他四姓之人也送还了银两,为何大人只字不提?” 盛明州横了李化一眼:“做好你的分内之事,若你想继续在刑部待着,其他四姓之人还来的银两的事情你就给我烂在肚子里!那些银子根本就没交给户部,我也不会交给户部。” 李化不明白盛明州这么做,到底为何。很难揣测这事不是太子授意。 上殿们做事,从来不需要跟下面人解释为什么。 盛明州不说,李化也不敢问,只是点头。 盛明州又道:“让他们今晚就把其他人的量刑给定了,明日就送到御史台与大理寺审核。越早定夺这事,才更稳妥!” 李化点头,立即去刑部官署督促这件事。 明日就是五月初七,盛明州已经把剩下的银票塞进了衣袖里。 他走出官署,站在刑部大院里仰望新月,夜空之上除了那一轮明月,再无其他。淡淡的月光落在静谧的宫殿群中,让整个巍峨的宫殿都变得沉静了下来。 盛明州回眸望着那群宫殿,眼中有光,光里好似有无数画面闪过。 最后他轻叹了一声,踩着月光,缓缓走向宫门。 权御山河 第247节 快到宫门的时候,盛明州停下了脚步,他侧头跟身边的小厮说了什么,那小厮微微欠身,便向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盛明州走到宫门口,等着府里的下人牵马车,看见一个人影,缓步向他走来。他不由得站直了身子,面向那个人影。 那人走出城墙背光之处,漏出他本来不修边幅的模样。 今天倒是稀奇,这人看上去比上次见的时候精致了许多。 盛明州看了一眼马厩的方向,缓缓地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寒期起低声道:“我去你府上找过你几次了,府上人都说你不在。我只能来这里等你了。” “我交给你办的事情,你办妥了?”盛明州问道。 寒期起望着他,没有回答,许久之后,只道:“盛大人既然没事了,可否赏脸,与我一起去喝一杯?” 盛明州眼眸微眯,他弄不懂寒期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眉头一蹙,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望着寒期起,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这时牵马的小厮牵着马车跑了过来,盛明州转身甩袖上了马车,回身道:“还愣着干什么?上车。” 寒期起眼眸微沉,跟着盛明州上了马车。 从皇宫里出来,已经接近于子时。 许都大一些的酒铺早就打了烊,两人坐在车上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街巷末端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一家小酒馆。 寒期起撩着车帘,指着那家酒馆道:“就那里罢。” 盛明州一脸嫌弃地回道:“这么破旧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寒期起一脸笑意:“哎,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巷子这么幽深,这店又不在闹市。可你看,这铺子像是开了不少的年头了,不然这外面飘旗,怎么都被洗的发白?这种小酒馆,能在许都经营到现在,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这店家又何苦临近子时了,也不关门?” 第261章 情谊 ◇ ◎我是真心实意替你高兴。◎ 在追根溯源这种事情上, 寒期起一向没错过。 盛明州虽然很是嫌弃这家破旧的小酒馆,但还是站起身来,下了马车。 寒期起跟着下了马车, 抬脚就进了小酒馆,只见里面有一个年迈的男子, 正在擦拭着桌子。 那老者见有客人来, 连忙堆起笑容问道:“客官是来喝酒的?” 寒期起点头:“有什么酒?” 那老者道:“只有雕花。” “雕花?”寒期起从怀里拿出小个儿的银子放在柜台上道,“就来两壶雕花, 切一盘卤牛肉再来一盘花生米!我们就坐在外面。” “好勒,”老者点头,“客官您稍等片刻!” 寒期起从了店铺里面出去,外面只有一张粗木桌子,桌子面已经被老者收拾干净,寒期起大大方方地跨过长凳, 坐了下来, 看向盛明州:“坐啊!” 盛明州蹙眉, 俯身摸了摸长凳,这才撩起衣袍坐了下去。 “这里只有花雕。”寒期起说话间, 老者已经拖着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放了两瓶花雕,两盏小酒杯,一盘卤牛肉, 一盘花生米, 外加一盘腌菜。 那老者把东西一一摆在桌上,最后放下那盘腌菜:“这腌菜是小店送二位客官的, 爽口解腻。二位客官慢用。” 说罢那老者便又进了里屋。 寒期起望着那盘没点的腌菜走神了一瞬, 便伸手拿起花雕, 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笑道:“嗯……这花雕味道馥郁芬芳,一看就是用上等糯米与麦曲酿制的!走一个!” 说着他就自己先喝了一口。 盛明州当刑部尚书这些年,什么好酒没喝过? 这种小酒馆的花雕能有什么好喝的?不过就是寒期起没见识,瞎咋呼罢了。 算来盛明州与寒期起在一起共事,快有二十年了。从他当县令开始,他就认识了寒期起。 那个时候,他们还都是每月拿着朝廷的俸禄,刨去家用,从牙缝里挤一些喝酒的钱,凑在一起喝一顿酒。 那时候的酒,别说是比许都各大酒楼的酒了,就连这个小酒馆的酒都比不过。 两人每个月都凑一些酒钱,去街上找没喝过的酒一起品尝。 喝到过兑水的假酒,寒期起掀了桌子,与人打起来。最后还要他这个当县令的把县衙里面所有的差役调过来,才拉开两人。寒期起被打的鼻青脸肿,那个卖假酒的店铺也被盛明州查封了。 喝到过烈酒,寒期起贪杯,喝得不省人事。可怜盛明州小身板半背半拖地把寒期起这个大个儿给拖回家,累得半死。气得盛明州抽了寒期起几耳光,寒期起也没醒过来还翻了个身继续睡,盛明州气乐了。 喝到过美酒,两人都是小心品酌,生怕喝得太快,下一口就没了。 那些惬意的时光,如今已经变成往事,镌刻成记忆。 盛明州看着寒期起逐渐被岁月磋磨的脸庞,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还真是好酒! 盛明州喝了一口,便眼前一亮,他又倒了一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对着灯光,看了看酒水的成色。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寒期起见盛明州这样,得意起来,“这酒酒性柔和,酒色橙黄清亮,闻起来酒味馥郁芬芳,入口之后甘香醇厚。实数花雕之上品!” 盛明州看着寒期起,心存羡慕:“快二十年了,你还是这般洒脱。” “快二十年了,”寒期起道,“当年二十一岁的及第新科进士,一步一步地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大权在握,实属我辈楷模。” 盛明州苦笑一声:“你这是在挖苦我。” “我没有。”寒期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我是真心实意地替你高兴。” 盛明州摇摇头:“我若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厉害,今日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与你喝酒了。高处不胜寒……越高的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就越多。我心中愁苦,又有何人知晓?” 寒期起看着盛明州又饮下一杯酒,不自觉地收起了一脸嬉笑,沉声道:“盛泉被人绑架了,你为什么不与我实话实说?” 盛明州微微一愣,而后道:“我不与你说,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如果从一开始你就告诉我……” 寒期起还未说完,就被盛明州打断:“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你就会被牵扯的更深。” 盛明州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你既然知道盛泉被人绑架了,那也应该知道他为何被人绑架,也查到是何人绑架他了吧?” 寒期起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盛明州自嘲一笑:“煌煌都城,天子脚下,有人敢绑架朝廷三品大员的儿子,还能在许都藏匿的那么紧,根本不屑走城防把盛泉运出城去。可想这人背后势力之大,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动摇的。” 寒期起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季凉的来头不小。 她身后牵扯的是东陵两位皇子,两位太子呼声最高的亲王,她身后还有朝东门事件中落寞的军门之后。 盛明州说的没错,盛泉被绑架这件事,不是单独的针对他的,而是几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盛明州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刚好处在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上,那几方势力不得不动他而已。 盛明州斟了一杯酒,也给寒期起斟了一杯,道:“那日我对你态度恶劣了些,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那几日心情不好,又无处发泄……这杯酒,全当我给你赔罪,你不要怪我。” 盛明州不等寒期起做反应,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这些年,你在我身后,帮我做事,我感念在心。现下,我事发不能全身而退,更不能保全你,对你心中有愧。若我的事情被人翻出来,你难免受到牵连。我想着,那个木匣之中的东西,我父亲那么看重,必然有什么蹊跷。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交给你,你一定查的出来。我知道,只凭一块布,要追溯源头,即便是你也有难度。但,只要你查出来了,那便是你的护身符。你一定要收好,关键时刻,那东西或许可以保你一命。而我……” 盛明州垂下眼眸:“应该已经用不到了。” 寒期起心中一紧,脸上多了怜悯之色。他蹙着眉,望着盛明州。 多少年的宦海沉浮,盛明州早就被打磨的圆滑无比。即便是这般动人的肺腑之言,他也不敢全听全信。 盛泉仗势欺人,手上握着几十条人命,是盛明州纵容的结果。身为刑部最高长官,他竟然在律法面前纵容了自己的儿子,这个罪孽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原谅。 寒期起拿起面前那杯盛明州给他斟的酒,闷头饮下:“你这是在同我说遗言吗?” 盛明州呵呵笑了:“哪里就是遗言了,不过就是与你说点真心话而已。” “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退路?” 寒期起眯着眼,果然,季凉所言不错,盛明州未必就需要她出手相助。 “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手上都有退路。”盛明州抬眸望向寒期起,目光森然,“只是有些人退得不动声色,有些人退得脱了一层皮罢了。” 寒期起低头夹了一口牛肉,点头:“你心里有数,我便放心了。” “盛泉,他还好吗?”盛明州看向寒期起。 寒期起夹菜的手,在空中停留,他抬眸回望盛明州,一动不动。 盛明州也看着他,不言不发。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息的功夫,寒期起继续了夹菜的动作,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查到盛泉这事确实跟宁王安王还有一股庞大的江湖势力有关系。” 盛明州一直紧紧地盯着寒期起,寒期起好似没有察觉一般,自顾自地斟酒,吃菜。他动作自然,表情正常,好似完全不知内情的模样。 寒期起见盛明州神情严肃,便放下筷子,认真地跟盛明州说道:“这事,你我皆知是上殿相争所为,依我推断,盛泉的安危并无大碍。毕竟你与盛泉,皆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他们绑盛泉,也是为了让你伏法。盛泉所为,骇人听闻,我……为你痛心。” 盛明州望着寒期起,目光依然肃冽。 寒期起却也不再说话,只是一直自斟自饮,吃着菜。 盛明州的手一直握在那瓶雕花酒上,没有松过。 他好似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忽然笑了,笑得愁苦,他拿起手边的花雕酒壶,就着壶口一饮而下,“啪”的把酒壶放在桌上。 寒期起惊得抬眸望向盛明州,脸色苍白,他的手紧紧地攥住长袍,让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盛明州深深地睨了寒期起一眼,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寒期起望着盛明州缓缓驶离的马车,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时,酒馆里面的老者出来,低声道:“寒掌事,周围的官兵跟着盛明州一起撤走了。” 寒期起长出一口气,心跳如雷。 老者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周围会有那么多官兵?!” 寒期起摇了摇头,然后摆了摆手,示意老者不要再问了。 他盯着老者上菜时候额外上的那道腌菜,轻声道:“多谢明老的提醒。” 明老轻叹一声:“我为藏息阁做事,寒掌事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 “今日之事,让明老受惊了。”寒期起站起身来,向着老者一礼。 老者还礼道:“寒掌事快回去歇息罢,时候不早了。” 寒期起又抱拳,离开了这个小酒馆。 寒期起仰着头,看着挂在天空的明月,半月像一壶未喝完的花雕酒,昏黄一片。 权御山河 第248节 他们一起第一次喝得酒就是雕花酒。这酒是他们缘起的见证,也是他们缘尽的诀别书。 就在方才,盛明州给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一个了断。 从进入这家酒馆开始,两人就你来我往的相互试探。他试探盛明州的心意,而盛明州在一步一步地试探寒期起是否知道盛泉的下落。 寒期起在朝堂之中根本没有势力,他怎么可能知道盛泉这些年所做的恶行? 寒期起这是故意漏了一个破绽给盛明州,盛明州明显也察觉了这个破绽。 方才喝酒的时候,两人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盛明州企图以情感化寒期起,而寒期起撒谎想让盛明州动手。 寒期起早就察觉去牵马车的小厮与来送马车的小厮不是一个人,盛明州早就看见了他,所以让那牵马的小厮去找人手,准备缉拿他。 盛明州从始至终都相信寒期起的能力,他相信这些时日的调查,寒期起其实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已经查清楚了盛泉的下落。 正如盛明州所言,他自知这件事牵扯甚广,若是寒期起能查清楚这件事,那他一定接受了宁王、安王或者那一方江湖势力的诏安。 盛明州从一开始就认定,若是寒期起来找他,一定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要抓了寒期起,自然就能用寒期起威胁那一方势力,换回自己的儿子,而他当前的危机自然也就解除了。 刚好最近刑部已经审结了北境军饷大案,他手上又有了些人手。 所以,盛明州愿意跟着寒期起一起在子时的许都寻找酒馆,其实就是在等他的人手到齐,准备缉拿寒期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官兵已经到齐,在周围下了埋伏,就等盛明州一声令下就可以上前缉拿寒期起的时候,盛明州居然选择了按兵不动。 寒期起当然不相信盛明州是被他的话给糊弄了,他只相信,盛明州是察觉了什么,所以才放弃了自己本来的计划,选择了明日用银子去赎盛泉。 盛明州,虽然破案的天赋不如他,但是名利场上的追逐,他到底是稍逊色盛明州一筹。一定是盛明州想明白了什么。 盛明州为什么不动手? 寒期起怎么也想不明白,回去的路上疑惑了一路。 最后回了藏息阁给他准备的宅院,这院子与季府隔着两条街,但是也是宁弘名下的房产。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小宅院。 从院门口出发转两条小巷,就能到外面热闹的集市上去。算是闹中取静。 寒期起搬过来已经有两日了,他回到自己的寝室,衣服没脱就躺在床上,心神不宁。时而翻身,时而又坐起来抓耳挠腮。 最后他终于是忍不住,爬起来,到书桌前,给季凉写了一封信,讲明事情的缘由,想要求一个答案。 第二日,这封信一大早就被月卿带入了安王府。等着上早膳的功夫,季凉把信拆开,仔细地看了一遍。 许安归下了早操,来清风阁与季凉一起用早膳。 看见她在看信便也不打扰她,只是自顾自地去了净房擦拭身子,换了官服准备上朝。 出来的时候见季凉若有所思,便问道:“谁给你写的信?这么长?” 季凉把信递给他:“寒期起来的信。昨夜他见过盛明州了,有些事想不明白,便来问我。” 许安归把官帽放在一边,接过信来看着。 清风阁里的侍女已经把早膳给摆好了,早膳有肉,应该是膳房把许安归的膳食一并送了过来。 许安归看完,问道:“寒期起为什么要去找盛明州?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找盛明州。盛明州这本是一盘死局,即便是绑了寒期起威胁你,他也盘不活这个死局。” 季凉轻叹一声,有些伤感。 “那日,寒期起来找我,只求了我一件事。”季凉看向许安归,“那便是若有可能,保盛明州一命。他……从始至终都放不下与盛明州二十年的情谊。明日就是盛明州大限之日,他自然是要去想与盛明州喝最后一场,为他践行。” 许安归蹙眉:“盛明州是有机会苟活的。” “是,只要他绑了寒期起便是。”季凉垂眸,“可是他没这么做,可能是出于两种原因。第一,是他也放不下与寒期起这些年的情谊。第二,便是他知道,今日他躲过了这一劫,也躲不开下一劫。只要他在那个位置上,效忠于太子,我们就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盛明州是个聪明人,”许安归放下信,“不然,二哥也不会看上他,让他爬得那么快。如果花两百万两能买回盛家满门的性命,这个买卖,盛明州赚大了。” 季凉抬起眼眸,眸低有寒光绽放:“盛明州不动手是对的,因为下一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全身而退了。盛泉固然有错,可盛泉到底是盛明州的儿子,即便是他的过错摆到明面上,盛明州最多也就是落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只要盛泉死,盛明州依然可以继续坐在刑部尚书的这个位置上。可盛明州不傻,我们每一步棋都是杀招,每一步棋都没给他留后路。即便是他今日舍弃了盛泉,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一直这么明哲保身下去。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哪有那么刚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人,怎么可能没有把柄在外?所以盛明州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劫,他是躲不过去的。” 许安归淡然道:“他这是想明白了,现在的他要的是如何保盛家满门不死,而不是保他刑部尚书的位置。他从一开始选择了太子这条捷径,就没有了退路。只能够一条道走到底,无论黑白,他只能效忠于太子。毕竟太子现在还是太子,还有机会登基为皇帝。只要他能保住太子,来日若太子荣登大宝,他一定会重新回到这里。” 季凉沉思着,想着这事要怎么跟寒期起解释。 许安归帮季凉盛了一碗粥:“不用跟他解释太多,等明天之后,以他之智什么就都清楚了。吃饭。” 季凉点点头。 * 刑部这次定罪的办事效率极高,早朝之后,就把这次北境军饷涉案人员量刑送到了御史台与大理寺复核。 御史台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复核的名单送到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汤邢看着名单上的量刑,冷笑了一声。 大理寺少卿翟淳看着汤邢一脸冷笑,不由得觉得好奇:“汤大人,怎么了?” 汤邢睨了一眼翟淳,把手上名单递了过去道:“第一次见刑部做事这么效率。” 翟淳蹙眉接了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心中了然,道:“汤大人,下官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说罢。”汤邢回到自己案牍前坐了下来。 翟淳跟过去,道:“其实,这事,陛下就没打算让大理寺插手。不然案子一开始,也不会直接交由刑部审理。” 汤邢点头,表示赞同。 翟淳把名单放回汤邢的案牍:“若是大人不放心,下官把大理寺的人召集起来,一起看看有何不妥罢。” 汤邢摆摆手:“算了,这事明显是上殿心中都有算计,既然陛下不想让大理寺插手,那我又何苦多事?你我二人看看没什么不妥,就直接签字盖章罢。反正我们与御史台没有量刑的权力,这事若是有差池,也是刑部担着。” 翟淳一礼,表示没有任何异议。 不到下午,御史台与大理寺就已经把刑部给的名单送了回去,并且盖了印章。 盛明州拿着这份加盖了三司印章的名单,愣神了许久,这才亲自把名单送到了御书房。 邹庆引着盛明州去了内殿,盛明州行了礼之后把名单呈了上去。 东陵帝看了一眼道:“这次,只有赵家的减刑了,其他人没有什么微词?” 盛明州颔首:“回陛下,这次只有赵家送还了银两有减刑情节,其他四家……皆没有。” 东陵帝眼眸微眯,望着盛明州,盛明州恭敬地站在堂下。 “行刑的时间定得如此仓促……”东陵帝没有说下去。 盛明州倒是把话接了过来:“微臣想着,这件事应当立即快刀斩乱麻。北境贪腐严重,逐渐脱离了陛下的掌控,这次安王殿下有心肃清北境吏治,微臣也应该竭尽全力。正巧这一批新科进士已经选了上来,有许多可用之才可以顶替北境缺失的位置。北境吏治既然下了决心大整顿,就不应该一直拖着,免得夜长梦多。” 东陵帝看着名单许久,才道:“这次北境五姓家族衰败已是事实,此等逆天大罪,定罪过轻了。” 盛明州先是一愣,后是回过神来,欠身道:“陛下觉得,应该行株连之罪吗?陛下想株连几族?是……九族吗?” 东陵帝正坐在龙椅上,望着盛明州没有说话。 盛明州低下头,揣摩了片刻,望向东陵帝:“那,就只株连父族四族。” 东陵帝没有应答,只是道:“你去办吧。” 盛明州走上前去接过名单,退出了勤政殿。 东陵帝沉暗的目光有了一丝闪动。 * 交换人质的时间定在酉时,那正是大相国寺人山人海的时候。 晚上大相国寺,会举行放天灯仪式,许多人都会去捐香火钱,然后领一盏天灯,写上夙愿,祈求神灵庇佑。 作者有话说: 啊~这章好像顺序有点问题,重新编辑,刷新下嗷~ 第262章 时家 ◇ ◎江湖第一神偷。◎ 临近戌时的大相国寺人山人海, 这里纵然有三百步宽的门前广场,也装不下前来求放天灯的善男信女们的热情。 五月的晚霞已经变得瑰丽鬼魅,晚霞之上已经夜幕降临, 墨蓝一片。晚霞之下却还是阳光普照,似白日喧嚣。 盛明州从马车里钻出来, 站在马车车沿上眺望整个大相国的广场, 完全看不到哪里有盛泉的踪影。 盛明州从马上下来,站在人海的外围, 许久,才随着人群往大相国寺里面走去。 进入出门之前,盛明州先去换了一身普通市井百姓穿的棉麻的衣裳,尽量把自己打扮的低调些。他不想让人认出自己来,特地去了马车行租了一辆马车。 怀揣两百万两银票,盛明州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但是他到底是官场老手, 喜怒哀乐不行于色这件事还是手到擒来。 他双手拢在袖中, 实则是抱着自己怀里的揣着的银票, 缓缓向大相国寺的里挤去。 大相国寺的进门处,有一处偌大的放生池。这里经常有男女带着一些水里的游物放到这里个放生池里。 今日大相国寺高僧讲经, 本只给僧人传道,可世间百姓都想自己能够得到高僧指点,便也都来凑热闹,不管见得到见不到高僧, 都要来这里堵着。 这可苦了盛明州, 他自从官升三品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这样人多的地方, 去哪里都有官兵开道, 闲杂人等避让道路。 盛明州被人流带着, 挤向了放生池边,他年纪不小了,被人挤来挤去,竟有些气短。 他扶住放生池的石栏,略微靠了靠,喘口气。 五月盛夏,在这样人多的地方,热浪一拨接着一拨,盛明州已经满头是汗。 “这位大叔!”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您这是怎么了?” 随后有一股力量把盛明州的右手扶住。盛明州回头,只见一个白瘦的男子,一脸关怀地扶着他。这男子一身深蓝色的棉布长袍,发冠是用玄色锦布缠住。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斯文,似是读书人。 盛明州喘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就是人太多了……”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潮挤了过来,直接把那年轻的男子挤向盛明州。盛明州一惊,那男子很是机警,虽然身子碰撞了一下盛明州,但是立即用双臂的力量,护住了盛明州。阻止了人潮的拥挤。 “别挤了!这边没路!”那年轻男子,一边护着盛明州一边大喊。 但是人流还是一波接一波地挤来。 “失礼了。”年轻男子说罢,便护着盛明州往前走去。 年轻男子护着盛明州,沿着人群边缘,走向光明大殿边上的小院。这里不是正殿,人流没有正前方拥挤,但也是人满为患。 年轻男子扶着盛明州到了一处石台之上,人流减弱,盛明州终于喘了一口气。 那年轻男子扶着盛明州在石栏处坐下,欠身一礼:“到这里就好了。那我便走了,大叔等人流弱些,再进去吧。” 盛明州微微点头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权御山河 第249节 那年轻男子,起身微笑:“时休。” “多谢时公子。”盛明州抱拳。 时休转身回眸,眼睑微微下垂,道:“何须言谢?”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人群中。 盛明州喘着粗气,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去摸怀里的东西,他摸到鼓鼓的一片,心又吊了起来。 那封信只说了交人时间与大概的地点,并没有说任何别的接头方式。难道他要揣着两百万两银票,一直徘徊在人流中,等着对方来找他吗? 盛明州不打算走了,准备就坐在这里,等着对方来人找他。毕竟对方来头不小,在人群里找他还是轻而易举。 此时天灯祈福时间已经到了,整个寺庙变得明亮了许多,昏黄的烛光被套在天灯里,缓缓地从地面升起。 宛若许多泛着黄光的星辰徐徐升入黑幕之中,把天空点缀得更加繁美。 盛明州望着那些天灯,不禁感慨,真美啊。 忽然盛明州发现有一盏昏黄的灯,向他飘了过来,那灯下似乎挂着一小颗石子作为重物,那石子外面被一张白纸包住。 盛明州不自觉得站起身,走了向那盏天灯,伸手把它拽了下来,解下上面坠着的重物。那确实是一块被纸包住的石头。 他松了天灯,任由那灯往天际飞去,自己则走到寺庙墙壁的烛火之下,看了那张字条:多谢盛大人的两百万两银票,令公子已送还盛府。 署名,时休。 盛明州一惊,连忙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掏出来的时候,发觉竟然只是一张张白纸! 银票竟然被掉包了!? 什么时候?! 那男子明明没有碰触过他的胸口,为什么能把银票掉包?! 盛明州再一模,摸到自己右臂腋下的衣服不知被什么划出了一道口子。原来那人是从他的右臂腋下把银票偷走,利用人流挤压将一沓白纸塞进了他的衣服,完成了掉包?! 时休……时休?! 难不成他是…… 盛明州的脑中不断闪过这些年刑部大案要案的案卷。 五年前,一宗卷宗进入他的脑海。 有一段时间,北境有一宗极其大的盗窃案,北境五大家族里极多的珍惜物品,在几天的时间里尽数消失。那次涉及北境三洲的地界,当时大理寺立案之后,派人过去调查。发现所有被盗的宝物所在地,全部都是密室。 五大世家一度有人以为那是家贼所为,但是经过严查之后,发现那些存放宝物的密室的门开启,都是需要机括与两把钥匙一起转动,才能开启。 若不是家贼所为,那只能是发明这些机括锁的人所为。 等到大理寺的人查到此人所在的府邸,包围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人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人对外所用的身份就是,时休。 是他吗? 盛明州缓缓握紧了整张纸,大吼一声:“封锁现场!抓刚才那个在我身边的男子!那人还没走出去!” 顿时间人群中有拔刀的声音,许多地方都响起吼声:“刑部抓人!不想死的,全部趴下!” 同样的呼喊声响起,顿时间人群大乱,明显盛明州已经是提前部署过现场的,每一个区域都有人控制,很快人群就被控制,所有人不是趴下就是蹲在地上。 刚才搀扶盛明州的那个年轻人,根本不在这些人群里面。 盛明州缓步走着,看着周围蹲下的人,一排一排地扫过去,心中暗道:跑了吗?不,这么多人,周围有那么多官兵把守,他逆着人群往外走,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已经交代过所有接近我的人要重点防控。若是没有跑出去,那肯定还在这里! “啊!” 忽然人群发出了躁动。 “快看,快看啊——” 蹲在地上的人群忽然都抬头去看天上,盛明州猛然回头,看见树冠之后,有一暖强烈的光芒正在升起。 “那是!” 所有人都忍不住的惊呼,因为他们看见了一盏巨大的天灯,从树冠之后缓缓升起。那天灯之下的绳索上,竟然攀着一个人。 盛明州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抓捕之局就这么轻易的被人给破了。而且还是以这种嚣张的方式! “抓人!”盛明州怒急,指着那个巨型天灯。 所有人官兵都往天灯地方涌去。 天灯上人,露出不屑地笑,他侧头看向周围的小天灯,然后对着盛明州挥了挥手。 一阵大风平地而起,直接把那些天灯吹得跑得更快,没有人能追的上风的速度。 盛明州以及那些官兵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休从他的重重包围中飞走了。 时休的巨大天灯飞向大相国寺外的丛山峻岭,山岭挡住了风的速度,山岭之下是密集的森林深处。时迁从天灯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树冠之上,然后似灵猴一般在树上窜行。 忽然树林之下传来马蹄的声音,时休看去,嘴角上扬,一跃而起,手腕处“噗”地射出一道光,然后他便借助那道“光”在树林中一荡而过,落在白衣少年的身后,而后他手一收,那道“光”又回到了他的衣袖里。 骑马的白衣少年微微侧目:“抓紧我。” 时休笑道:“凌大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乐回道:“你师姐告诉我的。她看了天象,知道你多半会被风吹到这片区域。她让我提早在这里接应你。若那些人追来,便帮你断后。” “师姐想得真周到。”时休紧紧地抓住凌乐的肩膀,“连我用什么办法脱身,都算的到。” 凌乐没有接话,只是策马带着时休折道奔向了许都北门。 * 盛明州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时休消失的方向,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隶属于刑部的官兵衙役追了一阵之后,便放弃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人逃跑的方式是从天上。 为了隐藏踪迹,他们全都是假扮拼命百姓,坐马车,或者走路来的。 本来这场布局隐藏的天衣无缝,没有人能察觉出这里埋伏。这里人流拥挤,只要进来,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出去。 整个大相国寺门口人流拥挤的区域、以及大相国寺外围都布防了人手,唯独没有想到那人竟然会直接走到相国寺的最里面,从绝无可能逃脱的地方,用最华丽的方式退场。 他到底是谁?! 盛明州低头,看着那人留下的字条,心中无比绝望。 那些人,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 “师姐!” 时休从马上一跃而下,脚下一点,便轻松翻越了季府的后院,还未进院子就大声嚷嚷,谁知落地之后,发觉在围墙之后等待他的是宁弘。 凌乐也一跃而起,翩然落下。 “啊!”时休看见是宁弘,当即止住了脚步。 宁弘微微向时休颔首:“辛苦了。” 时休摸了摸头,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宁弘:“赎金都在这里了。” 宁弘接过来:“我会尽数转交给公子的。” 时休长叹一声:“哎,难得出来玩一趟,居然看不见她。” 宁弘笑了:“时夫人也快生子了吧?等你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让公子亲自上门给你送贺礼。” “唉?一言为定!”时休一听见宁弘提到他夫人,顿时就有点怂。 他这次出来可是瞒着夫人偷跑出来的,宁弘这个笑容,忽然让时休打了个寒颤,他当即摆手道:“那个!我回去了!你可千万帮我保密啊!不然下次再找我,我可不跟你们玩了!” 宁弘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啊?这就回去了啊?” 时休连连点头,跃上屋顶,化作一道黑影,藏匿在月光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雀儿,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宁公子,方才那位公子是谁啊?” 宁弘转手就把银票递给了雀儿:“时休。江湖第一神偷,你没听过吗?” 雀儿睁大了眼睛,摇头。 凌乐对于时休难得有话说,他解释道:“时师弟曾经在暮云峰之上,与公子一起修鬼门渊一派中的奇门遁甲其中的机括之术。他们时家世代祖传盗墓的手艺,擅长许多奇门遁甲之术。只因他年少顽皮,这才被家人送到暮云峰上与公子一起修行了五年,年纪虽然比公子大三岁,但入门时间比公子短一些,算是公子的同门师弟,也是我们暮云峰的行四的徒弟。” “江湖第一神偷?!”换了一个称呼,雀儿立即就知道时休是谁了,忙道,“五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北境五姓大族密室中奇珍异宝接连丢失,就是他的手笔?” 宁弘点头:“是,就是他做下的。他本就是及其擅长偷窃之术,对于机括运行原理比任何人都要精通。那等藏匿宝藏的密室,门口机括极其复杂,若不是他们家卖出去的,任谁去也不可能打得开。” 雀儿傻眼了:“啊?时家还卖锁具?” 宁弘笑了:“当然,你以为靠盗墓这门手艺,能吃一辈子的饭吗?祖上是盗墓这件事说出去,到哪里都不好听。所以时家到时休这一代已经有了产业。主业是贩卖锁具,但他们卖的锁具极其复杂,越复杂越难解的锁具,收费越贵。也会接一些做密室、暗道、机关之类的活。嗯……时家产业里面最赚钱的大概还是替那些王公贵族设计墓室,只要是时家设计的墓室,至今为止还没出过纰漏,即便是盗墓贼进得去,也出不来。”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雀儿万万没想到这事,季凉是请江湖第一神偷出手协助。 “可……照宁公子这么说,时少爷应该从小锦衣玉食,不缺银钱啊……他为什么要冒着被官府通缉的危险,去盗取北境五大家族的镇宅之宝呢?万一被抓住了,那不是要砸自家的招牌?”雀儿百思不得其解。 凌乐平日里甚少有话,但是说到时休,确实有许多话聊,他慢慢道:“那一次,师弟其实是在与他父亲赌气。五年前,师弟才十七岁,他那时候才被送上山学艺两年,觉得山上无趣得很,便闹着要下山。可是他父亲不许,他便发誓要做一件大案,让他父亲知道他的本事。” “所以,他就去盗了北境五大家族的镇宅之宝?!” 雀儿看那位少爷的行事放浪不羁,实数没想到那人去做了一件惊天大案仅仅是与自己的父亲赌气! 宁弘笑道:“是啊,说起来,那些世家存放宝贝的密室机括极其复杂,亏得时休小小年纪就可以尽数解开。” 雀儿张了张嘴:“那查案的人没有发觉那是是时家人做的吗?” 宁弘道:“就算知道又如何?没有证据啊。你以为那些家族的宅院是好进的吗?守卫虽然不比皇宫,但是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护院。外界只知道那锁是时家的锁具,又不知道时家人身上有什么功夫。即便是时休在每一间密室里留下真名,谁也不能保证这事不是哪个贼栽赃嫁祸给时家。而且时家为保自家清白,是让官府的人进去搜查了。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凌乐见雀儿满脸惊讶,继续道:“时休即便是做下了这种惊天大案,他的父亲也不许他回时家,只能在暮云峰上待着。所以他隔三差五就出去偷东西。他精修缥缈心法,与公子一般,学的东西很偏,实用为上,从来都是用什么现学。所以他虽然会缥缈心法,剑法却是极差,但他精通上乘轻功、鬼门渊一门的机括之术,再加上时家祖传的易容、缩骨、以及偷盗之术,从未失过手。” 宁弘也点头道:“到了后来,时休觉得暗着偷东西不过瘾,便改成明着偷。” 雀儿自小听过什么多江湖传说,可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消化他听到的这些事。 “明着偷……是指他后来偷东西都先发名帖吗?”雀儿对这一部分的传说还是了解一些的。 宁弘点头:“是。他发名帖预定时间偷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在外行窃四年了。那时候他偷东西已经到了信手捏来的地步。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进去,又是如何把那些宝贝偷出去的。只半年,他就得了江湖第一神偷的名号。人人都道时休是他的化名,其实……时休是他的本名。” “啊?那他偷了那么多东西,都放在哪了?”雀儿问。 凌乐想了想,回答:“多半都拿到黑市卖掉,义捐给了需要用钱的地方,比如北境军的物资,受灾的地区,还有一部分拿去资助藏息阁与宁公子的产业了。极少的东西他留下来当玩具。嗯……暮云峰上现在还有好多他偷来的珍宝,多是一些宝石、珍珠之类的。他都拿着当弹弓珠子,漫山遍野的打鸟玩儿。大约……那些宝石珍珠现在还在暮云峰上某个土坑里或者树叶下埋着罢……” 权御山河 第250节 果然天才的世界是不能被常人理解的! 雀儿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时休确实是那种只能活在传说中的人。 “可是……”雀儿忽然想到什么,“我怎么听说江湖第一神偷只在江湖明着偷了大半年就销声匿迹了啊?” 宁弘听到这,便笑得更开了:“因为时休遇见了一位厉害的姑娘,把他给抓住了。他为了自己的小命,只能以身相许了。之后为了那姑娘,他便金盆洗手,再也没有出来偷过东西了。” 雀儿想起来方才宁弘说时夫人要生子了。而且,时休听到时夫人名字的时候,胆怂的样,看来宁弘说的都是真的。 “这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雀儿感慨一句。 凌乐看了看月亮的高度道:“快三更了,我回去复命,你们好生休息。尤其是宁公子,公子说了,你须得在许都再养几日才能动身去北境。” 宁弘一向很听季凉的话,季凉这么做也是为了他着想。宁弘这次若是离开许都去打理北境新收的产业,少不得要去上大半年。 若是身子养不好,季凉是不会放心的。 宁弘笑道:“是,全听公子的。我一定养好了身子,再动身。” 雀儿手里拿着二百万两银票,心里五味杂陈,他道:“公子真的把这些银子都送给我了吗?” 宁弘点头:“你拿着吧,只当是公子替你讨回来的赔偿。即便如此也买不回你的身子了。” 雀儿抿了抿嘴,眼眸微红。 凌乐不再说话,越墙而出。 * 盛明州没有抓到时休,只能收兵回城。 今日这场在大相国寺引起的骚乱,明日少不得有人会在朝上嚼舌根。但是盛明州没时间考虑这个,他坐着马车,赶回盛府。 还未到寝殿就听见里面哭声一片。 他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推门而入,看见盛夫人与盛泉的妻子抱着他哭成了泪人。 盛夫人见盛明州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扑到盛明州的身边:“官人啊!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泉儿……泉儿残了,以后盛家再无所出了!” “什么?”盛明州没有听明白。 盛夫人又说了一遍:“泉儿身子残了,那个杀千刀的断了我们泉儿的命根啊!” 盛明州当即头晕目眩,盛夫人连忙把盛明州给扶住,他定了定神,看向盛泉,只见盛泉进闭着眼睛,满脸苍白。手上青紫,衣衫褴褛。 “有人看见送他回来的人吗?”盛明州问盛夫人。 盛夫人摇头。 盛明州双手紧握,他到底是在与谁为敌?他设下了如此缜密的抓捕之网却看不见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彩蛋提示:第三本预收《盛世山河》主角团里的有一个主角,叫时均白。(见第三本预收文案,梦幻联动,哈哈) 第263章 狠绝 ◇ ◎刑部收了银子,却没放人。◎ 昨夜真不应该心软放了寒期起, 应该把他抓了,去见见寒期起现在效忠的对象。 “官人……你抓到人了吗?”盛夫人哭着问道。 “没有,对手太狡猾, 早就洞悉了我的行动。”盛明州摇摇头,“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盛夫人闻言, 哭得更厉害了。 盛明州很是沮丧, 他垂下头,心中暗道, 对方果然是每一步都算到了,知道他会铤而走险布局抓他们。所以特地找来江湖第一神偷,掉包银票,华丽脱身,分两头行动,把盛泉送了回来。 让他既抓不住去拿银票的人, 也让他抓不住把盛泉送回来的人。 那个人好像已经知道了他今天晚上会在大相国寺布局, 可今晚行动的人, 都是下午才通知到人。而时休脱身的那个大天灯,不是半日就能做出来的东西。 这说明, 今日之前,那人就已经料到了今天交换人质会出现的状况。 对方是有备而来。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可以算到他每一步? 寒期起那日所言的神秘的江湖势力,到底是何势力? 盛明州觉得, 能让江湖第一神偷出手, 一定是江湖势力才可以做到。 这么说来,寒期起投靠的, 肯定不是皇族了?那, 即便是现在去求寒期起帮忙, 恐怕也没什么用了。 江湖势力怎么可能左右朝堂之上的决定呢? 盛明州缓缓地走向屋里摆在正厅的太师椅坐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的脑中闪过什么,眼睛猛地一下张开。 公子季凉?! 这些时日许都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瘦弱公子,不就是住在南泽暮云峰上的鬼策军师公子季凉吗? 这人说是来许都找薛灿看病,却与安王扯不清楚。前些时日御史台因为安王殿下私德问题,参了许安归一本,不也是因为那个人吗? 若是许安归早就与季凉有勾结,那么……今日之事,就是安王殿下利用季凉在朝堂之外的势力,所做的。 盛泉也是公子季凉绑的?! 这一切也都是在公子季凉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里盛明州倏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瞳孔一缩——是了,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布出这么完美的局! 他与太子的对手,竟然是那个让东陵帝国八年领土未向外扩张一分一毫,仅凭一个个锦囊就捆住东陵的公子季凉! * 第二日,刑部的判决书已经送到羁押在刑部大牢里的人,牢里的人一片哀嚎。判流徙的人当日就已经启程,判死刑的在牢里吃最后一口牢饭。 余摄看见自己的决判书处斩株连四族,当即就晕了过去。 赵家人,除了国舅已经发回原地禁足之外,其他人一律廷杖二十,然后送入大牢关押。只有赵毅直接判了斩首。 这次行刑极快,下了判决的没几日,那些判了死刑的人犯就直接送到了朝东门街市口实行了斩首。 斩首之日,北境五姓的家人全部都到了法场,他们的哀嚎之声之上云霄。 “为什么我们还了贪墨的银子,官人还是处斩了?!” “我们明明还了银子的啊!大人!大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父亲!父亲!” 法场之上,刑部监斩,盛明州望着台下那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纹丝不动。 许多人都望着盛明州,喊道:“盛大人!不是换了贪墨的银子就可以减刑的吗!?为什么我们还了银子,还是除了死刑!” “盛大人——” 盛明州眼眸微低,静静地看着那些被官兵拦在法场之外的人,拼命地哀嚎。 午时三刻,盛明州拿出板子,“啪”地丢在地上,朗声道:“午时三刻——行刑!” “爹爹!” “父亲——” “老爷——” 一听到行刑,法场周围哭喊声震天响,几乎要把法场给掀了起来。 刽子手手起刀落,北境五姓之人纷纷人头落地。那些夫人小姐们瞬间晕倒,被下人们扶了回去。 诛族之罪,很快也下到了北境四姓的家中。 每个大家族家中耆老接到这个旨意,都是几乎晕厥。 这是怎么回事?北境四姓明明是还了贪墨的银两,怎么还是判了斩立决还株连了四族? 这其中一定有鬼! 家中男子尽数被带到许都斩首,女子们变卖家产,收拾细软跟着囚车一起上了京都。 她们一个个用自己的鲜血写了一份份血书,在京兆府前面的击鼓鸣冤。 京兆府尹公良毅出来的时候,看见京兆府外跪了一地的女子,她们的手上都拿了一张血书,要求上呈天听,求东陵帝给她们做主。 京兆府在朱雀大街的头上,离皇宫很近,这是许都一条非常繁华的主干道。 这些女子跪在这里,引来无数人围观。 一时间京兆府外人声鼎沸,把宽有一百步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无论是车辆还是行人都无法通过。 公良毅当即把府衙空出来,让这群击鼓鸣冤的女子都进来,散了人群。亲自把一封封血书收了起来,细细了解来龙去脉。 公良毅听了这些女子的诉说当即察觉这事不是小事。 这些人交上来的银两有一百八十万两,而且都有刑部收据为证。 为什么刑部在裁决书上只字未提? 公良毅与盛明州是同期进士,他们那一届学生只有他俩现在在许都,两人关系不算亲厚,但是同期的情分总在,所以在盛泉的事情上,公良毅一直多有包涵。 可这次,这笔数字巨大的银两,不是公良毅一个人压得住的。 这事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合理,因为赵家交还贪墨的银两,从一开始就交给了户部,是户部给写的收据,一式三份,一份户部留档,一份刑部留档,一份交给赵家人保管。 怎么这些人没有把银子交给户部,而是交给了刑部? 公良毅坐在公堂之上,看着下面跪着哭泣,一脸愤慨的女子许久,才拍了一声惊堂木,所有人都屏息抬头看向堂上。 公良毅拿着厚厚的一塌血书,沉声道:“各位的血书,本府已经全部看了一遍,对于你们所要上呈之事有了大致的了解。若真如你们所言,你们如数偿还了贪墨的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而没有减刑的话,这事本府还是要面奏陛下,请刑部来解释清楚。” “公良大人!”一位稍微年长的女子,抬起头,哭道,“那些被推上断头台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的夫君、父亲、儿子、孙子!我们都是变卖了家产才凑齐了这么个数额庞大的款项,不信大人派人去问问宁弘公子,我们的产业都是他收的!” “是啊!公良大人!” “公良大人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大人!救救我的儿子吧,他才五岁啊!” 权御山河 第251节 “公良大人啊!” 一个人喊起来,其他的女子都跟着喊了起来。 公良毅被她们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喊得头疼,说话的人太多,他已经不知道要听谁说了。于是又拎起惊堂木,连拍了三下:“肃静!肃静!” 公良毅轻叹一声:“这事本府会调查清楚之后再上报朝廷,请各位放心。本府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你们都是女子,在外抛头露面难免有许多不方便。而且人太多,你一言我一语,本府真的很难听清楚你们在说什么。不如这样,你们选两三个人作为代表,留下来也好,每日来询问进度也罢,总归不要这么多人一起凑在这里了。你们看如何?” 这话一出,跪在堂下的女子交头接耳,很快她们就选定了四个人作为代表,主理这次事件。 这四个人就是北境四姓主家的夫人——余夫人、马夫人、吕夫人、孙夫人。 这四位夫人看上去也是这些人里面最为稳重的几个。 公良毅见她们已经选出人,便道:“如此,这四位夫人留下,其他人都先回去罢。” 公良毅说话,下面的人都不动。公良毅只能把目光投向那四位夫人。 四姓夫人知道这是京都,天子脚下,所有事情都不可乱来。这公良毅做事一向秉公,在许都官声很好。而且她们来的时候把朱雀大道都给堵了,这事闹得不小,许都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批来自北境六州的女子在京兆府门口敲登闻鼓鸣冤。 公良毅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与盛明州关系再好,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帮他抗雷,这事京兆府没有本事也不敢捂。 四姓夫人相互看了看,由孙夫人发话道:“各位夫人小姐们都回去罢,血书公良大人都已经收到了。后面的事情,就由我们来与公良大人谈。你们都先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这事,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弄清楚。” 孙家在是除了赵家之外,在北境有威望的家族。 因为孙家也出过几个秀才、举人。 虽然不如赵家靠着赵皇后一步登天,却也是官宦人家。对于朝堂上的事情比其他三家要清楚一些。 在北境,许多官员,也都是由孙、赵两家牵线搭桥,其他三家才有机会把手伸到北境军饷的事情上。 现在孙夫人发话,其他人没有不听的道理。便相互看了看,纷纷站起身来,三三两两地搀扶着走出了京兆府。 京兆府外还有闲来无事看戏的百姓,看见这些女子都出来了,再没后话,便也纷纷散去。 但是北境六州来了一群女子,带着血书敲登闻鼓这件事,却已经在许都传开了。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自然是藏息阁。 这是大事,藏息阁当即用了信鸽给季凉传信。 凌乐在清风阁的里闭目调息,听见天上有鸟儿飞过,张开眼,看见一只信鸽腿上帮着红绳,当即双手拍地,借助臂力一跃而起,脚踩花坛边上柱子扎的篱笆,一跃两丈多高,翻上屋顶,追着那只鸽子跑了几步,脚尖点在屋檐角上,伸手抓住了那只脚上帮着红绳的信鸽。 一个前翻,落回了院子里。 凌乐看那信鸽脚上用红线一圈一圈整整齐齐捆着一根小竹筒,他抬眸看向身旁的山茶,信手拈来一片叶子,在那红线上一扫,红线便被叶子整齐的割断,那根小竹筒落在了凌乐的手里。 凌乐放了信鸽,扣门而入,把手上的小竹筒放在季凉的书桌上,道:“藏息阁的急信。” 季凉放下手中的笔,把小竹筒拿过来,从桌上拿起一根签子,把塞在小竹筒里面的信纸捅了出来。 正巧许安归下朝回来用午膳,看见凌乐站在桌前,等着季凉看消息。 “藏息阁送来的急信?”许安归跟季凉在一起,多少知道一些藏息阁送消息的规律。 一般消息都会在早上送来,若是快到晌午藏息阁有消息,那便是急信。 季凉点点头,垂眸看去。 “北境四姓的人去京兆府敲登闻鼓了。”季凉看完之后,把信放在香炉里烧了。 “哦?” 许安归想着今日回来街市上似比平时要热闹许多,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 季凉道:“京兆府里的线人说,北境四姓偿还贪墨的银两,刑部没有交到户部去,不仅如此,还株连四族,北境四姓父族全部都要被诛杀。北境四姓的夫人们坐不住了,写了血书。公良毅答应彻查这件事。” “嗯。意料之中的事情。盛明州为了赎自己的儿子,擅自挪用了北境四姓交上来的银钱,这事就看陛下怎么处理了。”许安归一边听着季凉说话,一边走向净房,换下朝服换上了碧色的轻柔绢纱衣,“不急,我们且看看。” “是。”季凉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许安归从屏风后出来,整着衣领:“午膳厨房做的什么?” “嗯……”季凉拿着笔,低头画着什么,道,“不知道。” 许安归从进来就看见季凉桌上放着一根炭笔,炭笔下压着一沓宣纸,宣纸上有一些粗糙的线条。 许安归好奇地问道:“你在画什么?” 季凉用手中的炭笔挠了挠头,似乎遇见了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说话也变得缓慢:“嗯……在修改图纸。” “图纸?”许安归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是……北寰府上的军用图纸?” 季凉嗯了一声:“这些图纸都是父亲和哥哥还有秋薄一起设计的。兵部驾部司与库部司里的不少人见过这些图纸。最后因为那件事,这些兵器装备研发全部停止了。” 许安归走到季凉身边,看到季凉现在修改的图纸是一个弩车。 这是大型的攻城器械,即便是现在,也是攻城战中必不可少的辎重之一。 这大型的弩车是靠机括弹簧驱动,可直射一里地。 明显季凉是想依据这个弩车的图纸,修改出另一件攻城的战车。但季凉在纸上修改了很多处,这张弩车图纸已经被修改的面目全非,许多线条都被她给蹭掉了,又不是完全蹭掉。整个图纸看上去很凌乱。 这种图纸都是帝国的高等军事机密,这图纸是北寰府设计出来的,季凉会有这些图纸也不奇怪。 季凉看了半晌,有些泄气,看向许安归:“我需要人帮忙。” 许安归看着她:“什么人。” “我师弟,时休。”季凉道,“你对暮云峰的江湖传闻知道多少?” 许安归蹙眉想了想道:“江湖传闻,暮云峰是三个门派的统称,神医谷善医术,缥缈峰善武,鬼门渊善奇门遁甲。月卿拜师神医谷的薛行为师,凌乐的武功是出自缥缈峰……你从师的是鬼门渊专门研究奇门遁甲之术?对吧?” 季凉点头道:“其实我还有个师弟,那人也在鬼门渊一脉修行机括之术。他们家是盗墓的,后有了家业,都是以这些机括之术为生。” “时家,”许安归听过这个家族,“当年北境五姓失窃镇宅之宝案,到现在都悬而未决。听说也是以为姓时的所为。不过那都是江湖后来为了给那个神偷加上一些传奇色彩,才把那事强行按在时休的身上……” “就是他偷的……”季凉有些尴尬,“江湖上说得没错。” 许安归愣了一下,会意地点了点头:“当时那几家的密室都是用极其复杂的机括,能解开那些机括的,除了你,恐怕就只有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师弟了吧?” 季凉连忙道:“我师弟他人很好的……” “我知道,”许安归见她着急替时休说话,道,“五年前他去偷的那些奇珍异宝,最后都放在皇叔的黑市卖掉了。所获钱财,他一分不少地送到了我的帐前。他没留名字,但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上面皇叔都做了记号,我托皇叔调查,皇叔告诉我的。时休是个侠义之盗,北境五姓那些钱本就是贪墨北境军的军饷。时休偷了他们的东西,换成银子送回来,解了北境军的燃眉之急。” 许安归轻笑着,抬眸看向季凉:“那么早,我们之间就有一种斩不断的羁绊了。” 季凉显然没想到许安归知道这么多事情,不过转念一想,整个黑市都掌控在许景挚手中,许多不能从正常贸易渠道走的他国的货物,都是从黑市流进东陵帝国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景挚能获得的消息,远比藏息阁要多得多。 “我记得兵部有许多职位都空着吧?”季凉道。 许安归道:“你是想让时休进入兵部?” 季凉连连点头:“他在机括这方面比我研究的深,我手上有许多当年父亲留下来的图纸需要改良,这些事只靠我一个人是做不完的。既然你重掌兵部,东陵停滞了八年的军政也要重新建立起来。现在是需要用能人的时候。” 许安归沉默不语。 季凉轻声道:“你是顾忌他的身份?” 许安归听闻连连摇头:“那倒不是。时家家产丰厚,时休既出身于那样的家庭,必然是不缺金银,年少时候所犯下的事情,也是年轻气盛的侠义之举。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心思纯正之人。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安排一场武举,替朝廷选拔一些人才,候补进兵部任职。四品以上的官员兵部无权任命,但是四品之下的,我还有权力决定的。” “我看可以。”季凉道。 “除了时休,还有人想要推荐进兵部吗?”许安归问道。 季凉沉吟了片刻道:“昨天,我让寒期起去御神河港口,帮我约了潜风。” “潜风?”许安归扬眉。 季凉解释:“他现在是棍军的……领事,那群人现在以他为首。那件事之后,北寰棍军被当成北寰府的叛军,许多人都死在了朝东门。三千精锐,现在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了。你若想他们进校场帮你训练府兵,恐怕需要下些功夫。” 许安归会意地点点头,道:“你们什么时候见面,我也去。” 季凉说:“他们说要出去五天跟船跑货物,回来大约也是英国公老公爷寿宴之后了。而且时休的夫人马上就要临盆,我虽然想让他来帮我,可到底还是要等些时日。” 门外有扣门的声音:“殿下,王妃,摆饭了。” 许安归望了一眼门口,对季凉道:“嗯,这些都不着急,兵部缺得东西多,一时半会也补不齐。我们先去用膳罢。” 季凉点头,伸了伸胳膊,动了动脖子。 许安归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帮她松着胫骨,埋怨道:“之前你总是看藏息阁的消息,现在藏息阁的事情交给寒期起了,你又来研究这些图纸。身子怎么养得好?” 季凉颔首,站起身来:“去用饭罢。” 许安归不满季凉的态度,转身把季凉压在书桌边,双手撑着边沿,把她环在自己的怀里,用不悦的目光盯着她。 季凉顶不住许安归这种气场,不敢看他,只能侧头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在这里,我们做所有的事情都如履薄冰。我想着,左右我现在空闲的时间比较多,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万一……哪天我们斗不过、算不到,出了纰漏,也好留些东西给后人,让他们有机会把北境乌族占领的那片土地给收回来。我想趁着我身子还好的时候,多做些。等到冬日,我可能就做不了这么多事情了。” 第264章 绝处逢生 ◇ ◎盛明州这一步走得实在是高。◎ “冬日怎么了?”许安归蹙眉。 季凉道:“我身子畏寒, 是八年前在火场留下的后遗症,不然我也不会一直在南境暮云峰上养病。” 许安归心疼地揽住她的头,把脸贴在她的耳边, 轻声道:“知道自己身子是这样的,还不及时行乐?” 这话说得极其没脸没皮, 季凉脸色刷一下就红了, 她娇嗔地推着许安归:“你……怎么成日里就想些这个?” “你都答应我了,”许安归瞬间就变成了一副委屈的模样, “我们早就是夫妻了……我又不是真的有龙阳之好……想一想有什么错?” 这话把季凉堵得无话可说。 许安归在这事上一向隐忍,到现在都还是与她分房睡。他是皇子,本没有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可他承诺了他会为她洁身自好,那便会做到。 他不强迫她,给与她这份尊重, 让她无以为报。 季凉捧起许安归的脸, 把自己的唇轻轻地点在他的唇上:“我尽快让自己适应这个角色。”然后迅速收了手。 许安归哪肯就这样让她一点而过, 反手就把她的手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头, 重新压了上去,长驱直入,像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一般,用他不可阻挡的气势一寸一寸掠夺了她嘴里的芬芳。 季凉喘不过气, 甚至都有些站不稳, 她只能用自己那只没被许安归捉住的手,死死地拉住许安归的衣襟。 “许安归……唔……” 季凉每每想说什么, 都会被许安归狠狠地塞回去。 “咳……”凌乐在外面轻咳了一声, “饭菜要凉了。” 权御山河 第252节 许安归这才放过季凉, 季凉的脸像是滚烫的热水,不敢抬头去看许安归那张妖冶的脸。生怕自己看了,下一刻就忍不住会扑上去,与他不死不休。 许安归心满意足地望着把头整个埋在她怀里的小人儿,把唇放在她耳边低语:“若想了,随时告诉我。嗯?” 季凉又羞又气地拍了他一下,抬头瞪着他:“你哪里学的?” “对你,”许安归笑若鬼魅一般,“我无师自通。” * “宁弘。”平伯在外叩门。 宁弘连忙放下手中的账本,去开门:“平伯,怎么了?” 平伯看见宁弘笑道:“宁远商号的大掌柜让人来带消息说,京兆府尹公良毅大人找你去一趟京兆府。” “京兆府?!”宁弘蹙眉道,“公良大人有说让我去做什么吗?” 平伯从怀里拿出来封信,是藏息阁的印章,道:“我帮你去问了藏息阁,这是寒掌事给你的信。” 宁弘接过来拆开信看了一遍,心里大概就有了数道:“我知道了,平伯,您去忙吧。谢谢您。” 这几日在季府养病,平伯每日都亲自来给宁弘送药,送饭。 平伯见宁弘说这么见外的话,立即就不高兴了:“死孩子,这几年我们见得少,你就与我生分了不成?” 宁弘连忙道:“不是……平伯,当初您把我从人牙所赎出来,带着我一路南下。一路上照顾我的恩情我一直都记得。我父母在那场祸事中遭了灾,您的孩子与平姨也死于那场祸事。我知道您一直把我当您的亲生儿子一样,我对您除了感谢,更是把您当成我父看待。您年事已高,季府上下人太多了,我怕……您打理这么大的府邸,身子受不住。” 平伯见宁弘这般,走近了一些,道:“你这孩子,我身子好着呢!府上薛神医还在呢,就算有事,他也一定会把我治好的。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倒是你成日里在外面跑商,天南地北的,我才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出了什么事。” 宁弘见平伯眉头蹙的跟山川一样,笑了:“没事的,我身边雇的有许多江湖高手,特别重要的事情,公子会派凌小公子来帮我。” 平伯低头看着宁弘的手:“公子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她。可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公子罢?这事了了,公子总归是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况且我看公子对安王殿下不是没心思。你……” 平伯没忍心说下去,宁弘知道平伯是在劝解他不要这么固执。 宁弘颔首,道:“清音姑娘对我甚好。我已与她说定,等公子这边的事了了。我未娶,她未嫁,我便十里红妆把她娶回来。我知道,公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们这些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都幸福的活着,即便是为了她,我也不会一直不成亲让她挂念着我。平伯您放心罢,您抱孙子的时候不远了。我的孩子,我一定给您带!” 平伯见宁弘在这件事情上能想开,心下松了不少。 其实,从一开始,宁弘对季凉就没有占有的心思,这份感情从来就没有开始。 即便是喜欢,那也是一种崇拜,一种欣赏,一种感恩。 这种情感,宁弘不愿意舍弃,更愿意放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独自品尝。 平伯知道宁弘一向心思活络,做事有分寸,与其缠着季凉让许安归生厌,不如放得彻底,在许安归那里博一个好。 “好好好……你要是能想得明白,那就最好了。”平伯连连点头。 宁弘道:“我这就收拾一下,去京兆府。” * 午膳之后,宁弘才到京兆府。衙役把他带进京兆府偏厅,公良毅正在低头看着那些血书。 “草民见过府尹大人。”宁弘在公良毅的案牍前站定,抱拳行了一礼。 公良毅抬眸看见宁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宁公子坐罢。” 宁弘笑了笑:“草民就不坐了,大人有什么事传唤,尽管问我便是。” 公良毅点点头道:“确实是一件大事……” 公良毅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这次请宁公子来,就是想向公子求证一件事情。北境四姓夫人都说为了交还贪墨的银两,变卖了家产。这些家产大部分都被宁公子的宁远商号买入。可有此事?” 宁弘点头:“确有此事。草民来之前,许都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这件事。草民想着,大人传唤草民,多半也是为了这事。所以草民让店里的掌柜把宁远商号买入北境五姓产业的契书全部都抄了一份,带了过来。” 说着宁弘就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双手呈上去,放在了公良毅的案牍上,又退回了原位道:“这些都是誊抄下来的契书,也盖了宁远商号的印章。希望能够帮到大人。” 公良毅从前只听说宁远商号的主子八面玲珑,人中精鬼。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来之前就是有备而来,而且对于官府的要求态度极好。有求必应,甚至已经提前想到了京兆府传唤他来的目的,并且备好了东西。 公良毅拿起那些契书一张一张翻看,忽然眉头一蹙,沉声问道:“这些家产,他们都是贱卖的?” 宁弘回道:“是,当时朝廷的百主事与秋侍卫去北境六州调账簿,此事牵连甚广。许多与他们交好的商贾不敢收,生怕出事牵连自己。所以他们找上到宁远商号,希望宁远商号能出资收了他们名下的产业。大人应该知道,宁远商号的生意多在东陵帝南部,北境主要产业一直都是由那些人把控,轮不到我们这个商贾插手。他们这次为了补上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是下了大决心,这才愿意贱卖家里的产业给宁远商号。这些契书在各地府衙里都有存档,大人尽可调阅。” 公良毅得到宁弘的证实,又有誊抄的契书为证,这才开始相信那些人却是为了凑钱,想尽了一切办法。 不然他们为什么会以低于市价近五成的价钱把这么多产业如数卖给宁远商号? 公良毅心中有数,道:“这案子本府有数了,若到时候需要宁公子前来作证,还希望公子积极配合。” 宁弘蹙眉,道:“公良大人,这事恐怕草民无能为力。” 公良毅疑惑道:“为何?” 宁弘解释:“大人知道草民刚收了这些产业,可草民毕竟没有经营过这些,北境正等着草民去主理这摊子事儿。前些时日草民回来养病,现在病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草民不日便要带着许都的大掌柜们启程去北境交接事务了。” 这事宁弘有辅助调查的义务,但是也不能为了这件事挡了别人正常的生意。 宁弘想了想道:“不如这样,草民留一份供词在公良大人这里,这样日后有人问起这事,大人也有说辞。若大人实在需要草民来解释一二,请大人给宁远商号消息,草民一定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只是北境现在事务繁杂,确实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公良毅见宁弘如此为难,便也不再勉强,道:“好。如此也行。” 宁弘立即上前提笔在案前留下了自己的口供,并且按了手印。 这样一来,整件事大致就清楚了。 公良毅现在手上有北境四姓女眷的血书,有他们贱卖家产凑银子的契书,有刑部手下银子之后的收据,有宁远商号掌事人宁弘的亲笔口供,还有几十口证人在许都各大客栈中住着,这事怎么看都是盛明州私自拦截了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 公良毅看着手中的证物,心中一震,盛明州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是他拦截这么多银子到底为何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救他的儿子? 公良毅靠在椅子上沉思良久,觉得自己与盛明州是同期的情谊,应该去一趟盛府亲自找盛明州问个清楚。 入夜,公良毅低调地来到盛府侧门,让门房去通知盛明州。 盛明州得知公良毅来了,亲自出来迎接。 他把人引到了盛府的会客大厅,让人奉了茶,才道:“公良兄这次来,是为了今晨京兆府门口跪着的那几十口女眷的事情?” 公良毅点点头,紧紧地盯着盛明州,道:“这事,是你做的吗?” 盛明州不否认,也没承认只道:“是不是我做的,与北境军饷案又有何关系?” 公良毅不懂盛明州说的什么意思,只是望着他。 盛明州道:“北境五姓贪墨在前是事实,东陵律法不容是事实,陛下对此盛怒也是事实。这几年北境由安王殿下苦守才没有破城,这是他们的幸运,难道他们不应该付出这般代价,为自己赎罪吗?” 盛明州所言确实有理,公良毅无话可说,更无话可辩,只道:“这么大的事,我必然是要上呈天听。今日我来也不是求一个结果,只是看在你我同期的份上,与你通个气。这事你这么看,那些写了血书跪在京兆府门口的那些人可不这么想。” 盛明州看向公良毅,站起身,抱拳一礼:“公良兄秉公处理便是。” 公良毅盯着盛明州许久,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他根本不为自己拦截了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而感到后悔。 盛明州掌管刑部,熟知东陵律法,他应该知道他私自拦截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是什么样的结果。他既然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又何须他来多言? 公良毅也是起身抱拳:“如此,盛兄,自求多福了。” 公良毅心里长叹一声,离开了盛府。 * 次日,公良毅便带着一沓证据,站在朝堂之外,等着进去回禀。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下朝东陵帝都没有招他进去。 公良毅虽然是京官,但京兆府总管许都境内大小事务,事务繁杂。平日是不用每日来上早朝的。 他若是来上朝,一定是震惊许都的大事。 邹庆一早就进去回禀了东陵帝,公良毅一直殿外听着里面议事,直到邹庆喊了退朝,也没人出来传唤他。 下朝之后,堂官纷纷走出议政殿大门,邹庆一路疾走出来,低声道:“公良大人,陛下请大人御书房议事。” 御书房? 公良毅心中疑惑不已,怎么陛下会在御书房召见他,而不是让他进议政殿回禀? 忐忑不安地跟着邹庆到了勤政殿,邹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公良毅撩袍而入。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太子许安泽、安王许安归、户部尚书郭睿明、刑部尚书盛明州都在。他见状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 “微臣拜见陛下。”公良毅向着东陵帝抱拳一礼。 东陵帝道:“免礼。” “见过太子殿下,安王殿下。”随后公良毅又向身边的人问安,“郭尚书、盛尚书。” 许安泽与许安归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郭睿明与盛明州皆是点头。 东陵帝目光落在公良毅的身上,温暖道:“京兆府有何事上奏?” 公良毅把揣在衣袖里的一沓纸拿了出来,双手呈给邹庆。邹庆上前把东西接过来,放在了东陵帝的案牍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公良毅呈上的那一沓厚厚的纸上。 东陵帝蹙眉,把公良毅呈上来的东西打开道:“什么事,你说。” 公良毅欠身:“回陛下,这是昨日京兆府登闻鼓呈上来的案子。说是……” 公良毅说道这里看了盛明州一眼,顿了顿,继续道:“北境军饷案中涉案的人员有向刑部交还之前贪墨的银两,共计一百八十万两。刑部明明说只要还了银子就是从轻处理,但不知道为何刑部并没有从轻处理。株连父系四族,那些登闻鼓的女子表示不服,这才告到了京兆府。” 东陵帝粗略翻了翻血书,然后又看了看后面的刑部收据等证据,公良毅做事一向谨慎,他若是能把案子递到御前,那必定是已经把相关证据查清楚了。 案子登记的日期是昨日,只是半天的功夫公良毅就搜集了这么多证据,恐怕这案子案情及其简单,一目了然,没什么可以议论定夺的地方。 东陵帝把手中的东西,递给邹庆。 邹庆及其有眼力的把那一沓东西接了过来,先给给了太子。 许安泽粗略地翻了一下,就知道这事没什么好议的。就把东西还给了邹庆,邹庆又把东西递给了许安归。 许安归看东西极快,三下两下就把手上一沓纸看完了。然后邹庆把这些东西递给郭睿明翻阅,最后才递给盛明州。 堂下一干人等全部都看完了,邹庆又把东西收好,放回东陵帝的案牍前。 东陵帝望向盛明州:“你还有什么需要替自己辩解的?” 盛明州二话不说,当即撩起衣袍跪下,一拜,道:“臣有罪。请陛下处罚。” “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真的是你拦截的?”东陵帝问。 盛明州抬头道:“回陛下,是。” 权御山河 第253节 “为何?”东陵帝又问。 盛明州低下头,只道:“这银子确实是微臣拿的,微臣认罪,请陛下惩处。” 盛明州只是重复说这银子是他拿的,但是不说拿那些银子做什么去了。在堂下的所有人,都眯着眼,心中有疑虑。 东陵帝见他这副模样,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盛明州只是把头低得更狠,却不辩解,一副任由处分的模样。 东陵帝蹙眉,看向堂下站着的太子、许安归与郭睿明道:“诸位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处置?” 太子低眸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盛明州,道:“盛大人本就是刑部尚书,对于东陵律法再熟悉不过了,盛大人自己说,这事若是依照东陵律法处置,应该如何?” 盛明州抬眸,道:“斩立决。” 太子眼眸微眯,见他一脸决绝的模样,就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回道:“陛下,臣以为,这事应当按照东陵律法行事。” 盛明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就知道,在这种时候太子必定会撇清干系。 但东陵帝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会同意盛明州所言,而且毫不犹豫。难道太子早就做好了准备,在这一案中想要舍弃盛明州? 百思不得其解。 东陵帝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向许安归与郭睿明。 郭睿明抱拳,欠身道:“回陛下,这事……户部无权干涉。” 东陵帝又看向许安归,眸光闪动。 许安归望着东陵帝心下了然,道:“盛大人这些时日为了北境军饷案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臣虽然不知道盛大人为何会拦截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但臣认为,在这件事上,盛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应下令当斩。而且……” 许安归看向盛明州,:“臣觉得盛大人还有话要为自己辩解。” 东陵帝目光又落在盛明州身上,道:“你不说银子的下落,可以说说别的。” 盛明州抬起头抱拳,道:“臣——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东陵,为了陛下。微臣身为刑部尚书,觉得北境军饷案不能随便姑息,若是每一个贪赃军饷之人只要交还了贪墨的银两就可以从轻处罚,那底下那些人做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微臣这是在为陛下拔出北境‘腐肉’做身为刑部尚书该做的事情,哪怕这件事要微臣身首异处,微臣也无怨无悔!” 盛明州说道这里,看了一眼太子。 许安泽眼眸微眯不知道盛明州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看他。 盛明州继续道:“有句话,微臣想要问一问陛下,在陛下实行新政之初,新政的第一条为何?” 东陵帝沉默不语,站在一边的许安泽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盛明州面向许安泽抱拳道:“正是。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北境军饷案牵扯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母后、赵皇后的母家,这事难道真的要按照东陵律法,给赵家也一并实施斩立决,连带诛族之责吗?” 许安泽不说话,东陵帝的目光变得阴沉。 站在一边的许安归双手拢在衣袖里,一脸淡然,却已经知道盛明州的退路是什么了。 盛明州见没人说话,继续道:“且不说赵皇后与陛下有发妻之情,与太子有母子之情,与天下臣民有国母之尊,但就这件事上,只放过赵家人,而惩处其他四家人的行为就足够让天下人所诟病。陛下圣泽四海,是要名垂千古,载入东陵史册,成为东陵历史上一位明君,怎么可以在这种事情上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可这次彻查北境军饷贪墨一案,这北境五姓确实罪无可恕!臣,身为刑部尚书,日夜难安,想着怎么才能让陛下肃清北境官场,给北境官场以威慑,又能保全微臣与陛下、赵皇后、太子之间君臣之宜呢?” 盛明州说道这里,深深一拜:“微臣愚钝,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只能拦截北境其他四姓上缴的银子,留给陛下一片清平盛世。这事之后,北境四家大势已去,无论是他们手中的产业,还是子嗣,全部都尽数剜去,北境官场只要陛下再派些清明之人,便再无后顾之忧。而世人也只会说这件事,是由微臣——盛明州一时贪念,贪墨了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导致这件悲剧的发生。届时,微臣将尽数背着这个骂名,名垂青史,受万人唾骂。而陛下,既可以顾全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夫妻之情,也可以顾全与太子之间父子之情,赵家便可以在这件事中得到宽恕。毕竟,赵家确实如数奉还了贪墨的银子,理应从轻处理!” 东陵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盛明州,久久不语。 许安归垂下眼眸,感慨盛明州这一招走得实在是高明。 第265章 抉择 ◇ ◎皇位与太子妃,您选哪个?◎ 以维护东陵帝清誉的名义, 拿走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仅赎回了自己的儿子,还自己主动认罪, 甘愿背上千古骂名。 这种魄力与揣摩上位心思,确实无人能及。 难怪盛明州这些年可以在太子那里获宠提拔的那么快。 有这等心思的之人, 在这等大劣势之下还能巧言善辩, 以护君清誉之大义,保自己、保整个盛家性命。不得不说这人实数奸滑, 奸滑得让东陵帝没有任何处死他的理由。 毕竟堂下站的还有邹庆,还有户部尚书郭睿明,有太子许安泽,还有他许安归,这些人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东陵帝的臣子。 若一个臣子这么处处为君上着想,却还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势必要寒了所有臣子的心。 许安归抬眸看了一眼东陵帝, 眼眸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所有人都沉默着, 细细地想着眼前这件事。 太子眼眸中明显是有痛心之色,毕竟盛明州这次是在劫难逃, 盛明州离开刑部尚书的位置,许多事情,就不在他的操控之中了。 郭睿明眯着眼,看着盛明州的俯身的背影, 一脸淡然。 许安归眼中亦有怜惜之色, 若是盛明州不是这么急功近利,走了捷径, 而是一步一步, 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踏实了, 他或许会成为整个东陵第二位尚书令,有宰辅的实权。 东陵帝眼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五味杂陈,更多的也是扼腕叹息。 终于,东陵帝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盛明州一拜:“是。在微臣眼里,北境五姓所做之事法度不容,但太子殿下与微臣有提携之恩,陛下与微臣有君臣之义。微臣甘愿以是身殉法,维护东陵法度之威严!” 这话说的何其悲壮,又何其漂亮! 这样一个人,不能留下来,实数东陵之大遗憾。 又是一阵沉默,东陵帝才缓缓开口道:“这件事,盛尚书思虑极是!是孤没有顾全大局,没有想到这么多。孤与皇后有夫妻情谊,与太子有父子之情,只想着要对赵家网开一面,却没有想过这网开一面的后果是什么。北境军饷贪墨一案揭示了北境官场腐败,这是一块毒瘤,若放任不管,后患无穷。确实不能让世族因为交还了银两,就从轻处理。要杀,就杀干净!”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听着,不言语。 东陵帝道:“这事,盛明州是从大局考虑,顾大局保皇家颜面,拦截那一百八十两银子,情有可原。但你终究是也犯了贪赃枉法之罪,孤,不得不追究。” 盛明州抬眸,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然后俯下身子道:“微臣全凭陛下惩处,绝无半句怨言。” 东陵帝道:“目前北境军饷案正在行刑阶段,不易换人。这事还是由你主理,孤给你五日,把这事处理干净利索。五日之后,朝廷会对外公开你私自拦截北境四姓交上来的银子,以贪墨之罪处你抄家,向西流徙两千里。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可以一并交代了。” 盛明州直起身一拜:“微臣,谢陛下隆恩。只是有一事,请陛下应允。” 东陵帝沉声道:“你说。” 盛明州道:“微臣犬子盛泉,仗着微臣的官位,在外做事嚣张跋扈。微臣想着,若是可以,微臣想让犬子入宫,当一个内官,做苦工也罢,伺候贵人们也罢,权当赎罪。” 东陵帝很是震惊,盛明州居然甘愿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里净身,当一个阉人? 盛明州声音已经哽咽:“还望陛下成全。” 许安归微微后仰,脸色阴沉。 东陵帝有这样一个忠臣在侧,临行前这一点点小小的要求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好。”东陵帝应允,“秋薄。” 秋薄从外面进来,欠身道:“臣在。” “你去盛府,亲自把盛泉带进宫来,交给邹庆调.教。”东陵帝看了一眼邹庆。 秋薄回道:“是,臣,这就去。” “没事,散了吧。”东陵帝甩一甩手,众人皆是行礼,退出了议政殿。 太子许安泽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盛明州不自觉地跟着。 许安归则是与郭睿明客气了几句,便快步追上了秋薄。 “师兄。”许安归声音从秋薄的身后传来,秋薄驻足回身,抱拳,“殿下。” “我与师兄一起走到宫门口。”许安归说罢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秋薄蹙眉,不知道许安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上。 许安归道:“北境军饷案,陛下可有赏你什么?” 秋薄道:“赏了些布匹、金银……还有一匹塞北的汗血宝马。” “哦?”许安归笑道,“果然如师兄所言,陛下也赏不了你什么了。” 秋薄不接话,只是问道:“殿下与臣有话说?” 许安归扬眉:“没有就不能跟着师兄一起走到宫门口?” 秋薄沉默不语。 许安归继续道:“师兄可知道盛明州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入宫里来当内官么?” 秋薄侧目睨着许安归,依然不语。 “师兄久居许都,对盛泉的恶行应该略知一二罢?”许安归颔首看着脚下的青砖缓缓后退。 秋薄当然知道盛泉在许都的恶行,可他在宫里当差,最是知道祸从口出这句话。他从不在人前人后嚼舌根,更不会把在外面听到的事情带到御前。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东陵帝与邹庆很是喜欢他,对他办事格外的放心。 秋薄只是听着许安归说,并不提问,也不参与议论。 许安归知道秋薄性子也不勉强他回话,只道:“盛明州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其实是拿去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盛泉在外做事不收敛,遭人记恨,所以在绑架期间,被人毁了身子,与内官无异。盛泉那身子在外无用,可到了宫里面,却用处大得很。” 秋薄暗自思忖之后,才缓缓道:“殿下是想让我在宫里时时刻刻注意盛泉?” 许安归道:“最少在你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不能让他接触权力的中心。不能让他与人和权贵交好。” “我不过就是一个御前侍卫,怎么能左右他人……” 秋薄还未说完,许安归便笑着打断道:“师兄这些年在御前谨言慎行,不代表师兄没有手段。这御下的手段,你即便是没学过,在北寰府里,看也看会了罢?” 秋薄一听许安归提到北寰府,当即回身去看前后左右的人,低声喝道:“殿下慎言!” “我与她摊牌了。”许安归道。 秋薄微微一愣,问道:“她知道是我说漏了?” 许安归笑道:“我没说,她不知道我最后确认是诈你。” 秋薄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若没事,上我府上坐一坐罢。”许安归道。 秋薄直接站住了,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回身侧目:“你别误会,是她可能需要你帮忙。” “还请殿下直说。”秋薄蹙眉。 许安归后退了两步,退到秋薄身旁,把头靠近秋薄耳边道:“她最近在改图纸。” 秋薄一听当即就看向许安归,眼中有许多不可思议。 权御山河 第254节 许安归负手而立:“我什么事都与她说开了,她自然做什么也就不用瞒着我了。再加上她最近把手上的事情交出去了许多,有很多闲暇的功夫,便想着做些别的事情。” 秋薄颔首:“殿下就不怕我……” “你不会的。”许安归微笑着,“是我的,你抢不走。她也不会跟你走。” 秋薄侧目:“殿下真是高看我了。” “我一直都把你当师兄看,”许安归道,“任何事情上,我一直都高看你一眼。” 秋薄抿了抿嘴,加快了脚步,不再与许安归说话。 许安归也不跟着,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背景,心中道,若因为你去几次安王府她就变了心意,那我就应该成全你们。可若她自己要与你保持距离,师兄就不会再与我争风吃醋了罢? * 盛明州一路跟着许安泽回了东宫,进了书房。 何宣已经在书房等着他们了。 许安泽走向书桌,撩起衣袍坐下,有些恼怒:“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何不与我说一声?!” 盛明州当即又跪了下来:“微臣感念太子殿下的提拔,可这事,微臣也有苦衷。” “苦衷?!”许安泽没想到盛明州在东陵帝那里演完苦肉计,又来他这里继续演。 盛明州一脸苦色点点头。 何宣看盛明州的表情倒不像是假的,他立即欠身道:“殿下,不如先听听盛大人怎么说?” 许安泽向后靠了靠,扬了扬下巴,示意盛明州说话。 盛明州低着头回道:“微臣的儿子被人绑架了,赎金二百万银子。微臣凑不出来这么多银子,只能动了拦截北境四姓交还的银子的念头。盛泉是盛家独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绑去,受尽苦楚最后死于非命。” “所以,这银子,你是交给绑匪了!?”许安泽大吃一惊,“你一个刑部尚书!成日里与那些个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还能在交人交钱的时候,让绑匪给跑了!?” 盛明州低下头:“对方请的是江湖第一神偷时休出的手……我没有想到对方来头这么大,可以请得动已经退隐江湖的神偷。所以,让人算计了二百万两银子……殿下,微臣本来想的是在大相国寺布防,一定能抓到人,没想到时休坐着天灯从天上逃走的。那日北风极大,天灯跑的极快,我们的人没有追上,这才叫他逃了。微臣是没有法子,这才到陛下面前认了罪!这事微臣总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谁曾想他们已经把微臣所有的路给堵死了。” 何宣听着盛明州这句话,瞬间就提取出几个关键点,他只是双手拢在衣袖里,稳稳地站着。 “这是微臣退无可退的办法。”盛明州仰头,“殿下,微臣这是着了贼人的道,未尝不是殿下遭人算计,失了势力呢?” “这话怎么说的?”许安泽见盛明州话头一转,当即心中惴惴不安。 盛明州道:“殿下试想一下,微臣为什么会忽然横遭这种祸事,逼得臣不得不挪用朝廷的巨额银两?” 许安泽闻言,脑中转了几个圈,便明白盛明州想说的是什么了。 “你是说,这事,看似是针对你,其实是针对我?”许安泽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盛明州看向何宣:“何詹士难道就没有察觉吗?” 何宣向着许安泽一礼道:“这事,其实不难猜。八成是最近来许都养病的季公子所为。” 许安泽蹙眉:“你怎么知道是他?” 何宣道:“有几点可以参考。第一,盛泉被人绑架,后交赎金,赎金被江湖赫赫有名的第一神偷拿走。这件事从绑人开始,到交换人,只有江湖势力可以做到。只有江湖之人,才能请得动江湖人。臣记得,季凉的锦囊中有许多战役是与天气有关的。能预测到那日北风之大,帮时休逃跑,非他莫属。 “第二,最近安王殿下与季公子走得甚近,而北境军饷案就是由安王殿下牵头,刑部户部协理,安王殿下这是连打代消的想要除去太子殿下手中的势力,赵家之危已经解除,可刑部殿下却是保不住了,安王殿下根本就没想过要太子殿下在这一案中全身而退,要么舍弃赵家,要么舍弃刑部,殿下总是要折损一方势力。 “第三,有能力与安王殿下一起策划这件事的人,只有那个凭一己之力拖住东陵军收复边土鬼策军师——公子季凉了。季凉已经被安王收入麾下,所以朝堂之上御史台无论怎么参奏安王私德不检点,他都不在乎,有这么一个鬼策军师在策,在这许都,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何宣顿了顿,又道:“那个人甚至都不需要自己亲自入局,只是稍微波动下棋盘上的棋子,就会让我们所有人按照他的构思前进,让我们自投罗网。这次北境军饷案,作用有三,其一是拔除东宫手中的刑部,其二是极大削弱赵家实力,其三是为了以后北伐打通南北粮路。季凉这个人做事,件件都从大局考虑,连消带打,不动声色地损了我们几乎全部的手棋……这事只能是他做的。” 何宣说道这里的时候,蜷缩在衣袖里的手缓缓缩紧,如果说以后的每一步都是那个鬼策军师在与许安归一起谋划,那么东宫这里的胜算就太小了。 甚至…… 何宣有些担忧的看向许安泽。 许安泽当然知道何宣在这个时候向他投过目光来的到底为何。顿时觉得自己如同困兽一般,无路可逃。 盛明州告退之后,许安泽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何宣知道他心中的担忧,道:“殿下,现在您理解我最开始跟您说的那句话了吗?” “我对我这个六弟,知之甚少,所以才会导致今天这个局面……”许安泽看向何宣,“先生是想说这件事吗?” 何宣点头:“殿下,恕微臣直言,自古以来骄兵必败,殿下不是第一个犯这个错误的人,却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许安泽蹙眉,总觉得何宣这话意有所指,道:“先生觉得我还有反击的余地?这才不过两个月,我已经接连损失礼部尚书、刑部尚书与皇后后宫总领之权,我手中现在还有的,不过就是一个御史台。可御史台只是一个监察机构,不掌朝廷实权,我又如何才能在与许安归这一仗里翻身?!” 何宣道:“或许,殿下什么都不用做,静观其变即可。” “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自暴自弃?”许安泽内心有一股邪火,面对何宣无法发泄。 何宣缓缓道:“不知道殿下是否还记得之前宁王府前刺杀安王殿下这事,还没找到凶手?” “陈礼纪无能,需我记什么?”许安泽没好气。 何宣道:“那件事,殿下可以认为,在您与安王殿下之争后面,还有黄雀。殿下势力日益衰微,那一处势力必然会冒头来压制安王殿下现在的气势。殿下稍安勿躁,便是。” “你这是让我等?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出手折损许安归的势力?”许安泽道,“你竟然让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个我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的人身上?” 何宣知道许安泽现在心急如焚,他知道现在来劝许安泽也劝不下来,只道:“殿下其实也不是权势全无……最少太子妃,也是殿下的一条退路。” 太子妃?郭若雪? 自从那日郭若雪在庭院之内要求他写休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如今他手上已经没有人可用,郭府那条关系,必须重新维护起来,可…… 可郭若雪已经不如之前那般懵懂不谙世事。 “唉……”许安泽仰头轻叹一声,“先生觉得郭若雪失了孩子,还会待我如之前那般吗?” “殿下与太子妃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何宣虽然知道许安泽一直对郭若雪不冷不热,但也没想到他们现在居然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许安泽苦笑一声:“她在怨我。说出来也不怕先生笑话,我母后怕郭若雪有孩子之后,郭家会因为这个孩子成为强势外戚,从而掣肘我手中的权力。所以一直在偷偷地给郭若雪喝避孕的药。只有一次,东宫没有备案我与她的房事,她好巧不巧地怀上了孩子。她入主东宫八年无子,眼看着其他的良娣都生了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着急。她为了孩子能落地,瞒了我们所有的人。最后才……” 许安泽没说下去,但是后面的事情东宫众人皆知。 原来还有这么个缘由。 何宣一向不过问许安泽的私事,不想太子妃八年未孕,居然还有这么内情,不由得唏嘘。 许安泽打掉了郭若雪天赐的孩子,这其中的怨恨,恐不是哄一两次就能哄好的。 “前段时日,她一直问我要和离书。”许安泽提到郭若雪,眼眸微红,“和离书不写,休书也可以……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我。那段时日,我每日都去雪霞宫照顾她,她依然不给我好脸色。先生,你知道吗,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在我眼里,她一直是那个温婉贤良,温柔可亲十八岁少女的模样。” 提到郭若雪,许安泽不是没情,只是他处在东宫这个位置上,所有事情都不能感情用事。 最少,打掉郭若雪孩子的事情,许安泽很自责。 何宣点点头,轻声问道:“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许安泽敛了敛情绪,看向何宣:“先生请说。” “若,皇位与太子妃之间,殿下只能选一个……殿下是会选皇位还是太子妃?”何宣望着许安泽,眸中有一种暗潮在缓缓流动。 许安泽无法回答,这是让他做选择。 他从未对郭若雪表现出他很喜欢她的感情,不表现,不代表他不喜欢。 “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许安泽抬眸问道。 何宣缓缓地摇头:“若太子妃心还在殿下这里,这事尚且还有缓和的余地。可现在太子妃心入死灰,殿下即便是尽全力讨好,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这问题,殿下必须回答微臣,微臣才能帮殿下想下一步要如何走。” 许安泽蹙眉,颔首闭上眼睛沉思良久道:“我选……太子妃……” 何宣微敛下颚,镇定地看着许安泽。 “一定是死路一条罢?”许安泽接着方才那句话说完。 何宣不置可否。 许安泽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宛若一把利刃直插入他的心口,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那是要经历一遍切肤之痛,那是要把她从他心里彻底剜除,那是要在他心口上留下一道疤,跟着他一辈子,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今时今日所做的决定。 郭若雪,这个嫁给他八年的女子,这八年里,她始终如一的保持着她的天真烂漫,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爱慕他、欣赏他、心疼他。 而他却总以为自己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东西,而不知珍惜。 第266章 东陵帝 ◇ ◎这一局,他谋走了所有成果。◎ 今日要他在皇位与爱妻之间做抉择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她的一眸一笑都镌刻在心房之上,不能剥离, 不能剜走。 否则他将心死人亡!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好不容易才坐在东宫里面,成为了东宫的主人。好不容易熬了八年。 他怎么可以在这个地方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前途? 他怎么可以辜负母亲对他的期许? 他若死, 跟着他一起死的何止是一个皇后, 那便是皇后身后的整个赵家的绝路。 他若选了郭若雪,在夺嫡之事上斗败。 那些觊觎皇位的人, 又会给他与郭若雪什么样的退位生活呢? 难道他还要如八年前一般,再一次仰人鼻息的活着?再一次回到寂静无人的宫殿,日日对着门口的春樱,看它春日绽放,夏日凋零,苦苦熬过秋冬, 然后又一次无恙地绽放, 如此轮回, 再无任何波澜,直至枯死? 不…… 他决不能这么活着。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毫无希望、毫无波澜的日子。 他许安泽是东陵帝嫡子, 是命中注定应该坐上皇位的男人! 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加冕为王! 许安泽抬眸,看向何宣:“我要东宫!我要皇位!” 何宣看着许安泽的眸光变得安定而深远,便知道他是下了决心。 何宣深深一拜:“是。微臣这就去帮殿下筹谋。” * 兵部户部清查完北境军饷的案子,许安归放了兵部一干人等的假, 除了狄江与石武需要每日上朝之外, 兵部其他人等一律可以在家休息两日。 权御山河 第255节 兵部官署空了,许安归自然也没什么事, 下了朝, 去御书房开了个小会, 听了东陵帝对盛明州的处分,巳时三刻便回了王府。 清风阁里,季凉已经拿到了今早上的朝堂晨报。 她扫了一遍呈报的内容,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盯着手里的密信发愣。 许安归推门而入,看见季凉手里拿着信封发呆,也不打扰她。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净房里,把朝服换下来。 他换了一身玄色的锦袍,外面穿着暗红色的纱衣,整个人显得妖媚至极。 他走到季凉身后,把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想什么呢?” “啊!”季凉猛地一颤,回头,许安归趁机一亲芳泽,季凉当即羞得脸色通红,“你回来怎么没声?” 许安归委屈道:“明明是你没注意到我回来,怎么还怪我没声?” 季凉不敢再看许安归,一个男子,能把红色穿得这么好看,比女子还妖艳,她生怕看过去,半条命都要折在这个妖孽的眼神里。 许安归从后面围着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密信:“看到什么消息愣神这么久,我在屋里换了衣服也没察觉我回来了?” 许安归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后背贴着季凉,整个人把她拢在胸口,浑身上下散发着炙热的气息,季凉在他怀里被这股气息烤的呼吸急促。 “嗯?”许安归扫了一眼,“这不是今日早朝的内容吗,每日都上朝,内容都差不多。这几日都是在议论新晋进士分配的问题,你觉得哪里不妥?” 季凉抬眸道:“今日公良毅不是上朝了吗?怎么东陵帝没有招他进去?” 许安归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季凉想问的问题,他站起身子,绕着书桌走了半圈,到季凉对面才道:“你的意思是说,盛明州这件事,陛下是故意没有在早朝上公开讨论?” 季凉望着许安归:“这不是很奇怪吗?东陵帝不想公开讨论这件事,却把你、太子、郭睿明叫了过去,旁听了公良毅禀报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许安归负手而立,微微仰头,听季凉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 季凉道:“这事最后,东陵帝是怎么惩处盛明州的?” 许安归道:“向西流徙两千里,抄没家产。盛明州求了陛下一件事,那就是让他儿子进宫当内官。” 季凉眼眸微睁:“没有了?” “没有了。”许安归道,“盛明州用君臣之大义,国家之大益逼得陛下不得不对他从轻发落。不然那就是寒了所有臣子的心。” 许安归把在议政殿公良毅禀报的事情,盛明州的自辩,以及东陵帝的处罚给季凉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呵。”季凉听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季凉这个表情极为诡异,许安归蹙眉道:“你有话就直说,不必这样。” 季凉睨了他一眼:“若我说,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父皇的意思办的,盛明州才逃过一劫,你信吗?” 许安归盯着季凉:“我知道你对我父皇有敌意,可他不至于……” “许安归,我有话直说的结果就是这样引得我俩如此争辩,下次,我还需要对你有话直说吗?”季凉也盯着许安归,毫不让步。 许安归深吸了几口气,压制住内心的不悦,道:“你还是在怨恨我们。” “许安归,”季凉倏地站起身来,“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在我眼里,你是你,东陵帝是东陵帝,你不能把你与你的父亲强行混为一谈。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原谅你,就可以原谅当今的陛下、当朝太子呢?” 许安归不言语,只是望着季凉。 季凉道:“八年前那场大火不是你放的,八年前那场祸事也不是你造成的。你向我认错,你想代替你父亲赎罪,只要你能替朝东门那群亡魂讨回公道,我可以让我身后所有的人都接受你。可,接受你,不代表能原谅他。如果连着一点你都想不明白的话,我觉得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许安归眉宇紧紧地蹙在一起:“你为什么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都是按照我父皇希望的方向发展?” 季凉抬眸:“北境六州,五姓把持。我们放过赵家的理由是因为我们没有人可以在北境五姓全部剔除之后的几年内,稳住北境局面,这样对我们日后的北伐计划很不利。而你知道东陵帝、你的父皇放过赵家的理由的是什么吗?” 许安归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眼眸微低,声音悲凉:“督战。” “对!”季凉睁大了眼睛,“就是督战!东陵帝怕你日后北伐成功,夺回北方土地,你拥兵三十万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所以他需要在前线有一个他信得过,而且一直与你不对付的人来监督你的战事。一旦你有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不轨行为,都会第一时间传到许都来。我们想着是如何收复北境,而你父亲,坐在东陵皇宫金碧辉煌的皇位上的人,却是防着你,生怕你拥兵南下,取而代之!” 季凉深吸一口气道:“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谁,他只爱他自己。他甚至想到了北境五姓之后,赵家一家独大,无人掣肘,北境官场又会再一次脱离他掌控的局面。所以他暗示盛明州,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能让赵家在北境独大。所以,盛明州便用了株连父系四族这一刑罚。” 许安归抬眸看向季凉:“株连父系四族,其实就是把北境其他四姓家中的男儿全部处死,只剩下母族。那些人的女儿依然跟着父亲姓,可以重振四姓世族,但是与母亲的母族却不是一家人。这样,北境四姓,就会分裂成北境八姓,在算上那些人纳的贵妾母族,甚至可以分裂成北境十姓,十五姓!” “对,这就是你父皇心里的小算盘。”季凉冷冷道,“只要原来属于北境四姓的势力被其他势力瓜分,那些重新成长起来的势力会成为掣肘赵家的势力。 “因为在北境军饷案上,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们与赵家的区别——在陛下眼里,只有赵家是皇亲国戚,他们其他人攀着赵家再紧,也不过就是在关键时候退去顶包的替死鬼! “到时候,那些分裂的势力在北境的共同敌人,那便是赵家。 “而那些分裂的势力又因为官场大乱而重新排列,新的势力为了得到像赵家那样的权力,或者是那样的庇护,必然会削尖了脑袋讨好东陵帝。” 季凉把手中的信甩在桌上:“重整北境官场这件事,是我们一起谋划的,最后的成果却不知不觉被你的父皇窃取了。这叫我如何不生气?! “这事,最开始明明应该交由大理寺审理,为什么从一开始这事东陵帝就避开了大理寺,让刑部全权负责? “这说明,从一开始,东陵帝就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刑部!所以他才故意没让大理寺的人插手这件事,让我们好替他把刑部从太子手里夺回来! “而且他也诏安了盛明州,因为这件事,能让盛明州死里逃生的人,不是太子,而是当今陛下。盛明州做了如此逆天大案,却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多大的处分,向西流徙两千里,有太子与东陵帝的照拂,难不成他还能死在流徙的路上? “他的儿子进宫当了内官,只要忍辱负重,在宫里混得如邹庆那般,迟早都可以复兴盛家。毕竟他还有一个一岁的儿子,不是吗?! “至于抄家……呵,更是无稽之谈,为了赎盛泉,盛明州早就让盛夫人把所有家产变卖。 “到时候去抄盛府,顶多抄出千把两银子,与盛明州而言并无任何损失。盛明州一走,自然是礼部侍郎叶温年接任刑部尚书之职。 “这一局,东陵帝即是给北境一个巴掌,又赏了一个枣,还得了刑部尚书的位置,掣肘了你跟赵家,在百姓中博得了一个吏治清明的好名声,所有的坏事都让盛明州一个人背了。 “你说我心中还是怨恨他!?那我问你,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让我如何能够放下心中的芥蒂原谅他?!” 许安归甚少见到季凉这般激动的模样,她脸上表情淡然,实则怒火中烧。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身上的戾气依然藏不住地向外宣泄。 季凉满眼的厌恶,对皇宫里的那个人深恶痛绝。 许安归知道季凉说得头头是道,根本没办法反驳。 他的父亲是皇帝,多年的皇宫生活让他对权欲的掌控执念颇深。他的归来,打破了东宫压制帝权的局面。东陵帝怎么可能在允许自己手中的权力被人分掉?! 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也不可以! 许安归深谙这其中的道理。 可是这些事情,要如何与从小就不在许都、不在这些阴谋阳谋里长大的季凉言说呢?! 许安归走过去,垂眸,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你这么生气,是在替我委屈吗?” 季凉蹙眉:“什么话?!” “你若真的气不过,就想想我们的初衷。”许安归道,“只要能一统中土,管他这天下是谁坐,都与我们无关。” 季凉苦涩地摇头:“你是真的不懂我的意思吗?你父如此,你若不夺下皇位,我们便不可能善终啊!许安归!” 许安归缓缓道:“这事,陛下有自己的打算,我觉得没错。鸟为食亡,人为权欲,更何况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这世间所有的权力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季凉森然道出一个事实:“许安归,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当年那件事,表面上去太子出面卸了军门的权力,那看似是一场意外的大火,其实早就有预谋!” 许安归盯着季凉:“你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季凉冷冷道:“那日你骑马带我去朝东门外的那片焦土,你知道为什么那片被火烧过的焦土自那日起,再也没有长过草木,一直都是漆黑一片吗?” “外人都道,那里有无数冤魂,所以草木不生。”许安归回道。 “这种骗小孩的说辞,你也信?”季凉笑了,“那是因为那片土地之下至今都还有未烧干的火油!那么一大片焦土之下,渗透着火油!所以那片土地至今无法生长草木。” 许安归沉默着。 季凉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巧,当时所有的武将府邸几乎全在东门那片区域?!东门那边出城最快,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全部死在朝东门那场火里?谁能把赐给武将的宅子全部安置在同一片区域?!” “你想说,这事,若没有帝权,是做不了的?”许安归明白季凉想说的意思。 季凉道:“到现在,你还觉得东陵帝,是你眼中那个被太子掣肘的皇帝吗?!把你放逐,又招你归来,许你彻查北京军饷,这桩桩件件,若不是他点头,你怎么可能做得这么顺利?!你难道就没察觉,连你归来,都是他设的棋局里的一环吗?!” “你说的,我听明白了。”许安归沉声道,“可我们还是不知道当年朝东门事件的起因。或许父皇对于那件事是早有预谋,但我们都不知道他预谋的起因是什么。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结果,不能这么武断。” 许安归走到季凉身边,扶住她的肩膀:“你不是让寒期起去调查那块布了吗?有眉目了吗?” 季凉不答。 “太子现在是日落西山,后面在想翻盘,微乎其微。”许安归低头,摸着她的脸,“现在朝堂之上陛下重掌全局,这本就是他的天下。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我们想做的事情做完。替北寰府翻案,收复北境。第一件事,只要太子倒台,我们就可以借机提议重审朝东门事件。第二件事,我们需要一个缜密的计划,并且得到陛下的支持。” 季凉微微侧目,无论许安归说什么,她的脸上都写着“不信任”三个字。 许安归继续道:“我知道我们不争权,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任人鱼肉。但是,我若从现在开始防着父皇,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拿住把柄,成为弹劾我的理由。我知道你同我说这么说,就是怕我在面对父皇这件事上优柔寡断。其实,我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若真到了不得不自保的时候,我答应你,一定毫不手软的反击。不为我自己,为了你,我也要保有反击的手段。” 季凉闻言,这才抬头望向许安归:“真的?” 许安归点头:“我十五岁就上了战场,见惯了生死杀戮。以前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死便死了。可我现在有你,为了你,我也不能死。因为我若死了,你一定也会跟着我一起身首异处。更重要的是,你会难过……我可不能看着你难过!” 季凉蹙眉:“不害臊。” 许安归笑了:“我说的是真的,我从不诓人。” “你心里有数就好。”季凉眉宇稍稍舒展了一些。 还好,他是一个拎的清的人。他这么说,一定是他留了后手。 许安归道:“为了让我们更自由一些,我觉得有件事,我们非做不可。” 季凉会意地点点头:“只有我们把贤妃娘娘从后宫接出来,我们才能做事肆无忌惮。可……你母妃愿意离开皇宫吗?” 许安归蹙眉:“我也不知道八年过去了,现在,母妃对于陛下是什么感情。但母妃很是聪慧,她一向心中有数。这事只要与她言明利害关系,她就会给我们一个答复。我问你,若母妃愿意离宫,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她出来?” 季凉抿了抿嘴道:“若你母妃愿意让我替她筹谋,我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可那个人……” 忽然门口传来扣门的声音,镇东在外面道:“殿下,王妃,秋侍卫前来拜访。” 许安归回眸,扬眉:“说曹操曹操就到?” 季凉点头。 “你把引去正厅,说我们即可便到。”许安归转向季凉,“走吧,去见见我俩的师兄。” 季凉不说话,许安归道:“秋薄在苍山的时候,是我师兄。他自小在你父亲身边长大,年纪比你大,学艺也应该比你早。虽然你们没有以师兄师妹相称,但其实也是你师兄,不是吗?” 季凉问道:“他为什么会来?” 许安归道:“我请他来的。” 季凉道:“为什么?” 许安归道:“因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就这么简单。” 季凉轻叹一声:“现在我是安王妃,你是安王,我们的品阶都比他大,论公职,怎么也不算是他师弟与师妹了……论私情,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帮我们?” “你觉得秋薄会为难我?”许安归眯起了眼睛。 季凉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他不会帮我们。” “帮不帮,去问了才知道啊。走吧。”许安归牵起季凉的手,“我们留师兄在安王府用膳吧?” 权御山河 第256节 季凉没说话,许安归推门而出,对镇西交代:“你去让膳房加几个菜。” 安王府待客正厅,秋薄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见许安归进来立即起身,抱拳想要行礼,但是看见他伸手牵着季凉出来,脸色当即就变得有些难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欠身:“见过安王殿下……安王妃……” 许安归道:“这里没外人,师兄不用多礼。” “谢殿下。”秋薄直起身,目光却是落在青石板上。 季凉松开许安归的手,上前一步,轻声道:“师兄。” 秋薄身子一怔,抬起头,看着季凉,低声道:“我何德何能……” 秋薄这一脸的自责,季凉便知道他心里所想。 她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师兄还在苍山。把你送上苍山学艺,是父亲的决定。师兄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秋薄抬眸看了看四周,之前正厅外面,全是许安归从北境带回来的亲卫,便稍微放开了话头:“北寰将军是故意把我送走的,对吗?” 季凉沉默了半晌,回道:“说实话,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你送走。但那时候的情况来看,不排除父亲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才把你送走的” 秋薄会意地点点头,北寰将军一向谨慎,是排兵布阵的一把好手,若是他心中有所打算,一定是早有谋算,轮不到他来置喙。 秋薄看着季凉,问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季凉点头:“薛灿这段时日给我配了一副新药,很是好用。腿比上次见你的时候好多了。” 秋薄眼眸微红隐藏着心疼,他语音微颤:“薛神医照看你,我自是放心的。” 季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说罢。” 秋薄坐下,季凉也走到了许安归的身侧坐下。 许安归把秋薄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道:“师兄来拜府,可是为了我今日与师兄说的事情?” “是。”秋薄犹豫了下,还是恭敬道,“安王妃在改的图纸,我也参与了设计。我跟着北寰将军一起南征,知道那些兵器的弊端在哪里。若是改进图纸,我应该能给出不少建议。” 许安归点头,沉思片刻道:“若是修改图纸,想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以师兄现在的身份,若是日日来我安王府,难免会让人说三道四。你们若是想要地方讨论图纸,可以约了时间在季府见面。” 秋薄道:“我正有此意。” “还有一件事,”许安归拿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想请师兄帮忙……” “殿下,”秋薄站起身抱拳一礼,“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说明了。我不参与殿下与太子之间的党争,我不会为你们中的任何人做事。修改图纸是为了北伐,是平定边境,造福百姓的事情,这事,我愿意帮忙。可其他……” 秋薄意味深长地望向许安归:“恕微臣,不能帮助殿下了。” 许安归微笑:“师兄的意思是说,若是帮你的师妹,你愿意。帮你师弟,你就不愿意了?这……不合适吧?” 秋薄蹙眉:“殿下不必强词夺理。” 季凉微微颔首,她早就知道秋薄的态度。当年若不是朝东门事件,让整个北寰府的人都死于火海,秋薄从苍山归来,一心想知道朝东门事件的真相,他也不会去考武试,成为御前侍卫。 秋薄这人一向爱恨分明。 他不多事,却也不怕事。以他一身本事,即便是不在东陵,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活。 季凉自小就与秋薄一起在北寰府生活多年,自然知道什么事能让他上心,便问道:“师兄,关于朝东门……你这些年在宫里,打探了多少的消息?” 秋薄微微蹙眉,摇头道:“所有有关于朝东门的案卷都被封入了陛下的密室。必须要俩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在陛下手上,一把在邹庆的手上。皇宫禁卫森严,从外面进去肯定是进不去的。” “这些年你在御前当差,一点点有关于朝东门的事情来龙去脉,都没听陛下与朝臣聊过?”季凉又问。 秋薄蹙眉回忆着:“我当年下山的时候,那件事过去了有半年了。我曾经问过在我之前当差的御前侍卫……他们都说他们是那件事之后调来御前的。之前的御前侍卫,早就调到了别处,不知道在哪里。” 季凉一听当即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会意:“既然这些人调任走了,陈礼纪那里应该有记录。” 东陵帝国御前侍卫与左金吾卫都是只直属东陵帝,由皇帝统领。御前侍卫与左金吾卫,一个守皇宫内院,一个守皇宫之外都城,看上去没什么交集,但御前侍卫的调任档案却是归金吾卫管。 秋薄闻言,又道:“陈将军那里,我已经着陈松去帮我问过了。陈将军说,那些调任的御林军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辞了官,发回原籍。” “发回原籍!?”季凉一惊,又问,“师兄去找过那些人吗?” 秋薄点头:“我利用出去替陛下办事的机会,去探寻过几个人……都没有找到。去他们周围邻居走访过,邻居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就没人住了。” 季凉看向许安归:“你说苏明哲而被人追杀,与那些御林军的消失有没有关系?” 许安归蹙眉道:“苏明哲当时是京兆府尹,郭怀禀是尚书令。他们都是朝廷中的人,没有权限调动御前侍卫。而且我朝御前侍卫,一般都是由陛下直接管理。这事只能是父皇做的。”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御前侍卫,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为什么这些人发回原籍之后,就都消失了呢?”季凉低头沉思着,“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做了如此复杂的一个局,让所有知道朝东门内幕的人,全部都不知不觉得消失了呢?” 众人皆是沉默,似乎也在思考这件诡异的事情。 “把所有在许都的将军们的宅院都放在东门,明显是陛下有意为之。朝东门外那么一大片火油,明显是提前布置好的,”季凉说道这里,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我记得那些武官,有很多都是跟着先帝一起打江山的……” “难道……”季凉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寒而栗。 许安归立即明白了季凉的意思,沉默许久,道:“或许从皇爷爷开始,他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清理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那些武将们了。” 季凉的脑中忽然回响起许景挚与她在船上的对话,他曾说过,军门嚣张跋扈,任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肃清军门势力。 这件事不是太子与东陵帝去做,也会是他或者许安归去做。 许景挚不是无缘无故就说出那句话的,他知道整个朝东门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真相。 这些时日她在许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当年如日中天的军门在许都的模样。嚣张如盛泉那般,草菅人命如盛泉那般,无论是谁得到了那份权力,都会逐渐迷失自我。 盛泉尚且读过四书五经,中过秀才。那些曾经在许都飞扬跋扈的将军,可都是大字不识一个,都是莽夫。 读书明理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不读书不明事理的呢? 许安归见季凉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沉与难过,轻声道:“最少,皇爷爷从未想过要动北寰府。赐给北寰府的宅子,是建在西门的。” 季凉垂眸,好似没听见许安归在说什么。 以前,她隐约觉得朝东门事件的原因不简单,但她始终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在许都的时间越长,见惯了朝堂之上那些权势之人的嘴脸,她越觉得那些死在朝东门的将军们是他们咎由自取。 可,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她便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毕竟那些在朝东门事件中被牵连的无辜的女眷孩童老人们,至今都生活在不见天光的阴影中。 她怎么能这样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朝廷对朝东门事件对外的说辞,是军门集体造反,可偏巧不巧,就在他们起势的时候,上天降下天火,将朝东门连带那些军门将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皇天警示世人,天道万物,尊卑有序。不可颠倒,不可强除。 朝廷的说法,让季凉不能信服。 并不是说军门集体造反绝无可能,而是那场大火是人为,而不是天罚。 那场大火之后,所有的官眷都被下了奴籍,成了罪臣之子。即便是季凉帮他们赎了身,他们也不敢用自己本来的姓名示人,他们日日都过得胆战心惊。 “其实……” 秋薄的声音打断了季凉的思绪,他蹙眉缓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季凉收敛了思绪望着秋薄,等他说话。 秋薄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缓缓抬眸望向季凉,缓声道:“我们即便是查清了朝东门的原因到底为何,又能怎么样呢?” 季凉看向秋薄。 秋薄继续道:“无论那件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什么,那件事都已经发生了。死的人不能复生,而还活着的人,始终都要继续活着。不是吗?” 季凉抿了抿嘴唇,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 秋薄长叹一声:“这些年,我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在查清朝东门原因事情上。每次查到一些线索,都会心惊胆战。我怕我查到的线索会击溃心中的信仰,更怕我查到的线索会让我举剑杀了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我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我相信,这些年,你也是这么过来的。” 季凉低着头,一言不发。 秋薄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是看见了什么脆弱的东西即将落地,想要上前把它给捧住。 可抬眼,望见了坐在季凉身边的许安归,他便止住了这个念头,低声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中有了一个念头……我总是想着,与其浪费精力去追查那件事的起因,不如想想如何让朝廷收回成命,除去他们身上罪臣之子的枷锁,让他们无所顾忌的用自己的名字生活在当下……” 秋薄的细语,好似春雨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那片焦黑的土地上。 让一直在那片焦土之上徘徊的季凉,看到了新的希望。 秋薄思考的事情,其实也是季凉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自从上次她与许景挚谈过之后,她就觉得,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追查朝东门事件的起因到底为何。 不管是军门集体谋反,还是朝廷早就做好了诛杀军门的准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那些人在她身后推着她前行的那些人,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用自己名字示人的机会。想要的,不过就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是罪臣之子、罪臣家眷,受万人唾骂。不必再担惊受怕,听见官兵的脚步声就吓得颤颤巍巍。 不知道为何,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八年里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她父亲与她说的那句话——活下去,洛儿,你要活下去! 北寰翎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带希冀,完全不像是想要她放弃生命的模样。 他的父亲,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她身为人的生存方式。 而她,时至今日才明白,那句临别时候的赠言。 北寰翎希望的,是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无论前途多么渺茫,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若是再一意孤行想要彻查当年的朝东门事件的原因,很可能再次触动了当权者的逆鳞。 那个人到底是皇帝,手上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拥有让这些已经被她赎出来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力。 秋薄的话,到底点破了季凉心中最后的一点执着。 秋薄说得没错,她确实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再耿耿于怀。 她做了那么多谋划才让东宫势力大减,只要东宫易主,只要在北伐战场上她与她身后之人帮助东陵稳定了北境边线土地,她就有机会让东陵帝特赦朝东门事件的所有官眷,让他们重新走出阴影,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 这不是卑微地向皇帝陛下寻求原谅,而是用他们的功绩告诉皇帝陛下,罪臣之子,也可以成国之栋梁! 之前那么多年的执着,或许只是她的私欲。 是她想回忆起更多有关于她的父亲、母亲、哥哥的细节,所以才一直揪住那个“真相”不想放手。 可……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 回忆再多,他们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回忆的再多她也不可能把他们一直留在她的梦里。 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记忆里…… 季凉仰起头,眼眸里有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知道为什么,决定放弃追查朝东门事件会让她如此悲伤,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剥离。 那些一直让她痛苦的回忆居然在这一刻变得那么缥缈,她的心仿佛被火烤过一般,胸口疼得无法呼吸。 权御山河 第257节 * 入夜,季凉又梦见了那一个折磨了她八年之久的梦魇。 梦境里依然是通红一片,可那种炙热的温度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的父亲、母亲与哥哥站成一排微笑着望着她。 在他们身后,有新出的朝阳,冉冉升起。朝阳的红色取代了火光,让她梦境里的那片焦土重新长出了嫩芽。 那片绿芽之上,她的父亲、母亲、哥哥一起向她挥手,然后一个一个转身,走向红日,消失在地平线的那头。 季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自己的梦境里无能为力。 她蹲下身去,嚎啕大哭。 第267章 说服 ◇ ◎我尽我所能,许你们一世长安。◎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悲伤。 她的梦境里, 常年漫天阳红被阴雨覆盖,她的世界从一地火海,变成了一片汪洋。 她知道,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梦魇里折磨她了。 她知道, 从此以后, 他们便可以从她的梦境里解脱,直上九天, 落入银海,到人人都必须都过的黄泉路上,重新轮回转世,再无牵挂。 “父亲……母亲……哥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啊……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季凉宛若一个迷失的孩童一般,看这空无一物的世界, 一粒一瓦地逐渐崩塌。 她蹲在世界的中心, 无路可逃。 “季凉!” 有一个声音撑住了这个崩塌的世界, 变成一个光罩,保护着她, 把她从梦魇中拉了出来。 她张开眼,看见许安归披着发,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季凉满脸的悲伤与泪水, 扑向许安归, 放声大哭:“他们走了!许安归……他们全部从我的梦里消失了。我再也梦不到他们了,他们不要我了, 他们终于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世上!许安归, 我想他们, 我不想让他们消失……” 季凉把脸埋在他的肩膀,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衫。 许安归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别怕,你还有我,还有我。你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许安归抱紧她,给她承诺:“我不会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季凉什么都没有听到,她的世界只有她的哭声在回荡。 * 不知道睡了多久,季凉睁开了眼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摸了摸眼睛,大约是昨晚哭得太久,眼睛肿了。 她坐起身来,发愣。 月卿从外面进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药,与一条棉巾。 她把东西放在床头,拿起那块绵巾:“我用冰水镇过了。你搭在眼睛上,应该很快就能消肿了。” 季凉拿过那条冰凉的绵巾,搭在眼睛上:“谢谢。” “昨晚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月卿问道,“凌乐说许安归在这里守了一夜,等你睡安稳了才回房休息。” 季凉幽幽一声:“大约是,自己放过了自己之后的一场宣泄罢……” 月卿默不作声,伸手去摸季凉的脉象,许久,她才道:“还好,脉象平稳,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弱。” 季凉苦笑一声:“你觉得我应该如何?” 月卿道:“我想着,你心里放下了一件大事,松了一口气,怕你忽然一下病倒。” “现在哪是病的时候,”季凉动了动身子,盖在眼睛上的棉布掉了下来,“我今日还要去见潜风。” 月卿当即就把药递到了她的嘴前:“先把药喝了!” 季凉望着月卿忽然笑了,笑得月卿莫名其妙。 “怎么了?”月卿蹙眉,“哭了一晚上哭傻了?” 季凉把药一口倒入嘴里,放下碗,扑到月卿的身上:“有你们在,真好。” “哎呀!”月卿伸手去接那块镇了一刻钟的棉布,没接到,“我的布!你看你看,掉地上了,我又要去重新镇一块!你快闭上眼睛躺会吧,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季凉笑着听着月卿对她碎碎念,一点也不觉得烦人。 “你回季府的时候,记得让师叔给你看看脑子。我觉得你现在脑子有点问题!”月卿没好气地瞪了季凉一眼,拿起空碗与掉在地上的棉布转身出了清风阁。 月卿前脚刚出去,许安归就来了。 他一身玄色的劲装,满头是汗,看样子是刚从校场上下来。 他看见季凉已经醒了,情绪稳定,没有大哭大闹的迹象,便放了心,道:“我去净房换身衣裳。” 季凉看着许安归进了净房,净房里传出蛐蛐索索地脱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就传出水砸向地面的哗啦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许安归已经换了一身长袍从净房里出来。 他来到床前,坐在床边,拿起几个软枕磊在她的身后,轻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哭了一晚上。眼睛疼吗?” 季凉靠在软枕上,摇摇头:“你用了早膳,去上朝罢。” 许安归道:“北境军饷的案子已经结了,我给兵部堂官放了假。部里的事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我今日不去了,在家陪你。” 季凉点头:“正好,潜大哥他们给藏息阁带信说已经回来了。” 许安归蹙眉:“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等到英国公老公爷寿辰之后?” 季凉道:“据说,是船到了浅州,因为货物的问题被拦了,不知道要盘查到什么时候,雇主就让他们先回来了。若是再出船,便直接从浅州找人了。” 许安归道:“什么时候去见他们?” 季凉道:“一会用了早膳,我们就出门罢。从季府的暗门进,他们已经在季府等我们了。” * 辰时末,季凉带着许安归从季府的另一道暗门进入了季府。这道暗门是在一个成衣坊后面的暗道。 两人佯装出来游玩的模样,进了成衣坊,这家成衣坊是宁远商号的,季凉在里面换了男装,便下了暗道。 两刻钟后,季凉与许安归带五名亲卫,从季府的一座偏院的地板下钻了出来。 这已经是许安归第三次从不同的暗道进入季府了,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了罢?这看似朴素的一件宅子,居然到处都藏匿着暗道。 走暗道的时候,许安归就一直在好奇地左顾右盼。 季凉回眸看见他一脸诧异之色,问道:“你在看什么?” 许安归道:“温泉行宫这边到处都是温泉,你这暗道居然不漏水,可见是行家设计的这座宅院的密道。” 季凉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只道:“哦,这座宅子,是时家设计的。” “时家?”许安归不解地看着季凉。 季凉道:“之前帮我去偷盛明州银票的那个人,叫时休,是时家现在的家主。他们家祖传的偷盗手艺,时家祖上是盗墓,寻龙点穴,堪验风水,都是他们家的看家本事。因为盗墓积累了一点家业,为了后辈的名声,便改了行。明面上的产业是卖锁具,其实主业是替人看风水,定宅院,设计院子架构什么的他们也可以做。这方圆几里之内,确实水道复杂,可这些事,交给时家都不是事儿。宁弘从打算在这里建造宅院开始,就已经替我想好了万不得已的退路。只要我在季府,就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可以抓得到我。” 许安归对时休这个人有好感,因为在北境军最困难的时候,他劫了北境五姓的不义之财,尽数送到了他的帐前。 “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时休。”许安归道。 季凉轻笑:“过段时间罢。他的夫人要生了,上次他出来帮我,都是悄悄跑出来的。等他的孩子出世了,我们可以去送一份贺礼。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也好。”许安归点头。 两人说话之间门外已经有了人影。 平伯扣门:“公子。” 凌乐开门,平伯看见许安归与季凉一起回来,便低头行礼:“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道:“平伯,以后季府上下不必对我行礼,我许久不在都城,对于礼仪上的事情,也不在意。” 平伯颔首:“是。” 季凉走到平伯身侧,在他早就准备的轮椅上坐下,问道:“潜大哥在哪里?” 平伯回道:“潜风在正厅等着公子。” 季凉嗯了一声又问:“宁弘可是已经动身去了北境?” 平伯道:“是,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动身了。说是第一站先去明州。” 季凉回身看向许安归,许安归会意,侧头对身边的镇东道:“镇东,现在你去找钰老爷子,让钰行即刻派人去北境明州,找宁弘。” 镇东抱拳,转身又进了暗道。 “走吧。”许安归走到季凉身后,推着她前行。 正厅里,潜风一行十六个人,正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 看见有人影从正厅后进来,潜风连忙站起身来。 来人人数众多,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病弱不堪的瘦小公子,那公子身后跟着身材健硕的富家子,那富家子与一般家的公子不同,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进的贵气与杀气。 平伯从人群中出来,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公子。” 然后他又转向季凉:“公子,这位就是潜风。” 潜风是个年过三十的糙汉子,满脸的胡茬,头发用布条一圈圈缠住,一身布衣,布衣上捆着襻膊,腰上系着粗绳。他身边跟着他的所有弟兄都是这副打扮。 典型的掮客的模样。 潜风仔仔细细打量了季凉,然后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潜风见过小主子。” 跟在潜风身后人也跟着潜风一起跪下。 季凉连忙道:“潜大哥!快起来!快起来!” 潜风再抬头的时候,眼眸里已经有了泪光:“终于见到小主子了,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小主子了。” 季凉揉了揉眼睛:“你就会惹我难过。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潜风蹙眉:“哪里就是好端端的了?小主子的腿……” 季凉摸着自己的腿,笑着,劝慰道:“你不必担心,薛神医一直在照顾我的身子。倒是你们,我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腾不出空,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们。我不知道你们过得是那样的生活……” 权御山河 第258节 潜风摇头,不愿意多说自己的过往的境况。 季凉转身,抬眸看向许安归,许安归往前走了几步,与季凉并肩而站。 季凉道:“这位是东陵皇六子,如今的安王殿下。” 潜风与众人皆是一愣,难怪这人看的气宇轩昂,贵气逼人,原来是皇六子,许安归。 潜风在港口为掮客,自然能听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 许安归戍北时候的事迹无人不赞许,许安归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如雷贯耳。 除开他们一直跟随的北寰将军,现在东陵将领之中,最让他们佩服的将领,那边是许安归了。 潜风立即抱拳:“见过安王殿下。” 许安归上前一步,把潜风从地上扶了起来,对着他身后的人说道:“你们都起来罢,这里不是安王府,你们不必多礼。我们今日要谈的还有很多,诸位都坐下说话罢。” 许安归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有一种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威严。 潜风与众人纷纷落座。 季凉就坐在轮椅上,许安归则是坐在季凉的右边的椅子上。 季凉直接了当道:“潜大哥,我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你们再住回山洞。你们是我父亲的旧部,被我们家牵连,我理应对你们负责,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小主子……”潜风想要说什么,但是被季凉的眼神阻止了。 季凉道:“在季府,所有的人都称呼我为公子,请潜大哥与诸位牢记你们对我的称呼。在任何时候,将军组建的自己的亲军,是朝廷允许的,所有的军队都属于朝廷,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切莫再称呼我为小主子了,知道了吗?” 季凉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现在她的身份不是北寰府的二小姐北寰洛,而是南泽暮云峰上的鬼策军师公子季凉。 北寰府已经不存在了,他们现在若要选择效忠,只能效忠于公子季凉。 潜风惊讶与季凉的决绝,可又欣慰她这样的决绝。 他好像在季凉的身上看见了北寰将军的身影,将门虎子,理应如此。 “是,公子。”潜风带头改了称呼,跟着他的人,也一起改了称呼。 “我现在以公子季凉的身份在许都养病,季府不需要那么多护卫,所以我不能把你们安排在季府。再者,码头航运也是一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你们在码头许久,了解漕帮的情况。我打算把你们分成两批安置。”季凉缓了缓,继续道,“一批人,继续在码头当掮客,归属于藏息阁,专门给藏息阁传递消息,替藏息阁办事。一批人……跟着安王殿下,帮他训练战场精锐,重组北寰棍军!” 这话说完,潜风一行人当即就炸开了锅。 他们在下面交头接耳,季凉都看在眼里。 有人表情疑惑,有人表情不解,有人表情冷淡,有人表情厌恶。 季凉轻咳了一声,下面的人立即收了声。 “对我的安排,你们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提,我一一给你们解答。”季凉左右扫了一眼,让他们提问。 所有人都三缄其口。 季凉道:“潜大哥,你先问吧。” 潜风沉思了片刻,低声问道:“请问,公子与安王殿下是什么关系?” 季凉斟酌了一下词语,回道:“季公子与安王殿下是合作关系。” 许安归微微侧目睨了季凉一眼,季公子与他是合作关系,北寰洛与他的关系,她现在还不想表明。 潜风蹙眉:“不知道公子与殿下合作的目的是什么?” 季凉回道:“有两点。一,让所有受到朝东门事件牵连的军门之子,拿到特赦,光明正大的活着。二,完成我父亲的心愿,平定北境。” “特赦……”潜风抬眸,“这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公子并不想追查朝东门事件的起因,还大家以公道?!” 季凉静静地望着潜风:“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不同意!”坐在最后面的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当即站了起来,他满眼通红怒声道,“当年的事情,一定是朝廷陷害我们军门,这事公子为什么不查?!” 季凉目光转向那位男子,道:“看你的年龄,当年事发,也不过就是个孩童。朝廷陷害军门,你有证据?” 那人一愣,支支吾吾:“我没有,可我哥一心为国,是不可能谋反的!” 季凉道:“所以你是为了你哥,才一定要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是!”那少年回答。 季凉暗自苦笑,朗声道:“好,就算是当年朝廷陷害军门,你们也查出了事情的真相,这些证据,你们又要向谁呈奏呢!?” 那少年被季凉问的哑口无言,这话不知道要怎么接。 季凉继续道:“现任东陵帝与太子还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一品大员,都是当时朝东门事件的始作俑者,现在他们把控着整个东陵帝国的权力,你们即便是查到了真相,即便是查到了是朝廷不仁,又当如何?!” 季凉的每一句,都直至心灵深处。 坐在下面的人,缓缓抬起头,望向坐在季凉身侧的许安归。 季凉知道他们的意思,继续道:“你们觉得,安王殿下戍守边关八年,手上握有军权,如今在朝廷上如日中天,只要你们查了真相,安王殿下就一定可以替你们平反是吗?!” 没人回话,但是那些人的凝视许安归的目光已经回答了季凉的问题。 季凉笑了笑,面容逐渐变得冷峻起来:“你们觉得安王可以帮你们平反,无非就是因为他手上有兵权,与军队有交情,与军队里的将领同生共死过。当年,许都军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心中所念,也是你们如今心中的念头。你们这不是在为自己平反,是让安王殿下以兵权逼宫,是在把安王殿下往死路上逼!若是威逼不成,那便是死路一条。你们的初衷,真的是要与东陵帝国鱼死网破,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季凉这番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晦涩。 他们只想着自己身上背着的血海深仇,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可具体要如何报仇,报仇之后,要如何生存下去,他们一概不知。 只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是不可能完成心中所愿。 季凉就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季凉见众人脸上的怒容皆有所缓解,继续道:“安王殿下今日肯站在这里,就说明他对朝东门事件的不认同,他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让所有将门之子、将门门徒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明证言顺的活下去。 “若安王殿下以军权强逼帝权,与当年军门一众又有何区别?这样的安王殿下离谋反又有多远? “自古一回来,只要涉及谋反者,无论官职多大,一律都是一个死! “安王殿下若是失败,压在你们身上的那一纸罪臣之书,就是一辈子!那封书,不仅压着你们,还压着你们后代子孙!永生永世! “你们的后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参加科举,不得经商,甚至连良籍都没办法入!你们和你们的后人,若没有陛下颁布的特赦令,将永远是奴籍,永远是奴隶!你们甘愿这样苟且偷生一辈子吗!?” 许安归微微颔首。 坐在下面的人,噤若寒蝉。 季凉扫一眼堂下,扬声问道:“你们为何低下头?为何不出声?为何不来质疑我?你们只想报仇雪恨,却不想这件事的最终后果。八年前那场祸事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八年之后,你们又想重新再制造一场祸事,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更多的人被朝廷通缉,如你们、如我这般活着?!让更多的人憎恶朝廷,如此循环往复,成为一个冤冤相报的死局?” “我没有!” “我们没有!” 季凉最后一句,扣下了一个谁都扛不起的帽子。潜风一行人纷纷辩驳。 听到他们的辩驳,季凉便知道他们心中有畏惧,有大局,本来冷峻的脸上有了几分舒缓,她道:“潜大哥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追查朝东门的真相,你们追随我的父亲出生入死,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兄弟,所以今日在这里,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那一场祸事,不仅是你们失去了至亲,我也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那将成为我们心中永世难忘的疼痛。我们可以而悲伤,可以流泪。可我们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让更多的人陷入不幸。” 季府上下有许多被朝东门事件牵连的人,季凉知道,今日在这里说的这番话,很快就将传遍整个季府,乃至藏息阁。 她要从现在开始,转变他们所有人的信念。 季凉要让他们知道,以后的生活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活。他们该为自己筹谋未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有能力谋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更多的人,在事发的时候都只是孩童,对那件事心存的只有恐惧。 潜风站起身,抱拳道:“我自小没读过几本书,不及公子目光长远。公子做事一向深思熟虑,即便是我们在港口也略有耳闻。公子即为我们有所人打算,我们便会听从公子的安排。” 季凉点头:“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一些人心中有执念,但是,威逼利诱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而且我们现在身处许都,死,是最轻松的一种方法。活下去,让朝廷认同我们,才是最难的一条路。 “你们跟着家父多年,战场之上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不畏生死,为的是黎明百姓,大众苍生。 “你们本就是战场上的英雄,无论是我们与朝廷的战场,还是我们收复北境的战场,只要你们披挂上阵,我尽我所能,许你们一世长安!” 潜风立即单膝下跪:“我誓死追随公子!” “我们誓死追随公子!”堂下众人纷纷学着潜风的模样,向季凉一表忠诚。 季凉看着他们已经松动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说词已经在他们心底产生了新的希望,她也不禁跟着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潜大哥,分派的权力就交给你了。安王这里需要上过南泽战场,有战场经验的人去训练棍军。你们之中年纪稍小的,还是继续在港口收集消息,传递给藏息阁。平伯会给你们安排好住处,住宿的条件虽然不如季府,但是最少也会让你们拥有自己的独门独户的院子。” 潜风回道:“是。” 季凉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众人起身退了下去,季凉叫住潜风:“潜大哥,你留一下,我还有事想要与你详谈。” 潜风回身看一眼身后的人,让他们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季凉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对潜风道:“潜大哥,我今日说辞,他们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我的用心。还望你在他们身边多开导开导。” 潜风点头:“是,我下去一定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季凉看向许安归:“殿下还有事要与潜大哥交代吗?” 许安归点点头,看向潜风道:“我现在主理兵部事宜,兵改的几条政策都已经发下去了。想必你们也都看见了。现在,我可以帮你们重新做一份身份,入军籍,吃朝廷俸禄。不知道你们可愿意继续为东陵军队效力?” 潜风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季凉。 季凉望着潜风:“这个决定你自己来做,我不干涉。” 潜风沉思了片刻,抱拳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潜风代替兄弟们心领了。” 许安归很是意外:“你这算是拒绝了?为什么?是因为太子还有我父皇吗?” 潜风摇摇头道:“安王殿下愿意帮我们这些人,我们感恩在心,可,我们不能再给殿下与公子添麻烦了。” 许安归回眸看了季凉一眼,季凉盯着潜风,满眼的赞许。 潜风继续道:“殿下与公子现在所谋之事,行差踏错,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现在肩负着所有军门之后的希望与未来,他们想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光明正大的活着,你们就不能出事。殿下替我们这些有罪名在身的人捏造身份,或许与殿下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这事就会变成别人攻讦殿下的一个把柄。窝藏朝廷重犯,这个罪名即便是殿下,也担不起。” 原来潜风在意的是这件事,许安归没想到这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实则心思敏捷,心灵通透。 也对,若不是他有如此之智,怎么可能带那么多人逃出去,而且在许都周围盘踞了八年中之久,还没被人发现呢?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件事。”许安归道,“你们不入军籍,就不能享受朝廷俸禄……这样吧,我私下请你们来教,以我安王府亲卫的训练员的身份如何?帐从安王府出。” 潜风想着,如此应该可行,他们丢了码头搬运的工作,怎么也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总不能让公子出钱养他们吧? 季府上上下下连带藏息阁,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他们能替公子分担一点,就分担一些。账目若是从安王府出,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了。 潜风打定了主意,当即抱拳:“是,全听殿下的吩咐。” 许安归见潜风点了头,心中一振:“训练的地方在猴山校场,那个校场在许都之外,场子上都是一些身体健硕的许都子弟。他们没上过战场,但是好在身体素质过硬,应该符合棍军的选拔要求。我府上的亲卫也经常去训练,找个时间,我把人都带过去,你选人罢。这一批人不需要太多,跟之前北寰府的配置一样,三千人足以。” 潜风有些担忧:“我……从没有训练过人,怕不能服众。” 权御山河 第259节 许安归笑着摆手,道:“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校场之上有石将军压着,他们不敢造次。” “殿下!” 这时镇东从外面进来,看见许安归在与一个大汉说话,便立即收了声,抱拳一礼,退到了一遍。 潜风极有眼力,知道镇东这时候来,一定是有事,当即道:“我先去安抚那些小崽子们。殿下与公子有事再唤我罢。” 说完潜风便退了出去。 许安归看向镇东:“何事?” 镇东上前一步,道:“赵侧妃的父亲因为北境军饷案入了狱。殿下与王妃都不在府上,赵侧妃便急得直接进了宫。” 许安归蹙眉,看向季凉。 季凉回忆着:“赵惠的父亲是北境明州重安县的县令。重安县地处偏僻,没有粮道直达北境军营,所以北境军的物资和军饷几乎与重安县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赵惠的父亲会因为军饷案入狱?” 许安归道:“赵领为人低调内敛,重安县县令是倚着皇后才得来的。他是赵家三爷的庶子,在家中没什么地位。原也是因为赵惠送进了宫里,在皇后身边颇得皇后喜爱,才给他父亲求了一个县令的官职。” 季凉点头道:“这件事是皇后那边的人做的手脚。” “应该是。”许安归道,“皇后御下手段之一,她想赵惠死心塌地的为她所用。” 季凉冷哼一声,拿起手边的盏茶。 “赵皇后终于耐不住,要递杀招了。”许安归也端起自己身边的茶盏茗了一口。 季凉放下茶盏:“这是赵惠自己的事情,若她够聪明,就知道谁能救她。如果她不够聪明,正好寒期起帮我分担了一些工作,我不介意顺手担起安王府后院管的担子。” * 赵惠早间去衣坊看为英国公寿宴安王府女眷们定制的衣裳。 从衣坊里出来,就被人拦住了轿辇。 赵惠撩开帘子一看,是她的哥哥赵齐,当即心中一凉。两人找了一个茶楼,赵齐这才把赵领被抓的事情前因后果给赵惠说一遍。 赵惠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蜷在衣袖里,面露怒色。 赵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妹妹,救救我们的父亲罢!父亲真的没有贪过北境军饷,怎么就能把父亲给抓了进去呢?!他们说父亲贪墨了过境的银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赵惠横眉,冷声喝道:“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现在父亲不在家中,家中老小一众全要依仗哥哥,哥哥若是失了神,家宅必定不能安宁。哥哥还是先回家去,父亲的事情,容我想想办法。” 赵齐见赵惠一脸镇定,就知道赵惠肯定有办法救出父亲,连忙道:“你现在是安王的侧妃,宫中又有姑母照应,把父亲捞出来,比我们要容易得多。妹妹,你现在是发达了,我们赵家一门,日后还要你多多提拔才是!” 赵惠心中苦涩,可她的苦又如何能跟这个快到而立之年,连秀才都没中的哥哥说? 她只道:“哥哥快些家去罢。稳住后院,才是正事。” 赵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赵齐在这里除了添乱什么也不会,不如回家待着,等她传信回去。 赵齐知道他这个妹妹自小聪慧,若是她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当年赵家上下给赵皇后选侍女,赵惠就自告奋勇,与一众想进宫出人头地的庶女比艺。父亲虽然也有打点,但实在是因为赵惠比其他赵家女子在艺能上强上百倍,再加上这次遴选赵皇后做裁决,赵皇后想选一个与她们本家没多少交情的赵姓姑娘,日后好控制,这才点中了赵惠。 从赵惠入宫开始,赵惠一家都知道他们要跟着一起飞黄腾达了。 赵齐从来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动脑子,有一个在安王府当侧妃的妹妹,想必在救父亲这件事情还是有些门路的。 他习惯性地点头,然后马不停蹄地就赶回了明州。 赵齐走后,赵惠坐在桌前,愣了许久,才动身上了马车,向宫里方向前行。 * 宫门口赵惠递上了拜帖,等着内官向皇后呈报。 五月临近中旬,许都已经变得炙热,明日悬挂在空中,散发出灼人的热度。赵惠坐在马车里,酷热难耐。马车好似一个大蒸笼,蒸得她坐不住。 她只能从马车出来,站在城墙根下的树荫里吹着风。 就这样,她一站便是一个时辰,快传午膳的时候,才有一个小内官低着头,匆匆从宫里出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有请。” 赵惠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小内官一起走向凤栖门。 这一路上艳阳高照,赵惠一身锦服罩在身上,没走多远便出了一头的汗,脸上的妆容都有些融了。她只能掏出手帕,轻轻地拭去汗水,继续跟着小内官一起走向咸宁殿。 进了咸宁宫,赵惠只觉得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咸宁殿的周围已经奉上了冰块。 赵皇后正坐在殿上,身边有一个侍女扇着风。 赵惠进去,跪地拜见:“赵惠拜见皇后娘娘。” 赵皇后看见赵惠,立即一副责备的模样怒斥引领赵惠进来的小内官:“没长眼力的东西,从宫门进来一路炎热,也不知道给惠儿找一顶遮阳的轿子,把她给抬进来!” 小内官立即跪下,颤颤巍巍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赎罪!” 赵皇后狠狠地瞪了内个内官一眼,转尔对赵惠柔声道:“这是内务府新拨来的小内官,不懂事,赏他十个板子,就当罚过了。可好?” 赵惠低头:“这是娘娘的后宫,怎么处罚是娘娘说了算,不容奴置喙。” “还不下去领赏?!”赵皇后睨了一眼小内官。 小内官颤声回道:“多谢皇后娘娘赐罚。” 小内官哭丧着脸退了出去,赵惠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来,惠儿!过来坐。”赵皇后招了招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赵惠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奴站在这里说话就行了。” 赵皇后眼眸微眯,笑道:“这么说,你进宫来,是有事找我?” 赵惠顿时眼眸就红了,她扑通一声跪下,给赵皇后磕了一个头,俯身道:“请皇后娘娘救救我的父亲罢!父亲是冤枉的,他不可跟北境军饷贪墨案才扯上关系,一定是错判!”随后赵惠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皇后动情地说道:“好孩子,快起来,把事情与我细细说清楚。” 赵惠这才抬起头,跪在地上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赵皇后听了以后一脸难色,道:“最近北境军饷案你也应该略有耳闻,这事名义上是彻查军饷贪墨一案,实则……” 赵惠敛了眸光,等着赵皇后说话。 赵皇后也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实则是安王为了打压我赵氏一门设的局!你父亲有没有贪墨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事一定是安王做的。他连国舅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你的父亲呢!?这事在朝堂上已经沸沸扬扬讨论了半个月了,你太子哥哥都不敢过多询问,生怕问多了,惹陛下厌烦!” 第268章 成长 ◇ ◎大约猜到赵皇后想干什么,去帮她一把。◎ 赵惠听赵皇后这么一说, 心凉了半截,当即又哭道:“娘娘!姑母!求你救救父亲!这事若真的是安王殿下所为,那父亲可就死定了啊!我哥哥早上才来求我, 说……说家里因为父亲被抓已经乱套了。若是父亲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我有什么脸面面对我的母亲与哥哥啊!” 赵皇后看赵惠哭得伤心, 连忙站起身来, 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好惠儿, 不是姑母不帮你啊,只是这事姑母真的是爱莫能助。你是不知道,如今朝堂之上风向一天一个变,前段时间,北境五姓,有四姓因为这事受了牵连, 多少人因为这事掉了脑袋。就连你赵五叔, 也被推上了断头台!这是我与太子不保吗?是真的保不了啊!” “姑母!”赵惠听到赵皇后这么说, 哭得更厉害了,“姑母, 虽然您是女子之躯,入不得朝堂,可您一直都坐在后宫运筹帷幄。不然太子哥哥也不会稳坐东宫八年啊!父亲本就是被人陷害的,只要姑母出手, 就一定能帮父亲洗脱冤屈!求您了, 别人不知道您的本事,惠儿是一定知道的呀!” 赵皇后目光微敛, 扶着赵惠的肩膀, 道:“好孩子, 别哭了,再哭眼睛就哭肿了,回去让安王看见了又要难为你了!” 赵惠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赵皇后把赵惠引到软塌上,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道:“其实,眼下这个困境,想要姑母帮你,也未尝不可。” “姑母,”赵惠一听赵皇后有法子把她的父亲捞出来,当即就止住了哭声,“姑母,只要您能把父亲救出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皇后缓缓道:“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赵惠连连点头。 赵皇后佯装沉思,道:“现在安王府的后院是你在管着的,对吗?” 赵惠道:“是。” “安王府既然派人在你父亲的事情上做了手脚,在走账上必定会有纰漏。”赵皇后望向赵惠,“你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赵惠立即点点头:“安王派人去做事,一定会有额外支出混在安王府的账目里。只要细查账目,就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赵皇后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跟在我身边的孩子,一点就通。但是安王也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若是他有意瞒你,恐怕你也不容易查出来。这需要对账,才能知道其中的猫腻。” 赵惠连忙附和:“是,若是我只查府里的账目确实查不出什么,需要跟外面的账目对了才知道额外支出在哪里,才能找到证人替我父亲洗刷冤屈。我在许都势单力薄,只有依仗姑母才能有一点点栖身之所,这事,还一定请姑母帮我。” 赵皇后抚摸着赵惠的头发:“你六岁就来我身边了,我膝下无女,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我半个女儿。你我都是一个姓,是一家人,我自然会帮你。你想办法把安王府建府以来的账目往来拿到宫里来,我帮你细细对账。” 赵惠似有犹疑:“姑母每日在宫里殚精竭虑,还要帮惠儿对账,惠儿实不敢当。还是让惠儿自己对吧。” 赵皇后道:“你在安王府住着做这些事到底不方便。若是让安王抓住,莫说你父亲了,就连你也有危险。你到底是在姑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姑母怎么忍心让你落入如此境地?” 赵惠心中暗暗一哂,脸上当即又感动地留下眼泪,道:“多谢姑母。若是父亲这次平安无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报效姑母。” 赵皇后笑意直达眼底:“好孩子,别说傻话。马上就要摆午膳了,我们一起去用膳罢!” 今日,咸宁殿的午膳是赵惠这辈子吃过的最丰盛的一次。 可赵惠根本食不知味。 赵皇后也不劝她多食一些,只是把她心神不定模样,全部收在了眼中。 午膳之后,赵惠从咸宁殿辞行,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王府把王府的账目都搬到赵皇后的面前。 如此炙热的天气,赵惠从咸宁殿一路疾行上了马车,额头竟然没有一滴汗珠。甚至她从皇宫里出来,坐在马车之上,到现在都还是脊背发凉。 坐在马车里的金铃见赵惠脸色惨白,当即摸了摸赵惠的手,惊呼道:“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罢金铃还伸手去摸了摸赵惠的额头,赵惠整个人都冰凉如雪。 金铃刚要出声,赵惠就反手把她拉住:“别喊!” 金铃蹙眉:“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进一趟宫,出来浑身发凉啊?!” 马车颠簸,赵惠胸臆里有一股气堵着,几个震动,赵惠竟然就在马车上把在咸宁殿里用过的午膳全部都吐了出来。 金铃吓得连忙拿净桶去接,这一路,赵惠是吐回去的。 赵惠回府之前,许安归与季凉就已经回来了。 此时门房前来清风阁通报,说赵惠回来了,在外遇见了风寒,身子不舒服要请郎中。 季凉与许安归对视一眼,许安归对镇东道:“今日李御医不当值,应该在家,你去请李御医来给赵惠看病。” 镇东接到命令,抱拳退了出去。 季凉想了想道:“我还是去看看她罢。她这样,一定事出有因。” 许安归点头:“赵惠每次进宫,都是在与赵皇后周旋。赵皇后为了把她完全握在手里,会不择手段的试探。想来她也是个厌恶了,才会如此。” 权御山河 第260节 “每一个人生活在许都的人,都不容易。”季凉苦笑一声,“我去看看她。” “嗯,”许安归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去吧。” * 季凉带着凌乐来到西暖阁,赵惠歪在床榻之上,一副病弱的模样。 门外传安王妃到,赵惠当即要掀被子,起身。 季凉快走两步,越过屏风,到里屋:“你病着,就不用跟我多礼了,躺着罢。” 赵惠点头:“多谢王妃。” “殿下说今日李御医不当值,已经着人去请了。”季凉把被角帮她掖好,道,“你且等会,御医就来了。” 赵惠抿了抿嘴,道:“多谢殿下与王妃的好意。” “听说你父亲进了刑部,因为北境军饷的案子。”季凉看向赵惠,“你进宫可是去求皇后救你父亲?” 赵惠点点头。 季凉道:“也好,你不是个糊涂的人。你既然心里有数,我便不做多干涉。你若是有事需要我与殿下帮忙,尽管说。” 赵惠忽然抬眸看向季凉:“你们……信任我吗?” 季凉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当然,若不信你,这后院管家的权力也交不到你手上。你只需记得,你现在是安王府的人,你与安王殿下,一荣俱荣,一损聚损便好。” 赵惠看着季凉,她目光诚恳,没有顾左右而言他,顿时潸然泪下。 季凉蹙眉问道:“赵皇后欺负你了?” 赵惠摇头:“就是觉得,王妃与殿下,竟然这么看重我,受宠若惊。” 季凉觉得赵惠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她这副模样,一定是因为赵皇后,可她不愿意说,季凉也没有探查的心思。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扣门道:“王妃,侧妃,李御医来了。” 季凉回眸:“把御医请进来。”然后跟赵惠道,“既然身子不舒服,御医来看过,你便好好休息。我知道这段时日你操劳府中的事情,没休息过。英国公寿宴在即,府中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准备好,我让……” “我没事!”赵惠忽然抓住季凉的手,“不过就是小毛病,休息半日便好了。” 季凉定睛看着她。 “微臣,给安王妃请安,给赵侧妃请安。”李御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季凉反手覆住赵惠,拍了拍,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起身,去外面迎李御医。 * 季凉回到清风阁的路上一直若有所思,她有些奇怪赵惠的反映。 许安归搬了一些公文来清风阁,季凉进来的时候,他在书桌前看着兵部从各地发回来军事地图。 季凉进来,许安归抬眸看去她一脸表情凝重,便问道:“怎么了?” 季凉走过去,道:“方才去看赵惠,说让她休息几日,她有些……惊慌失措?!” “嗯?”许安归似乎是听出什么问题,“她是怕你收回后院的管家之权,让她处境更加艰难?” “不像。”季凉总觉得赵惠有什么事,瞒着她,“她父亲出事,却丝毫没有想要让我们出手帮她的念头。” “她已经去求过赵皇后,自然不会再跟我们说。”许安归道,“而且赵皇后陷害她父亲,不就是为了赵惠去找她么?只要赵惠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赵皇后自然会放了她父亲。赵皇后能让赵惠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她现在管着安王府能做到的事情。” 这句话提醒了季凉,赵皇后陷害赵惠的父亲,其目的为何呢?当然是需要赵惠把安王府的消息给传出去! “方才我从西暖阁出来,”季凉轻声道,“赵惠问我,我们信她么……我总感觉,赵皇后这是在憋着坏,而赵惠知道赵皇后想要干什么,准备一力承担。” 这话让许安归一愣,随即朗声道:“戍北。” 戍北立即从外面进来。 许安归道:“你找人去盯着赵惠,这几日她有什么动静,都来回禀我。” “是。”戍北欠身,退了出去。 季凉在暖榻上坐下了下来,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脑子转得飞快。许多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在她的脑中不断闪过。 她的手下意识地在桌上没有规律的乱画,许安归知道她在想事情,便不去打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凉忽然站起身来,向外跑去。 许安归目光随着季凉而去,唤道:“戍北,派人跟着王妃。” 戍北领命立即带人跟着季凉一路跑向账房,王府的账房是许安归从北境带回来的,账房先生看见安王妃带着戍北来,立即起身相迎。 “见过王妃。” 这是账房先生入府以来第一次见到季凉,后院的事情一向是赵惠来跟他对接。 季凉扫了一眼账房周围,跟戍北说道:“戍北,清理账房周围的人,不要让任何下人知道我来了账房。” 戍北领命,立即把带的亲卫分散出去。 账房先生一脸疑惑,却又不敢问,只能颔首等着季凉发话。 季凉招招手,把账房先唤过来,低声说了什么,账房先生连连点头,最后账房先生道:“王妃放心罢,这事属下一定给王妃办好。” * 李御医给赵惠诊完脉,开了一记安神宁气的方子,便从王府告辞了。 赵惠靠在床沿上,一直愁眉不展。 银铃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边,吹了吹药,看着赵惠无精打采的,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从宫里出来就一直是这幅表情?皇后娘娘没答应小姐救老爷吗?” 赵惠摇摇头:“姑母答应帮我了。而且说这事,是安王殿下的手笔。” 金铃站在一旁,轻声道:“皇后这是在挑拨小姐与殿下的关系。王爷虽然不常来后院,可到底是把管家的权力交在小姐手里了。平日里也没有苛待过小姐与后院的一众妾室。这事,依奴看,就不是王爷做的。奴虽然跟着小姐来安王府不久,但是王爷一向行事坦荡,送管家权明明是希望小姐成为他的助力,在北境军饷上让老爷入狱,这不等同于把小姐推入火坑?王爷是万万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赵惠接过药碗沉默不言。 银铃在一旁回道:“你可有证据这事不是王爷做的?” 金铃摇头。 银铃又道:“王爷明显不倾心小姐,只跟王妃欢好。小姐以后想要依仗子凭母贵的可能微乎其微。说到关系,小姐与皇后娘娘是一脉相承,与王爷到底是隔着一层。” 金铃道:“上次皇后娘娘赏赐给小姐的东西里下毒,差点就让小姐被王府诸位孤立起来了。用这种手段与心思,就是为了让小姐对她更加死心塌地。现在皇后陷害老爷入狱,再救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金铃与银铃说得都有道理。 她们两个人观念,正是赵惠现在心中纠结的事情。 她心里知道安王府待她不薄,可到底不能跟安王妃相比。看许安归这样子,她这辈子恐怕都不能有儿女傍身了。即便是她掌有管家的权力,只要上面有安王妃压她一头,她就永远没有安稳的日子过。她的生活就永远没保证。 许安归虽然不像太子那般阴鸷,可他一样是在皇宫里长大的皇子,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他自小就见。 今日他所给她的一切,明日就有可能因为任何事情而收回去。 可是,要她一直依仗赵皇后,那就更是如履薄冰。赵皇后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害她,想要她对她死心塌地这件事,让赵惠耿耿于怀。 两边都是不牢靠的人,而她现在必须选一边依靠。 即便是聪明如赵惠,她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破局的办法。 她没有安王妃那样的家室与见识,让许安归倾心与她。她自己的本家,更是有一个无能的哥哥需要她照应。 无论是家里还是许都,她谁都指望不上。 想到这里赵惠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有人可以帮她,也没有人可以替她撑腰。 她只能靠自己,在两道高墙的夹缝中,努力地活着。 赵皇后问她要安王府的账目,那哪是想要救她的父亲,不过就是想借她的手,抓到安王府的把柄。 方才安王妃来看她,特地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她现在与安王府是一体的,安王府若是有损,她必不得善终。 是了,许安归或许不可靠,但终究给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若不是许安归与安王妃聪慧,她现在已经被赵皇后害得根本无法在安王府立足了。就单这一点,赵惠都觉得应该帮安王府度过这一劫。 “金铃,”赵惠一口气喝了药,“你去找些册子过来,然后再把账房的账簿借过来,就说我要查账。” 金铃一听赵惠要账目,当即就跪下:“主子!这件事你可一定要想清楚了!若是您真的把安王府的账目交到了皇后的手里,不知道皇后会怎么使阴招陷害安王府呢!安王府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后未必就会看在与主子的血亲关系上,救主子的啊!” 赵惠苦笑:“我不交,父亲就没救了。所以我一定要交。” 金铃又道:“这事,小姐为什么不去找王爷,王爷一定有办法把老爷从刑部弄出来的!” 赵惠长叹一声:“现在许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安王府,等着殿下犯错?我现在栖身安王府,就必须替殿下多想一想。替殿下多想一想,其实就是为了我自己多想一想。去刑部求个情,或者去陛下面前求个情,给我父亲免罪,可你知道这其中又会被谁,抓住把柄,致安王府与死地?我不能这么冒险,我只能把风险控制在我的能控制的范围内。” 金铃抿了抿嘴,不在说话。 赵惠看向她,轻笑:“你放心吧,这事我心里有数。我自然不会把安王府真正的账簿交出去,我要作一个假账簿交给姑母。这样即便是姑母想要在账目上做文章,这账目也是假的,她做了就会有纰漏,到时候殿下与皇后对峙的时候,就有话自救。而那时候,我父亲也已经被释放,就算我被问责,我也可以以安王殿下一直对我多有防备为由,给了我一个假账目为借口,逃脱皇后娘娘对我责罚。” 金铃一听赵惠有对策便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奴这就去账房拿账簿。” 金铃走了以后,赵惠又看向银铃:“银铃,皇后虽然是我的姑母,可她更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她最先维护的,是太子殿下的利益。我不过就是赵家庶子的女儿,姑母从未把我放在眼里。这件事,你一定要记清楚。切不可在与金铃在这件事上作争辩了。安王殿下与皇后,其实谁都靠不住。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皇后如此对我,如此对我父亲,那她就是我的敌人,我现在与安王殿下的目的相同,那我们就是同盟。” 银铃低着头:“是,我再也不说了。” 金铃拿着许安归给赵惠的内府的牌子,从账房那里调出了,建府以来的所有账目。找府中的小厮搬到了西暖阁。 戍北立即去了清风阁回禀,道:“殿下,王妃,赵侧妃去账房调了所有的账目,说是去查账,然后让人从库房里拿了些新的账目册子。” 许安归听了嗯了一声,戍北便退出去了。 “你方才去账房做什么了?”许安归看向窝在暖榻上看书的季凉。 季凉回道:“也没什么,就是大约想到了赵皇后想要做什么,去帮她一把。” 许安归最是喜欢季凉使小聪明的样子,整个人窝在暖榻上,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跟一只可爱的、狡猾的狐狸一般,等着敌人上钩。 他太宠爱她耍手段的样子了,因为每次她只要用坏心思,就一定要咬下对方一块大肉。 许安归拿着整理好的军事地图,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揽她入怀,把手里的地图放在矮桌上:“这些地图是各个封疆州府递上来的,我按照边境顺序给你整好了。你且看看与你手上的地图是不是一致的。” “你怎么知道我手上有地图?!”季凉拉住许安归的胳膊,靠在他怀里,仰头看向他。 许安归道:“你没地图,怎么指挥战场?难不成你要告诉我,那些把东陵军队打的落花流水的战役,都是你运气好?” 季凉鼓着嘴,拿起一张地图,细细地看着。 许安归就这样搂着她,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等她说话,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闻起来很舒心。我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许安归扯起季凉外纱衣的一角,放在鼻子下面,好好闻了闻。 权御山河 第261节 第269章 美男计? ◇ ◎不,是调虎离山。◎ 季凉看着手中的地图回道:“是暮云峰上特有一种凝神花, 我以前晚上经常梦魇,月卿就拿那种花给我做了各种各样的贴身用的东西。有香料、皂角、蜡烛、熏香、香包……你若是喜欢,我让月卿给你做个这样的香包挂身上?我身上的香包里面还放了驱虫的草药, 夏天蚊虫从不近身。” 许安归道:“我不想要月卿给我做的,我想要你给我做的。” 季凉回眸, 望着许安归近在咫尺的脸:“我女红不好……” “没关系, 只要是你给我做的,哪怕没有任何刺绣, 就是一个口袋,我也要。”许安归的脸靠在季凉的脸上,软软道,“给我做一个吧?我都没收到过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马上也要过生辰了,给我做一个吧?” 许安归望着她,眸子里满是无辜。眉头微微上挑, 凝在一起, 仿佛有什么天大委屈一般。 季凉挨不过许安归这般撒娇的口气, 只能说道:“我不保证做得好看……还有,哪有自己问我要生辰礼的啊?这一般不都是别人主动送, 你才能收的吗?” 许安归委屈地回道:“我不问你要,你这辈子都想不起要送我礼物。你说我安王府什么没有呀?让你想,恐怕你也想不到送我什么吧?那还不如我问你要。” 季凉从来没有做过东西送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问道:“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许安归笑盈盈道:“还有半年呢, 够你准备的了。” “……”季凉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还有半年就开始惦记自己的生辰礼。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她亲手给他做一个香包, 提前说半年就开始要礼物了。生怕她没时间给他做。 季凉点点头, 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又低头去看手上的地图。 许安归在她身上不安分地闻来闻去,弄得她脖子好痒。 季凉列开:“别闹,好痒。” 许安归锁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什么时候同房呀?我都在书房睡了好几个月了。夜半无声时,空虚寂寞冷……” 季凉抿了抿嘴,低着头,满脸通红:“你若想,后院不是有好几个……” 许安归听她这么说,当即就冷了脸,立即松了手,赌气坐在一边。 季凉也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当即拉住他胳膊:“我不是故意的……可我……” 季凉蹙着眉,眉头凝成了一个川,只是这句话,就让她眼睛红了一圈,好像下一刻就有眼泪会掉下来。 每次,季凉都是这样欲言又止。 在她心里还有一道自己过不去的坎,不敢跟许安归言明。 许安归见不得她这幅委屈的模样,当即就把她揽过来哄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是我不好,是我心急了。我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 季凉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下眼泪,哑声道:“对不起,再给我点时间。” 许安归感觉到季凉肩膀在微微发抖,立即把她扶起来:“你哭了?” 果然她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别,别哭了!”许安归用衣袖帮她把眼泪擦干,可很快又有新的眼泪流下来。 许安归慌了神,他不知道季凉为什么会哭,每次提到这件事,她就会变得特别委屈。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就会变得苍白。 她到底在介意什么? 季凉深吸了几口气,止住了眼泪,摇着头。 许安归把她揽在怀里:“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罢。” 季凉睡下了,许安归才从清风阁退出来,他四处寻找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他走到院子中间,看见凌乐盘腿坐在清风阁的屋顶,闭目养神。 他脚下一点,也上了屋顶,拉起凌乐,便向朗月轩飘去。 两人落在朗月轩里,凌乐一脸疑惑地盯着许安归。 许安归来回踱了几步,脸色微红轻咳一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那个……就是……” 许安归手比划了几下,觉得怎么比划都不能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凌乐道:“洞房?” 许安归连连点头,这事果然只有男人之间才能一点就通吧? “就是这事,她为什么不愿意?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许安归轻声问凌乐。 凌乐问他:“殿下为什么不去问她?” 许安归蹙眉,像看傻子一样看凌乐,脸上一副表情好像在说,废话,我要问得出来,用得着拉你过来? 凌乐好像是看明白,回道:“她介意。” “介意什么?”许安归追问。 凌乐就只说:“她自己介意而已。” “所以她介意什么?!”许安归被凌乐这说话说一半的态度弄得要抓狂,“她介意我?我这几年一直在军营她是知道的,而且以前住在浅邸、皇宫的时候贴身伺候的也没侍女,都是内官亲卫……她介意我什么?” 凌乐摇头道:“不是这个事。” 许安归一脸愁容,他拍了拍凌乐的肩膀:“要不然明天开始,我把你送到国子监去学习学习怎么把话说完整了?” 凌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脚下一点,又飞回自己原来坐的地方。 许安归明白了,凌乐不是不想把话说完整,他是觉得这事应该季凉自己跟他说。 许安归有些泄气站在院子里望着新月,女人心,海底针,他的修为好像还不够。最少他想不到季凉一直不与他同房的原因。 * 夜半三更西暖阁还亮着灯。 赵惠趴在桌上奋笔疾书,她必须赶在今晚做完账簿,刑部那边每天都有北境军饷案牵扯的犯人被拉到朝东门斩首。 法场之上每日都是哀嚎满天。 她多耽误一刻,她的父亲在牢里就多受一份的罪。 第二日一大早,赵惠就准备带着自己做的假账准备进宫。 许安归下了早操,来到清风阁换了朝服。 季凉递给他一沓账目:“给你个任务,用这个把,赵惠手上的账目给换了。” “你哪来的账目?”许安归狐疑地把账本接过来翻了翻。 “昨天让账房先生帮我抄了一套。”季凉答道。 许安归扬眉:“你打算让我怎么去换她手上的假账?” 季凉摊了摊手:“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三十六计,总有一计适合你。” 许安归扬起嘴角道:“美男计最省时省力,夫人若是允许……” “准了。”季凉点头,表现得很大度。 许安归当即就把她堵在书桌上:“那我这就去了,你可别吃醋!” 季凉微笑道:“你若是碰她一根手指头,或者她碰了你一根汗毛,我会让你泡在醋里一个月的,你可想好了再行动。” 看见季凉终于在他面前表现了占有欲,许安归打心底里高兴,看来这姑娘是正在开窍中,准备自学成才。 许安归在她红唇上小啄一下:“那我换个调虎离山,可否?” 季凉打了他一下:“快去!” 许安归心情大好:“镇东镇西,搬上账簿跟我来!” * 许安归到西暖阁的时候,正在摆早饭,赵惠显然没想到许安归会来,连忙放下碗筷出去迎接。 许安归一个人进来,直接去了西暖阁里间。看见赵惠正在用早膳,眉头微蹙。 赵惠见状立即起身上前说道:“不知道殿下要来,我给殿下添一副碗筷罢。” 许安归扫了一眼早膳,说道:“我想吃面食。” 赵惠微微一愣。 许安归回眸看着她:“你不是跟皇后学了一手的好面?” 赵惠回过神说道:“那个……我没有准备,若是现在做,需要一些时日,恐怕耽误了殿下早朝。” 许安归坐下,道:“无妨,我在这里等着。” 赵惠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我……这就去准备。” 赵惠带着金铃银铃去了小厨房,准备做面条的东西。 许安归扫了一眼赵惠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塌账簿。许安归屏退了整个西暖阁的下人,让镇东镇西把账目搬了进来,拿走了赵惠做了一夜的假账。 小半个时辰之后,赵惠端着一碗面条进来,放在许安归的面前。 许安归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与你姑母做得一般好。” 赵惠低着头,不敢说话。 许安归放下筷子:“你父亲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赵惠福了福身子:“多谢殿下好意,若是我处理不了,必会去找殿下帮忙的。” 许安归点点头:“嗯,时辰不早了,我先去上朝。若我下朝,你还没从咸宁殿出来,我便去接你,与你一同回府。” 赵惠眼眸微红:“多谢殿下怜惜。” 许安归道:“我相信你父亲是无辜的,重安县不在军粮要道上,他没机会贪银子。你在宫里与皇后斗法,我自然会替你撑腰,不会下了你的脸。” 赵惠这才明白,许安归今日来屏退左右,说想吃她做的面食是假,想与她说这番话才是真。 “这事,是王妃让我来找你。”许安归站起身,“你若想谢,就谢她罢。不必谢我。” 说完许安归便起身离开了西暖阁。 赵惠站在原地,掩面而泣。 * “就是这些了,皇后娘娘。”赵惠让金铃银铃把账目放在咸宁殿书桌上,满眼通红地望着赵皇后,“皇后娘娘,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父亲。” 权御山河 第262节 赵皇后把赵惠扶起来:“好孩子,你父亲的事情,我已经让太子与盛尚书说了。盛尚书说会推迟处理时间。正好给了我们时间查安王府的纰漏。” 赵惠眼睛浮肿,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的结果。 赵皇后心疼道:“孩子,让你操心了。可眼下就是这么个局面,盛尚书也是看在与太子多年交情的份上才肯帮你。在忍几天,姑母一定把你父亲从牢里救出来!” 赵惠乖巧地点点头。 两人坐在一起又说了一些闲话,宫外内侍传许安归来了。 赵皇后一脸笑意,看向赵惠:“你看,你才过来坐一会,许安归就坐不住了,非要把你从我这里接走,他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赵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许安归已经进道正殿来,看见赵皇后,微微欠身:“母后,我是来接赵侧妃回府的。” 赵皇后看见许安归,便笑了:“安王好不容易来一趟后宫,怎么就这么着急就要走?坐下与惠儿一起跟我用了午膳再走吧?” 许安归道:“马上就要到英国公老公爷的寿辰了,府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赵侧妃操持。实在不是闲话家长的时候。还望母后体谅。” 赵皇后看向赵惠:“安王这话说的好像整个安王府离开你,就没办法正常运转了一样。” 赵惠抬眸给了赵皇后一个笑容,谦虚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赵皇后望着赵惠,打趣她:“安王这么爱护你,那你怀上麟儿的事,不是近在眼前?” “皇后娘娘……”赵惠抬头去看许安归的表情,然后害羞地低着头。 许安归望着赵皇后,眸光似有躲闪。 这些动作赵皇后看在眼里,看来许安归与赵惠确是有过夫妻之实了,不然赵惠与许安归怎么会是这幅模样? 赵皇后转念一想,若是许安归与赵家女儿交好,或许日后赵惠就有机会在许安归耳边吹枕边风了。这枕边风有多厉害,只看惠妃如今宠贯后宫的模样,她便觉得赵惠有戏。 “那我也不强留你们了。”赵皇后笑着,“你们小两口新婚如胶似漆,我久居宫中,来日方长!” 赵惠走到许安归身边,与许安归一起欠身行礼,跟着许安归出了咸宁殿。 许安归自顾自地走着,赵惠跟在许安归身后,看着他的官袍随着他的步伐一起一落。 “马车在外面,你先上马车回去吧。”许安归回头,看向赵惠。 赵惠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宫门口。 “是。”赵惠颔首,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许安归翻身上了马,驱马来到马车侧面低声道:“你放心吧,赵领的事,我派人去盯着,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赵惠撩起窗帘,却看见许安归已经扬鞭,红云宝马宛若离弦的箭一般,狂奔出去。 * 按照约定,盛明州五日之期已到,他用雷霆手段处理完了北京军饷案涉及的那些北境四姓之人。 那些前来上访的女子把京兆府堵得水泄不通。 有四日,公良毅都没有去京兆府了。 直到朝廷放出消息,说盛明州贪墨北境军饷案交上来的银子,导致朝廷错判了刑法,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审结,盛明州供认不讳,即日起盛明州抄家,革职。并起向西流徙两千里,以儆效尤。 这个消息一出,许都众人皆是哗然。 原来最近杀了那么多人,皆因刑部尚书盛明州一人一念之差所引起的。一时间,人群又汇集到盛府门口看缉拿人犯。被围了四日的京兆府终于门可罗雀,公良毅趁机进入京兆府衙门,看见衙门里面堆积成山的公文头疼不已。 朝廷派御前侍卫前去抄没家产,秋薄带队。 穿着囚服、脖带枷锁的盛明州从盛府出来的时候,无数烂菜叶子与鸡蛋砸向了他。盛明州低着头,不躲也不藏,任由自己被人糟践。 “好你的狗官!居然贪墨我们拿来救命的钱!” “狗官,还我爹爹!” “狗官,还我儿子,还我孙子!” 叫骂声此起彼伏,烂菜叶子与鸡蛋一直不断砸向他。 盛明州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向牢车,接受万人唾骂。 寒期起站在不远处的二层酒楼之上,看着盛明州如今这副模样,不忍直视。 “官人。”温琴的声音从寒期起的身后传来,她走到窗户边,望向楼下那个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你说今日是来送一位友人的,就是盛大人吗?” 寒期起眸光闪动,低头牵住温琴的手,道:“没有他,就没有我寒期起的今日。他虽然利用我,可心里对我还是有几分情谊,他原本可以直接抓了我去要挟公子的,可他放了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管最后是不是落得这般下场……今日他要离开这里,我理应来送送他。” 温琴看见寒期起眼眸微红,知道他此时此景是动了情。 昔日的友人将要离开,从此以后他们各自天涯,可能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了,这让寒期起难以接受。 许多人与事,还在眼前的时候,无论它多么坏,多么不好,总还有个念想。可真当这些人与事离开的时候,即便是曾经有过那么多怨恨与纠葛,在这一刻却只剩下祝福。 希望他一路平安,而已。 温琴握紧寒期起的手,柔声道:“既然你这么放不下盛大人,不如让藏息阁注意下他的行踪,等他去了西境,若是过得不好,咱们也可以稍加援手,让他不至于太辛苦。好吗?” 寒期起低头,笑了:“夫人真是这么想的?” “是。琴谱里,友人远行都还满是牵挂之词,此时此刻官人的心情,我还是能略知一二的。”温琴抬眸,眼睛里落满晨光。 寒期起望着温琴,一身长叹:“有你如此,夫复何求?” 温琴羞羞一笑:“这事还要感谢公子成全我们。” “是了,公子为我们成亲的事情忙里忙外,请了好些藏息阁的弟兄前来观礼,替我出了聘礼,又给你备了嫁妆,帮我们置办了府邸。我们还没一起去谢过公子呢,等回去我问问公子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季府谢谢她罢!” 寒期起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流浪多时的人,居然还能遇见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并且把她娶了回来,简直跟做梦一样。 虽然他知道季凉做这件事有私心。可谁做事没有一点私心呢? 现在,寒期起除了感谢季凉,便没有更多的话。 囚车上的盛明州忽然抬眸,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多年追查案子的直觉告诉他,寒期起一定来了。他的眸光扫了一圈,就看见前方二楼酒楼之上站着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身侧还站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两人相互依偎。 果然。 盛明州心中一暖,欣慰地收回目光,囚车正好从寒期起的楼下经过。他们一个垂眸盯着囚车,一个侧目看着身边的女子,就这么擦肩而过。 盛明州与寒期起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盛明州就觉得他与平时不太一样了。 往日里,寒期起从不会收拾自己满脸的胡茬,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衣裳,也不管自己满头的油发。 可那一夜,见盛明州的时候,他竟然把自己胡茬刮了,换了新衣服,头发也洗了规规矩矩地束在一起。 在旁人看来,寒期起像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要给他送行,所以才特地收拾了自己的仪容。 但其实……盛明州觉得寒期起那样,是因为要见自己心仪姑娘。 他认识寒期起多少年了,他俩见面,寒期起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过?只在寒期起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盛明州见过寒期起如此整齐的一面。 在盛明州的眼里,若是寒期起不再颓废,那一定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 那一夜的寒期起,满眼都是星光,满眼都是希望。 自从寒期起夫人过世,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寒期起这样精神过。 也好,现在有人来照顾寒期起了,寒期起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所以,那一夜,谁都没有想明白他盛明州为什么放了寒期起,哪怕在那间酒馆周围他早已布下了重兵。 二十年前,寒期起妻儿的那场意外,让盛明州一直耿耿于怀。时至今日,看见寒期起身侧又重新站了一位姑娘,他才彻底放下那些陈年往事。 囚车带着他缓缓向西而行,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驶出朝西门,一路向西,走向那片荒凉之地。 所有的烟云浮华都将被他留在身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峥嵘半世,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盛明州仰面凝视苍穹,长叹世事无常往事莫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第九卷 ~啦啦啦~ 第270章 英国公府 ◇ ◎郭若雪口吐鲜血,倒在一边。◎ 五月十五, 是英国公老公爷的八十大寿。 英国公为了准备这一次的寿宴,早早地就命人给许都的达官显贵都送去了请帖。英国公老公爷是当年随着先帝一起征战四方的老功臣。 因在战场上有救驾之功,这才在东陵定国之后, 封了英国公。 国公之位嘉奖的意味大于实权,英国公得到这个爵位的时候, 已经年近五十了。先帝为了彰显自己对英国公的救命之恩, 娶了英国公最小的一位女儿,当时正当妙龄。 那个女子便是在先帝时期, 后来冠绝后宫、无人可比的明妃,也是许景挚的生母。 英国公老公爷整个一族在前朝都是世代簪缨,只不过看不惯前朝君主暴.政,这才携一众有志之士,为了天下苍生百姓,助先皇起势。 在先皇的那个时期, 英国公就是战神的代名词, 只要是英国公带兵出征, 那便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直到被北寰翎这个后起之秀, 夺了战神.的.名号,他才辞官回家,颐享天年。 英国公是先帝时期为数不多的最后能善终的一位武将,明家的祠堂, 也被先帝封在大相国寺, 以国礼侍奉。 英国公为人低调,知进退, 明朝局, 在先帝着手清理那些嚣张跋扈的武官之前, 他便已经功成身退。不得不说,世代簪缨之大家,在朝局之上还是有洞察先机的本事。 成功容易守功难,历朝历代多少名人能将就倒在了这守功的门槛上。 英国公寿宴当日,许都收到请帖的各家各户在这天,都起了个大早。 许安归照例寅时三刻起来上早操,下了早操之后来清风阁沐浴干净之后,换了一身常服。 “今天不去上朝了?”季凉惊奇地问道。 许安归嗯了一声,整着衣衫:“陛下知道今天老国公寿辰,宴请许都名门,特地放了一日的假,让我们好好在家准备寿辰礼。今日太子也会代替陛下去参加寿礼,以示朝廷对老臣的重视。” 季凉敛了敛目光,沉默不语。 许安归见季凉不语,走过去道:“若是你们家没有出祸事,以北寰将军的功绩,也应该封一个爵位的。” 权御山河 第263节 “无妨,”季凉看向许安归,“我对于这些名誉之类的事情,一向不在意。总归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我看得很淡。只是觉得,那样一个皇帝,居然会对英国公这样的武将尊敬有加……有些惊诧罢了。” 许安归道:“也不全都是看在英国公的面子上,最主要是看在十六皇叔的面子上,才给的恩惠。在众人眼里,当年若不是十六皇叔摔断了腿,这皇位也轮不到父皇去坐。父皇继位之后,一直很宠皇叔。” 季凉听到许安归提到许景挚,心里就猛然一跳:“他也会去吗?” 许安归摇摇头:“不清楚,他一向随性。连陛下的生辰他都不一定去,更何况是他外祖父天下最宠他的人?就算他不去,他的外祖父也不会怪他的。” 季凉忽然听到许景挚或许会参加宴就变得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不知道应该怎么偿还。 许安归看出她的心思,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道:“皇叔从来不强迫别人,什么事情,你与他说开了便好。嗯?” “说开什么?!”季凉睁大了眼睛,“不要遇见他才是上策!” 许安归还没见过季凉心虚的样子,总觉得她眼睛忽闪忽闪地里面有无数颗星辰,可爱极了。 他低声道:“其实你也不太可能遇见皇叔,即便他去了,也是在前院。你去了,是在后院。顶多是宴席上,你与我坐一起的时候,能看见他在对面,可是中间还隔着一个舞池,不必太过担心。” 季凉回身推了许安归一下:“你这话说得,怎么一副希望我跟他有点什么?!” 许安归笑道:“我这不是对你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喜欢除了我以外的人吗?” “不害臊!” 季凉发觉最近许安归越来越油嘴滑舌。 许安归捉住她的手:“别闹了,快用早膳,等到中午指不定什么时候开席呢。你吃完了还要穿礼服,上妆,麻烦着呢。这次让月卿与枭雨办成侍女跟你一起去,凌乐跟着我。我让他们给你带点小点心,若是饿了,就让人去取。” “啊!?”季凉一听要穿礼服,顿时不高兴了,“能不能少穿点啊?!那些礼服要穿好多层,好热啊!而且礼服好重,我怕我站不住。” 许安归点点头:“一会让她们少给你穿几件便是,反正就是见主人家穿的,你到后院去,还是要换衣服的。到时候,让她们带几套轻便的就是。” 季凉至今没有习惯的就是穿王妃规制的礼服,头重身子重,更何况在这种天气渐热的五月,更是难熬。 许安归看她一脸不高兴,揉了揉她的脸,哄道:“忍忍就过去了。以前我们夏日祭天的时候,皇子们都是礼服加身,一件都不能少穿,比你这个不知道难过多少。不仅如此,还要在祭坛前吃白水煮肉,一人一大块。” “啊?”季凉忽然开始有些同情许安归了,“那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啊?” “热倒是不怕,只是吃白水煮肉有点难。每次那时候,我就饿几顿,也就没那么难吃了。”许安归道,“后来去北境打仗,才知道,在戍边的军队里能吃到白水煮肉已经是饕餮盛宴了。” “你这是在说我太娇气了吗?”季凉眨了眨眼睛。 “没有,你才不娇气。小时候学骑马从马上摔下来都不哭,怎么会娇气。”许安归满眼的笑意。 “你……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从马上摔下来了!”季凉鼓着嘴。 “你那时候才五岁多一点,不记事吧?”许安归说,“我十岁左右跟着皇爷爷去过南境战场,在军营里见过你很多次了。用饭吧用饭吧,我好饿。” 季凉不情愿地坐下拿起筷子,许安归看她一脸不乐意鼓着嘴的样子,只觉得有趣。最近季凉在他面前多了许多以前不曾有的小表情。 这说明,她已经开始放下她的戒备,开始真心实意地接纳他了。 这是一个好兆头,她确实在努力,只要她努力让他接近便好。 用完早膳,侍女进来帮季凉穿衣服,名副其实的“帮”。王妃规制的礼服,没人帮确实穿不上去。 许安归就坐在暖榻上喝茶,看着侍女给季凉穿衣服。 季凉声音一直从里间后传来:“这件不穿!这件也不穿,各位侍女姐姐求求你们了,少给我穿几件吧……” 这话一出,所有侍女都跪在地上,直呼王妃饶命。 季凉绝望地看向许安归,许安归一脸同情地看着季凉,并且做了一个继续努力的表情。季凉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穿个衣服上个妆,居然真的可以花将近两个时辰!除开她与许安归大婚那日不算的话。 穿完礼服之后,季凉的腰被束带箍着,上气不接下气,可她早上吃的东西已经在穿衣服中消耗殆尽了。 她果然应该听许安归的,早上多吃点才是。 许安归看她穿完礼服,这才站起身:“走罢,外面都准备好了。早些去,早些换下来,少受罪。” 季凉连连点头。 * 英国公府在皇城的内圈东南角,占地有五百多亩,其中包括山林,池塘,地下水道,以及几处园林。正门五间,正殿、翼楼、后楼各五间。东西两路每路各有五至七进院落,在住宅后面或侧面附有花园、马厩。 季凉虽然在许都时间不长,对皇家内务的事情了解不多。 但是只是粗略看了一下英国公府的规制,就知道名义上封的是英国公,实际给的郡王府邸的待遇。更不要说许景挚独居的宁王府,比英国公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英国公年岁已高,自然是不可能出来站在门口迎客。 代替英国公出来迎接客人的是英国公的嫡长子明远以及长媳。 许安归从马车上下来,把季凉从马车上扶下来,后面跟着一马车的女眷。 并不是所有的后院女眷有资格被邀请出席这种场合。在东陵只有亲王女眷才可以被邀请出席这种宴席。 即便是赵惠她们只是一个亲王妾室,有陛下亲封的品阶,在礼制上都应该受到礼遇。 而且能嫁进亲王府的女子,多半都是朝中重臣之女,不可轻待。 明远抱拳:“明远见过安王殿下,见过安王妃。” 许安归也抱拳:“今日是来给英国公老公爷祝寿的,不必如此多礼。这是安王府的礼单,还请英国公府笑纳。” 戍北递上一本红册子给明远,明远接过来:“如此厚礼,愧不敢当,殿下与王妃,还有女眷们里面请吧。” 明远引着许安归进了前院,明夫人则是引着季凉与赵惠一行人进了后院。 季凉穿的是王妃的礼服,是朝廷统一的规制。跟着季凉而来的赵惠她们只能穿自己的衣裳。 到了后院季凉才看见这真是一个百花争艳的地方。各府的夫人,小姐都盛装出席。花园里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衣裳在走动,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般,让季凉看不过来。 明夫人问道:“王妃是否要去更衣?” 季凉颔首:“也好。” 明夫人立即派了一个小丫头引着季凉去换衣服。 季凉在月卿与枭雨的帮助下终于把箍在身上的礼服给脱了下去,换上了一身米黄色的轻便纱衣。 季凉刚从更衣室出来,正巧看见莲枝扶着郭若雪,从远处姗姗而来。 季凉走了过去,挽住郭若雪的手臂,轻声问道:“姐姐的病可是养好了?” 莲枝见状,便松了手,跟在后面。 郭若雪轻声回道:“养了半个月了,好了许多。最近总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了。” 季凉道:“姐姐骤然滑胎,是伤身子。且养着,来日还会有的。” 郭若雪苦笑:“我都不指望了,你还指望什么?” 季凉看向郭若雪,她面如死灰,眼睛暗淡无光,瞳孔没有焦点,一脸生无可恋。 季凉蹙眉,问道:“父亲与母亲,可知道这事?” 郭若雪摇头:“若是你没同父亲说,郭府应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滑胎这件事。” “那姐姐想要父亲知道吗?”季凉道,“若是姐姐想告诉父亲,我替姐姐去说。” 郭若雪没有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亲。 若是回娘家说了这事,父亲少不得要出头替她说话。到时,郭府与太子心生芥蒂,她最怕的是许安泽一念之差,动了起郭府的心思。 可若是不说,她一肚子的苦水又应该向谁诉说呢? 眼前这个人,不过就是代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的一个侍女,她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许多话,郭若雪不能跟她说。 季凉知道郭若雪的心思,也不多问。这事终究是郭若雪自己的事情,她若想说,这消息不会捂得这么严实。 季凉在更衣间外等着郭若雪换衣裳。 郭若雪本来就因为滑胎,脸色苍白,此时又换了一件白色的罗纱裙,显得整个人都没了颜色。 季凉很是同情郭若雪,却又无能为力。在这郭若雪与太子的这段感情里面,郭若雪一直都是喜欢太子,付出多的那一方。 现在太子亲手打掉了他们的孩子,郭若雪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恨? 爱得越深,恨得越深,这事谁劝都没用。 季凉只能陪着郭若雪在国公府的花园里散步,即便她不是郭若雪的亲妹妹,有人陪着她,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待着。 整个许都现在只有许安归一个有女眷的亲王,所以安王府的女眷们一出现在国公府的后院,就引来众人侧目。 还未出嫁的女子看着那些已经嫁给许安归的女子,恨得牙痒痒。只恨自己没有一个得陛下器重的爹,把自己也塞到许安归的后院去,日日与许安归相思相守。 而赵惠这些已经加入安王府,独守空闺的女子,心中的苦楚又能向谁去诉说? 夫人小姐们奉承的话,听在她们耳里简直是一句句莫大的讥讽。她们带着许安归给她们编制好的面具,行走在人群之中,除了微笑,再不能做其他多余的辩解。 什么洪福齐天,早生贵子。 她们都只能笑着接下,然后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 前院男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说着一些许都最近比较关注的话题。 兵部只有许安归江狄受邀前来,许安归自然是跟江狄在一处,两人低声说着兵部日后的工作。 八面玲珑如郭睿明一般的人,不断窜行在各个人群里与所有同僚打招呼,偶尔被人拉住说两句话。 太子许安泽一来,所有的人向许安泽作礼,许安泽让诸位平身之后,直接去了里间,见英国公老公爷,代替东陵帝向老公爷祝寿道喜。 到了正午,国公府宴请的人基本都已经到齐,个别有事不能来的,也让府上的人带来了寿礼。 席面是从中午开始的流水席。 分内外两厅。 内厅坐着朝廷重臣与夫人,外厅坐着小姐公子们。摆宴的宴会厅是一个双厅,建的时候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场地。说是内外厅,实则是个左右格局一样的大厅。 开席的时候英国公到席面上坐了一会。 他左手边是以太子为首,许安归为次的朝廷重臣,右手边则是以许景挚为首的血亲一系。 只是许景挚的位置是空的,摆在太子的对面。 季凉看见许景挚没来,暗暗松了一口气,现在这个局面下见面,她还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见他。 大厅中央是舞池,两侧是乐台,上面坐着乐队。宴席开始,舞女们纷纷入场跳舞助兴。宴席之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宴席只是开始了不到一刻钟,就听见外面门房传话进来:“宁王许景挚到——” 季凉刚拿起的茶杯,便抖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来了。 权御山河 第264节 季凉低着头,不敢看许景挚。 大厅内外却是一片哗然,季凉听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小声议论—— “宁王的腿……这是养好了?” “嗯,看他不坐轮椅不主拐杖,自己走进来的,应该是养好了。” “不得了啊,宁王殿下腿好了!” “啊——宁王殿下不坐在轮椅上,生得还是有些俊俏的!” “宁王府现在还没有正妃呢!” “是呢!是呀!” 有官员窃窃私语,有小姐们相看许景挚跟看未来夫婿一般。 季凉心中不禁寒凉,以前许景挚腿没有好的时候,这些达官显贵也不见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宁王府。现在许景挚腿养好了,纷纷动了嫁女儿的心思。 许安归侧头提醒季凉道:“我们要起身迎皇叔入席。” 季凉这才回过神,借着许安归的力站起身来,她一抬头,就看见许景挚已经进了宴厅,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身上。 许景挚直白的目光,季凉不敢接。 英国公看见许景挚是自己走进来的,没依靠任何工具,顿时喜极而泣。明远搀扶起英国公,许景挚快走几步,走到英国公的面前:“外祖父快坐下,不必起身了。” 英国公来回看了好几遍许景挚:“宁王殿下的腿是养好了?” 许景挚点头:“是,养好了。今日把自己送给外祖父当寿礼,不知道外祖父可高兴?” “高兴!高兴!”英国公是真的高兴,他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许景挚扶着英国公坐在了他的身边,看向太子许安泽,微微颔首示意。 宴会有了插曲,并不影响整个席面的进行。 但是许景挚离开轮椅,自己就这么走着出现,无异于是一个爆竹,在许都炸开了锅。 坐在隔壁的小姐们,纷纷侧目,想要看看这个宁王殿下尊容。 若说许都里最尊贵的亲王,那自然是要属宁王许景挚了。他的外祖父是英国公,皇兄是当今圣上,他又没有娶亲,还养好了身子。 以当今圣上对他的宠爱,只要他愿意,回到朝堂之上担任一官半职,也是信手捏来。 不仅是坐在隔壁的小姐,坐在正厅的官场老狐狸们,也开始纷纷在心里盘算许景挚的前景。他们纷纷找借口给许景挚敬酒,顺便说话,探探他娶妃的口风。 季凉则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许景挚。 许景挚的余光其实从未离开过季凉,他有些不悦,季凉竟然不看他。今日若不是她在,他也不会来赴这个宴。 宴席上的东西,季凉其实都吃不了,因为都是凉的。 她只能小啄几筷子,放在嘴里意思意思。 许安归见她不动桌上的菜,侧过头去低声道:“你要不要退席,以更衣的理由去后面吃点糕点?” 季凉其实早就想找个理由离开,见许安归给了她建议,便点点头,要带着枭雨与月卿离席。 坐在一边的郭若雪看见季凉要离席,也站了起来,表示要跟她一起去后面休息。 许安泽看郭若雪要退席,便也不阻拦,只是眼中忽然闪过许多情愫,凝望着她的背影。 季凉搀扶着郭若雪,从厅里退出来到侧厅。 所有的喧嚣都被一扇门隔住,留在了宴会厅里。 季凉与郭若雪在侧厅坐下,国公府立即有侍女送上两杯热茶与点心。 季凉暗暗地出了一口气,郭若雪则是无精打采地端着茶,不曾想一个不小心,茶盏落地,碎了。 国公府立即有侍女上来收拾,季凉见郭若雪还在找水,便把自己这边的茶盏递了过去:“姐姐,你先喝这一盏吧,我等一会也无妨。” 郭若雪也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下。 不多时,侍女们又重新沏了一盏茶端了回来,放在了季凉的面前。 季凉端起茶盏,吹了吹,刚要喝一口。 不曾想坐在她身旁的郭若雪居然口吐鲜血,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那么倒在了季凉的面前! 月卿与枭雨大骇,面面相觑之后,立即上去检查郭若雪的身体,季凉蹙眉思索着。 国公府伺候的侍女一声尖叫,引来了明夫人。 第271章 乱局 ◇ ◎乱世将起。双双入囹。◎ 明夫人来了一看 , 郭若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让人去找大夫。差自己贴身丫头去找明远,把事情伏在明远耳边说了一边。 明远听闻也是吓得不轻, 当即起席去了侧厅。 季凉站在原地, 等着月卿与枭雨检查的结果。枭雨验了一遍茶杯,以及方才郭若雪碰触过的所有东西。月卿则是在极力救治郭若雪, 奈何郭若雪中毒已深,没有药与针在身侧,面对这种情况,月卿也是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郭若雪身子渐冷。 月卿回眸,望向季凉, 缓缓地摇了摇头。 枭雨善毒, 她把郭若雪碰过的东西全部都检查了一边, 依然毫无线索,退到季凉的身边, 低声道:“找不到有毒的东西。” 季凉眸子盯着郭若雪的尸身,眸子黑亮。 这时太子闯了进来,看见郭若雪的尸首当即露出一副悲伤的神色,他跑过去抱住郭若雪, 把头埋在郭若雪的身上失声痛苦。 季凉眸子更冷了。 许安归见明远与许安泽纷纷离席, 侧厅处有些骚动。他便起身,跟着出去来到侧厅。进屋就看见郭若雪躺在地上, 季凉站在一边, 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看向季凉。 季凉回望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英国公府门房前来通报,说是门口邹庆前来宣旨要许安归即可进宫。 许安归脸色阴冷,远远地望着季凉。 季凉示意他,让他进宫去。 许安归定了定心神,回身去找许景挚。 许景挚已经追了过来,站在院子里。许安归没有跟许景挚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转身去外面领旨去了。 太子妃郭若雪被自己的亲妹妹安王妃给毒杀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宴席上面传开了。 英国公老公爷年岁已高,早早就退了席,回去午休。这事还没传到英国公老爷子的耳朵里。 许安归去门口接了旨,就跟着邹庆一起进了宫。 许景挚当机立断进了案发现场,让江湖江海封锁现场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许景挚上前,把手放在郭若雪的鼻子下面,测试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眼看出了这么大的事,许景挚交代舅舅明远说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宴席是要散了。请舅舅与舅母出去送客,另外找京兆府与大理寺的人来。这不是小事,一会我进宫一趟把这事告诉皇兄。” 明远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只能按照许景挚说的办。他立即带着自己的夫人去遣散来宾。 许景挚扫了一眼在侧厅里面的人,唤江湖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江湖领命便退了出去。 许安泽一言不发地抱着郭若雪的尸身,坐在地上。 季凉站在一边,也不辩解。 只有伺候在侧厅的侍女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许景挚看向那几个跪在地上的侍女,问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你们如实说。” 那几个侍女中有一个年长抬起头,看了一眼许景挚,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季凉,最后目光落在了郭若雪与许安泽的身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们只看见太子妃想要喝水,不小心碎了一盏茶。安王妃就把自己的茶盏递了过去……太子妃喝了一口之后,就……就吐血倒地了……” 许景挚看向其他的侍女,问道:“她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其他侍女纷纷点头,表示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实。 “安王妃,”许景挚问季凉,“你可有话说?” 季凉颔首:“无话可说,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 许景挚又扫了一眼跟在季凉身边的月卿与枭雨,他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神医谷的现任掌医者,继承了薛家的医术。另一个是江湖传闻中的第一毒仙。 了不得。 下毒之人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在一个小神医与毒仙的面前杀了太子妃,并把这件事嫁祸给安王妃。 并且这事做得滴水不漏,让这两人现场都没查出来什么。 不到一刻钟,京兆府公良毅与大理寺卿汤邢就已经到了英国公府。府上前来参加宴席的人已经全部被明远与明夫人送走。 许景挚一直站在侧厅里面,守着案发现场。 刚才江湖出去,已经把整个英国公府的所有下人都用宁王府的府兵给羁押了,所有的下人都被聚集在一处,由宁王府的人看管。 整个英国公府也被许景挚的府兵给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公良毅与汤邢进了案发现场,吓得腿一软,当即给太子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两人又转向许景挚,向许景挚行礼。 这件事来龙去脉,那位年长的侍女又复述了一遍。 汤邢看向季凉,好似是在求证。 季凉低声回道:“侍女所言,句句属实。” 这其中许安泽好像陷入悲伤之中,不可自拔,从始至终都只是抱住郭若雪的尸身,一言不发。 看这样子少不得要仵作验尸。 可汤邢一提这事,许安泽就咆哮道:“成和体统?!她即便是死了,也是太子妃,如何能让仵作那些人,脏了她的身子?!” 许景挚在一旁冷眼了半晌,冷哼道:“难不成太子是怕仵作验出什么,所以不敢让大理寺的人验尸?” “皇叔!”许安泽看向许景挚眼泪横流,“我死了妻子,而最大的嫌疑人是若雪的亲妹妹,这叫我如何不痛心!” “太子慎言!”许景挚当即就喝住了许安泽,“太子妃是谁杀的尚且没有个定论,你又何必这么着急把这罪名定给安王妃?!” 许安泽抬眸,一脸悲伤,道:“这事,我定要禀明陛下,由陛下定夺。”说着他便抱起了郭若雪的尸首,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许安泽走到门口的时候回眸,道:“汤大人,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安王妃,汤大人难道不准备把安王妃羁押起来吗?!” 权御山河 第265节 汤邢已经许久没有办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了,眼下就算是他不想惹许安归,也不得不暂时把安王妃给羁押起来。 汤邢道:“这是自然,安王妃自然是由我们大理寺收押,可是……殿下,太子妃的尸首,也应该交由大理寺勘验……” “陛下不发话,你们谁都别想碰太子妃一下!”许安泽说完便抱着郭若雪的尸身,上了马车,朝宫里去了。 许景挚阴着脸。 汤邢硬着头皮走到季凉身边,道:“委屈安王妃与王妃的两个侍女暂且住在大理寺了。” 季凉没有反抗,点了点头。 汤邢看向身边的大理寺少卿翟淳,道:“你带安王妃与一干人等回去问口供吧。” 翟淳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季凉走到许景挚身边的时候,抬眸看了许景挚一眼,然后跟着翟淳一起坐上了马车。月卿与枭雨也不得不作为嫌犯跟着一起去了大理寺。 汤邢与公良毅在现场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便去找英国公府的下人们问话。 许景挚还站在案发现场,纹丝不动。 忽然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许景挚回身看见寒期起已经来了,便走出侧厅,把他拉到一角,低声道:“来的路上,江海是不是已经把事情与你说的差不多了?” 寒期起点点头:“是。” “这案子你看翻案的几率有多大?”许景挚盯着寒期起,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寒期起道:“这事摆明了是栽赃,能在月神医与枭雨的眼皮下杀人,不被发现,说明了这人是有备而来。若是对方有意,可能在国公府里面已经查不出线索了。” “查不出线索,你也要尽力查!”许景挚道,“安王被陛下招走,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就目前情况来看,来者不善,而且使的是连环杀招。你若接不住太子妃遇害的案子,安王那边的案子恐怕也凶多吉少!你明白吗?!” 寒期起少有的脸色凝重,道:“宁王殿下找我来,就是信任我的能力。我先去看看现场。” 说完寒期起就对许景挚抱拳一礼,转身进了案发现场。 许景挚交代了明远一定要看好国公府,切莫放出去一个人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向皇宫。他需要知道许安归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 许安归此时此刻跪在议政殿内,盯着议政殿之上一箱箱白银与一沓一沓的银票,有些木然。 临太傅也跪在堂下,与许安归跪在一起。 东陵帝双手撑着案牍,一副痛心的模样,道:“这些东西你们作何解释?” 许安归看向自己的外祖父临允,临允抱拳道:“微臣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出现在微臣的宅院之中的。微臣无话可说。” 许安归亦是不知道这些银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临允的府邸,而且刚好一百八十万两,与盛明州私吞的银子数目刚好吻合! 东陵帝见临允是如此态度,深深一哂,道:“临太傅难不成是说,这些银子都是插着翅膀自己飞到你院子里的不成?!” 临允抬眸:“无不可能。微臣府邸陛下知道,只不过是一个三进院子。一间屋子是微臣的寝室,两间屋子是书房。临府就只有微臣一人所居,家中只有一个仆从帮微臣打理生活。微臣已经不再朝中担任实职,有国家俸禄供养。不知道微臣有何渠道,可以弄到如此多的银两?微臣年迈,衣食无忧,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在宫中为妃,不知道微臣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处?” 临允这番话说得东陵帝哑口无言。 许安归跟着说道:“前段时间临太傅主持科举,家中无人有一个月之久,门房又无人值守。谁若是想栽赃,一个月时间送这些银子银票进临府,绰绰有余。” 东陵帝冷笑:“照你们这么说,这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了?!你们真的就干干净净一点事都没沾?!” 临允直起身子,肃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东陵帝当即一拍桌子:“放肆!” “微臣十六岁三元及第,一直在翰林院以帝师身份授业。”临允抬眸用自己清亮的目光凝视着东陵帝,“无论是前朝君主,还是本朝君主,皆有听过微臣的训,就连陛下也不例外。陛下为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弘文馆听学数年,微臣这些年来,品行如何,是这些银子可以洗得黑的吗?若是可以,那便不是微臣品行有亏,而是当朝君主心中有亏!” “临允!”东陵帝见临允毫不让步,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顿时怒火中烧,拍着桌子指着临允喝道,“你不要丈着自己帝师的身份,就可以在孤的面前为所欲为!” “微臣这些年所做之事,就是匡正君主言行,让我朝君主做一个诚实正直之人。”临允面对东陵帝盛怒毫不畏怯,“现在陛下质疑微臣品行,也就是质疑微臣这些年授业之初心!士可杀不可辱,这事若是陛下以为是微臣所为,微臣必会一直与陛下力争到底!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跟临允争事理,简直是自取其辱。 自古真理不辨不明,临允一辈子都在研究真理,东陵帝怎么可能争得赢? 可这事也不能这么放过临允,即便是跟他没关系,也一定跟许安归有关系。 东陵帝被临允几句话堵得喘气都喘不匀,在一旁的邹庆见状立即端了一盏清心茶放在案牍上,打圆场:“陛下,用口茶。您这一下午都没喝过一口水了。” 东陵帝的怒火被邹庆堵了一句,这才放了放话头,喝一口茶,降了降火,缓声道:“这事,你们不知道,可揭发之人却有话说。” 临允脊背笔直,道:“陛下请说。” 东陵帝从手边拿过来两个信封:“这里面有两封密信……” “敢问陛下,这两份密信是如何呈到御书房的?”不等东陵帝说下去,临允率先发问。 东陵帝不知道是被临允的气魄震慑住了还是心中确实有亏,微微一愣,回道:“这两封信皆是由御史台转呈的。” 临允不再问话,东陵帝打开其中一封说道:“这其中一封举报临府内藏匿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说是与盛明州贪墨的银两数额一致,说临太傅就是盛明州背后真正的主子。另一封,则是说这银子的由来,是因为这次科举,临太傅主审,收受了贿赂,左右朝廷选拔人才。” 临允觉得好笑,冷哼一声:“这两封信上的内容,陛下可是相信了?” 东陵帝放下信,缓缓道:“这些银子如何来的,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封信的后半段——皆指出这些银子,是许安归用于豢养精兵的私银!暂且藏匿在临太傅府中的!” 许安归抬眸,表情肃杀。 原来重点是这句话。 临允当即就驳了回去:“说这话的人,其心可诛!且不说这些银子,数目庞大,为何不是兑换成银票,由商号押运。但就是豢养精兵,一时间,又何须这么多银子,刚好与盛明州贪墨的银两一致?再者,安王殿下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藏这些银子,为何非要放在临府一个连门房都没有的地方?!” 临允句句所言直指这件事要害,可银子到底是在他临府发现的。 许安归私自豢养精兵,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北境消失的那五千精骑,如天降神贵一般出现在南泽战场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南泽国,这不得不让东陵帝对许安归豢养精兵这件事耿耿于怀。 而且,北境军饷八年之间少了四百万,许安归依然撑住了北境边防,也就是说许安归在这八年里,最少为北境边防凑出了两百万两银子。不然以北境军当时的军饷,是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人的。 现在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出现在临府,要说东陵帝一点都不信这事跟临允与许安归有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这事,既然是御史台呈奏上来的,孤就必须派人下去查看。”东陵帝威重的声音压下来,让许安归与临允心中皆是一寒。 这事或许是别人栽赃他们在先,可东陵帝不顾临允帝师颜面,也不顾许安归战功赫赫,执意要查,那便是正中东陵帝下怀。 东陵帝这边刚有了杀人的心思,那边立即有人给东陵帝递了一把刀! 许安归心思转得飞快。 这布局之人手段狠辣,非一般人所能及。 先是用郭若雪的命拖住了季凉,然后用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拖住了他与临允。让他们双双身陷囹圄,无法相互救援,也无法相互通信。 这么说来,出招的人,是查清楚了安王妃真实身份了,这才出手如此快准狠? 所以,这件事,就是冲着他安王府来的? 许安归在这一瞬想清楚了这事的起因,便也不那么着急了。 想来,方才季凉一脸镇定疑惑掺半的表情,也是在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来人啊!”东陵帝朗声对外唤道。 秋薄立即进了大殿,单膝跪下。 “把安王与临太傅押在宫里,没有孤的旨意,谁都不可以见他们。”东陵帝望向临允,“这事终究是闹到孤这里来了,万万没有不查的道理。” 临允抱拳:“微臣就在宫里等陛下还以微臣清白。” 临允说完便是一拜,然后站起身来跟着秋薄去了天鉴院。许安归也不多话,站起身来,向东陵帝一礼,快走两步赶上临允,搀扶着临允,一起住进了天鉴院。 不多一会,邹庆来传话,说是许景挚求见。 东陵帝蹙眉,许景挚很少进宫,怎么今日许安归与临允出了事,他便来了?他前段时日,不是下去南方休养身子去了吗? “可有说何事?若没重要的事情,让他回去,不要来添乱。”东陵帝问道。 邹庆微微欠身,道:“陛下,老奴建议,陛下还是亲自见一见宁王殿下。” 听闻邹庆这么说,东陵帝心中生疑,立即宣了许景挚觐见。 果然,邹庆所言不错。 他确实应该见一见如今的许景挚! “景挚!你的腿……痊愈了!?”东陵帝不可思议地盯着许景挚的腿,没想到他断了那么久的腿居然真的痊愈了! 许景挚抱拳欠身:“见过皇兄。” 东陵帝走到许景挚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腿。手上加了力量在许景挚的身上,许景挚也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 这么看来,许景挚当真是已经痊愈了。 “好好好!你真的痊愈了!”东陵帝看着许景挚一副高兴不已的模样。 许景挚颔首低声道:“是这些年皇兄送来的东西好,再加上薛神医妙手回春,确实把我这条废腿给治好了。” 东陵帝见许景挚站在一起,英姿焕发的样子,居然有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许景挚后退一步,撩起衣袍,跪下给东陵帝行了一个大礼:“臣弟有一事请求皇兄,还请皇兄应允。” 东陵帝似乎是意外许景挚给他行这么大的礼,道:“你说。” 许景挚又叩拜一下,抬头道:“安王妃与安王这件事,臣弟请命,彻查此事,请秋侍卫协理。” 东陵帝似有犹疑。 许景挚继续说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安王妃杀害太子妃涉及郭氏一门,而太傅府邸中翻出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说安王私自豢养亲兵。这两件事来得太突然,太巧,设的局太大,一定不是一起简单的栽赃陷害。” 东陵帝眼眸微微地眯起:“你说什么?安王妃杀害了太子妃?!什么时候?!” 许景挚回道:“就在刚才,在英国公寿宴之时。当时……” 许景挚把案发的过程给东陵帝说了一遍。 东陵帝默不作声。 许景挚道:“这事,就是冲着安王府去的。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为什么封许安归为安王吗?” “因为他能安国定邦,所以赐他‘安’字。”东陵帝回答。 “是了,”许景挚接道,“陛下是因为许安归平定北境八年之久,而后一举攻破南泽收复南境,这才赐了一个‘安’字给他。还是那句话,若许安归想造反,这八年他手握重兵什么时候不能起兵造反,偏要等着自己在许都,身边没有重兵,可以任人拿捏的时候给人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给陛下,让陛下处置?!” 东陵帝眸光微闪,却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说: 按照我搞事的习惯,大事之后,必有反杀。(嘿嘿嘿) 权御山河 第266节 第272章 栽赃 ◇ ◎这事肯定是栽赃。◎ 许景挚又道:“许安归这件事疑点颇多, 安王妃杀害亲姐那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首先就是杀人动机,安王妃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姐姐?杀了太子妃对安王府有什么好处?太子与安王不合已久,安王府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前段时间彻查的北境军饷案,若没有郭家鼎立支持, 安王怎么可能把事情查得那么顺?替换下来的官员, 吏部很快就调派了人手去北境顶住北境官场的混乱局面,这些都得益于郭太师在中调配, 那些临危受命之人,多数都是出自郭氏一门门徒。 “就连户部对账也是日以继夜,这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楚了北境贪墨详情。这次北境军饷案看似是陛下主导,安王亲查,实则背后与郭府有莫大关系。 “郭府如此支持安王彻查北境一案,安王府又怎么会在那种公开的场合给郭府重创?就算是不满, 也应该是在北境军饷案中遭受重创的太子不满, 切断安王府与郭府的联系也应该想办法让安王妃出事才对。为什么偏偏是太子妃出事了呢?” 许景挚说了这么多, 东陵帝虽然听进去了一些,脸上却也慢慢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他这个皇弟腿没好之前, 从来都不进宫,也不沾染朝堂之事。怎么腿一好,就能知道这么多朝堂上的事情?还是他真的,一直都有眼线安插在朝廷里面, 所以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许景挚望着东陵帝的神情, 就知道东陵帝心里在想什么,他道:“臣弟所说的这些事, 都是天下皆知之事, 不知皇兄还有什么顾虑?” 东陵帝面不改色道:“你既然请命, 想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这事确实需要一个位高之人前去弹压。只靠大理寺那些人想要去查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确实困难了些。这样,大理寺查他们的,你查你的。两边互不干涉,最后看看这案子是怎么个走向。孤给你写一道密旨,命你暗查此事!” 许景挚当即一拜:“臣弟领旨!还有一事,请皇兄应允。” 东陵帝沉声道:“你说。” 许景挚道:“太子妃尸首本应该交由大理寺处理,可太子不许旁人碰太子妃,已经把太子的尸首带回东宫了。若不验尸,如何得知杀害太子妃的手法?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弟带人去东宫验尸!” 东陵帝蹙眉,道:“太子妃遗体贵重,确实不应该让男子碰触,你可有会验尸的女大夫?” 许景挚回道:“帮臣弟治腿的薛神医,有一个小师侄,是现在暮云峰神医谷的当家医者,此人是一个女子,可以替太子妃验尸。” “薛家人?”东陵帝一听是薛家有女子可以来验尸,当即点了头,“即是薛家的医术,想必大理寺、太子都是信得过的。你去请进宫来罢。” 许景挚欠身道:“实不相瞒,那位神医谷的小神医,现在人在大理寺。她其实已经目睹了案发,被当做嫌疑人扣押在了大理寺。国公府上的所有下人现在都在大理寺接受审问。只是,那位姑娘是第一次去国公府,也没见过太子妃,想来大理寺查问一番,就会放人了。” “密旨给你,你可以调用一切你想调用的人。” 东陵帝已经被忽如起来的这几件事搞的得头烂额,懒得查问这些细节,既然有人请命出来查这件事,他自然不愿意在费神去想这件事。 回身便去案牍上写亲笔密旨,交给许景挚。 让邹庆唤来秋薄,命他跟着许景挚一起调查此案。 秋薄跪地领命,跟着许景挚一起出了宫。 * 许景挚虽然腿已经好全,可他不敢骑马,便邀请秋薄与他一起坐马车。 马车上,许景挚让江湖把马车驱到人少的地方,人声变小之后,他才开门见山:“这事事关你的师弟与师妹的生死安危,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秋薄蹙眉,有许多疑问。 许景挚不管秋薄一脸疑惑之色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事,一定是栽赃。只是不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一方势力还是多方势力促成的结果。英国公府那边我已经让寒期起去调查了,我们今天无论如何要去东宫把郭若雪的尸体验了。现在我们先去大理寺把月卿里接出来。你的时间不多,只有到大理寺这段路上,有时间问我问题。” 秋薄沉思了片刻,问道:“宁王殿下知道安王妃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我与安王殿下之间的关系?” 许景挚道:“我是腿残,不是眼瞎,在许都这些年,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他们两人走之前,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们是希望我来管这事。但我腿一好就回来管事,难免会惹得皇兄猜忌,所以我带上了你。让你时刻把我查到的消息,第一时间回禀给皇兄。” 秋薄端坐着,又问了下一个问题:“宁王殿下帮安王殿下,倒是说得过去。为什么宁王殿下会想要帮一个逆臣之女?” 许景挚抬眸,反问:“你觉得她是逆臣之女?” 秋薄动了动喉咙,有话堵在喉中,许久才出了一口气道:“原来宁王殿下也觉得北寰府无罪。” “不是我觉得,”许景挚道,“是北寰府就是无罪。当年事情,北寰府是被牵连进去的。我那时候还在许都,自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北寰将军若不是死于那场意外,如今在许都也是封侯封爵,他的孤女,也应该是身份贵重之人。更何况她现在手中掌握着东陵边境所有地图的军事地图以及北寰府里大量的军事图纸,无论是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让她死于这场祸事。” 秋薄从未与许景挚深接触过,但是紧急事态之下,才是人的本性,许景挚不与秋薄打哑谜,就是希望在后面的查案中,秋薄能心无旁骛地助他一臂之力。 秋薄本就懊悔八年前没有从火场里救出季凉,八年之后,祸事重演,现在他深陷其中,只要是有一分一毫的机会可以替季凉查明真相,他一定不会放弃。 秋薄抱拳:“既然宁王殿下如此开诚布公,我便也没有任何疑问了,全凭殿下差遣。” 许景挚在许都的所有暗线现在已经全部动了起来,他从英国公府出来,往皇宫去的一路上,消息就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这里。 许安归为什么会被东陵帝招走,他在去宫里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 他绑架季凉,许安归得到消息来接季凉的那一日,许景挚的暗线就已经查到是寒期起去给许安归通风报信。包括寒期起用的什么手段查到的浅州,许景挚的人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后来寒期起进入了藏息阁,一直在为季凉分担辨识信息的工作,以及调查盛明州手上的那块绸布的事情,许景挚也知道。 所以这日事发,许景挚第一个想到能帮他查案的人就是寒期起。他立即让亲卫直接去季府扣门,请来了寒期起。 寒期起去了英国公府,由许景挚的人跟着。 宴会厅的侧厅已经被许景挚府兵给围了起来,没有人可以随便进入,是在案发第一时间保护起来的。 寒期起进去,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就是一间普通的偏厅,只有一扇门可以进入,这个偏厅后面是更衣室,前面摆着几张桌椅,供退席的客人休息用。 其中一套桌椅前面有血迹,寒期起走过去,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的。桌椅都是木质,没有垫子,没办法藏匿任何东西。 寒期起又去看放在桌上,郭若雪喝过的那盏茶。寒期起拉过一名记录的大理寺官员问道:“这位大人,这茶水大理寺可有检查过?” 这名负责记录的大理寺官员本不想理会寒期起,跟在寒期起身边的人对大理寺的人亮出了许景挚的牌子,这人才态度变好了些回道:“已经查过了,茶里有毒。” “有毒?”寒期起目光落在那盏茶上,心中暗道,这么说,这盏茶就是公子杀郭若雪的直接证据了? 寒期起挠了挠头,又去了宴会厅。 宴会厅里面也有大理寺的人在拿银针一样一样的试菜太子与太子妃那一桌的菜。寒期起走过去看着他们试完问道:“菜里有毒吗?” 大理寺人回答没毒。 “那,宴席上还有什么菜验出毒了吗?”寒期起又问。 大理寺的人依然摇头,表示没验出来。 寒期起点点头,若是菜里有毒,那太子也应该不能幸免,所以这次谋杀,是精准杀人,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杀太子妃。 寒期起蹲下,细细查看太子那一席的桌面,席面上有二十道小菜,都是用小盘子装的。大部分都已经冷了。太子与太子妃用过的碗筷还是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前,就连筷子也放在筷枕上,两双筷子摆的位置一模一样。 寒期起忍不住在心里暗道,这皇族的礼仪是真的好。 继续看下去,寒期起的目光一顿,他注意到,郭若雪坐的位置上的筷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他凑过去看了看,这筷子尖并没有沾任何东西。 寒期起蹙眉,这么说,郭若雪坐在这里其实是没动筷子?一口菜都没吃? 若是她没动筷子,那么在菜里面下毒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寒期起回身问跟着他的小跟班:“茶水间在哪里?” 小跟班回道:“在宴会厅的后面。” 说罢小跟班就领着寒期起去了后厅茶水间,这里是准备宴会茶水的地方,有四个灶台在东侧同时烧水,西侧则是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中间摆着茶盏,长桌的两侧摆放的全是托盘。 寒期起绕着这个长桌走了一圈,心中暗道,宴会上那么多人喝茶,送那么多茶水过去,都是在这里统一冲泡的。茶盏与托盘谁拿哪个,送到哪里去,完全都是随机事件,在茶水间这个地方下毒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而且这里是英国公府,国公府里的下人从英国公开始就应该是家生的奴婢了。英国公一向厚待自己身边的人,这些人背叛英国公的可能性极小。 英国公府若是出事,他们就没有了栖身之地,身契发卖到牙所,下一家有没有像英国公这般好的家世可就未必了。 而且下毒之人,目标准确,应该不会在茶水间不定因素这么大的地方下毒。 寒期起把自己在意的几个地方全部都逛了一圈,觉得这事英国公里面的人干的可能性极小。若不是国公府里面的人干的,那就只能是国公府外面的人做的了? 是……来参加宴席的哪位朝中贵胄? 要能接触到太子妃,还必须是与太子关系密切的朝中女眷。 可这又是一个悖论。 与太子关系密切之人,好端端地杀太子妃做什么? 太子妃一向深居简出,不怎么社交,她本人应该没什么仇家。若是跟她有仇,也只能是跟太子或者郭家有仇。 但,跟郭家有仇,安王妃也是郭家女儿,既然有机会毒杀太子妃,为什么不连安王妃一起毒杀了?! 现在查下来的结果是那人下毒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甚至寒期起都没有头绪那人是怎么下毒的。 这么看来,好像安王妃为了帮自己的夫君削弱太子势力,下毒杀害自己的亲姐姐,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动机了。 寒期起用手按了按额头,他还真的没想到这案子查起来这么复杂。 他早该想到,这若是栽赃陷害,敢把栽赃陷害的心里动到季凉这里,而且还能在月卿与枭雨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并且成功了,这案子一定是做好了一切的证据链,让他找不出破绽才对。 这难道是一次完美的谋杀嫁祸? 寒期起在物证链上没找到什么线索,只能去看看人证链有没有什么可以找线索的地方。 * 许景挚带着秋薄已经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汤邢还在英国公府,大理寺少卿翟淳带着季凉、月卿与枭雨先回了大理寺。 许景挚进门就有人去通知翟淳,翟淳立即出来迎接:“大理寺少卿翟淳见过宁王殿下。” 许景挚也不废话,直接拿出东陵帝给的密旨:“陛下命我密查此事,请问翟少卿,安王妃身边的两个侍女,你可提审完了?” 翟淳接过密旨,认真地看了一遍,回道:“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证实,在英国公府与太子妃有过肢体接触的人,只有安王妃一人而已。安王妃身边的两个侍女,都是远远地跟着,从未近过身。” “嗯,我现在要带走一个安王妃的侍女,还请翟少卿带我去提人。”许景挚说着拿回密旨,收到了袖子里。 翟淳二话不说,立即带着许景挚去了大理寺的后院一间官署房间,房间门口有衙役看守。 翟淳解释道:“安王妃到底是身份贵重,大理寺没有上房,只能委屈安王妃在官员们休息的房间里暂时住着。” 许景挚眉宇微蹙,却也没多说什么。 翟淳这已经是看在许安归娶了他女儿翟秋月的面子上,特别给的安王妃优待,没让季凉住进大理寺内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许景挚以前总是很不屑这种政权联姻,所以他一直不娶。 而今看见翟淳优待季凉,忽然觉得这种联姻也没什么不好。最少,在办事的时候,多少会在看情面上,手下留情。 翟淳带着他们扣门,进了房间。 季凉还是穿着那身参加国公府寿宴的明黄色的纱衣,她坐在床炕上,胳膊放在炕上的矮桌,手撑着下巴,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发愣。 听见门响了,她才回过神,看向门口。 只见翟淳带着许景挚与秋薄进来,她才动了动身子。 权御山河 第267节 许景挚目光只是有一瞬落在季凉身上,便转向月卿:“你跟我来。” 月卿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看向季凉。 季凉点头,月卿这才跟着许景挚出了关押的房间。 许景挚道:“这人暂且放在我身边由我看管,若是大理寺还要找她问什么话,直接到宁王府给我留口信,我一定带她回来。她若跑了,我替她顶罪。” 翟淳立即道:“宁王殿下这话言重了,这位姑娘本来也没有多大嫌疑。只要人能随传随到,殿下作保便可以带走了。” 许景挚微微颔首:“多谢。” 月卿虽然不喜欢姓许的,但是她知道秋薄是季凉的师兄,她没见过秋薄,可认识他身边的那把纯黑色的月影剑。月卿看见秋薄跟着许景挚,便知道这两人是来想办法救人的。 许景挚先上了马车,月卿与秋薄落在后面,月卿问秋薄:“是带我去验尸的吗?” 秋薄谨慎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上车再说。” 秋薄扶着月卿上了马车,许景挚坐在正中,问道:“你验尸需要带什么东西,去哪里拿?” 月卿道:“去一趟季府,薛灿师叔那里应该有验尸的东西。” 许景挚让江湖驱车去季府,月卿问许景挚:“凌乐在哪里?” 许景挚回道:“他没在宫里,也没在大理寺,现在两个人都出了事,他也应该不会回安王府,多半也是在季府等消息。” 月卿哦了一声,便低着头若有所思。 秋薄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其实心急如焚,他低声问道:“月姑娘,案发的时候你也在现场,你可看到有什么端倪?” 许景挚没问不代表他不关心,他只是不想别人看出来他特别关心季凉,给她徒然增加危险,只能忍着不问。现在,秋薄问了,他自然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月卿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秋薄问她,她哦了一声,才道:“确实没有观察到什么异样。包括让枭雨检查了一遍,除了那杯茶里有毒之外,其他的地方皆没有毒。” “验尸能查出来什么?”许景挚听月卿这么说,觉得验尸也无望。 月卿回道:“验尸能看见毒是从哪里进入身体的,可以根据尸体症状……” 这时候马车忽然停了,江湖在外面说道:“主子,寒掌事在前面。” 许景挚立即道:“让他上车。” 没多会,寒期起便也坐在了马车上。 好在许景挚的马车够大,做四个人绰绰有余。月卿一个人坐在许景挚的左手边,寒期起与秋薄两人坐在许景挚右手边。 许景挚看见寒期起,立即问道:“如何?现场查的怎么样了?” 寒期起回道:“现场证据链很完整,看不出破绽。所有的随机投毒都被我排除了,对方下毒就是想杀太子妃嫁祸给安王妃。” 寒期起汇报完,才对月卿抱拳一礼:“月姑娘。殿下是要带月姑娘去验尸吗?” 许景挚点头:“无论如何,还是要你去见见尸首。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这案子既然是有人谋划嫁祸,那现场必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寒期起点头表示赞同,与此同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太子妃的尸首,会在东宫里,而不是在大理寺?” “如果太子情深不让验尸是假,”许景挚眼眸微眯,“那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把太子妃的尸首带回东宫?” 寒期起沉默片刻,回道:“如果是我,一定是因为尸首上有什么证据是必须抹去的。甚至证据很可能都还在东宫里。” “等一下……”秋薄越听越不对劲,连忙问道,“这位是……” 寒期起抱拳:“哦,在下寒期起,宁王殿下委托我来查案。” “寒公子,”秋薄亦是抱拳,“我听了半晌,有些没听明白,你们这么推断的结论,怎么好像是东宫下毒毒害了太子妃的样子?” 寒期起不置可否:“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安王妃下毒排除在外,那么这就是一件栽赃的谋杀。我查过英国公府里案发现场、宴会厅还有茶水间。在这些地方下毒准确地谋杀太子妃是不可能的。因为宴会上的菜品与茶水,都是随机分配的,厨房里的人与茶水间的人不送茶水与饭食,而前厅送茶水与饭食的侍女多如牛毛,谁要喝茶,哪里要上菜补菜都是随机应变的。再加上英国公府里基本都是家生奴,被外人买通毒杀太子妃的可能性太小,老公爷一向为人低调,从朝廷辞官之后,就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国公府是不可能想杀太子妃的,而且这事发生在老公爷寿辰的时候,太不吉利,国公府没理由这么做。” 第273章 验尸 ◇ ◎寒期起望着瓢泼大雨,闭上了眼。◎ 许景挚接话:“案发第一时间我就已经把整个英国公府围起来了, 除了客人,没有一个下人有想要出府的迹象,我也认为这事不是英国公府的人做的。” “排除安王妃, 英国公府的下人,那么在宴会上还有谁与太子妃有过亲密的接触?”寒期起看向月卿。 月卿仰起头回忆道:“太子妃来国公府来得晚, 跟着我们王妃去换下礼服, 坐了一会基本就开席了。期间没有女眷前来问安。能接触到太子妃的只有她的侍女,我们王妃还有……太子!” “这就对了!”寒期起点头道, “太子妃的侍女是从郭家带去的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她毒害太子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嫌疑人,我们只能暂时锁定在太子身上。再加上太子之前不许太子妃尸身停放在大理寺,这举动太怪异,也太多余。让我不得不怀疑, 他其实是要想隐藏什么东西。这件事, 即便太子不是凶手, 他也一定是知情人!我们现在紧跟着去东宫,一定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秋薄听得眼睛都直了, 这事发不过才一个时辰,寒期起就直接锁定了下毒的人。许景挚到底找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调查这件事?! 这段推理似乎看上去很符合逻辑,但是许景挚依然很不乐观:“这事,若真是与太子有关, 恐怕我们现在去, 证据也早就没有了。” 寒期起轻叹一声:“尽人事,听天命罢。我们的任务是查出真相, 找到证据。哪怕没有证据, 我们只要提出质疑, 这案子就能在定罪的时候争取更多的时间。说实话,我是不乐观的。” 秋薄往深了想,确实这事不怎么乐观。 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没有证据支持。他们查案,不仅要知道杀人手法,还要找到杀人证据与杀人动机。 少一个,都不能帮季凉开罪。 “安王妃……”秋薄压低了声音问月卿,“她还好吧?” 月卿点头:“从郭若雪死到现在她没怎么说过话,变得更加沉默了。” “她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许景挚问。 月卿摇头:“她没看法。” “没看法是什么意思?”许景挚又追问了一句。 月卿蹙眉,不耐烦地回答:“没看法就是没看法,这还能有什么意思?!你真奇怪!” “她那么聪明,对于这件事,居然没看法?”许景挚根本不相信对于这件事,季凉心里没数。 “殿下!现在所有事情的证据都指向她,她又不能自己调查帮自己翻案,被关在大理寺的值房里,还能有什么看法啊?下毒之人是在我跟枭雨面前下的毒啊!我跟枭雨都想不到那人下毒手法,她能想到吗?” 不知道为什么月卿看见姓许的就一肚子火,许景挚一直追着她问季凉的事情,她就莫名的火大。 许景挚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他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树,需要她验尸救人,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把她当成薛灿的嫡传弟子就行了! 这么一想,许景挚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 * 天鉴院内,许安归与临允面对面坐着下棋。 窗外烈日打在窗棂上,漏了些光在许安归与临允的外衣上,亮光把两个人照得明堂堂的。 天鉴院是用来关押不得出宫的朝臣的,被关押在这里的人理由各异。到底是修在御书房不远处的院子,是要人生活的地方,所以修建的很是符合皇家园林的标准。 窗外绿草成荫,灌木都养得都快够得着一楼的屋檐了。 阁楼之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得严实。 许安归右手里抓了几个棋子,左手拿着一颗棋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右手中的棋子,目光却是越过红木的窗棂,穿过湛蓝苍穹,落在了大理寺的方向。 “该你了。”临允提醒道。 许安归收回目光,扫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局,左手落子,然后又从右手里捏了一颗棋子,继续一下一下地砸着。 “你在许都里面,从来都不用你的左手的。”临允下了一步棋,轻声道。 许安归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用自己的惯用的左手,连忙把手换了回来。 “你心绪不宁啊。”临允抬眸,苍老眼角爬满了皱纹,可是眼眸里却是精光闪闪。 “心绪不宁那倒不至于,”许安归跟着下一子,“就是觉得这事蹊跷,在想是谁人所为。” 临允沉声道:“我以前总教你,叫你为人正直。那时,事没落在自己身上。如今我也尝到了被人栽赃陷害的滋味,总觉得之前对你的要求,太过苛刻了。遇到这种事,人会生气,是人之常情,我却教你不要生气,不要报复……这是否太压抑你为人的人性了?” 许安归抬眸,笑开了:“哪有。我知道外祖父是怕我坏了心智,就正不回来了。时不时地敲打我,让我惊醒,切不可走了歪路。外祖父对我的期望……我心里清楚。” “当今陛下在弘文馆里读书的时间太少了,”临允言语中有无限的叹息,“他早些年与先帝一起上战场,出谋划策,是个有灵气的孩子。若是肯用心学习为君之道,必然是个明君。可他在该学习的年纪,学会了耍诈,学会了猜忌,学会了争夺,这一切都让他对现在的一切都患得患失。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心地真挚的孩子,学会不了信任别人,会让他很痛苦。” “本来这个皇位,皇爷爷中意的人也不是父皇。”许安归轻描淡写地说着,“外祖父多数时间都去教导十六皇叔了,教导父皇的时间必然就少了。外祖父也不必觉得可惜,外祖父教过那么多储君,前朝的那些受教的帝王不也是没有守住家业,让我们许家给打下来了吗?所以当皇帝这事,是看天赋的。天赋好点,就当得好点,百姓就舒服点。天赋差点,守功即可。坐等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继承家业,然后在名扬万里。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与谁当帝师并无太大的关系。外祖父又何必自扰呢?” “你倒是看的通透。” 临允微笑着,有贤妃冠绝后宫的模样。 一点都不难想象,临允当年十六岁三元及第成为前无古人的新科状元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新科状元郎,骑在马上,去朝拜君主,入翰林院成为帝师,是多少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现在年过六旬,也依然有一副安然自若的气质萦绕在身,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儒雅风趣。连他落子的手,好像渡了一层光,整个人变得更加神圣。 “外祖父,”许安归望着临允,“若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把孩子送到外祖父的跟前,让外祖父教导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他们能够为人正直,心中有一股浩然正气。” 临允看向他:“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那么久。” “会的,外祖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许安归道,“外祖父虽然不在朝堂担实职,可您教过的学生遍布天下,一定会有人能继承您的意志,让东陵江山更加繁盛。” 临允点头:“但愿如此罢。眼前这一关,能不能过都还是个未知数。” 许安归落了一子:“等等看罢。看看乌云有没有本事遮蔽朝阳。” * 许景挚带人进了宫,到了东宫外。 元宝拦住不让许景挚进去:“宁王殿下,不是奴不让您进去,实在是……” “啪”的一声,元宝就被许景挚一巴掌扇在地上,许景挚冷眼睨着元宝,呵斥道:“我许家养的一条狗都知道见到我叫两声讨个喜,你个畜生好歹也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被我们许家给养熟,到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元宝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跪下,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丧妻,悲痛欲绝,我们做奴婢的若不是在这个时候照顾着点,那便是忤逆了主子了……” 许景挚从袖子里掏出东陵帝的密旨,甩在元宝的脸上:“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元宝捡起怀里的密旨,看了一眼,当即就吓破了胆,许景挚这是奉了密旨查案啊!他这个是阻挡钦差,罪无可恕啊! 元宝当即就把密旨卷好双手奉上,低着头哭道:“奴该死,奴该死!奴这就给宁王殿下带路!” 许景挚懒得跟他废话,扯过密旨,直接带人进了东宫。 元宝把许景挚引到雪霞宫,只见雪霞宫的宫门大开,整个宫里已经布置起了丧番。白黑的丧番在风中微扬,把整个雪霞宫染成了白色。 郭若雪的尸身放在雪霞宫的正中,许安泽跪在郭若雪的前面,烧着银钱。 许景挚走进去,朗声道:“我奉旨查案,要验太子妃的尸首。” 许安泽回眸,木木地望着他:“还有什么好验的?杀死太子妃的人,就是她的亲妹妹!是安王妃!那么多人看着,安王妃逃不掉!” 许景挚冷笑道:“你不让我验尸,我怎么知道太子妃是怎么死的?万一……另有隐情呢?” 权御山河 第268节 许安泽从地上站起来:“许景挚!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敬你是皇叔,不代表能容忍你在东宫撒野!” 许景挚面不露怯,继续讥讽道:“你这个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在我这里装身份。你若不想自己更多的丑事漏出去,最好让我验尸。不然……” 许景挚眼眸漆黑,笑容渐弱:“后果自负。” 许安泽看见许景挚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直犯怵。 许景挚从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这些年他在宫外养病,来去自由,谁知道他手里掌握了什么证据。以前许景挚不说,是因为他的腿还没好。现在他的腿好了,手上若是真有扳倒他的筹码,或许他还真的敢用。 但是许安泽怎么可能就因为这么连句话被唬住,他刚要说话反驳,宫外就有人拜见:“臣,何宣拜见太子殿下,宁王殿下。” 许景挚侧身看了一眼何宣,没有言语。 倒是许安泽看见何宣之后,整个人神情都变了。 何宣走进来,向着许景挚一礼:“太子殿下丧妻,悲痛欲绝,说话未经雕琢,惹怒了宁王殿下也是有的,还望宁王殿下不要计较,做正事要紧。” 许安泽还要说什么,见何宣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争辩了。许安泽不忍看见郭若雪的尸身被人糟蹋,只能背过身去,不再看郭若雪。 月卿见没人阻拦了,她便让侍女搬来四扇屏风,把周围围了个严实之后,开始验尸。 月卿一边在里面检查,一边说道:“太子妃确实是中毒而死。头发里面没有淤青,脸上完好。” 月卿拿出一个银器,撬入郭若雪的嘴里,嘴里有一股恶臭,也是中毒症状,银器很快变黑。 随后她又脱下郭若雪的衣衫,一寸肌肤一寸肌肤的检查,从脖子开始一直到脚掌,连手指缝、指甲缝、脚趾头都查验过了:“太子妃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 哪里都没有受伤的痕迹…… 这么说,毒是不可能从嘴巴以外的地方进入了? 寒期起在外面低着头,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听着月卿里面的验尸报告,沉思着。秋薄则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把月卿刚才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 月卿检查不出体表的伤害,只能道:“我要检查内部了,需要开刀。” 在屏风里面侍女一听月卿要开膛破肚,顿时吓得脸都青了。 月卿面不改色地戴上从薛灿那里拿来的用羊肠做成的手套,然后拿出一把小银刀,先从喉咙开始解剖。 月卿一刀下去,黑血直流。 “太子妃的喉咙处有许多黑血,而且骨骼发黑。”月卿说完,又从肩膀向胸口拉刀,左边一刀右边一刀,抛开了郭若雪的肚子。 “内脏完好,只是有些黑,都是中毒的症状。”月卿检查完内脏,站在一边的侍女已经坚持不住了,她们纷纷转身干呕。 月卿嫌弃地瞪了她们一眼,继续自己的工作,她刨开胃袋:“胃里还有没有消化的食物。看样子像是宴席上的东西。” 嗯? 寒期起忽然出声问道:“你怎么确定是宴席上的东西?” 月卿道:“还没消化完呢,我见过宴席的餐食啊。” 月卿见外面没人再提问了,继续往下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了,验完尸体,月卿便用线把自己开过刀的地方给缝合住了。然后用清水把尸体上的血水洗干净。 侍女把衣服重新给郭若雪穿上之后,屏风才撤下来。 寒期起立即上前去细细查看郭若雪的脸。 许安泽看见寒期起如此大不敬,盯着郭若雪看,立即上前一把他抓了起来:“你干什么?” 寒期起被许安泽拉得一踉跄,也不生气,转身就往落霞宫的寝殿走去。 许景挚给了月卿一个眼色,月卿立即跟上。 侍女们看见寒期起一个大男人要进太子妃的寝殿,当即就给他拦下了:“你不能进去!这是太子妃的房间!” 寒期起低头在月卿耳边说了什么,月卿点点头,她代替寒期起进了郭若雪的房间。 她一进去,眼睛就到处瞄,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先是翻了床上的东西,没有找到。 然后挪到妆台上把妆台上所有妆盒都打开了,也没有找到。 然后是地上,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她想了想又爬在地上,去看床缝里,妆台缝里,书桌缝隙里。 总之一切有缝隙的地方她都细细查看过了,没有任何东西。 没找到任何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出了郭若雪的寝殿。 寒期起见她出来立即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月卿摇头:“没有。” 寒期起点点头,转身去找许景挚,说自己想看看许安泽的寝殿。 许景挚看向许安泽:“他去查你的寝殿,你没什么意见吧?” 许安泽怒目圆睁:“我有意见,他就不查了吗?” 得到这话,寒期起立即去了许安泽的寝殿。 许景挚一行人站在外面,等着寒期起查找。寒期起进去跟月卿一样每个角落都没放过的搜了一遍,也没搜到他想找的东西。 心中一凉,难不成证据都被销毁了? 又或者,是他想错了? 寒期起又跟许景挚说:“殿下,我想在东宫里逛一圈。” 许景挚点头,跟着他一起,从寝殿出来去了花园。许安泽与何宣一起也跟着寒期起在东宫里乱逛。 寒期起逛到一处院子,看见里面有内官在移植树。 他走过去问道:“这树是什么时候开始栽的?” 栽树的内官看见他身后跟了一群人,有太子有宁王,顿时吓得不敢说话,纷纷跪在地上。 许景挚走过去,道:“问你们什么,就回答什么。” 一个小内官战战兢兢地回话道:“这是内务府刚培育出来的粉色茶花,太子妃逛到我们内务府,看见了这山茶说是喜欢,内务府便把这花给挪了过来。” “太子妃什么时候说要把这花挪过来的?”寒期起又问。 小内官回答:“大约就是昨天的事吧?内务府里有记载,这事太子妃说了,当天我们就把这些树给挪出来了。今天搬过来给种上。” 寒期起点点头,走过去扒了扒种树的泥土,没发现什么。便不再多问,又继续往前走,来到东宫的映月湖。 这湖算是宫里最小的湖了,即便是最小的湖面也可以办一场盛大的湖宴。此时晚霞似锦,铺满天际,整个映月湖也被染成了蓝、红、黄、白四色交替相接,宛若铺在地上的毯子,美不胜收。 寒期起没心情欣赏晚霞,他绕着映月湖的外延走着,看见离岸不远的地方有点点白色的东西在动。 那是鱼吗? 寒期起蹙了蹙眉头,继续往前走去。 寒期起带着众人在东宫里面细细地逛了一圈,依然没有收获。 晚霞落尽,夜幕降临。 东宫的内官们纷纷掌了灯,在许景挚一行人身边站着。 寒期起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这次来东宫确实没有什么收获,最少他想的下毒手法,他没有找到证据。果然不出他所料,如果真的有证据,那证据多半已经被人消除了。 “宁王殿下,我们先回去罢。”寒期起一脸落寞,任谁看在眼里,都觉得他跟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有些垂头丧气。 许景挚虽然聪慧,可他没有寒期起断案经验丰富,一时间也没办法,只能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太子身边的何宣,甩袖离去。 秋薄没有跟许景挚出宫,而是第一时间到了御书房跟东陵帝汇报调查的进度。他把今天的行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欠身道:“那位姑娘验尸的报告,微臣记了下来,明日便交到大理寺去。” 东陵帝摁着头,精神不济,懒懒道:“你去吧。” 秋薄行礼,退了出去。 * 出宫的马车上一片沉默。 许景挚也知道这事着急是没用的,他轻声道:“我们先把月姑娘送回季府。寒期起你要跟我回宁王府,因为你还要查一件事情。不仅仅是太子妃被毒杀一案,还有太傅府上莫名其妙多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的案子。” 寒期起脑子里还在捋之前太子妃毒杀案,现在忽然听到许景挚还有案子在等着他,而且现在手上这案子一样大,顿时眼睛睁圆:“什么?太傅?殿下是说,安王殿下也!” 许景挚闭上眼睛,面色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寒期起立即就想到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他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难色:“太狠了,能出这种杀招的人,真的是太狠了。根本就没给人留活路。把他们俩分开杀……这次,恐怕殿下与安王妃……凶多吉少啊!” 寒期起说的时候,许景挚一直蹙着眉。 马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整个马车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吱吱呀呀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炸耳。 月卿听着马车聒噪的声音,心境起了波澜,不禁跟着心里浪一会冲上浪尖,一会沉入海底。她不自觉垂目,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 月卿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季府的。 凌乐看见月卿回来,立即从屋檐上跳了下来,问道:“如何?” 月卿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凌乐见状,去摸月卿的手,只觉得她手很凉,凌乐问道:“怎么了?” 月卿抬眸,眼睛里的眼泪宛若雨水一般直往下掉。 她抱住凌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闷声哭道:“季凉与许安归一起被圈禁起来了,寒掌事找不到破局的证据,我也找不到破局的证据。他们被陷害了,他们很可能会死……怎么办啊……” 凌乐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一丝担忧:“这才是查案的第一天,还有时间。” 月卿摇头:“许景挚说这次是有人做了局让他们俩往里面钻,所有的证据都做得天衣无缝,很难找到破绽。凌乐,我想着,若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要不然……要不然我们去把季凉劫出来,然后带着她有多远逃多远?!” 凌乐似乎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但以他多年对季凉的了解,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与她分开之前,她跟你交代什么了吗?” 月卿哭得更厉害了:“她如果跟我透了底,我还慌什么呀!她就是一句话都没说,我才担心啊!以前她做什么都是运筹帷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有这一次,郭若雪死的时候,她也很惊讶!她根本就没算到对方会拿郭若雪下手吧?怎么办呀,凌乐,这次他们真的凶多吉少了!” 凌乐扶住月卿的肩膀:“你先别着急,我们再等等看。真到了穷途陌路的时候,我去救她。” * 许景挚马不停蹄地带着寒期起到了临府。 他们下车的时候,闪电宛若一条云龙在天幕中窜行,伴随着巨大的雷声,眼看就要下一场暴雨。 寒期起抬起头,看了一眼天际:“不妙啊。” “怎么了?”许景挚也跟着一起仰头看天。 权御山河 第269节 寒期起道:“本来这大半个月,许都都没下过一场雨。殿下说那一百八十两银子,并不都是银票,还有许多现银是吗?” “你是怕下雨,会洗刷掉那些把银子运送进来的痕迹?”许景挚话音刚落,雨水就唰的一下,直接从天际冲了下来,直接变成了一道雨幕,把所有的事物都浸在水里。 许景挚避到屋檐下躲雨,寒期起还是不想放弃,非要抹黑在临府院子逛一圈。可是这场暴雨来的太突然、太大,他们没做一点准备。 现在点不了灯,月光被雨云遮的一点都透不下来。 不一会,寒期起的脸上雨水形成了几股小溪,直往下流。他没办法继续勘察现场,只能跟着许景挚一起躲到了屋檐下,拧着衣服,长叹一声。 江湖江海拿着两把伞从外面跑进临府,喊道:“主子,雨太大了,先回府罢!您已经两天没休息了!” 许景挚为了赶回来参加外祖父的寿宴,马不停蹄的从南境往回赶,最后一天眼看没办法按时赶回,只能连夜赶路不作休息。 一回来就遇见这两个大案,此时此刻许景挚是庆幸自己回来了。 若自己不回来,许安归与季凉被人谋的这一局,就彻底没机会翻盘了。 可,眼下的情况,许景挚也心中没底,季凉那边的案子证据被人做了个完整,暂时找不到破绽。许安归这里又来了一场大雨,洗刷掉了所有的搬运痕迹。 古人云,成事者,天地人和缺一不可。 现在眼下,就是天公不作美。 恐怕这次,他们是在劫难逃了。 寒期起缓缓坐下,闭上了眼睛。 江湖见许景挚无动于衷,刚要说话,就被许景挚一个噤声的手势给闭了。许景挚学着寒期起的样子,也坐在屋檐下,望着前方似有似无的雨幕。 寒期起坐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张开眼睛,道:“宁王殿下,有件事,需要您帮我。” 许景挚见寒期起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光,立即道:“你说。” 雨水唰在屋檐上发出隆隆声,砸入泥土里片刻就成了水汪,寒期起声音被这些吵杂冲了个干净。 * 次日,寒期起就起了一个大早,去季府找月卿,要她带着他进安王府。 月卿一夜没睡,看见寒期起来,便立即跟着寒期起一起回安王府。 凌乐担心月卿,更担心寒期起的安危,寒期起来季府找月卿的时候,凌乐就表示,在寒期起查案期间他会一直跟着他。 寒期起知道凌乐的厉害,自己虽然会点花拳绣腿,但是遇上行家,他还真不是对手,欣然接受凌乐的贴身保护。 寒期起跟着月卿到了安王府直奔账房。 许安归与安王妃出事的消息,经过一夜,早就传回了安王府。他们三人进入安王府的时候,感觉到了王府之内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焦躁。 “先生,给我看下前段时间去临府帮忙修整院子,照顾花草的工匠账簿。”寒期起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不认识寒期起,但是认识月卿,知道月卿是安王妃的侍女,在府里即便是许安归都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个侍女。 月卿见账房先生不动,立即道:“拿给他,人命关天!” 月卿发话,账房先生这才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账簿,递给寒期起。 寒期起立即开始翻阅,他翻到那些花匠的开支处,问道:“这些人,先生可认识?” 账房先生回答:“这些花匠都是赵侧妃找的人,我只负责见章开工钱。” 寒期起看向月卿:“这事,我们要去问问赵侧妃。” 月卿点点头,她立即带着寒期起来到了西暖阁。 昨夜一过,安王妃谋杀太子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许都,那日去的人太多,即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但是许安归为什么也没回府,赵惠倒是真不知道。 月卿与凌乐,带着寒期起到了西暖阁。 金铃银铃当即就把人给挡在了外面,银铃怒道:“月卿你好大的胆子,趁着王爷不在,竟然敢带外男进入王府后院?” 月卿冷哼一声,朗声道:“我去哪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两个侍女来置喙了?怎么?眼看着殿下与安王妃不在府中,你们家主子就要占山为王了吗?” 凌乐站在一边抱着手,冷冷地睨着这两个侍女。 金铃银铃知道月卿与凌乐在王府里一向行动自由,不受拘束,是许安归给的特权。凌乐更是连许安归身边的三个亲卫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人,这次出事,这两个人没跟着主子一起被圈禁,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金铃到底是比银铃沉稳一些,她阻止了金铃后话,微微欠身道:“月姑娘与凌公子不必生气,请你们在此稍等片刻,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便拉着银铃,进了殿阁。 没多一会,便带着月卿一行人进了殿阁。 赵惠正坐在上堂,等着三人进来。 三人见礼之后,寒期起立即问道:“请问赵侧妃,那些派去照顾临太傅府上花草的花匠是哪里的人?家住何处?” 赵惠还不知道许安归出了什么事,她现在只知道安王妃被大理寺扣下了。可安王妃出事,跟临太傅府上的花草匠又有什么关系? 赵惠没见过寒期起,见寒期起上来就问话,不免有些疑问:“这位是……” 寒期起知道自己着急了,抱拳道:“在下是宁王殿下派来查这次事情的人。” 赵惠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月卿与凌乐,知道这人说的应该是真的,便道:“那些花匠是王府中惯用的,就是许都庄户人家,身份清白。” 赵惠看了一眼金铃,金铃立即走到书房里取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寒期起。 寒期起接过来,马上翻查,赵惠继续说:“那小册子上记得是王府花匠们的住址……” “多谢!”寒期起抱拳,便火急火燎地走了。 月卿见状连忙跟了过去,只有凌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才离开。 银铃见月卿如此无理,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月卿凭什么这么怠慢我们主子?!” 赵惠看了她一眼:“你这性子,就应该多收着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争一时之长短!月姑娘与凌公子明显是带人来查殿下与王妃的案子,殿下在英国公府被邹大监叫走之后,就没回过王府。你没听见那人是谁派来查案的吗?” “宁王殿下啊……”银铃回答。 “你知道什么情况下,陛下才会让一个皇子来查案子吗?”赵惠拿起手边的茶盏,茗了一口。 银铃摇摇头。 “这事牵扯的,很有可能是内廷……”赵惠道,“需要一个身份堪比皇后娘娘的人,才能把这件事查清楚。只靠大理寺,刑部那些官最高三品的人,怎么敢毫无顾忌地去查前朝后宫之事?” 许安归为什么被扣在宫里,其实对于这件事,赵惠心里早就有数。 从那天赵皇后问她要安王府的账簿的时候,她就有所防备。 她的父亲也是被栽赃入了狱,她在贤妃解禁这件事上帮过许安归的忙,许安归不会这么快就过河拆。赵惠能想到,能陷害他父亲入狱的人,只有赵皇后。 可她不知道赵皇后这么做的目的为何,所以她亲自进宫去做了一场戏,套出了赵皇后如此做的目的——安王府的账本。 她不知道赵皇后要安王府的账本要干什么,但是就过往经验来看,赵皇后肯定不安好心。为了让安王府不至于因为她的事情陷入危险,她便重新做了一本假账交给了赵皇后。 这样即便是有人来查,也一定能看出来猫腻在什么地方。 许安归现在是她唯一的靠山,也是她生活的保证,她虽然得不到许安归的温存与倾心,可她得到了安王府的管家之权与许安归名下所有的银钱调配的权力。 许多事情上,她都可以伸一手帮一帮自己的娘家。 比如她那个成日里游手好闲的哥哥想要买地娶妻、家中的聘礼,比如她母亲生病抓的名贵的药,再比如家中日常开销,她都可以从安王府的账房中匀一点出去补贴给自己的娘家。 许安归与安王妃对她补贴娘家这件事,心知肚明,却睁一支眼闭一眼,让她实现了真正的财务自由。 安王妃毒杀太子妃,许安归被邹大监带走,这两件事来的这么突然,却又针对极强,这明显是有人存心想要搞垮安王府。 若是安王府不在,她赵惠又上哪去找比现在生活更舒服的地方呢? 许安归与季凉给她缔造的生活环境,如同一锅温水,在赵惠警觉之前,就已经把她按死在了安王府这口锅里。 若是安王府在这次事件中不能幸免,她手上的一切都将化作无有。 这世上,没有人比赵惠更希望许安归平安归来了。在许安归回来之前,她要竭尽全力安抚安王府上下。 “金铃银铃,你们俩听好了,从今日起,安王府的各处门房由安王殿下府兵接管。严查任何出入安王的人。你们负责去跟后院那三位主子解释,让她们这些时日管好院子里的人,少到处走动。”赵惠起身,走向庭院,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我们要替王爷守住王府,切不可让王府里面再出任何乱子。” “不好了!不好了——” 门外传来侍女的慌促的声音,赵惠听见这声,心中一颤,连忙起身,快步走向院门。 那侍女气喘吁吁地跑到赵惠面前,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赵惠脸色大变!就连呼吸也瞬间骤停。 她愣了有两息的功夫,立即不管不顾地向外跑去! * 昨夜大雨,许都主要街道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倒还好说。但是出了主要街道,转入城边的棚户区,就格外的泥泞难行。 天空中依然是乌云密布,没有要退去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捂脸)我也没想到这章会断在这里。 第274章 调查 ◇ ◎许景挚一来,就舌战群臣。◎ 寒期起要找的人, 就在南区街道外,棚户区里的一户人家。这里都是土路,已经因为下雨而踩得不成样子。 凌乐让月卿留在附近的藏息阁暗桩的铺子里等消息, 自己跟着寒期起一起进了棚户区。 寒期起早就习惯了在这种地方找人或者打探消息,他今日起身就换了一身自己穿惯了破旧衣服。 倒是凌乐一身白衣, 里面是白色长袍锦服, 外面套着白色纱衣,鞋子也是白色锦绣锻面的长靴, 走在这脏乱泥泞的土路上,很快鞋沿、鞋面与长袍的尾部就全部粘上了泥土。 寒期起看着心疼,忍不住道:“凌小公子,不然你这几天就换一身衣服罢?你这一身衣服沾上赃物看的也太显眼了,出去也不好看不是?” 凌乐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子与长袍沾染的泥土,道:“没事, 干了就会自己掉了。这绸缎用的是南边干纱, 雨水不入, 污渍自然就留不住。” 寒期起算是涨了见识了,这藏息阁与宁远商号还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 两人走了百步的路程, 就来到一户用干草与泥土搭成的屋子。门板是用竹子编成的,里面塞了许多干草。 这敲也没法敲,寒期起只能在门外,扬声喊道:“请问, 刘铁家是在这里吗?” 等了一会没人应声, 寒期起又喊了几声。 刘铁家没人出来,却是住在旁边的一个老头探出了脑袋, 那老头看见寒期起没什么表情, 但是看见凌乐这身打扮就知道是非富即贵, 立即表情就怂了几分,怯懦地问道:“你们找刘铁什么事啊?” 权御山河 第270节 寒期起看见隔壁的老头搭话,立即走过去,笑道:“大爷,刘铁不在家吗?我们主子听说他弄花草的手艺好,想来雇他去给弄弄园子!” 老头听寒期起这话,又看了看凌乐冷冷的脸,立即就信了几分,回道:“刘铁早就走了。” “走了?”寒期起一脸疑惑的模样,“去哪里了?还回来吗?” 老头摇头:“没说回不回来,但是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走之前,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了。” “卖了?”寒期起当即心中一沉,不露声色地问道,“怎么会呢?他在许都活计都不错,他不是一直帮着安王府打理院子的吗?前段时间还去了临太傅的府中。我们家主子去看了那两处院子,觉得打理得甚好,这才遣我们来找他……他这手艺这么好,已经在许都传开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有钱不赚,这不是傻子吗?” 凌乐在一旁听的侧目,这寒期起说话,真假缠半,信服力极高,不愧是跑江湖的老手。 那老头果然成功的被寒期起勾起了聊天的欲望,他也是叹一口气说道:“哎,谁说不是呢。他在安王府干了一段时间了,又被派去临太傅的家中照看花草。我们都说老刘这是要发达了,等他发达了可一定要记得带上我们……” 那老头说道这里,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觉得他是惹事了!” “惹事?”寒期起一听就来了精神,“这话怎么说的?” 那老头对寒期起与凌乐的身份一直有所顾忌,后面的话怎么也不肯说。 寒期起立即从怀里掏出十个铜板放入那老头手中:“大爷,您看看您,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就说完罢?我们也是给主子办差,这差事办不好,回去主子少不得要责问。我们要是知道这刘铁为何不在了,也好给主子回话,少一顿板子不是?大爷您行行好罢!” 那老头看着手里的十个铜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事,只知道他走得匆忙,家里东西都是贱卖给我们周围住的的人。他那口大铁锅,也就只卖了我三十个铜钱而已!” 一口铁锅怎么也值个一百个铜钱吧?刘铁三十个铜钱就卖了? 寒期起立即问道:“刘铁出城的时间是傍晚吧?当铺都关门了,不然他背到当铺,怎么也能当个百八十个铜钱啊?” 老头连连点头:“对对对!可不就是天擦黑的时候吗?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关了,他是想着赶在城门关之前出城去,这才就近把家里这些东西半卖半送的送给我们了。” “那他出城时候的神情怎么样?是喜悦啊,还是悲伤啊?”寒期起又问。 老头怀疑地盯着寒期起:“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期起笑道:“老人家,你看看,他要是高高兴兴地卖东西,说不准是在别处置办了大房子,别人搬了家,只是不住在这里了,那很有可能还在城里呀,我可以去别处打听啊。他要是一脸不情愿地卖东西,那八成就是惹了事了,着急跑路,那肯定也回不来呀。” 老头努力回忆着那天晚上刘铁脸上的表情:“不像是高兴,但是也不想是不情愿。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动作很麻利,回来不到一刻钟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走了。” 寒期起惋惜一叹:“哎,这可怎么办,找不到人,恐怕回去也是一顿好责罚。” 老头同情地望着寒期起:“都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寒期起与老头告别,带着凌乐回到了主干道,凌乐把身上的泥点拍掉,问寒期起:“你既然是向那老者买消息,为何只拿十个铜板?那老者看上去生活也不富裕,若是有钱可以帮一下,为什么不多给点呢?” 寒期起望着凌乐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凌小公子,还这么有同情心呢?” 凌乐跺了两脚,把鞋子上的泥点子也甩了下去。 “就不能给多,给多了就不像是来替人办事的了。而且,”寒期起拍了拍凌乐的肩头,“你要深信,这些人再可怜,他们也是一帮见钱眼开的刁民。你若是一下掏出一个银锭子,反而问不出话了。他们会以为他们口中的消息非常值钱,若不问你要个白八十两银子的,绝不会松口的。但你若只掏几个铜板,他们就会对你有同情的心里,觉得你跟他们一样是苦命的人,便不会往多了想,也不会想到讹钱,自然问什么说什么了。” 凌乐点点头:“受教了。” “打探消息,也是一门手艺,”寒期起转身道,“有些是我早就会的,有些是这些时日在藏息阁跟方平学的。那小子虽然不擅长重组事件,但是在打探消息这一块,绝对是一个好手!”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凌乐问。 “回藏息阁,”寒期起把怀中的册子掏出来,“这去临太傅府上修院子的花匠跑了一个,其他的花匠多半也都不在了。那老头说,他们走的时候,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那八成就是被威胁了。但也不是单纯的威胁,一定是给了他们些银子,让他们亡命天涯去了。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知道,自己出了许都城会被灭口。因为在许都里面杀人的代价太大。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些花匠里面有一个聪明的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被灭口……不然……” “不然,安王殿下这事也是无解,对吗?”凌乐接着寒期起把剩下的话说完。 “唉……”寒期起抓了抓头,“如果花匠都死完了,这条线基本就是断了。我现在还没想到其他可以查的地方。先回藏息阁,让方平的消息网去帮我找这些人。希望能找到一个活人……” 凌乐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正面体会了许都一派繁荣祥和之下的刀枪剑雨。也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了季凉与许安归他们过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全是看不见的杀戮,不知道对手藏匿在哪里,也不知道从哪里就会冒出一只冷箭就直取你的心脏。 这次太子妃的死,就是在月卿与枭雨的眼皮底下下的毒。像寒期起这种查了十几年案子的老手,都有些束手无策。 不,与其说寒期起束手无策,不如说做这件事的人把这些事情的证据全部都抹去了。 这根平常查案子不同,寒期起从前查的案子,那些犯人或许是临时起意,或许智商不够,或许是客观因素的限制,导致他们不能进行完美的犯罪。 现在,许安归与季凉的对手,是在东陵朝堂之上位高权重之人。 他们可以像许安泽那般招揽聪慧的谋士,也可以像许景挚这般一掷千金的找神医替自己治腿,他们可以悄无声息的杀人越货,可以重金收买,甚至可以调用成千上万人伪造同一个证据! 凌乐不寒而栗,原来至此,许都这座看起来古老而又宁静的城,直到现在才对他们露出獠牙,而它一张嘴,那便是要人性命! 寒期起边走边说道:“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我们找不到证据。” 凌乐抬眸看向寒期起。 寒期起停住脚步,回眸看着凌乐:“我最怕的是,这只是开始。这个局会越做越大,最后成为一个谁都解不开的死局。” * 今日的朝堂格外的安静。 右侧武官领头的位置,空无一人。 站在左侧的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解太保与郭太师都纷纷侧目望着本应该是许安归站的位置。 解和低声对郭怀禀道:“节哀。” 郭怀禀回望了解和一眼,眸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他的目光落在站在最前面的太子身上,眼眸中带着刀,带着晶莹,带着血光。 “跪——”邹庆声音从前方传来。 众人跪迎东陵帝,东陵帝从左侧进入议政殿,坐在中央金灿灿的龙椅上。 “起——”邹庆一甩手中拂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微臣有奏!” 御史张蘅上前一步,手上抱了厚厚一沓册子。 东陵帝看见御史台的人头开始隐隐作痛,沉声道:“讲。” 张蘅微微欠身:“微臣弹劾安王许安归,私藏银两,豢养亲兵,意图谋反!微臣手里有一份安王府的账本,这账本上明确记录了安王府收受许都将领私银,利用科举敛财的罪证!” 张蘅这话一出,站在对面的石武当即就抬头,指着张蘅,张口就要开骂。 江狄眼疾手快一把就把石武拉住,自己上前一步,道:“敢问张御史,你手上的安王府的账簿从何而来?” 张蘅看向站在右侧的江狄,道:“我手上的账簿,是安王府账房先生给我的!” “安王府的账房先生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把账簿给张御史呢?”江狄又问。 张蘅回答:“安王在许都私攒银子,豢养亲兵,有意图谋反之嫌。安王府账房先生不愿意助纣为虐,这才把安王的账簿交了出来。” 江狄被张蘅堵得无话可说。 东陵帝手一挥,示意邹庆去把账簿拿上来。邹庆立即上前去把张蘅手中的厚厚一沓账簿接了过来,放在案牍上。 江狄总觉得这事不对,可又想不到反驳的说辞。 百晓现在是兵部正五品主事,没有资格参加朝堂论事,若是百晓在,他或许能驳一驳张蘅说辞。 可江狄确实对唇枪舌战不在行,更不要说这些御史舌头就是他们的武器,日夜磨练,没有人比他们更精于此道。 就在这时,议政殿门口的内官急速快走,走到邹庆身边低声说了一句,邹庆点头,转身又到东陵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东陵帝想了想:“宣。” “宣宁王殿下觐见——”邹庆立即扬声传唤。 许景挚听见传唤,整了整衣衫,仰首阔步走进了议政殿。 那日在英国公府参加生辰宴的人不少,但是分列在朝堂之上,就不算多了。许多官员看见许景挚是自己走进来的,都惊诧不已。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腿给治好了?并且能活动自如,看不出一点后遗症? 许景挚走到大殿之上,撩起衣袍,跪下:“臣弟,拜见陛下。”老老实实地行了一个三跪九叩大礼。 这是许景挚第一次出现在东陵朝堂之上,他对着自己的皇兄行大礼,给足了东陵帝的面子。 东陵帝道:“起来吧。” “谢陛下。”许景挚站起身来,侧目看了看张蘅,冷笑道,“御史台动作真是迅速啊。昨天许安归才被圈禁,今天就送上证据,要把这事给钉死?” 张蘅微微蹙眉:“宁王殿下,您说话要有依据,不可胡言乱语。” 许景挚笑道:“我胡言乱语?真是好笑,临太傅因为科举之事多少天不在府上,一直住在贡院里,翰林院与礼部的人都看见了吧?你们御史台的人,真是睁眼说瞎话,那些银子出现在临太傅的府上,却说是许安归收受银两贿赂。你们御史台的都没长脑子吗?” “你!”张蘅被许景挚怼的头脑嗡嗡直响,道,“有安王府账簿为证!” 许景挚身子微侧,看向御史张蘅:“张御史,我且问你,这科举收受贿赂一事,若是按照正常程序,应该如何贿赂啊?” 张蘅显然是没准备好应对许景挚。 他上朝之前,做过盘算,这事一出,朝堂上会出来质疑这件事的只有兵部的人。而兵部的人,也就是现在兵部侍郎江狄读的书多些,可也不擅长诡辩。 所以今日只要他把这件事提出来,就必定能把许安归收受贿赂,豢养亲兵,意图谋反的事情给坐实。 没成想,许景挚居然今天上了朝,不仅上了朝,好像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一般。 张蘅抬眼看向东陵帝,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下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辩。张蘅瞬间懂了,今日若是在议政殿上他们御史台辩不赢许景挚,许安归这罪名就无法坐实! 张蘅有些慌神,好在提前做了不少功课,许景挚这么问他虽然没有想过,但也知道怎么应对,他回道:“卑职没有收过,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宁王殿下这个问题。” 许景挚冷笑一声,转了个圈,扫了一眼朝堂上这些人,然后转向东陵帝抱拳道:“陛下,御史台这个折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自相矛盾。说是许安归与临太傅合伙收受举子们的贿赂,那想必是在科举之前就应该开始收取了吧?可是我怎么记得,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在会试的前几天才临时定下的?!张御史,我说这话可有错?” 张蘅脑门冒了汗,他这才想起来,本来应该是会试主考官的翰林大学士,张翰林因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告病在家。 这事,礼部特地在朝堂之上回禀给了东陵帝,把这次会试主考官换成临太傅也是临时的决定,一切都是临时决定的,谁能预料到会试主考官会变成临太傅? 许景挚见张蘅不说话,嘲讽道:“难不成,那些行贿的举子都是会未卜先知?知道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会换成临太傅不成?!” 张蘅被许景挚怼得无话可说,急得满头是汗。 忽然御史台队列又走出一人,那人向东陵帝与许景挚一礼:“微臣,御史刘新,可以解释这件事。” 刘新? 东陵帝蹙眉盯着那个人看了许久,好像是想不起这个人了,邹庆在身边小声提醒道:“陛下,是之前北境刺史刘新,因为参奏安王殿下在北境私自屯兵一事,才留在了御史台。是陛下您嘉奖的。” 东陵帝想起来了。 是的,刘新那次举报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任何捏造的成分。若不是许安归把五千精骑尽数调到了南泽,攻下南泽,刘新的说辞就将成为许安归屯兵谋反的确凿证据。 这人调到御史台,是东陵帝明面上给的嘉奖,实际给的小鞋。 御史台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个个进士出身,而刘新只是一个举人,是因为打小报告而破格提拔。 这种不是凭借自身实力登科,不走正途进入御史台的一个举人,在御史台内部就有一个明确的等级分化。 这几个月,刘新在御史台肯定是吃尽了苦头。 权御山河 第271节 可他隐忍,从不抱怨,也从不推卸,只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大大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别说御史台忘记了有他这个人存在,就连东陵帝刚才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刘新上前一直欠身,等东陵帝回话,东陵帝道:“你说。” 刘新再向许景挚一礼道:“张御史所言,并非捏造。宁王殿下看看安王府的账本就知道,那些收受贿赂的银子,都是在选定临太傅当会试主考官之后,才送到安王府的。殿下方才说临太傅府中无人,确实,就是因为临太傅府中无人,那些行贿之人这才把银子,送到了安王府。请安王殿下,代为转交给他的外祖父,临太傅。这才有了这个账簿。张御史……” 刘新转向张蘅:“不知道下官所言,是否正确?” 刘新这一救场来的太及时,像是给张蘅打了鸡血,张蘅立即点头回答:“是,就是这样。” 许景挚又是冷冷一笑:“哦,照你这么说,许安归收钱,然后给临太傅传举子的消息?先且不说许安归为什么收了银子不放在安王府,偏偏把放在无人看守的临太傅府上等人去查。你当贡院外面几千禁军都是吃干饭的?这消息是怎么传进贡院的?临太傅又是怎么接到消息的?我朝为防止会试官员舞弊,卷子是誊抄的,主考官一直与两个副官同吃同住,同巡逻。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许安归的消息是怎么传进贡院,还不被人发现的?难不成,你要说整个贡院的人都被许安归还有临太傅给买通了?!” 刘新不慌不忙道:“贡院门外的禁军总有轮班换防的时候。举子答卷,总有才者,会写藏名文章的时候。同吃同住同巡逻,总有离开去净房的时候……只要有心,想做成这件事,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许景挚算是遇到了一个刺头。 他说一句,刘新回一句,不仅回一句,还把他提出的疑问都解决了。 刘新看向许景挚:“宁王殿下,您方才所言,都是推测。只有张御史手上的这本账簿,才是确凿的证据。若是宁王殿下想替安王殿下翻案,还是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不然这事,只靠两张嘴皮子一翻一下,是平不了的。” 许景挚眼眸微眯,这人什么来头,回去他要好好查一查。 “陛下,”许景挚当即抱拳,“既然刘御史觉得给贡院里面的临太傅传消息这事只要有心人想做总能做成,那便请陛下下令让刘御史清查这次会试到底是谁把消息漏给临太傅了吧?刘御史自己说的话,可要自己负责到底。” 刘新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许景挚竟然让他去查会试期间谁是把消息漏给了临太傅。 禁军几千人,翰林院几十号人,都要他一一审问查验? 东陵帝望着许景挚,问道:“有必要吗?” 许景挚道:“当然有必要,既然有物证在手,那人证也不能少了不是?刘御史如此看轻我朝会试的严密程度,觉得是个人都能给贡院里面递消息,那就让刘御史来查好了。” 许景挚转向刘新,眉角上扬了几度,讥讽道:“看来当年刘御史只考取了一个举人,想必也是家境贫寒,没钱给主考官塞银子的缘故?” 许景挚说完这话,又看了一圈在朝堂上站着这些堂官们,高深莫测地笑道:“依着刘御史所言,若是我朝会试制度有问题,那么我朝这些年来中进士者,水平也不怎么样吗?花点银子就可以买到进士之位,又何需寒窗苦读十余年呢?” 许景挚这话直接惹了众怒。 堂官纷纷出口维护自己科举之路的不易,哪有什么塞银子,就可以中进士的? “哎,各位大人,急什么?”许景挚提高了声音,压住了这些人的议论,“这话又不是我许景挚说的,是这位御史台新晋御史刘新刘大人说的。” 刘新就算是心中再有成算,也防不住许景挚在朝堂上公然的挑拨离间。 刘新这才定睛,认认真真地看向许景挚,重新打量这个以吃喝玩乐著名与许都的宁王殿下。这人,心思,远不止他现在看见的这一点。 许景挚挑拨离间的用意何其明显。 因为他所言句句属实,许景挚想救许安归,可是手上现在人证物证一个没有,只是靠一个嘴皮子死扛。 许景挚此时此刻要他去查这件事,先从贡院查起,并且挑拨了他与朝堂上这些进士关系,无非就是希望他下去查案的时候,这些官员不会配合,拖延时间罢了。 缓兵之计……用得甚好。 坐在上面的东陵帝早就窥见的许景挚的心思,这事正如许景挚所言,两件事来得太巧,不查清楚,很难结案。 而且……东陵帝的目光越过朝堂,放向殿门外,落在乌云幕布的天幕之上。 他很担心,北境这些年狼子野心,朝中又没有可以领兵之人,若是许安归出事的消息让北境探子知道,北境又将刮起一片血雨腥风。 “刘新。”东陵帝想到这里,当即道,“这事你去查。再没查清楚之前,切不可妄下议论。” 许景挚用的缓兵之计,而东陵帝用的也是缓兵之计,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不可轻举妄动。 许景挚这是再向他要时间,那他便给他时间,让他去查。 而且…… 东陵帝眼眸微微下沉,心中另有番打算。 “陛下!” 站在朝堂之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的太子许安泽,忽然发声。 东陵帝看见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东陵帝抬起手,示意太子说话。 许安泽走到正中,跪下,叩拜道:“请陛下替太子妃做主!安王妃在英国公寿辰上毒杀太子妃,其心可诛!她们虽然是亲姊妹,可到底还是骨肉相残,有违东陵国法。请陛下替太子妃做主,严惩安王妃!” “太子殿下!”许景挚朗声道,“太子妃被杀一案已经交由大理寺查办,大理寺已经着手去查了,还没个结论,太子殿下怎么就知道杀太子妃的人一定是安王妃?!” 许安泽侧目:“皇叔,安王妃是现行犯,那么多双眼睛看见,那么多人作证,皇叔也带人去我东宫验了尸,好像也没找出什么证据证明杀害太子妃的人不是安王妃吧?” 许景挚道:“案子还在查,不到最后,怎可轻易断言?” 许安泽道:“现行犯,现在在大理寺还关押在官员值房,若是平日里有其他的嫌犯犯事,早就被关在大理寺牢房中接受审问了!而今怎么大理寺还能给一个杀人犯优待,还不开始上刑审问?!我东陵新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这次杀死太子妃的安王妃,就应该差别待遇吗?!” 许景挚冷冷地横了一眼过去:“先前你赵家牵扯北境军饷案中,不也法外开恩了吗?难不成,你这太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许安泽当即被许景挚一句话堵得气喘不顺,他立即回道:“那事是盛明州一时贪念,与赵家何干?!” 许景挚冷笑:“盛明州这些年一路往上爬,受了谁的恩惠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是死,替谁担罪不是担?!” “你!”许安泽被许景挚怼的语塞。 大殿之上堂官们纷纷低头议论,许多年没看见太子在大殿上吃亏。而今许景挚一回来,句句都戳太子的心窝,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妄与无畏。 看来打掉了一个安王,这皇位最后花落谁家,还真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 东陵帝沉声道:“宁王,不可无礼!” 许景挚瞥了一眼许安泽,不再说话。 许安泽又是一拜:“请陛下替太子妃做主!严惩安王妃!” 东陵帝着实头疼,他看向一直站在边上不说话的郭怀禀,道:“郭太师,这次涉案的两人都是你的女儿,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郭怀禀似乎在愣神,没听见东陵帝说什么。 站在郭怀禀身边的解和,扯了扯郭怀禀的袖子:“陛下问你太子妃一案如何处置……” 郭怀禀这才回过神来,侧身一步出去,缓缓抬手道:“秉公执法,即可。” 许景挚回眸,盯着郭怀禀,看他面如死灰。 这时候一直站在队伍里静观事态的御史台御史大夫江元良上前一步,道:“微臣有一事想问宁王殿下。” 许景挚转过身去:“何事?” 江元良抬眸,眼睛里满是寒光:“今日殿下一上朝,不是与御史台争安王殿下之事,就是与太子殿下争太子妃的事。话里话外,宁王殿下都是想保安王府……不知道宁王殿下这般偏向安王府,这私自豢养亲兵这件事,宁王殿下是否也参与其中?” 这话说的,何其诛心?! 许景挚负手而立,回眸冷笑:“果然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既然御史大夫问我这句话,那我也反问御史大夫一句,倘若你们今天把安王府给踩死了。他日,边关战事烽火再起,是你御史大夫江元良去带兵打仗,还是你张蘅张御史,亦或者是你刘新刘御史?!” 许景挚这话问得所有堂官们身子一震,一句话就让所有堂官都闭了嘴。 但,江元良是何人? 御史台第一长官,专注朝堂唇枪舌战几十年,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点被许景挚的话牵着鼻子走? 他当即一礼,面不改色,说道:“请宁王殿下先回答卑职的问题罢?您这般偏袒安王府,与安王殿下收受贿赂,自己豢养亲兵意图谋反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许景挚眯着眼睛望着江元良,这人其心可诛,他根本就不在意这句攀扯到底能不能把他拉下水,他只在意这话说出来,有人能听到。 正巧,坐在堂上的那位东陵皇帝,他的皇兄,一字不差的把这句话给听去了。 这话他答与不答,都已经输了一招。 他的身份,就注定了在这件事上,东陵帝对他不可能有一百个放心。更何况他这次回来,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跟东陵帝细细说他的腿是如何修养好的,就已经站在了朝堂之上。 这事任谁看来,都是他故意隐瞒自己已经修养好的事实,他是狼子野心! 可,许安归与季凉双双落难,他身为兄弟、朋友与私心,无论如何都要在这时候拉他们一把。他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今日若是他没有站出来替他们辩驳,那么来日,他们的案子若想翻案就难了。 许景挚盯着江元良:“难不成,就凭你这一句话,你就想把我也圈禁在皇宫里?” 江元良微微欠身:“卑职不敢。” 可他这话说了,就没打算让许景挚全身而退。 “既然江元良有此疑问,想必还有其他人也有这样的顾虑。既然如此,孤也不好继续让宁王殿下一个人去查这件事,免得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大家都不满意。”东陵帝看着下面的堂官,“可再推举一身份贵重之人,与宁王一起调查这件事。你们有合适的人选吗?” 朝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身份贵重之人,现在除了许景挚,还有谁呢?朝堂之上免不了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门口的内官朗声道:“清王殿下,觐见——” 东陵帝眼前一亮,立即道:“宣!” “宣清王殿下觐见!” 一层一层的声音穿出去,许安桐风程仆仆地进了大殿,他手上抱着一本奏折,一贯是他温柔和煦的模样,他边走边看着跪了一地的人,还看见了许景挚站在了朝堂之上,脸上略有惊讶之色,却也是弹指间便消失。 他行了大礼,道:“臣拜见陛下,南泽事务已经接纳完毕,特地快马加鞭回来述职。” 邹庆下去把许安桐手上的奏折拿上来,呈到案前,东陵帝让他起来回话。 在回话之前,先问诸位:“这事由清王与宁王一起来查,诸位可有意见?” 没人说话,就连许安泽也没说话。 全员通过。 东陵帝道:“退朝!太子、宁王、清王、郭怀禀、江元良跟孤去御书房。” 许安桐一脸疑惑,却也跟着众人一起欠身,送东陵帝起身。 许安桐起身之后,看了看许安泽,他一脸悲痛。又看了看许景挚,用阴冷的目光一直盯着江元良。最后看了看郭怀禀,他一脸沉寂,从侧门,往御书房去了。 他快走两步,拦住外祖父解和。 “外祖父,”许安桐欠身,“这……” 解和抬眸,贯是他一脸温和的样子:“没事,去罢。去了就知道了。” “是……”许安桐看着解和离开,转身看向许景挚,“皇叔的腿,养好了?” 许景挚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事都凑到一起去了,你说巧不巧?” 说完他便甩下许安桐,自己走去了御书房。 * 御书房内,东陵帝坐在上面,五个人站在下面。 权御山河 第272节 东陵帝先是把大概的经过给许安桐说了一遍,道:“就是这样,你与许景挚一起去查这个案子。若是要提审人,需要有你们两个人的印章才可。你若还是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大理寺调案卷,也可以去天鉴院见一见许安归。” 许安桐表情凝重欠身:“是。” 东陵帝又把目光转向郭怀禀:“郭太师。” “微臣在。”郭怀禀仰头。 “这事若真的交由公办,安王妃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东陵帝有些担心郭怀禀在朝堂之上所言是为了顾全太子与他的颜面。 郭怀禀欠身:“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陛下放心,大理寺平日里如何查案审问犯人的,大可照常进行。微臣绝不会因为涉案是微臣的两个儿女,而偏私谁。” 站在一旁许景挚忍不住嗤鼻,郭怀禀让季凉代替郭若水出嫁安王府防的就是今日,季凉的死活,与他又有何干?在东陵帝面前说的自己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实则,太子妃已死,他也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代嫁过去的人杀的。 东陵帝点点头,很是欣慰,最少郭府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很识大体的,深得他的心思。 第275章 又死一个 ◇ ◎我就知道会出事。◎ 东陵帝又转向江元良:“说是让你们御史台的刘新去查贡院那边如何走漏的消息, 你也别真的就让他一个人去查。” 江元良欠身:“微臣省得的。” 一番交代之后,众人从御书房退出来。 许景挚走得极快,许安桐快走两步追上许景挚:“皇叔, 留步。” 许景挚站定,仰头想了许久, 回身走到许安桐面前, 脸上布满阴云:“是你?” 许安桐愣神,问道:“什么?” 跟在许景挚与许安桐身后的秋薄听见许景挚这么问, 也是心中一沉。 此时地面开始有湿点零零散散地铺下,淅淅沥沥的雨又有逐渐连成雨幕的趋势。几滴雨落在许景挚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格外阴鸷。 许安桐忽然回过味来,表情变得肃穆:“皇叔觉得这事,是我做的?” “你回来的时间,这么凑巧, 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件事与你有关系。许安归失势, 你得势归来……”许景挚眯着眼睛打量着许安桐。 许安桐道:“外祖父给我家书, 说是母妃病了,让我速速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许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叔, 许安归是我亲弟,我为什么要设计他?!” 许景挚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许安桐变了脸色,脖子上青筋突出,脸色微红, 瞬间换了个笑脸:“我不过就是说一句, 你有十句等着我。这事,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没那个本事。外放几年, 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回了许都之后, 立即去了南泽, 你没机会也没人布置这么详密的计划。” 许安桐被许景挚这番戏耍,脸色好看不起来。 许景挚拍了拍许安桐的肩膀,向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雨越下越大。江湖递上来两把伞,许景挚与许安桐撑着伞,在雨中漫步。 “陛下命我们俩一起查案,有些消息,我可以与你共通。”许景挚缓声道,“安王妃那件事,现在毫无头绪,无论从哪里看,都是郭若水杀了郭若雪。许安归那里,倒是有许多事情可以查一查。不过天公不作美,先是下了一场雨,失了搬银子进去的车轮痕迹,我已经让人从安王府的花匠们入手。今日朝堂之上又出现了一个账簿,这事有蹊跷,我们要去安王府找那个账房先生。” 许安桐点点头,道:“墨染,你现在去大理寺帮我调太子妃一案的卷宗。” “我让人去吧,”许景挚睨了他一眼,“你好歹也是个亲王,怎么身边就一个随从?他去取了,去哪里找你?他知道我们行动轨迹?” 许安桐颔首:“南泽事务交接完毕,戍南跟我一起回来了。在宫外等我。” 许景挚睨了许安桐一眼,这么说来,许安桐在南泽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戍南的眼皮底下进行,这更加证明了许安桐没机会策划这件事。再者许安桐一向很护着他这个弟弟,之前听说许安归有谋反之嫌,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讨好东宫,想要从东宫这里打探消息。 这些年许安桐在外,闲云野鹤,从不过问朝堂的事情,若说他有心夺嫡…… 许景挚的手不自觉地搓着袖口。 雨中,六朵黄油伞,朝着宫门缓缓移动。 * 许景挚坐在马车上与许安桐把两件事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许安桐一脸忧思,却沉默不语。 许景挚不是一个静得下来的人,许安桐不说话,车上就有一种让他不悦的低压。他找话,道:“你知道惠妃给你定了一门亲吗?” 许安桐愣了一下,点点头:“安归给我写信的时候,告诉我了。” “工部尚书李涵家的姑娘贤明在外,李心菀与你兴趣相投。”许景挚道,“算是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许安桐侧目,看向马车窗外的景物,他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件事。 许景挚知道许安桐这些年一直不愿意续弦是因为放不下已故的清王妃,即便是他坚持,也敌不过惠妃的心思。 许安桐低声道:“皇叔年纪也不小了,腿痊愈,想必陛下赐婚的时候,也快到了。” “我不急。”许景挚道,“我这花名在外,这些年也玩惯了,那些名门贵女,我看不上。我的婚事,陛下做不得主。娶谁不娶的,我自己说的算。” 许安桐看向许景挚:“我很羡慕皇叔的洒脱。”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安王府。 戍南还未进安王府,门口的府兵看见了他,就立即上前一步有要事禀报。那府兵在戍南耳边说了几句。戍南抬眸看向那个府兵,似乎是在确认这件事的可靠性。 那府兵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错。 戍南若有所思的回身,许安桐与许景挚刚从马车上下来,撑起伞。 “二位殿下,刚才王府卫兵告诉我,安王府的账房先生已经悬梁自尽了。”戍南说完微微颔首。 许景挚与许安桐对视一眼,快步进了安王府。 王府账房里面,围了几个人。 寒期起已经先一步来到案发现场,月卿与凌乐在身侧站着。 许景挚走过去,低声问寒期起:“查出什么了?” 寒期起让人把账房先生放下来,道:“这是谋杀。脚下有攀爬书架用的楼梯,看样子像是悬梁自尽,其实不然。” 寒期起爬上楼梯,翻上账房先生自尽的那个房梁,尘埃骤起,寒期起拿衣服捂住口鼻,道:“正常人悬梁自尽,会挣扎一下。这房梁上这么大的灰,而这绳子却没有任何因为挣扎而移位摩擦,说明这账房先生先是被人灌了药,迷晕了,这才挂在上面,做成自杀的样子。” 戍南闻言,立即沉声问道:“这么说,是王府里面出了内鬼?” 寒期起摆手:“也不是,你们来看见的府兵,是后来才布置的。那些府兵守在外面之前,账房先生就已经死了。安王殿下被圈禁在宫里,身边三个亲卫都尽数带入了宫。凌小公子跟我一起去查临太傅府上的案子,来去匆匆。这府上没有高手守着也没有府兵,漏得跟篦子一样,只要是武艺高强之人,都可以随意进出。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那些花匠是赵侧妃找的人,为什么被杀害的人,是账房先生。” 许景挚敛了敛目光,接话道:“今天早朝,御史台参了许安归一本,说他与太傅一起收受贿赂,左右朝廷选人,用收受的银两私自豢养亲兵,意图谋反。其证据,就是这账房先生递给御史台的安王府这段时间的往来账簿。” 听了这话,寒期起恍然大悟,暗自在心里嘀咕,这是要死无对证。看来季凉不在的这些时日,每天早朝发生的事情,他还是要找方平打听一下,免得朝堂上有什么消息遗漏会让他查案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能!” 赵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快步走来,向许景挚与许安桐行了一个礼,道:“方才宁王点殿下说的那账簿,绝对不是从安王府的账房出去的。” 许景挚问道:“何出此言?” 赵惠回道:“御史台的账簿多半是皇后娘娘给的,而皇后娘娘的账簿是我拿进宫的。皇后以我父亲性命当威胁我的筹码,让我把安王府的账簿如数的送进宫去。我……留了个心眼,做了一套假账簿送进宫里。所以即便是要对账,那本账簿,肯定是有问题的。事出之前,殿下还在王府里,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进来偷王府的账簿。” 凌乐从账房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账簿,道:“他们杀了人,却没有拿走账簿,这是为何?” 许景挚示意江湖把从皇帝陛下那里誊抄的账簿拿过来,江湖从马车上取回账簿,递给赵惠:“你对对账,看看这账簿,与安王府的账簿是否一致?” 赵惠接过来走到账房桌上,翻了几页,就手脚冰凉:“不可能!我明明做了一套假账交给了皇后娘娘,这宫里的账簿,怎么可能与府上的账簿对得上?金铃银铃看着我做的假账啊!” 许安桐思维敏捷,他只是沉思片刻,便道:“杀了人,却没有拿走安王府的账簿,大约就是为了等宫里来人调走账簿,好对账。做这件事的人,胸有成竹。赵侧妃递上去的账簿,或许,皇后娘娘根本就没有信。” 赵惠摇头:“不会。我父亲已经从刑部出来了,若是皇后娘娘没有信,她为什么让刑部放了我父亲?皇后娘娘一定相信我拿进宫的这套假账。” 寒期起蹙眉沉思良久,开口问道:“赵侧妃,有没有可能,谁在你进宫的途中,掉包了你的账簿?” 赵惠回忆了一下:“万不可能,我从安王府进宫,一路上都没停过,账簿一直都是我的侍女抱着的,怎么可能被人掉包?!” 这话刚说完,赵惠就想起了什么。 若说有人有机会来掉包她的账簿,只有许安归自己! 那日早膳,他特地来到西暖阁,想要吃她做的面条。可她做好了,他却只吃了一口,便走了。 难不成,那日,他是特地来掉包她做的假账的?! 寒期起看见赵惠直勾勾地发愣,就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只装作不知道。 现在这间屋子里,除了绝对不会陷害季凉的凌乐与月卿,寒期起不会相信任何人。 “还有什么法子吗?”许景挚看向寒期起。 寒期起一脸难色:“若是陛下手上的那个账簿是用王府的真账簿做得假……我们找不到其他的证据,恐怕这次……很难了。这事既然把临太傅也牵扯进来,贡院那边有人去查了吧?” 许景挚点头:“御史台的御史去查了,可是也拖不了多少时间。陷害他们的人,既然把证据链做得这么完整,想必找贡院的漏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寒期起道:“我去找的花匠也都离开了许都。我已经让人去找了,有消息就会回我。” 此时安王府账房之内站了一屋子的人,沉静随即而来。 寒期起想到的所有能够调查的路子全部都已经被人堵死了,若是赵惠没来,他可能还有些手足无措,可赵惠来了,似乎还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就有必要单独找赵惠谈一谈了。 寒期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消息。不知道各位殿下还有什么路子可以查一查?” 许景挚看看许安桐,许安桐沉吟道:“我还是先去看看大理寺的卷宗,与安王妃谈一谈。然后再回宫找安归问一下情况。皇叔你呢?” 许景挚自然有自己的调查的路子,但是他不想说,只道:“我回府,等消息。秋侍卫还是跟着清王罢,他身边没有亲卫,办事多有不便。你在身边也可以搭把手。” 秋薄看向许景挚,眼眸中带着只有他俩才能看得懂感谢,抱拳道:“是。” 于是一群人就在安王府的账房分了道,许景挚上了马车,回了宁王府。 许安桐借用了安王府的马车,带着秋薄墨染一起去了大理寺。 寒期起、月卿与凌乐在安王府内,欠身恭送两位殿下之后,寒期起转身看向赵惠:“赵侧妃,方才有话,没说完?” 赵惠惊讶于寒期起的洞察力,她在思索,这件事告诉寒期起有什么益处。 凌乐道:“我们先进屋再说罢,外面人多耳杂。” 戍南虽然才从南泽回来,不曾参与这段时间许都发生的事情。可这期间戍北会给他写信,告诉他许都发生的事情。 他知道月卿与凌乐都是季公子带来的亲信,眼下这个负责查案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戍北信中提到的那个查案高手,现在为藏息阁效命的寒期起。 眼下戍北镇东镇西三人跟着许安归被关在宫里,王府里没有了主心骨,戍南自然而然地要肩负起戍卫王府的责任。 他抱拳道:“查案我不在行,眼下王府无人坐镇,为避免像今日账房先生被人谋杀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需要留在王府,重整王府府兵心气。查案的事情,就交给寒公子了,你们若是有需要从王府调派人手,尽管来通知我,我来解决。” 寒期起是个知轻重的人,他点头道:“眼下确实是安王府最难的时候,你回来坐镇也好。务必把安王府给看严实了,我若有事,自然会来寻你。” 戍南欠身,行了一礼,直接去了王府后面的校场。 寒期起看向赵惠,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权御山河 第273节 寒期起三个人跟着赵惠一起去了她的院子。院子里都是她的人,她能控制得住。 进了屋子,赵惠还是犹豫不决,所有人都知道寒期起的本事,可她并不知道寒期起到底是属于哪一派的,说话难免有些顾忌。 凌乐上前一步,抱拳道:“赵侧妃,寒公子这人我与月卿都信得过,宁王殿下也让他参与查案,你若回想起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整个安王府上下,其实对于凌乐的印象非常好,他在王府声望颇高,虽然戍卫的清风阁。可他对王府里任何人都很有礼貌,包括王府里所有的下人。 虽然经常冷着脸,话不多,可给人感觉就是一个非常靠得住的人。 他甚少开口说话,可要说了,那便是要紧的事。 赵惠看了看凌乐,才把目光转向寒期起道:“方才寒公子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在路上确实没人可以调换我的账本。可……我走之前,安王殿下来过一趟,说想吃我做的面。我便带着金铃银铃去做了一碗。若是说有人有机会调换我屋里的账簿,那便是只有安王殿下自己一个人可以做到了。” 寒期起低声道:“这确实是可以推敲的地方。这件事,赵侧妃只告诉了我们是吗?” 赵惠点头:“这事也方才才想起来的。” “这事,到我这里便打住了,赵侧妃不必再跟别人说起了。哪怕是宁王、清王殿下来问,也不可再说了。这是攸关殿下性命的大事,赵侧妃切记。”寒期起沉着脸,把这件事说得很严重。 赵惠当即表示自己知道了。 寒期起道:“现在戍南回来控制整个府上的府兵,赵侧妃手中有管家的权力,越是在这种事情,越是要管住府上的下人。殿下不在,王府的一切全权托付给赵侧妃,无论是下人,还是主子,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给王府添乱。赵侧妃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我就是个嘴碎的,啰嗦两句,赵侧妃别见怪。” 赵惠本来也是心乱如麻,当她早上下令封府的时候知道账房先生死在账房,早就已经慌了神。她毕竟也才十八岁,哪怕是在宫里那么久,到底还是没自己经过这么大的事情。 自从许安归出事之后,王府上下就开始有谣言流出。 说什么安王府这次在劫难逃,安王府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不如收拾了细软,跑路要紧。 这种流言听得越多,赵惠心里就越怕。 许安归与季凉不在的安王府,第一次让她觉得陌生与恐惧。 今日若不是许安归的第四个亲卫戍南从南泽归来,帮她压住了这几日焦躁不安的府兵,她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寒期起方才的那些话,宛如一盆冷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望着寒期起临危不乱的眼神,回想着方才寒期起问她的话,理智在丢失了几天之后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赵惠手足无措地神情瞬间从脸上消失,她揪在一起的手,缓缓地松弛了下来,连带着她的肩膀也跟着放平。 她缓声道:“多谢寒公子提点。” 寒期起见她已经平复了心境,便也不多话,只是抱拳行礼,带着凌乐与月卿回了季府。 马车外的雨又变成了瓢泼,砸在马车上,让人心烦意乱。 月卿已经忍了有些时候了,寒期起查了这两日,没有任何结论,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寒掌事,”月卿道,“有什么消息,是我们能知道的吗?” 寒期起抬眸看向月卿:“该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 “可,我们没有你想得那么多,知道了也不知道后面事情的走向啊!”月卿急得眼眸又开始发红。 凌乐见状,连忙抓住月卿的胳膊,道:“寒掌事说得很明显了。”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似有似无地瞟了一下马车外面,他在提醒月卿,马车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即便是要问,也是等到了季府再说。 月卿眼睛红了一圈,眼眸里有泪光在打转。 凌乐手上用了力,蹙眉,摇了摇头。 月卿这才用手擦去了即将要掉出眼睛的眼泪。 寒期起这一路非常沉默,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双手抱在怀里,眉宇不展。 他们是从别院的密道进的季府,驱马的马夫是安王府马夫。 才从密道出来,他们就看见平伯撑着伞,站在雨中,等着他们。 月卿看见平伯,立即跑过去,道:“平伯,你怎么在这里了?雨这么大,伞也遮不住啊,快跟我进来。” 月卿拉着平伯进了旁边的亭子。 寒期起与凌乐跟了过来,平伯看向寒期起:“寒掌事如何了?公子她……” 寒期起蹙眉:“公子的案子现在只能等,宁王殿下已经帮我在宫里布了人手,若我想得没错,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找到证据。这两个案子,不简单,冲着安王府去的。陛下要审这案子,八成会合并审理。只希望安王殿下的案子,能帮我们多拖一点时间。让我们有时间找到公子不是杀人凶手的证据。” “那安王殿下呢?”平伯又问。 寒期起也是摇头:“安王殿下的案子,也是一筹莫展。所有的证据,证人都被抹平了。我现在去一趟藏息阁,看看方平那边有没有查到什么消息。” 平伯一听这话,眼泪直接流了下来,差点晕倒在地,还好凌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平伯。 平伯颤声道:“我就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 第276章 绝路 ◇ ◎查一个,死一个,这怎么查?◎ 寒期起不忍平伯这般挂心, 轻声道:“公子与殿下是个心中有谋算的人,这事,是谁套谁, 还不一定。许多事情我没想明白,不能轻易说出口, 让您心里有了无端的念想。平伯您只需记得, 这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 到底是谁进了谁的局。只要我们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多思无疑。月姑娘照顾好平伯,我去去就回。” 寒期起说完,便从密道直接去了藏息阁的中枢。 方平站在四楼高的岩壁回廊上,俯瞰着整个藏息阁下方消息收纳区域有条不紊的进行。 寒期起爬上楼梯,找到方平问道:“怎么样了?那些人找到了吗?” 方平低头看着手上的册子:“你早上才同我说, 那些人早就跑了, 藏息阁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花几个时辰就找到人。但是你跟我说的刘铁一家三口, 尸首我已经找到了。就在许都外不远的林子里面,验过尸, 一刀毙命,是行家做的,杀人之后还把人给埋了。其他的花匠还在追查中,但是我劝你不要报太大希望。” 寒期起气得一拳砸在铁围栏上, 砸得围栏一声闷响, 楼下的人纷纷抬头看楼上出了什么事。 方平一个凌厉的眼神递过去,楼下的人便又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他妈的!”寒期起实在是忍不住, 直接爆了粗口, “老子找一个证据, 他们抹一个!老子查一个线索,他们消一个!这他妈还查个屁?!老子越查,他妈的因为查案死的人不是越多?!这他妈还查个鬼?!” 寒期起是个性情中人,平日里跟藏息阁与季凉在一起的手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市井气息,现在他是真的怒了。 自从他接到这两个案子开始,就没休息过。在他脑子里有根筋,一直绷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根筋越绷越紧,他眼看着自己追查的线索一条一条被斩断,那根绷着的弦也临近于崩溃。 方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这么快就束手无策了?” 寒期起啧了一声:“怎么查?你告诉我怎么查?我查一个人死一个人,很可能本来没事的人,会因为我查案,触动了那些人的神经,也会因为我查了他们而横死街头。我这不是在当阎王,去催别人命吗?” 方平难得合上了手中的册子,看向寒期起:“你也太高估你的杀伤力了。刘铁死在这件事事发之前,他们被灭口不以你查不查案为标准。你就算不查这案子,他们也早就死了。” 寒期起双手架在围栏上,弓着背,沉默不语。 方平道:“根据我现在手上的消息,我让人查了下宁远商号下面的钱庄的出纳情况,还有各大货车行的租车情况。你想不想听?” 寒期起侧目看向方平,瞪大了眼睛。 方平见他不说话,转身要走:“哦,看样子是我多事了。” “哎!”寒期起当即一把拉住他,“方掌事!方大哥!方大爷!别走别走啊!” 方平嫌弃地趔开了几步:“好好说话。” 寒期起立即变了一张笑脸:“方掌事,好本事啊,居然能想到从这些地方入手!” “是啊,我都能想到,你为什么想不到?”方平睨了他一眼。 寒期起不好意思地用手抓了抓头发,道:“我以前是一个人查案,没有这么大的信息网在背后支持,查钱庄出纳以及各大车行租车这种事情,是想都不敢想啊!” 方平想想觉得情有可原,从自己册子下面又抽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我帮你整理好了。我想过了,那么大数额的银子,一块一块地运进临太傅的府中不现实,应该是有拉货的车给送进去的。那些花匠被灭口,多半也是因为参与了这件事。银子应该掺和在与花草有关的东西中运到王府里的。再者,有些银子是现银,很有可能是现兑出去的。我就让宁远钱庄查了一下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哪一户有大额取现的情况。经过藏息阁内的分析,我们锁定了这些人。其实,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部分银子是现银,用银票不是更方便吗?” 寒期起低头翻着册子回道:“必须有一部分银子折成难以搬动的现银,才能放在临太傅府中被查到,若是全是银票,岂不是可以拿上就走?” 方平觉得寒期起说得有道理,他道:“我们从钱庄查出来的人,多半都是从外地来,带着银票取现的举子。有举子行贿是真的,这些举子最开始的行贿对象应该是张翰林才对。毕竟他才是最初的主考官。那些放在临府的银子,多半都是张翰林收的。” “所以你认为,这案子的关键是翰林院的张翰林?”寒期起抬眸问道。 方平道:“最少他知道,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个局。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绝对不仅仅是他这一届收受的银子。能让他把银子都吐出来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藏息阁有办法查到这些时日到底有谁去过张翰林的府上吗?”寒期起问道。 方平蹙眉反问:“宫里的账本上没有记录那些行贿举子的名字吗?” 寒期起摇头:“做账本的人怎么会那么傻,都是用的编号。” “那就太难查了。”方平道,“行贿的地方不一定只是张翰林的府上,还有可能是外面的酒馆、妓院、茶楼、琴馆。” 寒期起看了一眼方平整理的册子:“我觉得那人运银子未必就会用车行的车,或许那人自己就有很多拉货的车呢?” 方平道:“你想让我去帮你查许都所有货车的门户?” 寒期起负手,低着头来回踱步:“或许,我们可以缩小一下查看的范围。这种事情,人命关天,必须交给亲信去做。可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亲信呢?” 方平沉思片刻回道:“身契或者是家里所有的人都捏在他们手上,绝不敢背叛他们的人,才算是亲信。你……是说,我们可以从许都的富贵人家入手?!” 寒期起回身,看向方平:“范围可以再小一点!安王殿下失势,谁得势,谁就值得我们去查一查!顺藤摸瓜,总能找到一点线索!” 方平瞬间便领悟了寒期起说这话的意思,他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 许景挚与众人分道扬镳之后,回了宁王府,方平与寒期起想到的事情,他早就想到了 他进了王府,边走便道:“江湖,你去黑市,找些可靠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来找我。” 江湖得令,立即去找人。 江海跟在许景挚的身边低声问道:“主子找人是要暗杀谁?” 许景挚道:“我有话想问张翰林,用正常手段是问不出来的,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可,能让他把这些年收受的银两都吐出来的人,也不容小觑。安王府遇上的对手,前所未有的难缠。对方藏得很深,这次是把那个人揪出来的最好时机。” 江海甚少看见许景挚这般认真的对待一件事,他知道许景挚这般是因为季公子,可他这般锋芒毕露对他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江海沉声道:“主子,您不觉得您这次回来,行事太过于鲁莽了吗?陛下本来就忌惮您,您还自己跳出来要管事……” 许景挚侧目,望着江海:“你以为我不跳出来管事,我那个哥哥就不会忌惮我了吗?只要我的腿好了,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皇兄一定会对我多加防备。反正都是要被他猜忌的,还不如做事都在他的眼皮子地下,让他看得清楚,他也就没什么好想的。” “主子是这么想的,陛下可未必这么想。”江海低声道,“说不定陛下心里觉得安王府出事,就是殿下您设计的呢。” “皇兄怎么想是他的事情,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从来就没有安稳过,还在乎多我这么一个觊觎者?”许景挚漫不经心道,“那个位置,从来都是有能力者胜任。没有能力的人,即便是殚精竭力也受不住,他若是连我这点事都沉不住气,这些年的皇帝算是白当了。” * 许安桐与许景挚分道扬镳之后,带着秋薄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汤邢与大理寺少卿翟淳已经提审过季凉,季凉拒不承认是自己的下毒堵死的郭若雪。 权御山河 第274节 案子就这么陷入了胶着的状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季凉。可是拿不到季凉的口供,这案子就无法结案。 大理寺官署内,翟淳看着手上的卷宗,道:“汤大人,这安王妃杀害太子妃,确实缺少作案动机。当事人也拒不承认自己杀了人,这案子,审不下去了。” 汤邢叹了一口气道:“以往遇见这种证据确凿的情况,都是可以上刑逼供的。现在……” 大理寺的守卫进来通报,说清王殿下来了。 汤邢与翟淳立即起身相迎:“微臣拜见清王殿下。” “免礼罢。”许安桐道,“陛下让我与宁王殿下一起查这案子,想必宫里已经来人传过旨了。卷宗来的路上我已经看过了,安王妃拒不承认这事与她有关是吗?” 汤邢点头:“是,证据是有了,但口供与动机一概不知,这也没法定案。” “能否带我去见一见安王妃?”许安桐问道。 汤邢看了翟淳一眼,两人交换了眼神,汤邢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殿下请。” 许安桐跟着汤邢与翟淳来到了大理寺的后院,关押季凉的值房。值房外面有两个衙役在看守。 衙役看见汤邢来了,立即打开值房的门锁,退到了一边。 值房的门被打开,许安桐带着秋薄进屋子,秋薄看见季凉坐在值房床炕上,双手放在炕上矮桌上,回头看着来的人。 秋薄见季凉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干涸而起了皮,就知道她在大理寺被圈禁的日子不好过。 季凉看见许安桐与秋薄没有动,倒是秋薄先向季凉行了礼:“臣拜见安王妃。” “我罪人之身,秋侍卫大可不必多礼。”季凉看向许安桐,“清王殿下回来就来大理寺,日理万机啊。” 许安桐道:“陛下命我与皇叔一起查这件事,我只是先来看看你。一会我还要进宫去见见许安归。” 季凉望着许安桐,眼眸黑亮,忽然她问道:“清王殿下回来,还没有去见过惠妃娘娘吧?” 许安桐微微一愣,不知道季凉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句话,回答道:“还没有来得及……” “那想必,你也没听说宫里最近的传言了?”季凉敛了眸光,似笑非笑地望着许安桐。 许安桐若有所思,回道:“即使传言,又何必去听?” 季凉道:“是啊,即是传言,惠妃与皇后娘娘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地把整个东宫的内官与宫女都罚了?” 话到这里,汤邢与翟淳好像听出什么不对,他们相视一眼,屏气凝神听着。 许安桐不明白季凉说这件事的用意,不敢轻易接话。 季凉见许安桐不接话,也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也不是传言,这话是皇后娘娘亲口在我与姐姐面前说的,只是被东宫的下人们翻了嘴而已。” 许安桐好像已经知道季凉想说什么了,他扣在身前的手,微微锁紧。 “我姐姐与太子发生了口角,太子殿下打了我姐姐,把姐姐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掉了。姐姐悲痛欲绝,可皇后娘娘却说我姐姐隐瞒怀孕的事实,是因为那孩子不是太子,而是清王殿下的。”季凉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起身走到许安桐面前,“不知道清王殿下对此,有何解释?” 许安桐难得脸上出现了愠怒:“无稽之谈。” “这么说,大年三十,皇宫夜宴,殿下在长嬉殿门口遇见我姐姐,是偶然了?”季凉盯着许安桐的眼睛。 许安桐与许安归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嗜杀的血性。 还不等许安桐说话,汤邢却发话问季凉:“安王妃这话,为何不在之前我们审问中说?” 季凉看向汤邢,淡淡道:“没想起来。” 然后她把目光转向许安桐:“今日看见了清王殿下,忽然想起来了。若说杀人动机,我觉得惠妃娘娘比我更充分……” “郭若水!”许安桐一声厉喝,“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母妃绝不会做此等事情!” “会不会做的,”季凉露出一抹诡异地笑,“你怎么会知道呢?毕竟清王殿下才刚回来啊……” 许安桐气得手微微发抖,他知道今日这话是问不下去了,当即转身甩袖离去。 季凉一脸玩味地看着许安桐,眉宇居然上扬了几分。 汤邢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事情,也顾不得季凉,连忙转身去追许安桐。翟淳也跟着出去。 秋薄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季凉现在的处境,门外有衙役,他不能说太多,只是做了个口型告诉她:照顾好自己。 季凉看着秋薄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背对着他,不再在看他。 秋薄不敢多待,只能最后看了一眼季凉,跟着出了值房。 “清王殿下!殿下!”汤邢好不容易才叫住许安桐。 许安桐深吸了一口气,负手回身,看向汤邢。 汤邢说话颇有顾及:“殿下这就走了?” 许安桐稳了稳气息,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我需要进宫一趟……了解情况。” 汤邢听安王妃方才那话,好像东宫发生了什么事,被太子强行按下了。而且这事,好像与惠妃有关系。安王妃说的事情有鼻子有眼,许安桐听了那话之后,立即变了脸,恐怕多半都是真的。 这么看来,这件事,确实值得深究。 可,为什么,之前他与翟淳提审的时候,安王妃却什么都不说? 许安桐看汤邢正在愣神,不知道想什么,缓声道:“汤大人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哦!好好!”汤邢欠身,“恭送清王殿下。” 送走许安桐,汤邢望着漫天雨幕负手道:“我们还要再去问问安王妃。” 翟淳站在一边颔首回道:“是。看样子安王妃并没有对我们把所有的话说完。” * 这次是汤邢与翟淳提审季凉是在专门的提审室。 这里四面都是墙,漆黑一片,密不透风,只有头顶开了一个天窗,有一束光漏下。汤邢与翟淳坐在黑暗里,看不清脸。这是大理寺审问室常见的布置,意在给审问的人施压。 季凉有王妃身份加持,大理寺一直没有给季凉上锁,只是限制她的自由。 枭雨立于季凉身侧。 汤邢清了清喉咙,问道:“安王妃一直不肯认罪,难道真的是与宫里有关系?” 季凉抬眸:“我不认罪,只是因为人不是我杀的。至于与宫里有没有关系,不应该是大理寺去查清楚的吗?” 汤邢不满季凉的态度,全身周围都布满着低压。 翟淳轻咳了一声,道:“方才安王妃说道太子妃滑胎的事情……可否与我们详说?” 季凉道:“具体到底为什么太子与我姐姐起了争执,我也不清楚。我当时随着安王一起进了宫,去东宫探望姐姐的时候才得知姐姐因为太子落了胎。我去找太子理论,皇后护短,这才说我姐姐隐瞒怀孕是因为孩子不是太子,而是清王殿下的。” “依据是大年夜宴的时候,他们在长嬉殿外见了一面吗?”翟淳又问。 季凉回道:“他们见了几次我不知道,见面的时候被谁看见了,我也不知道,只是皇后一人说得笃定罢了。再后来姐姐怀的不是太子的孩子,这件事就在宫里悄然传开,传到了惠妃的耳朵里。惠妃是清王殿下母妃,这事,惠妃自然不可能任由发展。毕竟礼部尚书李涵家的女儿陛下已经定了给清王殿下续弦,有损清王殿下清誉的事情,惠妃一定是不允许的……” 季凉说着,翟淳坐在汤邢边上飞速记录季凉说的话。 季凉说完,他便把记录递给汤邢看。 汤邢听明白了季凉的意思。 这事,东宫、赵皇后、惠妃都有想让郭若雪死的动机。反而是她这个亲妹,下手杀姐姐这件事,才是最不可能的。 翟淳问道:“王妃,卑职实在不懂。之前为什么我们问王妃,王妃不说,偏偏要等到清王殿下来才说?卑职不信王妃是看见清王殿下之后才想起来这件事的。” 季凉垂眸,似有什么触动一般,道:“我不说,是觉得这本身就是家丑没必要外传。人本来就不是我杀的。我若是刻意说这件事,反倒像是我急于开脱罪名。但是今日看见清王殿下,就想起我姐姐在东宫受受的苦楚,一时间没忍住,就说了……” 季凉没了声,低着头,任谁看,都觉得她是在为了姐姐的死而难过。 翟淳看了一眼汤邢,意思是问他还需要再问下去吗? 汤邢轻轻地摇摇头,翟淳道:“今日就问到这里,若是安王妃还想到什么事情与案子有关,可以随时让衙役来告诉我。” 季凉由大理寺官员带着出了审问室,大理寺卿汤邢盯着手中的记录问翟淳:“这事,你怎么看?” 翟淳若有所思回道:“确有蹊跷。只是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下毒的手法,若是说这毒是安王妃下的……可我们在安王妃身上并没有找到□□的地方。现场也已经看过了,没有任何地方藏了毒。” “你觉得这事不是安王妃做的?”汤邢问道。 翟淳没有正面回答汤邢,只是道:“有一件事,下官一直想不明白。安王殿下与太子水火不容,众人皆知。安王妃在那么多人面前毒杀太子妃,确实不是聪明之举。像安王妃那种身份的人,有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吗?太子妃是她的亲姐姐,相见太子妃易如反掌,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在东宫完成这件事,为何非要在英国公府的宴席上杀人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汤邢听翟淳这话,确实有道理,这的确让人费解。 第277章 抓黄雀 ◇ ◎您真以为许安归放任你们栽赃他,他没后手?◎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安王妃为什么不认罪, 却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害自己的亲姐姐。 “这事,说蹊跷,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汤邢这句话是从政治立场上来说的, “谁都知道,杀死太子妃这事若不是安王妃做的, 那便是有心人用来打压安王府的势力的。眼下安王殿下也因为临太傅府上的那些银子被留在天鉴院内, 不得出宫。若是这事涉及党争……恐怕安王妃这边案子的落定还是要看安王殿下那边事情查案的人怎么解释。” 翟淳赞同地点头:“说实话,许都这夺嫡之事, 会殃及到这么多人,实数是下官没有想到的。或许陛下从一开始把安王殿下招回来,就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事。” 汤邢睨了翟淳一眼,没有跟话,两人肩并肩坐在审问室的黑暗处,凝视着这一切的走向。 * 许安桐上了马车之后, 脸色就有些难看。 墨染驾车, 秋薄跟着许安桐一起坐在马车上, 低声问道:“殿下不舒服?” 许安桐抬眸看向他,还给他一个温和地笑:“没有, 在想事情。” 秋薄抿了抿薄唇,微微点头。 “秋侍卫,”许安桐说话的时候略有迟疑,“安王妃说的那件事, 可是真的?你日日在御前, 可有听见什么?” 秋薄本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可他转念一想这事许安桐只要进了后宫去拜会惠妃自然就知道, 便也没有那么嘴紧, 回答道:“略有耳闻。” “这么说, 太子妃的死,还真的可能与我有关?”许安桐喃喃道。 那日他在长嬉殿门口遇见郭若雪本就是个意外,那时他刚回宫,忘记了人心险恶这句话。他那日无心之举,最后竟然有意无意地促成了郭若雪的死,这让许安桐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秋薄见许安桐眉宇越来越凝重,说道:“这事,其实也不能说是殿下的问题。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日久渐积。八年没有子嗣,一朝得子,自然是护子心切。这后宫里,有太多的孩子生不下来。” 生不下来…… 许安桐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 当初若不是为了保护他,他的生母也不会把他过继到惠妃的名下生养。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环境才能让一个母亲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给另外一个人抚养? 恐怕当年贤妃的处境,不会比今日的太子妃好多少。 权御山河 第275节 这一路上再无话,许安桐原本可以温润草木的脸,变硬了许多。 进宫之后,许安桐先是去了兰香殿,给惠妃请安。每次只要许安桐来,惠妃都会准备许多他喜欢吃的糕点。 “快来让我看看!”惠妃伸手,让许安桐来她身边坐下。 许安桐走过来,坐在惠妃的身边:“母妃。” “你去南境去了那么久,又瘦了。”惠妃看见许安桐脸上的棱角变得更加尖锐,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墨染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 许安桐微笑着,望着惠妃,一言不发。 惠妃道:“要我说,还是要给你找个王妃照顾你的生活才是。你是男子,墨染也是男子,怎么能有女子照顾的细致?” 许安桐没有接这话,只是道:“母妃,我回许都这两天,听到了一些有关于我与太子妃的流言蜚语。” 惠妃闻言,脸色微变:“谁跟你说的?!” 许安桐回道:“不是在宫里。方才我去过大理寺,见了郭若水。她告诉我的。” 惠妃慈眉善目的那张脸瞬间变得阴沉:“她们斗她们的,非要把你拉下水算怎么回事?看来皇后这些时候过得太舒服了些,忘记了自己日日在明堂忏悔的日子!” “所以,宫里流传的郭若雪之所以不愿意让东宫与皇后知道她怀孕了,是因为那孩子是我的,是确有此事?”许安桐问道。 惠妃立即竖眉:“你即便是那段时日住在宫里,可你身边到处都有内官侍女跟着,她身边也有侍女跟着。你与郭若雪有没有私情,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偶尔碰见了,在宫里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大惊小怪?!” 许安桐望着惠妃,目光沉了沉,脸上的笑容不减:“所以您就替我去东宫教训了那些嘴碎的?” “现在皇后后宫权力分了我一半,她管不好的,我自然有资格替她管。”惠妃提到这事就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堵着。 “麻烦母妃这么替我着想。”许安桐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么没轻重的事情了。” 惠妃望着许安桐:“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贤妃与你有生育之恩,你感恩挂念,这才找了空档去见见她。贤妃与我也有赐子之情,若不是她舍得,也不会成全我们母子的缘分。我心里是感激她的。” 话说着,惠妃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又惹母妃伤心了。”许安桐抬手轻轻拭去,“母妃一直替我操心,我是知道的……不然,母妃帮我选一个女子,选定了吉日,我便娶了罢。只是我们说好,就一个人。我不再纳侧室了。” 惠妃没想到许安桐从南境回来竟然想开了,当即喜笑颜开:“当真?” 许安桐点点头:“当真。” “如此甚好!”惠妃拿绢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我其实早就替你相看好了。工部尚书李涵李家,累世官宦,世代簪缨,家风严谨,府上四小姐,正当妙龄,及其擅长书画,与你一定说得到一起去!” 许安桐静静地望着惠妃:“母妃喜欢便好。” “那孩子我见过,长得清秀。”惠妃完全没有注意到许安桐眸中的冷色,她握住许安桐的手,“一手好女红,不愧是李家的女儿。哦,对了,你的清王府,工部已经给你修缮好了。我给你从解府找了一个可靠的管家,以及一些侍女小厮……” 惠妃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安桐静静地坐着听着。 窗外的雨势减弱,连续下了两日雨的许都,终于在朦胧的雨雾中有了轮廓。 * 许安桐从兰香殿出来没有立即去天鉴院见许安归,而是又出宫去拜访了自己的外祖父,解和。他去解府的礼,是惠妃给他准备的。 解府在皇城附近的西南角,独占一隅。 解和这一生只娶了一个女子,膝下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处。现在三个女儿陆续出嫁,解夫人已经归天。偌大的解府中,现在只有解和一个人跟一群伺候他的下人们居住。 许安桐还没到解府门口,解府管家解昌就在门口等着许安桐。 许安桐从马车上下来,解昌微微欠身:“见过殿下。” 许安桐点点头:“外祖父在做什么?” 解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前面引路回答道:“老爷在书房作画。” 许安桐跟着解昌绕过前院回廊,穿过两个花园,雨幕砸在院子里的绿叶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吵杂。 许安桐望着身旁廊外被雨水洗的明亮的草木,有些愣神。 走过一个转角,便到了解和的书房。 解昌站在外面,毕恭毕敬道:“老爷,清王殿下来了。” “进来罢。”解和苍老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 许安桐推门而入,看见解和站在书桌前,手拿毛笔,一直犹豫不决:“桐儿来得正好,快来帮老夫看看,这鸟儿要用什么颜色才好看。” 许安桐走到解和的身边,身姿挺拔,高出解和一个头。他垂眸,看见解和做的是一副山水春画,一只鹂鸟站在盛开的桃花树枝上,俯下身子,张开翅膀,仰面看天,张嘴鸣叫。 “鹂鸟眼睛周围的羽毛是黑色,身子明黄,羽翅上有黑色文理,喙处粉红。”许安桐缓缓道,“外祖父不想画黄色鹂鸟,也可加深鹂鸟身体的颜色,变成橘红。羽翅做黑,留白纹理。正应了这画的春景——满面桃花,正当红。与整幅画的颜色协调。” 解和听着许安桐的解释,盯着这画上的鹂鸟,觉得颇有意思,看向许安桐赞许道:“许多年不见,你的丹青确实独树一帜。” 许安桐垂目:“是外祖父教得好,基础打得牢,我这才能在作画上游刃有余。” 解和调着颜色,在纸上试色,问许安桐:“陛下是把安王府的两件案子都交给你,让你与宁王一起查案子?” 许安桐应了一声:“方才从大理寺出来,问过安王妃话,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这才转道又来了外祖父这里。” “南泽事务交接一切顺利吗?”解和在纸上试好色,提笔勾勒。 “外祖父给我的名单,很是受用。”许安桐伸手指了指画上鹂鸟的腹部,示意解和在这里下笔,“他们做事勤恳,接收一切都很顺畅。” “那就好。”解和顺着许安桐指的地方,下笔,“这次你回来,刚好摊上这等大事,陛下让你去查案子,就是信任你。做好了,前途无量。” 许安桐负手而立,望着解和给那只鹂鸟勾勒细节,轻声道:“外祖父为了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解和手中的笔尖舔舐着宣纸:“我命中无儿子,你虽然是我的外孙,可我一直是把你当我的嫡亲的孙子看待。为了你,做什么都值得。” “外祖父……”许安桐负手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您是希望我……坐上东宫的位置吗?” 解和停下手中的笔,看向许安桐。 他脸上和煦如春风的一般的那般温暖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痛。 解和不理解为什么许安桐这次来,会有这样的神情,只是道:“眼下有机会,为什么不呢?东宫与安王府现在是两败俱伤。这些年,太子独断专行早就失了圣心。今日安王府因为豢养亲兵一事,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无论这案子他能不能翻身,都将惹陛下猜疑。那许景挚就更不要说了,他自小就跟陛下争夺东宫之位,陛下从未放松过对他警惕,他暗暗养伤这件事会成为陛下心中的一根刺,长在心里。你刚替陛下接收了南泽事务,载誉归来,委以重任。在陛下眼里,你现在是最贴着他心意的皇子,只要我们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把你送上东宫之位。送到眼前的好事,为什么不伸手接着?” “所以您替我物色了工部尚书李涵家的女儿,意在让我获得李氏家族的支持,好在日后太子行为有亏之时把我送上太子之位?”许安桐说这话的时候,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尚书令的位置空悬许久,收复南泽之后,南境分都,六部事务会更加繁杂。李尚书这些年勤恳,陛下看在眼里,他最有机会成为尚书令,总领六部,这就是您给我找的助力?” 解和眼眸微眯,缓缓放下了笔,转向许安桐。 “陷害安王府的事情,您谋划了多少?”许安桐蹙起眉,表情沉痛。 解和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软塌边坐下,端起一盏茶茗了一口。 许安桐跟过去,继续道:“从一开始,您就没打算退出朝堂,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争那个东宫之位……是不是?!” “清王殿下!”解和甩手就把手中的茶盏碎在地上,茶盏的碎末溅射的到处都是,脸上不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的脸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声音尖锐,“请你谨言慎行!” “真的是您……”许安桐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股热流冲上脑门让他站不稳,“真的是您谋划的这一切?!许安归与临太傅的事情,真的是您做的?!” 解和死死地盯着许安桐:“为何你认定了这件事,就是我做的?!” 许安桐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从许安归带兵入南泽的时候,您就在谋划这一切。南泽巷战中那个杀手,就是在许安归左肩上留下那根箭矢的人,与在宁王府附近射杀许安归的杀手是同一个人。您想着,许安归已经带着亲兵进了南泽城,即便是他战死,他的亲兵也会替他收复南泽,所以您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了他。南泽失手,是您始料未及的。可是许都巷子里的失手确是在您的意料之中,您根本就不在意那个杀手能不能得手,只要许安归受伤,能代替陛下交接南泽事务的,只有我一人而已。您就是为了让我去南泽,这才伤了许安归。” 解和不言,只是望着许安桐。 许安桐又道:“被刺杀的第二日,太子就把许安归放在他那里的月芒剑还给了他。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事多半是您派人去做的。后来让我确定这件事是您派人去做的,是在我要出使南泽前夕,您给我的那个名单。您早就知道最后会是我出使南泽,替陛下整理南泽事务,所以您一早就拟好了官员名单,放在使团队伍里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到此我还看不出来您的意图,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去争东宫的位置?!” 解和冷然开口:“为什么不是许景挚?” 许安桐道:“他若想要那个皇位,当初就不会主动放弃。他不是争不过,而是为了大局,他不争。” “这些年,你倒像是个大智若愚的。”解和望着他,“你其实什么都清楚,却愿意一直待在西境那种苦寒之地熬着。论才华,你凌驾于任何皇子之上。论策论,你与许安归不相上下。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争这个太子之位!” “当皇帝,子嗣为重。”许安桐郑重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娶清雅以外的人,所以我不要那个皇位!哪怕是在苦寒之地,只要有她陪着我,那便够了!” “你想得简单,太子会放过你、放过我、放过你母妃吗!?”解和怒急,“这些年我在朝堂之上,你母妃在后宫之中,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全然都看不见吗?!我解家没有儿子,只有你!而你有能力却不争,这叫我们如何继续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存下去?” “得到皇位就能生存下去了吗?!”许安桐难得露出怒意,“为了得到皇位,您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也不能让其他人信服!”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哪朝哪代皇位之争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解和眼睛睁得溜圆,眸光里满是欲望,“你是皇子,东陵立国,从来也没说过东宫之位必须要由嫡长子继承!先帝遗训,有能力者得之!” 许安桐从未见过解和这般疯魔的样子,他宛若一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想要不择手段的吞噬这世间一切与他作对的人。 “外祖父……为什么?”许安桐痛心疾首,“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解和收敛了狰狞之象,变成人前那般的和煦:“我从来都是这副模样,你相信的,只是你愿意相信的我的模样而已。” “这么说来,”许安桐垂眸,“外祖父是不会停手了?” “你要我如何停手?”解和看向许安桐,“所有的计划都在进行中,许安归这次翻不了身。” 许安桐缓缓道:“外祖父这是要我踩在我亲弟弟的尸首,坐在东宫的位置上吗?” “谁不是踩着自己血亲,坐到那个位置的呢?”解和觉得许安桐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真的可笑。哪怕他是从皇城里走出来的孩子。 许安桐抬起手,绛蓝色的衣袖从他手上滑落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若我说,许安归死,我也不独活,外祖父还是要继续这般行事吗?!” “你!” 解和看见鲜血从刀刃上溢出,瞬间慌了神。没有许安桐,他做的这一切,就都是枉然。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从小养在惠妃身边的许安桐会对许安归有这么深感情。 “你不想看着许安归死,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与你母妃,死吗?”解和颤颤微微地后退一步,跌坐在软塌之上,手肘撑着软塌上的矮桌,“事已至此,你让我收手,那便是要了我的命!许景挚不是省油的灯,我若是不把证据证人全抹了,必然会让他看出端倪!” 许安桐蹙眉道:“您以为现在,皇叔就没看出端倪了吗?您以为这局,从始至终只有您一个人在下吗?!我这般强硬劝您收手,就是怕您最后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许安归是什么人,我比您更了解他。若不是他自愿入局,您以为您真的能把他困在宫里吗?!我去过安王府,您知道不知道,你们设计赵惠,让她偷出来安王府的账簿,她原本是做了一套假账准备送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她送进宫的账簿,却是真的账簿……您以为,有谁可以在安王府随意调换赵惠手上的账簿,而不被人察觉?!” 解和心中一怔:“你是说,许安归调了赵惠的假账簿,把安王府的真账簿送到宫里?他到底为何?!” “为何?”许安桐嗤笑一声,“因为他想知道,到底是谁在策划这一切!他与太子是螳螂与蝉,他就是想利用自己,找出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鹂!您以为是您设计了许安归,殊不知,是他自己进入了您的圈套,等着引蛇出洞!从我接到您的信,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这局是谁布的了。从此之后,您就会暴露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举步维艰!许安归现在的手段何其狠辣?回来短短两月不到,就折了太子的礼部尚书霄请、皇后的后宫之权、皇后母家赵家、刑部尚书盛明州以及太子妃郭若雪,到此太子羽翼被尽数剪除!您跟我说您想跟他争,您到底有什么资本跟他争!?就靠那一本账册,就能坐实他反叛的证据吗?!” 解和一直以为这局棋是他在主导,不曾想,这局棋的每一步都是许安归引诱他下的。 许安归既然以这种方式引诱他出场,必然有破局的后手! 许安桐说得没错,他若不及时停手,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解和没有察觉自己的额头有汗渗出,他以为许安桐以死相逼是为了许安归,却不想他如此用心意在阻止他,内心不由得起了一阵波澜。 “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解和有些泄气,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几分。 第278章 杀人灭口 ◇ ◎又要死一个。◎ 许安桐回答:“在我去南泽之前, 许安归就已经知道了那南泽与许都巷子里的刺杀是同一个人所为。而且他不仅一次暗示过我,那事,他怀疑是我做的。可这次, 我去了南泽,没机会也没时间掌控这个局。他自然而然就猜到了这件事幕后指使是解家。一开始,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回来的时候,边听边看, 看出了一些端倪。一直到我去大理寺,见到安王妃,她与我说起太子妃与我的在后宫的流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您与母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我承担了太多。安王府怀疑我, 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 你们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我。哪怕那些事,我知道或者不知道, 他们都会算在我的头上。” 解和垂首,目光涣散。 “这些年,你们为我受的委屈,我看在眼里。”许安桐声音放得平缓了许多, “我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我来劝您, 是不希望看见您晚节不保。您为东陵开国奉献了半生,位列三公, 这本是官场之上许多人想都想不来的名誉。还有什么是您一定要去争才拥有的东西呢?就此收手, 或许许安归那里, 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劝得住。” 权御山河 第276节 “老夫不是那么畏首畏尾之人。”解和抬眸看向许安桐,“既然他们下了套,我钻了进去,任何后果,都将由我一人承担。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就想好了最坏的结局。” 许安桐望着眼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他这一生为了东陵鞠躬尽瘁,却在他皇子的身份上想差了。若是他没有皇子这个身份,这位老人,或许也就不会生出非分之想了。 可他又如何不知,这其中的煎熬呢? 他若得势,成为太子,解家日后就会成为朝堂之上最庞大的外戚集团。 因为解和的孩子全是女儿,他那些姨母,会带着他的姨夫家族在他庇护下成为东陵最庞大的树冠,为他遮风挡雨。这种姻亲与血缘的结合,是最牢不可摧的羁绊。 可与此同时,许安桐的后半生就要与这些掌权的外戚斗争下去。 就像当今圣上与太子、赵皇后、赵皇后母家之间的斗争一样。 许安桐放下手中的匕首,缓缓道:“我许了母妃帮我续弦。若是要争,我希望是名正言顺的争斗。外祖父,我许你这件事,你也要许我一件事。眼下这事,就此打住罢……现在的许安归,远不是八年前被迫离开许都的那个孩子。许多事情,我们都需要从长计议。” “你……”解和似乎没有听清楚许安桐的话,又重复一边,“愿意争太子之位了?” 许安桐点点头:“我只有一个条件,您可以谋局,可以谋心,可以谋人。只是这种陷害之事,切不可再动心思了。” 解和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安桐轻声道:“太子的前车之鉴,足以给我们做警示。太子失势,哪次不是动了歪心思,而被许安归反算计,失了势力?许安归从一开始就给那些企图走歪路争权的人警示。任何想要谋算他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只有与他在明面上,以功绩、以能力说话,他才会认可。这是临太傅教给他的,也是临太傅教给我们这些皇子的。” 解和低声道:“现在要收手谈何容易?若是要强行收手,只能推一个替罪羔羊出去。这样做有意义吗?许安归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许安桐沉眸问道:“郭若雪的死,与您还有母妃没有关系吧?” 解和摇头:“郭若雪死在这个时间点上,应该只是个凑巧。安王妃的背后是郭家,老夫与郭怀禀一同在朝为官几十载,他那个人,也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还没有自大到去动郭府势力。” “在设计许安归这件事上,太子知道多少?”许安桐问道。 解和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 许安桐回答:“外祖父做得账簿,是从赵皇后那里得来的。赵皇后想许安归万劫不复的心思,我能理解。可这事到底是御史台呈奏的,是太子指使的?” 解和摇头道:“这事又何须太子指使,只要把不利于许安归的证据送到御史台,自然有人去替太子出头。” “所以这件事,知道的只有赵皇后了?”许安桐蹙眉,“也好,太子不知道这件事最好。太子身边那个詹士,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事,我心里有数了。线索就在张翰林那里切断吧!” 解和看向许安桐:“你要张翰林出去顶罪?” “难不成外祖父还想保张翰林一命?”许安桐道,“您未免太糊涂了些,那些银子,本就是不义之财,他收得下,就应该想到他日结局。现在他把事情按在临太傅的头上,以为自己就能逃过一劫?那临太傅是什么人?许安归又是什么人?能容得下他这般枉顾东陵国法?无论许安归猜到什么,那都是猜测,只要抓不住您的把柄,那这事就不是您做的。” 解和垂眸,沉默着,他似乎在考虑许安桐说的。 许安桐见解和动摇了心智,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有些筋疲力尽地靠向身侧的书桌,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瘫坐在地上。 周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砸在屋檐之上发出的密集而嘈杂的声音,这一场雨好像要弥补春旱一般,下得没完没了。 “若是要把线索断在张翰林那里,就必须拿住他的命脉。”解和终于开口了,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好像老了十岁,“他一个翰林出身,收取举子的贿赂,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怕他日后归天,那个儿子挥霍无度,无法生存,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这才走了岔路。” “他儿子在哪?”许安桐问道。 “白天大约是在赌坊。”解和回道。 许安桐立即转身,走路带风:“抓人!” * 许都最大的赌坊,玉金台,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这里宛若一只巨大的盒子,把所有人都装在里面,不知昼夜,不知疲倦。 张学趴在一张赌桌上,已经输红了眼。他身前的筹码只剩下不到十张,荷官手中骰盅上下左右看似没有规律地乱晃,骰盅里的骰子发出“可拉可拉”的声响。 荷官“啪”的一声把骰盅压在赌桌上,吆喝道:“来来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张学已经连压了三把小了,三把全输。他不信自己这么点背,把身前最后十张筹码尽数推到小的上面。 就在这时一只宽大而粗糙的手,压住了他即将推出筹码的手,随即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押大。” 张学回头,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身着粗布衣衫,一脸笑意望着他。 “你谁啊你?!”张学挣开那男子的按压,反手推开那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笑道:“我你都不认识?许都业界号称赌神的寒三少爷!” 张学啐了一口痰,“寒三少爷”当即躲开,只听他骂道:“不知道哪来的肖小,输光了钱来你张爷爷这里寻晦气!你赶紧给滚开!不然我……” “五五四,大!” 张学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的荷官已经开了局,还真是大! 张学一副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表情看向“寒三少爷”:“你蒙的吧?” “寒三少爷”笑道:“我带你,再看一局?” 张学虽然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但是这人既然这么笃定,肯定是有他的本事,再看一局,他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点点头。 “寒三少爷”走到张学身边,看着荷官又一次摇盅,他仔细观察了那荷官的手、胳膊以及气息。 那荷官又是一把落定,吆喝道:“来来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寒三少爷”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周围人下注的情况,然后低头在张学身边说道:“还是大。” 张学不信,但是还是起手丢了一个筹码进大的圈。 荷官开盅,果真是大。 张学得了两个筹码顿时喜笑颜开,再回身去看“寒三少爷”,却看见他已经转身要走。张学立即拿起桌前的筹码追上“寒三少爷”:“三少爷,三少爷!” “寒三少爷”回头:“怎么?” “留步留步啊!”张学一把抓住“寒三少爷”,“你好像还有点本事啊!” “寒三少爷”瞄了他一眼:“废话。” “不然,你教教我?”张学两眼放光,盯着“寒三少爷”。 “寒三少爷”侧目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有本事赚钱,为什么要教你?可笑。”说完便要走。 张学拉着他不肯松手,并且拉着他往玉金台外走:“哎,你有本事,可是你手上没有本金啊!可是我有钱啊?!我们一起赌,我出资金,你帮我压……” 两人说话间就已经从侧门出了玉金台。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身材魁梧之人到了玉金台,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来赌钱的,一直在赌桌之间徘徊,看见年轻的男子就抓过来看一下。见不是,又把人推回去,惹了不少白眼。 张学拉着“寒三少爷”就近来到一家酒楼,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进门之后小二立即上前,殷勤问道:“张少爷还是去二楼雅间坐着?” 张学一把把小二揽过来,道:“去,上壶好酒,来四个招牌菜!我要谈生意!” 小二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朗声道:“好嘞!二位客官楼上请!我这就去给您准备!” 张学自顾自地拉着“寒三少爷”往楼上走,“寒三少爷”却是在戒备四周的人。 两人落座,“寒三少爷”在窗边坐定,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张学一脸油光,眼睛通红,不知道他在玉金台熬了几夜了,但是依然看上去精神抖擞。他殷勤地给“寒三少爷”倒了一杯茶:“三少爷,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知道是押大押小啊?你会听声辩位?” “不会。”“寒三少爷”摇头。 “那你是会看荷官动作?!”张学又问。 “寒三少爷”继续摇头:“不会。” 张学傻眼了:“那……那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押大押小的啊?” “寒三少爷”一脸嫌弃地看向张学,道:“你这一副满面油光的模样想必也是赌场里的常客了吧?你是有多蠢,赌场里的常用手段到现在还看不明白?” 张学被“寒三少爷”说得莫名其妙:“赌场的手段?” “寒三少爷”捂脸,定了定心神之后,道:“若不是看在你还有用的份上,我万万不会坐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听好了,今天算是我寒期起大发慈悲!” 寒期起端起那碗茶,一口喝完,说道:“那玉金台是什么地方?全许都最大的赌场!你以为那些荷官,就真的只是一个荷官?!” 张学睁大了眼睛听后话。 寒期起见他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深深地替张翰林感到悲哀,他继续道:“那些人都是运气高手,有功夫在身上的,你看不出来?” 张学下意识地摇头。 寒期起无语,道:“那些人臂膀那么粗,气息那么长,手指那么灵活,你眼瞎吗?!” 寒期起说的这些,张学是真的没看到,但是张学是明白了寒期起要说什么:“你是说那些人,在操控骰子的大小?” 寒期起睨了他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你以为开赌场的人是来散财的吗?找这些功夫在手上的荷官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的。每一局无论压多少,都是庄家赢,这个规律你没看出来吗?” 张学听寒期起这么说,倒是真的回忆起了他这几日输的,好像最后还真是庄家赢的多些。 “赌桌上,那些荷官是要算赔率的。”寒期起知道自己说的太复杂,张学也听不懂,他只能简单说道:“一般来说,左右两边筹码悬殊,那些荷官就会开筹码少的那一方,庄家赢。可也不能每次都这样,这样就没有人来玩了。所以这需要那些荷官掌控赌徒的心理,在赌徒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给一个大甜头让他们尝尝,让他们确信自己可以翻本。好让他们继续赌下去。” 这点张学是听懂了,他连连点头。 “我想你也是带了不少银子来,不然也不可能坐那几天几夜不起身。”寒期起说的时候小二已经把酒菜都端了上来,摆好。 张学立即给寒期起倒了一杯酒,酒味立即就顺着酒杯沿钻进寒期起的鼻子里,一直上到他的脑门。寒期起确实贪酒,他闻到酒味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知道喝酒误事,所以他跟温琴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酒了。 但是今日,张学给他倒酒,闻到酒味,勾起了他肚子里许久没有喂过的酒虫,到底是忍不住小酌了一口。 那股熟悉的辣味从舌尖灌入喉咙,拉着他胸臆里的所有不悦一起到胃里烧成一团,最后所有的情绪被溺死在酒的灼热里,反馈到他的全身。 这种无比畅快的感觉,让他上瘾,让他克制不住地又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两杯烧酒下肚,寒期起浑身血液都好似燃烧了起来,身体变得炽热,让他不禁又想起酒入口时候的清凉与香气!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悖的东西,入口的时候冰凉,到身子里了之后又会变得滚烫。让他不禁又想起入口的时候冰凉。 他想就这样循环往复,不死不休! 寒期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杯一杯地灌下,说话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你方才那一桌……嗝……都是大户。明显是你的银子喂饱的!他们绝对不会离席的……那时候你手上才十个筹码,已经不是荷官主要关注对象了,他会把输赢的关注点放在其他的大户身上。那时候,你只要小压一些,不改变场上庄家盈收,跟那些人反着压,自然能够赢回来一些……嗝……” 寒期起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张学听了这话受益匪浅,当即又让小二拿一壶酒上来,给寒期起倒上。 酒一旦开喝,任谁都拉不回寒期起,他已经忘记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了。 * 赌场里的人没有找到张学,当即汇合在一处,低语了几句,然后纷纷点头,追着寒期起他出去的侧门出了玉金台。 玉金台外有一个头戴白色围帽的男子在等,那些人出了玉金台,直奔那个带围帽的男子,汇报情况。 那男子想了想,当即下了命令:“一定没走远,就近找!” 说完便带着一群人绕出小巷,走向大街。 权御山河 第277节 没走两步,就听见酒楼上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寒期起拿着酒趴在窗棂上,手伸得老长,不让张学夺他手中的酒壶。张学生怕他醉酒翻窗棂摔下楼去,抱住他,努力把寒期起往回拉。寒期起以为张学要抢他的酒,更加努力把身子往外凑。 拉扯间,张学已经精疲力尽,他扯开嗓子喊道:“小二,小二,来帮我拉住这个酒疯子!” 这一喊,直接喊得楼下几个魁梧大汉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人。 那些人对视一眼,两人直接脚下猛然一跺,身子立即平地而起,踩着身旁人的手,被身旁人推上了一楼的屋檐! 张学看着眼睛忽然多了两个人,吓得手一抖,松开了寒期起。寒期起作势就要往下坠,下意识地松了手中的酒,一手抓住一个人柱子,定了身形。 他迷糊着看了一眼他手上抓的人,只觉得这些人长得凶神恶煞,当即手上用力,又把人推下了楼! 那两人从楼上落下,楼下的人掌上用气,又把那两人送上了一楼屋檐。 那个头戴白色围帽的男子也纵身而上。 这一来一回跟变戏法一样,寒期起眼睛也看花了,他闭起眼睛,甩了甩头,随手关上了窗户。 张学愣愣地退到门口边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寒期起靠小窗户上,有些想吐。外面的人一直用力推窗,却怎么也推不动。寒期起到底是没忍住,“哇”的一口把方才吃进去的菜全给吐了出来。这一吐,窗户就松了,窗外的三个人立即推窗而入。 寒期起受力,在地上滚了一圈,滚到了张学附近。 来人凶神恶煞,盯着张学眼睛发亮。 张学再傻也知道这些人是来找他的,他当即吓得就跪在了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别杀我!别杀我啊!我爹是翰林院的翰林大学士,我们家有的是钱!你们要钱,我给你们便是,千万别杀我啊!” 围帽男子似是有些惊讶,看张学是这个怂样,而且口无遮拦,当即改了主意,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直逼张学而去。 张学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推开门就往酒馆下跑去,便跑边喊:“救命啊!别杀我!我家有钱!我爹是翰林大学士!我爹有的是钱!我给你们钱,你们别杀我,救命啊!” 张学就这么喊着,一路跑出酒馆跑上大街,喊得几乎人尽皆知。围观人群不敢上前,却又不想错过任何事情,纷纷躲在街道两边议论纷纷—— “哎?那不是张翰林家的大公子吗?怎么被人追杀?” “那个纨绔子弟,成日里不是赌钱,就是去妓院,谁知道是不是在哪里惹了风流债,让人挂了黑市悬赏?” “张翰林好歹也是两榜进士,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有意思啊,这是欠了多少钱啊,才能让人追了一条街?” “张家大公子说他们家有钱哎?即便是吃国家俸禄,那能有多少钱啊?” “唉,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大公子的爹爹已经主持了三届会试了,想弄银子哪里弄不到啊……”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听说这届也有举子给张家送银钱了,只是临时换了主考官,张家这回有的赔了!” “谁说不是呢!这次临太傅当主考官,两朝帝师,这些不学无术之人怎么可能考得进去?” “……真是有个傻儿子,当爹的几条命都赔不起啊。” 街上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张家暗中收受举子贿赂的事情说了个清楚。看来这事只是没传到朝廷里,坊间倒是流传甚广。 第279章 劝说 ◇ ◎兄长执意要与我为敌?◎ 那围帽男子为首的五个人一直穷追不舍, 每次追到张学,就一剑刺过去,不是刺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就是刺在他躺着的青砖上。 张学每一次死里逃生,求生欲就更加强烈, 他连滚带爬往张府跑去, 近乎于疯魔一般的喊叫。 一路喊回去,竟然也平安无事地到了张府巷外的胡同口。 这一喊来, 早就惊动了许都的街上巡逻的警卫军。 围帽男子低声道:“一炷香的时间,抓不到就撤!” 在他身旁的四个男子应声,脚下用力,一跃竟跨出去一丈多,没两步就追上了张学,两人一起伸手, 抓住张学双肩, 张学吓得惊呼:“救命啊——爹爹救我!” 张学瘦得跟一只小鸡一般, 哪里挣脱得了这几个壮硕之人的臂力,只能被这些人架住, 封住了嘴,呜呜直哭。 这群人架着张学往更偏僻的小巷中拖,张学即便是瘦弱,也死命挣扎, 挣扎间塞在嘴里的布团居然掉了出来, 他大叫:“我爹是张翰林!你们这群肖小,居然敢绑架我!若是我爹爹知道了, 必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围帽男子回眸:“打晕。” 在张学身旁的男子扬手照着张学脖颈就是一刀, 倏地一道白光横空出世, 笼在张学周身。 那些架着张学的汉子见白光,当即下意识地松了手。 “哎——” 张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把他从壮汉的人群里给拉了出来,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抬起头看见他的身前站着一位白衣少年。 那少年用锦缎束发,长发高高束起,成马尾状垂在身后。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执剑,剑指对面五人。白衣少年的衣袍一角别在腰带上,露出他与肩同宽的步伐,黑色的鹿皮软靴紧紧地抓住地。他的腰带之上坠着一块白色的玉佩,在轻微晃动。 “少侠!”张学见状立即爬起来,躲在白衣少年身后,“少侠救我!少侠救我!” 白衣少年侧目睨了张学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转向对面五人中那个带着白色围帽的人。 围帽男子缓缓后退,那四个壮汉知道这是要自己上前。四人分别从自己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剑,然后展开队形,逼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纹丝不动,等着那四个人的到来。 张学哪里见过这种气势汹汹地拼杀?见那少年不动,他立即又怂了,连连后退,躲到了一堆货箱的后面。 四个壮汉瞬间围住白衣少年,摆出阵势,两人攻击上盘,两人攻击下盘,章法有序。白衣少年一个起身回旋,错开攻击,踩着一个人的肩头,直奔那个围帽男子而去。 少年身法轻盈,若春风扶柳一般,瞬间已经飘至围帽男子身前,剑光划开空气带着破空之声刺向那个围帽男子。 围帽男子也不慌张,举起手中的短剑,作势格挡。 哪知那个少年中途变招,剑尖横扫,剑气荡开,瞬间在空中拉出一道白色的弧线。 那围帽男子反应过来脚下用力一点,向一边退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剑气已经荡到他的身前,“刺啦”一声,他围帽上的白色纱布就已经被削去大半,漏出男子精致的下颚。 那男子站定,侧目看向白衣少年,轻声道:“飘渺剑?” 白衣少年冷声道:“缥缈峰飘渺剑,凌乐。” 凌乐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这个围帽男子是谁,根本没把身后那四个杂鱼放在眼里,四个壮汉看见凌乐剑指主子,吓得冷汗直冒,顾不得许多,一击不中转身扑上凌乐。 凌乐好似身后有眼睛一般,他俯身躲过,顺势翻了一个跟头,两脚打开,两脚踹在那两人左右腋下,直接把人踹翻在地。凌乐侧翻起身右手回身一扫,“当当”两声,剑尖扫在壮汉的短剑之上。 这看似薄如宣纸的剑身,居然在相交的时候有这么大的威力,震得那两个男子虎口发麻,逼得他们后退一丈,双脚在地上拖行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他们才稳住身形。 凌乐一招击退四个男子,回身看向围帽男子,问道:“还打吗?若还要打,我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就在这时围帽男子好像听见了什么,打了一个呼哨,五个人便做鸟兽散,跃上屋顶,消失不见。 凌乐本就是来救人,没打算去追。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长袍,收好飘渺剑,转身看向身后藏在货物堆里的张学。 张学第一次看见武艺如此高强的少年,当即崇拜的两眼放光。 凌乐走过去,问道:“你没事吧?” 张学先是点点头,然后是摇摇头,喜笑颜开:“我没事没事……” “寒……三在哪里?”凌乐蹙眉。 张学想了想道:“哦——少侠是问那个贪酒的?他还在玉金台外面的酒楼里呢!” “多谢。”凌乐抱拳,要走。 张学连忙拉住凌乐,凌乐回身看向他,张学道:“少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把我送回家吧!我定会重金酬谢少侠的!” 凌乐缓缓道:“巡警来了,他们送你回去便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脚步声在巷子里回响,不一会巡街警卫就出现在巷子口。张学跟见到亲人一般,哇地哭出来,扑向领头的警卫。 凌乐转身,去了玉金台外面那家酒楼。 刚进就酒楼就看见寒期起趴在柜台上耍酒疯,他与张学用饭没人结账,酒楼的老板自然是抓住他不肯松手。 凌乐轻叹一声,走过去,一把把寒期起从柜台上拉起来,问道:“多少银子?” 那老板见凌乐穿着不凡,立即拿出算盘拨弄了几下,回道:“一两二钱银子!” 凌乐从怀里掏出一个二两的小银锭,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老板立即喜笑颜开地收下,并道:“客官常来啊。” 凌乐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包拿出一颗解酒的药丸塞进寒期起嘴里。 寒期起从未吃过这么酸的药丸,张口就要吐出来,凌乐反手就把寒期起手拧住,寒期起痛得大叫,一张嘴,药丸直接进了喉咙。 寒期起个头不小,也是经常在家举石狮子,身材健硕。凌乐背不动喝醉的寒期起,只能就近找了个酒桌坐下。 寒期起趴在桌上好一会,药效散开,他才稍微清醒一点。 “凌小公子……”寒期起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好渴……” 凌乐递过一碗茶来,寒期起接住一口喝完不够直接拎起茶壶,往嘴里倒,咕嘟咕嘟喝了一壶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张学,四下看过去,没看见张学当即一拍大腿:“糟了!人丢了!” 凌乐缓声道:“人回府了。” “啊?”寒期起断片了,自然想不起来方才发生的事情。 “我给送回去了。”凌乐略过了自己一挑五的过程。 “哦……”寒期起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没出事。” 凌乐想了想,还是把刚才有人追杀张学的事情说了一遍。 寒期起眉宇紧蹙,低声道:“看来他们是准备把这事封死在张翰林的身上。确实,拿银子都是张翰林一人所为。所非要说是他做的,把证据做死,也无不可。只是这样,我们就查不到想查的人身上了。” 凌乐望着寒期起:“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跟我去一趟宁王府,这都两天,我让宁王殿下帮我监视的东西应该有眉目了。”寒期起说罢就要起身,谁知道他脑子已经清醒过来,身子却还是一滩烂泥,根本站不稳。 凌乐道:“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半日吧。” 寒期起用手按住自己的脑门:“我再也不碰酒了!真他妈耽误事!” * 围帽男子从小巷出来混入人群中,就把围帽摘了下来。围帽之下露出一张酷似许安归的脸。方才围在他身侧的壮汉已经散去,墨染跟了上来。 许安桐把围帽递给墨染,墨染接过来,抬眸看见许安桐脸上有一处血迹,当即心中一颤:“主子,你脸上有血……” 权御山河 第278节 许安桐摸了摸自己的左边的鬓角,确实被凌乐剑气刮伤了,好在伤口不大:“无妨。” 墨染递上一块绢帕:“殿下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去?” 许安桐接过帕子,捂住鬓角:“我只是不想当一个盲人罢了。外祖父与母妃瞒着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既然回来,就不会让他们继续这样肆无忌惮。” “解大人与惠妃娘娘也是为了殿下的前途着想……”墨染抬眸,看见许安桐正用侧目,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盯着他,下意识地收了声。 许安桐缓缓道:“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我只不过就是争夺太子之位的一个筹码而已。若他们口中的前途不是我想要的,那便不是为了我这个人。” 墨染从许安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气息,从出大理寺开始,墨染就感觉自己的主子身上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变化。 许都就是一个大染缸,只要进来了,谁都逃不掉。 只是停了一会,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许安桐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的思维转得飞快,他与解和开诚布公地谈了,可解和听进去多少,他不得而知。 那个白衣少年,是许安归养在安王府的江湖高手?他人虽然在天鉴院,可是他的人还在暗中查案。 果然啊,许安归这一手,就是把自己当成了饵,引蛇出洞。 现在,他必须去宫里,见一见许安归了。 天鉴院自东陵开国以来,就是专门用来圈禁皇亲贵胄的地方。这里建的与宫里其他宫殿无异,只是多了门房的值守。 许安桐在宫门口下了马车,步行到天鉴院。墨染跟在后面,给许安桐递伞。许安桐没接,墨染只能自己举着伞,替许安桐遮着,能挡一点是一点。 许安桐走得及快,门口戍卫行礼还没抬头,他人已经进了阁楼。 许安归这几日难得空闲,临太傅是个喜静的人。两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下棋。其次就是临太傅想到什么,就跟许安归说点什么。 没有固定的话头,没有议题。 许安归有些能答得上来,有些却又沉默不语。 答得上来的临太傅便与他讨论一番,答不上来的,临太傅也不再问。因为临太傅知道,许安归不说话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想说。 许安桐到的时候,许安归正在临摹临太傅的字。 这里是圈禁人的地方,在宫里也算是富丽堂皇,这里是两层楼,一楼分了几个区域,算是生活区。有书房,有棋室,有煮茶的器皿,甚至还有练臂力的石狮子。二楼是休息区,分了几间房。 许安归的书桌正对阁门,许安桐一进来就看见许安归伏在案牍上,写字。 许安归抬眸,看见许安桐肩膀微湿,发丝上有雨水,脸比之前见到更加消瘦了,不禁放下笔,有些埋怨道:“兄长,怎么也不打把伞?” 许安桐看见许安归,笑开了,如放晴的天一般清澈:“外面雨不大,着急见你,没顾得上。” 许安归走过去,拍了拍许安桐肩膀上的水:“在南泽一切可好?” 许安桐道:“挺好的,就是南泽军队难管。” “败给我们的奇袭,难免有些不服。可他们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他们心里有数。让他们在裴渊手下闹腾些时日,自然就消停了。”许安归转身去了茶室,坐下给许安桐煮茶。 “临太傅呢?”许安桐走过去,坐在许安归对面。 “在楼上休息,”许安归道,“外祖父心宽,吃得好睡得好,还没事考考我策论,我都快愁死了。” 许安桐颔首微笑:“临太傅一生清正,他不屑做这种事情。” 许安归拎起身旁热水,冲了茶碗:“兄长回来也不给我带个礼物。” 许安桐帮他把边上另外一个茶碗翻过来放好:“当然带的有礼物。” “哪里?”许安归看上下打量了一下许安桐,“骗人。”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孩童一般的脸,笑得溺爱。无论许安归在人前是什么淡漠的样子,在他面前都是这个心无尘垢的孩子。 许安桐望着这个孩童,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这件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深追了。” 许安归放下手中的热水壶:“这话怎么说的?” 许安桐垂首,道:“无论怎么说,解家与我,是养育之恩。解和没有儿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我,自然是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弥补他心中的那个遗憾。虽然方法我不赞同,但是初心,是好的。” “解家善待兄长,我看在眼里,”许安归眼眸渐冷,“但,为了兄长好,而想要夺嫡,这个说辞未免太过牵强了些。解和背着兄长做了许多事情,兄长并不知情不是吗?在我看来,解和只是想利用兄长的身份,谋朝篡位而已。” “安归!”许安桐蹙眉,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我的恩人。” “兄长不像是个书读死了的人,父母为身不正,做子女的不匡正言行,一样视为不孝。”许安归把手放在膝盖上,“解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我,心思歹毒。我故意追查官册,他怕我查到兄长曾在西域任职,怀疑到兄长身上,他便放火烧了吏部官署。而后为了设计我,又牵连我府中后院管事侧妃的母族,逼我府上交出王府账簿,这才有了这次外祖父受贿一事。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可解和下的都是杀招,这桩桩件件都是要我性命的事情——这次我既然设了局要抓他,他便逃不过去。”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连我求情,你都不肯?” 许安归也望着许安桐:“我不会原谅这些人,这些心思不正之人,我都会一一把他们从朝堂上剔除,还东陵以海清河宴!” 许安归话说得铿锵有力,他的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定着磐石,任谁想要挪动都要费尽气力。 许安桐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心中所念为何,又倏地睁开眼睛,缓声对许安归道:“如此……那你便做你想做的事情罢。不管是谁挡在你的面前,都不要手软。” 许安桐端起一碗茶,一口喝下,把茶碗扣在桌上:“好茶。”喝完便站起身,转身离去。 许安归有些愣神,后知后觉得心中一痛,跟着站起来:“兄长!” 许安桐已经走到了屋檐下,他微微侧头,等着许安归说话。 “兄长是要为了解家……与我决裂吗?”许安归声音微颤,他没想到自己这次的对手居然是自己亲哥哥。 “我只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已。”许安桐正过头去,缓步走向雨中,“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雨在这一瞬又变得密集了起来,屋檐上一滴一滴漏下来的雨,瞬间变成了一条水柱沿着凹槽部位冲到地面上。 他们之间被雨隔开,许安归追出去,站在屋檐下,希望许安桐回身,再看他一眼。只要他肯回头,说明他还是在乎他的,他还是要他这个弟弟的。只要他肯回头,他愿意放解和一马。 只要他肯回头…… 可是许安桐走在雨里,直至消失,都没有回头看过许安归。 走得那般绝情,雨幕仿佛一把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断了许安桐与许安归之间本来就缥缈不见的那一丝羁绊。 许安归的胸口没有征兆地剧烈疼痛起来,他捂着胸口,靠向一边的柱子,在他心口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从他的身体里面剥离,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无法喊出来。 他只能靠着柱子滑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呆呆地望着许安桐离去的方向。 临允一直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表情悲痛。 * 入夜,许都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自从许安归与季凉一起入狱以来,已经连续下了三日的大雨。 许都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水洼,雨天生意不好,街边的商贩们早早地就收摊回家。天还未完全黑,却已经阴沉得宛如黑夜。 张学白天受了惊吓,回到张府一直嚷嚷着有人要杀他。 张翰林看见这个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下人们出门回来,跟他回禀了今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张学经不住吓,从玉金台回来的一路已经把他收受举子贿赂的事情喊得人尽皆知。 张翰林眼下已经没空管自己的傻儿子了,他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明日上朝应该如何跟陛下解释这件事。 张学在张翰林身边嚎得他心烦意乱,张翰林一脚踹过去:“你闭嘴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张学才不在乎自己被踹了一脚,他翻个身又爬到张翰林的身边,抱住张翰林大腿:“爹爹,真的有人要杀我。” “你还嫌你惹得事不够多?成日里吃喝嫖赌,你哪样不沾?”张翰林一边争扎把张学从腿上踢开,一边怒斥道,“你口无遮拦,还想让我救你!我救你,谁救救我?!” 张学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喊道:“我不过就是随口一喊,他们又没证据,难不成还能真的上御前说嘴去?” 张翰林又要发作,转念一想,张学说得好像没错。 眼下谁有他收受举子贿赂的证据? 这么一想,张翰林本来急躁的心情才变得平复许多。 这里刚平静,门窗同时被人撞开,无数黑衣人从外跃进大厅,张学一看这么多人夜闯张府,顿时吓得满地乱爬,他爬得速度极快,直接钻到了桌子下面。 张翰林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剑。来人目光凶狠,杀气四溢。 张学恐惧而又凄惨的声音从桌下传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把钱都给你们,把钱都给你们!不要杀我啊……” 张翰林到此才真的相信,确实是有人要杀他们。 “勇士!有话好说!”张翰林此时已经腿抖得站不住了。 蒙面人声音粗哑:“好说?怎么说?” “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们!”张翰林身子已经开始往下摊去,那蒙面人一把把张翰林揪起来,伏在他耳边轻咬几句。 张翰林瞳孔猛然缩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280章 绝地反击 ◇ ◎原来这一局,她谋了所有的人。◎ 不知不觉月已经从乌云之后露出了半张脸, 漆黑的街道上有了,一丝月银落下。安静的街道上有一汪清水,倏地溅起一道水花, 却没有看见人影。随后月似乎被擦去了一般,时而明显, 时而模糊。 一行人在屋檐之上, 俯身急速而行,悄无声息。 还不到戌时, 张府已经熄了灯。只有门房处有几处灯笼在随风飘摇。 黑衣人纷纷落入张府的院子,摸黑进了屋。月刚刚探出个头,月光还不能完全穿透云层。屋里比外面更黑。 黑衣人们摸向床榻,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来人疑惑地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低声道:“书房。” 一行人迅速摸向书房,书房里亦是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 天空忽然扯过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 所有人都愣在书房外, 好似方才看见什么东西,悬在房梁上。 其中一人回过神, 一脚踹开,书房房门,赫然看见张翰林的尸首挂在空中,人早就凉得透透的。 来人大骇, 给身边的人一个眼神, 所有人立即在书房翻开。一声声雷鸣夹杂着闪电,时不时地把整个夜空照的通明。 书房里除了书以外, 什么都没有留下。 领队的人知道这事有变, 不敢多留, 放下手中的书册,低声道:“撤!” * “啪”的一声,许景挚手中的茶盏在地上碎裂。 江湖江海一起单膝跪下,抱拳请罪:“请主子责罚!” 许景挚上齿压着下唇,下颚线紧绷,他站在窗边,一只手拖着另外一只手肘,另一只手在不断地上下蜷缩。 “有人提前去灭了口,”江湖道,“他们怕我们拓印张翰林的笔记,把他府上的所有手写文字的都拿走了。” 权御山河 第279节 “是他杀?”许景挚回身侧目。 “不像是他杀,现场做成了自缢的样子。”江海回道,“屋檐上我们都检查过了,有挣扎的痕迹,凳子倒的方向也对。如果不是自缢,那下手的人,就是行家。铁了心不想让我们找到任何可以释放安王殿下的证据。” “还有一事,主子。”江湖接着回话,“下午张学在赌场追人一路追杀回张府,在路上口不择言,什么都说了。这事,传得人尽皆知。可朝廷断案不能只凭口供,最后还是要看物证。这事,即便是深追,也只能追到张翰林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更何况现在张府上下只留了一具尸体,张夫人,张学以及其他人,都不见了。即便是要去找人证,也很难找到了。” 江海道:“我们分别去查过厨房,壁炉还是热的,说明是在我们去之前不久就撤离的。” “主子!寒掌事与凌公子来了。”宁王府书房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直接带过来。”许景挚回身看向江湖江海,“你们先起来,这事不怪你们,是我大意了。找该想到那些人若是想办法脱身必会推一个替罪羊出来。我应该提早在张府附近布防。” 书房门被人推开,寒期起跟凌乐进来,向许景挚行了一礼。 许景挚回眸看向寒期起:“张翰林被人灭口了。” “什么?!”寒期起瞪大了眼睛,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他妈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凌乐看向许景挚,若有所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景挚回道:“就是方才。在我们人去之前,他就被人灭口了。张府现在只有一具尸首,其他人都不见了。” 凌乐沉吟片刻道:“我去通知藏息阁全城找线索,他们不会在白日里动手,距离事发应该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那么多人一起失踪,动静不会太小。一定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许景挚点点头,凌乐抱拳离开。 寒期起一脸懊恼,要不是他喝酒误事,或许张翰林就不会死了。 许景挚盯着他:“现在气恼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想对策。对方明显是拿张府全府人的性命威胁了张翰林,让他自缢。他自知这事已经传开,明天上朝他没法解释,这才决定用自己的性命换全府的性命。案子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有点眉目了。我们来对下消息罢。” 寒期起虽然自责,可他还是分得清楚事情轻重缓急,他抬眸,望向许景挚:“这是一场局中局。安王殿下与公子利用了这个局,想要找到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许景挚点头表示赞同:“他们想借机引出背后的黄雀。现在这黄雀很明显,就是许安桐一党。太子妃的事情,是东宫设的局。许安归那边,就是许安桐一党设的局了。他回来的时间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许安桐在背后操纵。” “安王殿下与临太傅的事情,我倒还能想得明白到底为何。公子那边的事情……我实在是不明白,东宫为什么要杀太子妃,而且一定要嫁祸在公子身上呢?”寒期起看向许景挚希望他能给他一个回答。 许景挚知道寒期起不太研究朝局,他开口解释道:“大概是为了得到郭太师的助力。” “这话怎么讲?”寒期起问道。 “郭太师从一开始就知道安王妃不是真正的郭若水,但还是允许季凉嫁入安王府的。郭太师为什么会允许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代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呢?”许景挚看向寒期起,问道。 寒期起蹙眉:“你的意思是,今天这个局面,或许就是郭太师想极力避免的局面?” “对。”许景挚走到椅子边坐下,“郭怀禀这个人精明得很,宦海沉浮几十年,他深谙自己两个女儿嫁给两个皇子从有一天会闹到你死我亡的地步。他允许季凉代替郭若水嫁入安王府,其实就是在给郭若雪留后路——若是有一天两人必须有一个人死,郭怀禀也希望郭若雪下手的时候,没有太多的顾忌。毕竟安王妃并不是郭若雪的亲生妹妹。” 寒期起到这里才有点明白东宫的用意。 许景挚继续道:“郭若雪的死,现在看来,其实就是安王妃下的手。郭怀禀如果不明就里,你猜郭怀禀会恨谁,最后又会站在哪一边,帮助谁呢?” 寒期起恍然大悟:“这事是在做实安王府,把太子妃死做成是安王妃下的手。那么郭太师必然会因为安王妃杀了自己的女儿,而倾向太子!到时候太子其实就相当于得到了户部与吏部的支持!” 许景挚点点头:“这就是太子想要的结果。所以,在朝堂之上,郭太师没有阻拦任何人查安王妃,甚至都没有打算替安王妃说话。其实郭太师也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不管大理寺与陛下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阻拦,甚至都不会心疼一下。” “所以安王妃的这件事,必须找到东宫杀人的证据,不然以后在朝堂之上,安王殿下将会举步维艰……”寒期起忽然觉得这一局翻盘机会近乎于渺茫,“宁王殿下……说实话……我觉得,殿下与公子只算到了张翰林那步棋想要拖出清王殿下,并没有算到东宫的这步棋。眼下安王殿下的事情,还有待商榷,可是安王妃的事情,却几乎是找不到任何证据……这事来得太巧了……他们怎么就能想到一起去,选在同一时间出手呢?” “不,他们不是想到一起去了,而是有人做了一个更大的局,想要一箭四雕!”许景挚微微颔首,“你记不记得,许安桐那里作假的账簿,是从谁那里得到的?” “赵惠拿给赵皇后……赵皇后……”寒期起明白了,“赵皇后拿给了惠妃,由惠妃出手做了这事!她们在这件事上是沆瀣一气!” “这事若是许安桐一手策划,他就不会把太子也拉进来,让太子也变成获益的人。”许景挚把手放在下巴上,轻轻揉搓了几下,若有所思,“可这事若不是许安桐策划的,单凭许安泽与赵皇后,还有惠妃的智商不足以谋划得这么缜密。太子妃死,他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得到了郭家的助力。许安归身陷囹圄,最有资格竞争太子位置的人因为谋逆,在皇兄心中种下一根再也拔不掉的刺。甚至,因为这件事,逼我出手……让皇兄更加忌惮我。在这件事上,怎么看都是太子获益最大……所以我推断这整个局,其实是太子府那个名叫何宣的詹士谋划的。” 寒期起心中一怔:“怎么可能?” “你在藏息阁不看宫里的消息,应该不知道,但是你们公子一定知道那个人的厉害。”许景挚的手抵着自己的鼻息,“上次北境军饷案,赵家能以最小的代价从北境五姓中全身而退,也都是因为他游说了许安归你们公子,还有我皇兄。这一次……” 许景挚放下手,眼眸微眯:“他最差的设想是谋了安王府,最好的设想是连我与许安桐一起拖下水。不过就是两只鸭子与四只鸭子的区别而已,但总归受益者,都是太子罢了。许安桐聪明,可他不愿意掺和到这些事情中,所以这些事,我们暂且可以算在惠妃与解和身上。但是以后就不一定了。” 寒期起望向许景挚,神情严肃。 许景挚道:“今日.逼张翰林自缢的事情,就很像是许安桐的手笔。” “殿下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寒期起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局,居然有这么多操盘手。 “我早就说了,这事如果是一开始就是许安桐谋划的,他不会把好处都给了太子。以他与许安归的关系,想要匡到安王府的账簿,易如反掌,何苦又借赵皇后的手去拿账簿呢?”许景挚站起来,缓缓踱步,“这一切都是何宣谋划的,他故意在许安归的事情上漏一个破绽,他其实是想要连带解和与许安桐一起拉出来,无论是许安归或者我在这个破绽上给解和致命一击,还是许安归被处置之后,何宣自己亲自动手,解和都是被算计利用的那个。” 许景挚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只用玉仿的竹子的笔,回身望向寒期起:“但是现在,有人在我之前,把那个漏洞给堵住了。解和如果察觉到那个漏洞,早就应该堵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查到之后,张翰林才死呢?” 许景挚把笔拎起来:“许安桐用比你我更短的时间,就洞悉了这一切,然后提前下手,绝了解家与他的危机。” 许景挚松了手,那只玉做的毛笔直直地落下,摔在地上,沿着竹节工艺,裂成几块。 “就跟这只玉一样,现在他们与我们,各自为政,各自为了自己生存而战。”许景挚道,“我这个四侄子,他的智谋不在你们公子与许安归之下。若他接手这盘棋,许安归这事查清楚的几率就更小了。” 寒期起本身就对朝局不太敏感,现在听许景挚一说,就觉得更麻烦了。 但是他能听明白许景挚说的意思。 现在,太子现在有何宣这个谋士在侧,策划了这整个事情。 何宣利用了所有人,只是为了给太子铺垫一个好前程,想要借这个机会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他们在岸上要谁死,谁就死。 这个池子里,有安王府,有郭府的人,有解府的人。 可是许安桐回来了,他直接把解府的人从池塘里拉了出来,开始与太子一党进行周旋。 眼下,这个池子里,还有郭府与安王府。 随着时间的推移,池子里的人若是不能自救,或者让别人来救他们,他们就会在池子里冻死,或者力尽溺死。 寒期起与许景挚现在虽然站在岸上,可他们手中没有救人的工具,他们的每一条线都被堵死。只能看着池子里的人,绝望的挣扎,然后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寒期起第一次有了无能为力、无所适从的感觉。 任他追查事情的能力再强,都抵不过那些人的精心谋算。 * 这一夜,季凉又一次被提审。 枭雨挡在季凉的前面冷声道:“为什么不是汤大人与翟大人来提审?” 来提审的人表情淡漠回道:“我们大人难不成成日都要耗在这里陪你们不成?你们现在被扣押在这里,这件案子的主审要提审犯人都是理所应当的。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让开!” 枭雨眼眸微眯,周身立即有杀意涌出。 季凉上前一步,拉住枭雨:“我跟他们去。” 枭雨回头:“他们……” 季凉盯着枭雨,表情严肃,缓缓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枭雨这才让开道路,眼看着季凉被人带去。 回廊之外暴雨倾盆,忽然一声巨响在季凉耳边炸裂,吓得她身子微颤。她望着那一瞬宛如白昼一般的雨幕,微微蹙起了眉。 衙役带着她到了大理寺的提审房。 这间房与之前的不同,这里到处都是昏黄的火把与油灯,四处密不透风。进到这里,就能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之味。 季凉有些犹疑,站在门口,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那衙役也不跟她解释,直接用眼神示意周围的人,周围的人立即上去把季凉用铁链捆住,拉到了一个架子边,把她锁在了上面。 季凉好像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当即大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动用私刑?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她动了动身子,被困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那衙役后退一步,从黑暗里走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领头的那个妇人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看见季凉就露出狰狞的笑容:“谁给我们这么大的胆子?这话应该我们问你才是,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毒杀太子妃!” “啪——” 说着一鞭子就直接抽到了季凉身上,那块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瞬间就出了一道血印,火辣辣地感觉随之而来。 季凉咳了几声,抬眸看去:“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 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鞭子下来,这一鞭子好似要了季凉半条命一般,抽得她直咬牙,倒吸了几口冷气。 拿着鞭子的妇人见季凉不再嘴硬,把鞭子放在手中扯了两下,笑道:“这就对了。审问审问,我问了,你才能回答。不然吃苦的只能是自己。” * “怎么样了?”郭怀禀负手站在大理寺的回廊之上,问身边那个对季凉行刑的妇人。 那妇人颔首道:“无论怎么问,都不承认人是她杀的。” “内里监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连个事情都问不出来。”郭怀禀睨了身侧的那个妇人一眼。 那妇人低头道:“我们内里监折磨宫女的手段是多少年传承下来的手艺,只要过了我们内里监的手,就不可能有不说话的人。可是……” 那妇人回眸看了一眼提审的地牢入口:“那女子嘴是真得紧,无论怎么用刑,她都不肯开口说话。已经晕过去几次了。” 郭怀禀仰头,望着雨幕:“是不是你们用的刑不够重?不是惧怕了她安王妃的身份,不敢真下手吧?” 那妇人回道:“区区一个王妃,我们内里监还不放在眼里。内里监里,连皇后、太妃都审过,更何况是一个亲王妃?用了鞭刑、针刑、夹棍都不肯说……今夜不能再审了,在这么审下去,人就撑不过去了。” 郭怀禀转身,从衣袖里掏出一袋子东西,沉甸甸地递给妇人:“你们内里监来审问,也是奉了皇命,无须多有顾忌。若是真的能抗得过你们内里监的刑……多半是真的没做过,也好还我女儿清白。秦嬷嬷辛苦了。” “多谢郭太师的赏钱。”秦嬷嬷接过来,表情依然淡漠,“我们替陛下办事,无不尽心尽力的。既然这事是郭太师请的旨,您又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前途着想,我们省得的。若身上不留下伤痕,不将养个半年,这事在太子与陛下那里就不能翻篇。” 郭怀禀睨了秦嬷嬷一眼:“这事就托给嬷嬷了,别让她死了。” 秦嬷嬷俯身:“是。” 郭怀禀沿着长廊,缓缓离去。 秦嬷嬷望着郭怀禀的身影,长叹一声。跟着她一起出宫的几个嬷嬷见郭怀禀走了,这才凑过来,说道:“郭太师也太狠了,对待自己的小女儿居然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秦嬷嬷把手中一袋银子,丢给她们,道:“你们懂什么,爱之深,责之切。若是过我们内里监的手,安王妃还是不招,陛下对太子也算有个交代。总不能真的都查不到,却又真的斩了安王妃吧?还是郭太师明白陛下的心思,不然他也不能亲自去请旨,让我们内里监来人审……” 身后那几个嬷嬷拿到钱,喜笑颜开,接话道:“那可未必啊,安王还在天鉴院里待着呢。安王的事情查不清楚,我看安王妃也凶多吉少。到时候安王府不落个满门抄斩,就不错了!这种事宫里还见得少吗?比起满门抄斩,郭太师还是希望留女儿一条命的,哪怕是过了我们内里监的手,也在所不惜。” 是啊,不少。 秦嬷嬷暗叹一声,又回了刑房。 * “父亲。” 大理寺外的马车上,郭睿明见郭怀禀回来了,连忙起身去把他搀扶进来。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马车吱呀的声音在巷子里传得悠远。 “怎么样了?她招了吗?”郭睿明问道。 郭怀禀睨了他一眼:“一个连剑架在脖子上都不说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刑具下屈服?” 权御山河 第280节 “也是。”郭睿明点头,“可是这个旨意,真的有必要由父亲去请吗?” “只有我去请,”郭怀禀目光冷然,“才能让杀死你妹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父亲……”郭睿明想问什么,却看见郭怀禀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自从郭若雪死的消息传到郭府,郭夫人在府里哭得肝肠寸断,郭怀禀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只是日日坐在书房里,望着当初郭若雪回府的时候,他写的那个字。 经常一坐就是一日。 郭睿明见父亲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日益憔悴,不忍心夫父亲这般逞强,便劝父亲告假在家休养几日,可郭怀禀说不用。 郭睿明猜不到郭怀禀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向东宫报仇。 横亘在他们与东宫之间的裂痕,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天堑,再也回不去了。 * 次日朝堂之上,有关于许安归与安王妃的事情就一直争吵不断。 御史台说许安归的事情证据确凿,应该交由法办。 兵部的人说这事没有人证,只有账册怎么能算是证据确凿。 御史台又说这事不交由法办,让三司会审去查一查,怎么才知道不是真的? 兵部怒道,这事本就是无中生有,疑点颇多,应该先等御史台御史刘新查完贡院是否有漏洞才能更进一步进行确认。 大理寺回禀太子妃被毒杀一案,至今没有新的进展,请求用刑。 郭怀禀沉默不言,只等东陵帝发落。 京兆府尹公良毅今日上朝回禀张翰林在家自缢一事。 兵部与御史台的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让步。 吵得其他人、其他事根本议论不成。 站在朝堂之上的许景挚阴恻恻地望了许安桐一眼,许安桐垂目一直一般不发地站在太子身后,好似在想事一般。 许景挚心里清楚,只要许安桐有心入局,这一局无论怎么查,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八年前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八年后还是落得同一个下场。 他以为这些年他在外掌管了东陵帝国的黑市,就可以拥有保护她的力量,可到了今日他才发现,他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若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呢? 这一切生死抉择,都只有坐在上面那个位置上的人说了算。 而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许景挚望向东陵帝,东陵帝眼眸中即看不见愤怒,也看不见悲伤,他宛若一只雕像一般,坐在上面,睥睨着朝堂上的众生。 这或许才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所有人都在为了讨好他,努力地打压对方。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努力地算计对方。 就像当年他为了得到那个位置,每日也过的这般辛苦。 东陵帝似乎注意到了许景挚的目光,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许景挚的脸上,带有一种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深意。 “报——”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嘶吼。 所有人都停下争吵,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戎装的人,背上插着两根东陵战旗,直接从大殿之外,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大殿之上。 大殿之上所有人,看见这两面战旗,纷纷噤声,自觉地退到大殿两边,垂首而立。 这是东陵帝的最急军报,无论任何时候,只有人带着两根战旗直到皇宫外,都没有人可以阻拦他进入皇宫的脚步。哪怕是三更半夜,东陵帝也要起床迎接军报。 现在那两面战旗已经在大殿之下,带着战旗的人,单膝跪地,喊道:“报——北境最新战报,乌族纠结五万大军南下,攻打北境明州城,截止到三日前,明州城已经近乎于失守!这是战报!” “什么!?” 这忽如其来的战报,宛若一道晴天霹雳,东陵帝看了之后震惊无比! 邹庆立即下去把战报取上来,放在案牍前。 朝堂之上静若寒蝉,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报——” 又是两面军旗入殿,那人也很是惊讶他的前面居然还有军报,但也顾不了太多,直接单膝跪地抱拳回道:“报——北境战报,明州已经失守,乌族军队在城内洗劫之后,乌族五万大军继续挥军南下,不日将到达北境凉州!” 东陵帝倏地站起身来,怒道:“什么?!” 这第二封战报直接震撼了朝野,朝廷上的议论之声宛如火山一般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在议论这次战役,就连兵部的人都想不到乌族居然是会在夏季草场旺盛,牛羊长膘的时候挥兵南下! 乌族进犯北境,向来都是秋冬起兵,好掠夺一些粮食回北境。怎么春日不缺吃穿的时候,乌族也会起兵?! 或许正是因为有如此念想,北境军才疏于防范,直接叫乌族攻破了北境明州城! 还未到一刻钟,大殿外又传来军报。 “报——” 两面军旗再次跪在了大殿之上:“报——凉州城刺史已经战死!凉州城门即将被攻破!” 这三道军报前后间隔不过一刻钟,就已经告诉了朝堂之上的所有人,东陵已经连丢两座城池。 东陵帝表情木讷,踉跄往后退去,跌坐在龙椅上,大吼道:“有谁愿意出去迎战乌族?!” 方才唇枪舌剑的御史台现在纷纷避在一侧,不再说话。 站在右侧的武将们在这个时候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言,没人上前领军令状。 东陵帝扫向右边的文官,他们也是低头不语,方才还要求东林地严惩安王府,现在也消停了。 到此,许景挚才忽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所有的人,都被季凉算计了! 按照军报来推算,乌族起兵时间刚好就是英国公寿宴的前夕。季凉这是算准了时间,以鬼策军师公子季凉的身份给乌族递去了锦囊。 乌族收到鬼策军师的锦囊,当然纠结过,不过,更多的是诱惑。 那锦囊里一定讲明了现下攻城的好处,因为新政,北境军忙于军田,警惕降低,大大提高了乌族此时攻城的成功率。 正如乌族现在所做的,只要他们攻破东陵北境的城池,他们就可以洗劫城内的所有财物与物资。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值得他们投入一些兵力来试一试。 那日英国公府摆宴,北境乌族正在攻打毫无防备的北境明州。 何宣设局,让许安归与季凉纷纷入了局。 可这本来就是许安归与季凉引出黄雀的局,他们以自身做诱饵,引诱出了背后最后一股势力。 季凉她早就预料到他们各自被圈禁之后,外面会有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 比如,许安桐忽然入局,在张翰林那里切断了所有的线索。 比如,何宣谋这一局,想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再比如,她会以某种方式被困在某一个地方,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 就在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许安归与季凉都没办法翻身的时候,季凉的后手出现了。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局里,她备了一个任谁都无法动摇的后手,这个后手就是利用公子季凉的身份送去锦囊,说服乌族的入侵北境。 而乌族本身就是狼子野心,这些年他们在北境与许安归交手,处处被压制一头,战役虽然有来有回,可乌族完胜许安归的战役,只有几个月前公子季凉送去去灵山大营给巴耶尔的那次锦囊。 那次乌族在荒漠里围剿了许安归三千精骑,让许安归落荒而逃。 这次在这个本应该休养生息的时间点,公子季凉又送出攻城的锦囊。有了几个月前的那一场振奋人心的战役,乌族对于季公子的锦囊,只会更加信任。 于是,北境就有了这三封战报。 这一仗,打得东陵措手不及。一旦凉州失守,后面便是一马平川,乌族军队会一路畅通无阻南下,直到距离许都五百里之外的岩州城。 那里是许都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在岩州城外,有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 凉州城失守是板上定钉的事。 那么,由谁去守五百里开外的岩州城,给乌族以重创,这才是眼下当务之急。虽然岩州城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可乌族军队现在连破两城气势大盛,必会死攻岩州城。 岩州城外,一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八年前把军门赶尽杀绝的后患,在此时尤为突出——战况焦灼之时,已经没有人会站出来,领军令状了。 如此,摆在东陵帝前面的似乎只有一条路。 许景挚再次抬眸望向暴跳如雷的东陵帝。 季凉这一手将军,将得他们所有人毫无退路! * 天鉴院内,许安归与临太傅坐在窗边下棋。 连续下了四日的雨终于在这日放晴,湛蓝色的天际一览无云,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在窗棂边的绿叶之上,让一切变得更加明澈。 临太傅下了一着,低声道:“放晴了。” “嗯。”许安归用自己的右手下了一招,“算算日子,我们已经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战报最迟今日就应该送到了。” 临太傅蹙眉道:“你们这种自保的方法,我不赞成。生灵涂炭。” 许安归抬眸,道:“外祖父放心,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去了北境,帮助北境城里的人向后撤退了。这次百姓的损失,由我们一应承担,我们会拟一个办法,弥补回去。” “许安桐那孩子心思敏捷,以前他在国子监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临太傅望着棋盘,有些怅然,“只要他愿意,他的才智不在你之下。” 许安归应道:“是啊。兄长一向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势之人,可他要争起来,恐怕我没什么胜算。还好她聪慧,准备了最后一手棋,保我们。” 临太傅放下棋子:“用计的孩子,心思太过复杂,在你身边,我怕影响了你的心智。” 许安归道:“都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天天什么都不做,就去揣摩别人的心思呢。有我看着她,她不会垂入深渊的。” “你们这次虽然靠着战事出去了,可疑虑依然存在陛下的心中。你们终究是过得不安稳。”临太傅担忧地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也放下棋子,抬眸道:“只要事情是人做的,总会露出马脚。只要有迹可循,我一定能够找到证据。” “我这一生,从不算计他人,不懂朝堂上的争斗,不能给你什么助力。”临太傅伸出手,握住许安归的手,“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 许安归笑着反握住临太傅的手:“谁说外祖父没给我助力?您从小教导我,教我为人的道理,教我国策,教我帝王之道,教我人间正道。您给我的,全都是至宝,千金难求。我您还不知道吗?自小身子就好,拜师苍山,学了一手好武功,想要刺杀我是不行了。我若是死,只会死在战场上。” 权御山河 第281节 “你有几成胜算?”临太傅问。 许安归抬眸,眸光清凉,道:“不知道,但是我会尽力。” 临太傅点点头:“迎你的人来了。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许安归站起身来,向临太傅做了一个三拜九叩大礼:“感谢外祖父教导之恩,每次奔赴战场都是生死契,我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外祖父一定要保重。” 临太傅闭眼,缓缓点头,不再看他。 许安归起身,出了阁楼。 来人正是邹庆,他一脸慌忙神色,看见许安归连忙道:“殿下,出大事了。陛下招您去议政殿。” “走吧。”许安归整了整衣襟,弹了弹锦袍,跟着邹庆一路疾行,来到议政殿外等待传唤。 邹庆上到大殿之上,告诉东陵帝许安归已经到了。 东陵帝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宣。 邹庆立即朗声道:“宣安王殿下觐见——” 所有人都纷纷侧目,看着许安归从大殿后方走到大殿之上,跪下行礼:“臣,拜见陛下。” 东陵帝让他起身,给他看了军报,许安归眉宇紧蹙,神情肃穆。 “你身为兵部尚书,此役你如何看?”东陵帝问许安归。 许安归回道:“此役理应由臣,亲自领兵出战。” 东陵帝等着就是许安归这句话。 “可……”许安归合上战报,轻声说道,“可臣现在是戴罪之身,临太傅府上的银子是否是我贪墨用来豢养亲兵的,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臣再领兵出征,容易落人口实。眼下臣虽然应该领兵上战场,但,微臣实在是不敢再带兵了。” 第281章 自责 ◇ ◎许安泽,你活腻了。◎ 许安归双手把战报奉上, 还给了东陵帝,静静地望着东陵帝:“臣推荐御史大夫江元良披挂上阵,后方由兵部侍郎江狄、石武坐镇, 军师由兵部主事百晓担任,副帅由兵部主事陈平担任。” 站在后面的江元良猛地抬起头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继续道:“即便是臣出兵, 也是这个出师的阵容。现在, 臣身上有案子,而且是与谋反相牵连的大案有关, 实在不易在这个时候冒头。若是江元良不愿意,其他任何人的都可以以这个阵容出兵,亦或者钦点兵部武将跟他们一起出征。” 江元良此时额头已经冒汗,他看见东陵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被迫出去跪下,道:“微臣……微臣没有带兵经验, 这次乌族势大, 恐……恐怕会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江大人不去带兵试试, 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许景挚戏虐地笑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在边上添油加醋。 江元良连连欠身:“这次乌族三天之内就取了两城,简直是前所未有。若擅自让微臣这种没有经验的人领兵出战,恐怕只会白白牺牲东陵将士……” 许景挚包手嗤笑了一声:“前几天,江大人可不是这个态度。之前一副要治安王与死地的模样, 还历历在目, 我还问江大人,若乌族真的进犯我东陵, 江大人是否愿意带兵出征, 江大人当时颐指气使, 我还以为江大人一定会为了朝廷,为了陛下,抛弃个人生死,会誓死抵抗乌族。怎么今天乌族真的打来,江大人却怂了呢?这不是您证明您忠诚的时候吗?” 江元良实在不敢再接话。 许安归倒没有像许景挚那般阴阳怪气,他面对东陵帝,直言道:“若是江大人不愿意,可以请其他大人出战。若是对阵乌族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天鉴院问臣。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安归这姿态摆得让人心惊胆战,一方面说自己应该出战,另一方面又说自己现在没资格带兵,逼着朝堂之上其他官员领兵出征。 许景挚转身,扫视了一圈,往日那些气焰嚣张的文官,在战事面前都毕恭毕敬。 这帮人还真是……窝里横。 许安归目光一直坦荡地落在东陵帝的脸上,他一直在等着东陵帝发话。 东陵帝此时也知道这一战,非许安归去不可,可在临允府上发现的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要怎么怎么结案?难不成就这样放他一马,就这么揭过去?若他真的带兵出征,赢了这场仗,那他在军中威望不是比以前更胜? 到时候岂不是更不好控制? 许安归似乎想到了东陵帝现在的顾虑,他才不肯带兵出征。 与其说许安归不想带兵,倒不如说,他是再逼东陵帝自己做一个抉择——选择相信,亦或者彻底打压。 许安桐抬眸,望向许安归,他跨出一步,欠身道:“臣,推举安王出征。” 许安归没有回头,听见许安桐的声音,他的眉宇间就满是悲痛之色。 东陵帝没有做声,许安桐继续道:“这是攸关东陵生死存亡的大事,战报来看,凉州城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岩州城是许都最后一道防线,若不是有与乌族对战丰富经验的将领去打这一仗,若是连岩州城也被攻克,那么乌族下一个攻打目标就会是许都。到时候,在座的各位,还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朝堂之上,相互攻讦、侃侃而谈吗?” 许安桐这话意思何其明显,无论他们怎么栽赃陷害许安归,他们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一仗,他们需要许安归带兵出征,他们需要许安归的保护,他们要在这件事上向许安归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然许安归会在天鉴院里一直住到许都城破。 “臣附议。”许景挚上前,欠身附议让许安归领兵出战。 堂下的武官立即站出来力挺许安归,集体单膝下跪:“臣等附议!” 许安归立在朝堂之上,依旧不言。 他在等东陵的文官集团,向他低头。文官集团为首的人自然是太子、三公以及各部的尚书。 他们不动,后面的人怎么敢动? 许安泽恨恨地望向许安归,乌族这一仗怎么就来的这么凑巧,这次乌族为何又如此强大?强大到要所有人都向许安归低头,才能让他松口带兵出征。 许安泽抬头看向坐在皇位之上的那个人,那个人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殷切的期望。他希望他开口说话,让许安归带兵出征。 许安泽怎么愿意自己精心谋划的局以这种方式收尾? 他咬紧嘴唇,还在坚持。 东陵帝望着他,用目光告诉他,若是他不愿意让许安归重新领兵出征,那么这场战役,他只有派他这个太子代父出征了。而他一旦出征,岩州城失守,他也一定不可能再回到这个皇宫来了。孰轻孰重,太子自己掂量。 东陵帝不再看许安泽,转而看向朝堂下的人,道:“现在只有清王、宁王、兵部附议让安王出征,看来安王与临太傅收受举子贿赂这件事诸位还是觉得应该严查。既然如此,这场仗不如由……” “臣!”许安泽侧出一步,咬牙切齿道,“附议!” 许安泽被逼出声,站在他身后的御史台自然也是无条件附和。御史台一众纷纷前身,异口同声道:“臣等附议!” 许安桐此时侧目看向解和,眼眸似有极寒之冬,解和不得不出列:“臣也附议……” 这就宛如是一个沙堆,只要一角坍塌,后面的也会随之一起落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附议。” 片刻间,文官集团在许安泽的带领下,全部附议了这件事。 东陵帝这时才看向许安归:“既然朝臣都觉得这一仗应该由你去打,孤许你调兵之权。” 许安归颔首:“如此,臣是不是可以认为,御史台对臣与临太傅之前行为,是诬告?臣以为,对朝廷有异心者,是不能带兵出征的。” 东陵帝眼眸微眯,眼睛看向御史大夫江元良,他惹的祸,要他来收场。 江元良此时已经手脚发软,脑子嗡嗡作响,他现在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推翻自己奏折。 “臣,有事启奏。” 就在这时,站在江元良身后的御史刘新,侧出一步,欠身奏事。 东陵帝看见刘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中一安,沉声道:“讲。” 刘新作揖,起身道:“微臣这几日查看贡院,发觉这次会试贡院看守并没有任何纰漏。反倒是公良大人上奏的那本‘张翰林在家自缢身亡’的事情,可以拿出来说一说。这次会试内容是在翰林院起草的,临太傅并没有参与出题。反倒是张翰林收受举子贿赂卖题的事情现在已经闹得许都街头人尽皆知。微臣以为,临太傅府上的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应该是与张翰林有关系。微臣请奏,请陛下允许微臣把调查重点放在张府。” 刘新这一说辞适时地解决了朝堂上的尴尬。 张翰林已死,刘新怎么查都不可能让张翰林开口。可此时,需要一个说辞让许安归从临太傅贪墨一案中抽身,不然许安归绝不会领兵出征。 内斗在外敌面前,都可以暂时化干戈为玉帛。 刘新上前启奏,不仅解了御史大夫江元良的危机,解了东陵帝的尴尬,更是解了许安归与临太傅的罪名。 只要许安归没了罪名,把罪名按在死人身上,做证据结案不过就是顷刻间的事情。 刘新这话说的太讨巧,他最近两次在朝堂之上发言,每一句都正中要害,直戳江元良与东陵帝的心窝。让所有人都对他这个举人出身,进入御史台的人,高看了一眼。 “准了。”东陵帝仰头,“这事本就有蹊跷,既然有新的调查方向,御史台便去做罢。” “微臣遵旨。”刘新欠身,站了回去。 东陵帝看向许安归:“既然这事多有误会,还望安王不要往心里去。尽早领命出征才是正事。” 许安归抬眸道:“臣为国家鞠躬尽瘁是本分,为国出征义不容辞。可臣出征之后,后府不得安宁,臣在战场之上,难免挂心。还请陛下特赦我安王妃,让她与我一起回府准备出征事宜。” 东陵帝早就让郭怀禀奉了密旨,请内里监的老嬷嬷们对季凉用了刑。 季凉什么都不说,看来这事多半也是嫁祸。 只是这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难道要因为许安归一句话,就息事宁人?那太子那边要怎么交代? 东陵帝看向许安泽。 许安泽眼眸通红,死死地盯着东陵帝,他仿佛在说,这事放了许安归可以,但是安王妃,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在东陵帝两相为难的时候,许景挚上前一步,欠身道:“关于安王妃的案子,臣弟有些眉目。” “讲。”东陵帝让许景挚说话。 许景挚道:“有个东西,希望能抬到大殿上来,让各位过目,臣才好继续往下说。” 东陵帝点头。 许景挚立即朗声道:“抬上来!” 众人等了一会,东西还没到,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先一步传进了大殿。堂官们纷纷遮掩口鼻,低声议论。 江湖江海脸上带着纱布,蒙着口鼻,抬着一箱东西,来到大殿之上。 那箱东西抬到大殿之上以后,那种极其恶臭的味道越发明显了。 东陵帝也忍不住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许景挚双手拢在衣袖中,看向江湖江海:“打开。” 江湖江海一起把木箱打开,一股恶臭夹杂着腐败腥气直直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脑门,所有人都闻不了臭味,纷纷后退了几步。 就连东陵帝也闻到了味道,也忍不住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许景挚转过身,一礼:“这些死掉的鱼,是东宫映月湖里的。这鱼都是白色锦鲤,极其稀有,是两年前,邦国朝贡之物。这一批朝贡,陛下尽数赏给了东宫。” 许安泽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权御山河 第282节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东陵帝问道。 许景挚微笑着,看向许安泽:“这些鱼好端端的在映月湖里,怎么忽然会大批大批地死亡呢?太子殿下,来解释下吧?” 许安泽横了许景挚一眼:“我又不懂饲养,我怎么知道这些鱼是怎么死的?” 许景挚扬眉:“对,太子不懂饲养,东宫的鱼都是宫里的饲养官在伺候。怎么这些鱼好端端地在东宫活了两年,偏偏在太子妃死后,它们也死了呢?太子殿下,这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许安泽低头,不看许景挚。 许景挚点头:“抬下去罢。” 江湖江海把箱子合上,把东西抬了下去。 许景挚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们说回英国公宴那一日。那一日,案发的时候,太子妃与安王妃从宴会厅里面退出来,坐在偏厅休息喝茶。太子妃喝了安王妃递给她的那盏茶,便死了。后经查验,那杯茶里有毒。所有人都认为是安王妃毒死了太子妃,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若是直接把毒下在茶水里,那盏茶是安王妃的,若是太子妃的茶盏没有碎,那杯带毒的茶,是否就是安王妃喝下去了?” 许景挚这么说,朝堂上有了小声的议论。 “这么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看做这毒,其实是为了谋害安王妃,只是弄巧成拙,那杯茶到了太子妃手里?”许景挚缓声说着,余光瞟着许安泽。 许安泽一听许景挚想把这事带偏,当即道:“焉知太子妃的茶盏碎了,不是因为安王妃故意打碎缘故!” 许景挚道:“侍女的供词可没说那茶盏是安王妃打碎的。” 许安泽道:“难道皇叔就凭这点,就可以把安王妃身上的嫌疑洗清楚吗?!” 许景挚回道:“当然不能,我就是好奇啊。所以我派人把整个宴厅上的东西都查验了一遍。发现了一处有趣事情。” 许安泽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锁紧。 许景挚手拢在衣袖里,缓步走到许安泽身后,继续道:“大理寺查验过整个英国公府,所有的食物,宴席上的东西都没有毒。但是我的人却发现整个宴会厅里,只有太子妃宴席上的筷子是干净,太子妃一口菜都没吃,这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许安泽道,“那种宴席,太子妃习惯在宫里多用一些果腹的东西。到了席面上不饿,不吃有什么问题?” “那也没什么问题,”许景挚继续绕着许安泽缓步而行,“后来,我带人去东宫验尸,确实是毒杀。可是我们去的时候,尸首被人动了手脚,已经跟之前死的时候不一样了。敢问太子殿下,你为什么一定要在事发之后把太子妃的遗体带回东宫,而不是交给大理寺堪验之后再进行敛容呢?” “太子妃喜欢干净,我把她带回东宫,换身衣服,把她容装擦拭干净,有什么错?”许安泽身子微微颤抖。 许景挚看见许安泽的反映笑容更胜:“是,没什么问题。那么我再问你一句,太子妃妆台上的唇红膏为什么不见了?” “……”许安泽深吸了几口气,“我怎么知道……” 许景挚挑眉:“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已经与太子妃不合已久,你已经许久没有去过太子妃的房间,你当然不知道太子妃妆台上有什么东西。” “你……到底想说什么?!”许安泽再也受不住许景挚这般抽丝剥茧地询问情绪失控地咆哮着。 许景挚不再看他,转向东陵帝:“陛下,臣这般问话,下毒手法到此已经很明显了。凶手是把毒藏在太子妃的唇红膏里,只要太子妃涂了唇红膏,无论是用过食物,还是喝过茶,红唇膏里的毒就会进入太子妃的身体里面。凶手之所以要把太子妃在英国公府用过的筷子换了,是为了让大理寺验不出筷子上的毒。凶手之所以要把太子的尸首带回东宫,是要把太子妃嘴唇上剩下的有毒的唇红膏给擦拭干净,免得让验尸的人看出端倪。可是,我去得太急,凶手还没有机会把证物红唇膏带出宫销毁,所以他急中生智,把红唇膏丢入了映月湖中。所以,那日我带人去东宫验尸,去找证物,怎么找都没找到。一个女子的妆台之上,怎么会少了红唇膏呢?!” 剩下的话许景挚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了。 因为红唇膏被丢入了映月湖中,毒素在水中扩散,这才毒死了湖中贡品白色锦鲤。 “只要把东宫映月湖的水抽干净,派人下去细细查找,臣相信,一定可以找到那盒有毒的唇红膏。”许景挚道,“这事,臣不知道是谁做的,可是,安王妃在英国公宴席之前,没有去过东宫,不可能把有毒的唇红膏放在太子妃的妆台上,事后她被关在大理寺,更没有机会去销毁证据。至于是谁下的毒,臣相信交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很快就能查清楚。” 许安泽转身:“难道她就不能在东宫安插一个心腹?!” 许景挚讥讽地笑道:“麻烦太子殿下动动脑子,再说话。” 许安泽气急,快要忍不住一腔怒火,脖颈处的青筋即将爆裂。 许景挚继续道:“若她真的有心腹在东宫,什么时候动手不行?非要让郭若雪死在自己面前?!” 许安泽没话说,也无话可说。他只能浑身微微颤抖地站在原地。 东陵帝见事情都说清楚了,立即道:“太子,孤责令你三日内查清这件事是东宫谁做的。大理寺即刻释放安王妃,安王回府准备两日后启程岩州城!退朝!” “吾皇万岁——” 众人欠身,送东陵帝离开。 许景挚暗暗松了一口气,寒期起虽然没有查出来凶手是谁,也解释不了为什么郭若雪会那么刚好死在季凉的面前,但是他查清楚了下毒的手法,已经下毒的人来自于哪里,那便足以洗清季凉的罪名。 最后这事东宫让谁出来顶罪,都与季凉无关了。 * 安王府的马车疾驰回归,许安归早已在安王府的门前来回踱步了许久,等着凌乐去大理寺接人。 听见马车的声音,他立即奔出府门。 凌乐驾车停在安王府的门口,而后立即有人撩开马车车帘。凌乐进了马车,足足在里面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才从里面出来。 许安归隐约听见马车里有沉重的□□传出来,他的心中当即就往下沉了沉,挂在悬崖边上,将要兜不住。 在看见凌乐出来的那一刻,许安归瞳孔猛得一缩,呼吸骤然停止,有一股戾气从脚底直钻到脑门!连远在朗月轩的那把银色长剑都感受到了许安归的杀意,在剑架上无缘无故地嗡鸣颤抖起来。 凌乐抬眸,盯着许安归,却也不敢再耽搁,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缓慢地向着清风阁走去。 凌乐一身白衣就那么被季凉身上的鲜血染成晚霞沁丽的颜色。 从马车到府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如同绽开了无数朵来自地狱的红花,一步一步地把许安归牵引进那无妄的滔天怒意之中。 他垂下目,散乱在侧墨发遮蔽住了他逐渐猩红的眸子。藏在锦袖里的手,蜷缩紧握,微微颤抖。 季凉那一身还在滴血的血衣,正在撕裂着许安归最后的心神。 他的心底仿佛有一头即将出笼的凶兽,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许安泽,你当真是活腻了!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嗜血的野兽正在蠢蠢欲动,那头野兽正在奋力挣脱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枷锁。 就在许安归将要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几欲转身取出佩剑掠入皇宫,亲手杀了那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东陵太子的时候,凌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季凉半睁着眼睛,艰难地抬起红肿、缠绕着无数青痕的手,伸向了许安归的胳膊。 她红肿的食指与拇指扯住许安归的锦袖,给了点力,让许安归的整个左肩都微微下垂,然后整只手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垂了下去! 月卿见季凉已经晕了过去,根本顾不得许安归,连忙上前去扶助凌乐,两人急急奔回清风阁。 那一下看似无力地拉扯,仿佛有阻断决堤江河的力量。 许安归胸臆里那股滔天翻滚、奔腾不息的怒火,在那一瞬间就落入了穷尽汪洋之中,竟再也没有浪花涌现。 哪怕是这样的结果,她依然在阻拦他,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她的铮铮铁骨,一点都不输那些将热血洒在战场之上的男儿。 许安归鼻子一酸,仰天让眼前那片朦胧倒回眼眶里,转身追着凌乐去了清风阁。 * 清风阁里,陵乐与月卿两人轻手轻脚地把季凉挪到床上。 她身上的血衣有鲜红色、褐色、以及黄的发黑的颜色相互叠加。 月卿心疼地眼泪直往下掉,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拿着一把剪刀与干净地绢绸,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已经与血水肉皮连在一起的衣物给分开。 那种牵扯的疼,居然又把昏迷的季凉给活生生地痛醒! 但凡碰到伤痛之处,她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颤抖,但是她趴在床上,一声不出。 只是急促地喘着气,企图缓解那种撕肉之痛。 季凉越是不吭声,月卿眼泪流得越多,最后她居然小声地抽泣起来,无法控制手中的力道。 “嘶……月卿,疼……” 季凉低低地□□了一声,月卿立即停住了抽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又开始控制力道,清理季凉背后的伤。 凌乐站在边上,雪白的长袍已经被季凉的鲜血染花。 他的手按住缠在腰上的那把飘渺剑,手指苍白。棱角分明的下颚正在缓缓绷紧,两片薄唇紧紧地收缩在一起。 季凉一声受不住痛的□□一出,那股堵在凌乐胸臆处的怒意终于是随着他一次长长呼吸奔涌而出。 他骤然转身,血衣猎猎,无风自扬,腿已经弯曲蓄力,准备一跃而出。 一道黑影急掠过来,伸手拦住了凌乐的去路。 凌乐大怒,手从腰间一抹,长剑亮出,宛如朝阳之中一道金光,直直刺向许安归! 他怒吼道:“让开!” 许安归心中一横,根本不躲。 “噗呲”一声,凌乐手中的剑没入许安归的肩膀。 月卿听见铁器入肉的蠢钝之声,吓地回头去看,发现凌乐的剑已经没入许安归的肩膀三分,她连忙出声:“凌乐!” 这一声拉扯住了凌乐的手,力道瞬间泻去了九分,还留有一分,一寸一寸递进许安归的肩膀。 许安归颔首,目光湛亮,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这份绝不退让的坚持仿佛是他赎罪的方式,眼眸里冷冽而悲怒的光,震慑住了凌乐满腔怒火。 凌乐怒道:“为什么不躲?!” 许安归沉声道:“冷静了吗?如此这般性子,如何才能在许都长活?” 这句话,与那日季凉在暮云峰上与他的话并无二致。 原来,在他们眼里,这也是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许安归见凌乐似乎找回了一点理智,说道,“在这里,杀人从来不需要用剑。被人刺杀而死是最痛快的死法。你这一去,或许可以以一己之力突破皇宫禁卫,杀到东宫之前,绞杀太子。但身后事你不顾了吗?整个许都都知道是安王府收留了你,你是我安王府的人。你去杀了太子,要我与她如何收场!你想找死,我不拦着你,但是你死,不能拖我们下水!”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凌乐心中的怒火,手脚冰凉。 许安归这话不中听,说得及其市侩,但是事实! 他这么一去或许可以手刃太子,但是要背负这一切后果的人,是许安归与季凉。 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悔恨在凌乐的心中骤然而起。 年少从他拿起飘渺剑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暗暗地起过誓——执剑的这一双手,定要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他绝不会让爹娘惨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幕重演。 这十五年来,三伏三暑,练剑习武从不懈怠。 他总以为,剑之所指的地方必有一条安康大路。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了。而今身陷许都峥嵘魅离之上,他居然无法用手中长剑替季凉报仇。 心中悔恨更盛,这股悔恨之意无处发泄,他只能朝着许安归咆哮:“难道你能咽下这口怒气?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滥用私刑?还是说,在你眼里,谁为你牺牲都可以!包括她!” “凌乐,你出去。”季凉微弱声音传来。 凌乐猛地回头:“什么?” “我让你出去,回房闭门思过。”季凉微微抬起头,看向凌乐。 “你!”凌乐怒急,瞪向季凉。 权御山河 第283节 “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季凉气若游丝,凌乐却真的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只是负气的把剑从许安归肩膀拔出,摔门而去。 许安归眉头微皱,顾不上自己肩伤,冷冷地盯着季凉,一字一句怒道:“你一定要如此吗?!你明明有办法自证清白,为什么闭口不言?你明明有办法脱身,为什么任由他们这么折磨你?!” 季凉闭上眼睛,轻咳了两声,借着月卿的手,缓缓地坐了起来,眸光清亮:“我若不这样,如何让郭太师站在我们这边。” 许安归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子居然心狠到连自己都算计!她这一局绝地反击,不仅谋了所有人,也把她自己的命谋在了里面。 季凉吐出一口气,仿佛想要把身上的疼痛都吐出去一般继续说道:“当年太子与郭若雪成婚,只不过是想借郭太师在朝堂的威望,尽早帮自己立足。而今太子羽翼渐丰,郭太师便成了处处钳制他的力量。他若不想受郭太师牵制,除掉郭府三小姐,是迟早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区别。更何况,他们本就已经不可能复合,郭若雪因为孩子的事情,早就对太子死心。” 许安归看着季凉为了夺得郭太师的信任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心下不忍再厉声斥责,不由得说话声音也柔和了不少:“他除自己的太子妃,你为何要把自己也置身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若他们下手没有轻重,一个失手……” 许安归不敢想下去。 季凉轻笑:“借我之手除掉郭府三小姐,对我严刑逼供,让我屈打成招。让我承认受你指使,让你我都失去郭太师的庇佑,此计一箭双雕,若是成事,那必然是极妙好计策。但何宣不曾想我骨头这么硬,能硬抗到乌族开战。” 季凉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淡然得不像是刚受完私刑疼痛入骨的人:“她们对我严刑逼供的时候,郭太师一定就在大理寺。我至死不说一句话,郭太师对我必定更加信任。太子失了郭府三小姐,少了郭太师的掣肘。同样的,他也少了郭太师的庇护。经此一事,户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将会彻底与太子决裂。这一局,何宣以为他可以谋得郭府的势力,但我破局,让太子绝无反击的机会,这种送上门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许安归见季凉这幅死不悔改的样子,忍不住自己内心怒火,声音不由得又大了几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把自己也算计在内!” “烂命一条,”季凉冷笑,“何足挂齿!” “你!”许安归气极。 “行了!”月卿一声怒吼,断了两人的对话,“你们都是硬骨头!一个算计自己被人打的半死,一个为了让凌乐消气硬生生接了一剑。你两人都那么想死,为什么不抹脖子上吊,在这里吵什么!” 许安归气得无话可说,一甩手,拂袖离去。 季凉眼眸低沉,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月卿看季凉这样,骂,骂不得。劝,劝不得。只能教她趴好,继续给她清理伤口。 月卿看着季凉背后纵横交错的鞭伤与早些年被火灼伤的伤痕,便再也气不起来了,低声问道:“很疼吧?” 季凉摇头:“不及心中之痛。” 月卿根本无法再追问下去,这心中之痛所牵扯的,何止是季凉一人。她这次回来,本就抱着必死之心,支撑她这具身子的,是那个需要拼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 月卿心里清楚,季凉许安归与乌族迟早有一战。想着去年十二月许安归才端了乌族去灵山大营,再战怎么也要到今年秋天以后了,她有半年的时间可以帮季凉养好身子。不曾想这才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乌族便已经兵临城下。 她的腿才稍有好转,身子又成了这副模样。 这样的纵横交错的伤口,在她身上怎么可能不疼? 只看一眼季凉身上的伤,月卿就知道她在大理寺里受了哪些伤——夹手、鞭笞、银针。这些伤都不在她的脸上,全在身上。 不伤及内里,却疼痛无比。可见是行家下的手。 月卿气得?眼泪直掉,却又不敢哭出声。 * 那边许安归还未走两步,就看见戍北匆匆来报:“秋侍卫来了。” 许安归眼眸一沉,看着已经擅自翻墙进入安王府的秋薄。他手持着那把纯黑色的月夜,一身杀气。安王府的戍卫兵人人手持□□,戒备着秋薄,缓缓后退。 直到许安归的身前,许安归蹙眉冷声道:“即便你是我师兄,随便翻入亲王府邸,也是死罪。” 秋薄满身怒意,用那把纯黑色剑,直指许安归。 戍北见状大惊,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不得无礼!” 不想秋薄身法极快,脚下几个回转,人便已经掠过那排戍卫兵直接到了许安归身边,许安归似乎是知道秋薄会如此,早早地甩手从戍北身上抽出他的剑,“当”的一声,把秋薄的剑格住。 重力压得许安归肩膀鲜血直流。 戍南戍北镇东镇西四个亲卫见秋薄居然敢剑指许安归,立即暴怒,纷纷拔剑,欺身而上。 秋薄瞧也不瞧,手中长剑一撤,在身边拉出一道黑弧,逼地四人后退了一丈。回手又把剑重新压在了许安归的剑上,怒声问道:“她如何了?” 许安归蹙眉:“你这样成何体统?” “我问她怎么样了!”秋薄根本不想跟许安归废话,加重了手中剑的力量。 许安归肩膀有伤,坚持不住多久,手中力道一松懈,剑立即就被挑飞。秋薄剑指许安归:“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为何没有做到?!” 许安归鲜血已经染红整个衣袖,鲜血从他的手指滴落。秋薄这一句质问,让他无话可说,无从辩别。 安王府的戍卫兵表情肃穆,持着□□死死地盯着秋薄。 许安归侧目不想说话,秋薄怒意更胜。 两人对峙之间,只听见许安归身后的寝殿里传来一声凄惨地叫声。 秋薄听出那是季凉的声音,再也顾不得礼仪,三步并作一步,直接掠过许安归,奔向季凉所在的院子,甩下一院子的府兵与许安归。 许安归蹙眉看向藏匿在参天大树之后的清风阁,久久不语。 戍北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王妃在上药……秋侍卫这样去……恐怕不太好。” 许安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过去。 转过院门,他便看见秋薄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满脸的担忧之色,听着里面动静。 季凉每□□一声,他的身子就跟着一起颤抖,满脸满眼的担忧之色。那种表情,是恨不得代季凉受过的表情,是心痛的表情,是自责的表情。 许安归无力地靠在院子石墙上,忽然觉得,自己在喜欢季凉这件事上,到底不如秋薄来的诚心。 或许像秋薄这样,哪怕知道硬闯安王府是死罪,他也不顾生死、义无反顾地来了。哪怕碍于礼节无法进去,只要在外面守着她便好。 哪怕……知道她已经嫁给他人,但是只要听见她有一点不好,也要亲自来确认她的平安,才是她的良人吧? 如果,他不是顾及那么多,心里不是想那么多,当时极力护着她,不让人把她带走,她是不是也不会受刑,伤得如此严重? 是不是,他内心的自责与愤怒就会少一些呢? 许安归眼前的事物逐渐变得模糊,他的身子靠着石墙不断地下滑,鲜血在那道墙上划下了一道血痕。 戍北大惊,连忙上前扶住许安归,喊戍南来帮忙,把许安归背回了朗月轩。 第282章 羞辱 ◇ ◎她不肯与他圆房原来是因为这个。◎ 镇东连忙去王府客房请百晓, 百晓听闻,匆匆地拿了药箱,来帮许安归止血、包扎。 百晓听戍北把许安归受伤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忍不住皱眉:“大战在前,殿下怎么会如此不爱惜自己身子!” 戍北低头:“看见王妃伤成那样, 殿下心里还是有愧疚吧……” “即便如此, 殿下也不能……”百晓还没说完,许安归便转醒, 他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百晓看向许安归,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他这些年跟在许安归身边,许安归又什么道理不懂呢? 这也是一个骂不得、说不得的主。 最后百晓只是叹了一口气:“我去熬药。”便背着药箱离开了。 许安归问戍北:“那边怎么样?” 戍北着实愣了一下,不知道许安归问的是什么事情。最近主子好像没什么交代给他什么事情要他去做。 许安归蹙眉,掀开被子, 步伐虚浮地向清风阁走去。 戍北生怕许安归摔着, 跟在后面, 看见许安归走的方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许安归问的“那边”是在问安王妃。 秋薄还在门口站着, 神情肃穆地询问月卿。 月卿虽然满脸的担忧,但是眉头总还是舒展了。 许安归有些目眩,在身边的戍北极其有眼力地上前扶住许安归。这一扶,戍北身上的佩剑撞在了墙上, 发出了声音, 引得月卿与秋薄的注意。 秋薄看见许安归被人搀扶着,便想到之前他肩膀的伤。 在整个安王府, 能够轻易伤到许安归的, 恐怕只有跟在季凉身边的凌乐了。但是, 即便凌乐剑术再高,若不是许安归心中有愧,有心恕罪,凌乐又怎么可能把他伤到? 许安归既然已经后悔不已,他身为他的臣属,又如何能继续这般不知死活地跟他置气? 秋薄想了许多,还是缓缓踱步过去,单膝跪在许安归的面前,解下身上的佩剑与冠冕道:“臣愿意领罚。” “你当然该罚!”许安归蹙眉厉声呵斥。 秋薄低下头,不再辩驳。 “自己去我戍卫府领三十军棍。好好想想今日之事,你做得对不对!”许安归心中虽怒,却不曾对秋薄动杀心。 秋薄抬眸:“臣今日之事做得不对,可臣不后悔。” 许安归不敢对上秋薄无怨无悔的眸子,生怕在他的眸低看见那个无用的自己,他只能侧目道:“有时候,我倒是羡慕你。我若是能像你这般做事不顾后果,随心而动,或许这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许安归一只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服。 秋薄深知许安归品性,自己方才也是怒极,才会做出如此不顾后果的事情。 许安归怎么会不难过、不心痛呢? 他满脸满眼都是自责。 可他是皇子,是太子的政敌,即便是要割掉太子的肉来泄恨,也不是用武力这种办法来解决。 秋薄深深一叩:“殿下若想好了后招,需要臣的地方尽管派人来送话。”说罢,秋薄便自己起身,去戍卫府领罚了。 许安归回想着秋薄方才决绝的脸,忽然领悟到了什么,他推开戍北,不要他搀扶,直直进了里间。 月卿还没反应过来,许安归已经进入了寝殿。 绕过屏风,许安归看见季凉□□着上身,趴在床上。腰以下被一条毯子盖住,纤细的身体侧面,有露出的半圆。 这一抹若隐若现的春光看得许安归心中一热,他的脸居然有红晕从耳旁直上眉梢。 季凉没想到许安归还会去而复返,想拉起毯子盖住身子,奈何她动一下,身后的伤口就撕裂一般的疼,身前半圆就漏得更多。她挣扎了几下,根本不敢再动,只能任由许安归目光在她的背后肆无忌惮地游走。 季凉蹙着眉,片刻间眼睛就模糊了起来。 她感觉到羞辱。 许安归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自己的眼睛从季凉的身后给挪开——她的身后如他一般,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 东宫动的鞭刑还是其次的,那些被撕裂的伤口之下,居然还有一大片一大片已经泛白的伤! 许安归深吸一口气:“你的背……” 权御山河 第284节 “求你了……” 季凉声音有一些哽咽,她缓缓地把脸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地颤抖:“不要看了……” 许安归走向季凉。 季凉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一阵抑制不住地呜咽之声传来,直击许安归的心房。 现在,他终于知道季凉不肯与他圆房的理由了——她在意自己的背后这些可怖的伤疤被他看见。 她呜咽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羞辱、不甘与心伤。 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有完美无瑕的肌肤。 她即便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的模样,却也害怕像这样,把自己丑陋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你……”许安归欲言又止,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说起。 季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悲伤宛如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让她无法忍住哭声。 这一身伤疤,记载着的,是她的过去。 而她的过去,悲痛到连她自己都想忘记。 她要如何向他人展示? 许安归收敛了气息,缓缓地走向床榻,坐下,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季凉背后的那些没有被鞭打过的伤疤。 那些凹凸不平的烧伤,是她在八年前在那场大火里留下的,这些伤与那些痛苦的回忆以伤痕的形式镌刻在她的身体上,让她永生不能忘记。 季凉身子微微一缩,却也没有动。 许安归垂眸,眼眸中尽是心疼:“你很在意……我看见你背后的这些伤?” 季凉咬着嘴唇,眼泪缓缓地流下。 没有哪个男子喜欢看到女子身上有这样可怖的疤痕吧?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男子不介意她这幅伤痕累累的身体,她从来不敢奢望爱情。与许安归成婚的这些日子,无论许安归怎么跟她示好,怎么纠缠她,她都不敢真的让许安归认识她,也不敢真的让许安归走近她的心里。 他怎么可能体会她的心情? 因为伤重,季凉连抬起胳膊都做不到,更不要说翻身,把背后的伤疤藏起来了。 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也不想自己背后有那么难看的疤痕,可是它就是留在那里,好像时时刻刻地在提醒她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好悲伤。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这幅身躯是什么样的,可是真的让许安归看见的时候,她居然悲伤无法抑制的从眼眶里流出来。 怎么办…… 要怎么才能结束这样的局面。 忽然,季凉感觉到有一缕头发落在她的身后,而后一片冰凉的唇落在了她的肩膀。 季凉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许安归居然会亲吻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而后一个宽大而温暖的手,缓缓地跨过她的身体,把她轻轻地拢在怀里,他的脸贴在她头上,柔声道:“我记得,我娶你的第二天,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些外面的皮囊。你不用难过。我既然娶了你,便不会嫌弃你。我的身子你也看过,上面也有无数伤痕,我俩最多是扯平了。你,不用羞愧。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话宛如一股洪流,不断地冲撞着季凉的心房,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 “很疼吧,这些伤。”许安归轻声问道。 季凉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夜的火光。 “对不起。”许安归低沉的声音,掺杂着懊悔,在季凉的耳边回响。 那一刻季凉心里的羞辱化作水波,瞬间消散。 她收敛了情绪,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看向许安归:“为何要道歉?” 许安归又一吻落在季凉的额头上:“没有护好你,我很心痛。” 季凉心中微微一动,许安归这句话总归是触碰到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件事本就与他没有任何干系,是她选择的结果。 可是他却自责。 因为自责,所以他不躲凌乐那一剑。他想用自己身体的疼痛来偿还她。 季凉缓缓地抬头,看向许安归。 他的脸色惨白,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另外半张绝世无双的脸,居然暗淡无光。 季凉深吸了几口气,平稳了呼吸:“凌乐下手应该有分寸……你的伤找人包扎了吗?” 许安归不答。 季凉看向许安归的肩膀:“你既然知道你身上也到处是伤痕,更应该好好养着才是。不然……以后,总归会吓到其他人……啊!许安归……唔……” 许安归忽然一把把季凉从床上捞起来,根本不管她身上的疼痛,把她按在怀里,封了她的嘴。 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拖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好想不断地侵占她。 季凉能感受到许安归的愤怒,可是除了拖住头的那只手用力之外,他另一只手,只是轻轻的搂着她而已。 他不断地索求,舌头在一寸一寸地进入她的牙关。 面对许安归如此凶猛地攻城略地,季凉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牙关一松,居然失守了。 许安归贪婪地肆意妄为,季凉皱着眉,忍受着身体的疼痛。可不想许安归的嘴居然是如此的柔软与炙热,仿佛可以把她融化一般。她徜徉在一片汪洋之中,天高海阔。顷刻间,又如暴风来临,她被许安归拉入深海,呼吸闭塞。 不到片刻,两人都呼吸沉重,面红耳赤。 许安归意犹未尽地撤离,手却死死地按住季凉的头,用那双黑色的眸子盯着季凉道:“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我没有别的女人,以后也不会有。” 季凉蹙眉,一言不发。 “我只有你。”许安归的目光在季凉的身上往下游走。 季凉立即用胳膊挡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扯来毯子堆在了腰间,侧过头去:“别看了……” 许安归看着季凉惨白的脸,心中隐隐作痛。 这样一个决绝的女子,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把周围的人算计个遍,包括她自己。 她算计自己的时候,丝毫不顾及他的情绪,这让许安归很烦躁。 许安归蹙眉问道:“你重伤的消息,是你漏给秋薄的?” 季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心思几转之下,她道:“他……愿意帮你了?” “你明知道他对你的心思,故意把你重伤的消息漏给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憎恨太子,转而帮我成事吗?!”许安归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又开始在胸臆里作祟。 “秋薄,自小没了父母兄弟,了无牵挂。他武功高深,心中有一股正气,不会为了银钱做事,平常的法子很难让他臣服。”季凉说到这里,有些恻隐,她抓着肩膀,“但是他却是一个极其重感情的人,若有人伤了我,他无法手刃那人,必然会心存怨怼。” “所以这是你第二个目的吗?”许安归没有想到,她想要得居然这么多。 “或许还有第三个目的呢?”季凉看向许安归,“你不也正因为这件事自责吗?‘若是你不顾一切的闯进大理寺,把我救出来,我就不会受如此重的伤了’你心中不是这么想的吗?” 许安归喉咙动了动,没有出声。 季凉看着许安归,凉凉一笑:“这般心境,恐怕以后只多不少。许多事,你不能跟秋薄一般随心所欲。你是皇子,皇子生在皇宫里,皇宫里偏偏最不需要的就是心。你看秋薄,因为重感情,所以在这件事上被我利用。你若如他一般,那便很容易被人抓住软肋。” 季凉缓缓地坐直了身:“在这里,我不希望任何人与事,成为你的弱点……哪怕是我也一样……” 季凉话还没说完,许安归便已经晕倒,直直地砸向季凉。 季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住许安归,两人就这么一起倒在了床上。 “嘶……” 季凉身后虽然是厚厚地床垫,可与皮肉相比,还是粗糙了许多,这样一撞,疼得季凉倒吸一口冷气。 季凉拿起许安归的手腕把了把:“气血大损……” 她轻叹了一声,艰难地把许安归放平,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查验伤口。 肩膀上的伤确实已经处理过了。 目光继续往下,扫过许安归的身子,如果抛开这些疤痕,许安归的身子还真是诱人。 窄腰之上有微隆起的八块腹肌,倒宽的胸膛周围都是长年累月习武练起的肌肉,再配上这继承了贤妃的绝世容颜。 没有人能抵抗得住他的诱惑。 季凉摸着自己的嘴唇,回味着方才他想占有她的那个吻。 他真的不在意她背后的伤痕,也不在意自己是一个腿有残疾的人,后半辈子会与轮椅相依吗?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脸,心中波澜汹涌。 人或许可以共患难,但绝不能共享福。 安稳的日子过久了,他终究会忘记那些患难与共、难熬的日子。她终有一天会容颜老去,他终有一天会厌倦累赘的自己。 季凉放下手,看着许安归许久,才向后挪了些位置,合上他的衣服,盖住了他的身子。然后在最里面面对着许安归侧卧而憩。 有些念头,在她心里不断地萦绕,让她不安。 * 不知道睡了多久,季凉才听见窗外有鸟儿欢叫的声音。 但是身后疼得厉害,她不想起,只是躺在床上张开了眼睛。目光对上了许安归的目光,顿时把她吓了个清醒。 她立即拉着被子坐了起来,身后伤口疼痛已经比昨天轻了许多。 许安归也跟着坐了起来:“我去给你端药?” 季凉看了看日头:“你……不去上朝了?” 许安归伸手想要去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有没有发热,可是季凉却是条件反射一般,往后又挪了一挪躲开了他的手。 许安归脸上布满了不悦:“陛下让我准备出征,给了我两日的时间安排。” “哦……”季凉应了一声,向里挪了挪,“让月卿给我把药送来就好了……” 许安归不悦地扬眉,盯着季凉的嘴看。 季凉连忙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把嘴藏在了被子里。许安归似是很满意地起身去把放在桌子上的药端了过来。 搅了搅,吹了吹,送了一勺到季凉的嘴边。 季凉不肯出来。 权御山河 第285节 许安归温温地说道:“你选,让我用手喂你……或者……” 许安归把那勺药倒入自己的嘴里,看向季凉。 季凉连忙把头凑了过来,扒住许安归手上的药碗,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喝得太急,她连着咳了好几声。 她深深地戒备之意,他不是没有看见。即便是他已经告诉她不在意她身后的那些伤痕,她也会下意识地把难看的一面藏起来。 “你……”许安归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 季凉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许安归道:“还疼吗?” 季凉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许安归轻叹了一声:“我肩膀疼。” 季凉回道:“月卿会把你的伤养好的。” 许安归看着她戒备的眼神,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只得问道:“饿吗?” “你要是还想喂我……我就不饿。”季凉蹙眉。 许安归不懂。 昨天,有那么一刻,他总觉得她从心里已经彻底地接受了他。为何醒了,眼前这个人居然翻脸不认账了。 许安归还从未遇见这样的女子。 吻了他,跟他睡在一张床上,居然还可以对他如此冷淡。到底要怎么才能让她自己不介意她身后的伤痕呢? “许安归……” 季凉虚弱的声音传来,许安归回过神,望向季凉,等她说话。 季凉阖上眼睛,道:“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许安归继续看着季凉,不出一声。 季凉张开眼睛:“这次我伤重,是个机会。我想迁出安王府。” “为何?” 许安归蹙眉,他显然不愿意让季凉搬出安王府,与他分府别居。 季凉回道:“我说过,我需要一个自由的身份。当初代嫁,不过是权宜之策,现在有办法抽身,自然还是分开得好。而且,你马上要出征了,我应该以公子季凉的身份随行。我人不在许都,苏青替我一直在王府到底是多有不便。” “你要与我一起上战场?”许安归当即道,“我不同意。” “为什么?!”季凉似乎没想过许安归会不同意。 “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我允许你迁出安王府,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出征。”许安归态度坚决。 季凉依然坚持己见,她把头一侧:“你不让我跟你去,我便自己去。反正你不在,他们没人敢管我。” 许安归蹙眉,其实把她一个人留在许都他也不放心。 之前他们分开行动,她在郭府,脖子上就添了一道疤。后来他们被人算计分开,她在大理寺被内里监动了刑,又是一身的伤。 他这一次出征,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 他已经习惯了她日日都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膳,跟他有话没话的说两句。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觉得无所畏惧。 “我们要去岩州,日夜兼程行五百里,你身子受得住吗?”许安归这两天眼眸都是通红的,他眉宇没有舒展过,每次望着她的时候,脸上总有一丝歉意。 “宁弘给我准备了远行的马车,马车里面有厚厚地垫子,垫子下面还铺了几层毛毡。”季凉道,“以前我从南境到北境,坐的就是那个马车,里面宽敞很舒服,一点都不累。” 宁弘给季凉准备的东西,许安归是放心的,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季凉身上的伤。可有月卿照顾,应该也没有大碍。 许安归点点头:“你明日好些了再搬出去吧,我先去安排出征的队伍。” “你要让陈平当副帅吗?”季凉问道。 许安归道:“陈礼纪那人行事一向刚正,两个儿子需要打磨。我这次带陈平去,是有提携他的意思。东陵总不能一直没有会打仗的将领,陈家一直行伍,家中儿郎有一腔热血,都是好苗子。” “我觉得,你应该也把陈松带上。”季凉道,“那孩子,我看着精力旺盛,说不定比他哥哥更加有天赋。” 第283章 别躲 ◇ ◎给我机会证明我的真心。◎ “陈松那性子还没有定下来, 上了战场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许安归心中有顾虑。 “无妨,让他跟着我,坐镇后方便是。”季凉道, “陈松这次去主要是学习,让他做些小事, 磨磨性子也是好的。陈将军必定乐意。” 许安归道:“你管得住陈松吗?我听说陈家二公子, 与皇叔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凌乐在, 他翻不出去。”季凉轻咳了两声。 许安归道:“我让人给你摆饭,你先用饭罢。我去兵部看看。” “嗯。”季凉动了动身子,一股四分五裂的剧痛随着伤口深入她的心房,痛得她不敢再动。她身后上的满是伤药穿不得衣服,只能用被子掩住身前。 许安归坐上床榻,向季凉靠近, 把她逼在窗角, 低头轻吻她肩膀上的伤口:“别再躲我了, 我真的不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圆房了,你怕我会嫌弃你背后的伤。对不对?” 许安归望着季凉, 季凉紧紧地抱着被子,一言不发。 许安归用手轻轻撩起她的碎发,摸着她的脸:“傻姑娘,我们这幅皮囊终有一天会老去。你会, 我也会。你身上有的伤痕, 我也有。当年我离开许都,戍守北境, 也是因为对那件事不满的结果。我在北境吃了那么多年的风沙, 身上也是伤痕累累, 你都没嫌弃我,我哪有资格嫌弃你?别再躲我了……不然我会一直自责,一直难过。” 许安归垂下他的眼眸,密长的睫毛似有似无地扫着她的脸上的绒毛,许安归的一举一动都在撩拨着她的心弦。每次许安归拿出这样的娇柔,就让季凉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中的那点悸动。 他真的是个妖孽,可以在任何时候把自己眼波浪成秋水,含情脉脉。好似不答应他,他柔软的眸子下一刻就会断珠成雨,轻而易举地落下来,让她心疼,让她心神不宁。 他本就没好好穿衣服,一件外袍就那么松散的挂在肩膀上,他一俯身,就能看见他的内里。他就是有把阴柔的侧脸变成刚硬的本事,神明一般的容颜让人不敢亵渎,可他却让情爱充斥着他所有的动作里。他的一眸一笑好似都变成这世间最轻柔的缠绵,让季凉动弹不得,更看不得。 季凉不动,他便得寸进尺,把身子贴得更近,温热的气息瞬间笼罩在季凉周围,他把所有喘息都变成了一种索求,他若有若无地粘在季凉的肩膀上,一吻一吻轻轻地落下,好像在舔舐着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每落下一吻,就让季凉心房起一圈涟漪。 “许安归……” 季凉想逃,许安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跑:“我在向你证明我不嫌弃你,你要给我机会啊……” 他的鼻息带着他温润的唇一下一下啄着她的肩膀,这哪里是证明,明明就是索命。 许安归此时柔软的像水,包裹着她,让她无法呼吸,她已经溺死在他的温柔里一万遍都还想继续这样沉溺下去。 “许安归……”季凉终于耐不住,她把手撑住许安归,“我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再证明了。” 许安归顺势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亲昵:“还躲我吗?” 季凉摇摇头,每一下都轻轻地撞在他的侧脸上,让他心悦不已。 “等你养好了,我们圆房,好吗?”许安归一步一步地诱惑着她,“你可要对我负责,你都睡了我那么多次了,一下都不碰我,说出去,我多没面子啊……” “哪有这样……”季凉想要辩解,许安归撤回,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季凉的嘴。 舌头是柔软的,宛若一只手扯着她的舌不肯放手,让季凉没有办法说话,更没办法回答。只能可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眼眸已经染上了一层水雾,抖一下,变成了水珠从她眼角滴落,她被许安归欺负得无处可逃。 许安归满意地看着他自己的杰作,伸手在她红肿的唇上压了一下,季凉却是恨恨地盯着他,浑身被他箍得青疼。 “好好吃饭,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上药。”许安归眯着眼,凯旋而归。 季凉揉了揉眼睛,让他快走。 许安归走了之后,月卿才端着药粥进来,看见季凉泪眼朦胧,唇红齿白,气得当即要去把许安归追回来。 季凉一把拉住她:“你别……嘶……疼!” 月卿不在挣扎,只是顺势坐在床上,她气道:“那个人!不知道分下场合的吗?你浑身都是伤,他……他……有那么饥渴吗!?” 季凉为了让月卿不再生气,主动把苦味甚浓的药粥端过来一口喝了。 月卿见她乖乖吃了她一向不喜欢喝的药粥,便也作罢。 “收拾下东西,明天我们就搬出安王府。”季凉道,“这次是以养伤的名义搬出去的,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月卿一听要离开安王府,高兴得就差手舞足蹈,放鞭炮庆祝。 她立即去找凌乐,收拾东西。 季凉深吸了一口气镇住身上的疼痛,朗声对面人喊道:“帮我请赵侧妃过来。” “是。”门外守着的侍女领命,去了西暖阁。 赵惠片刻没有耽误,立即带着金铃银铃来了清风阁,她知道季凉被内里监用了刑,此时伤重,不便见人,便在屏风外半蹲行礼:“王妃。” 季凉扯了扯被子,道:“你进来说话。” 赵惠似有犹疑,却还是撩起纱帘,绕过屏风来到里面。她看见季凉背后血肉模糊,穿不了衣服,不由得捂住了嘴。 季凉不在意自己的伤,只是扬了扬下巴道:“坐。” 赵惠走过去,坐在床尾,低着头。 季凉道:“赵皇后让你拿安王府的账簿给她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惠道:“我觉得我有能力解决……没必要麻烦王妃与殿下。” “为什么要替换掉真的账簿?”季凉又问。 “我怕姑母会对殿下不利。”赵惠如实回答。 季凉点头:“这几日,我们身陷囹圄,安王府一切如旧,没出大乱子,是你的功劳。” “这是我应该做的。”赵惠低声回道。 “我伤重,殿下已经答应我让我出府去别院休养。”季凉望着赵惠,只见她猛地抬起头,“以后这府里大小事务,你多上些心。殿下很快就要带兵出征,我们都不在,你也要把这里守好,就跟前几天我们都不在的时候一样。” “王妃不住在王府了?!”赵惠似乎没想到季凉会想搬出去。 “是,”季凉指了指自己背后,“我伤成这样,自顾不暇。搬出去事少,容易静心。” 赵惠低着头,右手握住左手,不断地轻柔。 她很不安。 季凉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赵惠垂眸:“皇后……现在大约已经知道我换了账簿……你们都不在,我恐怕……” 季凉知道赵惠的意思了,她怕许安归与她走了之后,赵皇后会给她穿小鞋。赵皇后设计她父亲,让她交出账簿的事情,她选择了站队许安归。 权御山河 第286节 现在她是砧板上的鱼肉,已经公开自己的心思,赵皇后不会放过她。 季凉沉吟片刻,那日在安王府的人,皆是不是嘴碎的人。 许安桐…… 对了,她忘记问许安归许安桐的事情了。 “你不必焦虑,”季凉道,“那日的事情,我听说了。清王殿下、宁王殿下皆不是多话的人。他们与太子一向不和,这些查案的细节,他们不会写在案卷里。且,经此一次,太子的势力只剩御史台。刑部尚书现在缺位,太子手中势力大减,即便是赵皇后想动你,现在也力不从心。” “话是这么说,”赵惠道,“可我始终心中不安。今日她可以让我爹爹入狱,他日她就有可能让我其他的家人入狱……我实在是忧心……” 说着赵惠的眼睛就红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季凉知道赵惠的难处,轻声道:“你若不想被皇后处处拿捏,就要学会让自己变得有价值。以前的价值,是她给你的。她让你是个探子,你就只能是个探子。她让你是个侧妃,你就只能是个侧妃。但是现在,你要学会让自己有价值,让她无法掌控你。” 赵惠似乎没有听懂。 “你很聪明,也识时务,”季凉低声道,“你缺少的,是你自己的情报网。你与赵皇后差在信息不对等。想想你这些年,在宫里的所见所闻,你自然就会明白。你要记得,现在拥有的,是整个安王府的权利与财富。” 赵惠蹙眉,季凉点到为止,她不会再继续与赵惠深说。 但赵惠很快就想明白,她需要在宫里有自己的耳目,得有人跟她事无巨细的通报宫里的动静,她才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与对策。就跟赵皇后以前在后宫一手遮天一样,上次惠妃掌权,几乎剪掉了赵皇后所有的耳目,才导致现在赵皇后每走一步都万般小心谨慎。 可是宫里,有谁可以帮她成事呢? 赵惠垂眸沉思,忽然想到一个人,眼睛骤然亮起。 季凉轻咳两声,意在送客。 赵惠已经得到提点,立即起身,福了福身子:“多谢王妃提点,王妃既然要出府养伤,我必定帮王妃准备好东西。清风阁里的东西与下人,都会让他们准备好,送过去。” “多谢。”季凉道,“后院那些女子,你要看好。我们不在,一切都拜托你了。你若有难处……可以让人给我捎信。” “是。”赵惠在此得了提点,立即便想要着手去做。 安王妃说得对,她现在掌管着安王府所有钱财,重利之下,必会有人甘愿当她的耳目。这些手段,在她赵皇后身边已经学得淋漓尽致,她早就可以出师。 赵惠走后,季凉又侧身躺下休息。 她困极了,在大理寺里,内里监都是半夜来用刑,一直折腾她到天亮,后面又是连着审问,她根本没机会好好休息。好在她提早告诉枭雨不要轻举妄动,这才没有出大乱子。 若是枭雨忍不了她受刑,在大理寺放毒,恐怕大理寺现在早就尸横遍地。 还好,只是受了一日的刑。 主刑的秦嬷嬷是她的人,下手有轻重,她身上看似伤得严重,其实内里并没有多少损害,就是不知道这些伤痕好了之后,又会留下多少疤痕。 明日回季府,要让平伯多准备些东西…… 季凉思绪还在不断地运转,人却已经睡着了。 * 许安归到官署的时候已经下了早朝,乌族战事快报一直不断传到早朝之上,朝堂里也是一片紧张之色。所有人在大殿之上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句不对惹了兵部的人,他们会借题发挥。 兵部从未有过现在这般荣光的时刻,就连下朝到官署的一路上,其他官署的官员看见他们也都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一一向他们行礼作揖。 江狄与石武一行人一一还礼,石武还得腰酸背痛,止不住地嘀咕:“一帮势利眼,眼下打仗用得着我们,这才对我们卑躬屈膝。之前边境平稳,也不见他们这般对我们兵部的人恭敬。” 跟在石武身后的那帮武夫纷纷附和。 江狄回眸,瞪了他们一眼,训斥道:“此一时彼一时。别抱怨了,殿下早上在府里点将,等我们下了早朝去官署有要事交代,快走罢。战事吃紧,耽搁不得,早点安排妥当,早点出征。岩州城我们不能再丢了,再丢许都守卫战,那便是难上加难。” 江狄在他们里面年纪不是最大的,但是却是书读得最多的。行伍之人对读书人一直都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与敬重。 江狄在兵部虽然只是个侍郎,但是威望一点都不比许安归差。 他一说话,一般没人敢反驳。就连石武也只能乖乖地闭嘴跟着江狄一起快步走向兵部官署。 众人到了兵部官署,许安归坐在他一贯坐的位置上,在官署大厅的最里面。他案牍的前面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一排椅子。许安归见江狄他们已经下朝,便抬手示意他们坐下说。 百晓来到许都虽然已经在兵部任职,但是没有置办宅院,一直住在安王府客房。他跟着许安归一起来的官署,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许安归的身旁。 众人落座之后,许安归才开口道:“军情这几日一直不断地送到兵部,前方凉州已经城破,乌族正在凉州城内洗劫财物。不过好在开战之前,凉州百姓已经尽数撤走,现在是特殊时刻,户部那里怎么说?” 江狄站起身来,回道:“属下昨日就去找户部尚书郭尚书说过此事,陛下也亲□□代,后方疏散一定要尽早准备。郭尚书行事老道,他已经让后方城门大开,准备了救济棚,让后撤百姓可以在后撤的时候有食物果腹。” “你派人去户部跟进,让凉州之后到许都路线上的所有城镇尽快准备撤离,要让他们撤到战事之外的州府。”许安归从案牍上拿起一本册子,举起来,“这是各州府的撤离路线,一定要让他们避开乌族行军路线。” “是。”江狄上前一步接过册子,转身要去户部,被许安归叫住,“你等下,我还有事要交代。等我说完,你们一起去办事。” 江狄回身抱拳,又坐下。 许安归继续道:“这次仗打的始料未及,乌族是从北境东部发难,连取两座城池。在北境西部的北境军应该即刻向岩州城曾兵。兵部发出调兵令,让驻守西部北境军抽调三万兵力,在七日内行进到岩州城附近待命。石武你去跟进这件事。” 石武抱拳站起身:“是。” “这次乌族入侵,许多百姓失去家园。我们能就近调用的军队只有陵中储备军。那些兵都还是刚参军一年左右,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没上过战场,肯定不如北境军、南境军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攻城战中,我们对士兵损失预估值应该比往常战役更高,相对的,军士们身后抚慰金要准备得更多,这事江狄你一会去户部也要跟户部尚书提到。届时,一定有不少青壮年自愿入伍,我们可以边打边招兵,这事也要提前跟陛下做报备。陈平,你把这事整理出来,明日呈在朝堂之上,让朝堂议事。”许安归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端起手旁的茶盏一口喝干。 戍南见状立即上前把盏茶撤走,换了一盏新茶。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听着许安归的调配。 许安归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后天跟我一起出征的主帅团队。” 坐在下面的武将们纷纷直起了身子,伸着脖子,一脸殷切的盼望。 他们都希望跟着许安归一起出征,因为许安归丰富的带兵经验,可以让他们在这次战役中学到不少。 更主要的是,这一次是兵部在朝堂翻身的好机会。若是得胜归来,少不得一些封赏,以后站在左边的那些文官,就不会以他们没上过战场却还领着国家俸禄为由讥讽他们。 许安归手上有一本册子,他没翻开,直接说:“这次我亲自带兵出征,江侍郎坐镇后方,处理一切兵部日常事务,以及军报。兵部主事百晓为此行军师,另一位军师……我请到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担任。” “季凉?!” “季公子!” 这话一出,堂下纷纷议论开,上次他们在琴房喝酒的时候,就见过那个瘦弱的公子。这些时日,许都里一直有传言说许安归嗜好男风,其对象就是那个瘦弱的清秀的公子。 那日两人举止亲密,倒让人对那些传言又更加信了几分。 想到这些,坐在堂下这些莽夫自然眼睛里带色,只觉得许安归要带上季公子出征,是有私心。可没人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来,毕竟东陵战神也是一个有凡欲的男人,只要能打胜仗,谁还在乎跟许安归睡一个帐篷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毕竟在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这种事并不少见。 在战场这种有今日没明日的地方,□□释放,心情顺畅,及时行乐才是那些武将们的至高宗旨。 许安归知道堂下的武官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龌龊事,他不在意这些细节,见他们都没意见,便继续往下说:“副帅,由陈平担任。” 这都是那日在大殿之上许安归已经说过的事情,许安归带兵出征他的主帅团队,只能由他钦定。没有人敢有意见。 “一营主帅,戍北。二营主帅,戍南……”许安归说的时候,镇东镇西的心也蠢蠢欲动。 他们四个人,虽然都是许安归的亲卫,可真正在北境领兵打过仗的只有戍南戍北。 戍南戍北是先帝选给许安归作亲卫的,自小跟这许安归一起在皇城里长大,每日都跟着许安归一起去国子监上课,跟着许安归习武,跟着许安归一起去南境军营里督战。只要是许安归学过的东西,他们都耳濡目染。 戍南戍北是双胞胎,年纪一样,戍北早于戍南出生,所以在四个亲卫里面戍北一直是那个大哥的身份照顾三个弟弟。 在北境的时候,许安归只让戍南戍北去替他出战,把镇东镇西压在自己身边,让他们保护自己的安全。 对此镇东镇西一直心有怨言,可许安归是救了他们的人,不仅救了他们还让百晓教他们读书识字,他们有怨言也只是因为许安归不让他们替他上战场卖命。 这次出征主帅念完,果然还是没有镇东镇西。 两人不免有些失落。 许安归这次选主帅很是慎重,他选的都是年纪在二十七至三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将领。在许安归看来,他们是年轻一代,他们比他们的父辈更幸运生在一个相对安稳的时代。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攻读兵书,更懂如何御下。 八年前朝东门事件的起因,虽然是因为军门膨胀自傲,但其根本原因还是那时的军门之人都目不识丁。不读书,不明事理,不懂人心,不懂克制,不懂朝政。 而今新一代的将领们,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开国战役那些艰辛,却已经在朝东门事件中看见了军门挟制帝权的后果。 他们读过历史,懂人间大道。在他们获得军权以后,一定不会跟他们前辈一样不知收敛。 第284章 惩戒 ◇ ◎许安归挑眉望着她的嘴。◎ 许安归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江狄:“主帅团队阵容名单, 明日你递给陛下。我还有别的事要安排,明日早朝替我告假罢。” 许安归关在天鉴院的那几日,闲来无事已经把出征事宜拟好了, 今日他交代事情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他还要去猴山校场,见一见潜风。 虽然给潜风的时间不多, 但是这一次是最适合新编棍军亮相的舞台。 许安归说完事, 让他们分头去准备,独独把陈平留了下来。 陈平颔首站在堂下等着许安归说话。 许安归起身, 走到他身边,道:“你回去与你父亲商量一下,你们可否愿意让你弟弟也随我出征。” 陈平抬眸:“殿下的意思是……陈松也可以跟我一起……” “不是跟你一起。”许安归纠正道,“季公子那边需要人手,我想让陈松跟着季公子,坐镇军营后方。顺带帮季公子做一些小事。” 坐镇后方, 那便是既能看到前线战况也能确保性命无忧了?这天大的好事, 陈礼纪怎么可能拒绝? 陈平当即就抱拳欠身:“属下替陈松谢过殿下提拔!” 许安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回去与你父亲、弟弟商量一下, 明日再回我罢。这事,你说了不算, 要陈松点头。” 陈平高兴道:“那个臭小子有机会观战,还敢挑三拣四,看爹不打断他的腿!属下先回府去了!” 许安归点头,示意他去吧。 “你们随我去一趟猴山校场。”许安归安排完, 便往外走。 戍北戍南已经领命去调兵部陵中储备军一营、二营的所有新兵的档案了。镇东镇西跟着许安归, 心中有小情绪,走得自然也就不情不愿。 许安归似乎察觉出镇东镇西两人情绪, 站定回身, 看向他们, 问道:“觉得委屈?” 镇东镇西双双摇头。 “不觉得委屈,怎么走这么慢?”许安归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他俩。 镇东年纪到底是大些,沉得住气,不吭声。 镇西年纪最小,他咬着唇,低声道:“我们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以前在北境,还是现在在陵中,殿下都不让我们带兵……” 许安归就知道他们心里有小心思,但他不让他们带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北境的时候,他们就对这件事颇为不满。 权御山河 第287节 许安归阴沉着脸,望着镇东镇西,立即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让镇西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这种让人胆寒的压迫感,是许安归多站在战场上厮杀吸收的戾气。 他回了许都之后,从没有穿过戎装。 穿着常服的许安归,连拉弓的扳指都收了起来,跟着许都这些王公贵族一起附庸风雅。这几个月的在许都的日子让他们忘记了在北境军营里吃沙喝雪的艰辛。也忘记了他们的主子,一旦上了战场,那便是浴血的修罗,杀戮极重。 镇东与镇西知道许安归不高兴,立即单膝跪下:“属下该死。” 许安归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不想浪费时间,冷声道:“你们俩回府,去校场跑五十圈,跑完写自查!你们明天之前写不清楚,想不明白,这岩州你们也不要跟着我去了,就在安王府待着!” “殿下!”镇东镇西看许安归这样,是真的动怒了,纷纷抱拳请命,“殿下!戍南戍北去营里带兵,您身边没人这怎么行?!” 许安归横了他们一眼:“没有你们,自然还有其他人想上。你们俩现在就给我滚回去跑圈,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许安归没再理会他们,甩袖而去。 镇东镇西连忙跟上,心中不敢再有任何情绪。 宫门外内官已经把许安归的红云牵了出来,许安归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 镇东镇西骑马直追,却跟不上许安归的马速。两人只能悻悻地骑马回了安王府。 下了马,把马缰递给门房,进了府。 镇西拉住镇东:“殿下会不会真的不带我们去岩州啊?” “在这种事情上,你什么时候见过殿下出尔反尔?”镇东蹙眉。 镇西拿着马鞭的手乱甩:“别说让我跑五十圈了,就是跑一百圈,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啊!凭什么殿下只让戍南戍北带兵,不让我们试试?就因为我们是后来才跟在殿下身边的吗?这不公平。” 两人在原地委屈了半晌,镇东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跑吧。跑五十圈,再说。” 镇西有些泄气:“跑五十圈累都累死了,哪还有脑子想那种事情。” 话是这么说,许安归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只能蒙头上了校场,老老实实地跑了五十圈。 五十圈跑下来,已经快到摆晚膳的时候。 镇西最后一圈跑完直接躺在了地上,大口喘气。镇东也在他身边坐下,问道:“怎么样,你想明白了吗?” 镇西坐起来:“想明白个鬼!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 镇东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上的汗:“我也没想明白。可想不明白,殿下就不带我们去岩州……要是这时候有个明白人能提点一下我们就好了。” “明白人?!”镇西忽然站了起来,看向镇东,“不然,我们去问问王妃?” 镇东也站起来,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安王妃那么聪明,能谋许都大局,想必他们的事情,也能看得清楚吧?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小跑去了清风阁。 凌乐还在禁闭中。 月卿守在门口,镇东镇西道明来意,月卿看了一眼他们浑身臭汗与灰扑扑的衣服,道:“你们去擦一擦,换身衣服再来罢。” 镇东镇西这才发觉自己这般确实仪容不好,连忙告退,去沐浴更衣。 月卿推门而入,季凉还没睡醒。 她走到床边,轻轻把她摇醒。 “怎么?”季凉趴在床上,睡得睡眼惺忪。 月卿把镇东镇西想要来询问的事情说了一遍,季凉才有点转醒,她坐起来,背后的伤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嗯,帮我披件衣服罢。”季凉穿不了衣服,只能拿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镇东镇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来扣门。 月卿把他俩请进来,让他们就在外间站着。季凉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他们中间隔了一道屏风。屏风是用轻纱做成的,能隐约看到人影。 镇东镇西单膝跪地:“卑职拜见王妃。” 季凉轻声道:“你们起来坐下说话罢。听说你们刚被罚了五十圈,坐下歇歇。” 清风阁的侍女给他们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外厅。 镇东镇西抱拳:“多谢王妃赐座。” 季凉问道:“殿下为什么罚你们?” 镇东镇西总觉得这样不好,好像有点在背后告主子黑状的感觉,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 季凉知道他们对许安归一向言听计从,许安归也不会随便罚他们,若是罚了一定是他们有些事情,想差了。 眼前大战在即,许安归能罚他们的理由不多。 她稍微想想就知道镇东镇西为什么挨罚了。 “是……殿下不让你们当主帅,领兵打仗,你们心中有怨?”季凉问道。 镇东低声回道:“我们哪敢心中有怨怼,就是有点……不服气而已。” “不服气?”季凉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服谁?” 镇东与镇西对视一眼,意思是让镇西说,镇西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让戍南戍北当了一营二营的主帅,就是不让我们带兵。我们也跟着殿下许多年了,为什么戍南戍北可以我们就不行?难道就是因为我们跟殿下时间短了,殿下不器重我们?我也想上战场为殿下赢几场漂亮的仗。” 季凉看着镇西的影子在屏风上一闪一闪,就知道他此时却是心里憋着一股气。 “那,你们背一段《兵法》给我听听。”季凉调整了坐姿,整了整身后的软枕。 镇东镇西一阵沉默。 “你们没读过兵书吗?”季凉问道。 镇东低声回道:“殿下让我们读来着,可是我们每次都不当回事。” “那兵书上也没说陵中的仗要怎么打……”镇西小声嘀咕。 季凉在里间轻笑了一声:“兵书上没有说任何一场仗要怎么打。可哪个兵书上也没有现成的答案,兵书上不写,这兵书就不用读了吗?” 镇东鼓起勇气,低声道:“那……戍南戍北也没读兵书,他们怎么就可以当主帅?” 季凉颔首,原来他们事情想差在这个地方。 她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戍南戍北也没读过兵书?” 镇东张了张嘴,镇西接道:“他们跟我们一起轮值戍卫殿下,哪有时间看兵书……” 季凉的影子点了点头:“我记得戍南戍北是先帝赐给殿下亲卫吧?他们自小就跟着殿下一起上学读书。殿下学过的东西,他们都学过。殿下看过的书他们都跟着殿下一起看过。甚至与殿下练字的时候,他们也陪着练过。他们在遇见你们之前,已经跟殿下在东陵皇宫里学了十年国策兵法,在遇见你们之前,已经跟殿下在校场练了十年的武。你们跟在殿下身边不过八年的时间,也不是跟着他一起耳濡目染长大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虽说不能靠着兵书应万变,可你们连最基础的底子都没有,要殿下如何放心把将士们的性命交到你们手上?” 镇西还是不服气,道:“那早些年跟着先帝打仗的将军们,不也没读过什么书……” “正是因为他们不读书,不懂兵法,所以他们的儿子、孙子替他们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领兵经验,都是用自己亲人骨血堆积而来的。每一个经验,都是血淋林的教训。”季凉放缓了声音,“你们也想像他们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亲近的人,死在战场上吗?” 到此,镇东镇西便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 季凉语重心长劝道:“殿下不让你们带兵,不是觉得你们不堪大用,而是觉得你们还没达到他的将领需求。现在朝堂之上的那些武官,都是通过朝廷武试选举出来的。他们即便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上战场,最基本的兵书也都是要读的。像你们这个年纪,一个年华十九,一个年华二十,正是学习的好年纪,殿下是气你们不学,却还不自知。这才罚了你们。” 镇东镇西坐在对面,虽然不能心悦诚服,却还是明白了主子为什么罚他们。 “这样吧,你们上战场这事情,我可以帮你们跟殿下说。”季凉知道这样是没有办法说服镇东镇西的,“但是相对的,若是你们辜负了殿下的期望,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镇东镇西一听季凉愿意帮他们说情,当即什么都不管不顾站起身:“只要能让我们带兵,什么都行!” “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吗?”季凉阴恻恻地问出这句话,问得两人都是一愣。 但是两人是下定了决心想要上战场,纷纷单膝跪地道:“在所不惜!” 季凉沉默了许久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用膳罢。” 镇东镇西兴奋地行礼,退出了清风阁。 月卿看着他俩高兴得像个孩子,从外面进来,嘟囔道:“明明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就敢说要上战场打仗?” “你不让他们试一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差在哪里的。”季凉道,“若是让他们经此一仗,快速成长,或许以后他们也会成为东陵良将。他们眼睛里藏着野心绝不会甘心一直当许安归的亲卫。年少气盛,正是热血翻腾的时候。出名要趁早。” “可他们到底是许安归的亲卫,你找许安归说,他能同意吗?”月卿走进来帮她褪下披在身上的纱衣。 天气渐热,身后伤口不能捂着,还有一些伤口深的地方没有愈合。月卿用的是神医谷的秘药,里面有提炼的高纯度有利于伤口愈合的药物。 只是一夜一天的功夫,许多细小的伤口都已经结痂。 季凉已经可以小范围的做动作了。 “他们想要领兵,就要从一个士兵做起。”季凉觉得背后有些痒,想要去抓。 月卿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抓!痒就说明在长新肉,你若是不想身上疤更多,就忍着!” 季凉痒得不行:“你帮我按一按罢……好痒……” 月卿没办法,她也知道长新肉的时候最是难熬,但不能让她抓,只能帮她一边吹一边按着。 “左边……下边一点……对,就是哪里。”季凉没有睡饱,一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好困,我想再睡一会。” 月卿道:“你不用晚膳了?” “等他回来一起用罢。我再趴会。”季凉说罢又要趴下去,床垫铺得厚,她一趴下,整个人都陷在了软垫里面。只有头微侧,露出半张脸。 月卿怕她光着身子着凉,把窗户关严实,放下纱帘,退出门去。 季凉这一睡,就睡到了戌时末。 经过几日暴雨洗礼,此时月露树梢,漫天星辰,银色倾泻在整个夜城许都之上。许安归踩着月光而回,直奔清风阁。 撩开纱帘,隔着屏风就看见季凉人影在床上动了动。 他走进去,看见季凉背露在外面,腰下覆了一张薄被,整个人陷入床褥里。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背后的伤痕。 季凉动了一下,头从被子里提起,眯着眼,只见眼前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妖艳男子,吓得瞬间就清醒了。 她拉着被子坐起来,这才看清楚,许安归已经换上了戎装。 东陵帝国戎装以红色为主,在肩膀、胸口、大腿等地方,做了皮质的护甲。许安归的头发被金色的冠高高竖起,在身后留出了马尾的长发,脚上登着过了小腿的军靴,袖口也用皮甲束住。这是东陵轻甲戎装,穿上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威武。 只是许安归长得太好看,这殷红的戎装,衬托得他右手大拇指上开弓的白玉扳指格外润泽。他坐在那里,宛若天神降临。 这样的许安归,只叫人瞧一下,便已经挪不开眼。绝美多一份就显得娇柔,刚硬多一份就显得粗糙。 季凉在心中感慨,或许只有他才可以把戎装穿得这么好看。 许安归见她愣神,低头笑开了:“发什么愣呢?都睡了一天了还没睡够?” “你才回来?”季凉挪开目光,把自己的娇羞藏在夜晚中。 “我去猴山校场点了些兵。”许安归道,“这次我想带上潜风他们,他们跟过北寰将军戍边经验丰富。想着,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他们戴罪立功。” 权御山河 第288节 “你可想好了,这事说起来容易,可你真的把潜风一行人的身份亮出来,指不定朝堂之上有受到什么攻讦。”季凉蹙眉,“太冒险了。” “若是不试试,我永远都不知道朝东门那件事如今在陛下心里是什么地位。”许安归伸手,摸了摸季凉的头发,“若是陛下在潜风这件事上松了口,或许,其他人都有机会。我一定要试试。” 季凉心知许安归说的没错,但是她不信任东陵帝。 “我去的时候看见潜风好像在秘密造什么东西,是你给他的图纸?”许安归伸手去试季凉的额头,看看她有没有发热。 季凉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许安归戳了戳她的蹙紧的眉头,低声问道:“睡了一天了,不饿吗?” 季凉觉得自己没睡够,只觉得眼睛发涩。 许安归道:“后日凌晨,我们便要启程,你身子还没好,用了饭再睡罢?我回来的时候让膳房准备宵夜了。” “你晚上,不是不吃东西吗?”季凉确实不知道饿,她此时只想补觉。 许安归道:“陪你吃点。我先把衣服换了。”说罢他便起身,去了净房。 再出来的时候,穿的是宽大的白色寝衣,只在胸口系了一根绳。入夏了,许安归的寝衣越发单薄了,隔着寝衣就能看见他里面肌肉的轮廓。 季凉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 没多久侍女便把膳食端了上来。 许安归让人准备矮桌,四碟小菜与两碗稀饭摆在矮桌上。 季凉的手指用过刑,手指上缠着都是绷带。要夹菜用饭,只能让人喂。她总觉得许安归是故意的。明明给她一碗药膳粥,她用手掌拖着也能自己喝。 许安归坐在她对面,拿起一碗粥,轻轻吹着,仿佛是一件必须认认真真做好的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吹了几口试了试温度,才送到季凉嘴边。 季凉抿了抿嘴,有些抗拒。 许安归道:“你早上才答应我的事情,怎么又忘了?” “你不觉得照顾这样的我……很麻烦吗?”季凉低声问道。 “又不是你的错,你是因为我们许家才变成这样的。”许安归固执地把勺子举在季凉嘴边。 季凉望着许安归,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喂着。 “在许都能吃就多吃点,等去了军营,就只有干粮白水,伙食好点那便是白肉了。最苦的时候,连盐都吃不到。”许安归夹了一片肉喂到季凉嘴里。 “宁弘在岩州等着我。有他在后方,军营将士们的伙食不会差。”季凉忽然想到什么,把嘴里的肉咽下,“对了,我还没问你……许安桐那边,是什么情况?” 许安归听到季凉提到许安桐,手便抬不动碗了,他把碗放在桌上,低声道:“兄长决意与解家,共进退。” “除了张翰林自缢那件事,之前的事情,都是解和瞒着他做的,是吗?”季凉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点点头:“解家与兄长是养育之恩,他重情义,不愿意看着解家就此没落。我能理解。” “那以后……我们做事,事事都要把许安桐给算在内了。”季凉轻叹一声,如果可以的话,她实在是不想与许安桐为敌。一个何宣就已经让人应对不暇。 许安归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肉,喂给季凉。 季凉蹙眉:“你陪我吃,怎么只让我吃?” “我在校场用过了。”许安归笑盈盈地望着她。 “我要吃青菜……”季凉根本不想看他,就知道他是骗她起来用饭。 许安归又夹起一块肉:“吃肉才能长肉。” “我不喜欢吃这么油的东西……”季凉蹙眉,避开许安归的筷子。 许安归挑眉,望着她的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如果锁了,等我修改开锁(捂脸) 第285章 疼痛 ◇ ◎我的王妃还是个……雏儿?◎ 季凉大感不妙, 当即就把头缩在了被子里。 她太瘦了,坐在她的对面,都能看见她背后的蝴蝶骨。许安归垂下眼眸:“本来身子就弱, 还不好好养着,这不是让我难过吗?” 许安归的眼眸里泛着光, 那光好似无限膨胀成一圈光轮, 笼罩在许安归的身上。他这种似有似无地示弱,让季凉心里一抽。 他抿着薄唇, 用带着光的眼睛望着她,眼眸慵懒,却又充满情》欲。他不是故意的,可是他每次这般撒娇一样的示弱,都让季凉想到这个词。 季凉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喜好男色,但在许安归面前, 他总是可以让她轻易破功。他是个坏人, 每次都这样肆无忌惮地勾引着她, 她受不住,忍不了, 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把他挑起来的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许安归满足地笑了,笑得狡黠。 “我饱了……”季凉把粥喝完, 向后靠了靠。 许安归揉了揉她的头发:“伤口上药了吗?” 季凉摇头。 许安归起身, 把放在床榻上的矮桌搬了出去,递给门外的侍女。转到桌子面前, 看见桌上放着三个药瓶。 他全部都拿了过来, 作难地坐在了床上, 眨着无辜的眼睛望着季凉:“哪瓶是的?” 季凉道:“红瓶是抹手上的,白瓶是抹在结痂的地方,蓝瓶是抹在伤口深的地方。” 许安归点点头:“那先给你手上药。” 季凉伸过手去:“让月卿来换药罢。” 许安归没理她,小心翼翼地把季凉手上纱布解开,她的手被夹棍夹得红肿,每一根指头都粗了一圈。 “对不起。”许安归的眼眸瞬间就红了,他轻轻一吻落在她的指尖上,声音微颤,“对不起……” 他呢喃之间,她好似看见了一朵晶莹一闪而过。 他……哭了? “那个……没大事……行刑的秦嬷嬷是我的人,她下手有轻重,就是表面上看的很严重。”季凉从未想过许安归会因为她受了伤,而难过成这样,“没事了……真的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她看不得他哭,他这种妖孽,一哭就带着一种温热的潮湿,好似前些天阴雨连绵,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心疼。 许安归不说话,只是那药瓶,把里面的药粉洗轻轻地倒在季凉的手指上,然后用嘴把粉末吹均匀。 潮热的鼻息一直碰触着季凉的手,好似一只猎犬,在闻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许安归俯着身,季凉比他高出一截,她的目光只落在那只微红的唇上,太可惜了,这唇用在吹药粉上真是浪费了。 季凉心里酥麻得很,她收不回手,许安归一直抓着她,不让她后退。 季凉忍得辛苦,这以后要与他圆了房,她还不变成野狼,日日把许安归生吞活剥了才算完?许安归丝毫没有察觉季凉眼中将要溢出的欲望,上完药粉,拿来一块干净的纱布,帮她缠好。 最后一根指头系紧,季凉立即抽回了手。 许安归好似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但是眼角还晕着红光,他放下药瓶,换了一瓶药,低声道:“转过来,或者趴下。” 季凉当即选择趴下,她实在是受不了许安归的鼻息一直似有似无的碰触着她的肌肤。 当真是趴下许安归的鼻息再也碰不着他了。 她虽然趴着,可她能感觉到许安归似有似无的鼻息加重。 他在难过,是真的难过。 季凉不敢再看那样的许安归了,再多看一眼,他就能把她变成饿狼,生扑了他。 许安归的手指是温热的,他从上到下,一处不少地帮她把药都上好。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花了半个时辰。 季凉趴着,昏昏欲睡。 许安归放好药瓶,回到床榻上,看见季凉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许安归挨着她的身边躺下,扯动了覆在她身上的薄被。 季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想与许安归说些什么,可惜声音太小,模糊不清,听不见。 许安归还是回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知道了,睡醒了再说。” 季凉又嗯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安归把她滑落在侧脸的头发,拢到耳后,吻了一下她的头发,面向着她,闭目睡去。 * 季凉醒了,天还没亮。 昨日她几乎睡了一日,心里有事,醒得特别早。许安归还没起,看着窗外天际朦月将隐,也快到许安归醒的时候了。 许安归侧卧着,受伤的左肩在上面,右肩压在身下。 季凉揽住被子,向许安归挪动了身子,轻轻撩开他的衣衫,看向他的左肩位置。 左肩上的纱布血迹已经干了。 季凉忍不住蹙眉,凌乐刺哪里不好,非要刺他的左肩。 他的左肩本就一直受伤,在许都他有意隐瞒自己善用左手的事情。可在战场上,左手却是他保命的手。 季凉一口气还没叹出来,许安归已经翻身上去,捉住她的手,轻笑道:“一大早,这么主动?看来确实伤得不深。” “嘶……” 季凉骤然撞到床板,疼得直咧嘴。 许安归连忙松了手,手足无措地想要做点什么:“我看看,撞哪了……” 季凉眉宇蹙成了一道川,嘴却列成了一条线,笑得欢快。 许安归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逗他。 许安归二话不说,就把她两只手都捉住,按在头顶,额头抵着她的头,用鼻息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有伤别乱动。” 季凉受不了这种折磨:“你这算不算是乘人之危?” “我也从来没说我是个君子。”许安归说罢,便把脸埋在她耳边。 季凉这几日,日日被许安归勾引,她终是耐不住,想要撩这个妖孽让他自食恶果,想要他迷情的眼眸只注视在她身上。 季凉扬起头,把脖颈拉直:“说吧,你是不是夜夜都在觊觎我的美色?” 权御山河 第289节 “哪能是夜夜?”许安归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睛,“是时时。无时不刻。” “流氓……”季凉抬头,堵住了许安归的嘴,蜻蜓点水般掠过,不让他久尝,“可是我好喜欢。” 许安归似是愣了一下,轻轻地摸着她身上的旧伤,潮湿的唇吹在她耳垂上,在她耳边问道:“怎么忽然这么主动?” 季凉咬着他的耳朵:“战场生死无术,及时行乐方可……” 许安归不知道到了哪里,季凉身子一颤,随即松了口,变成呜咽。 太容易欺负她了,身上只是半覆着一纸薄被,受伤的疼痛让她不敢随意挪动。 他到哪里,她的身子都是诚实地微颤。 许安归坏笑,试探着她的敏感,嘴里吹出的气都有了欲望:“我的王妃还是个……雏儿啊……” “我……不喜欢这个词,”季凉终于找到空隙松了齿关,下一瞬又咬住了唇,把诉求从齿缝中塞了出去,“换一个。” “我想到了好多称呼,”许安归顺着她的耳垂往下闻,“洛儿?” 季凉侧过头去,咬着唇。 许安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洛妹妹?” 季凉不语。 许安归垂头:“季公子?” 她再也受不住他的撩拨,望着他的眼,满眼求饶。 他伏在她耳边,吹着热气:“说呀……你喜欢哪个?” 季凉动不了。 她忍受着许安归的喷出来的潮湿,从她的锁骨掠过。 有什么,在脑子里炸开,让她放弃了所有的理智,凄喘道:“随便哪个……许安归……不要再折磨我了。” 他贪婪,他狂野,他强硬,他温柔,所有男人应该有的气魄,他都诠释得淋漓尽致。 许安归用自己的唇接着她掉下来的泪。 这都是属于他的,他都要。 她为他哭泣的每一滴泪,都必须与他融为一体。 他看不了她哭的模样,无助地像一只小奶猫,被他捆住,喵喵地柔叫。他心疼了,停下来等着她适应。 这怎么可能适应? 季凉难受地双手都在挣扎,许安归生怕把她箍疼了,便放了她。 季凉双手得了自由,捏住他的胳膊,轻轻摇头。 她错了,她就不该动了这种撩拨的心思。 许安归哪会自食恶果,是她自食恶果才对。 求饶的小眼神递过去,许安归的心就更软了。 一根手指哪够啊,最少要三根才行。 可他知道这事强求不来,隐忍道:“那……你帮我。” 这下轮到许安归咬着唇。 他弓着身子,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胳膊带着她。他也从未体验过这种事,在遇见她之前,他连想都不想。 季凉从未见过这样的许安归,满脸潮红,目光闪躲,隐忍而又欢愉的表情宛若一朵高岭之花在他脸上绽放,喉结都随之一上一下抖动。 仿佛正在经历什么极刑,可他心甘情愿用她的手帮他完成这次极刑。 他忍得太久,不过片刻功夫,一股温热充斥着季凉的手心,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长长地低吟。在这之后,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仿佛受完了刑,精疲力尽。 可他还是攀上她的唇。 他的眼角也有了红晕,那种红晕勾.引着季凉,让她瞬间忘记了方才疼痛,她好后悔,没有把他包裹住,让他与她一起欢愉。 “对不起,我……”季凉没想到自己这没用,“唔……” 许安归吻住了她:“不要道歉,我们慢慢来。我可以等。” 方才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此时的吻宛若天边初生的火烧云,炽热而又柔软,他邪笑:“你有手就行。” 季凉望着他的脸,又把自己的唇送上去,把呢喃送到他嘴里:“是你真好。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样的你。” “在床上说的,可不作数。”许安归凝视着她,“你这个凉薄的女子,谁知道你转身,是不是就忘了。” “那要怎么才作数?”季凉整个人陷在被褥里,娇羞一片。 许安归笑道:“让我完全的拥有你,把我吃干抹净了,那才算。” “流氓!这还不是在床上算数?”季凉捶了他一下,“马上就要出征了,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完了吗?成日里想着这些!” 许安归从她身上下去,把胳膊从她脖颈处伸过去,抱着她的肩,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把头抵住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语:“再睡会。我也第一次呢。” “我怎么看着不像是第一次……”季凉侧头,鼓着嘴,“那么……娴熟。” 许安归嗤笑一声:“皇族早婚,所有皇子皇孙在十四岁就有了教床帏之事的嬷嬷。在子嗣方面,皇族从来都是不予余力。” “你还见过别的女子!”季凉当即就要起来与他说理。 许安归按住她:“没有!宫里春宫图有很多……我只不过是看过一些。” “你还看春宫图!”季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许安归见她一惊一乍地好笑得很,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别想了,下次带你一起看。睡吧,好困。” “有这么累吗……”季凉小声嘀咕,“一身肉白练了。” 许安归把嘴凑到她耳边:“不然我们再试试?” “啊……睡吧睡吧!”季凉脸上瞬间爬满了红晕。 许安归看得仔细,回想方才,口齿留香,轻声道:“一只手刚好能抓住,挺好的。” “你!”季凉羞得又捶了他一下,“睡不睡了!不睡起来跑圈去!” 许安归把她轻轻抱住:“睡,睡!睡醒了送你去外面养伤。你也再睡会。嗯?” 这一睡,直接睡到了晌午。 镇东镇西守在门外,许安归没有召唤,清风阁里的下人们,都不敢打扰。 许安归先醒了,这是他第一次无缘无故地缺了早操。他望着季凉侧脸,自嘲一笑,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怎么办呢?美人在侧,不一亲芳泽,实在对不起自己日日忍得辛苦。 “嗯……”季凉转醒,眼睛睁不开。 许安归用手挡住光,哄道:“起来吧,还有事要做呢。” 季凉往他怀里又蹭了蹭,避开了光:“再睡一会吧,一刻钟……不,半刻。” 许安归拿她没办法,只能侧身帮她遮着光,查看她身后的伤口,生怕早上他控制不住力道,让她伤口又列开了。 他轻轻地按着她背后的伤口,稍微深一些的也已经结了痂。 “嗯……痒。”季凉的手扶住他的肩膀,她的手上还有他的味道,那一股温热早就不知道被她蹭到哪里了。 “伤口都出痂了。”许安归边按着,边哄,“起来好不好?再睡,就真没时间给你收拾东西了。” 季凉抬头,找到他的唇,吻了一口,贿赂他:“容我再眯一会。” 许安归眯着眼睛,露出危险的信号,他的手不安分。 季凉惊得立即张开了眼睛,抓住了他的胳膊:“你!” “你睡你的,我自己来。”许安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凉连拍他的胸口:“我起了,我起了!” 许安归在她身下捞了一把,把手提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舔舐。他眯着眼,那种色。欲已经撑不住,充盈着整个床帐。 这人怎么可以这样,睡一觉起来,又精神抖擞。迷离的眼神,满是止不住地勾。引?! 再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 季凉当即拉着被子坐了起来:“我要起床了。” 许安归扬眉:“再多眯一刻钟吧。” “不了不了!” 季凉连连摇头,再多眯一刻钟,恐怕就被他吃干抹净,直接睡到启程。 许安归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那我唤人进来,给你送衣服。” “嗯。”季凉红着脸,往被子里钻了钻。 许安归站起身来,让候在门外的侍女拿衣服进来,侍女把衣服送进来放在净室便退了出去。 许安归起身去换了一身水天碧的锦缎常服,束起了发,白玉冠在发上,衬托着整个人都很干净。 他绕过屏风,带了季凉的里衣,放在床上,一脸艳笑:“我帮你穿?” 季凉吓得直摇头:“你去传早膳罢!我要吃打卤面!” 许安归知道早上吓到她了,也不强求这一时,只是宠溺地一笑:“那你慢点起,我去膳房看看。” 季凉看着许安归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月卿端着药进来:“喝药。” 季凉生怕她看出什么,二话不说就把药端起来喝了。 月卿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最近吃药不跟她讨价还价,实在有些不正常。月卿蹙着眉,刚要开口,季凉抢先说话:“凌乐怎么样了?” 月卿见她问起凌乐,一脸愁容:“还在屋里打坐。不吃饭也不动。” 季凉知道凌乐是生气了,她拉住月卿的手:“你去帮我劝劝他罢?我们很快就要启程了,他不在我身边保护我,我很危险呀。” “这话你自己去跟他说,”月卿甩开她的手,“也不知道是谁昨天让他回去思过。” “哎呀,”季凉开始撒娇,“那总不能让他俩打起来吧?你难道不怕凌乐被许安归伤了吗?” “就凭他?”月卿不屑,“能伤得了凌乐才怪。” 权御山河 第290节 季凉双手合十:“帮我去劝劝他吧,我都知道错了。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急,我真的知道错了……” 月卿早就想去看看凌乐了,只是她知道他生气起来谁都不理,只能放他一天再去看。月卿挨不过季凉这般厚脸皮地纠缠,撇撇嘴:“那我去看看他罢。” 月卿端着药碗出去,让清风阁的侍女进来帮季凉穿衣服。 她绕道清风阁后院,凌乐住的房间,轻叩了两声门:“凌乐?” 里面没人回答,她便推门进去。 看见凌乐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床榻上调息,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在桌子上,走到他身边坐下,用手戳了戳他的脸:“还生气呢?” 凌乐纹丝不动。 月卿又靠近了些:“别生气了,她也是怕你跟许安归打起来。” 凌乐已经能闻到月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药香,但还是没睁开眼睛。 月卿又坐近了些:“明日凌晨就要启程了,我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你不去吗?” 凌乐倏地睁开眼睛,望着她。 月卿嬉笑地坐到凌乐身边,抱住他的胳膊:“相信她吧,她谋过的事情就没出过大错。太子这么对她,她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凌乐颔首,轻叹了一口气,依然没有说话。 月卿把头靠在凌乐的肩膀上:“我们一起去吃点饭吧,一会就要回季府了,她那个身子且要将养着,我还要从师叔的药庐里搬好些药上马车呢。你不去我怎么搬得动?” 凌乐轻轻地嗯了一声。 月卿抬起头,凑到他的唇前,轻啄了下:“乖。” 凌乐愣了,盯着她。 月卿却害羞了,耳根红了一片,她低头,不敢看他:“你不喜欢啊?” 凌乐脸也红了,微微侧目去,轻声回道:“喜欢。” 月卿一把抱住凌乐,在他耳边道:“我也喜欢。特别喜欢。走吧走吧,去吃饭吧我饿了。” 凌乐拉着她从床榻上起来,牵着她,把她的手护在手心里:“嗯,去用饭罢。” 季凉身上伤着,侍女们准备的衣服都是轻纱,穿在身上轻柔飘洒,她把头发梳在一边,坐在软塌上。 许安归回来,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托盘上就只有两碗面。 “简单点,吃完我送你回季府。”许安归把托盘放下,“这次算是远门,战场无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带去的东西尽量多带点。进了军营,可能会很辛苦。” “好。”季凉看着许安归坐在她的身边,拿起一碗面,夹起一筷子帮她吹凉,喂到她嘴里。 季凉吃饭的时候,想起昨天镇东镇西找她诉苦,便试探问道:“主帅阵容定了?” 许安归点头:“就是之前我们商量过的阵容。” “镇东镇西昨天来找过我了。”季凉咬断一筷子面条,望着许安归。 许安归面不改色:“我说他们怎么追着我去膳房,跟我认错。” “带他们去罢。”季凉道,“你也知道他们不同于戍南戍北,戍南戍北是先帝赐给你的,他们本就是皇城里的人,他们可以认你当一辈子主子,可镇东镇西不会。他们最想做的,还是要向乌族报杀父之仇。每一次战场经验对于他们来说都很宝贵。” 第286章 野心 ◇ ◎这一仗,她既然有本事挑起来,就有本事去迎。◎ 许安归似乎很不想提到这件事, 他把碗放下:“既然想上战场,就应该好好看看这些兵书古籍。戍南戍北从小跟着我,早就通读了兵书古籍, 他们慢人一步,还不自知, 这叫我如何放心的把将士们交给他们?” “这次正是摔打他们的好机会。让他们去当马前卒、先锋队。让他们身临其境的感受一次, 或许会让他们看清楚现实呢?”季凉揽住许安归的胳膊,“你这样不告诉他们缘由, 一直拒绝他们,他们会心存怨怼的。” “看来他们来许都,是长本事了。”许安归道,“都学会告黑状了。” “身边人主动请战,高兴还来不及吧?”季凉望着他。 许安归不接茬,端起碗:“多吃点。” “不吃了……”季凉本来刚睡起来就没什么胃口, 许安归也不勉强, 想着一会去了季府让季府膳房多给她准备点糕点带上。 两人用饭的时候, 送季凉出去养伤的马车已经备好,那一条浩浩荡荡地车队, 生怕别人不知道安王妃在大理寺受了刑,要搬出去养伤。 月卿带着凌乐在侧门等着季凉,季凉坐着小轿从里面出来,许安归不让她走路, 说是怕她出汗, 让身后伤口有变故。 季凉看见凌乐一脸歉意,凌乐侧目不看她, 看来他是被月卿劝动了, 可还没消气。 月卿扶着季凉上了马车, 向着温泉馆行进。 想着许安归会时不时住在温泉馆,季凉便早早让人把两个院子打通了。院墙上打了一个门洞,季府的温泉池与许安归的温泉馆连在了一起。 季凉从温泉馆里绕回季府,平伯已经带着寒期起、方平、潜风在院门口迎接。 众人看见许安归,先是向许安归行了一礼,许安归让他们起来,月卿便推着季凉先去了寝殿换男装。 众人跟着许安归一起坐在大厅等季凉换衣服。 椅子还没坐热,门房就来人通知平伯说宁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外面停着了。许安归让他们先坐着,自己跟平伯一起出去迎许景挚。 许景挚从马车上下来,看见许安归在,略微有些不快。 许安归却是笑盈盈地望着许景挚:“什么风把宁王殿下吹来了?” “这里姓季不姓许,”许景挚蹙眉,“怎么是你出来迎客?” 许安归回道:“我来她来有区别吗?” 许景挚不想跟许安归废话,直直地走进府里。许安归在身后看着许景挚的腿,感慨道:“当真是养好了?一点毛病没有?” 许景挚不悦回头:“你希望我残一辈子是不是?” 许安归郑重地摇头:“不,我希望你好好的。” 许景挚没那么小气,既然决定放下,他便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他问道:“她要随你一起出征?” “是。”许安归回答。 “她……”许景挚踌躇了片刻问道,“她身上不是还有伤吗?” “她借伤势从安王府搬了出来,但是执意要去岩州。”许安归道,“我想着此行是去打仗,少则半年,多则几年,把她一个人留在许都,我不放心。” 许景挚知道季凉没那么较弱,即便是身子不好,身边也有神医谷的人照顾,多半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他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她的伤,看她还要随军出征,就知道她没事,便也不再往里走了,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纯黑色牌子,递给许安归:“帮我交给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许安归接过来,看见那是黑市调令,调令上面镌刻着一个“挚”字。 许景挚解释:“岩州有黑市分部,这仗,关乎东陵命脉,相持起来,一定有什么东西短缺。宁弘虽然有钱,可他做的是正经生意,在这种战时,手下的人都以自保为上,许多时候他也没太多路子。黑市的路子多,多是亡命之徒,跟乌族也一直有边贸。有些正常商贸走不通的东西,你们可以从黑市走。这牌子,你不能用。你用,许都那些人就有可能知道黑市与我的关系。只能她以江湖人的身份调用,才是最稳妥的。” “好,我一会给她。”许安归把黑市的调令收好,他知道,许景挚是在担心这一仗,他们打得辛苦。 许景挚站着与许安归一般高,他伸手抓住许安归的胳膊,加重了力道。 这一仗,他虽然知道是季凉怂恿的,可东陵与乌族这些年的边境的争夺一直没有消停过,两边终有一战。这一战双方都清楚是哨前战,谁赢下一局,就很有可能左右以后北境战局。 所以这一仗不会太容易。 “你多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来信。我会调用黑市一切资源支援你们。”许景挚望着许安归,一只手捏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腿。 他痛恨自己在这种时候只能在后方给与他们支持,而不是亲自上场杀敌。 许安归明白许景挚的心思,在这种大事上许景挚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他也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许景挚的肩膀:“放心罢,我心里有数。乌族这一战,我等了很久了。” 许景挚狠狠地捏了捏许安归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不见见她再走吗?”许安归望着许景挚背影。 许景挚摆摆手,潇洒而去。 他这性子,还真是一直都没有变过。 在她身边的,都是好男子,不负韶华。 许安归带着许景挚给的黑市调令,去季凉寝殿门口等她。她换了一身男装,换了妆容,把眉毛描粗,下颚打了阴影,让她的脸看起来刚硬了许多。 月卿推着她出来,许安归自然而然地把轮椅接过来,顺手把黑市的调令递到她面前。 季凉狐疑地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皇叔给你的黑市调令,说是让你坐镇后方的时候用。”许安归推着她向大厅走去。 “他人呢?”季凉又问。 “给了这个,便走了。”许安归道,“应该谢谢他。这次若不是他出面拖着时间,恐怕你早就落在内里监的手里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这么冒尖的。” 季凉知道许安归说的什么意思。 许景挚养腿瞒着所有的人,他的身份甚至比许安归还要敏感。毕竟当初支持许景挚当太子的势力还在,虽然当时冒尖的人已经全部被杀,但朝廷里面一定还留有火种。 东陵帝这些年把许景挚一直养在许都,不把他下放藩地,怕的就是许景挚离他太远,不好掌控。放在眼皮子底下,许景挚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可即便是这样,许景挚也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腿给养好了,这叫东陵帝如何不忌惮? 季凉知道许景挚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做事很少这么不顾后果,他之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上冒出来,仅仅是因为她被人算计。 若不是他去找来寒期起,要寒期起帮他查案,恐怕今日她也没那么快洗脱嫌疑。 对许景挚,她光说谢谢是不够的。他的那条腿,也是因为她修养了八年。这些年这条腿拖着她,让她事事都不方便。她深知伤势比她还重的许景挚,那些年坐在轮椅上的痛苦。 她心里清楚,她不能只对他说谢谢,八年前许景挚救了她一条命,相当于让她重生了一次。这些恩情,她都记在心里。 她要还给他的,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季凉回道:“我会还给他,他应得的东西。” 许安归没有说话,望着前方长廊,长廊两旁草木微动。 * 季府大厅里,寒期起、方平、潜风坐着喝茶。看见许安归推着季凉进来,纷纷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公子。” 季凉道:“坐下说话。” 许安归把她停在大厅正中央,离三人很近,自己则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 季凉看向寒期起与方平:“我在大理寺的那段时间,你们辛苦了。” 权御山河 第291节 寒期起至今都有些懊恼:“没查到凶手,有愧于公子与宁王殿下的重托。” “这既然是有人设局,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季凉道,“我这次随安王殿下出征,会出去一阵子。藏息阁的日常事情,还是由方平处理。寒掌事你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追查盛明州给你的那块绸缎。” 寒期起与方平纷纷抱拳应下。 季凉又道:“这次,我需要调用藏息阁在岩州附近的探子,战事一个时辰一报。” 方平站起身:“已经安排下去了。每一个时辰都会有鹰隼出去查看敌情。” 方平年纪不大,但是办事老道,季凉一向放心。 “潜大哥。”季凉目光又落在潜风身上,“安王殿下的意思是,让你们跟着他,直接由他调配。至于身份……” 季凉看向许安归,许安归沉吟片刻道:“记在你的麾下,以参谋的身份进军营。” 潜风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那种隐藏在他血液里的战意,意欲迸发。他们天生就应该驰骋在战场上,而不是缩在校场日日练兵。 潜风站起身,单膝跪下,给许安归行了一个军礼:“多谢安王殿下信任。” 许安归起身,双手把他扶起来:“跟我进军营没有那么多规矩,我有心让你帅兵,可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要委屈你。等这次打完,若我们能活着回来,我必会向陛下讲明实情,争取特赦。” 潜风知道许安归与季凉一直都在为那些被朝东门牵连的军门之后的特赦努力着,许安归虽然是皇族之子,但他面对这件事的诚恳态度,已经逐渐获得了季府上下的认可与谅解。 季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乌族入侵,许安归要挂帅出征。这个戍边八年的皇子,用他最大的诚意以及行动,想要军门与皇族化干戈为玉帛。 其实正如季凉所言,八年前的真相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背负罪臣之子、罪臣之女罪名的人们以后的生活。 * 这次季公子邀请乌族进犯的锦囊,是宁弘去北境的时候,就带出去的。 锦囊一共有两个,一个是战前打开,一个是战况焦灼的时候打开。 军界流传着一个有关于季公子的习惯,若是她送出去的锦囊有人在她要求之外打开,那那个人,在战场上,就会立即遭到反噬。 轻者兵败而归,重者战死沙场。 宁弘去北境,带着很多任务。季凉要他帮助乌族进攻路线上的百姓撤退,要他协助当地官府,开粥厂。要他尽可能多的筹措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这次乌族进犯,北境连丢明州、凉州两座城池,宁远商号在这两州产业小伤元气,但都在宁弘的预计范围内。宁弘是最早知道乌族进犯的路线,他在破城之前就把明、凉两州产业的损失降到了最低。之前宁弘为了收北境五姓的产业,早早地便把南境的生意卖出去换成银子,就是为了日后北境的战事。这些年宁弘经商,一路有许景挚的黑市保驾护航,他手中积攒了富可敌国的财富,这点损失他还未放在眼里。 他此行停在岩州,也是季凉交代的结果。 季凉早早地就看透了战局,把东陵与乌族的战局定在了陵中地区的岩州。 这一仗,她既然有本事挑起来,就有本事去迎。 * 许安归的主帅阵容,今日早朝的时候,江狄就已经递了上去。江湖上传闻的鬼策军师公子季凉将以军师身份跟许安归一起出征,在许都之内已经不是秘密了。 在这种乌族起势大盛的战役面前,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兵部的霉头。只要许安归能成功把乌族拦在岩州城外,挫了乌族的锐气,那便是大功一件。 许安归挂帅出征的主帅阵容,只是象征性地递到朝堂上来议论,说是议论,其实就是通告。谁也没有权力改变他选定的人。 这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许安归有意提拔陈礼纪一家,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为副帅,一个跟着军师季公子随军出征。 东陵帝对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因为陈礼纪是少数几个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支持东陵帝的军门。不然陈礼纪也不能一直统帅左金吾卫有八年之久。 若是这次陈家儿子跟着许安归在战场上学到一星半点,对东陵帝来说,那都是他未来可期的将帅之才。 临太傅贪墨案与太子妃毒杀案,分别交给了御史台与大理寺调查之后,许景挚就再也没有上过朝。 倒是他自从腿好了之后,日日都来宫里给东陵帝请安,勤谨得很。 面对许景挚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东陵帝也挑不出错,只能照着从前的待遇,格外厚待许景挚。 厚待许景挚这件事,东陵帝是有私心的。 只要他一直对他这个弟弟好,许景挚就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凡是拿不住一个理字,不是为了正义而战,任许景挚身后势力有多么强大,他都没有任何胜算。 许景挚一直跟着临太傅上学,见多识广。对于东陵帝这点小心思,他看得比谁都透彻。其实在他心里,东陵的下一任皇帝,只要不是许安泽,其他谁当太子,他都无所谓。 今日朝堂之上,除了通报许安归挂帅出征一事,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许安桐的南泽事务述职。 站在堂下,身着亲王服饰的许安桐,手中抱着笏板,目不斜视,口齿清楚地向东陵帝与堂官们陈述接收南泽一应事务。 从朝堂六部,到南泽民生。 许安桐一一道来,分析透彻,调理清晰。 各部官员听得直点头,就连东陵帝心中也对许安桐赞不绝口。早些年在外的经历,让他如今变得更加圆滑,处理事情有条不紊。 他一人讲了半个时辰,最后道:“臣明日会去六部,把具体的事务交代给六部尚书,以后南泽的具体事务便由六部接管了。” 东陵帝有心嘉赏许安桐,听到他提到朝廷六部,沉声道:“这次你出使南泽有功,你已身为亲王,爵位无可再升,倒是刑部尚书一职如今空缺,你可愿意暂代刑部尚书一职?” 许安桐面不改色,一礼:“臣全听陛下吩咐。” 许安泽早就知道刑部尚书的位置他留不住,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位置,东陵帝居然会给许安桐,而不是给叶温年。 东陵帝的这一举动,让许安泽深感疑惑。 既然是代理刑部尚书,就是临时的,这种事情不需要走吏部过正规手续。 许安桐没有推辞,直接跪下,谢主隆恩。 许安泽侧目望着许安桐,他身上刻满了“野心”二字。 不知道为什么,许安桐从南泽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以前他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窝在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会看得上他。 而今,他站在朝堂之上,不再收敛锋芒。 许安泽忽然发觉,这人或许有着比许安归更加耀眼的光辉。不,这个人,比许安归更加阴险,许安归做事好歹都是在明面上,而许安桐做事,都是悄无声息。 那日许安归在宁王府外遇刺,他去安王府还剑。那事明明是许安桐做的,可是许安桐面不改色。可见这人城府极深。 而今他在安王府有难的时候回来,回来得恰到好处,许安归才把他刑部折断,他便回来捡了这个便宜。 近日有所耳闻,说是惠妃有意让工部尚书李涵家的四姑娘成为许安桐的继妃。如此一来,许安桐就有工部与刑部两部握在手中,比他眼下只有一个御史台要更加得势。假以时日,许安桐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势头盖过许安归也是有可能的。 许安归现在手中拥有绝对指挥权的,也只有兵部而已。户部与吏部只能算是半个捏在许安归的手里。 而他与郭若雪嫌隙已深,为了大局,他不得不舍弃郭若雪。 本来何宣这局设得天衣无缝,可偏偏,这个时候,乌族进犯,给了许安归与郭府喘息的机会。 安王妃脱困直接导致何宣这一局局势大变。 许安泽不甘心,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把这些人一次全部都摁死,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战事。 * 退了早朝,许安泽回了东宫,他一个人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透过窗户,望着雪霞宫的屋檐。郭若雪还没有发丧,灵柩停在雪霞宫内。他不敢去雪霞宫,他一进那里,眼前就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绕着雪霞宫欢跑。 他能看见那个少女抚摸着雪霞宫那些白色的栀子花,回头望着他的模样。 那笑容纯洁的如同她手中的栀子,没有一丝世俗,不染尘埃。 他喜欢看那个少女的笑容,总觉得那个笑容是浣衣水,可以把他的肮脏的一身洗得干净。 那少女声音,他还记得,清脆的如同屋檐上风铃,只要有风,那便是一阵叮铃的笑语。 他在她耳边低语:“嫁给我吧。” 她害羞的垂眸,睫毛上都跳跃着光芒。 那是他少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成婚之后,他对她一直相敬如宾,他以为那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他每次出去回来,在街上看见什么新奇的小玩意,总要给她带个回来,他衣袖里揣着东西,心里想着的是她的笑颜。但是她接过他带回来的小玩意,也只是淡淡一笑,便让人收了起来。 她成为太子妃,好像一切都变得那么顺理成章。 郭家的家教极好,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来。只是,他的母后不喜欢她。 不知道为什么,母后看她的眼神,总有一丝敌意。为了她不在母后那里受苦,他克制了自己一切对于她的欢喜。 他尽他所能的顺从他的母后,纳了许多良娣,只为他的母后顺心,放松对她的警惕。 再往后的记忆里,她就逐渐变得模糊了。 他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面对他的时候只有隐忍与不满。 她不说,可他感觉得到。 他每日在朝堂之上与那些老臣周旋,少有行差踏错,便是一顿痛批。他知道自己不是太子的料,可他从来不掩饰自己想当太子的心思。 因为他知道,东宫是最高权力的继承者,只有他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而他的妻,也将成为这世间万物的主人。 他甚至天真的以为,哪怕他不够好,但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他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离开他。 第287章 大战前夕 ◇ ◎我与你一起,共赴生死。◎ 郭若雪走的这几日, 他不敢睡。 一睡,就梦见她躺在血泊中,闭着眼, 不看她。她哪怕是死了,也不想再看见他。而他也不敢走过去, 把她从血泊里抱起来。 那一日, 他抱过她,沉重地把他的臂弯都压得麻木, 冰凉地足以把他的心给封存。 “殿下……” 门外传来扣门的声音。 许安泽回过神,眼眸中惊落了一滴泪。他伸手擦掉,端坐了起来:“进来。” 何宣推门而入,进来恭敬一礼。 许安泽望着何宣,心中到底有怨气,他没让他起身, 何宣便只能一直弯着腰。 “何事?” 何宣弯腰颔首:“太子妃的事……虽说交给了大理寺, 可我们也要交一个人出去。微臣以为, 伺候太子妃的陪嫁丫头,可行……” “换一个。” 许安泽根本没想过要莲枝死, 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权御山河 第292节 郭若雪他保不住,她陪嫁过来的丫头,他一定要保住。 何宣没想过许安泽会不同意,他冒昧抬眸, 望了许安泽一眼, 只见他的目光在窗棂之外雪霞宫的地方,心中便了然。 “即便不是莲枝姑娘, 她也不能活着离开东宫。”何宣这话说得轻, 却也冷漠。 许安泽沉默片刻, 道:“让她喝哑药,远嫁南方,你亲自去办。” 何宣蹙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接着一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回詹士府的时候,何宣眼眸低沉,他没有想过许安泽居然这么脆弱,脆弱到在郭若雪死的这件事上无比自责。 他不想让莲枝死在东宫,仅仅是因为他心中对郭若雪的有愧。 他以为那日他毅然决然地要皇位,就能想到今日郭若雪的死。 可,这里若是这些无用的感情可以生存下去,那就不会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了。 无妨,许安泽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代劳也行。 * 季凉还在府里见人,许安归却出了一趟门。 他先是去温泉馆,看了替季凉住在里面“养伤”的苏青。安王妃在温泉馆养伤这件事是赵惠安排的,许多东西用马车拉过来,待遇是比照王府的待遇一分不减。 许安归很是欣赏赵惠办事能力,虽然她这次换账本的举动有些多余,但他领情。这件事后,赵惠会彻底成为他的内将,帮他看好安王府内宅,也免去了他出征的后顾之忧。让赵惠彻底心归安王府的棋走得不易,一开始季凉就把王府管家之权交出去,他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确实是明智之举。 在知人善用上,季凉到底是高他一筹。 许安归把自己的腰牌留给了苏青,告诉她,若是他不在的时候,皇宫里为难她,便让她拿着他的腰牌去宁王府,找皇叔帮忙。好在他出去,许景挚还留在许都,他的后方不是全然没人看护。 这两天,该交代的事情,许安归都已经交代清楚。他从季府避出来,是不想听季凉与她麾下的人安排事情。她现在既然已经以季公子的身份独立出来,他就应该与她在面上保持距离。 但他也没事可做,再有几个时辰就要整队出发。 他想着在晚市上逛一逛,看看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给她带上的。虽然知道季府一定会准备妥帖,可他就是想买点什么东西,给她随身带着。等他上战场的时候,让她看着,也是一份心安。 许安归带着镇东镇西在街上闲逛,街边的泥人他嫌不结实,怕五百里的路程直接给颠碎了。胭脂铺子里的东西季凉现为男子身份用不了。想买些糕点,又想起她的胃不好,吃不了太甜太酸太凉的东西。闲逛了几炷香的时间,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带回去让她带着。 许都是京师,街头穿锦衣华服行走的亲王贵胄不少,可许安归长得太过俊俏,夕阳红光打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艳丽,一路走过,引来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许安归目光都在街边的小摊上,没注意到周围已经开始有人流聚集了。 镇东镇西一路戒备,很是疑惑主子为什么非要在街上抛头露面。 “主子,您在找什么?”镇东实在忍不住,快走两步,跟紧许安归,低声问道。 许安归说:“想买点东西,给季公子带上。” 镇西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一个地方,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主子,前面是晴音斋。” 听镇西这么一说,许安归到是想起来了,他曾经来晴音斋定过一把琴。没有留下地址,只是说自己会来取。 算算日子,那琴也应该做好了。 许安归当即加快脚步,进了晴音斋。 晚市这些店铺都没什么人,能在这种铺子里买得起琴的人,必定是高门子弟,都有及严的家规。这个时辰一般都不会出来。 晚市店铺都是在打扫卫生,许安归进去,大堂内已经开始洒水压灰了。 音老板在账台算账,账台正对大门,眼前的算盘珠子被一道人影遮住,便知道来了人。她立即抬头,笑道:“客官里面请……” 看见来人的时候,她先是一愣,随后似想起什么,从柜台里绕出来,走过去,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道:“客官可是要来取走您的琴?” “做好了吗?”许安归问。 音老板颔首回道:“做好了,前几天刚做完。正愁不知道公子住处没办法送琴去呢。” “我来取琴。”说罢许安归从衣袖里取出一张银票,走到账台上放下。 音老板道:“公子稍等片刻,我去把琴取来。” 许安归点头,音老板便去了后院仓库,把许安归定制的琴给拿了过来。 这把琴是通体是用红色杨木制成,色泽温润雅致。琴身配以稀有的夜光玉徽,即便是没有光的夜,这些夜光玉徽也能有微亮。雁足处依然是用玉为材料,做成了桃花的模样。造型古朴,形制规整,额至肩再至腰最后到尾,宽窄适度,线条流畅。背面开了一个长方形的沼池,正中雕刻着两只雀在空中嬉闹,腰尾处伸出一枝桃花枝,与雁足处的桃花相互印照。 许安归翻过琴身,轻轻一拨。夜静响琤轰。神鬼俱惊。惊天动地若雷鸣。 “好琴。”许安归把琴交给镇东,让他收好。 音老板轻笑:“客官喜欢就好。” 许安归也不多话,只是微微颔首,带人离开了晴音斋。 回到季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季府摆宴宴请了所有即将跟着季凉出征岩州的随行人员。季凉怕自己在宴席上他们吃不痛快,随便用了几口,便以还有事要整理,退去了书房。 书房离宴厅不远,能听见宴厅里此起彼伏的劝酒声。 平伯带着许安归到了书房,季凉正站在桌前看着桌上的地图。 季凉看见许安归回来了,问道:“用饭了吗?” “还没。”许安归合上门,走进之后,季凉才看见他身后背着一个琴袋。 “是琴吗?”季凉问道。 许安归把桌上的地图收起来,把琴放了下来,从袋子里拿出琴,放在季凉面前:“试试看。” 季凉狐疑地看向他:“怎么好端端的,送我一把琴?” 许安归道:“出征之后,难免会有分开的时候。怕你挂念我,送你个念想。” 季凉抿着嘴,低头去看这把红色琴,一看就是上乘工艺打磨,细节做得精致,无可挑剔。 “我第一次上暮云峰,就听见过你弹琴。”许安归走到她身边,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吟道,“我认得你的琴声。只要在战场上,听见你的琴声,便不会迷路。只要我不见了,你便弹这把琴,无论天涯海角、阴遭地府,我都会回来见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季凉手指一拨,伴着琴声应道:“你若战死,我绝不苟活。不过你要等一等,等我完成父亲收复北境的遗愿,便会去找你。一年,最多一年。” “我怎么舍得你死?”许安归伸手卡住她的下巴,把她头轻轻侧了过来,一吻落在她的唇上,“我答应你,一定活着。我不要你为我流泪。” “你害怕吗?”季凉问他。 “以前不会。”许安归抱紧了她,“现在有你了,会。” “别怕,”季凉转过身去,望着他的眼,“我与你一起,共赴生死。” 许安归喜欢这样的她,英气得让他心醉,飒爽得让他爱不释手。 共赴生死。 这便是她对他说出的,最动听的情话。 “用膳吧?我方才怕他们拘着,没敢多待。眼下好饿。”季凉手上有伤抓不住他,却可以握住他的手臂。 许安归亲了亲她的鼻尖,道:“我陪你吃一点要赶去猴山校场。陈平陈松已经先去了,那边也有一场兵部给所有随行将士的践行,我不去不行。” “好。” 季凉赶紧让人把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摆在书房外面的桌上。都是全都是精致肉食,一盘一盘地摆上来,也凑满了一桌子。 “快坐下吃点。”季凉坐下,许安归要过来先喂她吃饭。 季凉连连摆手:“都是给你做的,你快吃罢,你吃了还有事。我一会让月卿来喂我。” “就喂这一个。”许安归还是夹了一块红烧肉喂到季凉嘴里。 菜量不多,每一道菜也就是许安归几筷子的事情,他把菜挨个尝了一遍。 季凉在一边道:“打仗辛苦,能多吃点就多吃点,军营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不是有宁弘给你开小灶?”许安归扒了一口饭,“我可以去跟你蹭饭吃。还是成婚了好,打仗待遇都能提高好几个档次。” 季凉瞪了他一眼。 这时候,许安归吃饭便不再克制的饮食,打仗之前与打仗的时候,他习惯能吃多少吃多少,尽可能的多吃。因为谁也不知道上了战场,会有什么变故。交战地断粮几乎是常事,连着饿上两三天也是正常。再加上打仗及其消耗体力,运动量变大,吃的东西消耗也快。 一桌菜不过片刻,就被许安归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他还吃了三碗饭。 季凉从未见过许安归吃得这么多,有些惊讶,忙道:“还有菜,再给你上点?” 许安归放下碗筷,拿绢帕擦了擦嘴:“不了,我去校场再吃点。你用完就休息会,我们寅时上路。养足精神,五百里路程,我们不做歇息的。” “嗯。”季凉点头。 许安归出门前,回头:“记得把琴带上。” * 从季府出来,许安归策马一路奔向猴山校场。此时已经到了戌时,校场上点了十几处篝火。 这次许安归从陈礼纪所管辖的城防军、金吾卫与东陵帝直属的御林军里抽调了将近三千人年富力强、手上功夫过硬的将士。 许安归不在乎这人的出生与来历,不在乎这些人的家里所属哪个党羽,也不问这些人在军中的官职,把他们尽数选出,聚集到了猴山校场,为的就是要为东陵的军队培养新的将领。 所有被选中的人都知道这次是他们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他们今夜聚集在猴山校场,都格外兴奋。 许安归从马上下来,陈平就带着陈松,来迎。 “殿下。”陈平陈松一起向许安归抱拳行礼。 许安归点点头,目光落在陈松的身上,一副少年英气勃发的模样,问道:“陈将军的小儿子?” 陈松连连点头,他不敢说话,但是眼中全是崇拜之情。 陈平伸手就拍在陈松后脑勺:“殿下问话,要回话,这是规矩。” 许安归摆手:“无妨,总有个适应的过程。” 说罢便往篝火边上走,陈平立即跟上去,示意陈松去把许安归的马牵到马厩里。陈松立即从镇东手上接过马缰,乐颠乐颠地把马牵走了。 他一边牵着马,还一边打量许安归的坐骑。 他的手忍不住摸在红云健硕的大腿肌肉上,咽了咽口水,心中止不住的感慨,原来这就是北境养出来可以日行千里的“红云”?确实比内境的马更加强健,不知道骑上去是不是也是后劲十足? 陈松少年心性,心中有疑惑就止不住这个念头。 他走到场边,见四下无人,便直接翻身上马,想要策马奔袭一段。谁知这红云前面没人牵引了,直接撒开蹄子跑向许安归。 陈松不知道这匹马这么有灵性,连忙要拉马缰,可红云力大,头颅的力气也是十足,陈松没骑过红云,不知这马力气居然这么大,根本拉不住它,只能任由它把他带回篝火旁。 许安归还在与陈平说着岩州的事情,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纷纷回眸看向身后。红云就是想粘主子,没人牵,会自己找许安归。 许安归见红云没有进马厩而是又跑回来找他了,觉得奇怪。跑进了才看见马背上坐着陈松,他控制不住红云,吓得抱住了红云的马脖子。 陈平捂脸,陈松自小到大都是个惹事的苗子,不想今日能把脸丢到许安归面前,顿时别过脸去,一副不想认他的模样。 权御山河 第293节 镇东见状,连忙去把红云拉住。 有人牵着,红云立即老实了。 许安归饶有兴趣地望着马背上的陈松:“你喜欢这马?” 陈松惊魂未定,看见有人把马制住,连忙从马上翻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站起身来,一脸惭愧之色:“我……我没见过这样的马……就想试试……” 许安归哈哈大笑,只觉得陈松有意思,道:“这样吧,你若是在岩州跟着季公子,护得她周全,收兵之时,我送你一匹红云宝马。” 陈松一听许安归要送他一匹这样的马,当即就抬起头来,问道:“当真?!” 许安归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可是北境的千里马!放眼许都,也就是许安归有一匹。他若是也能有一匹,那日后回了许都,出去跟那些公子少爷喝酒,简直不要太有牌面!只酒桌上吹嘘资本就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啊!这就好比是许安归亲自给他颁发的随军凭证一样,虽然没有军功,但也是一个获得认可的证明。 这个承诺直接让陈松大喜,他连忙单膝跪下,抱拳道:“多谢殿下,我一定保护好季公子!” 许安归没再多做停留,而是示意让镇东把马牵过去,自己则是走向篝火堆准备跟将士们一起喝点酒。 陈平指了指陈松,一脸恨铁不成钢,意思是,你小子今天走运,殿下不计较,看我回去怎么跟爹说。 陈松才不理会才陈平,在他看来,他哥就是嫉妒他能有一匹跟许安归一样的马。他要真的得到了许安归的赏赐,带回去,他还不信他那个爹舍得打他。 许安归照例是端着一碗酒,每一个火堆都喝到。 这场践行简单,只是搬了许多羊肉放在篝火边烤着,一人一碗酒,不许多喝误事。 这群人来自城防军、金吾卫、御林军,各自身份不同,各自家室也聚在一起难免有不适应的地方。男人之间想要增加友谊,喝酒吃肉上战场,这三步要徐徐渐进。无论是什么成见,最后都会消灭在酒肉里,只要一起滚过战场,回来那便是过命的交情。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生疏,但是酒过三巡之后,相互之间也熟路了起来。篝火边不免有摔跤比剑起哄的,热浪声一波接着一波,好不热闹。 这次镇东镇西吸取了教训,再也没敢沾酒,别人来劝,也是摆手推辞。 最后许安归绕到兵部的火堆旁,在百晓身边坐了下来。 江狄与石武还有兵部其他人聚在一起,表情凝重。 这些时日前方战报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到达兵部,前线极不乐观。内境军队根本就没有抵抗乌族的经验,面对乌族这种凶猛的打法,一直节节败退。 沿线的城镇被洗劫一空,百姓流离失所。 陈松跟着陈平一起坐在了兵部的篝火旁,却也被这种凝重的气氛感染,大气不敢出。 许安归也察觉到气氛不对,问道:“怎么了?” 百晓跟许安归戍边时间长,知道乌族的习惯,他若有所思地说:“乌族推进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我们本来想着日夜兼程五日傍晚到达岩州城,怎么也有三日的时间给我们做准备,但他们似乎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沿途搜刮财富,只是草草搜罗一下便继续推进了。最差的情况那边是我们到了岩州城,他们也刚好兵临城下,我们直接就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种情况别人或许听不懂,但是许安归却已经明白其严重性了。 乌族范境,从来都是以抢夺物资为主。北边的冬天太难熬了,他们需要物资才能让自己的族人熬过漫长的冬天。 但这批乌族明显不是冲着物资来的,他们只是稍微搜刮一下就走,那就说明,他们的目的是许都。他们想要做的,是颠覆东陵政权! 许安归蹙眉问道:“前方有战报才传回说明州城是怎么破的吗?” 百晓摇头:“还没有具体的战报……但愿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况。” 江狄与石武不知道百晓在担心什么,在一边的陈平与陈松也是一脸疑惑。许安归与百晓不再说话,边上篝火传来的划酒拳、嬉闹声让他们周围的寂静变得恐怖而压抑。 他们还未上过战场,没体会过战场残酷。 此去十人,或许无人能还。 * 寅时前一刻,队伍集结。季凉的马车也缓缓行驶到朝东门,进入了待发的队伍里。 城墙之上,暖色的光在暗蓝色天域与灰的城墙下显得格格不入。季凉撩起车帘,又一次看到了在梦境中看到了无数次的那个让她胆寒的场景。 城墙高闭,火光冲天。 她站在城墙外的黑暗里,看周围火光越来越盛,那些光把她包围在里面。 儿时她总是逃,现在她安坐在马车里,静待出发。 在她看见万灵冢的那一夜,她就已经从这片火光里逃出去了。她要的,不是自己可以站在这里回望那些往事。她要的,是所有心伤之人都可以站在这里立下灵冢,光明正大地祭奠自己的父母。 而这一刻,就是这一切的转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6000字,下一章开第九卷 ,分开更,还是周末万更。 周末愉快~ 另外,卷十因为男女主在战场,生死由天,所以许安归一旦上了战场再回来,两人就。。。你懂得。 卷十可能会锁得有点频繁,我会努力改。 我还是希望写出他俩共赴生死、不离不弃、经历大难活下来就及时行乐的那种情感纠缠。 如果后面有锁章的,就等我下,我会改出来的。 上一次锁章,我改了4次,历经10多个小时。(我太难了) 第288章 奔赴战场 ◇ ◎她好似变成了一头狼。◎ 季府的马车都是宁弘亲自去选的, 有价钱昂贵彰显身份的黑木马车,也有实用抗造的实木马车。 季凉想要替父亲收复北境的事早就在日程上,无论是从南泽出发还是从许都出发, 行程太长。宁弘在这方面格外用心,选得马车宽敞, 里面摆个小书桌都绰绰有余。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毡, 毛毡上面还垫的锦被。马车里到处都堆着软枕,无论是靠着还是躺着, 都有地方窝着。更重要的是,马车走到哪里,都不颠簸。 月卿与枭雨坐在马车里,凌乐坐在马车外赶车,陈松出城之后就归了季凉,他只能骑马在马车附近溜达。 这只从许都出发跟着许安归一起向北行径的部队是骑行, 每日要赶一百里的路程, 有些紧张。 许安归怕境内的马坚持不住, 便嘱咐陈平让他领着这些人缓些前行。 他带着镇东、镇西、百晓要先走一步。 季凉适时地探出头去,喊住许安归, 请百晓、陈平、陈松与他一道上马车来说话。 月卿与枭雨退出马车,翻身上马,跟在马车边缓行。 四人进了马车坐在两边的软座上,许安归与百晓坐在季凉的下位, 陈平与许安归坐在一侧, 陈松与百晓坐在一侧。季凉则是盘腿坐在马车里面的长塌之上,长塌铺得软, 放在两边的书册都陷了进去。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矮桌, 矮桌上放着季凉这几日一直在看的岩州地图。 许安归送给她的红琴, 被放她的身后。 五个人在这辆马车里坐着,也不觉得拥挤。 许安归坐下才觉得这马车四平八稳,当下心安,他一直担心马车颠簸,把她颠出毛病。 这是陈平第一次以副将的名义出征,他深谙这一路的主要责任是跟着许安归多听多看多学,议事的时候叫上他与弟弟,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学习。 百晓一向不喜欢客套,抱拳直问:“季公子,是不赞同我们与殿下先行?” 季凉没有回答百晓这个问题,却问了一个其他的问题:“前方军情详报,你们可收到了?” 许安归不说话,百晓摇头。 季凉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许安归:“我方才出门的时候,我的线人给我的消息。你们先看看再说。” 许安归接过来,展开信封,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好看了。他目光阴沉地顺手把信递给了百晓。百晓看完脸色也没比许安归好多少,他又转手把信递给了陈平。 这封信就像是一颗毒药一样,送到谁手里,谁就脸色惨白。 陈松今年才十七岁,哪见过这种局面,当即吓得直缩脖子,陈平把信递给他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看着。 看完之后,没人说话,都只是静静地坐着。 季凉见没人说话,便起了个头:“明州城破,不废吹灰之力。乌族甚至都没动用攻城器械。若是说明州城外的瞭望台被乌族拔出了,那明州的城防军为什么也没看见乌族来势?!” 百晓一直担忧的事情,也在此,他轻叹一声道:“明州北境军中有细作,大开城门,放乌族进了城。”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直都是让许安归与百晓担忧的事情,这些年与乌族周旋,最开始的战役北境军总是败多胜少。许安归刚去北境做节度使的时候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他多次看见乌族准确无误的出现在北境军行军路线上阻击北境军的时候,他才明白,北境军里有人向乌族泄露了行动的诡计,这才能让让北境军每次的行军都暴露在乌族獠牙之下。 很多时候乌族来犯,北境军在城墙内死守就可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北境军的将领们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北境军出城追击乌族,最后导致追击队伍全军覆灭。 全军覆灭这都不是最惨的结果,最惨的结果是,北境军的马匹、军装、以及武器都会被乌族收缴过去,成为他们的战力。 东陵国大,北境六州封疆驻守着三十万大军。可东陵北境边境线太长,这三十万大军分到每一个州,也就不过五万的军备。 这些年在细作怂恿之下,三十万大军消耗的也只剩二十万左右。后来许安归暗地里寻找细作的蛛丝马迹,军前斩了不少北境将领,这才及时制住了北境军的损耗。 再后来,他在乌族俘虏里救下百晓,百晓献策,让许安归组建精骑,从官府良籍中甄选,要这些人都有家人在东陵境内,每人都签下生死契,东陵北境军这才从真正意义上有了打胜仗的资本。 此后的每次乌族进犯,都有许安归或者百晓阵前督战,严防死守,坚决不出,乌族每次来骚扰得不到好处,渐渐地疲软。最后选择了游击的方式,进犯城池周围的村落打劫。 可每个冬季,乌族都会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攻城之举,虽然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但是他们也这一次又一次的攻城中,总结了经验,许安归戍守的时间越长,越发觉得,乌族攻城攻势越发刁钻,守城代价也越来越大。 他深知不能这样一直坐以待毙,便有了后来他带着精骑主动出击,击破乌族在边境线上驻扎营地的事情。 但是北境军里的细作,他一直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一次清除。他能做的只有督战,让他们严防死守,而自己带着自己信任的精骑出去追击。 眼下季凉带给他的消息让他深感忧虑,原来那些乌族的细作不是被他铁腕治军的手法镇住,而是他们全部沉浸下来,隐而不发,随时准备在应该发挥作用的时候,给东陵重创。 看见这封信,许安归与百晓就知道,北境军的问题,他们一直都没有解决。 季凉道:“许都到岩州五百里的路程,就算人不休息,马也要休息。我倒觉得殿下不必如此着急。” 许安归抬眸看向季凉。 季凉继续道:“乌族破北境,是因为细作,他们着急南下,知道乘胜追击,可以势如破竹,助涨将士士气。可,陵中不比北境辽原千里,单就他们深入东陵腹地,在行军上多有不便,刚开始一城两城或许不觉得,跑得久了,就知道在陵中这块多山的区域,他们的草原马,是不行的。殿下不必因为他们行军速度而感到担忧,我们的马需要休息,他们一样需要休息。五日跑过去,正好。” 许安归不言,百晓却是在担心另一件事:“北境军里有细作,陵中储备军会不会也有?” 季凉沉眸:“不知道,这要去跟陵中的军队接触一下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觉得陵中军队混入细作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话怎么说的?”百晓问道。 这话不用季凉回答,许安归就回答了:“北境百姓长年吃牛羊肉,远比陵中的人身形高大,身体健硕。乌族人的体型跟北境百姓体型差不多,所以在北境,乌族是很好安插细作。但是储备军是给东陵北境、南境、西境军队作为储备之用,训练期满之后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被分到哪里。若是被分到了北境之外的地方,也是无用。而且陵中离北境太远了,储备军多是辛苦训练,假期极少。即便是有消息,那上千里的路程也传递不及。” 季凉赞同地点头:“正是因为乌族对陵中地区不熟,他们若是想继续向南推进,便不会像在北境的时候冒然前进,行军速度必会被拖延,再加上越靠近陵中地区,气温越高,北境常年也没有这么高的温度。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受不了。因此我觉得,各位不必着急赶时间去岩州,走慢些,等看前方战报,多讨论多商量,去了岩州之后才有更好的对策。储备军到底不是正规军队,我们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让主帅与士兵们相互磨合完毕。” 陈平与陈松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讨论,基本没什么发言权,走之前陈礼纪让他们一人带一个小册子边走边记,在这种场合,小册子就发挥了大作用。 许多陈平与陈松不理解的事情,他们都先记在小册子上,等商讨完了,再去请教。 权御山河 第294节 季凉名声在外,她说什么,百晓与许安归无有不听的。 百晓目光落在季凉桌前的地图上,问道:“公子这几日都在看岩州附近地图,是在想退敌之策吗?” 季凉道:“是也不是,陵中地区我去得少,想着先看看地图熟悉熟悉地形,到了岩州储备军大营再看沙盘,或许会有些想法。” 百晓点头,仗还没开始打,就无法预测后面的战况,他问得这句话确实有点没过脑子。可这不能怪他,他从未在五月这个节点与乌族交锋过。 在他眼里,春夏之际,是乌族最不需要掠夺的时候,乌族现在把精壮男子都派出来打仗,族里的牛羊谁放?那些薄田谁耕?怎么看这个时节,都不应该出兵东陵,可他们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做了。百晓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百晓心理没准备,季凉却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头是她牵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乌族竟然有这么大的决心,想要在这次南下中直取许都。 说来也好笑,这一局她把乌族安排在最后一手,没想到居然随便就震慑朝堂上那些精于权谋之人。 她还想着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或者解和会跳出来抢夺兵权,没想到,他们到底是没有这个勇气,他们在朝堂之上,想要真正的站稳脚跟,手上没有兵权,要如何与许安归、与她争得高下?只要边关危机还在,任他们手段再高,都要被许安归牵着鼻子走。 季凉向后靠了靠,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里漏出一丝杀意。 仗还没开始打,自然没有那么多军情需要议,百晓与陈家兄弟下了马车,许安归留在马车上,有话想跟季凉说。 人走了之后,季凉端着的气势便也软了几分,她揉了两个锦团的靠枕到马车角落,自己向马车一角挪了挪,腾出位置,让许安归靠近点。 许安归走到她的长榻边坐下望着她,低声道:“这一仗,你有几成把握?” 季凉略有思量道:“乌族破城是因为内有细作接应。眼前的仗还没开始打,暂且说不到有几成胜算,我只担心,你的用兵手法与习惯这些年在北境细作已经分析的透彻,他们现在对你了如指掌,会给之后留下大患。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这没办法,朝东门之后,东陵无将可用,只是靠着国门坚.挺,这才扛住了周围的觊觎。乌族既然有心南下颠覆东陵政权,就不会一直在门外徘徊。与东陵而言,庆幸的是还有我可以守住北境。而与乌族而言,也庆幸只有我,他们只需要研究我一个人行军习惯即可。”许安归有些头疼,“我早就知道这种戍边的弊端,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培养一些人。这次陵中就是他们最好的战场,我不想限制他们发挥,你觉得可行吗?” “这……”季凉也不知道许安归这么做是对是错,她对于这次许安归随行将帅了解仅仅停留在文字信息上。 这人到底能不能用,还真的要经过战场的考研。 “守城战,还是我们来指挥。出城追击战……让他们自己发挥吧。”季凉道,“谁都想成为这一批军门中新贵,既然他们有心思,就应该给机会。” 季凉的手放在膝上,有一种让人不易察觉地颤抖。 许安归靠向她,拉住了她的手:“你在发抖。” 季凉点头:“我知道。” “是害怕吗?”许安归问道。 “我从未害怕过上战场,”季凉深吸了一口气,“倒不如说,我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许安归从季凉的眼底看见了那种只有在沙场上才能看见的嗜血,她坐在这里,好像变成了一头狼,无论再黑的夜,都能看见她幽绿色的眸子。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她。 作者有话说: 最早追读的读者已经过了最低防盗比例,第十卷 开启最低防盗。么么~ 第289章 万里奔袭 ◇ ◎或一战成名,或万里枯骨。◎ “给我看看你的伤。”许安归说着便要凑过去, 季凉下意识地避开。 许安归道:“既然是出征,骑马才正途。你若好些了,我带你出去跑会。” “本来就传我们有私情, 你还想把这事给敲定了不成?”季凉蹙眉。 “他们说他们的,我不在乎就好。”许安归低声道, “难不成, 我们没有私情?” 每次到这里,话就说不下去, 她推了他一把:“你快出去罢!跟我待一起时间长了,外面人又要嚼舌根。你总觉得无所谓,可他们会觉得我是仗着你喜欢,才得了这个军师的名号。与你一起出征,就像是避开王府的那些人偷腥。你若是说,这仗, 不用我坐在军营里听你们议事, 那你待在这里好了。” 许安归见她闹别扭, 也不勉强,只是笑道:“季公子还真是正人君子, 我拿自己来贿赂你都不成。” 季凉见他不正经,又要推她,许安归把她手抓住,顺势把人带到自己怀里, 睨着眼前矮桌上的地图, 道:“陵中你没去过,我也没去过。这岩州地图还是十几年前岩州节度使递上来的, 十几年未变, 有几分可信度还未可知。你盯着这图好几日了, 可看出什么花来?” 季凉目光也落在那张地图上:“到了岩州城,你带我出去跑一跑罢。这种事情,要自己一一确认过,才知道实际情况。岩州城周围地形复杂,外面是平原,往里是山地,岩州城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关——你心中就没有这种疑惑吗?为什么进攻路线那么多,乌族偏偏选了一条最难进入东陵腹地的路线?从北境西边的玉州撕开裂口,不行吗?单就这张图来看,我看不出来乌族强攻岩州城会有什么胜算。最少在这里……” 季凉的手指在一处进入岩州城的峡谷处:“我就有无数个办法可以伏击的他们没有任何退路。” 这图许安归早就背熟,只是出征之前需要准备的太多,许多事情他还来不及细想。 现在这事被季凉点出来,他也愣了一下。 确实,从地图上来看,这条峡谷,是进入岩州城的唯一通道,若是守备军在这里设伏,乌族有来无回。以他这些年跟乌族周旋的经验来看,乌族那边也不是只靠蛮力,他们也有自己的军师。这种容易中伏的地方,理应避开才是,怎么还会选从这个路线前进呢? 北境并不是一马平川,也有其他地形。去灵山就是山地为营,若不是季凉带着他避开守卫,早早地在大营里布置了易燃的干草柴火,上次许安归去劫人也不会那么顺利。 他斩下的巴耶尔是乌族立于北境十余年的大将,死在巴耶尔手上的东陵将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此人用兵诡诈,很少与东陵军队刚正面。若不是偷袭成功,许安归都没有把握可以从巴耶尔手上走过十招。那种蛮力,不是他手中的剑可以承受的。战场上,巴耶尔的武器是双锤,一锤下去,人马具翻。他连巴耶尔的刀都接不住,更不要说是他手中的双锤了。 巴耶尔常年与他周旋于北境西面的玉州,北境东面的将领,他倒是很少接触。 “这次乌族从东面明州破城,是东乌族的军队?”想到这里,许安归睨着怀里的季凉,问道。 季凉道:“城破得太快了,前方战报还没有看见对方主将是谁。乌族自先帝开始,就分裂成三部,西乌族盘踞在北境西面的沙漠地区,那里全是沙地,只能长草,只有一座山地。我们之前偷袭去灵山大营的时候,把那座去灵山给收了回来。西乌族土地贫瘠,只能靠畜牧为生。这时候,正是西乌族部落养牛羊膘肉的时候,这个时间点出军东陵对整个西乌族部落影响太大。西乌神是不会这么做的。” “你觉得这仗是东乌族或者是中乌族挑起的?”许安归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个假设不对。 季凉道:“我只是把锦囊送到了大狼主的手中,至于他会让三部哪个南下,实在不好推测。” “这次乌族推进兵力有多少?”许安归又问。 季凉依然是摇头:“北门洞开,乌族可以无限支援。北境军里有细作,你不敢离开北境军营,追击战更不敢深追。对于乌族兵力我们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让西边北境军从后收拢北门,把乌族关在笼子里打呢?”许安归又提出一个方案。 季凉道:“还是那个问题,我们不知道乌族兵力有多少已经进入了东陵,又有多少停在了北境草原上。毕竟明州破城,是细作所为,乌族损伤没有多少。玉州是北境西线的闸门,你应该知道西线比东线更好进攻,若是这是声东击西,抽调玉州兵力,我们很可能还会再丢一个玉州。届时,我们就会被迫开辟东西双线战场,且不说战争生灵涂炭,单就双战场谁去指挥西线,就很难抉择。现在战报只说乌族侵袭东线,我倒认为西线按兵不动的好。我们阵前一探究竟,再做定夺吧。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许安归没想到,季凉也会打走一步看一步的仗。 “噗……”许安归笑开了。 季凉狐疑地回头看着他:“笑什么?” “我还以为季公子在战局上天下无敌,”许安归侧目轻笑着,“原来也有你算不到的时候啊?既然算不到,怎么敢给乌族大狼主送去锦囊?” “要不是何宣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从这次战报来看,其实乌族早就有南下的打算,我的锦囊只是恰好在他们想南下的时候到了他们手上。这些年你守着北境,只是守而已,并没有出兵北伐,与乌族而言,其实他们是在休养生息。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们从一只狼崽,成长成为一只野狼,这时候,若连鬼策军师季公子都说是他们南下的最好时机,乌族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季凉眼眸冰凉地望着车窗外的即将升起的朝阳,“东陵立国不过三十年,战事息停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这才几年功夫,许都就忘记了当年立国的艰辛,也忘记了无数次被南泽、乌族兵临城下的恐惧……要我说,这仗不打也罢……拖着许都入地狱,或许比看着它被蛀虫蛀空更有趣……” 许安归见她逐渐兴奋,表情变得狰狞恐怖,猛然想起月卿曾经跟他说过的季凉的内心世界——她一直对于自己独活有强烈的愧疚感,潜意识会向往各种死亡。显然她不想默默无闻的死在许都权谋中,她想死的地方,是战场。所以她看到战场的时候,就会莫名地兴奋与激动,以至于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她潜意识的情绪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了,许安归搂着她,不让她动,可她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连他都捆不住。 许安归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不要……洛儿……不要这样。你若死,我要怎么独活?” 季凉的瞳孔涣散了很久,她眼前是一片连她自己都跨不过去的魔障。 她能看见土地爬上无数枯骨,趴着她的车窗。 她梦不见了自己的父母兄长,却能看见浑身鲜血淋淋的自己。 “不要……”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吟,宛若一只引魂曲,牵引着她的魂魄,从妄想中归来。 “洛儿……”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柔和低沉,像极了她父亲。 “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跟着他们一起成为枯骨? “你若死,我要怎么独活?” 独活?独活!她也抛弃了一个人,让他在这世间享受着孤独的痛苦? 是谁? 是谁在呼唤她? 是谁在抱着她? 是谁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啊……”季凉猛吸一口气,眼眸里有了焦点,方才那种窒息感瞬间退去,她摸到许安归有力的臂膀,转过身去,满眼泪光,“对不起……” 看见她哭,他的心都碎成了几块。 他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道:“我怕……别丢下我。” 季凉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的眼神,他是真的怕,怕她撇下他走去往另一个地方。季凉抿了抿嘴:“拉住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我拉回来……不要让我继续沉沦。我不想死,有你在的地方,我不想死。” “好。”许安归抱着她,哄着她。 后背的伤还未痊愈,被许安归抱着,季凉疼得直蹙眉,可她喜欢这种疼痛,这种疼痛让她清醒,让她觉得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罪恶。 或许是许安归的怀抱让她安心,这几日一直没怎么睡太累了,季凉趴在许安归的身上,马车晃晃悠悠睡意袭来。许安归见她睡了,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她身边围了几个柔软的锦团,帮她把肚子盖上,便从马车里退了出去。 换回马,他骑行在队伍的最前方,回眸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 那些人身着戎装,褐色的皮子在朝阳之下泛着微光,他们头盔是古铜色,在光河中前行,云水泱泱。 胯.下坐骑健步而飞,放眼望去尘土茫茫。 这些人,或一战成名,或万里枯骨,但愿他们不要辜负他的期望,能替他镇守八方。 * 五日之后,许安归出征团队如期到达岩州城储备军营。 还未进军营就接到石武来的密报。 之前许安归让石武去帮他调动西线中线军队,石武去了那里才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在西线与中线城外有乌族大军驻守。 石武立即给岩州城来信,告诉许安归西线与中线北境之外的情况,另外在问许安归要不要继续抽调人手。 许安归把石武的军报传给百晓与季凉看,自己驱马去问岩州城的情况。 正如季凉所料,乌族在越过凉州城之后,行军速度放缓,陵中多山地,天气炎热,乌族常年在北境盘踞,气候偏冷。哪怕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也没有陵中地区这初夏的温度。 乌族冶铁工业并不发达,铠甲多是用牛羊皮做护甲,一路穿着到陵中,已经热得穿不上身了。 藏息阁前线来的战报,乌族再有三日将进入岩州境内。 在这五日里,藏息阁的消息已经探明乌族这次来声势浩大,据线报留在明州城内的兵力有两万之多,留在凉州城内的兵力也有两万。随着乌族主帅进入东陵腹地的乌族军队多达六万。 而陵中储备军总人数也不过才六万。 许安归到了储备军营,陵中地区节度使孙成立即出营迎接。 权御山河 第295节 许安归把带来的人交给孙成,让他立即安排他带来的这两千人进入储备军营。 陵中储备军营条件比北境稍微强点,但是也只强在伙食上。因为陵中地区土地丰饶,气候宜人,无论是粮食还是菜品都比北境强上不少。 储备军是临时在这里,军营都支着大帐。陵中节度使孙成让身边人把人都带入军营里安排好,自己引着许安归一行人,到了储备军办事官署。 储备军的官署倒是用木头搭建的,本来是平时教头休息的地方。六万储备军,拥有教头五百多位。官署沿着储备军的校场建了一圈屋子。 其中最大的一间,是校场几位总教头与节度使休息办事的地方,自从接到帝都旨意,孙成就把这里改成了军事议事厅。 进门处就有一副岩州全境的地图悬在左侧墙壁上,右侧墙壁上悬的则是整个东陵地图。 在大厅中央,摆了军事沙盘。围绕着沙盘,能把整个岩州周围地貌看得清楚。 百晓与季凉身为军师,进到这里第一件事不约而同地趴在沙盘边,看着岩州的地形。许安归则是扫了一眼,问孙成:“你这里的地图是什么时候绘制的?” 孙成颤颤巍巍地回道:“有些年头了。大约十多年前吧。” “军部让各地节度使重新绘制军事地图的消息,你是没接到,还是接到了不想做?”许安归睨了他一眼,眸光带剑。 孙成本来没打算跪,可是许安归气场太强,质问孙成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在孙成的腿上,让他腿一软,跪在地上:“殿下,实在不是下官不想绘制,而是陵中地形本就复杂,兵部给的时间太短了,这地形根本就没勘测完啊。” “托词!”许安归冷眉一横,“即使做不完,为什么不提早往部里反映?现在我来了,问到了,才现编?” 孙成一叩:“下官真的……” “拖下去,军法处置。”许安归看向身边镇东镇西,意思是让他们行刑。 镇东镇西二话不说架起孙成就要往外走,跟着孙成的几个总教头见状不对,立即上前拦住。 镇西大喝一声:“大胆!违抗军命者,杀无赦。” 其中一人上前:“殿下,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只是因为没有重新绘制地图就要领军棍,未免也太严苛了些。” “严苛?”许安归侧身望向这群阻拦行刑之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抱拳:“储备军总教头严林。” 许安归点头道:“那你来说,若乌族在这里设伏,你有何对策?” 许安归指的地方是岩州城地图上一处空白地。严林只负责教士兵厮杀技巧,涉及战事他一概不懂。甚至他连地图都看不懂。 这问题问得严林一愣。 “答不上来?”许安归眼眸微眯,左手缓缓转动着戴在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整个人周身气场以肉眼可见的变得冰冷起来,他只是盯着严林,就让严林浑身冷汗直冒。 许安归走向严林,他的影子逐渐将严林笼罩,脸逐渐逼近严林,目光映出他胆颤的模样,严林没抗住许安归给的威压,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屋内一片安静,许安归不悦气息变成一把把飞刀,把整个屋里的空气都给削成了一片一片,压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就连站在沙盘边一旁小声议论百晓与季凉都感受到了许安归刀锋一般凌冽气场,停了议论,抬眸望向许安归这边。 许安归后退一步,从镇东身上抽出一把剑抛向严林:“来试几招。” 严林下意识地接住了剑,却不知道许安归此举为何。 许安归眯着眼:“你若胜我半招,我便放了他。你若胜不了,一起受罚。” 严林这才明白,许安归知道他不懂战局,也不为难他,要用他拿手的东西来制服他。他本就是储备军请来的教头,理应对战场上任何兵器了如指掌。 严林不说废话,倏地站起身,提剑刺去! 这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出手的时候,却是起势十足,是个练家子。 许安归动都不动,在剑到他身前的时候侧身躲过,剑锋擦着他的胸口而过。许安归反手一指点在严林手腕麻筋上,严林手一松,剑便丢了。许安归脚下一抬,把剑抬起,左手接剑,一瞬间,剑已经架在严林的脖子上。 一招制敌。 严林没想到许安归虽然是皇子,手上功夫一点不差。之前有些小瞧的心思现在也不敢托大。 许安归知道他肯定不服,挪开剑,把剑丢还给镇东。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是要与严林肉搏。 严林知道许安归不是善茬,当即就提高了十分警惕,看着许安归站得挺拔,连起势都没有,这是瞧不起他,让他先出手的意思。严林不由得气愤,欺人太甚!大吼一声奔上前一拳呼过去,拳风猎猎作响。 许安归一闪,忽然从严林眼前消失,严林似乎是没料到,许安归身形这么快,他还没看清楚许安归人在哪里,下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肚子上挨了一拳,这一拳宛若一个铁锤重重地砸在了肚子上,五脏六腑都被许安归这一拳砸得稀碎,整个人都向后面飞去。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许安归只是压低了身子出拳,快准狠,根本不给他还手的余地。但是许安归方才身法确实快得肉眼不可捕捉,拳头重得让他几乎吐血。 又是一招制敌。 储备军营的其他几位教头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气不敢出。 严林哪里知道许安归不仅想下孙成的脸,还想连整个教头阵营的起势都压下去。 在他们的地盘,让一个外来的主帅下了脸面,以后还想与许安归对着干,从气势上就短了一截。 节度使先落了一个失职之罪,而他们这些总教头又在武艺上输了一筹,日后无论是节度使还是总教头,都没有资格跟许安归叫板。 严林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不顾自己身体疼痛,转身落地,借力又奔向许安归。许安归眼眸微眯,只听仓啷一声,月芒剑出鞘。严林看见剑刃带着寒光直直向他削来,吓得脚下步伐大乱,人还没到许安归面前,已经趴在了地上。 许安归低头俯看着趴在地上的严林,剑尖对着严林的鼻尖,冷然问道:“我若下手,你已经损了三条命,你可服?” 严林没有想过许安归居然是这种路数,多年的战场经验已经让他舍弃了华而无实的花架子,他在战场上练就的是一击必杀的本事。 严林没有说话,在这初夏炎热的天气里,他的额头与背后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许安归收了月芒剑,扫了一眼整个岩州储备军的总教头,沉声道:“那些乌族人出手与我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依靠地形优势,排兵布阵,你们以为就你们手下教出的这些新兵就能打赢这场仗?” 严林对许安归这句话深信不疑,若不是常年与这么强力的对手周旋,许安归也不会有这样的本事。只有对手足够强,他才有提升的空间。 确实,这些才训练了一年两年的岩州储备军,怎么可能是乌族那些蛮人的对手?! 严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再言语,之前嚣张气焰直接被许安归三招给压灭。在座的总教头没有一个人敢质疑许安归的实力。 许安归望向岩州节度使孙成:“我罚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孙成在这件事确实惫懒,他姓孙,是北境五姓孙家的人。他之前倚着北境五姓,在陵中储备军营中作威作福。对兵部下达的从新绘制周身地图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里,岩州地形复杂,不仅有平川,有峡谷,还有山林,若真是一步一步的去丈量,那才是真是一个辛苦的差事。 兵部要求各地节度使绘制军事地图,孙成仗着家世不做,许安归暂且忍下不发,等着处理完北境五姓再来处理这些小耗子,就更加得心应手。 孙成哪知道许安归来要先立威,要是早知道他就不会嘴硬,老老实实地认错,或许还能免去皮肉之苦。 以前北境五姓还在北境拦截军饷的时候,许安归从未为难过北境世家。 这直接导致了孙成误解,他以为许安归就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却没有脾气的皇子。 他成日里在岩州储备军校场里,对于许都的事情知之甚少,许多事情邸报上也不会说得太详细,更何况他大字不识一个,更加懒得看邸报。 北境五姓在许安归彻查下尽数被拔出的消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许安归是奉旨来阻击乌族,许安归的团队到达岩州校场的时候,孙成就已经没有了实际指挥权。他敢教唆这些总教头阻拦许安归,也是觉得许安归多少回顾及北境五姓的面子。 现在看来,许安归并不是一个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甚至,还是个硬茬。 许安归懒得跟孙成废话,一个眼神递过去,镇东镇西便把孙成拉到外面行刑。二十军棍打下来,孙成少不得要在床上趴十天半个月。 这样一来,许安归会全面接管岩州军政。 而这群在孙成手下混惯了的总教头,也因为许安归三招制敌,对他起了畏惧之心。 最少他们现在有一个共识,乌族确实强力,岩州城破,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许安归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教训人上,转身对陈平道:“把岩州地图按照我们搜集的信息补齐,沙盘也是。” 陈平抱拳,拿来最新的地图,让陈松帮忙把地图上多的图标给画在地图上。 这五天的行程,百晓与季凉已经把储备军根据训练报告编好了队,只等上校场,由主帅一一核查身体素质。 训练时间较短的,被编入了城防组,由许安归全权统领。 训练时间超过一年的,有四万人,他们被分成了八个队伍,每一个队伍有五千人,分别由许安归点的主帅带领。 时间紧迫,许安归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直接下了命令,让所有人校场集合,准备测试。 消息是由总教头代为传达,岩州校场有二十多个,还是午休的时候,这些新兵就被叫了起来、新兵们怨声载道,教头们毫不手软拿着教鞭一个一个抽过去,咆哮着:“就你们这样还想阻止乌族入侵?!想成为正规军?战事紧张,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都有!你们如果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就必须适应!都给我滚起来,进行测试!校场集合!” 这些教官似乎是看了许安归招招制敌的手段,心中憋着一股气。 若是乌族比许安归力量更大,出手更快,更加残暴,那眼前这些新兵确实毫无胜算。他们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兵,可不能就这么折在战场上! 新兵们无精打采上了校场。每一个校场之上都有已经列队整齐、身子挺拔、整齐排列、从许都出来的正规军。他们像一面镜子,把新兵照得无地自容。 看着他们,新兵们也立即收敛了疲态,按照平时训练的队伍整齐地站好,等待训话。 但,没人训话,主帅手一挥,许安归带出来分给他们的正规军立即四散开来,各自领了几队人在校场上各占了几块地方。新兵们才发现,这些正规军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沓厚厚的册子。 点到名的上前,按照兵部册子记载的长处进行测试,加以修正新兵所长。 有人极擅拉弓,有人极擅马术,有人极擅枪术,有人极擅肉搏…… 这是季凉的要求,到了营地,必须先测试这些新兵的手上功夫。这些人在测试完毕之后,将会重新编入新队。 许安归带来的兵每个人手上分了几十个新兵进行测试。 即便是这样,这场大规模的测试也持续到了晚饭之后。 主帅们来不及用饭就把测试结果拿到了许安归面前,一一进行汇报。 季凉与百晓听着,把善弓的人但是不擅马术的人挑出来组成了弓箭营,这些人纳入城防军,由许安归亲自统帅,这一批弓箭手有两千人。 那些善弓又擅长马术的人,被分到了骑射营,归戍北统领,共有三千人左右。 擅长兵器又善马术的人,被分到了先锋营,归戍南统领,共有五千人左右。 擅长兵器之人,组成了步兵营,他们负责主战场,共有三万人之多,分到了十个主帅麾下。 剩下两万入军不到一年的新兵,全部留守城内,坚守城防。 这些事情安排完,已经过了子时。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校场早操的时候。许安归让主帅们回去用了饭,休息片刻,一个时辰后校场督练新兵。 许安归特意没有在饭点放饭,就是为了让他们早些熟悉战场的节奏。在战场上,可不是随时都能吃到饭的。 众人退去,百晓与季凉才露出疲态,陈平带着陈松从外面进来,端了三份饭,摆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月卿也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递给季凉。 军营饭菜简单,一碗糙米饭,上面盖着两块肉,一些青菜,便是今日饭食。 屋里没有外人,三人坐在一个桌子,许安归把季凉面前的饭拿了过来,道:“宁弘派人送来了你的饭食,凌乐去取了。” “这个时间?”季凉有些惊讶。 许安归道:“你身子不好,不用跟着他们吃糙米。宁弘派了一个厨子过来专门照顾你的膳食。燥就搭在你营帐外面,饿了,随时可以准备。” 说话间,凌乐已经提着饭盒进来了。 权御山河 第296节 饭盒是三层的,打开,里面每一层都放了两盘菜,做得极其精致。凌乐把五道菜都端出来,放在桌面上,最后把一碗精米做得米饭递给季凉。 “快吃了去休息罢,明日还有别的事情要议呢。”季凉把一碗肉食推到百晓与许安归的面前,“你们多吃点,我吃不了这么多。” 百晓看着这桌膳食,疲惫地笑道:“跟着公子不仅能长本事,还能加餐,真好。” 用完膳,百晓回自己的帐篷休息,许安归把季凉送了回去,执意要看她背后的伤。赶路这几日他一直在外骑马,没怎么进过马车,身上伤一直都是由月卿照顾。手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肿消了,就是伤痕还需要养一段日子。 季凉知道他担心,便也不再说什么,任由他推着她进了自己的营帐。营帐不大,只是好能放下一张木板床,一个书桌,再留一些地方放书册。净房都只是用一个布帘围住,里面摆了一个大木桶,其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军营里用的风灯,一个帐篷里只有一个,点一个也看得不清楚。 但是许安归用摸的,就知道季凉背已经愈合得很好了。 季凉抱着衣服,回眸看向他:“都说了快好了。” 许安归指腹轻轻摸着,身子凑过去,低声问道:“困吗?” 季凉点头:“太困了,我都没想到能耗到这么晚……” 许安归使坏,用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碰了碰季凉,一阵冰凉与酥麻从她的脊椎直上脑门,冷得她直躲。许安归一把抱住她,问道:“还困吗?” “凉!”季凉后背贴着许安归戎装上的皮子,金属暗扣凉得她更想跑了。 许安归扬眉:“哦?” 他修长的手指解开外面护着身子的轻甲,也顺带解开了腰带:“现在肯定不凉了。” 衣衫无意地敞开,能直接看到他腹肌。他又来了,这种不是刻意勾引显得他很无辜。 季凉羞红了脸,挪开目光不敢看他,许安归却已经脱鞋爬上了床榻,把她带倒在他怀里,一吻落在她头发上:“睡吧。” “嗯?”季凉还以为他想做什么,这般色.诱她之后,只是想搂着她睡觉,着实有些懵。 连续骑行五日,到了校场又一直忙到半夜,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去上早操,许安归刚躺下,呼吸就变得沉重了起来。启程到现在六日,他没怎么睡过觉,即便是精力再好也会有不济的时候。 季凉知道他累,不知道他居然这么累,不由得心疼起来。她靠近他,搂着他的腰身,把自己的头抵在他的下巴处,把毯子拉起来,帮他掖好,跟着他一起睡去。 寅时,校场上操的鼓声阵阵。 许安归醒了,动了动身子,发觉季凉抱着他腰,让他动弹不得。他望着她小脸,生出想揉一揉的愿望,可他知道她身子弱,不能熬夜,若是一直熬着,不知道会不会生病。轻轻地把她的手拿下来,奈何叫操的鼓声太大,季凉睡觉一向浅薄,折腾两下,便已经睁眼。 许安归见她已经有醒的迹象,干脆直接把她吻醒。 “嗯……”季凉懒懒地睁开眼睛,手抓着许安归的衣衫,不让他起床,“再睡会吧……你这几天加起来睡得有没有六个时辰?” 许安归压着声音:“今日第一次联合早操,我必须去。你要困就继续睡,我一会下了操再来陪你睡会。” “不让你去……”季凉心疼他,抓着他的衣服,“陪我睡会。” 许安归最近能看到许多她往日见不到的小情绪与小表情,他爱死这个只属于他的季凉,可他还是不能依她:“不行,要去。听话,一会再回来。嗯?” 季凉跟个孩子一样耍脾气,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 许安归没法子,只能把衣服留给她,从她手中溜走,赤膊站起来,帮她把毯子掖好:“你先睡,一会就回来了。” “哼!”季凉把手中的衣服摔给他,转过身去不看他。 许安归满眼的笑意藏不住,他捡起衣服穿上,再把轻甲扣上,坐在床边,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气,我知道你担心我身子。这不是没办法吗?” 季凉不理他,只是侧过身去。 早操鼓声已经息了,他不能多待,只能起身去了校场。 * 许安归去了就近的校场,跟新兵们一起跑操。那跑操的速度,让新兵们追得气喘吁吁。二十圈跑完,新兵们累的一个二个坐在地上喘气,许安归解下手腕与腿上的负重,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新兵这才知道自己跟帝国战神之间差了几十斤的负重! 跑操完毕之后,就是日常训练。只不过因为昨天晚上把所有士兵都分过了组,骑射队这些时日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练习弓箭与骑术。 许安归上操的地方是骑射营。 他在弓架前,掂着弓的重量,一路摸向最重的那只弓。 新兵们第一次与许安归上操,不知道许安归的能耐,好奇不已。其实不仅是新兵,就连整个储备军营的教头都对许安归的实力好奇。跑操的时候,许安归在骑射营上操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整个储备军营的教头们都悄悄地来到骑射营等着看许安归弓箭。 许安归知道有许多人再看他,他走到弓架最前面,抄起最重的弓,拿了一桶箭矢挂在腰上,站在了弓靶的前面。他试了试弓的软硬,向后退到了场地的尽头。 新兵与来偷看的教头们眼睛都看直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百步穿杨?这个距离,可比他们平时训练的距离要长出一倍。 许安归端起弓来,右手拿出一根箭搭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开弓,弓弦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拉扯,刺耳的拉弦声听着就叫人害怕,许安归左臂岿然不动,整个弓臂都被许安归完全撑开。他拉弓的姿势太好看了,下盘与肩同宽稳如泰山,左臂食指带着箭头瞄准靶心,右臂开弓,一直拉到自己的耳边。 那种木头与弓弦被拉得将要断裂的声音一直作响,“嘭”的一声,猝不及防,箭矢已经“嗖”的一声出去,“咚”的一声遁入靶子中心,向后飞去,直直钉在靶子后面的那颗树上。 随后“嗖嗖嗖”三声,许安归搭箭开弓的动作快得让人应接不暇,三根箭已经飞了出去。一个追一个的钉在了树上的靶子红心。 所有围观的新兵与教头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的是一招制敌…… 这在北境磨练了八年的安王殿下,还真是招招制敌。谁要是被许安归的弓追到,那肯定是必死无疑! 太恐怖了,乌族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才能把许安归磨练成这样?!而自己要怎样才能训练变得这般强大? 作者有话说: 那啥,明天更新如果锁了,等我开锁(我太难了)。 都谈了100多万字了,是吧,该那啥了~我改得头皮发麻,呜呜呜。。。。。 第290章 勘探 ◇ ◎出城跑一圈。◎ 许安归放下弓, 目光扫了一圈,那些围观的新兵立即散了。 不出片刻,许安归负重几十斤, 百步穿杨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军营。 常规训练完,许安归才下了校场, 去自己的帐篷里擦干身上的汗, 换了一身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递给镇东, 去了季凉的帐篷。 她还没起,保持着他走的时候侧卧的姿势,许安归悄悄地上床,把她揽在怀里。碰一下她,她便醒了,转过身, 看见许安归已经下了早操擦了身子, 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他不想让她闻见他身上这几日连续行军汗臭味, 能洗的时候,会尽量洗干净。 季凉转身抱住他的腰身, 把头埋在他怀里,喃喃道:“再睡会。不到午时不许起来。” “不生气了?”许安归鼻息贴着她的发梢。 季凉闷声道:“气不过来。” “你早上没事?”许安归闭着眼睛,酝酿情绪睡觉,“我看百晓已经起了, 都去校场上跑了好几圈了。” “你们要练身子, 我又不用。”季凉拱了拱,“不许说话了, 越说越睡不着。” 不让他说话, 他可以动手。 许安归的手不老实在季凉身上挪动, 季凉为了不让他有可乘之机,忍住不动。没人回应他,一会就老实了。 许安归见季凉没反应,便更加放肆,季凉一惊,刚要说话,许安归把她嘴堵住:“说好了不说话的。” “唔……”季凉说不了话,只能呜咽,他太放肆,她张嘴咬住了他的舌。 许安归蹙眉,季凉怎么舍得真的咬下去,她睁大了眼睛示威。许安归爱死她的小脾气,来了劲,翻身过来,低声道:“我还不困……” “不困就再去跑圈。”季凉目光不敢落在他的脸上,他眼眸里有雾气,雾气逐渐凝成水,多看一眼,就会被溺住。 “是你说来让我陪你再睡会的。”许安归耍赖,抵住她的额头,呵出热气,“难不成反悔了?” 她被迫正视许安归的目光,看一眼,溺一眼。 他根本不管她,要她自己向他求救。 她疼得眼泪直掉。 许安归吻着她的泪,浅尝而止。 季凉蜷缩着身子,喘着气。 许安归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季凉羞怯地抬起头,低声问:“我很没用吧?” 许安归低声道:“再睡会。” “你不会嫌弃我吧?”季凉追问了一句。 许安归擦了她眼角,道:“我有耐心。” “我帮你……”季凉说着便动手,许安归猝不及防,“你……轻点。” “你也疼?”季凉眨了眨眼睛。 “温柔点……”许安归道,“它可不如我坚强。” 她问:“这里什么感觉?” 许安归不答,他没有精力说话。 “没感觉?”季凉加重了力道。 许安归为了让她分神,压住了她的唇,季凉手上一紧,只觉得手中一片温热。 许安归轻轻出了一口气:“轻点……就这一个,坏了你以后用什么?” “你!”季凉哪里听过这种污言秽语,当即要盖他的嘴,手上还有温热,许安归一把抓住,“擦了。” 他从身旁拿起一张宣纸,塞进了季凉手里。 季凉红着脸把手擦干净,许安归这下是真的没精力再闹她了,抱着她一会就没声了。 季凉望着他的睡颜,心中暗叹,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潮红还未退去,在他脸颊边红艳着,让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温柔。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把自己完全交到一个人手上的感觉真好。 她在努力适应,她想占据他的一切,舍不得让别人再看见。 镇东镇西不在许安归帐前待着,成日里在季凉帐前待着,校场人多,这事根本瞒不住,凌乐无所谓,静立在外。 校场场子大,人多。人来人往在前面总喜欢盯着凌乐,他瘦弱不像是习武的人。可往那一站也是一身凌然之气,气势上丝毫不输镇东镇西。 凌乐意在修剑法,修心法,修身法。不需要力拔千钧,也不需要百步穿杨,他很少锻炼自己的力量,飘渺剑法要求身法轻盈宛若云雾,他手上的缥缈剑是软剑,用的都是巧劲,以柔克刚,他不需要刻意锻炼自己的力量。 权御山河 第297节 看着安王亲卫跟军师季公子亲卫站在一起,帐外难免有流言蜚语。 可这种事在这种男人堆里,再正常不过了。 知道季凉身份的人,只有许安归的亲卫与百晓。百晓与季凉接触的时候,总是自觉地退开一个身位,他知道他的主子容不下一丝一毫地暧昧。 眼看着时间到了正午,校场都已经放饭,季凉帐篷里还没动静,镇东镇西有些守不住了。怎么能睡了一上午还没醒? 镇东看向凌乐,低声问道:“要不要进去把主子叫醒?” 凌乐道:“早就醒了,没起而已。” 帐篷里,许安归懒懒地靠在从马车上搬下来的锦团,季凉不用香,可被褥锦团里都是她的味道,他不想走,窝在她身后看着她,都有无上的满足感。他们醒了有一会,许安归不想出去,季凉由着他,让他在里面呆着,自己则是拿起许安归送给她的琴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按一按琴弦调着音。 “摆饭吗?”凌乐在外面问了一句。 季凉看看日头,竟然已经正午了,忙道:“传饭吧。” 饭菜便端了上来,还有一碗专门给季凉熬的药。季凉不喜欢喝药,可是她知道她不喝,许安归会不择手段让她喝,到时候被人吃干抹净了不说,又要再睡一下午。 最近她喝药总是痛快得很。 许安归出了许都在军营里饭量剧增,每顿吃三碗饭都还觉得不够。季凉知道他是怕哪日帅兵对峙,被困住,没有后方补给,需要养一些膘扛饿。膳房给他拿饭来,已经给他换了大碗。 吃饭的时候,凌乐送进来藏息阁前方探来的战报。 许安归一向不看季凉手中的消息,若非重要情报,她也不会给他看。 他们虽然没有说过,但是心有灵犀的把战场上职责分得清楚。 许安归是要帅兵出去打仗的,消耗的是体力。 季凉坐镇后方,看着每一个时辰探来战报,消耗的是脑力。 许多消息都是无用的消息,季凉要整理整合之后总结出有用的消息,制定一个作战方略,才会给许安归说。 许安归以军营为主,军营前方战报来了,他才看。没来,他就当这场仗是未知,全方位准备着去打。 “下午带你出城跑一圈吧?”许安归想着她身子好多了,可以跟他一起骑马出去。她说有些地方要亲自去确认。 战前勘探地形,也是一个军师必修课。 许多地形细节,需要她亲自去看了之后,才能知道要如何布阵。这些新兵不能与乌族刚正面,排兵布阵显得格外重要。 “嗯,”季凉点头,“百晓说他也要去。” 许安归放下碗筷,用绢帕擦了擦嘴:“我去巡营,看看情况。你准备准备,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出发。” * 孙成被杖责,现在在岩州城本宅中养伤。回到府上他气不过,嚷着要告诉北境叔父,定要叔父动用朝堂关系,在朝堂上好好参许安归一本。 等他唤来府上师爷写告状信的时候,师爷才鼓起勇气告诉他,北境五姓已经除了四姓,剩下的赵家也是日落西山。孙成愣了一下,把这个消息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后台,一气之下就晕了过去。他想好了,这仗什么时候打完,他什么时候再回储备军营,许安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出了差错,他也不在,到时候追责也追不到他身上。 眼下乌族一直向南逼近,战事很快就起。军营里好战情绪越来越高涨。自先帝之后,东陵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了。 军门沉寂八年之久,谁在这场战役里扬名立万,谁就是军门新贵。这是不读书,却可以有变成贵胄的唯一机会。 许安归巡场是午后,陵中的初夏比其他地方要格外炎热,这里春日才下过一个月的阴雨,气温报复性升高,烤得人受不了。 才走过几个校场,额头上已经留下两条长长的汗道。 许安归长得白,只是常年在烈日下暴晒,皮肤呈现一种小麦色。他好歹回许都养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变白了些许,走在这群天天在校场上训练的新兵里面,还是很惹眼。 许安归巡场没规律,走到哪看到哪。新兵们只知道新来的主帅是皇子,当年在北境与乌族周旋八年之久,此皇子长得及其英武俊美。现下在校场上看见,觉得传闻果然不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许安归见怪不怪,随便逛着。 镇东镇西跟在许安归后面看着戍南戍北在校场上督练新兵,眼睛里全是羡慕。 许安归看见镇东镇西一起盯着戍南戍北,挪不动步,便道:“季公子替你们说话,我答应你们这一战让你们上场。” “殿下!”镇东镇西一听,立即有了精神。 “不是现在,”许安归道,“等战事稍微平稳一些,我会安排。在此之前,你们的眼睛要牢牢地盯着前线的一举一动。我会时不时考问你们前线将士意图,答错一次,你们就要回去读一本兵书,并且最后能不能上战场,还是我说了算。” “是!”镇东镇西不管这些,只要有机会上战场就行。 许安归无奈地摇摇头:“去牵马,通知百晓,跟我出营。” 两人分开行动,许安归去找陈平,说要亲自勘察地形。 陈平不放心,要派一队人跟着许安归出去。 许安归摆手:“有人跟着,出不了大事。倒是有一件事,确实要交给你。” 陈平疑惑,许安归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陈平立即抱拳,应道:“是。” 许安归与百晓坐着季凉的马车出了军营。随行的人除了镇东镇西之外,还有凌乐、枭雨与月卿。 出了岩州城,许安归三人才从马车上下来,换到马背上。 岩州城的地形复杂,这只是在地图上标识出来的样子。 真正感觉到岩州城地形复杂的,还是要亲眼看见——岩州城的城门,修在一个漏斗状的山谷里,窄口在城门处,宽口在外。这是卡着山势修建的城门。这山谷两侧全是黝黑的山岩,如刀削一般,岩壁高达万仞。仰头看去,碧蓝色天域都在这里变成了一道疤痕,直达九霄,周围全是峭壁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地。不愧是东陵帝都东方的锁,一道门直接锁死了任何人南下的心思。 站在最宽处,季凉回望岩州城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为什么,乌族不选西线,要选东线这种难打的地方? “往前走走看?”许安归低下头问怀里的季凉。 季凉点点头,许安归打马而行。 出了这个“漏斗”式的山门,再往前跑十里地就是一片树林,地势不开阔,即便是有伏兵也看不清楚。这些明显的地形在地图上都有标识。 “绕一下。”季凉想大概看看这片树林占地面积有多大。 天气炎热,许安归不想让她在日头下晒着,便进了杨树林,林子上面有树冠,偶有斑驳光点漏下,打在脸上。在林子里没办法快行,马儿只能缓步慢行。以前在许都的时候没有时间这样惬意的散步,现在出来了,大战当前,倒是有了这样的时间。 杨树长得不算密集,但面积极大,这里是护城林岩州官府严禁砍伐,即便是这样,依然有不少人偷偷砍这里的树偷出去卖。十年偷偷砍伐,让这片林子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宽度与广度。 季凉一边默数着马儿的步伐,一边心里默算着这片林子较十年前缩小了多少。 越是离岩州城越远,杨树林越稀疏。 甚至…… 一行人在离岩州城不到一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季凉望着眼前全是树桩的土地,道:“这已经算不上是一片防护林了。” 百晓也没想到这片树林会被偷砍去了这么多,轻叹道:“看样子除了岩州城前面那片林子还保存完好之外,周围的树木应该都被偷木者砍没了。” 许安归冷声道:“这事若是没有孙成这个节度使的默许,这林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难怪让他重新画一张军事地图来,他迟迟不肯绘制,原来是怕朝廷追究这片护城林的责任。” “我们去那头看看。”季凉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马儿得儿得儿地跑过去,这林子的另一头情况差不多,十年间,这片有几百亩地的护城林,居然只剩下了这几十亩。 季凉拿出地图,在地图上重新画了个大概。 修改完了地图,继续往前走,岩州城外几十里的地方有水道,季凉想去看看水道在这十年之内有没有改道的情况。 杨树林之后没多远,便是丛山峻岭,山岭葱郁,葱郁之上便是苍穹。十几年的时间,若是没有地震,山岭不会有变化。 许安归算着时间,回去差不都就应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他跟季凉商量:“明日还有时间出来,明日再出来?” 季凉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山林,若有所思点点头。 许安归调转马头,一行人纷纷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杨树林里有了变故。季凉看到地上草丛中的碎石,似乎在跳舞,一动一动。镇东已经翻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见了轰隆声,宛若山洪暴发! “主子!有军队!”镇东翻身上马,才看见从那片杨树林里居然有人影在飞快的向他们逼近。 “抓紧了。”许安归扬鞭,红云吃痛,宛若穿云箭一般“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季凉抓着马鬃,回头看去,那些人身上穿着皮甲,头上戴着圆帽,帽子两边留着两块方形的布,随着马奔跑的速度,上下翻腾。 “是乌族!”季凉回眸看向凌乐,凌乐立即领悟,从身上拿出一只响笛,拉开引线,“咻——嘣!”一声巨响在天空炸开。与此同时凌乐手中的那只响笛开始冒大红色烟雾。他策马带着烟雾一起在空中拉出了一道烟幕。 一直隐藏在岩州城外的藏息阁瞭望台上的人看见红色烟雾从西北方向升起,立即放出猎隼部队去追烟雾所在地方。人上马,往城里送信。 “把他们全部拉出树林,看看有多少人!”季凉抓着马鬃努力让自己不被颠下去。 许安归扯了马头,往山林方向跑去。 百晓跟在后面,大声道:“殿下,不能去山林,万一山林那边有埋伏,我们就凶多吉少。” 季凉拿出地图,岩州城四面环山,他们现在无论怎么跑,都是要进入山林。 “往西边的山林里跑,先把他们的队伍拉出来,看见有多少人再说!”季凉指着太阳西下的方向。 乌族的马不擅长跑这种山地,但是他们马速也不慢,紧追着不放。 很快藏息阁的鹰隼就追上了季凉一行人,季凉看见藏息阁的鹰隼来了,拿出训鹰笛,一声长鸣。 那些鹰隼得到指令,纷纷变换姿势俯冲而下,冲着乌族部队而去。乌族在草原,最擅长的也是熬鹰训鹰。在这个地方看见有鹰隼部队不由觉得惊讶,他们也纷纷解开自己的鹰,直接迎上了藏息阁的鹰隼部队。 鹰们纠缠在一起,并没有影响乌族的追击速度。 距离拉不开,许安归就不能变道,他现在只能一路向西奔驰。 季凉再次回头,这次跑得距离够远,乌族部队所有人都被拉了出来,她粗略数了一下,道:“只有几百人。应该是先遣部队,来探查地形的,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们,临时改了主意。” 许安归侧目,望了望追他身后的乌族先遣部队。向左一拉马缰,红云立即向着杨树林奔去。 这是个大转弯,必然会影响速度。乌族先遣部队眼看就追在了屁股后面。 许安归问道:“枭雨身上就没带什么毒药?” 季凉回道:“跑得太快,恐怕吸不了一口就过去了。量不够,没什么效果。” 凌乐落在最后,已经与乌族在马上交了手,飘渺剑出,宛若风云,一剑抹去,一个人从马上栽了下去。后面躲避不急的乌族马,一脚踏在那人胸口,一口鲜血溅起三寸,马儿脚下不稳,连人一起重重地砸在了那人身上。 骑行的乌族先遣队并没有因为一两个人的摔倒而停下追击的步伐,他们扬着马鞭,视死如归。 夕阳西下,暮霭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笼罩在这群追逐的人身上,把他们所有人都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追在后面的乌族人用乌语喊道:“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回城!” 跑在最前面的乌族纷纷从马脖上捞起弓箭,对准前方奔跑的七匹马。 “嗖嗖嗖——”乱箭射入,凌乐从马上一跃而起,宛若一道晚霞划过天际,飘渺剑挽出一片暮光,把所有的箭矢拦腰折断!他落在月卿的马上,重新坐下,抱住月卿,继续狂奔。 乌族人没有想到这行人不过七个,居然这么难缠。还想再次拉弓之时,只听见一声破空的声音,“嗖”的一道白光,没入马队最前方起兵的胸口,那人被强大的力道带下马,向后面的马撞去! 乌族人抬眸寻找箭矢出处,他们找到之后,满眼震惊! 权御山河 第298节 他们认识那把弓,那是东陵开国皇帝许乾打天下时候所用的开山弓!那把弓留在了乌族与南泽军队的传说中,只要东陵大帝许乾拉开那个弓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出那只弓箭的追命。 现在那把弓,被一个年轻男子拿在手里,而他骑射的本事,跟当年那个皇帝如出一辙! 还未反映过来,许安归又连续搭了三根箭,这种距离,每一根箭都带着无比强劲的力量,把乌族前方追击的人全部射翻在地,后面追击的人不得不绕过这些人与马匹,继续追击。 可就是这一绕的功夫,许安归一行人,已经逃出了乌族弓箭的射程。 凌乐起回自己的马,继续在队伍最后奔袭。 “步和!还要追吗?!巴图他们还有救!”乌族人用他们的语言问着前方的首领步和,“我们的任务是来探查地形,不是追杀东陵人的!” 第291章 圈套 ◇ ◎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通个气?◎ 步和甩了一鞭, 狠狠地说道:“那可是开山弓!东陵皇帝许乾用过的弓!能拿到这把弓的人,一定是东陵皇族!我们若是能抓到那个人,大狼主会奖励我们无限多的牛羊!巴图他们为了我族牺牲, 是草原的英雄,我会替他收尸, 但不是现在!机会难得, 不能放弃!” 前方是一片杨树林,步和相信, 他们进入杨树林,速度一定会放慢,那个时候,就是他们围捕他们的最好时机。 季凉没有注意,许安归这次出来,居然带了开山弓。这把弓是先帝许乾打天下的时候用的弓, 她以为许乾会把这把弓传给许景挚。不曾想这把弓居然在许安归的手里。 “再往西边跑一会。”季凉道, “我们方才看过了, 那边树林稀疏,不会降低我们的速度。他们看见了你手上的开山弓, 一定不会放弃追击。你为什么要带这把弓出来?” 许安归听从季凉的指挥,没有立即钻入杨树林,而是沿着杨树林的外围继续奔袭。可他也没有回答季凉的话。 此时苍穹之上,有一只鹰隼追上了季凉, 藏息阁的鹰隼, 都是白鹰。 这只鹰也是白鹰。 这只鹰隼追上了季凉,说明刚才那场空战, 是藏息阁的鹰隼们获得了胜利。鹰是乌族的眼睛, 先遣部队少了鹰, 他们看不见前方的路。 “是你们的鹰吗?”许安归仰头,看着那只白鹰。 “是,”季凉道,“乌族先遣部队的鹰全军覆没。” 许安归点头,二话不说就调转马头,带着整个马队钻入了杨树林中。这片杨树林还是葱郁,马进了这里,就跑不起来。 凌乐的剑一直在手上拿着,许安归的手也一直按在自己的月芒剑上。 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们,更擅长马术,哪怕是在这种木林中他们也可以行动自如。许安归能看见乌族人在这里跃进的身影,他们不出片刻就与许安归的马平齐。 季凉不明白,她不知道许安归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在这里进入杨树林,无异于把自己送到乌族手里。 乌族人马术了得,进了杨树林之后片刻功夫就把他们围了起来。 乌族的先遣部队用刀,他们围着这七匹马打转,手中举着刀,嘴里吆喝着什么,一脸欣狂。他们有人操着不太熟练的东陵话,道:“跑啊?继续跑啊?” 许安归从不多话,月芒剑带着霞光,化作一道闪电袭向那个讲话的人,那人还未反映过来,已经从马上栽倒下去。许安归回身抱着杨树树干,脚下用力,人回到了季凉的身侧。 步和没想到这个拿着开山弓的年轻男子武艺这么高强,甚至有些像一直在乌族部落中传言的“江湖气”。 这一行人被他们几百人围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胆怯。 六个男子,有四个男子持剑,其他两个男子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是习武之人。 两个女子虽然没有武器,但是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周围的人。他们背靠着背,把那两个柔弱的男子护在中间。 布和很快就看出来端倪,吼道:“朝中间那两个男子下手!” 一声令下,乌族很快就动了起来,他们翻身下马,手上拎着明晃晃的刀,扑向季凉。 许安归率先出剑,这些人虽然力大,出刀却没有章法,跟许安归与凌乐这种注重身法的江湖剑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如果说许安归的剑像月光一般凌厉,那么凌乐的剑就像云雾一般飘渺。许安归剑法刚硬,直直递出去,便是鲜血横流。凌乐剑法偏软,如雁过留声不留痕一般后知后觉,总是在他白色身影过后才有鲜血喷涌。 镇东镇西没练过江湖剑,没有招式,不懂进退,只能一招一招与乌族刀硬拼。 枭雨手中用的是长鞭,乌族还未到身前,就已经被她一鞭抽在地上,只是片刻那人就七窍流血。枭雨是江湖上的第一毒仙,她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淬了毒,见血封喉。 月卿手缝中全是银针,甩出去,根根入穴,让人动弹不得,宛若瘫痪一般。 步和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都是奇能异士。只是眨眼功夫,已经折了十几人。难怪他们没有畏惧之色。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阻挡乌族要抓住他们的决心。 一对一打不过,那就一起上! 许安归出剑,中途转势回身“当”的一声挡住了身后砍来的刀,一脚踹开人,立即俯身,一道刀光贴着他的皮甲而过,许安归一拳把人打翻在地。 凌乐侧身躲过一刀,手指在那人手腕上一点,卸了那人的刀,刀翻腾落地的时候,凌乐一脚踢在刀把上,刀“嗖”的一声没入对面一人胸口。凌乐气沉丹田,手中剑气骤然腾升,他周围的地面上的小石子瞬间碎成粉末,周身无缘无故地出现一层烟雾。 “缥缈剑法第一式——烟云!” 凌乐轻声道,俯下身躯,右腿弯弓,身子下蹲,左腿贴着地面伸直。他的右手拿着飘渺剑,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缥缈剑身划过,直到剑尖,那把剑仿佛得到了更大的力量变得坚硬无比。他用尽力气横剑扫去,在空中拉出一道血红色的半弧!方才在他周围被震碎的石子粉末跟着那道血红色的光一起向外扩散,击打到人身上,那人肚子立即被破开一道血洞,鲜血喷涌。 这一道光圈所到之处,碰到的人都无一例外的被剑气所伤,那剑气里本来就带着许多碎石,那些乌族人常年在战场上,没有见过江湖上的剑。看见凌乐甩出的一道光不仅不躲,甚至还有点想嘲笑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已经被那道看起来像是耍把戏的招式割破胸膛。 凌乐执剑,起身,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目光冷然地盯着步和,凌乐已经看出来,这些人中,他是发号施令的人。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凌乐还是懂的。 凌乐用的是江湖剑,乌族人没有见过,看他不用剑身到肉就可以让人受伤,不由得心存忌讳,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许安归侧目望向凌乐那边,凌乐的目光一直落在步和身上,他便安心守在季凉身前,等着凌乐去擒人。 步和也察觉凌乐一直在盯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狼刀,他是草原的儿郎,无论如何都不会怯战! 凌乐脚下一点,身形一跃而上,他踩着杨树枝干,借助剑势,一直攀上了杨树树冠之中,藏匿了身形。 凌乐一丢,方才忌惮的乌族人立即蜂拥而上,许安归冷锋一剑从右侧拉到左侧,在地上画出了一片区域,不允许人靠近季凉与百晓。乌族的皮甲根本挡不住,软得如同面皮,碰见许安归的剑锋就破。 三人得空从后面一起提刀向着季凉身后砍下,季凉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右手,随时准备用袖箭。许安归知道季凉有保护自己的办法,可她袖箭数量有限,他想也不想从纵身挡在季凉面前,横剑接下三把刀,巨大的力量压得他一只腿差点跪在泥里。月芒剑里融的有银,韧性极好,许安归大吼一声,借助月芒剑的韧性把三把刀弹了回去。 与此同时杨树林无风而动,一道劲风从天际强袭而下,直奔步和而去。步和反应极快,提刀就挡。凌乐剑尖抵在刀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借助这点力量,凌乐又翩然而去,身影如鬼魅一般,在树冠上来回穿梭。 步和从未见过如此剑法,战场上都是直来直往的砍砸,哪有这样神出鬼没的人?这片杨树林给那个白衣少年提供了最好的庇护,他一招不得手立即没入树冠之中,再寻身影已经不得!步和手中的刀,有力无处挥洒,凌乐知道乌族人刀重,根本不从正面进攻。 他身法极快,上一瞬人还在上面,下一瞬剑风已经从背后袭来!步和回身挥刀,凌乐手中软剑直接缠住他的刀,拉停了他的动作,一脚点在刀背上,又重新没入树冠之中。 夕阳只剩半张脸在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凌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飘忽不定。 步和每次挥刀都是挥空,不由得大怒,用生涩的东陵话喊道:“小人!有本事出来一战,不要畏首畏尾!” “噗呲”一声,步和前面的族人脖颈被一道红光开了血洞,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那个白色身影翩然落下,立于马背之上,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剑尖指地,鲜血滴落。 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眼睛几乎没用,凌乐从衣袖中拿出一条白绫纱,蒙住眼睛,他不看任何人,只听声音,就知道对方动静。 步和哪里见过这种人,对战时候不用眼睛,简直是在侮辱他这个人。 步和早就因为凌乐三番五次的偷袭气血上涌,现在看见凌乐蒙住双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更是怒火攻心,出刀就更加没了章法。 凌乐耳朵微动,转身跃起,无数把刀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白衣在空中宛若一朵白色雪莲悄然绽放,手中飘渺剑剑气横飞,硬在刀上转了遍,“当当当当……”剑与刀的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的刀都被震开,随即“咔”一声的拦腰折断! 凌乐脚下踩着杨树干,改变飞行方向,纵身刺向步和。步和早就有所准备,抬手就是一刀压下凌乐的剑势,凌乐手腕一抖,软剑借着刀的力道,把所有的力量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步和,步和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下往上抬起,刀差点被震飞。出神之际,凌乐的剑宛若一条蛇,攀上了步和的刀,贴着他刀背,冲着他的胸口而去。 步和大骇,仰身躲过这一刺,刀势顺势一抬,架住凌乐的剑刃。 凌乐蹙眉,把剑放平,手腕一压,剑身直接砸在步和的刀上,一股强大的力量隔山打牛,直接砸地他口吐鲜血。凌乐踩着马头继续刺下,步和屈身滚下马来,躲开凌乐的剑锋。 步和滚下马,周围的马匹全部都惊了,纷纷向后退去。 更多的刀为保护步和向凌乐砍来,凌乐不得不踩着刀背,再次跃上树冠,他攀着树冠落在许安归身边,低声道:“他们人太多。擒王难度太大。” 许安归眼看步和退进了人堆中,他望了一眼即将西沉的红日,回道:“无妨。” 六人守着六面,乌族人别说生擒,就连近身都做不到。步和已经见识到这些人的本事,那个用开山弓的,那个用软剑的,那个用毒鞭的,那个用银针的各个都是奇能异士。 步和目光落在镇东镇西那一侧,那两人刀法虽然刚猛,可到底是一招一式硬吃,并不像那四个人,可以以一敌百。 或许,那里可以成为突破口? 步和一声哨响,用乌族语说道:“攻西边那两个人!” 许多人听令,涌向镇东镇西那边,人数越来越多,镇东镇西没修过剑术也没练过内功心法,每一刀都是用的十足力气,在这种人海战术之下,他们很快力竭露出疲态。 许安归、凌乐、枭雨、月卿四人皆被缠住,脱不了身。镇东镇西漏了两个,刀锋瞬间就到了季凉的面前,季凉连按两下,袖箭直射眉心。百晓没有任何防身手段,只能一直向后退去。侧面一道白光闪过,百晓胳膊立即被划出一道血痕!季凉回身,就是一箭,袖箭擦着百晓的脸,射入乌族人眉心。 镇西已经招架不住连绵不绝地攻击,背上,手臂上负了伤。眼看一刀劈面落下,心中一凉,许安归一剑刺破那人胸膛,抬手就把镇西拉了回来,低吼道:“愣什么?不想活了吗?” 镇西这才从刚才惊魂中回过神,抬剑挡住侧面袭来的刀锋。 镇东举着剑,接连接下几刀蛮力下劈,震得虎口发麻手腕酸软,他不得不连连后退,靠在了季凉的马上。 季凉发出三只袖箭,逼得乌族人只能收招。 许安归两边奔波,又要护着季凉,又要护着镇东镇西,体力下降极快。月卿手中的银针已经快用完,枭雨那边甩鞭节奏越来越慢,乌族人已经适应了枭雨的节奏,见缝就有刀风袭来。凌乐是六人之中打得最轻松的,可他也不能伸出三头六臂去帮别人。 那片无人可以接近的区域被越缩越小,退无可退。 季凉袖箭眼看就已经用完。 地上躺着无数尸体,鲜血已经把他们脚下的土地染红,许安归踩一脚,血浆溅起。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步和见被围困的八人动作迟缓,体力消耗殆尽,立即下令抓捕。众人皆是戒备,却无能为力地气喘吁吁,眼看即将陷入死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间杨树林外响起震天战鼓,嘶吼声迎面袭来,乌族人听见这战鼓齐鸣,立即慌了神。 凌乐一剑扫过,面前两人双双倒地。许安归把剑从乌族人身体抽出,甩出一道血痕。枭雨鞭子抽回,带着一片皮肉。月卿最后一根银针出手,又有一人翻下马来。 这片杨树林很快就被火把包围,在最外围的乌族身中数箭落地。 “援兵!是东陵援兵!”乌族人用他们的语言喊着,顿时部队大乱,许多人想要调转马头,跑出杨树林,可天色黑暗,他们没有鹰隼指路,只能撞在杨树上,自乱阵脚。 眼看着东陵军队以绝对优势封锁了这片杨树林,乌族一个二个都被射下马、被东陵军队俘虏。围在许安归一行周围的人一一被制服,镇东镇西才松了一口气,捂着伤口,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每个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淋,许安归与凌乐几乎是穿着血衣。 许安归靠向红云,手搭在马脖子上,稳住了身形。月芒剑银白色的剑身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许安归在衣袖上一拉,把血擦了干净。凌乐抖着手腕,缥缈剑上的血珠就那么被抖了下去。 “殿下!”陈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见几乎成为血人的许安归,心中大骇,连忙跪下,“属下来晚了!请殿下责罚!” 许安归轻咳了两声,咳出一口鲜血,他把鲜血啐了出来,拍了拍陈平的肩膀,没再多说话,直直地走到步和面前,他站着,步和被两个人按着,跪在地上,及不老实,看见许安归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点也畏惧,他狠狠地瞪着许安归,用生涩的东陵话说:“要杀便杀!” 许安归眯着眼,眉眼修长,抬手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把嘴边的鲜血擦掉,这模样,宛若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绝艳、嗜血而又残忍。 “给他一匹马,放了他。”许安归开口,惊得所有人都是一愣。 步和一脸疑惑地望着许安归,许安归道:“回去告诉你们大狼主,若不撤兵,我东陵必会让他在岩州城,有来无回!” 权御山河 第299节 “你!”步和欲站起身,奈何身后两人死死地按住他,让他没办法动弹,他怒道,“大狼主有乌神庇佑,是我们草原的狼王!岂会害怕你们东陵!” 许安归冷笑:“什么时候自称是草原之狼的乌族也开始逞口舌之快了?只要你们大狼主敢进我岩州城,我就定会让他后悔来这一遭!放人!” 压着步和的人相互看了一眼,看见站在许安归身后的陈平挥了挥手,是示意他们放人,这才松了手,后退一步。 步和得了自由,立即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东陵军队让出道,众人火把把周围照的黄亮,人墙尽头,有一匹马在低头吃草。 步和见东陵人确实要放他,便快跑两步,翻身上马,望着许安归,吼道:“你!报上名来!” “东陵六皇子,许安归。”许安归缓声而出。 步和明显听过这个名字,身子一震,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步和向着许安归行了一个东陵礼,用东陵话抱拳道:“久仰大名,后会有期!”然后甩鞭骑马离去。 许安归扫了一眼被尽数俘虏的乌族先遣部队,朗声道:“回营!” 今夜没有月光,黑暗中,一串火光是四野唯一的亮。 许安归一行人在方才的恶战里几乎耗尽了体力,这会连骑马奔袭的力气都没有。陈平只看他们身上的伤口与满身鲜血,就知道方才在杨树林里是多么的凶险。 陈平着人收拾了战场,他们六个人,杀敌一百七十五人,让东陵储备军俘虏了二百八十人以及四百多匹北境战马。 陈松一脸不高兴地骑着马,跟在陈平身后。陈平回眸知道他在想什么,稍微放慢的马速,一巴掌拍在他的腰上:“别不高兴了,殿下是怕你有什么闪失。” “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量?”陈松鼓着嘴,“若我在,也能护着季公子周全。” “殿下出营是试探,他并不知道储备军营里真的有细作。”陈平抬眸看向在前方慢行的许安归,在出营之前,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那就是让他派人盯着军营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尾随他们进了岩州城,向外放消息。 果不其然,许安归他们坐在马车上在岩州城里瞎逛的时候,军营里真的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一路尾随着他们在城里乱逛,看着他们出城之后,才放了鹰隼。 许安归太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么凶险的战斗了。 这件事决定的太突然,做得太冒险,让他自己都不禁后怕——他不知道陈平什么时候能带援兵来围堵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扛过乌族先遣部队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更不知道在这么多人的攻击下,他能不能护得季凉周全。 好在,陈平来得不算晚。 “你拿开山弓,是为了引出军营里的细作?”季凉稍微想一想,就把连不起来的线给连了起来。 他为什么执意要坐马车出城,为什么在追逐战中要亮出自己的开山弓,为什么明知道在杨树林里他们一定会被追上,还是要钻入杨树林里。 季凉抓着许安归的被血浸透地衣袖,全是埋怨:“你为什么不跟我提前通个气,在大战当前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第292章 生气 ◇ ◎你再这样,不如我们一起死了干净。◎ 许安归低声道:“抱歉, 这事也是临时决定的。我没想到乌族的先遣部队已经有几百人到了岩州城外,以前在北境,他们的先遣部队都是十几个人, 我以为就算遇上了,凭我们的本事也可以全身而退。筹码不够大, 他们不会动手的。只有这个诱饵足够大, 我们才能抓到想抓的人。” “你拿着开山弓,让他通风报信的人知道你是谁。舍弃不了俘虏东陵皇子的这个诱饵, 随即钻入你的局。”季凉道,“坐马车出城,就是给细作足够长跟踪时间,好让陈平抓到人。一定要进入杨树林,是为了援兵来得时候,他们无处可逃, 只能困在杨树林里。你放了他们的领头人, 是想让大狼主知难而退……你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一场乌族的南下, 是大狼主统领的?!” 许安归满身血腥味,他不碰季凉, 眼眸却把她浑身上下抚了个遍:“是。” “要是藏息阁鹰隼没有赢那场空战,断了他们的‘天眼’,你要如何困住他们?!”季凉被他这种大胆的、不顾后果的想法惊住了。 “你想收复北境那么久了,不会没想出办法对付他们‘天眼’的。”许安归轻笑, “我信任你。” “你!”季凉锤了他一下, 许安归眉毛微微蹙起,笑意不减。 季凉惊觉自己手上新鲜的血, 忙道:“你受伤了?” “皮外伤。”许安归拉下她的手, 把她手上的血蹭在马鬃上, “小伤。” 季凉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许安归没有力气,驱马就已经很勉强了,便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回到军营,已经快接近子时。许安归把季凉从马上抱下来,让人打来水,各自回营帐洗净。 许安归回到自己帐篷,外面换戍南戍北值守,他叫戍南戍北进来,帮他换衣服。 戍南戍北不经常见许安归这副模样,他们帮他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看见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有一处在肋骨,动一下就疼得他直咧嘴。 戍南见状,道:“我去找月姑娘来!” “嘶!”许安归横了他一眼,“你是怕公子知道得不够清楚?” 戍南睁大了眼睛:“殿下与公子一起睡的话,公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瞒不住啊?” “你!”许安归想打戍南,奈何手臂、胸口、后背都有伤,一动就浑身疼。 “瞎说什么大实话。”戍北轻咳一声,踹了戍南一脚,低声道,“还不快去找月姑娘来?” 许安归不想管他们了,因为他也觉得戍南说得有理。 这么瞒着不是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戍南去季凉帐篷外,凌乐还没有换衣服守在外面,戍南走过去,抱拳道:“凌小公子,打扰了,殿下那边可能需要月姑娘走一趟。” 凌乐光用看的就知道许安归身上挨了几刀,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戍北先打了一桶水,拿抹布把许安归身上血迹洗掉,伤口周围擦拭干净。戍南在外面道:“月姑娘来了。” 戍北把许安归身子擦干净,帮他披上里衣。 月卿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盘腿坐在床榻边:“过来坐。” 许安归坐过去,把衣服退下来。月卿看了看,五处伤口不深,可是想要他不动的养伤,太难了。 “我帮你缝合伤口。”月卿拿出麻药,敷在伤口周围,麻痹知觉。 “多谢。”许安归笑着,“还是神医谷厉害,什么东西都有,苦都可以少受些” 月卿拿针试了试,见许安归没有反应,就知道麻药起作用了,便开始缝合:“你把我们所有人当诱饵,最少应该知会我们一声,让我们有个准备。” 许安归道:“没有时间慢慢筹划了,我必须尽快找到储备军营里的细作,不然我们后面的战局会非常难。” 月卿颔首:“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行军打仗这一套,可据我所知,只要是她谋过的局,就没有落空的时候。这种事情上,你应该与她多商量。或许她早就有了逼出细作的办法。你也不用受这种皮肉之苦了。” “你是女子,可能不太懂。”许安归抬眸,“我们身为男子,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我很感谢她站在我身后,替我坐镇后方,可我从未想过把战局全权交给她。” 许安归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东陵广阔无比的土地,那个东陵大帝花了毕生心血、征战多年才留下来的土地,他身为子孙后代,当然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把乌族驱逐出去。 他想与她在一起,却不愿意让她为自己操心。 若是可以,他想单打独斗,靠自己赢下这场先锋战! 月卿不是男子,当然不懂许安归这么执着的理由是为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她只是觉得有人可以依靠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总比一个人无依无靠得强。 月卿伤口缝得极快,她在他身上缠了纱布,把了脉,留下药丸与药瓶,道:“我去看看其他人。” “有劳了。”许安归看着月卿出去,让戍北拿一套新的军服过来,艰难地穿上,就出了帐篷。 他抬帘子,看见季凉坐在轮椅上,等着他出来。 凌乐看见许安归微微颔首,许安归也回了礼,走向季凉:“用过饭了吗?” “我跟你一起去。”季凉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轮椅,要跟他走。 许安归无可奈何地跟上,走在她身边,想要解释:“今天的事……” “能抓到老鼠,都是好猫。”季凉淡然地回道。 在她知道明州是细作为乌族打开城门的时候,心中就在想着岩州储备军营里有细作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如她一直忧虑的那样,为什么乌族会放弃更容易进攻的西线,转而攻向岩州城锁着的东线?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与许安归几乎同时得出结论——乌族觉得东线更容易进攻,是因为在东线上他们有内应可以帮他们打赢这场战斗! 乌族这次南下,拥兵十万。 这跟以往他们的作战方针不太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这般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没有这样毫无损伤就越过了明州凉州两地。 他们沿途没有掠夺,夺城之后,只是派兵驻守保证后方补给,便着急挥兵南下。这种着急,好像他们在赶时间。 他们想要在岩州储备军还没有跟新来的主帅磨合好的时候就开战。 既然有了这种推测,季凉与许安归就不会放任这件事不管,细作不抓出来,这场仗还没开始打就输了一半。 那人可以在军营伙食里做手脚,可以向外运输军事情报,甚至可以向许都内部不和的那些人寻求援助,达成共识。 无论哪个,都是东陵承受不起的后果。 只是许安归抓到那只“老鼠”的筹码压得太大,他压上了自己、两位军师的性命,相当于要拱手送出岩州城一般,让乌族先遣部队无法保持清醒要跟他们厮杀到底。 那只“老鼠”既然已经冒头,差点围捕了他们,她当然要许安归一起去看看那只“老鼠”什么来头! 夜已经深了,方才乌云遮蔽的月探出了半个头,月光银银落在校场之上,凌乐推着季凉与许安归并肩而行。 季凉难得神色凝重,许安归从被围堵开始脸上的神情就没有松懈过。季凉从衣袖里,拿出一包油纸,递给许安归:“吃点甜的东西,补充体力。” 许安归一愣,眉宇之间的戾气瞬间散去了不少,他接过来,打开油纸,看见里面包的是糖块。他不喜欢吃糖,可他从中午吃过一顿饭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进食,在战场上,有机会吃东西,他还是愿意多吃点。更何况是糖这种在军营里难得的东西。 他拿出一块放在嘴里,顺手把油纸递给了凌乐。凌乐体力也是消耗极大,便也不推辞,伸手拿了一块,把剩下的推还给许安归。 许安归知道凌乐的意思,把油纸包好,递给跟在身后的戍南,让他收好。 岩州储备军营里并没有专门关押俘虏的地方,若不是北境失守,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攻,陈平把这些乌族的俘虏全部关在了校场边的值房里,派了军医去给他们疗伤。而抓的那个细作,则是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间里。 陈松早早就到值房区等着季凉与许安归,看见他们俩来,便带他们进了屋。 许安归进去才看见今晨跟他在大厅比武的严林被蒙着双眼,嘴里咬着布条,人被麻布整块捆了三圈,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凌乐推着季凉进去,许安归看着这人,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怪乌族敢走东线,要过岩州城,这个细作在岩州城储备军营里已经混到了总教头的位置,岩州节度使孙成又是那般昏庸,恐怕现在岩州储备军营里已经有不少乌族的细作了。这八年,乌族看似小打小闹,实则已经有了自己的南下思路。他们没有选择跟东陵军队硬碰硬,而是选择这种方式,让东陵军队从内部瓦解。 八年前朝东门事件,是一个极坏的影响,军门后裔们难保不会对东陵心生怨怼,在暗中帮助乌族推尽毁灭东陵计划。 严林……这个人…… 季凉若有所思,愣神的时候,许安归已经走过去解开了严林的眼睛上的布,严林看见许安归与季凉一起站在这里,虽然不能说话,但是眼眸里全是憎恶。 陈平立即递上军籍,许安归翻阅着严林的履历。 严林,北境明州人,三十二岁。十七岁的时候在北境明州城招兵入伍,在每次与乌族战役中,他的军评都是优异,杀敌数最多。二十岁的时候是当了北境军四十五小队队长,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当了第五营长。二十五岁的时候身负重伤,养伤的时候,申请调任岩州储备军校场当教头。他在这里一待就是七年,一开始担任新兵教头,三年前升为总教头。每年兵部考评,孙成给他打的都是优。 有意思。 许安归看着严林这番豪华的军籍履历,忍不住露出赞许之色。北境的每一场战役都是军评都是优秀,升迁之路平步青云。即便不在北境军,来岩州储备军营,也是官路亨通。 更有意思的是,孙成这种人跟严林相处,能满意到每年都给他优,想必他跟孙成的关系处得不错。 这一切都说明,这个人,不仅带兵打仗的本事,还有谄媚献上的本事。 既能做实事,又能把上司哄得开心。 这样一个能力强的人,为什么会倒向乌族呢? 权御山河 第300节 许安归没有着急问话,只是饶有兴趣地审视着严林这个人。许安归不认为严林是一个贪财的人,他这种人,只要在兵部爬得够高,什么荣华富贵都会有的。东陵远比乌族要富庶的多,一定不是物质上的东西让严林这样的人屈服于乌族。 不是物质上的东西,那便是乌族给了他什么,他一个人做不到的承诺? 许安归睨了他半晌,对陈平道:“这人看起来骨头极硬,不吃点苦头,恐怕不会说话。你们先上刑,不要叫他死了。你亲自在这里盯着,他的事情……对外不要泄露半个字,不要让他的同伙有机可乘。” 陈平抱拳:“是。” 许安归出门的时候,就把手上严林的军籍递给了季凉,让她看。 季凉坐在轮椅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凌乐已经把她推回到军帐里。她拿着严林的军籍若有所思的坐在团锦之中,许安归跟了过去,低声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人所图的,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季凉看着这种豪华履历也是忍不住扼腕叹息,“你想让藏息阁查严林的事?” “可以笃定地说,这人在七年前,是憎恨乌族的。不然他的战事军评不会那么高。”许安归指着军籍上他受伤之后的履历,“从这一块开始,他所作所为都是有目的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到校场的时候,我与他交手?他行动迅速,反应灵敏,身上没有一处是有伤的感觉,所以这一块,他受伤的事情,是捏造的。为的就是调任到岩州储备军营里来。” “你是说,七年前他才被乌族策反,成为内应的?”季凉眯起眼睛,“似乎,是这么回事。” 许安归看向季凉:“他会不会跟八年前的朝东门事件有关系?” “不好说,”季凉抿着嘴,“这事,要查了之后才知道。”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明天我们去见他之前,藏息阁能查到吗?”许安归垂下眼眸,“这人是个将才,就这么丢了……太可惜了。” 季凉提笔给岩州的藏息阁写信,下了几笔之后,忽然想到什么,她抬起头,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怎么了?”许安归问道。 “你说,黑市的消息会不会比藏息阁更多?”季凉侧目看向许安归。 许安归让季凉这句话给问住了,许景挚这些年一直经营黑市他知道,可许景挚的消息网到底有多大,他还真的没问过。 季凉看他愣神,就知道他对许景挚知之甚少。 “我顺便给黑市写一封信?让他们帮忙查一查?”季凉小心翼翼地问许安归。 许安归低头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模样笑开了:“皇叔把黑市的牌子给你,就是想让你用。你想用便用,不用问我。” 季凉靠向许安归,跨过他腿,跪在他对面,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低头凝着他:“当真一点都不吃醋?” 许安归搂着她的腰,抬头在她下巴上吻了吻,瞬间眼眸中的雾气就带红了他的眼角:“任何一个男子多看你一眼,我都要嫉妒死了。更何况是救过你性命的人。” “既然嫉妒,为什么还要把牌子给我?”季凉问。 “我哪有那么小气,”许安归摸向季凉的脸,“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好了,皇叔哪有我好看。” “没羞没臊!”季凉见他手不老实,连忙推着他,“都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一起睡。”说罢许安归便把季凉搂着,往锦团里带,好在这床榻铺的软实,倒下去也不搁着。 季凉从团被里伸出手,要爬起来:“别闹,信还没写完呢!” 许安归又把她带着坐起来,搂着她,把头放在她耳边:“那你快写,写完了,休息。我好累……” 季凉侧目看着他的侧脸,问道:“受了几处伤?” 许安归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像是已经在神游。 季凉知道他没睡,就是不想说,让她平白无故地担心。想起刚才惊魂追击,他以一敌百的杀戮之气,让人胆寒。哪里像是现在偎依在她身后撒娇的人? “你先去睡吧?”季凉靠在他的怀里,“我要写两份信呢,有点长。” “不,我要抱着你。”许安归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闻着她身上宁神的香气,“多抱一会是一会,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 季凉知道他是怕自己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样胆小的许安归,只是因为有了她才心存畏惧。 他这样的温存只是给她的,不禁让季凉心中一动。 季凉不再管他,只是低着头去写信。一刻钟功夫,她把两封信写好,唤凌乐进来,让他送出去。 凌乐进来,看见许安归抱着季凉,趴在她身上睡着,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把手放在许安归揽在她肚子上的手,低声道:“好好睡。” 许安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把她一起拉入锦团里,扬手便扯过来一片薄被,把两人都盖上了。她就那么侧卧着,任由许安归从后面抱着她,她的背贴着他的身子,他的手一直搭在她的肚子上。 季凉摸着他的的手与自己的肚子,轻声问道:“若是有孩子,你想要男还是女?” 许安归闭着眼睛,把她搂得更紧了,温热的鼻息抵在她的脖颈处,亲昵答着:“都好……我都喜欢。最好是女儿,与她与我们,都安全。” 季凉闭上眼睛,转身抱着许安归,在心里道,对不起。 寅时上操的时间,许安归习惯性地醒了,他动了动身子,季凉抱着他,让他无法动弹。昨夜她也睡得很晚,许安归想让她再睡会,上操的鼓声响起,都没有把季凉吵醒,他便也没有起身,而是又抱着她继续睡到了巳时。 季凉动了动胳膊,发觉有人握着她的手,她睁开眼,看见许安归还在她身旁躺着。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戳了戳他的脸:“没去上早操?” 许安归没睁眼,拉下她的手:“受伤了,不想动。” 季凉还没看到他伤的地方,伸手要去解他的衣服,他连忙张开眼睛,护住衣服:“哪有这样,一大早就脱人衣服?” 季凉睁大了眼睛:“让我看看你的伤。” 许安归见她有些愠怒,连忙坐了起来:“我自己脱。” 季凉也坐了起来,盯着他不放。 许安归解开自己的上衣,缓缓地退下里衣,季凉看他几乎半个身子都缠了绷带,当即就气得要呵斥他。 许安归立即抱住她,哄道:“都是小伤,月卿看过了。那几个伤口离得特别近,这才缠了半个身子,真的没事,不信一会月卿来给你送药,你问问她!” “你!”季凉想推开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照着他没受伤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许安归没想到她是真咬,疼得直咧嘴也不敢出声。 季凉心疼他,咬出了一圈牙印这才松了口:“你再这样不顾后果,你去哪我就去哪!既然这么不想活,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哎!”许安归蹙眉,“这是战场!每天都要死人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那你倒是做点让我省心的事啊?!干嘛那么着急,等我想想办法不行吗?”季凉气他沉不住气,更气他想要把她撇开,自己去打这场仗! 许安归看她这么生气,忍不住笑了:“原来你昨天那么冷静,都是装的?” “还笑?!”季凉毫不留情地给了他肩膀一拳。 “错了,我错了!”许安归抓住她的手,“别打,别挣扎,我身上有伤呢。” 这种时候,他总是有本事让她气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许安归:说得好,赏你去跑五十圈。 戍南:。。。。。。 第293章 议事 ◇ ◎军功这东西,有命挣没命花才是莫大的讽刺。◎ 月卿在外面不耐烦地问道:“你俩到底起不起?” 季凉连忙穿衣服, 回道:“起!你进来吧!” 凌乐帮月卿把帐帘撩起来,月卿手上端着两碗药。季凉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书桌前, 许安归则是刚刚把里衣穿好。 月卿把药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道:“左边那碗是你的, 右边那碗是他的。”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放在桌上,“金疮药。自己涂。” 转身就撩开帘子出去了。 也怪不得月卿生气, 平白无故多了几个伤员,甚至差点让她跟凌乐在乌族的追杀中落险。现在月卿看见许安归脸色更难看了。 许安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药碗跟季凉一起碰了个碗,一起仰头喝下。 两人在账内用完早膳,黑市那边先来了消息。凌乐带着前来汇报的岩州城黑市管事到帐内回事。 许安归盘腿坐在书桌边,看着昨日带季凉出去跑马重新绘制的地图,季凉则是坐在锦团软塌之上, 等着人来。 凌乐撩起帘子, 请外面人进来。 来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男子, 一身黑色束衣,在衣襟、衣角、束手、束脚、腰带、鞋沿地方有暗红色的镶边, 这大约是黑市的衣服,辨识度很高。 “见过安王殿下、季公子,”来人欠身,道, “我是黑市大管事, 毕公。” 许安归点头示意。 “毕管事,”季凉抱拳, “腿脚不便, 请见谅。” “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毕公道,“岩州的事情,主子跟我交代过了,让我放下手上其他事,暂住岩州,全力协助公子。这是公子想要的消息。” 毕公把一本小册子,递上来,放在矮桌上。 季凉拿起,道:“毕管事先坐。” 毕公抱拳,盘腿坐在垫子上,等季凉问话。 季凉拿起册子,翻看着,越看眉宇蹙得越紧。许安归见她愁眉不展,大概猜出来一些。季凉看完把册子递给许安归:“果然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猜想。” “朝东门的军门之后?”许安归接过册子,望着季凉。 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打开册子,只见册子上写着:严林原名,林严城,是东陵名将林茂之子。 林家是东陵开国元勋,宗祠供奉在大相国寺。八年前朝东门事件爆发,林茂在朝东门被乱兵砍死,林家满门英烈全部死在后来肃清中。 严林是林茂在外私生子,为了避嫌,在他进军营之前给他改了母姓。 林茂把严林放在北境军营中磨练,严林为了让他的母亲的灵位能进大相国寺的林家祠堂,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 所以才有了之前许安归与季凉看过的军籍履历。 季凉颔首,以手抵着下颚,问道:“严林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毕公回答:“回公子的话,严林的母亲在他去军营之前已经被林将军接到了许都,只是因为林夫人的反对,才没有接进府里,养在别院。朝东门之后,林家灭门,严林的母亲也不知所踪了,我们猜测是死了,因为这些年严林并没有接触他的母亲。” 季凉蹙眉:“无牵无挂之人,恐怕无法动摇。”她看向许安归,许安归已经合上了册子,眉宇间凝重之气,又加深了几分。 季凉看得出来,许安归惜才,他想留下严林。 可眼前这种情况,即便是许安归想留,严林也未必肯。 朝东门那场祸事对于谁来说都足以刻骨铭心。 即便是宁弘在过去几年里寻找那些幸存的军门之后,也遇见劝不动的人。无论是给予田产,钱财,还是帮他们找到真相,他们都不在乎,甚至厌恶道:“不要再来找我了,无所谓,我已经不想再跟东陵军门扯上任何关系。” 权御山河 第301节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正视自己曾经的身份。 严林虽然是军门之后,可林将军还没有把他认回家,他的名字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林家的家谱之上……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帐篷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毕公见状起身,道:“若是公子没有什么疑问,我便先回去了。” “哦!”季凉回过神来,看向毕公,“辛苦你跑这一趟。” 毕公欠身:“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公子若是有事,可以再写给我。所有事,只要黑市能做到,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公子。” “好。”季凉点点头。 凌乐进来带毕公出军营,许安归准备起身去看严林,被季凉拉住了。 “再等等。”季凉道。 “等……”许安归不明白,“什么?” 季凉不解释,只是道:“坐下再等等。” 许安归扬了扬眉,又盘腿坐下,喝了一碗粗茶。军营里条件艰苦,但是有粗茶供应,因为粗茶提神。 不到一刻钟,军帐又被撩开,只见宁弘从外面进来。 季凉望向宁弘,似是询问。 宁弘点点头,季凉这才站起身,坐到轮椅上,对许安归道:“走,我们去看看严林。” 许安归不知道季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没多想,撑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 校场值房门口是陈松在看守,看见许安归与季凉来,立即迎上去:“殿下,公子。” 许安归点头:“你哥呢?” 陈松回道:“在里面呢。” 陈松把门推开,请许安归与季凉进去。 陈平在里面亲自操刑,他在金吾卫里各个岗位轮值,也曾去过内里监,下手有轻重。严林依然被困在椅子上,束住手脚,只是身上不太好看,有一条一条的血印。陈平手上拿着一条马鞭,刚要扬起,听见身后门响,转身去看,欠身退到了一边。 “说了什么?”许安归问道。 陈平道:“什么都没说。” 许安归点头点头:“你先出去,我有话问他。” 陈平抱拳,退下。 许安归走到严林面前,睨着他问道:“你既然有本事倒戈乌族,就应该有本事承担后果吧?” 严林抬眸,蹙眉,嘴里塞着布,外面捆着布条,不让他自戕。 许安归修长的指摸向自己身侧的月芒剑,一道白光闪过,严林嘴上的布条落下,他把嘴里的布团吐了出来,轻咳了几声,月芒剑已经回了剑鞘。 许安归抱着手,问道:“既然你是林茂林将军的儿子,为何要反叛乌族?” 严林倏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恐,那些惊恐在碰到许安归浑身的冰冷之后,也被冻成了冰冷,他缓缓开口道:“我算哪门子的儿子。林家族谱上,都没有我的名字。” “既然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投向乌族?”许安归道,“若这次真是因为你的通风报信让我与两位军师命丧岩州城,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林家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家祠会从大相国寺里撤掉……” 许安归说到这里,看见严林颔首,眸光微动,他忽然明白了严林这么做的目的,喃喃道:“难不成,你就是想让林家成为东陵千古罪人!?” 严林抬眸,眼睛里闪着寒光,厉声道:“林茂该死!林家该亡!他若不能给我娘一个名分,就不应该与她欢好!他若不能给我一个名分,就不应该让我娘生下我!他还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把他们送上战场,非要把我送到北境那种苦寒之地?!我在北境战场,生死一线,他们在许都都城鼎铛玉石!凭什么!?” “你从未想过凭自己的战功,让林茂正视你,让他接你入家门……”季凉在一旁冷然开口,“既然你没有想过,为何在战场上军评那么高?!” 严林动了动嘴,一直盯着季凉,终究是没出声回答季凉的问题。 “我再问你,若真如你所言,你恨林茂,为何是在朝东门事件爆发,林家灭门之后,对东陵起了反叛之心?”季凉望着严林,“照你的说法,你应该很早就反水乌族才是,难道你之前在北境战场上的军评皆是做戏?乌族人会任由你砍杀自己族人之后,见你投诚还会重用你?” 严林蹙眉,低下头,一言不发。 “不,你不恨林茂。你恨的是让林茂死的东陵。因为东陵帝要收回军权,制造了朝东门时间,让战功赫赫的军门全部死于那场火灾。你若没有得到林茂的庇佑,在军营里怎么可能升得那么快?”季凉一字一句缓缓吐出,宛若一把尖刀把严林活生生地刨开,挖出他的心与骨血,让他无处可藏。 “你的父亲并不像你说的那般无情,他深知林夫人不会让你出身贱籍的母亲入临府,所以才把你送到北境战场,想让你用战功换取家族耆老的认同。林家是军门,你嫡出的两个哥哥自然不需要任何条件就可以上家谱,而你,若是想要整个林家认同你,你就必须在战场上证明,你身体里面流着的是林家的血,林家男儿的勇气与胆识。”季凉幽幽吐出,“你其实就快得到林家的认同了,因为林茂已经把你的母亲接进了许都,他已经在替你着手准备你入林氏家谱的事情了。你努力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进入林家家谱了,可朝东门事情爆发,林家落难,让你想了许多年、梦了许多年的事情破灭了,你这才恶向胆边生……投向了乌族。” 严林声音发抖:“别说了……” “你明明是一个将才,你明明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给林家正名……”许安归怜惜地望着严林。 “别说了……”严林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偏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许安归不理解,他明明有机会不依靠任何人重生。 “别说了!”严林一声嘶吼,努力地想要站起来,椅子太重,布条捆得他手脚动弹不得,椅子被他力量带得四处乱晃,“是你!是你们!是你们许家害得我没办法认祖归宗!是你们害得父母双亡!是你们让我无家可归!是你们逼得我动了亡国的心思!现在你们还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当细作,要叛国!?我有什么国?有家才有国!我连家都没有了,你让我效忠哪个国?!啊——” 严林满眼通红,面目狰狞,他挣扎地力量很大,椅子被他带得向着许安归挪去。戍南戍北铮然一声抽出剑,架在严林的脖颈处。 严林根本不怕,他一边把脖子仰着,一边大吼道:“来啊!杀了我!杀了我!” 许安归没有发话,戍南戍北不敢动手,只是用剑压着他,不让他继续往前。 “殿下!” 陈平在外扣门,低声道:“乌族大军已经在百里之外扎营!” 许安归回眸,回道:“知道了。” 他又把头转向严林,严林仰天大笑:“你们东陵过河拆桥,乱杀武将,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这场恶战!许安归,你以为你镇守边关八年相安无事,是因为你强大吗!?哈哈哈——不!大狼主早就有自己的打算,东陵气数已尽,你们……” “闭嘴!” 戍北抬手给了严林一拳,严林被打的头一歪,他顺嘴吐出去两颗血牙,回眸张着血嘴,无声嘲笑着,他要看着许安归,看着整个东陵自食恶果! 许安归很痛心,看来这次谈判,谈崩了。 无论他怎么努力,朝东门事件永远是捆在东陵身上的一个炸弹,只要那件事没有解决,像严林这种憎恶东陵的军门之后就永远都不会停止自己的憎恨。 明州与凉州由细作打开城门放乌族进东陵,就是一个警钟! 许安归手按在月芒剑上,身子微动,想要走向严林,季凉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们先去议事厅,这里让宁弘来处理。前线要紧,这时候,你必须去坐镇。” 许安归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季凉,她微微摇头。许安归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交代陈松看好这里,事关重大。 陈松拍拍胸脯:“人在我在!” 议事厅里,只有许安归点的主帅站在沙盘前等着,凌乐推着季凉进去的时候,所有主帅看见季凉脸色微变,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许安归,这才向季凉微微颔首。 季凉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暗自不爽——一定是因为许安归几乎每夜都歇在她那里,这些主帅才会有这种看男宠的神情。 百晓左臂的刀伤很深,月卿不让他乱动,用一块纱布把他的左臂吊了起来。百晓看见季凉来,恭恭敬敬地欠身一礼:“公子。” 季凉还礼,侧身看去,只见沙盘之上,岩州城对面百里之外,已经摆上的小帐篷。旁边标注的小字,六万。 许安归对议事厅里微妙的气氛感受不深,他盯着沙盘看了许久,才出声问道:“谁愿意随我去打这一场先锋战?” 主帅们都毫不犹豫地抱拳,表示自己愿意跟许安归一起去痛击乌族先锋。 一时间议事厅里人声鼎沸,那些主帅抒发各种豪言壮志,大体都是不败乌族人不归之类的话。这事不能讨论,一讨论他们就更兴奋,所有人都是一副大胜凯旋的模样。 “那个,我打断一下。” 季凉在主帅气势正浓的时候出声,声音不大,但是穿透力极强,她嗓子用了药,比她自己的声音要低哑一些。在人声里声音听起来很是特殊。 她这一声,直接让热议喧天的议事厅安静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主帅都转向看向坐在沙盘对面的那个瘦弱公子,一脸疑惑或者不屑。 季凉开口,询问:“东陵为什么要出城迎战?” 这一问,直接把方才喧闹给问没了。不少主帅扬眉,眼中尽是藐视与不屑。 许安归自然不会觉得季凉是不懂才问,回道:“战场之上,谁赢下先锋战,就会提高将士们作战士气……” “我知道,”季凉睁着眼睛,望着许安归,“所以我问的是,为什么要出城迎战?” “不会季公子觉得我们应该当一个缩头乌龟,避开先锋战吧?!”有主帅开始捂嘴偷笑,脸上写满了轻蔑。 这话相当于代表了所有在场主帅的心声,他们本来就觉得季凉没什么本事,身体瘦弱,行动不便,只有模样比他们清秀一些,仗着安王殿下喜欢,才被列入随行人员名单里。说好听点是军师,说难听点就是男宠。 既然是男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军帐里面,不要来议事厅指手画脚才是。 两军交战,要派人去打先锋战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她居然还要问什么要出去迎战? 季凉端坐在轮椅上,看不出情绪,她缓声道:“我们的先锋战在明州城的时候就输了,敌人势如破竹,现在哪来的先锋战?” 许安归看向季凉:“你觉得我们应该等他们第一波攻城?” 季凉点头:“乌族南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路畅行,对方在百里之外扎营,没有立即动身,就说明他们没有试探交手的意思。殿下在北境八年,追着他们打了八年,难道他么不知道殿下的用兵习惯与作战方法吗?先锋战,是在交战敌我双方主帅不明的情况下才会打的战役,现在对方早就知道守城将领是安王殿下,还需要再派人来打试探的先锋战吗?恕我直言,殿下若是真的帅兵出城,才是正中敌人下怀。” “我们若不出战,如何知道对方主帅是谁?”东陵阵营主帅就是看不惯这个瘦弱的公子对他们的事情指手画脚。 季凉扫了一圈主帅,身子微微向后靠去,她抬起头,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知道了主帅又如何?难道你们上过战场,打过乌族?对乌族主帅知知甚多?” “你!”主帅纷纷握拳想要上去痛揙季凉。 季凉这句话无异于挑衅,她把所有人的愤怒都挑拨到了极点。 许安归横了一眼站在沙盘另一侧的主帅,那些人看见许安归不悦的神情,气焰顿时有所收敛。 “各位将军切勿动怒,季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我来解释给诸位听。”百晓抬起右手让主帅们安静,“季公子的意思是,对方知道这一仗是安王殿下率领,我们与乌族在北境周旋了八年,对方对殿下了如指掌。对方没有必要跟我们打一场试探性的先锋战。乌族已经连下两城,沿途掠夺物资,现在正是乌族的劲头上,兵法有云‘强而避之’,现在乌族无论是士气,还是决心,都比我方要高涨许多。若他们再拿下这场先锋战,那便是势不可挡。东陵已经输了两场战役,输掉了两座城池。‘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现在不能让对方断了我军士气,故而这一场先锋战,不出去迎也罢。” “不出去迎战难不成,要等着他们打过来?”东陵主帅们又坐不住了。 季凉不想说话了,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跟人说话是这么费劲的工程。显然这些将领不仅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兵书都没好好读过。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想着如何去挣军功。 军功这东西,有命挣没命花才是莫大的讽刺。 百晓见季凉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沙盘,只好自己解释道:“岩州城是一道天然的天堑,当初先帝在这里建造岩州城,就是希望岩州城成为乌族南下东线上一道‘锁’。乌族现在气盛,若我们身后这些兵士正规军倒也好说,但我们现在率领的是六万岩州城的储备军。他们每人训练时间最长的一年,最短的几个月。他们没上过战场,在气势上,就比乌族成熟的军队要短了许多,这种情况下,季公子希望我们尽可能的避免正面冲突。守城,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我们可以利用岩州城外的山道、悬崖地形优势,轻易阻断乌族连胜的气焰。我们当然要跟乌族打正面战场,但是不是现在。” 百晓两榜进士,甘愿在北境一直以军师的名义跟着许安归抵御乌族,他在军中声望颇高,在战局上的理解与谋划甚至不输给季凉,他说的话,还是很中肯,所有人都听得进去。 这解释,军营里对季凉的反感就没有那么旺盛了。 看来安王殿下宠信这个瘦弱的公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她真的有一些真才实干。 第294章 上战场 ◇ ◎她把唇盖上了他的唇,道:别死。◎ 许安归见百晓解释清楚, 诸位将军都已经听明白了,便道:“既然两位军师都建议我们不出城迎战,那我们便做好守城的准备。陈平。” 权御山河 第302节 陈平上前一步, 欠身:“殿下。” “你带人去勘察一遍守城物资,确保后方补给。”许安归目光移向其他人, “其他诸位去自己主帅阵营里调动士兵士气, 守好这次攻城战。我们决定的所有事项,不用告诉士兵缘由, 只要求他们按照要求做便是。” “是!末将告退!”众人领了军令,便退出了议事厅。 片刻之后议事厅里只剩下,许安归、百晓、季凉,以及他们的随从。 许安归看向季凉,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问道:“你一向沉得住气, 怎么今日这般火大?” 季凉眼皮也没抬一下:“大敌当前, 这些人太没有紧迫感。争一时之长短, 必会坏事。没有人拦着他们挣军功,我就怕他们有命挣没命花。不知好歹!” 百晓在一边微笑:“季公子其实是气他们不好好练兵, 在背后说您与殿下的闲话吧。” 哼…… 季凉气得侧目不说话,在心里冷哼。 百晓知道她在耍小脾气,需要人劝,欠身道:“晓去城墙上看看布防, 先告退了。” 许安归看着百晓出去, 镇东镇西凌乐也跟着出去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许安归眼眸里都塞满了溺爱, 走过去, 摸着她的脸道:“你既然在意他们怎么看你, 我等他们睡了再去找你,早操前再回去,好吗?” 季凉不言。 许安归继续道:“想要获得他们的认可哪有那么容易,他们一向崇尚武力,用计这事在他们眼里都是卑鄙之人才做的事。可哪一场战役从来都不是纯靠武力就可以取得胜利的,还需要智慧。”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季凉侧目。 “不要操之过急,”许安归摸了摸季凉的头,“只要你真的强大,他们是会认可你,并且追随你的。” “我没有……”季凉嘴硬。 许安归爱死她死不认账的表情,手从头发滑落在她的下巴上,抬起她的下巴,一吻落了上去。 “许……”季凉要推开他,他却用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身,不让她动。 是甜的。 许安归舍不得放开她,她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美好的。 她耍小脾气的模样,她生气的模样,她笑的模样,她哭的模样,她受伤的模样,她隐忍的模样,她胆怯的模样,她勇敢的模样…… 她到底还有多少样子,是他没有见过的呢? 季凉快被吻得断气了,抓着他的肩膀的手,缓缓锁紧。 他想要看见她更多的样子,所以……这场仗,他不能死,也不能输。 “我去城墙,你别跟来了。”许安归放过她,把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眼睛里染上了一片润色,“我会派人给你送战报去,你在后方好好待着。嗯?” 季凉捂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嗯?”许安归又问了一次。 季凉抓着他的衣襟:“嗯。” 倏地季凉又把自己的唇盖上了他的唇,又飞快地坐好,侧目低声道:“别死。” 许安归难得见她乖巧的模样,笑得城岩都好似多了几分光彩:“嗯。” * 快六月了,许都正是夏季炎热的时候,皇城兰香殿里的兰香,草木旺盛,尖锐的叶子随着炽热的空气流动,微微摇晃着。 “……大概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想法?”惠妃坐在兰香殿的花园里,笑盈盈地望着坐在对面、侧目看着兰香叶微微晃动的许安桐。 夏日烈阳,照得四周明晃晃的,花亭的四角都放上了冰,光芒在冰里折射,湛得整个花亭都有了冰晶的颜色。日光斜落,被花亭遮住了一半,一道阴影直落落斜切在许安桐碧色的常服上,把他切成了两半。 下半身沐浴在阳光里,朦胧如梦。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暗影如魇。 手蜷缩搭在腿上,在听见惠妃问他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他收回散漫的目光,望向惠妃,轻柔地回答:“嗯,母妃为了我的婚事,费心了。” 惠妃见他心不在焉,答不对问,也不再计较,只是笑着说:“你多坐会吧,一会李夫人会带着心菀姑娘一起到宫里来,把大婚的诸多细节定下。你也见一见心菀。” 许安桐眼眸中似有疲惫,可他依然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你最近瘦了许多,是刑部的事情太多的缘故吗?”惠妃望着许安桐消瘦的脸,止不住地担心,“清王府修缮好了,你搬回去,有人伺候了,怎么还是这般清瘦?” “母妃,”许安桐轻声道,“我想吃您亲手做的芙蓉团子。” 惠妃愣了一下,捂嘴笑了:“那你等下,我去帮你做一笼,你回去也带点。” “嗯。”许安桐应了一声,惠妃便带着墨溱去了小厨房。 惠妃一走,许安桐便低下头,收敛了笑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从花亭出来,在兰香殿的院子里慢走着,锦袍之上的纱衣随着他的步伐,四散绽放,又轻缓落下。 算着时日,乌族应该已经到了岩州了。 这几日战报回来,就只说了那日许安归在外勘察地形的时候与乌族侦察部队小战了一场。四百多人追击八人,杀敌一百余人…… 许安桐蜷缩在衣袖的手,轻轻扣紧。 “殿下怎么在这里?”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种脆仿佛是春日里欲滴的青,瞬间就可以染遍山林。 许安桐回身,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子站在她的身后,骄阳洒满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炙热。她还未完全长开的脸,还留着一些圆润。一身青色罗裙,让她显得更加有灵性。说不上好看,但似有气华笼罩在周身,显得她温雅至极。 许安桐站在树荫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道:“站进来说话,外面太晒了。” 那女子福了福身子,缓步走向许安桐:“多谢殿□□恤小女。” 许安桐问道:“李心菀?” “正是小女。”李心菀又是一礼,笑得灿烂,“殿下在这里看什么?” 她循着许安桐方才愣神的地方看去,发觉前方只有一个小池塘,道:“殿下想去看看池塘里的鲤鱼?” 许安桐本就是随便走走,没有目的。可见李心菀一脸兴奋,便没有扫她的兴致,点点头。 两人并排走在石子路上,向着池塘。 许安桐侧目看着李心菀,似在思考着什么。 “殿下,对这次大婚,怎么看?”李心菀忽然问了许安桐这个问题,倒是让许安桐愣在原地。 李心菀见他停下,自己也停了下来,望着他。 许安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自从大婚临近,他的情绪一直就不高,甚至有些疲于应对惠妃每日的召见。 李心菀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说道:“我本来没打算成婚的,我觉得这种父母之命的结合,不是我想要的。殿下也是如此吧?” 许安桐惊讶李心菀的坦白,连忙快走了两步,追上她,轻声嗯了一声。 李心菀得到回复,轻笑着:“果然。” “什么?”许安桐好似没听懂一般。 李心菀抬手,指了指前方的池塘:“其实我根本就没看见殿下在看什么,就是随口一说,殿下没有反驳我,也没有拒绝跟我一起来看看池塘里的鱼儿,说明殿下是个好人。好人就是有许多身不由己,娶我就是你身不由己中的一个。” 许安桐心窝里有一处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本来想过抗婚的,”李心菀眯起一只眼睛,“可后来我又想了想,我不跟殿下成婚,也要跟别人成婚。与其跟不知名的公子结婚,还不如跟殿下成婚。最少的殿下贤名在外,一言一行无处遁形,总不会亏待我。”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许安桐从未见过这样坦率清澈的姑娘,不由得心向往之。 “没有。”李心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殿下的事情,您放不下清雅姐姐,可又碍于外祖父与母妃的执着,不得不接受与我的婚事。而我父亲想要得到殿下与解太保的庇佑,坐上尚书令的位置,这才有了我们俩的婚事。我们是名副其实的政治联姻。我们心里都清楚。” “你今日与我说这么多,必有所求。” 许安桐当然不信李心菀是没有目的来找他。 李心菀走上池塘上方的石桥,转身扶着石桥栏杆,轻声问道:“殿下就没有羡慕过什么吗?比如说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草原上的马,或者万年不动的松。” 许安桐站在她的身旁不言。 “我们这一生,就像是背着枷锁前行的犯人。你被皇权禁锢着,我被家族禁锢着。”李心菀笑着,笑容里却没有温度,“我们都是笼子里的鸟儿,池塘里的鱼,套上了缰绳的马儿,看似金尊玉贵,衣食无忧,却没有自由。即便我们成婚了,依然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 “你想改变什么?”许安桐嗤笑,“这个帝国,还是你的家族?” “我有自知之明,”李心菀看向许安桐,“我改变不了帝国也改变不了家族,我却可以改变我自己。殿下应该是没机会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有。” “你想让我给你自由?”许安桐忽然明白了李心菀如此费尽心机说这些话的理由,他苦笑一声,“连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可以给别人呢?” “杀了‘我’,‘我’就自由了。”李心菀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眼神认真。 许安桐心中一颤,他凝视着李心菀的眸子,她的眼眸是纯净的颜色,让他想起了他的妻。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用这样无垢的眼睛望着他。 清雅走后的几年,他再也没有寻见这样的眸子。 现在李心菀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那是清雅眼睛里曾经拥有的东西。 被放逐西境的那些年,清雅的眼睛一直都是这样的纯粹。他一直以为她跟着他是受尽了苦楚,现在才知道,那种光芒是属于自由——没有皇权,没有家族,只有他。 不知道为何,许安桐眼眸忽然湿润了,他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李心菀的模样,却看得清那双久违的眼睛。 许安桐伸手,轻轻抱着李心菀,在她耳边承诺:“好。我会亲手杀了你,送你自由。” “我不会想着代替清雅姐姐。我发誓。”李心菀在他耳边毅然承诺着。 许安桐把眼睛埋在她的墨发里,早已经干涸的双眼,又因为有了春意而变得湿润起来。他以为清雅走了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哭尽了他所有的泪,不曾想再遇见她的双眼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些被他抛弃的过往。 那一场大雨从天鉴院开始,在他的心里,从未停过。直到看见她,他才得以喘息。 是你吧,清雅。 是你见不得我一个人在这里煎熬,所以派了一个人来拯救我…… 许安桐抬眸望向湛蓝的天际,万里无云,一只新雀儿扑腾着飞过,向着它一直向往蓝天,努力飞翔。 * “母亲,我们回来了!”李心菀一只手牵着许安桐,一只手拎着裙摆进了兰香殿。 看见惠妃坐在正坐上,连忙红着脸松了手,福下身子:“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不知道有多高兴,连忙摆手:“快起来,快起来,不必多礼。” 许安桐低头,在李心菀耳边道:“你可以去跟我母妃坐在一起。” 李心菀似是有些害羞:“可以吗?” 惠妃不知道有多喜欢李心菀,见她问许安桐,连忙替他答道:“可以,可以,快来!” 其实不是李心菀,只要是任何一个女子能被许安桐接受,惠妃都很高兴。 权御山河 第303节 自从清雅离世之后,许安桐就再也没有这般对过任何一个女子了。无论是谁,只要能让许安桐高兴,得到他的青睐,惠妃都无条件接受。 更何况是李心菀这个她早就物色好的女子。 李心菀走到惠妃边,跟她一起坐在软塌上,惠妃一脸欢喜问东问西。李心菀一一回答,惠妃记在心里。 “有些委屈你了。”惠妃低声道,“前些时日太子妃薨逝,国丧一月。你们的婚事要推到六月。即便是六月大婚,也因为新丧,不能大办。” 李心菀笑道:“小女本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只……”李心菀说这话的时候,看向许安桐,脸红了一片,低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是了,”惠妃拍着李心菀的手,“桐儿说了,要娶,就只娶一个。” 李心菀并不意外,看向许安桐,似乎是在向他确认。 许安桐侧目,用几乎看不见的浮动,点了一下头。 李心菀眸光变得柔和,侧头笑道:“多谢殿下。” 惠妃留李心菀在兰香殿里用完晚膳,李心菀欣然同意,李夫人便带着侍女先回了李府。晚膳之后,许安桐送李心菀回府,两人在前面走着,夕阳西下,鸟雁归巢,一众侍从远远地跟着,不去打搅两个人的相处。 两人并肩而行,时不时低声细语,时不时地仰面看天,时不时地相视一笑,时不时地快走两步,去看新奇。 “谢谢。”许安桐垂眸,红霞之中,眼眸中另有一种阴郁的瑰丽。 “殿下许我自由,我自然不会让殿下为难。”李心菀负手行走,“不论多久,我等着殿下的屠刀。在这之前,我会尽责。” 许安桐抬眸,眼睛里满是杀气:“是,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送李心菀回了李府,许安桐便策马回到了自己的清王府。 翻修一新的清王府坐落在许都中圈,当年赐宅邸的时候,许安桐自己要的。他想离皇城远一点,再远一点,便选了这处宅子。 经过几年的发展,许都比之前扩大了好几倍,他的府邸周围也逐渐热闹了起来。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宅子里没人住,他便也无所谓。 许安桐刚进府门,府里重重密密地树冠之后就有动静。 许安桐转身对墨染道:“去把母妃赏的东西东西放好。” 墨染欠身,退下。 许安桐脚步不停,继续往书房走,回廊之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操着生硬的东陵话,道:“找到真正的郭若水了。” 许安桐头也不回,嗯了一声,道:“不急,这张牌先拿着,伺机而动。” 那人影没有回话,好似习惯了许安桐这种风轻云淡的模样。 人影宛若一个梦魇一般,来无影去无踪,许安桐没有再说交代,人影便已经消失了。静默的长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 许景挚这些天恭敬得很,日日进宫报道,出宫一如既往地玩耍,回到宁王府还要看岩州城来的消息。 “主子,毕大掌事来的信。”江湖见许景挚换好了衣服,便把方才接到的信递给了许景挚。 许景挚接过信,展开,坐在桌前看着。 林茂之子…… 许景挚似乎想起什么,江海在外扣门:“殿下,寒掌事来了。” “让他进来。” 许景挚把手上的信收好,寒期起从外面进来,向着许景挚一礼:“宁王殿下。” “你来得正好,”许景挚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是你要找的香,找香掌柜鉴定下,是否是这种香料罢。” 寒期起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个纸片,刚打开的时候,香气四溢,确实比那片烂布闻得清楚。那是一种淡淡的香味,好似春雨之后泥土的清新,会萦绕在身边久久不散。闻起来会让人格外的舒心。 “这香料是不是很难弄到?”寒期起合上盖子,把木盒小心翼翼地收好。 “与藏息阁来说,是难了些,但是对于黑市来说,不算难。这种贡品,黑市都有各国商人倒卖,多的弄得不到,少的还是可以找到的。” 许景挚已经帮寒期起找了好几天的香料了。寒期起要他帮忙找的全是其他交好国家进贡来的香料,这些东西本身产量就少,在宫里全部赏给了后宫。 藏息阁没有门路弄到这些名贵的香料,寒期起便想到了宁王许景挚。 之前寒期起的本事,许景挚已经看到了,既然那是他在查的东西,一定是季凉交代过的,事关重大。在寻找这些东西上,他无不尽心。 寒期起见许景挚脸色不好,身上一身酒味,就知道他才从戏楼里出来。 许景挚之前在安王府的案子上表现得极其抢眼,眼下战事焦灼,他也不敢漏出半点关心再惹东陵帝起疑。只能夜夜笙歌,假意乐不思蜀。可他又不是真的喜欢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自从他腿好之后,在南方做着复健,生活作息规律。眼下又过起这种日子,身子自觉受不住,疲惫不堪。 “殿下辛苦了。”寒期起抱拳,真诚一礼。 许景挚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江湖送走寒期起,江海伺候许景挚睡下。 房间里息了灯,江湖江海守在门外,望着月色渐浓。 “主子最近好像有些心神不宁。”江湖抱着剑,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 “你也看出来了?”江海坐在走廊栏杆上,看向江湖。 “是不是因为姑娘在外,”江湖低声道,“主子心中挂念?” “唉……”江海摇头,“主子不肯跟安王殿下交恶,更不愿惹姑娘厌烦,自然只能苦着自己。” “自从主子去过浅州之后,就再也没招过其他姑娘了。”江湖望着残月,“我从来都没见过主子那般难过的模样。” 江海没有接话,却也想起那日许景挚从浅州府邸出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模样。那模样却一直刻在江海的心中,不敢轻易想起。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四面朝浪奔涌。瞬间把他淹没,被溺死之后,尸骨还在随浪飘荡,魂无归处。 那是一种无人可以救赎死寂。 * 岩州城外乌族的攻势减弱,城墙上下尸体遍地,岩州城灰白色的城墙被鲜血洗得发黑。乌族强硬的攻城之势持续了十天,岩州城内守城物资消耗过半。由于岩州城占着关口,两侧有高山峭壁作为天然狭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山崖早就被挖空,成为山洞,洞里存着许多火油、弓箭、巨石甚至连军士们的粪水都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日落西山之时,乌族终于耗不住,吹起了撤兵的号角。 第295章 退兵 ◇ ◎他瘦了,她满眼都是心疼。◎ 这次乌族在十天的攻城战里损失了五千精兵, 四台投石车,云梯六十七架,弓箭刀枪损失不计其数。城墙下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 城墙之上受伤的兵士已经被军医搀扶下去,各自包扎。 这十天守城战由许安归亲自督守, 他的开山弓在战场上箭无虚发, 逼得乌族必须举着盾才能向前推进。那些兵到了城下,城上与悬崖两边又有巨石等着他们。 这些天, 乌族想尽一切办法,没有一人成功爬上岩州城城墙,只有夜晚突袭的时候,架起过云梯,可攻势很快就在火油的浇灌下被打退。 乌族精力旺盛,无论是白天黑夜饭点都有可能发起突袭, 攻城这十天, 将士们轮流守城, 只有许安归几乎是住在了城墙上。 “殿下!” 山顶瞭望台的士兵穿着绛蓝色军服从城墙上飞快跑过,直到许安归面前跪下:“乌族后撤, 一直向着百里外乌族大营奔袭!” 百晓在一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是久攻不下,回营整顿。殿下可以暂且回营歇一歇了。” 许安归点点头,解下甲衣往镇东手里一递,便下了城楼。 这十日他都是靠在城头小憩, 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吃饭也是啃一两个馒头就着清水,嘴里实在没有味道的时候, 他便拿出季凉包给他的糖块, 含一颗在嘴里。 在城头, 成日里鼻子都闻着血腥与尸体腐败之味,夏季炎热,味道比北境战场甚大。下了城墙策马奔袭一段路程,许安归才闻见自己身上的酸臭味。 储备军营里建起伤员区,搭建的帐篷下面放一张张床,一群白衣大夫在帐篷里忙着包扎、换药、喂药。 就连月卿也在病区里忙活。 许安归下了马,镇东立即跑来牵住马,低声回禀:“十日守城,伤员有八百七十二人,只有一人重伤,其他都是轻伤,暂时还没有人员伤亡。这些大夫都曾经受过薛家指点,这次响应神医谷的号召,来得人多,都是圣手。” 没走两步,遇见枭雨,枭雨看见许安归欠身道:“殿下,宁远商号送来了五百石绿豆。宁公子说夏季炎热,绿豆清热,送来给将士们解暑热。” 许安归点头问道:“宁弘走了吗?” “还没有,在公子帐内小坐。”枭雨回答。 许安归道:“你且先去告诉宁弘等等我。我去洗一洗,再去见他。” “是。”枭雨退下,去了季凉的营帐。 镇东追上许安归:“殿下十日都没睡一个好觉,宁公子一直都在岩州,要见他何必赶在这一时?” 许安归道:“战场瞬息万变,乌族回营不知道何时又会攻过来,我既得了空,就应该今早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了。你既然想主帅,就不应该在这种私事上有诸多顾虑。应该事事以大局为重。” “属下懂了。”镇东连忙吩咐边上的人去给许安归打水。 打的是凉水,从头浇到尾,解了许安归的困乏。他用皂角擦拭身子,没空洗头发了,他便不管,只把身上洗了干净,褪下一层血水。 这十日煎熬,许安归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精瘦,前些时候狂吃也抵不住他这么熬。许安归穿上干净的军服,衣服都大了一圈。 他洗了个大概,便匆匆去季凉帐篷,撩开帘子,宁弘站起身向许安归行礼。 这十日,季凉是第一次看见许安归,他衣服大了一圈,脸也跟着瘦了不少,眼睛下面乌黑。 季凉看得直蹙眉,满眼都是心疼。 许安归知道自己没洗干净,便不坐在季凉的锦团软塌上,盘坐在了边上席子。 “多谢宁公子送来的绿豆。”许安归松了松衣襟。 宁弘道:“殿下客气了。” 许安归有些口渴,四处看了看。季凉把自己手边一碗凉茶递了过去,许安归会心一笑,接过来一口喝下,道:“宁公子这次来,只送来绿豆吗?” 宁弘回道:“这次把殿下与公子托我办的事情一并交付了回来。随着绿豆一起送进了军营,殿下一会只管去看便是。” 许安归一向放心宁弘办事,转而道:“十日攻城,乌族已经撤退,这十日为了保人,守城物资已经去了一半。已经向朝廷申请调令,可我担心有个什么好歹,希望宁公子也帮着备点。” 宁弘立即道:“殿下需要什么可以拟个单子给我,我尽力去筹措便是。我会比照官道上户部物资,帮殿下补齐。” 许安归点头:“宁远商号筹备的东西,从我的私账里走。若用得上最好,用不上……” “无妨,”宁弘道,“若用不上,我便从宁远商号分销出去,也不耽搁事。这事公子早有交代,让我提前预备着,我早公子殿下一步出来,就是来保证公子与殿下这仗无忧。” “你自己把身份藏好,”许安归若有所思,“若是许都知道这次仗由宁远商号全力支持,便会生出许多变故,说我勾结富商屯兵谋反都是有可能的。” 宁弘点头:“是,殿下之忧,也是公子之忧,我手上还有许多不署名宁远商号的铺子,不在我名下,殿下与公子放心便是,这件事我会小心处理。” 说话间,凌乐撩起帐帘,季凉帐外的厨房生火做了饭菜端了进来。 片刻桌上便摆了十几道肉食,十日没尝到味道的许安归哪里抵得住这种诱惑。宁弘知道许安归要他等等,多半也是询问这些事,他在岩州城,能看到藏息阁搜集的战报,知道许安归守城辛苦,便起身道别。 宁弘刚走,许安归便用手捏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权御山河 第304节 季凉忙道:“你慢点!没人跟你抢,就是做给你吃的。” 凌乐用军营的大碗送进来三碗米饭,许安归倒不是饿,只是他这些时日嘴里没见味,馋得很。 季凉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放在他手边,心疼地爬到许安归的席子上,与他坐在一处,捏着他的胳膊,轻声道:“你瘦了这么多。” “难怪说男人要娶妻,我这一回来就有肉吃,还有人心疼,当真是好。”许安归在军营这些时日已经把在许都教养全然抛在脑后,嘴里塞着块肉,还没咽下去,就着急说话。 “都啃了十日馒头了,都没把你油嘴滑舌给啃掉?”季凉本来担心他,见他回来在她面前不改流氓本质,又放心不少。 “当然是啃掉了,”许安归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一口印在季凉唇角,“这不是你又给补得油嘴滑舌了吗?” “你!”季凉又气又羞地把脸上油渍擦掉,要去抢他的碗,“你不吃还我!” “别啊!”许安归双手把碗筷举高,“我吃,你看我都瘦了一圈了!” 季凉顺势扑到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口,闷声道:“我想你。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许安归一直都忍着,他知道自己没洗干净,只是过了一遍水,不想让她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可她不管不顾地抱着他,让他心中一软。许安归放下碗筷,把季凉从怀里捞起来:“我还没仔细洗过呢,身上有味。” “我喜欢。”季凉红着眼睛。 “你让人给我烧点热水,我好好洗洗。”许安归指了指桌子上饭菜,“我吃完才有劲不是?” 季凉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月卿调的药浴,说是缓解疲劳的。” “那我一定要去泡一泡!”许安归说着便努力把桌上的菜与饭往嘴里送。 他不跟她说战场上的事,怕她担心,可藏息阁早就事无巨细地把他守城经过写在了信里。士兵尚且还能轮换,有休息的时候。他却只能靠在墙头小憩,身体再好,这么熬下去,也会熬坏。 许安归吃饭的时候,季凉就抱着他的腰身,头靠在他的背上,不肯离开。 难得见她这么粘人,许安归不管她,让她就那么靠着。 他一边用膳一边道:“乌族这第一波攻城气势逼人,我站在城头看见茫茫人潮,都吓得腿软。你说得对,当真不能出去迎战,卡着天险,还有拖着的资本。” “他们着急夺城,是因为他们战线拉得太长,后方补给有问题。”季凉头靠在许安归宽厚的脊背上,说话都有震鸣,震得他后背痒痒的,“前方还没探查清楚乌族布局,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摸清楚他们的底细,仗就不是这么打的了。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宁弘早在明州城被攻的时候就已经把明州、凉州的粮仓搬空了。他们抢不到粮食,耗不起多久。这仗,我们死扛着不出兵,他们也迟早会退。” “乌族敢走东线,就是因为城里有细作,”许安归塞了一口饭,“储备军营里肯定不止严林一个细作。很快他们就会有动作了。” “城门那里有黑市跟藏息阁的人看着,他们不可能再在城门上做文章了。”季凉道,“只要我在这里,他们就没机会兵不血刃的夺下岩州城。” 许安归吃不动了,他瘦的这些,一日也养不起来。 他放下碗筷,回头:“吃饱了。” “吃饱了去沐浴,我给你拿东西,把头发帮你洗一洗。”季凉立即坐起来,从身后小柜子里拿出几个瓶子。 许安归跟着站起身,到了净房,里面准备的有木桶,木桶里面盛着热水,一进来就能闻见药香。许安归解开衣衫,季凉从外面进来,羞得不敢看他。 许安归把衣服挂在屏风上,笑问:“害羞什么?” 季凉走过来,道:“那不都是在晚上,看不清楚吗……” “我这么好的身材,你不在白天看,真是委屈我了。”许安归面不红心不跳,一把揽过季凉,“好好看看我,天下只此一家。” 季凉手扶在他结实的臂膀上,正色道:“你快洗,一会水凉了。” “我们一起洗。嗯?”许安归颔首,亲着她的额头。 “我洗不了。”季凉道,“月事来了。” “肚子疼吗?”许安归伸手去摸季凉的肚子,“让他们给你拿点温热的东西,捂着。” “操心你自己就好,还操心我。”季凉连忙把他推开,“快进去。” 许安归无奈地把裤子也褪了下来,季凉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听着他进了木桶,这才转过身,去帮他解头发。 许安归头发很长,没怎么剪过。洗得时候很麻烦,季凉把他头按在水里,把头发全部打湿,才往上倒了些洗发皂角水。 许安归泡在热水里,浑身松弛,季凉的洗发水里掺杂了一些凝神的精油,她给许安归按着头,许安归闭着眼,舒服得昏昏欲睡。 “你……没剪过头发吗?”以前没注意看过许安归的头发,现在帮他洗才发觉,他头发比她还长。 “宫里的皇子不需要剪头发……不对,应该是外祖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加上皇子都是养尊处优,没有一个跟我一样在战场上。他们打理这些,不需要自己动手。”许安归喃喃地回答。 “不觉得很不方便吗?我记得以前父亲就给哥哥剪过头发,南方炎热,厚厚的头发盘在头上,容易出汗。”季凉道,“我帮你剪了吧?你戴着头盔,天气炎热,容易中暑。” “那就剪短点。”许安归倒是不反对。 “回许都,陛下问起来……”季凉没想到许安归答应的这么痛快。 “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是敌军削断了,干脆剪短了。”许安归自己也觉得头发太长很麻烦。 “那我真的剪了啊?”季凉再次确认,许安归嗯了一声。 其实许安归头发很多,发丝粗硬,并不难梳,季凉把他头发用红绳捆在一起,一剪刀下去,头发就变短了。 “你转过来,我给你修一修前面。”季凉把手上的长发放在一边,许安归听话的转过来,季凉把他齐肩的长发,又修成了碎发。 许安归的头发很硬,短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摸起来有点扎手,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季凉看着短发的许安归只觉得帅气逼人,留着长发的他一颦一笑都掺杂着女子的阴柔,头发剪短了,这才把他刀削一般的脸完全露出来,他天生就适合留短发,碎发在他耳畔轻荡,蓬松的头发把他的脸衬得更加精致。 季凉帮他把身上的碎发擦下来:“好了。” 许安归沉下水去,揉了揉头发,又从水里钻出来,感觉头轻了几斤:“轻快!” 季凉道:“南方炎热,那里的男子喜欢剪头发。起来吧,水都凉了。” 季凉拿着许安归那捆长发有些发愁,扔了她舍不得,不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许安归已经从木桶里出来,擦干了身子、头发,只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前面的头发剪得短,只留了几缕稍微长一些,但也没有过额头。 许安归见她拿着自己的头发发愁,笑道:“舍不得丢?” “嗯……很漂亮的头发。”季凉回到锦团软榻上,把头发放到了一个木盒里,“先收着吧。” 许安归已经十天没沾过床了,洗了药浴之后,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你……” 季凉回头,看见他侧卧着,呼吸沉重,一脸疲惫,竟然沾着枕头人就睡着了。这十日,他辛苦极了,季凉心疼他,悄无声息地从边上拿起一条薄薄的锦被给他盖上。见他额头有汗,她便拿起手边的折扇,帮他轻轻地扇着。 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睡着的时候像一个孩子,睫毛下垂,唇齿微张,侧卧着,左手手半曲着手心朝上,放在脸侧。右手摸着锦被,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因为频繁地拉弓已经磨出了一个浅浅的凹槽。身体随着呼吸地节奏一张一合,睡得毫无戒备。 “公子……” 枭雨从外面进来,季凉惊得把手放在唇边示意枭雨轻声些。 枭雨看了一眼睡在后面的许安归,会意点头,放轻了动作,压低了声音,在季凉耳边道:“值房那边传来消息,严林……跑了。” 季凉还未有反应,许安归似乎醒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声:“谁跑了?” 季凉回身,拿起扇子,轻轻地给他扇着,低声道:“没事,你睡你的。”给了枭雨一个让她先下去的眼神。 枭雨颔首,退了出去。 季凉扇着扇子,好似没事发生。 许安归这一觉睡得长,枭雨出去的时候交代了凌乐许安归在里面休息,凌乐把来找许安归与季凉的人都拦在了外面。 陈平来了三次,都被挡了回去。他知道许安归前些时日没有好好休息,被挡回去也没怨言。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许安归才徐徐转醒。 季凉坐在矮桌前,看着藏息阁与黑市一起给她送来的消息,一只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许安归醒了转过身,躺平了身子,把一只胳膊压在额头上,发呆了片刻。 季凉见他醒了,立即传了饭。又是十多个肉菜摆了一桌。许安归确实饿了,他这些时日体力消耗极大,只是睡觉都觉得饥肠辘辘。 他双手撑在后面,坐起身来,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季凉从旁边一个冰盆里拿出一个冰凉的帕子,递给他:“洗把脸。” 帐篷不避光,夏日里格外炎热。许安归上城墙之后,宁弘来过一趟,见季凉这帐篷热得很,便着人来帮季凉把着帐篷给改造了一番。不仅在帐篷外面盖上了厚重的棉被用来遮光,甚至在帐篷周围做了地窖,运来了好些冰,放在地窖里。 现下帐篷里,季凉的书桌旁放着一盆冰,季凉的帐篷里比外面凉爽不少。那方帕子,就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透心凉。 许安归接过来,用冰凉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完全回过神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马上到戌时了。”季凉递给他一碗温水,“还困吗?” 许安归点点头,接过碗来一口喝下:“没睡醒。前方有军情吗?” “乌族第一波攻势已经打退了,他们退回百里之外的大营整修。前方应该有几日的喘息时间。”季凉道,“乌族气势在这里被斩断,后面就容易多了。” 许安归也松了一口气,守城这些时日,他时刻都没有放松,生怕一个不留神出了纰漏,让乌族抓住机会破城。 他动了两下,手脚都酸得厉害。 季凉道:“月卿给你调了一副药,你先吃饭,一会吃完饭药就送来了。你体力消耗的厉害,能补的时候就多吃点。” 许安归坐在桌前,吃着饭,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我昨天好像听见谁跟你说,什么跑了?” 季凉想了想,没瞒他:“昨天你刚睡着,枭雨来传消息说是严林跑了。” “跑了?”许安归一愣,“去哪了?” “还能去哪,”季凉道,“亡国之心不死,必是投诚乌族去了。他是细作的事情军营里没有声张,只要他能跑出去,凭他在岩州城这么多年的人脉,怎么也能出城,投奔乌族。” “可惜了。”许安归不想杀他,但也不想与他为敌。 “我倒觉得是件好事,”季凉颔首,眼眸犀利,“最少严林的用兵习惯,我们了如指掌,若他逃回乌族军营,他带兵来犯,这正面战场,未必就没有胜算。” 许安归吃着饭,一脸忧郁。 季凉盯着他,她太喜欢看他短发时候的样子了,本就是二十三岁的年纪,剪了头发之后,少了之前老成,多了活泼飒爽。 月卿是踩着许安归吃饭的点把药送了进来。 看见许安归剪了头发,也是一愣,但是她长居南方,南方男子多半也是留着短发,见怪不怪。 “多谢。”许安归望着月卿,“外面那些受伤的将士有劳了。” 月卿淡淡地看了许安归一眼:“你们若是赢了,那便是拯救万民。比我们这些当大夫的,强太多了。我们只是医人,而你们,是医国。”月卿说完这话,便出去了。 许安归呆在原地,总觉得刚才跟自己说话的不是月卿。 他没想到月卿一本正经的说话,居然这样语出惊人。月卿不生气不发脾气的时候,还真像个小神医。 季凉见他一脸惊讶,道:“在人命这件事上,她是认真的。” 用了晚膳,困意袭来。 许安归不想动,又躺下,窝在季凉的床上。 季凉手中一直拿着一封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愣神。 权御山河 第305节 许安归见她坐在那里发呆,又爬起来,过去搂住她,把她搂在怀里,问道:“想什么呢?肚子疼吗?我给你揉揉。” 没等季凉回答,许安归就把自己宽大的手放在她的小肚子上。男子体热,许安归的手宛若一个小火炉,隔着衣服,也能暖得季凉疼痛缓解许多。 “第一波攻势挡下来了,可储备的物资却去了一半,我知道你不想这些新兵受苦,可用得也太多了些。”季凉回眸看着许安归,“补给也不是从许都走货,都是从南方粮仓抽调,到岩州城还有些时日。严林跑了,乌族很快就会得到我们储备物资情况,若是他们卷土重来继续猛攻,再守半个月,恐怕局势危已。” 许安归点头:“我知道,但这些东西也不是白白损耗出去的。这些新兵是第一次守城,火油弓箭刀枪战甲损耗比正规军多,也是正常。总要给他们一个成长的机会,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一上来就跟那些正规军的老油子一样。” 季凉从南方过来,知道南方这八年休养生息,粮仓富庶,物资充盈。他们用计巧夺南泽,几乎没费什么功夫。此时岩州城攸关整个东陵命运,想来许都那些人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她身为军师,只有指导战事的权力,整个战场的决策权还是在许安归手上。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东陵几千万民众生命,许安归在这件事上慎重,准备打持久战,确实是最稳妥的想法。 现在是战事刚起,乌族势头强劲,可这战事拖着一两年,把乌族拖得疲惫……这后方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她有速战速决的心思,但看许安归,他似乎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战事拖久了,必定会与许都有摩擦。 这么看来,从现在开始她还是要让藏息阁把许都的消息从到岩州来,提早做准备才是。 战场上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可许都里的那些谋权者放冷箭从来都是防不胜防。 季凉越想脸色越差,有些头疼,她不在许都,太多事情不在掌控之中。 许安归亲了亲她的耳朵:“怎么了?难受?脸色这么差?” 季凉摇头,只是转身抱住许安归。 “这是怎么了?” 许安归低头看着她,这才离开十天,怎么季凉从之前高冷的小猫变成了一只粘人的小猫? 这种感觉无从说起,他在战场上本就生死一线,她坐在这里提心吊胆。 藏息阁每一个时辰的一封战报递进来,她的心就跟着一起往下坠了坠,她不敢打开,却又想知道。拆信的时候不断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努力地深呼吸。看到他平安的消息,心倏地回了原位。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又慢慢地向下坠着,如此循环往复,让她终日不宁。 他在城墙上十日未眠,她坐在军帐内,亦是十日未眠。 她的害怕,她的无助,她的恐惧没人能够体会。他在城墙上的这些日子,她已经把这些情绪轮番体验了无数遍,依然无法变得麻木。 严林跑了,乌族很快就知道岩州城内物资不足,过两日,必定卷土重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哪怕离他不过千米的距离,依然远得让她无能为力。 “后悔跟来了?” 许安归似乎能感受到季凉的心思,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没有……”季凉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说了,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我就怕我战死了,你也不肯苟活,”许安归拍着她,“放心罢,对于战事我心里有数。乌族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北境什么没见过,他们还不是拿我无可奈何?凭我的本事,想要一人脱困,易如反掌。” “你若是肯一人脱困,那我也省了这份心。”季凉坐起身来,“北境去灵山大营,你损失三千精骑也要救其老四、戍南、戍北出来。看似冷酷,实则大义。你知道,若是没有其老四,收复南泽必定生灵涂炭。你用三千精骑的性命换了南泽万万百姓福泽,在你眼里是值得的。若是哪日,要用你自己的性命换这东陵江山万年昌盛,你必定毫不犹豫地送上自己的性命。就跟那日在万灵冢你要以死谢罪一样!” 许安归轻笑,他的心上人居然如此了解他。 季凉见他笑而不语,气得当即打了他一下:“在你眼里,你身为皇族,你的命理应属于天下黎民百姓……而在我眼里,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只能为我生为我死。我说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许安归抓住她的手,“我们还没有孩子,还没有看着军门平反,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做。我不会死,我也不能死。你若是放心不下,下次跟我一起上城墙可好?” 季凉垂眸,没有回他:“睡罢。” 许安归知道她这些时日的煎熬,便也不在说话,吹了灯,带着她一起卧床休息。 * 寅时许安归去上早操,起来亲了亲季凉的额头,出了营帐。 许安归撩起帘子,就看见陈平拖着陈松来认错。 “殿下,”陈平把陈松往前一丢,“您看着处置。” 陈松低着头不敢看许安归,他知道自己贪睡让严林跑了,罪无可恕,战前还跟许安归保证他在人在。现下连话都不敢说,眼睛都不看许安归。 许安归睨着陈松,不说话。 陈松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严林跑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知道,事关重大。 安王殿下看重陈家,把陈平点为副帅,把他带上来岩州城观战。把人交给他本就是信任,他第一次替殿下办差就出了纰漏,内心自责得很,又不敢自己来找许安归,只能拖着陈平带他一起来。 严林是许安归带着亲卫与季公子在城外以性命相博才挖出来的乌族细作,这事若是追究起来,恐怕不是打几十军棍就可以解决的。 陈松颤声道:“殿下,我……我请罚。这事……这事是我的错……殿下怎么罚我,都认!” 许安归走向陈松,陈松见许安归动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见过许安归的拳头,一拳下去,五脏六腑可能受伤,可若是一拳能抵了他的罪,让许安归解气,受就受了。 陈松闭上眼睛,浑身用力,等着挨揍。 许安归掠过陈松,淡淡道:“去上操吧。” “啊?啊?”陈松没反应过来,许安归已经往校场去了。 他立即追上,道:“殿下……殿下别不惩罚我啊!你罚我点什么,让我心里好过些。” 许安归侧目,问陈平:“陈平,严林的事情,可对外宣扬了?” 陈平跟上抱拳道:“没有,殿下交代过不可让军营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免得动摇军心。” “即是没人知道严林的事,那我就没理由罚你。”许安归先向陈松,“你没看守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丢。记住这句话,就去上操罢。对外就说,严教头在家养伤,即可。” 后面那句话是对陈平说的,陈平抓住严林的时候对外就是这么宣称的。 这事许安归不想张扬,自然也就不能因为这件事罚陈松。那里本来就是密审,严林的事情牵扯朝东门,审起来难度太大,再加上他在岩州城盘踞这么多年,人脉甚广。有人来救他走不足为奇。 他不想杀他,却不害怕在战场上与他一较高下。 严林,我放你一条命,你若是反叛,那便反叛到底,拿出你军门之后的骨气战死沙场,我许安归照样敬你是一条汉子! * 东陵岩州城前瞭望台确认退兵后方后撤了百里回了乌族营地之后,岩州城才打开城门派士兵下去收拾城门前的战场。 岩州城外,那条天然的甬道里面乌族战死战士尸首遍地铺开。乌族攻城,没有机会带回同族人的尸首,只能任由他们在太阳底下暴晒,腐烂发臭,变成人干。 一群新兵拖着拖车,从城门出来,把乌族一具具尸体拖上拖车,堆叠在指定的地方,准备焚烧。 一个新兵拖着拖车,向着甬道更远的地方走去。 “哎!你!” 一个声音在那个新兵身后响起,那新兵身子一怔,低着头回身。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这这么多尸体你没看见?”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问那个新兵。 新兵有些胆怯地低头后退,小声回答:“我……我去清理战场最远的尸体。那里离城门有些距离,他们都不愿意去,说让我去……头儿,您是想让我清理门口的吗?” 长官虽然看不清楚这人的模样,却知道这人一定是在军营里被欺负的那个。军营里实操成绩差的新兵,因为技不如人容易被人欺负也是常事。 离战场远的地方尸首遍地,回来路程远,天气炎热,任谁也不想做这么苦累的活。一般这事,都会被推给在军营里被欺负的那个人。因为实操成绩很差,打架打不过,教头面前不得脸,自然是被欺负也没人管。 远处的尸首总要有人处理,这人便也不再多说,嫌弃地挥挥手,让他去。 新兵见长官不再问话,便又转过身去,拉着拖车,不紧不慢地向着甬道最远的战场走去。 这一去,就没有人再看见这个新兵。 那个新兵走远了,回身见处理战场的人没人关注他,便放下拖车,脱下军服,只穿了一件麻布做的马甲,快速奔向了岩州城外那片杨树林。 晨光破晓的时候,那个新兵才穿过杨树林,越过城外山岭,直奔山林之外五十里处乌族大营而去。 这人还未接近乌族大营,盘旋在空中的猎隼就已经发现了他,猎隼在新兵头顶上方的空中盘旋鸣叫,乌族在大营前十几里处每一里都搭建了两座的临时瞭望台,瞭望台上的人听见猎隼的叫声,发现了不断向乌族大营前进的人。 号角吹响,沿着瞭望台向乌族大营里传递。 不多一会,乌族大营里便跑出一队人马,一刻钟的功夫就找到了那个独身前来的新兵。 乌族马队把这新兵围了一圈,乌族人在马上嬉笑,马蹄下烟尘四起,新兵不知道应该看谁,脚下乱成一团,扇着灰尘,轻咳着。 领队的是许安归放回去的乌族先遣军主帅步和,他眯着眼睛,盯着这人看了许久,才操着乌族话道:“林严城?” 新兵抬眸,露出自己的脸,亦是用乌族话回道:“是我。” 林严城这人身份非同小可,步和不能单独做决定。他给身后族人一个眼神,那族人便牵来一匹马给林严城,林严城翻身上马,跟着乌族军队一起回了乌族大营。 林严城在明州与凉州埋的线人,让乌族不费一兵一卒就连下两城,让大狼主实在很意外。起初这人投诚乌族,大狼主其实并不信任这个外族人,可这人真的发挥作用的时候,大狼主又放不下这个人这些年在东陵的布局。 乌族统领大狼主这些年一直觊觎东陵,在北境外徘徊,梦想着自己终有一天能攻入许都,成这片土地的霸主。乌族这些年一直在搜集东陵消息。 林严城这个人八年前,策马出关投向乌族的时候,大狼主一统中原的野心就愈发不可收拾。林严城带来的是朝东门东陵武将几乎全部死在那场火灾里的消息,那时大狼主心里胜算又多了几分。 在此之前,东陵军队是由东陵开国皇帝许渊率领,军队骁勇善战,无人能敌。即便是乌族屡次与东陵军队交手也损失惨重。 他们被东陵开国皇帝许渊率领的军队逼到北境六州之外,被迫龟缩到东陵北境之外那片草原。 现在东陵新帝继位,为巩固皇权,杀了军权,正是乌族的机会。乌族屡次范境,却发现北境军巩固的城墙催不可坚。虽然东陵开国皇帝徐乾已经薨逝,但是他率领过的军队依然铁骨铮铮。 东陵的军队经过大小战役的磨练,已经不是乌族这种小部落可以攻破的。 于是大狼主像狼狩猎一般,沉静了下来,重新谋划布局。 第296章 群狼环伺 ◇ ◎各方人马虎视眈眈。◎ 他花了八年的时间统一了东、中、西部乌族。而这八年里, 东陵六皇子许安归也在驻守北境的战役里飞速成长,成为一座挡在乌族南下夺取东陵的一座大山。 八年,足以让一个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足以让一个人深谋远虑地策划一件事。西线乌族拖着许安归,东线这里林严城凭借自己伪造的身份, 在东陵内部活动。 这些年东陵的一举一动都在大狼主的窥探下进行。所有的事情, 都逃不出大狼主的眼睛。 五月十五日,他收到了南泽暮云峰上鬼策军师的两个锦囊。 其中一个锦囊写道:东陵六皇子许安归在许都落难, 东陵八年无将无战,当年锐不可当的东陵军队已经没有了许渊在时候的凶悍劲头。东陵从未在春夏季节与乌族交手,现在正是出兵南下的好机会。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与此同时林严城也送来消息,说,东陵东线已经安排妥当,先攻明州凉州, 再下岩州, 直取东陵都城。 岩州城是东陵的一把“锁”, 他已经获得了打开这把“锁”的“钥匙”,请大狼主一试。 这一次, 无论是天时地利人和,好似更青睐于乌族,大狼主便再没有理由龟缩不前。立即召集军队,挥兵南下。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明州城破, 凉州失守,沿途一路奔袭向岩州, 在岩州城外扎营。大狼主虽然从未真正相信过林严城这个外族人, 可他对乌族南下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可就在乌族进攻岩州城的时候, 破竹之势就在岩州城戛然而止。驻兵六万,十天的攻城战中折损五千,也是大狼主实在没有想到的。 权御山河 第306节 步和带着林严城进了大狼主的军帐。 林严城还未看见大狼主,人就已经被两旁的乌族壮士压倒在地。 大狼主粗犷的声音宛若一块巨石砸下:“这是怎么回事?!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林将军!” 林严城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脸贴着黄土,声音沙哑地回道:“狼主!情况有变,许安归不仅从许都出来了,还招安了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之前步和将军在杨树林前的那场围杀,是他们为了钓出我设的一个局!他们早有防备!他们抓住我,就是为了逼我说出大狼主的计划!我不说,他们就对我用刑!我也是死里逃生,才从岩州城里逃出来!” 大狼主眼眸微眯,扬了扬下巴,让守卫上去把林严城的衣服扒了下来。 果然林严城身上到处都是用刑的伤痕,许多伤痕因为夏季炎热,甚至化了脓水。 “这么说,他们是先抓了你,才导致我们攻城十日,损失惨重?!”大狼主似乎理解了这些时日岩州城久攻不下的理由。 “是的……”林严城咳了起来,他嗓子沙哑,无法说话。 大狼主示意放开他,给他一口水喝。 压着林严城的人松了手,从身上取下水囊,递给林严城。 林严城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喝水,看见水眼睛都发直,他顾不得水囊口的灰沙,从地上捡起来就往自己喉咙里灌,“咕咚咕咚”喝了一袋才缓了一口气。 林严城抬头看向坐在狼皮上魁梧高大的大狼主,他是乌族整个部落的领袖,是草原上的大狼主。无论是身形还是体魄,大狼主都比旁人要粗壮许多。林严城跪在大狼主的面前,大狼主就像是一座城墙,用他伟岸的身躯遮蔽了林严城所有的视野。 乌族崇拜力量,崇尚武力。夏季炎热,大狼主头发编上了一排辫子,光着上半身,露出他结实无比的肌肉。那些肌肉宛如一块块铁块,哪怕他不用力,依然能看见那些肌肉隆起。大狼主右肩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是东陵开国皇帝许渊用开山弓,穿过千军万马射入大狼主肩膀的伤痕。 那时候大狼主才二十出头,而许渊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东陵霸主与草原之子,在那次交战之后,就再也无缘相见。 林严城低下头,正色道:“大狼主,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冒犯您,但是您一定要听我一句劝。岩州城有东陵六皇子许安归与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坐镇,不易再打了!那是一道天堑,即便是内部有内应,我们也无法通过岩州城两边那两座天然屏障!我们根本就到不了岩州城下!” 步和在一旁不屑道:“东陵之子怯懦,难不成我乌族之子也跟你们一样怯懦?!” 林严城转头看向步和:“步和将军,我给你放出消息放你去追击许安归,为何你没有追到?” 步和本来就因为这件事窝火,听见林严城不知好歹地提起,顿时怒气攻心,一拳就砸在林严城的脸上。林严城也不是吃素,拳风擦着他的脸,他一个侧翻躲开,就地抓了一把沙土洒向步和,步和没想到林严城会还手,整张脸毫无防备被沙土砸中,眯了眼睛。林严城趁机反扑,直接把步和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反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结实直接把步和嘴角砸出了血。 步和大怒,用了跤力,上腿要把林严城绞死,林严城知道自己力气没有步和大,不跟他硬刚,在步和腿还没攀上他时灵敏地起身,退了出去。 步和翻个身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大吼道:“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林严城双手握拳防备着,回道:“兵不厌诈!” “啊——”步和不服,还要在上。 “步和!”大狼主出声阻止,步和碍于大狼主,只好作罢,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杂种,小人!” 林严城多年在北境与乌族打交道,乌族人生得魁梧,他们瞧不起东陵人,因为东陵人无论是体魄还是力量都不如他们。他们只崇拜强者,即便林严城现在是在乌族营地,他也不能露怯,更不能被乌族打倒,因为一旦他倒下,就永远不可能站在大狼主的身边。 他必须还手,不还手,只有被打死的份。 林严城转向大狼主:“方才我与步和将军一战,大狼主也看见了。我虽弱小,却可以用智谋取胜。步和将军体魄力量都优与我,却不能让我屈服。这便是东陵人谋略的厉害之处。他们或许没有乌族人强大力量,但是他们拥有足以与强大力量相抗衡的智慧!大狼主,乌族不能继续强攻岩州城了。现在撤兵,把沿路搜刮的财富都带回乌族,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东线这里太难,转攻西线,才是正确的选择!” 大狼主沉默了。 连续十日攻城不下,乌族内部气势已经明显被这十日磨损殆尽。这次突击东线,本就是因为有内应才会选择突击。现在内应被发现,从城内逃出,退兵确实是明智之举。这次乌族攻下两城,已经是大赚,吃了肉就跑,一直以来都是乌族的作战风格,可…… 大狼主的野心在蠢蠢欲动,都到了这里,离东陵都城只有五百里之遥,攻下岩州城,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直入许都,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无法放弃! 步和见大狼主少有的沉默,立即道:“大狼主!不要听这个东人的话!东陵主帅只有许安归一人,这些年我们与许安归交战,已经把他的用兵习惯摸了个透!我们不能在这里后退!在给东陵几年时间喘息,说不定许安归就能培养出其他的将领!到时候,我们攻打东陵难度岂不是更大?!” “现在难度还不大吗?镇守岩州城的人是许安归,给许安归献策的人是公子季凉!乌族这些年能在东线与许安归打平,还不是仰仗于公子季凉且打且退的战略?!”林严城正色道,“现在许安归招安了季凉,你们谁有能力与季凉在谋略上一较高下?!” 站在大狼主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思勤听着他们的争论,忽然想到什么,说:“大狼主,我记得公子季凉当初让我们出兵的时候,是一并送了两个锦囊来……第二个锦囊打开时机,就是在战事焦灼,无法推进之时。眼下,正是打开季公子第二个锦囊的时候。” 思勤这么一提醒,他们都想起季凉当初送来锦囊还有第二个。 大狼主立即从腰间布袋拿出第二个锦囊,打开之后,只见上面写着:若敌方阵营已把我招安,撤兵,一切从长计议。 大狼主不甘心,把锦囊与纸条揉成一坨,丢在地上。 思勤上前一步,把纸条捡起来,念给不认识东陵字的族人们听。 十日的艰难攻城,五千精兵的损耗,林严城作为内线被挖出,公子季凉被东陵招安,许安归镇守岩州城,这一切一切都在告诉大狼主,无论如何这一次都不适合再继续用兵,应该迅速撤回,再另寻机会…… “若我不撤兵,林将军可还有什么攻城建议吗?”大狼主看向林严城,目光森然。 林严城望着大狼主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大狼主这句话,是认真的。他已经攻打到了岩州,后方补给已经准备了许多年,即便是在这样长的战线下,乌族任然有与东陵军队耗上大半年的资本。 东陵西线、中线的北境军动不了,因为东乌族在东陵西线、中线各留下了三万精兵,只要北境军有支援的迹象,那么东陵又将丢失其他的北境防线。 无论是西线玉州、黍州失守,还是中线滇州、磐州失守,在东线的乌族军队都可以横穿东陵版图北还,与西线、中线乌族军队汇合,对东陵北境六州形成包围之势,把北境六州一齐吞下! 东线这条线已经破了有月余了,西线与中线还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这就说明,东陵主帅团队的军师们很机警,已经猜到了乌族这次硬走东线的目的——最差的是他们夺得两城,卡在岩州城,进行恶战。最好的那便是长驱直入直指东陵都城!只要东陵稍有灭了乌族东线的心思,动用北境其他线的北境军,乌族就会立即攻城,从而拿下北境六州。 让东陵北境门户大开,让东陵的都城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 眼下内奸这事已经被许安归抓了出来,林严城离开了岩州城,投奔乌族,再往岩州城内传消息就很难了。更不要说有了林场围杀许安归这件事,日后岩州储备军看守会更加严格,想要捣乱是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战役,若是不撤,那便是实打实,靠实力的对战。 林严城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是大狼主执意要打,我也建议把时间控制在半年之内。” “为何?”大狼主问道。 “大狼主久居北境,或许不知道。就在一个月前,南泽已经被东陵收复,前些时候,南泽军队与东陵南境军进行整合,现在双方军队都在磨合,在没有磨合完毕之前,南境军无法支援东陵的陵中地区。可随着时间推移,南泽军队与东陵军一定会接到支援陵中地区的调令。”林严城正视大狼主,“到时候,南境军一到,战局会对我们极其不利。所以我认为,这次攻城战的时间,最长不能超过六个月。” “南泽已经被东陵收复了?不可能吧?” “什么时候?” “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也太快了,根本就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这仗是怎么打的?为什么消息都还没有出东陵?” 林严城这话一出,大帐内的乌族将军纷纷议论起来。 许安归攻下南泽太快了,连十天的时间都没有用到。东陵周围国家都知道南泽八年前丢失了江南粮仓,已经是强弩之末,可即便是南泽军队再不经打,撑个一两年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现在连消息都没有,东陵南境军就已经接收了南泽军队,双方正在磨合默契了。 林严城从怀里掏出一沓他从孙成那里要过来的东陵府衙的邸报,递给大狼主身边站着的思勤。思勤转手就把这些邸报递给了大狼主。 “这些邸报都是东陵朝廷发到各州节度使手上的,”林严城解释,“无论是南泽战败归降,还是派出使团六部接收南泽事务,以及事务接收完毕详情都在上面。上面有东陵朝廷的印章,这东西我做不了假。而且每州府一份,明州与凉州府台那里也能找到。” 大狼主为了夺取东陵,在研究东陵文化上下了不少功夫,整个乌族认识东陵字的人不多。大狼主本人与他的军师思勤就是其中之一。 大狼主看过之后,把邸报递给思勤,让思勤把邸报上的内容用通俗的话翻译过来念给乌族一众听。 南泽归降之后的第二个月,乌族才知道南泽已经灭国。 东陵邸报上只写了大概,并没有写详细情报。乌族并不知道许安归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形式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下南泽的,但是可以肯定一件事。 正如步和被许安归放回来,让他带回来那句话一样,只要乌族大狼主敢强行攻打岩州城,许安归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乌族无法接受的惨重代价。 “大狼主,”林严城右手捂住自己的左边的心脏,左手负在身后,行了一个乌族的礼节,“在这个消息面前,您还是执意要攻打岩州城吗?即便对手是许安归,是公子季凉,您也不放弃这次计划吗?” 大狼主没有立即回话。 步和在一边道:“大狼主!不要听信这个东陵人的一面之词!他曾经在北境战场上屠杀我们的同胞,他拿着我们同胞的头颅向东陵朝廷邀赏。他只不过是一个叛国贼,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相信!他憎恨东陵,可他也不是我们乌族的朋友!” “步和将军!”林严城毫无畏惧地望向步和,“我确实不是你们乌族人,也不是你们的朋友。在我们的东陵,我们把目的相同者称之为‘战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有包容你们的气魄,你们也应该拿出你们包容的气魄来回应我。不然你们入主东陵,难不成要把东陵百姓全部杀光吗?你们把东陵百姓杀光,谁来耕地,谁来播种,谁给你们储备粮食?!你不会以为只凭你们乌族强硬手腕,粮食就会从地里长出来,跳到你嘴里吧?!” “你!”步和语塞,半晌才道,“巧言善辩!” 林严城看向大狼主:“我是否巧言善辩,大狼主自有决断!” “你这个……”步和还想说什么,被大狼主制止。 “步和,林将军说得没错。”大狼主缓缓道,“我们既然想入主中原,就应该有容人之量。我们并不想当抢匪,抢一波就走。我们南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我们乌族人靠天吃饭的命运,为了改变我们族人生活,我愿意付出一切。” 每一个愿意为了子民做出牺牲的领导者,都应该被称之为英雄。 林严城敬重这样的英雄,他再次向大狼主献上自己的礼仪:“即便是这样,这次我依然不主战。” 思勤亦是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林将军所言极是,眼下局面对我们已经没有一点优势。既然原本的计划不能实施,就应该从长计议。” 在乌语里面,思勤是贤者的意思,是整个部族最有智慧的人才能拥有这个名字。 思勤辅佐大狼主一统乌族三部,在大狼主心中分量极重。眼下就连思勤都说这仗没法打,大狼主更加沉默了。 步和知道大狼主动摇了,他不管不顾地单膝跪下,道:“大狼主,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撤兵!我们一路南下,深入东陵腹地不容易。过去的十天里,我们已经损失了五千族人,围堵许安归的那场追击战中又失去了我的好兄弟巴图。那些死在岩州城下的族人们已经无法回到草原,那我们就要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家!让他们死得其所!” 林严城蹙眉,看向步和:“步和将军,从刚才开始,你就主战。眼下乌族劣势这么明显,东线攻取本就不易,没有内应,更是难上加难。继续攻下去,还不知道死伤多少。死去的五千将士是你的族人,那现在在这里的人,就不是你的族人了吗?很奇怪,步和将军,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主战。难不成,你与许安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想要我们全部死在岩州城?!”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步和气得满脸通红,“我自小长在乌族,诚信侍奉乌神,我怎么可能是东陵走狗?!” “若不是,为什么你在杨树林外没有杀掉许安归?” “那是因为他们早有埋伏!那些人一个个武艺高强!” “为什么其他人都被捕,许安归只放了你一个人回来?” “……” “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在我把情况向大狼主说明,思勤也不赞成继续攻城的情况下你还一力主张攻城?!” “……” “继续这样损耗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严城一串严厉地追问,问得步和哑口无言。他问的每一句话,步和都无从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许安归设局,为什么偏偏放了他一个人回来。 “大狼主!”步和这次是真的扛不住了,他跪下膝行到大狼主的面前,“我没有,我跟许安归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我回来!您英明,不能听这个外族人一面之词!” “起来。”大狼主一把把步和从地上捞起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你对乌神的忠诚。” 步和站起来,不敢再多说一句。 大狼主看向严林城,道:“‘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这是你们中原的一句话,请你与族人解释一下。” 严林城听大狼主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大狼主的决心,他缓缓道:“不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去做的人,是愚蠢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放弃的人,是贤能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努力去实现的人,是圣人。大狼主,想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圣人。”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大狼主看似彪悍粗狂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带圣辉微笑。 严林城颔首,抱拳欠身行礼:“大狼主心意已决,我等必定全力相助!” 思勤了解大狼主的心思,只要破了岩州城,后面就是一马平川。无论是日后从西线攻,还是中线攻,都不会有这样兵不血刃就连下两城的事情了。这次乌族南下,已经做好了折损的准备,眼下折损五千人,还在乌族可以承受的损失范围内。 强攻十日,城里守城物资必定损耗巨大。再加上那些兵是新兵,训练不过一年多一点,比起北境军那些老油条不知道好打多少倍。 岩州城虽然难攻,可哪里的城好攻呢? 若是现在撤兵,日后乌族将要面临就不是这些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而是北境军与南境军联合大军。 权御山河 第307节 严林城拿出邸报告诉大狼主南泽已经被攻下是着急,可那几封邸报也成了大狼主决定继续攻城的决心。 大狼主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继续纠结打还是不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林将军,方才你说我们要在半年之内攻下岩州城,这事,我同意。”思勤开口,既然决定要打,那就要立即商量出一个对策来,“可岩州城城如其名,如岩石一般坚不可摧,不能再像之前那般硬攻了。” 林严城既然能在北境军评上留下那么豪华的战绩,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他当即道:“眼下有两种攻城方案,第一种,跟岩州城那些新兵打消耗战。新兵手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火油,什么时候该用热水,什么时候停箭。我出来之前打探了岩州城物资储备,已经消耗过半。只要我们在佯攻几日,引得新兵手忙脚乱,岩州城物资告罄是必然。到时候我们再蹬城门,便是易如反掌。第二种,那便是趁夜偷袭岩州城两旁山崖上的防御山洞,拿下山洞我们就不至于连城门都摸不到。相对的,少了两面墙的基地,物资损耗也会减少,打起来时间也会更长。” 大狼主沉思片刻道:“所以,岩州城能坚持多久,完全取决于东陵后方补给的调配速度。” 林严城点头,道:“大狼主对东陵内政多有了解,太子与许安归争权,四皇子许安桐渔翁得利占了刑部尚书的位置,最近东陵帝的兄弟许景挚也把腿治好了。现在朝堂之上势力繁杂,这次东陵的后方补给,未必会顺利。” * 储备军营里议事大厅里许安归、季凉、百晓以及主帅团队聚在一起开会。 说是开会,其实是百晓与季凉单方面的商议,其他主帅听着而已。 百晓盯着整面墙的岩州城,道:“乌族后撤回去重整,不日将会再次出兵。这十日守城,各位主帅也见过乌族凶悍的气势,若不是安王殿下守在城墙之上,鼓舞士气,恐怕我们连这十日都守不下来。” 过去的十日,许安归的主帅团队在城墙上领略了乌族强硬的攻势,那种气势宛若站在悬崖之下,仰望从天际奔涌而下的瀑布,震撼人心。密密麻麻的乌族士兵入潮水上岸一般涌来,被打退之后根本不散,片刻之后又卷土重来。喊杀震天,面目狰狞,即便是身上带火,他们也毫不畏惧继续向前冲锋。 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主帅与新兵哪里见过这样的战士? 他们现在在城墙之内,占尽地利,守城战依然守得费劲,若是真的出城与这乌族打先锋战,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城墙下面乌族人叠起的尸山,也不能让乌族人畏惧,反而攻势一波强似一波。所有人都脸色苍白地低着头,不敢回想这几日他们看见的恐怖景象。 “季公子觉得他们再次攻来还会像现在这样强硬的攻城吗?”百晓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季凉。 季凉回道:“肯定会,这是他们绝佳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弃。” “公子觉得乌族不会退兵,会强攻岩州城?在这种地势劣势这么大的情况下?”陈平秉持着不懂就问的原则。 他不明白,为什么乌族会在劣势这么大的情况下,还要强攻岩州城。不仅陈平不明白,在座的所有主帅都不明白季凉为什么这么笃定。 百晓看着季凉不说话。 如果是他,他就绝对不会在劣势这么大的情况下强攻岩州城。但是他在北境与乌族交手那么多年,对乌族人的决心与勇气感受颇深,不用上城墙百晓也知道这次乌族攻势有多么强劲。 季凉滚着轮椅,来到另外一面墙前,这整面墙上画的是东陵全境的地图。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根竹竿,这竹竿做得奇巧,大竹竿套小竹竿,可以直接拉成一根长竹竿。季凉把手上的竹竿拉长,坐得不高,所有将军都能看见地图全貌。 她指着东陵北境一线说道:“石武将军在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就给我们发来了消息,乌族这次是有备而来,他们在东陵北境西线与中线都补下了重兵。现在已经探明北境线上,徘徊着六万乌族骑兵。所以即便是现在的北境东线被攻破,西线与中线的北境军也不能动。若是我们抽调北境西线中线军队前来支援,我们将会丢掉北境其余四州……” 季凉耐心地讲解战局,尽量把所有的战线情况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说出来。 她讲明现在北境军无法支援的原因以及冒险支援之后,敌方期待的战局变换后果,所有将军脸色为之一变。 原来乌族这次南下的目的居然这么多。 若是北境军支援,北境西线中线就会被强攻,然后城破与东线形成维和之势,这样东陵失去的就是北境六州。 “西境军也不能动。”季凉手中的竹竿指向西境与西神佛国接壤的地方,“西神佛国虽然没有庞大的军队,可他们及擅奇门遁甲,手上有超强机械力,只要西境露出破绽,西境破城也是朝夕之间。开辟双线战场,东陵无法再出第二个主帅团队,如此东陵将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么说来,能支持陵中战场的只有南境军了。”陈平若有所思。 季凉收回竹棍塞回衣袖里:“最快还需要半年的时间。” “什么?半年……”陈平不明白季凉说的这句话的意思。 季凉解释:“南境军最近在与南泽军队磨合,南泽军队里有不少还想要复辟南泽的将领。南境军与南泽军队磨合的时间大约还需要几个月。现在贸然调动南境军,就是在给南泽那些复辟者翻盘的机会。南方局势为稳定之前,南境军也无法从南方来到陵中地区支援。” 这话一出,议事大厅里议论纷纷—— “这么说来,北境、西境、南境军都不能调动了?” “只靠我们这里的六万新兵与乌族经验丰富的骑兵一较高下吗?” “有胜算吗?” “只是守了十日,就已经快筋疲力尽了,若是继续守下去……” “我们守城物资还有多少?” “消耗过半了吧?” 百晓思考着季凉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不比季凉手上有着藏息阁的全部信息,他只能从兵部现有消息里面筛选军情。现在听季凉说起了东陵西境与南境的情况,才后知后觉,这次确实是乌族难得机会。 若他们在这里撤兵,以后面对的,很可能就是整合之后的南境军。 东陵南境驻军二十万,南泽收编军队有十万之多。 北境军本来就有三十万之多,若是得到南境军支援,东陵北境防线佣兵五十万,就会更加牢固。这次乌族南下暴露了细作,等到他们撤兵,东陵兵部内大清洗很快就要开始。 到时候别说不费一兵一卒就到了许都五百里外,能不能够攻破北境大门,都让人怀疑。 所以季凉才那么笃定乌族绝不会撤兵。 许安归看向陈平:“给兵部的折子,送入许都了吗?” 陈平回道:“八百里加急送回去了。” 许安归点头,心中默默算着户部调动物资的所用的时间。若是新兵还学不会控制物资使用,守城之战,凶多吉少。 “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加强前线的监控。殿下,”百晓转向许安归,道,“我们需要增加瞭望台上的瞭望兵人数。城外防御壁也要增加守备。乌族要么选择强攻,要么就会选择先夺城外防御壁。别无他法。” 对此季凉没有异议,此时她更担心的是许都。 * 早朝时候,岩州城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许都朝堂之上。 邹庆在朝堂上念了战报,众人听到乌族第一波攻势已经撤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每天都有战报送回,乌族攻势势不可挡,那种压抑气息宛若夏季的天气,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压着堂上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启禀陛下,臣有本启奏。”江狄侧一步,站出来,手上拿着一本奏折。 邹庆立即下去把奏折呈到了东陵帝面前。 江狄欠身道:“乌族第一波攻势已退,东陵将士多数都是轻伤,无人战死,岩州城储备军能在只入军一年的情况下击退乌族军队实数不易。” 跟在江狄身后的兵部的人纷纷点头,表示这次岩州城储备军表现确实出乎意料。 东陵帝心里清楚,那些新兵没有上过战场,训练时间过短,面对乌族这样的军队能有这种无人战死的战绩实数难得。 “但……”江狄继续道,“因为新兵没有守过城,守城物资消耗较大……兵部诚请陛下批准兵部补充物资的折子。” 东陵帝低头看着江狄递上来的折子,沉声道:“不过十日,守城物资损耗过半?这些物资若是放在北境军手里,最少也要用上两个月。” 江狄颔首:“乌族连破北京两城气势大盛,岩州储备军普遍心存胆怯,再加上新去的主帅并没有帅兵打仗的经验,与新兵在一起磨合时间较短,难免有经验不足的地方。安王殿下觉得第一仗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阻断乌族气势,所以在守城物资上,并没有做过多的要求……” “即便是没有要求,这也用的太多了些。”站在一旁的许安泽忽然开口,“岩州储备军本就不是正规军,陵中向来也无战事,朝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齐守城物资给岩州运过去实属不易。现在南方进入夏季,暴雨连绵,河水暴涨,河堤需要加固不说,再从南方调集物资,河道是不能走了,官道泥泞难行,少不得又要增加军饷预算。” 许安泽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的是户部尚书郭睿明。 江狄转向许安泽:“太子殿下,新兵稚嫩,初次打守城战,难免惊慌失措……” “即便如此,仅仅十日,物资损耗过半,实属不该。”许安泽不等江狄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物资这事,你们兵部还是要跟户部商议。郭尚书,眼下这情况,你们户部怎么看?” 郭睿明抬眸,侧出一步,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心系民生,所言非虚。从春日开始南方就阴雨连绵,进入夏季之后更是暴雨不断,河水暴涨。之前工部尚书在春朝的时候已经向陛下回禀了拨款修筑堤坝的事情,大殿之上陛下批准了工部的请求,这事想必都记在朝廷笔录之上,往前翻也查得到。现下,无论是南境军还是百姓都在加固河堤,道路泥泞,即便是能抽出物资,也没人押运的过去。” 江狄一直待在许都处理兵部的大小事务,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眼下兵部调兵的难处,许安归来信已经跟他说明为何不能调三境兵马前来支援,在物资调动上,他要江狄务必极力争取。 江狄见户部犯难,立即单膝下跪,言辞诚恳:“陛下,眼下北境、西境、南境军各有难处,皆无法支援,陵中新兵,孤立无援,若物资再缺……恐怕,岩州城危已!” 作者有话说: 许安归带着季凉上了战场以后,其实就是几方博弈。 他们在阵前跟乌族博弈。 皇宫里是东陵帝、太子、许安桐、许景挚的四方博弈。 第297章 两难 ◇ ◎要我布局,绝杀许安桐吗?◎ 东陵帝知道岩州城是许都最后一道天关, 若是岩州城破,许都也不保。无论这物资损耗多么严重,都要给岩州城凑到。 “岩州城关乎东陵万万黎民, 且不论这物资损耗如何,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再凑一批物资送到岩州去。北境局势焦灼, 西境太远, 眼下只有南境军的物资可以调遣。押运物资这事,必须找人去做。”东陵帝低沉的声音宛若一颗定心丸, 让江狄长出了一口气。 可派谁去押运物资? 南方水灾,无论是南境军还是收编的南泽军队,都在河堤上。 一时间朝臣也没什么主意,这事眼看就要陷入僵局,代任刑部尚书的许安桐上前一步,道:“陛下, 臣记得, 安王去岩州城的时候, 从金吾卫与御林军里抽调了两千精锐,随他一起共赴沙场。眼下岩州城物资紧张, 南方水患,何不再参照安王的方法,再从金吾卫与御林军里抽掉一些人手去南境军营里押送物资?”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可也隐患颇多。 眼下东陵才刚刚建国不过三十年的光景, 先帝许渊时期, 前朝礼坏乐崩,民不聊生, 许渊在边城为封疆大吏, 手握三十万大军, 见不得百姓继续这样食不果腹,卖儿卖女,便自立为王,以新政新国遍布恩德,天下民心归一。 许渊本就是武将出身,戍守边关多年,为推翻前朝腐朽开始连年征战,平定八方,定都皇城在许都,改国号,东陵。 随后东陵军队继续收复前朝失地,逼得他国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出土地。 无论是已经灭国的南泽,还是被挡在西门关外的西神佛国,亦或者在岩州城前强攻的乌族,他们与东陵的仇恨,已经不仅仅是土地纷争的问题,更多的是民族之间的国仇家恨。 这些年,边关大小战事从未停过,在陵中岩州城训练的新兵几乎都发往了前线战场。 能留在金吾卫与御林军里的几乎都是许都后来权贵的世家之子。 金吾卫人数勉强够一万,御林军只有五千。 之前许安归抽走了两千精锐,眼下金吾卫与御林军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万三千人。 再抽调人去押送南境军物资,若是岩州城失守,就凭这一万多人,能否保住许都王城,都未可知。 再者……这么多物资消耗,恐怕…… 东陵帝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无法下决策。 可他再想,若是前方岩州城六万将士都挡不住乌族的攻势,那许都这一万兵马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准奏!”东陵帝一拍桌子,就把这事给定了下来,“宣御前侍卫秋薄觐见。” 秋薄就站在殿外,他能听见里面议事,听见内官宣他,他立即卸下月影剑,戎装进了大殿,单膝跪下:“臣,御前侍卫秋薄,拜见陛下。” “孤命你在金吾卫与御林军中点三千精锐,去押运南境物资到陵中岩州城。点好即刻出发,不得耽误!”东陵帝睨着秋薄。 秋薄立即欠身道:“臣,领旨。” 权御山河 第308节 * 秋薄本就挂念岩州城,现在有机会亲赴战场,他自然行动迅速。御林军本就由他管辖,上次许安归从他这里抽人,他二话不说就抽了一千人给许安归调度。眼下再从金吾卫与御林军里抽三千人,秋薄想着金吾卫人多,这是去挣军功的时候,若是岩州城大捷,陛下必定会犒赏三军,这押运物资也是可以挣军功的差事,便决定从御林军里抽调一千人,从金吾卫里抽调两千人。 东陵的御林军属于陛下直管,没有设置统领一职,一向是御前侍卫谁领差事,谁有调遣御林军的权利。 眼下东陵帝让秋薄点将去押运物资,那便是把御林军调遣权利给了秋薄。 只是送物资而已,又不是上战场打仗,不用豁出性命也能挣军功,这么好的事,自然是谁都抢着上。 秋薄回了御林军值房,拿出御林军军籍,一页一页地翻着。 立即值房外就有人头攒动,秋薄合上军籍,看向门外:“有话就进来说。” 这一声,直接让外面的人跟葫芦串一样,一个挨一个地往里面蹿。 瞬间屋里就站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秋薄听着,大致意思不过就是说,他们想跟着秋薄一起去南境押运物资。 秋薄淡然道:“之前安王来点兵,你们为什么不去?” “那能去吗?安王殿下要去的是战场,那是要死人的!我家里才纳了一个美妾,我还没享受够呢,怎么舍得走?!”这人说的是玩笑话,惹得御林军们哈哈大笑。 能选入御书房与议事殿上当御前侍卫的人,都是稳重得体之人,秋薄即便是觉得这人不知轻重,却也不会表露出来,他一副跟谁都不熟络的样子,听这人说话,不觉得好笑,只是低头道:“我从军籍里选人,你们回去罢。” “唉,秋侍卫,怎么这样?”其中一人过来,绕到他身后,“这天大的好事,你可不能让金吾卫那群犊子给占了。你好歹也是我们御前出来的人!这事你怎么也要替弟兄们给挣到。” 秋薄侧目:“你觉得这是天大好事?” “这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不用打仗死人,岩州只要大捷,我们就能受赏!” 秋薄打开手中的军籍,淡然道:“陛下只说了让我点人去押运物资,可没说押运之后,我点的人,是留还是回。” 秋薄的声音不大,表情冷漠,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毫无波澜,可听这话的人胆子却是打了几颤。 这一语醍醐灌顶,让众人醒悟。 对啊! 陛下只说押运,即日出发,可没说押运之后这些人是随军驻守还是回许都! 若是留在岩州城,那跟许安归点走去打仗有什么区别!? 一时间贪生怕死的富家子弟就开始往后缩。 秋薄不看也知道,眼前这群人没多久就会散去,便不再管他们,自顾自地去抽军籍。 之前他给许安归点的御林军,都是有些家世,上过学堂,读书识字,在御林军中为人稍显正直。这一批人因为家境富裕,体魄健硕,有上进心,有光耀门楣的热血。认字知理,所以在战场上能听懂军师与许安归的调配。即便是有不理解的地方,也服管。 眼下他再点一千御林军,便要选那些不识字的寒门武夫,这些人不识字,甚至与富家子弟泾渭分明,他们苦出身,吃惯了苦头,在御林军里也免不了受气。 前线战况焦灼,押运物资要日夜兼程地赶路,带着这些苦出身的人去南境,他们便不会叫苦喊累。许安归来选人的时候没有选他们,他们自然心中遗憾,若是到时候物资运到岩州城,陛下下旨让这三千人留在岩州城一同抗敌,那便是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 秋薄列了一众名单,递给邹庆,请他转交给东陵帝过目,自己便马不停蹄地向着陈府奔去。 陈礼纪早就吩咐了门房,秋薄来了立即带到书房来。门房看见秋薄策马而来,向他行了礼便带秋薄去了陈礼纪的书房。 进门陈礼纪就摆手,让他不要客气,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道:“你要从金吾卫里抽两千人走,这事御林军没跟你闹?” “朝廷里面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他们闹也无用。”秋薄接过名册,继续道,“陛下说是让我去押送物资,其实就是去岩州督军。岩州一日不胜,陛下不会让这三千人回来。他们都是吃惯了白米的人,你让他们去军营吃馒头,他们可不愿意。我只是说有可能留在岩州城守城,那些人便打了退堂鼓,不提也罢。陈将军可选好人了?” “嗯,按照你的要求,选了都是些苦出身,能吃苦的。”陈礼纪有些感慨,道,“陛下还是不放心安王殿下啊……” 秋薄看着名册,回道:“安王殿下手握重兵,这次两个月的物资,十天就耗了一半,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疑问的。不管安王殿下有没有私藏,就安王殿下现在的军功与在军中的威望,任何一个君王都会顾忌。眼下岩州城不能失守,陛下只能顺着清王殿下的意思,出此下策。” “我着实觉得陛下多心了。”陈礼纪站起身,一脸忧愁。 以前他不觉得,今日听了秋薄的话,才觉得心寒。 当初陛下继位,朝堂之上微辞颇多。坊间流传宁王殿下的腿,就是陛下为了夺太子之位故意为之。 后来先帝薨逝,陛下继位,无法收复那些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军门,只能制造了朝东门事件,把军门统帅全部诛杀。 北寰将军上书明言东陵虽然立国,可民不聊生,不能再继续用兵。这才有了东陵八年的休养生息,有了许安归八年戍边。 八年的时间,新将们无仗可打,无法成长。当年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士兵们再也没有之前一往无前的强横之势。 乌族南下势如破竹,许安归临危受命,带走了许都里许多武将,其目的不言而喻。他就是要在这场仗里培养起几个能堪大任的将军。 许安归这般为了国家,为了黎民百姓,却还是犯了东陵帝的忌讳,功高震主。 可许安归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乌族进犯,无动于衷?难不成为了避嫌而至先帝的基业而不顾? 当年朝东门的那把火没有烧到陈家,不代表一辈子都烧不过来。 陈平陈松被许安归带走,这本是好事,陈礼纪高兴至极。可等他们去了,陈礼纪眼看着朝堂之上东陵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又觉得后悔。当年北寰将军府是何等风光,还不是在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现在许安归与他两个儿子在前线生死未卜,后方东陵帝又疑神疑鬼,以押运货物的名义让秋薄监军。 这主意,是许安桐提的。 这人不显山不漏水,眼看就要成了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热的皇子,即便是陈礼纪也要暗暗地替一直在前线征战的许安归打抱不平。 * 秋薄点了三千精锐去南境军押运物资的消息下了早朝就传到了宁王府。 许景挚虽然不上朝,朝堂上的消息,他一直都知道。许景挚看着早朝时候的记录,止不住地冷哼。 “主子,”江湖在边上道,“黑市来的消息,寒掌事似乎是已经查到那块锦布的由来了。” 许景挚一点都不怀疑寒期起的查案能力,他查出来那块破布由来是必然。现在许景挚看着早朝记录,担心的是许安桐。 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夺嫡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就帮东陵帝坚决了一大难题。 秋薄那人虽然是许安归与季凉的师兄,可他到底与许安归之间有一层嫌隙,派他去监军,若许安归有什么闪失,秋薄就可以顶替许安归继续主持战局。若许安归没闪失,活着回来,秋薄也能因为押运物资这事,分了许安归的军功。 许景挚一直觉得,东陵帝知道秋薄与北寰府的关系。东陵帝知道,那许安桐又是从何得知秋薄与北寰府的关系呢? 以前当真是小瞧了许安桐,这人外放这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许景挚闭眼靠在太师椅上,思绪翻涌。 年少时候的许多有关于许安归许安桐的往事浮上心头,让他不由得唏嘘世事无常,帝王家最是情薄寡恩…… 忽然他思绪一顿,立即坐起身,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乍现。 * 朝廷决定让秋薄带着三千精锐去南境押送物资的消息是过了一天才传到岩州城的。这两日整顿军务,许安归日日都要去城头与防御壁上走一圈。 季凉坐在帐中仔细地看着早朝的记录,脑子滚动得特别快。 许安归从城墙上下来,早就大汗淋漓。镇东递过去一碗绿豆汤,给许安归解暑热。 自从那日季凉帮许安归剪了短发,储备军营里许多将士都学着许安归的模样,把盘在头上的长发给剪了,更有甚者直接剃了个秃子。一时间军营里到处都是剪头发的声音。也不怪士兵们效仿,头发短,散热快,热急了捞一瓢凉水从头上浇下,瞬间清爽很多,头发还干得快。 许安归在军营里可谓是全民偶像,能拉得开百斤的开山弓,负重几十斤上操跑圈,马术了得,刀枪棍棒样样精通,模样还长得宛若天人一般。剃了短发,英气飒爽,整个人都变得刚硬了。有这么一个偶像在前,这些新兵自然是纷纷效仿。 许安归撩起帘子,一股凉气袭来,季凉的帐篷里一直都有冰盆,盛夏时节格外舒服。不仅许安归喜欢来,百晓无事也在季凉的帐篷里坐着,方便两人探讨后面战局。 “殿下。”百晓看见许安归进来,立即从盘腿便成了正跪,抱拳一礼。 许安归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礼。 百晓是个有眼力的人,他自觉地站起身来,道:“我与公子说完话了,先行告退。” 许安归看着百晓退出去,自己先去了净房,把身上的汗擦干净,换了一身衣裳,才坐在季凉身边:“看什么呢?” 季凉低着头道:“今天早朝的消息。南方水患,南境军全在河堤上,没人押运物资。你兄长建议陛下让秋薄点三千精锐,押送物资。” “好事。”许安归伸手把季凉手中的信封接过来,“师兄要来,这不是如虎添翼?他跟你父亲、兄长上过战场,有帅兵之资,在御前真真是屈才了。” 季凉抬眸望着许安归:“你不怕师兄来分你军功?” 许安归轻笑:“现在岩州城里的所有人将士只要打赢了这场仗,都是有军功的,哪能是我一个人的?” “你是这般想的,陛下却不是。”季凉望着许安归,“你与许安桐怎么了?” 季凉问到许安桐,许安归胸臆里只有悲痛,他收敛了笑容,缓缓道:“兄长为了解家与惠妃,也要与我争一争。养恩难负,他……也是情非得已。” 季凉点点头,沉默许久之后,又问:“要我布局,绝杀他吗?” 许安归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去看季凉,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很明显,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许安归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可答案早就在他心里。 季凉毫不犹豫地把他心里的那个答案说出来:“因为眼下这个局面,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许安归忽然觉得胸臆里有一股恶气汹涌而上,直冲嗓子眼,他忍不住俯身咳得厉害。一想到他与许安桐剑指对方的画面,心里就有一把剪刀在拼命的搅动,让他胸口疼得全身都在抽搐。 “他手上虽然没有兵权,可他聪明不在你之下。许都街道刺杀之事或许是解和一手主导的,但是自那之后,许安桐手中握有刑部、工部以及东陵帝的心思,是不争的事实。”季凉轻声道,“朝堂上,陛下对你使用物资无度表示不满,许安桐就能洞察陛下对你的不信任,立即给了陛下一个解决办法,让师兄来监军。从你回来开始,你拥兵自重,豢养亲兵,意图谋反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停歇过。即便是再无城府的帝王,也不会在这些流言蜚语里无动于衷。” 许安归停了咳,蹙眉抬眸。 “许安桐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在逼你造反。”季凉低声道,“只要陛下对你起了疑心,就会毫无底线的试探你。任你再怎么心胸宽阔,也无法独善其身。岩州城这场战,你输了自然有军规处置。你赢了功高震主,陛下会明升暗降,除去你的兵权,由师兄代替你暂管三军。陛下派师兄来,分你军功是小,要分你兵权才是重点。你若没了兵权,那便是失了帝心,陛下不会为你的任何言行保驾护航,他再想动你,易如反掌。你若想不到这点,那便是任人鱼肉。你若是想到这点,那便会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起兵。只要你有了起兵的心思,许安桐就能让陛下发布勤王檄文。道义全在许安桐的手中,这一仗,是输是赢,你回许都都凶险万分……” “太子不会让兄长一家独大的。”许安归这话说得心虚。 季凉从手边抽出寒期起写给她的私信,递给许安归:“许安桐这事要成,就没许安泽什么事。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许安泽。甚至会先我们动手,除去许安泽。” 许安归看见信封上有寒期起的私印,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他接过来,打开,看下去瞳孔瞬间缩小。 许安归看向季凉:“当真?!” 季凉闭上眼睛点点头:“寒期起查的,应该不会错。” 这事若是真的……那…… 消息重新组合,许安归就已经知道许安桐的用意,他根本不相信许安桐会如此心狠手辣,曾经那个爱护他的兄长,居然会对他下手毫不留情。 “你觉得兄长会在哪里对太子下杀手。”许安归问道。 季凉反问道:“你想帮许安泽,让他在许都牵制许安桐?” “若寒期起查的消息属实,这一局,太子翻不了身。”许安归微微颔首,“我……” 许安归下不了决心,许安桐是他的亲哥哥,他没办法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杀手。哪怕许安桐已经亮出了獠牙,他也不敢走到场上去与他一较高下。 他不是害怕与许安桐一较高下,是他根本就不想这么做。 季凉望着许安归,他闭着眼睛,双手握成拳头,指节发白,薄唇抿在一起,下颚线条紧绷。他下不了这个决心,那便是她帮他下决心的时候了。 季凉握住许安归的手,轻声道:“我来想办法罢。看看能不能有两全的法子。” 怎么会有两全的法子呢,她若要插手这件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不能……”许安归眼眸微湿,努力摇头。 “我知道。”季凉把头贴向他的脸,“这都是后话,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乌族不会等我们后方补给到达的时候再开战,他们一定早有谋划。师兄聪慧,他虽然从来不置喙朝政那不代表他心中没数。许安桐若是想利用师兄,也未必能成。我们且再看看。” 权御山河 第309节 第298章 夜袭 ◇ ◎许安归想也不想直接跟着那人飞了出去。◎ 陵中盛暑, 千里炙热。 南方暴雨,潮湿闷热。 秋薄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点齐了三千兵马,朝阳未出的时候, 就已经策马向东奔袭。三千精骑出城的时候,许安桐就站在许都城墙之上与陈礼纪肩并肩。 “陈将军辛苦了, 一夜之间就点出了两千人随秋侍卫南下。”许安桐负手而立, 微风中衣袍轻摆。 陈礼纪抱拳:“殿下谬赞,为战事, 应当殚精竭虑。” “陈将军顾全大局,一直都是陛下依仗之人,陛下自然不会薄待了将军,”许安桐伸手,扶住了灰白的城墙,“陈平、陈松也有出息, 主动请缨去了岩州, 若是岩州大捷, 两子依仗着陈将军,也能得个小将军当当。陈将军有此两子, 陈家后继有人。” 许安桐说得风轻云淡,陈礼纪心里却是直打鼓。 昨夜秋薄来陈府,说明了他其实是代替陛下去岩州监军之后,陈礼纪想了一晚上, 总觉得许安桐这个人深不可测。 许安桐以押解物资的名义提出从金吾卫与御林军里抽调人手去岩州城督战, 朝堂上那么多人,那么多老狐狸, 谁都没有听明白东陵帝的意思, 只有许安桐揣摩到了, 其心思不容小觑。 现在朝阳未出,他无缘无故地站在城墙之上,望着秋薄启程,来与他闲话,想必也不是真的要与他闲话。 陈礼纪顺着许安桐这话细细想下去,忽然觉得话里有话。 他能得到金吾卫统帅这个职位,本就是因为在东陵帝上位期间坚定不移拥护东陵帝为储君。眼下安王带兵,特地从陈府点了他两个儿子去战场,是安王有意提拔,这机会是安王给的…… 陛下有了派人出去督战的心思,就说明对安王并不是十分信任…… 若是陛下对安王有怀疑,那他手握金吾卫,负责许都城防,陈平与陈松现在在安王麾下……陛下会不会认为他们陈府与安王沆瀣一气,连带对他都有所防范?! “清王殿下!” 陈礼纪回过神,想要去找许安桐,却见许安桐已经踱步下了城墙,消失在城墙阴影之下。 * 岩州城的黑夜遮蔽了所有的杀机,城墙之上没光,城墙外的两侧山崖防御壁上也没光。 乌族第一波强攻袭来的时候,城内的百姓就已经按照朝廷的要求,撤向后方城池避难去了。此时,城内城外除了天幕之上点点星光,就再无其他灯火烛光。 从城墙上向下望去,阡陌的街道之上,有黑色岩石反射着点点银白,像是黑墨里的蚕丝,看不清楚,却又真的存在。 城墙上的士兵努力地观察着城墙外一丝一毫地动静。 陈平带着陈松上了城墙巡夜。 他们只能借着新月的微芒,勉强看清道路。 “哥。”陈松快走两步凑到陈平的身边,低声问道,“殿下与公子晚上不让点灯,为什么?” 陈松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要求,哪有城池不许点灯的?他不敢问许安归也不敢问季凉,生怕这是写在兵书上的常识暴露了他不看兵书的事。 陈平侧目回道:“为了让眼睛适应黑暗,若是点灯,夜袭毁了灯,我们就要陷入苦战了。像这种有月光的夜晚,守城的时候,都是不点灯的。” “哦……”陈松点点头,表示自己长见识了。 陈平一边走着一边望着城墙外,城墙外的防御壁只有一侧一半照的到月光。目光边缘城墙在缓缓地向后移动,唯有目光注视的防御壁才随着角度越来越大,而缓慢地“转”过身来。 马上就到子时换防的时候了。 陈平走着走着便停了脚步,陈松跟在后面没注意,一头撞上陈平的脊背,把他鼻子撞得通红。 “哥……” 陈平抬手,禁止陈松说话。 陈松见状,吓得脖子一缩,目光循着陈平望着的地方追去,他看见防御壁上的士兵们正在换防。他又看了看月光照不到另一边,也有人影窜动,虽然看得不真切,应该是也在换防。 忽然陈平反应过来,大喊道:“夜袭,是夜袭——关闭防御壁与城墙之间的通道!放下石门!快!” 说罢,陈平从腰中抽出一个圆筒,拉开引线,“咻——嘣——”一束烟花在城墙上方炸裂,借助短暂的亮光,陈松看见了那面没有光的防御壁上,有乌族服饰的人,手上的弯刀反着光,趁着士兵看烟火的功夫,一刀抹了脖子! 陈平顾不得许多,立即道:“陈松你带人去关右边防御壁的通道!我去关左边的!快!” 陈松根本就不知道陈平是怎么看出来有敌袭的,但是陈平下了令,他就必须去做。他立即向反方向跑去,脚下打滑,一个踉跄,他立即手撑地一个前滚翻顺势站起身来,速度不减向右侧防御壁跑去。 岩州城的城墙是修在两座天险峭壁之间。这两座峭壁连起来是一座完整的山脉,这座山脉宛若平地而起的巨大石块,四面都如刀削一般,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山脉的尽头,一侧是山崖瀑布,另一侧连到了很远的地方,尽头在几百里外另一座城。 这条山脉,像一个巨大的盒子,把整个陵中地区包裹在里面。 这“盒子”有一处断崖,东陵开国皇帝许乾收复岩州之后,在这里新建了一座高达四丈、顶宽四丈、底宽六丈封闭的长方形城墙,用来隔断乌族南下的东线线路。 城墙依山而建,城墙两侧的防御壁向外丛深百丈。 东陵每年都拨给岩州军费,要岩州节度使凿壁构建防御壁,用来加固岩州城这个天险守关城池的防御力。可以说,岩州城城墙与防御壁,就是为了阻断乌族南下而建立的。 虽然孙成那个人仗势欺人,可在这个位置上他还是做了些事情,最少这防御壁每年都是按照计划在修。 天空忽然炸响信号,让原本已经休息的许安归身子一震,战时他一向睡得浅,听见声音,便立即从床榻上起来,季凉也跟着一起坐了起来。 “敌袭!”镇东在帐篷外面道,“在城墙方向。” 许安归穿上软甲,附身在季凉额头上亲了下,就要往外走。 季凉舍不得松手,跟着许安归一起到营帐口,对外面道:“凌乐,你跟着殿下去。前方瞭望台没有乌族大军进攻的消息,一定是小范围的偷袭!他们想要夺取防御壁。切莫恋战,不知道他们夺取防御壁之后是不是大军拔营!自保为上!” 许安归用力握了握季凉的手,让她放心。抬手出了营帐,镇西已经牵了来了红云。 凌乐的马就在季凉帐篷边上养着,他听见季凉的交代,不多话,立即翻身上马,跟着许安归向着城墙的方向奔去。 城墙上,陈平与陈松已经分别到了防御壁的闸口,里面厮杀一片。 陈松去的右侧防御壁有月光,隐约能分清楚乌族与东陵将士。陈松铮然一声拔剑,欺身而上,连斩两人,拖下一名受伤的东陵将士,抬眸就看见一把刀直直落下! 陈松没有接过乌族人的刀,但是听陈平说过乌族人力大,刀极重,他想也不想侧身躲开,回手一剑刺入那人胸口。 陈松收招,乌族人便向着他的方向倒下来,他脚下用力,踩着这人肩膀跃起,身影化作一道暗影在狭长的甬道里窜行,只有月光可以追上他的身影。 连斩数人之后,陈松才到达防御壁第一道闸口。 若是可能,他想把这些乌族人尽可能锁在远处的闸口。 守城的新兵哪里见过这样凶悍身材魁梧的人? 之前是在城上守城,看人并不真切。现在这些人仿佛一道道高墙,挡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心生胆怯。 双方手中刀相见,新兵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瞬间连刀带人一起被砍翻在地,那乌族人抬刀就要补人,陈松宛若穿云箭一般杀到。他侧过剑身,剑身直击刀身,忽如起来的力量直接把乌族人手上的刀震飞。陈松顺势把手中剑送入对方体内。 “想活命就别趴着,站起来!回城墙,找军医!” 陈松奋力一喊,人已经窜出去一丈,他行进的路上,血花四溅。 陈松平日里缠着秋薄教他剑术,虽然打不过秋薄,可是面对这些出刀只靠蛮力、毫无章法、直来直往的乌族人,他还是游刃有余。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已经杀到了第二个闸口。 他太感谢许安归与季凉不让点灯的决定,现在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只要有点微芒,他就能追着光送剑下人去阎王殿。 从来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感觉。 陈松跟秋薄对招的时候只觉得他讨厌至极,招招没规律,专找他弱点下手。眼前这些人就跟砧板上的鱼一般,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陈松洋洋得意,根本就没听见前方破空声音,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而过,陈松身体本能地向一旁避开,那东西还是直接射入他的左肩。 陈松疼得直咧嘴,就连身体也失去了平衡,下一瞬一把明晃晃的刀就追命而来,眼看根本就躲不开,陈松心中一沉,暗道,完了! “叮当——” 短兵相交的声音在陈松耳畔骤然响起,兵器擦出火花,那一瞬陈松看见一泓银月遁入黑暗,直接在黑暗的甬道里面拉出一道长长的银色月光! 他的领口被人揪起,整个人向后抛去。 随后一道黑影宛若黑石一般重重地砸入前方敌群之中,砸得对方连连后退。 “殿下!” 陈松翻了个身,稳住身形,才看清楚那道银色月光是许安归从不离身的月芒剑。 许安归不理他,月芒剑在甬道里宛若春花一般四处绽放,残影直接在黑暗里挽成一片星光,交织出一道光网,罩住那些偷袭的乌族兵,让他们无处可逃。 陈松在后面看得愣神,这就是传说中的月芒剑?! “你还能不能战?!” 许安归一声怒吼,声音从前方传来。 陈松回过神,二话不说把衣服撕开,折断弩.箭,把伤口缠住止血,在一只手拉着布条,打了一个结,另一端用嘴把结勒死。他脚下使力,瞬间便追上了许安归。 许安归见陈松支援,让出一个身位,自己踩着岩壁,反复横窜。陈松手中的剑在许安归明亮的掩护之下,宛若一道影子,吞吐有序。 许安归见到陈松的招式就知道他用的是秋薄的月影剑法。 许安归与秋薄本就是师兄弟,夜幕剑法本来就是一套双剑,相辅相成。许安归习月芒剑行走在光明之下,秋薄的月影剑,如影随形。 虽然陈松不如秋薄动作干净利索,身法轻盈,可到底是学到了些皮毛,跟他一起对付这些乌族兵够用。 这让许安归想起了少年时跟秋薄一起出任务,那种双剑合璧天下无双的畅快。 月光照不进去的左侧防御壁内,陈平强行接下乌族人的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眼看着新兵们被乌族砍得节节败退,他却无力回天。 乌族人嚣张跋扈,咆哮着、大喊着杀向这些不经事的新兵。 有些已经被吓破胆的新兵,不管不顾地直接往城墙上逃跑。 “不许逃!谁后撤!杀无赦!”陈平回头冲着后撤的新兵大吼。 一道黑影落下,陈平的肩膀上一阵剧痛,他憋足一股气,提剑刺下,谁知持刀砍他的人比他更硬气,哪怕腹部中了一剑手上力道依然不减! “啊——” 陈平一声怒吼,一掌抬在那人手腕处,那人手上松了一下,陈平立即下沉身体,弃剑后撤,按着自己几乎要被砍断的右肩,踉跄地靠在墙壁上,鲜血沿着他的手臂汩汩留下。 这边太黑了,只是依靠对面山岩反射过来的点点月芒,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刀在哪里。 来偷袭的乌族声势浩大,在这一人高、三人宽逼仄的甬道里咆哮着,声音更加沉闷!宛如虎啸一般,震慑所有新兵的胆子。 肚子上还插着剑的乌族人,见陈平已经退无可退,当即抡起大刀,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面对死亡,陈平怎么可能不胆怯? 他的猛然瞳孔缩小,脸上出现惊恐地狰狞,他不敢看自己被人砍死的模样,放弃挣扎闭上眼睛。 “咣当”一声,有东西落在他的脚边,他吓得本能地向后退去。 权御山河 第310节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影子翩然而至,宛如一条白色的游龙在他前面的乌族绕了一圈,便有无数乌族将士倒地,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随即一阵清香袭来,一个女声响起:“别动。” 陈平回眸去看,见是季凉身边的蓝衣女子,连忙道:“月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月卿不理会他,直接一针扎在他的肩膀的麻筋上,道:“我给你缝合伤口,你忍着点。千万别乱动了,你右肩骨头有骨裂。” “姑娘……” 陈平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防御壁上机括转动“咔啦咔啦”的声音,随后“当当当”连着落下三道闸门,直接把乌族偷袭的队伍切割成了三段。 “凌小公子回不来了!”陈平指着前方闸口。 月卿下针缝合,淡然道:“不用你操心,他既然敢落下三道闸门,就一定回得来。” 防御壁上凿的有对外进攻用的洞口。每一个洞口之间都隔了一丈,且洞口不如窗户宽大,只能刚好让一个十岁孩童的钻过。 凌乐身法轻盈,替陈平清了面前的乌族,当即就放下闸门,踩着壁上进攻用的洞口一跃跃到了第二道闸门口,他想也不想直接拉下第二道闸门。 乌族人回过神来,循着凌乐白色的身影挥刀扫来。 凌乐在这种无光的地方,只用听得就知道自己右侧斜后方有刀鸣,他落地一个前翻,飘渺剑平地扫倒前方堵路的乌族,再次跃起踩在岩壁上进攻洞口。 他听见黑暗里,迎面两道刀风,一左一右凌冽劈下。 凌乐当即侧身,人跟泥鳅一样直接从只容一个小孩通过的洞口滑了出去,外面就是没有任何地方攀附的峭壁,夜风在缝隙中穿梭,发出“呜呜”的声音。 凌乐还剑与腰间,双手扒着洞口,弓着身子,轻轻一荡,人便从这个洞口荡到另外一个洞口。 他在空中拔剑,气沉丹田,飘渺剑里被灌注了真气变得刚硬无比。一剑插在洞口下方的峭壁之上,缥缈剑像切豆腐一般直接切开坚硬的石壁。随后他顺势在剑上荡了一圈,白衣在空中画出一道白圈,翻身踩在剑上,人又从另一个洞口钻了回去,一掌拍在洞口的乌族兵的身上,那人向后倒去,压了一片人。凌乐淡然落地回身把洞外的飘渺剑拔出,身影又化作一道白色游龙,直接把第三道闸口也拉了下来。 这些动作完成不过就是五息的时间。 再往前,凌乐能察觉敌方人数众多,自己独身继续向前,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不犹豫,反身钻出洞口,按照刚才的法子攀着岩壁回到第二个闸口内,直接荡开剑气,把第二个闸口的乌族尽数击杀。 再回到第一闸口的时候,月卿已经帮陈平缝合了伤口,用随身携带的两块夹板帮他固定。凌乐抖了抖剑上的血珠,把剑收回腰间,蹲下问道:“严重吗?” 月卿回答:“还好,胳膊没断。” “能走吗?”凌乐问陈平。 陈平点点头,凌乐小心翼翼地把陈平扶了起来,把他带回了城墙。 岩州城两侧的防御壁,每一侧都有十道闸门,当初设计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了防止敌人偷袭防御壁,丢失全部的防御壁而设计的,每一道闸口都是用巨石封门,非人力可以打开。必须依靠机括之力抬起。 左侧防御壁十道闸口,凌乐凭一己之力夺回了三道。 陈平已经心满意足。 右侧防御壁内,陈松的剑法虽然与许安归契合。可他的底子到底不如秋薄深厚,廉杀所创的夜幕剑法,对力量、身法、以及内修要求极高。 陈松不似秋薄自小就在苍山学艺。上苍山之前,秋薄在军营里进行力量训练,而陈松小时候却是淘得很,陈礼纪也从未真的逼过陈松。 从各方面来说,秋薄都比陈松这种世家子弟底子更扎实。 刚开始交手的时候,陈松气势凌人,十几招过后,陈松被迫接了乌族兵的重刀,手上的力量瞬间被打散。继续跟许安归的身法渐露疲势。 许安归侧目看见对面凌乐扶着陈平从防御壁出来,不少士兵还在往回跑。 陈松左肩也有伤,越落越远。 许安归知道不能再独战,心中一横,一剑劈下,刀剑相交发出“当”的声音,许安归牟足了劲,手中力量极大,压得乌族兵一直后退。许安归一脚踹过去,后撤一步,拉下第五道闸口。 所有的乌族都被搁在石门外面。 陈松累得瘫坐在地上,许安归已经回身往城墙跑去。 “站住!” 许安归一声厉喝,从防御壁上跳下,落在城墙上,挡住了那些新兵逃跑的路线。 “殿下!” 新兵们看见许安归从峭壁上跳下,不由得一怔——许安归脸上、身上血迹未干,月色之下,那双眼睛,竟然泛着红色的微光,他的身上散发出浓厚的血腥之气,鲜血从他银色的剑上滴落,每走一步脚下就生出一朵血莲。他绝美的脸埋在阴影之下,只有眼睛红灿无比,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格外诡异阴鸷。 他每向前一步,新兵们就不由得向后退一步。更有甚者吓得腿一软,竟然跪在地上。 “是谁允许你们逃跑的?!” 许安归一身怒吼,甩剑剑指第一个带头逃跑的新兵。 那新兵哪里见过杀红眼的许安归,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像是两只钉子,钉得他根本不敢动,也忘记了回话。 许安归见他不答,扬手一剑了结了那人的性命,转手又指向那具尸体后面的新兵:“你说!” 新兵们从未见过战场之上的许安归,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样子,像是他们不说,他就会直接一个一个的杀下去,直到他们有人开口为止! 被指的新兵跌坐在地上,手摸着城墙石板上粘稠的血迹,颤声道:“是……是老刘头让我们跑的……他说……这仗必败……后撤还有机会逃回许都……” 这话还没说完,就见新兵后面一个人倏地起身跑向城墙,单手撑着,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许安归想也不想两步踩上城墙,跟着那人飞了出去! 第299章 阵前杀威 ◇ ◎立斩!◎ 两人一起下坠, 许安归在上面追,那人落在下面。 那人没想到许安归敢就这么跟下来,抬手就是一发袖箭, 许安归眼眸微眯,“当”的一声就抬剑格了那只袖箭。 许安归跳下的时候脚上用了力气, 坠得迅速, 瞬间便抓住了那人腰带,那人自知落在许安归手中不得善终, 从腿上抽出匕首! 手还没摸到,就看见一道月光刺向他的手臂,“啊——”那人惨叫一声,手臂被齐刷刷斩断! 许安归回身,用力把月影剑插入城墙中,一阵刺耳的“刺刺拉拉”的声音, 许安归与那人下坠的速度变缓, 离地还有一人高的的距离的时候, 许安归扬手把那人丢在地上,自己一个落地前滚翻, 从地上站起来。 这一跳,那人不仅断了胳膊,还摔断了几根肋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月卿衣袖中有韧丝, 她带着凌乐跟着从天而降。 许安归看向月卿道:“别叫他死了。” 月卿落地, 收回韧丝,凌乐一剑过去, 直挑断那人手脚筋。月卿利索的用线把那人断臂捆好止血。 镇东镇西抬来单架把这人抬回了军营。 潜风后接到消息, 赶到的时候这场防御壁争夺战已经结束。他带着他的营队上了城墙, 看见许安归正盯着一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新兵,立即上前抱拳道:“殿下,公子让我来接城防。” 潜风是北寰府的棍军统帅,之前受许安归之托,在许都猴山校场亲选了一批人训练。许安归带他到了岩州城之后,直接把从许都带出来的一千棍军交给他统帅。他身边几个随从都是北寰棍军的老人,对于这种防守战并不陌生。 之前的攻城战,季凉没让潜风出营,他这把钢刀必须用在刀刃上,守城这种事情,让新兵去做就可以了。 方才城墙上的消息,藏息阁已经用信鸽送了回去。 短兵相交的时候,出现了逃兵,这种事许安归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季凉当即就派潜风过来,守这一夜。因为她知道许安归必定要回营整顿军风。 许安归对北寰府的人很是放心,他没多说话,拍了拍潜风的肩膀,道:“借我点人把这些兵押回去。” 潜风知道战场之上出现逃兵是一件大事,这不仅会影响军队士气,还会影响日后的作战。出现这种事,若不及时处理,后面的仗就没法打。 潜风点头,侧目示意身边的人的点一些人押送这些逃兵回营。 潜风营队里的人,都是跟着石武一起训练的金吾卫,若不是许安归担任兵部尚书,他们这些武将也不可能在朝堂上翻身。许安归要他们帮忙,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这一场,陈平与陈松都负了伤,陈平右肩有骨裂,好在他是用巧劲,避开力量,保住了右臂。陈松左肩里嵌了一个箭头,月卿要回营才把箭头取下来。 潜风守城,许安归带着陈平与陈松回了军营。他让镇东镇西立即去召集所有的新兵来大校场集合开会。 寅时不到,大校场上集合了几万新兵。 天边只是起了鱼肚白,校场上火光冲天。 许安归站在台子上,睨着台子下的这些新兵。昏黄的火光照在许安归脸上,血迹已经擦干,可身上的还在,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吊着手臂的陈平以及军师百晓。那些后撤逃跑的新兵身上都捆了绳子,跪在台子上。 在台子最左边的柱子上捆着一个断臂的人,那人奄奄一息,垂着头。 许安归扫了一圈,台下的士兵,把手按在腰间的月芒剑上,冷声道:“国难当前,匹夫有责。各位既然投身军营,穿上这身铠甲,就知道这身铠甲是自己的寿衣!” 许安归缓缓踱步到左侧,目光凌冽:“既然早就下了战死沙场的决心,为何生出逃跑的心思?!” 许安归回身,一脚踹在断臂人的身上,这一脚踹在了他的断骨之上,他疼得大喊一声。 “陈平你来说!东陵军法对于逃兵,是如何处置的?!”许安归侧目看向副帅陈平。 陈平吊着膀子上前一步,朗声回道:“立斩!” 这话刚一出口,“仓啷”一声月芒剑出鞘,一抹月光闪过那人脖颈,那人还来不及叫出声,头颅就“咚”的一声滚落在地! 台下的新兵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台上的被怂恿的逃兵已经见许安归二话不说就斩了两人,顿时心生畏惧,纷纷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听信谗言。 许安归回身看向跪在台上的逃兵,那些逃兵仿佛看见了阎王收命一般,纷纷向后退去,可他们身后站着的士兵不让他们继续往后退,把他们全部按在了台子上。 “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殿下!” 台上的逃兵看着许安归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来,仿佛窥见了地狱之门缓缓向他们敞开。 “殿下!真的不敢了!” 这些人哭喊着,全都是受训一年左右的新兵,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战场无情,不知道什么叫做尔虞我诈,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林严城在岩州城的时候不知道埋了多少细作,他一跑,城内的细作没有领头的,自然是六神无主。 许安归走到台子中央停了下来,转身面向这些新兵,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大开杀戒,可你们每个人回去之后都要反思今日之事。我要你们想清楚,你们到底为何而战,为什么而战!” 许安归回身看向身后的逃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人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逃兵见许安归网开一面,纷纷磕头谢恩。 许安归望着所有的人,阴恻恻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军营里在迎战的时候出现逃兵,无论在哪里,所有主帅都有斩立决的权力!先斩后奏!听明白了吗?” “是!” 几万人一起回答,决心震天! 许安归没有过多的训话,只是连斩两人震慑军心。他的手下从未出现过逃兵,怂恿新兵逃跑的人该斩,而带头逃跑的人,也不能留! 权御山河 第311节 陈平回账休息,他的手臂最少要养三个月。 陈松则是在季凉的帐篷里,月卿手上拿着小刀,干净利索地把他肩膀里的箭头给挑了出来。 “月姑娘,”陈松蹙眉看着自己左肩的伤,“我大哥的肩膀不会废了吧?” 月卿没看他,认真地帮他上药,回道:“没事,细细养着,三个月就能好。” “真的吗?月姑娘,你别骗我?”陈松不信,“都砍的看到骨头了,养三个月就能好?” 月卿把他的肩膀包好,许安归正好撩帘进来,月卿扬了扬下巴:“你问问安王殿下,骨裂是不是三个月就好了。” 陈松本来就因为自己丢了林严城而自责,看见许安归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哪还敢问许安归问题。他见许安归进来,连忙拉起衣服,从席子上站了起来,欠身行礼:“安、安王殿下。” 许安归看着他,许久才道:“今天表现不错。不像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 陈松听见许安归表扬他,立即蹬鼻子上脸,笑开了花:“那是,秋兄指导的剑术,天下无敌!” 许安归军服上的血迹还在,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肃穆。陈松笑了笑,发觉没人跟着他一起笑,便也不敢再笑,低声道:“我……去看看我哥……”退了出去。 许安归看向月卿:“这段时间辛苦了,增加了这么多伤员。” 月卿收拾好东西:“医者仁心,应该的。”说完也出了帐篷。 许安归解开软甲,褪下上衣,季凉才看见他身上青了几处,手掌下面有擦伤,忙问道:“怎么回事?” 许安归摆摆手:“没受伤,身上这些是撞的。手上是攀岩的时候磨的。” “攀岩?”季凉一头雾水,但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连忙拿来药酒帮他把手上的伤口消毒上药,打上绷带。她心疼地望着许安归,他在北境驻守八年,吃过太多的苦。只要边关战事不断,戍守边关的将士就没有不吃苦的时候。 “我让枭雨准备了热水,你去洗一洗罢?洗完了,我用药酒帮你揉一揉这些青的地方。”季凉坐直了身子,握着许安归的手。 许安归点点头,从席子上站起来,苦笑道:“陵中战场还真是比北境舒服点,每次从战场下来还有水,能把身上洗干净。” 听了这话,季凉更心疼眼前这个人了。 许安归洗下一身血水,披了一件干净的外衣,从净房里出来,懒懒地爬上季凉的床榻,趴下,嘴里喃喃道:“好热。” 季凉拿起手边的折扇,递给他让他自己先扇着。自己打开药酒,把手搓热,轻轻地揉搓着他身上乌青的地方。许安归的脊背肌肉紧实,遍布旧伤,季凉揉的时候只觉得是在揉石头,根本揉不动。 许安归听见她给他揉背累得气喘吁吁,便翻过身来,顺势把季凉带到自己的怀里:“不用揉了,我没那么精贵,过两天自己就好了。来补觉,我好困。” 许安归把她搂在怀里,手上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帮季凉扇着风。 季凉道:“你直接就把那人给斩了,不问问情况吗?” 许安归闭着眼睛,手上的折扇一扇,他的碎发就动一下。他听着季凉说话,回道:“有什么好问的,军营里饭食每天有月卿去检查,城门有藏息阁与黑市的人看着,物资库有戍南戍北轮流值守。林严城留下的细作,只能怂恿新兵逃跑。今夜我连斩两人,告诉所有人谁再当逃兵,杀无赦。那些细作便也无计可施。这次主帅都是我从许都里带出来,有家世的,他们不敢也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跟乌族合谋。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听说那人逃跑的方向是城里?”季凉双手撑着爬起来,看着许安归。 许安归睁开眼睛,想了想,问道:“什么意思?” 季凉往上爬了爬,伏在许安归肩头:“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人若是林严城的细作,即便是逃跑也应该是往城外跑,投靠乌族啊?他为什么跳城墙,是往岩州城里跑呢?” 今夜事情发生的突然,许安归还没有想到这里,手上的扇子都停了,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林严城的细作?” 季凉翻过身,枕在许安归的胳膊上,看着帐篷顶,道:“不像。可我也不知道那人怂恿新兵逃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别想了。”许安归翻过身,抱住季凉,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有目的做事情的……睡吧。我们顾好眼前的事情,皇叔还在许都呢,他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人想绕过他的眼睛来操控岩州的战况,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在许都,消息得到有滞后,即便是想做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嗯……”季凉觉得也是,岩州与许都隔了五百里,即便是藏息阁事无巨细的把事情送到岩州来,她想出办法,回消息也已经过了一天了。 战场都瞬息万变,更何况是政局?这时候就只能相信许景挚了。 “对了。许都的消息,”季凉翻了个身,面对面看着许安归,“你兄长的婚事定在六月。” 许安归没有睁眼嗯了一声。 “我们要送贺礼吗?”季凉问道。 许安归把她头按在自己怀里,闷声道:“赵惠会看着办的。整个安王府都交给她了,她省得的。睡觉,别说话了。左侧防御壁夺回来三道闸口,右侧防御壁只夺回来五道,乌族很快就会卷土而来,我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一旦开战,我又要耗在城门上。师兄去南境押送物资,眼下人都还没到南境,我们又丢了那么多防御区域,下次守城是我们最难的时候……让我多睡会。” 季凉抱住许安归的腰身,轻轻嗯了一声。 最近,许安归连调戏她的心情都没有了,一逮住机会不是吃肉就是补觉。成日跟她待在一起,连营帐都不出,外面风言风语他也不管。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次许安桐下了杀招,他便要学会自断臂膀。留下一个军营宠信男宠的浪名,即便是凯旋而归,东陵帝也有借口抹了他的军功。只要他没军功,许安桐就没什么可以发难的借口。 可是季凉心疼许安归啊,他每次从战场上回来,一身血水不说,身上总有地方受伤,大伤小伤不断,药不离口。摸着他身上的伤,她心都碎成了一片。 他用生命守护的东陵,却换不来应有的荣誉。 太难了,许安归这个皇子当得真的太难了。功高了震主,没功被太子欺压。为帝国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要被自己的亲哥哥算计。 一贯风轻云淡的他,眉宇也渐渐蹙在了一起。 季凉摸着他的眉宇睡去,有什么办法可以抚平这一切呢? * 这次偷袭是林严城与步和带着一千乌族将士一路抹黑绕到防御壁下,小心翼翼利用绳索攀岩而上。凌乐与许安归及时杀到,放下闸门隔断了他们的进攻。 夺得防御之后,步和放出鹰隼,向大营通风报信。 大狼主看见步和的鹰隼徘徊在大营上空,立即一声令下,发兵岩州城! * 快到午膳时间,季凉先醒了,她让人摆了饭,许安归才缓缓转醒。 “什么时辰了?”许安归问道。 “巳时刚过,马上就午正了。”季凉道,“起来用膳吧,乌族若是带着辎重行军,三四个时辰就能兵临城下。” 许安归立即坐起来,二话不说就拿起碗筷扒着饭。 果然没吃两口,镇东在帐外通报:“殿下,瞭望台发现敌军,距离岩州城只有十里了。” 许安归放下碗筷,起身去穿软甲,朗声问道:“谁在城墙上?” “戍北现在带人在城墙上。”镇东回答。 许安归系好里面衣服,季凉帮他把软甲系好。 他拿上月芒剑,往外走去。 季凉跟着他,道:“不要一味的防守,我们要节省物资!若是不行,可以出城迎敌!他们第一场已败,锐气尽损。现在打正面战,赢面很大!” “嗯。”许安归回身扶住她,不让她再跟着了,“我心中有数,你且等我回来。” 季凉眼眸红了一圈,这一别,可能又是半个月。明明他就在城墙上,近在迟尺,可他们就是见不到。 许安归撩开帐帘,看见镇东镇西牵着红云在外面候着,他转身看向凌乐:“照顾好她。” 凌乐点头。 许安归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 秋薄带着三千精锐一路南下,直奔沁春城的南境军营。南方暴雨,官道都被暴雨冲的泥泞不堪。大雨倾盆,秋薄不敢带人骑得太快。 沁春城与许都之间有九百里地,顶着狂风暴雨,日夜兼程,也花了八日的时间才到沁春城。 这一路上,到处都能看见百姓与军队把石沙往麻袋里面装,一车一车的运向河口。许多运沙拖车因为暴雨不停,地软,轮子陷入泥坑里拉不动。秋薄带兵看见了,总要下马来帮他们一下。 虽然他人是进了沁春的地界,队伍却是越走越慢。 暴雨好不容易停了一阵,裴渊接到秋薄已经到了沁春城的消息,这才骑马赶到城外,看见秋薄正在帮着百姓把拖车从泥泞中拉出来,连忙打马前行,到一旁下马。 “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使劲!”裴渊来到秋薄旁边,手抵着拖车车板,大声喊道,“一、二、三——走——” 众人一起使劲,这车才算是出了泥坑。脚下随便一踩,都是泥花乱飞。秋薄靴子已经成了泥靴。 “秋侍卫!”裴渊把他拉到一边,“你别管这里了,先带人跟我一起去南境军大营!你在路上不知道岩州战况,攻城战拼杀了八日。岩州城左右两边防御壁丢了一大半闸口,守城物资即将告罄!安王殿下已经被迫出城迎战三回。战况危机,你没时间耗在这里了!” 秋薄闻言心中一惊!立即不再纠结眼前的事情,翻身上马跟着裴渊去了南境军大营。 南京军营仓库外已经准备好了一车一车的物资。 有弓箭、火油、兵器、铠甲以及一些军粮,全部都已经装车完毕,浩浩荡荡地在校场上排开。 两人才刚到南境军营,天际又下起瓢泼的大雨。裴渊不得不拉着秋薄进帐篷,甩干手上的水,从旁边拿来册子递给秋薄:“这是南境军点的物资,秋侍卫对下就赶紧启程罢!本来从我们这里从水路是最快的,奈何这暴雨连续下了一个月都没有停的迹象,河水暴涨,这下游没有一处可以上船。路你也刚才来也看见了,物资太重,车马难行。岩州城又是那样的一个情况,只希望安王殿下能多撑一些时日。” “南境三十万大军全都在河堤上?”秋薄不死心,还是问了一嘴。 裴渊点点头:“不止是沁春城这样,新归政的南泽水患更加严重。朝廷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帮南泽百姓渡过这次难关,彰显我朝德政。我也想支援陵中,可受灾的地方太多了,将士们都分下去抗灾了,实在抽不出人手支援。” 秋薄理解地点点头:“现在确实要顾着南方水患,南泽军队本就难以跟我朝南境军融合,这次水患正是相互理解的好时候。若是南境军不予余力把南泽百姓守住了,对于两地军政合并是好事。” “秋侍卫快点一点东西,准备启程罢!”裴渊大喊着。 外面雨大,砸得帐篷也开始滴水,噼里啪啦的声音宛若密集的鼓点,吵杂不断。 秋薄立即记下账簿物资,带人去盘点。一个时辰之后,他便带着三千将士押运着物资从南境出发。 * “敌袭!敌袭——” 岩州城城墙上有监视兵沿着城墙奔跑,他把前方消息一路传给城墙上守城的所有将士。 许安归倏地睁开眼,站起身抄起手边的开山弓,转身卡着城墙的凹陷处搭箭开弓,他右手上的扳指已经磨出了一个豁口。“嘭——嗡——”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一箭扎在城墙下带头冲锋的乌族兵的心脏处。 随后无数道箭矢宛若雨点一般从天而降! 第300章 迎战 ◇ ◎那人是谁?公子季凉。◎ “一排——放——”镇东站在城墙上, 手拿指挥旗,扬起右手绿旗,便是要第二排弓箭手准备。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指挥手看着镇东手上的旗子, 喊出口令。 “第二排——放——三排准备!” 弓箭宛若暴雨一般射向城墙下乌族军队,在空中画出一道箭帘, 不让乌族前进半步! 林严城与步和一起在弓箭射程之外指挥战局, 林严城一声令下:“上盾牌!推进——” 在后方的举盾的乌族兵立即上前,乌黑的盾牌举过头顶, 反射着白色光芒,粼粼一片宛若河面一般浩荡开来。 “当当当当……”无数箭矢如雨点一般砸在盾牌上,掉在地上,断在乌族兵脚下。对方是有备而来,弓箭手已经起不到作用。 许安归放下弓箭,看向城防器械组, 举手一挥, 大吼道:“投石机准备——放!” 权御山河 第312节 城墙上瞬间射出去十几块巨石, 重重地砸入乌族军队盾牌阵容中。瞬间就把整齐的盾牌军队砸出几个豁口,宛若铁盘之上砸出了几个窟窿一般。 投石机装载太慢, 乌族盾牌军丝毫不畏惧,瞬间就已经带着云梯到了城下。 随即乌族弓箭手从盾牌后冒出头来,一排箭雨直上城墙,射倒不少人。许安归站在城墙之上, 铮然一声抽出月芒剑, 在身边挽出几个剑花,就把那些弓箭斩落在地。 乌族夺取了大半的防御壁, 他们现在攻到到城下易如反掌。城墙上的新兵守了大半个月的城, 守出了经验, 他们并不着急丢巨石,而是先把在城墙上攒的粪水拎起来倒到城下,羞辱乌族士兵。 乌族士兵心里苦,夏季炎热,气味挥发得快,只是淋上,心里就一阵恶心,再过一会干了,就会恶臭萦绕,气味直冲脑门,炙烤之下,让他们又热又臭。 太他娘的恶心人了! 可是没办法,只要后方没有发出撤兵的指令,他们就必须勇往直前。 防御壁上的士兵有角度放箭,但是防御壁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区域,且防御壁内空间逼仄,不如城墙上宽敞,不能用连排射击,只能是防御壁上的兵一箭搭着一箭地射出去。 但这只能解决城墙两边靠着防御壁的攀登,往城墙中间靠的攀爬者就无法阻止。 城墙之上的东凌兵眼看那些乌族兵就要爬上城门,从身边搬起一块大石头就那么砸下去。被砸的人已经被粪水熏得头晕眼花,这一砸,直接松手,从云梯上摔下去,还带了几个爬在他后面的人一起掉了下去。 乌族兵又是一排箭雨袭来,方才丢石块的东凌兵来不及躲闪,胸口瞬间就被射成了筛子,向后倒去。躲在城墙后的士兵立即把那人拉到城墙后方用铁盾牌搭建的营帐内,营帐内有医师干净利索地帮他把身上的箭矢取下,包扎上之后,找人把他抬下了城墙。 “轰隆——”一声巨响,许安归寻声看去,只见乌族的投石机也已经进入了战场,一块块巨石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砸在城墙之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十几块巨石一起落在城墙上,竟然让城墙抖了一抖。 紧跟着城墙下也跟着发出一声巨响,那是撞门的声音。乌族军队抱着三根两人粗的巨木,一起撞向岩州城的城门。 岩州城的城门此时已经下了两道城门,第一层是最外面石门,第二层是铁门,里面抵着无数铁棍。那些铁棍在三根巨木撞击面前,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形。第一层巨石城门已经出现了裂缝,碎石随着每一下撞击,掉在地上。 这时乌族部队放出鹰隼,宛若黑云一般的鹰隼瞬间布满天际。 “天上!”许安归一声大吼,“弓箭手,射天上鹰隼!” “刷刷刷——”箭矢成排射出,鹰隼部队及其聪慧,看见有危险,立即拉高高度,箭矢射程有限,纷纷从它们脚下掠过。一排箭矢过后,鹰隼部队立即俯冲向下,速度极快,许多东陵将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鹰隼啄瞎了眼睛。 城墙上有鹰隼骚扰,云梯上的人攀登更加容易。 “倒油!”许安归一声令下,城墙上兜头而下一片火油,随后城墙上丢下一个火把,“轰隆”一声,火油窜起数丈高的火苗,直接把城墙上的云梯全部烧着,乌族无法继续攀登,只能后撤。 城墙下撞门的没办法只能拖着巨木撤出火油的范围,撤退的时候墙上弓箭手、投石车乘胜追击,又倒了一片乌族兵。 一声哨响,鹰隼部队全部向后方撤去。 乌族这一波攻势,这才算是停下。 镇西跑过来,对许安归低声道:“殿下,这是最后几桶火油了……” 许安归蹙眉,转头对镇东道:“下面的攻城战你来指挥,我准备出城迎战。” 镇东一愣,心下有些慌:“殿下……殿下这是想让我来指挥城防?!” 许安归睨了他一眼:“怎么?跟着我在城头熬了十几天,还记不住怎么处理攻城战?” “不是!”镇东立即站直了身子,“属下必定不负殿下期望!” 许安归盯着他:“你为何而战?这事可想清楚了。” 这话问得突然,问得镇东一愣。 许安归不再看他,只是朗声道:“后面城防指挥交给镇东,待火油烧尽,对方又会继续攻城。我下去点将,准备帅兵出城迎战!” “是!”城墙上的士兵们伤的伤,可谁也没有再逃跑的心思。 许安归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手从旁边的水桶舀起一瓢水浇在头上,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镇西跟着许安归下了城墙,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给许安归:“公子着人送来的大肉包。” 许安归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城墙上四个时辰没有进食了,饿得心慌。他接过来,扯开油纸,两口一个往嘴里塞包子。季凉送来肉包做得不大,两口刚好吃完。一口气吃了五个肉包,沾了荤腥,许安归才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 许安归策马到了后方巷子里,找到戍北,道:“你点三千人,准备跟我出城。” 他又看向镇西,道:“你去问问公子,宁远商号的物资什么时候能再补上来。” 镇西立即道:“凌小公子刚来过,说是还需要一个时辰,五十桶火油在路上。宁远商号还在尽量采买物资,让殿下不要担心。” 许安归把手上的绷带拆开,又重新勒紧,眸光微沉:“一个时辰……镇西,你去把戍南给我找来,让他再点三千人,六千人跟我出城迎战。去拿我的枪来!” 镇西抱拳翻身上马,奔向军营。 * 秋薄带着从南境军手上接过来的物资一路向北,路上暴雨没有停过,好在都是一些不怕水的东西,即便运的时候不仔细也不会有影响。 这一路不好走,南方官道已经被这一个月大雨冲刷的格外脆弱,稍微有重物压上去,就会陷入地里。很长的一段路程,秋薄让将士们下马,前面套着马,后面人推着,才能勉强让物资动起来。 秋薄在路上不知道前方战况,但是他算着时间,这个车队从南境出发已经十来天了,物资刚过了浅州地界,很快就要路过许都。 再往东五百里,就是岩州战场。 若是岩州的新兵们还没有学会控制物资使用的速度,岩州城的物资恐怕已经基本消耗殆尽了。许安归现在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出城正面迎击乌族军队。 乌族统帅众多,跟许安归主帅团队打车轮战,许安归很快就会出现疲态。即便是他身边戍南戍北可以撑一阵,可那些新兵到底是功底薄弱,面对乌族强攻……一切都很难说。 秋薄只是在浅州城停留了一个时辰,补充了吃食与水,立即命令队伍向许都进发。 这次选出来的押运的将士都是苦出身,连夜车马劳顿,也不多说一句话。他们也知道岩州城现在局势复杂,若是岩州城破,在岩州城到许都路线上自己的故乡都会被乌族马蹄践踏。 他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秋薄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是夜。 过了浅州,连绵的暴雨终于停了。 秋薄这些时日衣服都泡在水里,身上都捂得发白。没有了雨水,路也好走起来。整个队伍行进速度越来越快。 秋薄策马时而跑在前面,时而落在后面,查看队伍进行情况。 十五月圆之夜,天上挂了一只银盘,照得大地亮堂堂的。秋薄喜欢这样的月夜,前面后面都看得清楚。 他看得见将士们的疲惫,他也数日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前方战事紧急,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休息。 忽然队伍前方一片骚乱,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立即有人从前面骑马狂奔而来,大声道:“秋将军!前方有山匪打劫!” 秋薄眉宇紧蹙,立即打马奔向车队前方,只见前方车队已经乱成一团,中间很大一块已经空了。官道另一边,有蒙面匪徒驱马赶车。 “秋将军!”一个士兵跑过来道,“劫走的物资是火油!” 秋薄朗声道:“所有御林军上马随我来!金吾卫原地待命!” “是!” 御林军纷纷翻身上马,在秋薄身后汇集。 秋薄见人汇集差不多,喊道:“跟我走!” 秋薄短鞭一甩,马如离弦的箭,“嗖”地一下蹿了出去。一千人的御林军一起策马奔袭,马蹄声响彻宁静夏夜。 劫匪带着物资跑不快,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被秋薄追上。秋薄打马,追上最前面的车辆,翻身上马,一跃一下,手中纯黑色的月影剑铮然拔出,一剑过去,割断驱马人的喉咙。他落在马车上,拉住马缰,不让马继续跑。 后面的马车也被御林军拦停,没多一会,所有劫匪就被御林军按在地上。 秋薄蹙眉,目光犀利扫过,喊过身边人,道:“把这些活口都带上。” 秋薄带着火油物资与劫匪活口回到车队,车队安然无恙,顿时心中生疑。可他顾不得细想,继续带着这些劫匪向许都进发。 路过许都的时候,他让所有人原地休息,自己带了两百御林军,压着这些劫匪回了许都,他把这些劫匪交给了城防军。 陈礼纪闻言骑马赶来的时候,秋薄已经离开,带兵继续向东行进。 陈礼纪看着这些劫匪,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踹了这些人几脚,才把他们压往刑部,关在刑部大牢里。 第二日早朝,陈礼纪上奏了劫匪打劫物资的事情。 东陵帝这些时日忧心岩州战况,每日早朝军报一来,都能让朝臣们心跳加速。乌族第二波攻城之势,已经持续了半个月,没有丝毫想要撤兵整顿的迹象。 许安归已经帅兵出城迎战十八次,每次打退乌族军队,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岩州城新兵战死近万人,重伤五千,轻伤不计其数。 乌族战死一万五千余人,受伤不明。 这仗打了一个月,两边看上去不分伯仲。 眼下岩州城虽然未破,可大家都知道岩州城物资已经消耗殆尽。剩下的守城战,只会更加艰难。 许安归已经领兵出城迎战十八次,虽然每次都能把乌族打退,可到底没把他们打怕。许安归帅兵不敢深追,生怕后方有埋伏。 眼看战事已经陷入了拉锯战,物资却才刚过许都。 乌族将领众多,而东陵只有许安归一人主帅,可以身先士卒。 据前方军报传回,副帅陈平在防御壁争夺战中被砍伤右臂,暂且无法上阵杀敌,在那次防御壁争夺战受重伤的还有陈松。 陈礼纪接到战报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倒。 如此大敌当前,哪有心情管许都附近劫匪?东陵帝当即就把这事交给了代刑部尚书许安桐,许安桐抱拳应下。 朝堂之上,工部说南方洪水之事,户部说物资调用钱粮紧缺。御史台参许安归在阵前带男宠,有贻误军机之嫌。兵部又欲与御史台起龃龉,被东陵帝按下。 散朝之后,许安桐去了刑部官署,刑部侍郎赵文斌立即把陈礼纪交到刑部的劫匪名册递给了许安桐:“殿下,已经着人初步审了。” 许安桐接过来看了一眼,道:“我去看看。” 刑部大牢阴暗,年初许安归从北境归来的时候,收押在这里,他来过一回。而今再来,他已经没有了那日的慈眉善目。 许安桐亲自提审了劫匪,劫匪一开始只说是临时起意,再无其他。许安桐觉得这人不老实,让人上刑。 这一上刑,便牵扯出了另一件惊天大案。 * 许安归帅兵策马从城外而归,城门立即关闭,上了几个铁质的巨大封条。 十五日的连续攻城,第一道石门已经被乌族砸碎,第二道铁门也已经被乌族军队砸得变形。 城墙外尸横遍野,黑烟遍地。 战马与鹰隼的尸首躺在一起,发出冲人恶臭。 乌族不退兵,东陵军无法清扫门前战场,城墙根下,尸体已经堆起了小山,让人望而生畏。 乌族将领连日攻城,许安归一直在前线守着,最长睡得不过半个时辰。这次策马回来,他便一头栽倒在地,被人抬回营地,送到季凉营帐中。 季凉见许安归是被人抬回来的,吓得脸色苍白,月卿诊断过后道:“太累,睡着了。殿下已经连续几日都只睡了半个时辰。” 季凉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坐在轮椅上,对凌乐道:“推我去军营。月卿你照顾他,接下来的城防,由我去镇守。” 凌乐推着季凉出了军帐,镇西立即跟上来:“公子,殿下怎么样了?” 权御山河 第313节 “太累了而已,”季凉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帅兵迎敌。” “公子!”镇西一听季凉要去前线,立即跑去拦住季凉去路,“殿下交代过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公子上前线!” 季凉抬眸:“我要走的路,还没人挡得住。” 镇西知道季凉说的实话,她身后的白衣少年这段时间立下赫赫战功,单打独斗能力无人能敌。季凉要走,没人拦得住。 镇西退到一边,抱拳道:“请公子保重。若是殿下醒了,见公子受伤,必定不会请饶了我们。” 季凉冷然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凌乐推着季凉上了校场,潜风一眼就看见季凉,跑过来,欠身道:“公子。” 季凉点头,问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潜风点头:“是,这些日子我们一直等着今天这个机会。” “整队,跟我上城墙!”季凉回眸,望向远处黑烟滚滚战场,眼眸中杀意骤起。 * 枭雨与凌乐把季凉抬上城墙,她端坐在城墙的台子上,睥睨着眼前硝烟四起的战场。这种人肉被火烧焦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她生还的那个地方,遍地焦土。与这个杀戮地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她已经从那个缠绕了她八年的梦魇中逃脱了,无论是火,还是焦尸,都不能唤起她心底的恐惧。 她本就生在战场之上,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长都在九天之上凝望着她,给她勇气。 季凉仰面,望向天边西沉的红日,第二波攻势决战就在此时。 父亲,这是你未完成的,现在由我来续写传说! 陈平养伤不能上战场,但是他听说季公子出营上了城墙也立即跟了上来。他看见潜风带着一千精骑,手拿长棍在城门内蓄势待发。 他一边看着潜风,一边爬上城头,看见季凉端坐着,神态安然。 “季公子!”陈平走过去道,“城墙危险,公子不能在这里。” 季凉侧目看着陈平道:“今日这一战,我便要打退乌族的攻势。他们,伤不到我。” 陈平蹙眉,打退乌族?就凭潜风带的那一千棍军? 季凉拿出许安归的令牌,高高举起,朗声道:“全军通告——所有将领,听我调令!” 季凉手中拿着的是许安归主帅令牌,见令牌,犹见主帅。 季凉继续道:“城防军,换防!” “是!” 城上所有士兵起身,随后潜风带着那一千人,五十个人抬一个、一共十个蒙着白布的巨大东西,从城墙那头,缓缓而至,一字排开。 乌族摆阵在一里之外,站在城墙上就看得清楚。 对方当然也看得见城墙上骤然多了十个蒙着白布的东西。 步和眯着眼睛,望了一会,问道:“林将军,城墙上那些是什么?” 林严城望去,也是一愣:“没见过。大约是东陵兵部新研究出来的器械?” “还有你没见过的东西?”步和有些不相信。 林严城道:“你且看着在城楼上坐镇的人是谁?” “谁?”步和望去,只见一个瘦弱公子坐在轮椅上,安然地望着前方,“那人是谁?” 林严城哑声道:“鬼策军师,公子季凉。” “那人就是公子季凉?!” 步和只听过这人大名,没见过真人,只知道这人用兵鬼奇,防不胜防。这开战都已经一个月了,他才露面,难不成有诈? “我建议撤兵。”林严城似乎不想与季凉罩面,之前大狼主军帐里面他就怯战,现在看见季凉登上了城门,他更不想打,“我们已经强攻了十五日,损失将近两万乌族将士,该回去修整。与安王的正面交锋,我们一次都没有赢过。公子季凉最擅长耍心机使手段,你看城墙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兵,实则是公子季凉在摆阵攻心。这一仗不能硬攻,一定会出事!若是让季凉在这里把我们阻击了,恐怕气势大损。再有这样强劲的攻势就难了!” 步和不屑一笑:“许安归已经连续出战二十次,若是有将可换,他们早就换了,还用等到现在?!你不也说公子季凉诡计多端,现在他在城墙之上搬上来那些个东西,说不定就是因为许安归无力再战,使得把戏罢了。我们若是在这里退下,之前进攻损耗算是白费了!不能退!” 林严城望着远处城墙上那个病弱公子,心中直打鼓。但是他不再说话反驳。 第301章 穷途末路 ◇ ◎谁要害我?◎ 步和说得有理, 若是东陵真的有帅可换,许安归就不会连续出兵那么多回了。方才最后一战,许安归明明大势, 他却没追。放在北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或许真如步和所想, 许安归已经无力再战, 这才仓皇回城? 步和调集士兵,准备再次进攻。 季凉在城上看见乌族军队纠集却也没有发令, 陈平看得着急,却不敢说话。他知道季凉的本事,若她不说话,一定是因为心中领有谋算。 陈平看了看身侧被白布蒙住的巨大机括,心中暗暗生疑。 乌族军队很快纠集完毕,随着一声号角, 冲向城墙。 季凉扬起手中白旗, 潜风一声令下, 蒙着的白布被拉了下来。一座座乌黑发亮的铁质东西,露了出来。这东西有一个巨大的管子, 面朝外面。 “拉——” 潜风扬起手中红旗,指挥所有机括边上的人,拉着把手向后使劲。 “放——” 一声令下那十台机车,向外投射了十只巨大的黑色圆球。圆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落在乌族军前行的路上。 潜风又扬起绿旗, 大喊道:“点火!” 瞬间十台机括上一只巨大的弓.弩架上了弹射的位置,那巨大的弩.箭对着方才射出去的黑色圆球, 嗖的一声, 射了出去。 十道带火的箭弩不分前后窜向它们前方落在地上的黑色圆球, 巨大的机括之力,把那些火箭射入黑色圆球之内。 只是一息的功夫,那些黑色圆球轰隆一声炸裂。一股巨热火浪瞬间炸开,地上霎时间多了十处坑洼,而方才已经进跑过那些黑色铁球附近的兵马,瞬间变成了血浆,消失不见! 跟在后面的乌族军队被这一连串的炸裂之声吓在了原地,再一看前方冲锋的族人瞬间变成了血浆,耳边闻鸣,听不清周围人在喊什么。 就在他们愣神之际,第二波铁球已经落入他们周围。 又是一连串爆炸的声音,前方竟然飘起了一层血雾!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妖术——是妖术啊!” 随后乌族军队大乱,纷纷后撤往回跑。 站在一里地之外的步和也已经看傻了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是两轮,乌族军队便已经闻风丧胆。冲在前面的人,别说是尸首了,连残骸都被炸成了血沫。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那十辆机括,活着到达城墙下面。 陈平在城墙上也看傻了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乌族已经吓破了胆子,谁都不肯再战。 面对真刀真枪,乌族人从不怯战,可他们现在对面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在瞬间就能把人炸成血沫! 面对未知恐惧心理,让乌族士兵不敢再向前一步。东陵有了新武器,这事必须尽快回去禀报大狼主! 步和当即决定回营! 不出片刻,乌族便已经撤出了城墙可以遥望的距离。前方侦查兵传回消息,说乌族已经连夜回了百里之外的乌族大营。 “我们……守住了?” 又苦守了十五日的将士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欢呼声,随后欢呼声响彻天地。 “我们守住了——” “守住了——” 东陵军队发出震耳欲聋地欢呼,从城墙一路传向校场。这场守城战折损了一万新兵,终于在季凉督战的时候,结束了! 潜风看见乌族撤走,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向季凉道:“公子,这东西虽然不怎么好用,却把乌族胆子给吓破了。” 季凉点点头,也是长出一口气,她悄悄地把手上的汗蹭在衣服上。 回营的一路上,所有人将士看见她都面带微笑,向她点头示意。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看起来病弱的公子,带来了新的武器,震慑了乌族,吓破了他们胆子,结束了这长达一个月的攻城战。 到军营的时候,季凉看见有许多百姓用骡车拉着东西,跟戍南戍北说着什么。 季凉示意凌乐过去看看。 戍南戍北见季凉过来,连忙欠身,抱拳:“公子。” “这是怎么了?”季凉扫了一眼这些本应该撤到后方城池的百姓。 戍南回道:“百姓知道我们守城物资紧缺,把自家的粮油、粮食搬来,说是要捐给守城的将士,感谢他们死守岩州。” 季凉远远地望了一下,百姓们有的拉着拖车,有的抱着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做好的馍馍,有脊背佝偻的老者背上背着一袋粮食,有面黄肌瘦的少年睁着浑圆的眼睛,他们脸上无一例外都是满脸的期许与敬重。 这是百姓自发的捐赠,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岩州城守备物资紧缺,把自家的吃的油与粮食带来要捐给岩州城储备军。 就这样点点希希,最后在军营前汇聚成了一条人河! 一个老者看出来季凉在军营里的地位不低,背着粮食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跟他们说说,收下我们的东西吧!我们都是住在这岩州城里的百姓,绝对不是什么外来的细作!我们手里的粮食,都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舍不得吃的!” 季凉目光变得柔软起来,轻声问道:“老人家,你们把自己的口粮给了军营,那你们吃什么?” 老者回答:“朝廷给我们放了粮,我们自己留的有!” 另外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也走过来,道:“是呢是呢,现在朝廷有难,南方暴雨水患,抽不出兵力来支援,物资也运不过来,我们不知道打仗需要什么……但是送来粮食总是没错的!” 妇女怀里的孩子,才四五岁的模样,他抱着一袋馍馍,奶声奶气地说道:“小哥哥,娘做的馍馍可好吃了!我一次都能吃一大半!” 向季凉汇聚来的人越来越多,季凉知道这是岩州城百姓的心意,她最是知道怎么拢获人心,连忙挥手道:“诸位!诸位安静一下听我说!” 一时间吵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等着季凉说话。 季凉道:“军民一心,天下再无难事。可岩州城的物资一直是由朝廷调配,朝廷没有征粮,我们就不会要诸位的粮食,这是有违军令。” “公子!” “小公子……” 百姓一听季凉不打算要他们的粮食,又激动地抢着说话。 季凉又摆摆手,道:“诸位——听我把话说完!但我需要把诸位心意传达给守城的将士,鼓舞士气。所以我想个法子,诸位带来的东西,我们全部登记造册,算是陵中储备军问诸位借的。等到战事平息,诸位能够回家,兵部再让岩州城刺史把‘借’诸位的东西,以市价折合成银子还给你们,这样,你们即在抗战的时候尽了心意,我们又没有违反军令私自接收百姓的东西,事后清算,户部也有账可查——诸位觉得如何?” 权御山河 第314节 季凉的意思其实他们都没听懂,但是只要储备军愿意收他们东西,他们才不管什么造册登记,事后还不还。当即纷纷表示同意。 季凉看向戍南戍北:“你们把百姓捐来的东西登记造册,百姓的东西让储备军营里的将士们自己来取。若是有亲属的,可以让他们见面。乌族随时会反扑,不能让百姓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东西收完,就派人护送他们离开。” 戍南戍北抱拳应下,立即着手登记百姓送来的东西。 季凉这是防着许安桐在许都发难,方才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居然知道南方水患,可见他们的消息来路不一般。 如果不是许景挚看他们在岩州苦战,故意放的消息,引百姓来支援。那便是许安桐为了下一步棋而放的消息。 百姓感恩岩州储备军本是好事,可这事若是只贴在许安归身上,就是坏事。如此得民心的一个皇子,若是有什么图谋,那便是一呼百应。 之前陛下就疑心许安归的物资为何用得如此之快,现在若是百姓纷纷捐赠自己的口粮给许安归的消息传回去,不知道朝廷之上又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波。 许安桐那么聪明的人,想要在一个有兵权、得民心、骁勇善战的皇子身上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许安归反而因为战时,隔得太远,只能吃哑巴亏。 季凉时时刻刻都在警惕许都的一举一动。 * 勤政殿,许安桐手上拿着一本册子,站在廊下等着里面工部尚书、户部尚书与陛下就南方水患问题商议出结果。 邹庆端来一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轻声道:“殿下,天气炎热,喝一碗冰,再好等。” 许安桐转过身,看向邹庆,露出自己一贯温和笑容,接过来,一饮而下,把碗还给邹庆道:“大监有心了。” 邹庆欠身:“南方水患,陛下忧心,每日都召见李大人与郭大人来问事。不会太久的,殿下且稍等一会。” “是。” 许安桐点点头,不急不躁地在廊下缓步走着,望着院子里夏木繁盛,阳光星星点点漏在廊间。 身后不远处正门大开,李涵与郭睿明从勤政殿里出来,两人低着头小声商量着什么事,一路走向官署,没做停留。 许安桐转身,走向大殿里面,看见东陵帝坐在椅子上扶额蹙眉。 “陛下。”许安桐欠身行礼。 东陵帝摆摆手让他起来:“邹庆说你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何事?” 许安桐没有着急回禀,而是担忧地问道:“父皇是旧疾复发吗?” 东陵帝点点头:“老毛病了。” “招御医来看看吧。”许安桐说着便看向邹庆。 东陵帝道:“说事吧。” 许安桐见东陵帝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坚持,把手中的一沓审案记录呈上道:“这是昨日秋侍卫押回来的打劫军资的劫匪的供词……” 东陵帝蹙眉,似有些不耐烦。 许安桐解释道:“陛下且看看,再容我回禀。” 邹庆刚好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新换的热茶。走到东陵帝身边放在桌上,东陵帝反手就抄起茶盏,“啪”的一声,把茶盏碎在了地上。邹庆不明就里,当即跪下请罪。 伺候在勤政殿的内官们宫女们也纷纷跪下。 许安桐颔首,一脸淡然,眸光印着白玉石反射的阳光,变得更加锐利。 “这是怎么回事?!”东陵帝拿着证词,盛怒之至。 许安桐欠身回道:“臣原本以为这些人不过就是山野流寇,也没放在心上,着人去审了之后,人不老实,就上了刑。谁知,那些人根本受不住刑,便交代了打劫军资的始末。” “去!你去把太子给孤叫来!”东陵帝侧目睨着跪在地上的邹庆。 邹庆应下,立即退了出去,顺带让跪在大殿之内的所有内官宫女都退了出去,不要在陛下面前惹人厌烦。 邹庆去请许安泽的时候,东陵帝怒目圆睁,一直盯着手中那些劫匪的供词。许安桐则是负手而立,淡淡地望着东陵帝逐渐狰狞的脸。 一盏茶的功夫,邹庆便把许安泽从东宫请到了勤政殿。 天气炎热,许安泽身着太子锦服,一路疾走满头是汗,他进了勤政殿只觉得背后有一股凉风不断摩挲着他的脊梁。抬眸看去,只见东陵帝少有盛怒。 他还未走到桌前,东陵帝就已经把手上的供词甩了在了他的脸上,怒声道:“你最好给孤解释清楚!” 许安泽一脸疑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许安桐,只见他目光落在身前的地板上,不动声色。许安泽蹲下把地上的纸捡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看着,越看脸色越难看,越看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一颗一颗落下,滴落在纸上,沁成一片。 没人催他,东陵帝扶着案牍,盯着他,要一个解释。 许安泽面对白纸黑字不知道要从何解释起。 他支支吾吾道:“陛下……本宫、我……没有!” “没有什么?”东陵帝低沉的声音宛若一声狮吼,吓得许安泽一哆嗦,“是你没有在许都外豢养山匪,还是没有让他们去劫持军资?亦或者,没让他们在年初的时候在城外假装流寇路劫百姓把脏水栽赃到许安归身上?!你还不跟孤说实话!!!” 许安泽额头冒汗,他脑子里现在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没弄清楚。他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情,让自己豢养在许都城外的亲兵去打劫秋薄押送的军资?那可是有三千精锐押运的军资,他怎么可能让那些亲兵去触秋薄的霉头?! 许安泽没法回话,很明显那些劫匪现在都在许安桐的手上,压在刑部大牢。只要他敢说一句,许安桐就敢带那些人来殿前对峙。可他真的没有让那些人来打劫军资,这事要怎么辩解? “二哥你要说话……”许安桐似是一声轻叹,“你不说话,即便是我也无法帮你多说一句啊。” “你还想帮他说什么?!”东陵帝眼睛直勾勾盯着许安泽,“孤许你太子之位,只要孤百年之后,东陵皇位迟早都是你的,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 “陛下!我没有!”许安泽有些语无伦次,他根本就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他以为邹庆唤他来,是因为南方水患,不曾想居然是他在外私养亲兵的事情被挖了出来! 而且还是打劫军资的名义给挖了出来!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在算计他!一定是有人想借机除掉他! 是谁?! 许安泽脑中千回百转,第一个想到的是许安归。但,许安归现在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哪有功夫管他? 不然就是许景挚? 许安泽目光乱瞟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许安桐负在身后的手,缓缓地摩挲着。他神色淡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私自豢养了亲兵在许都外山林里。 难不成这事,是许安桐栽赃给他的!? 对…… 一定是他! 许安桐那段时间住在宫里,去过东宫书房,说不定就是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在许都外养了亲兵的事? “是你!”许安泽转身抓住许安桐的衣襟,“是你栽赃嫁祸!我根本就没有怂恿他们去劫军资!” “太子殿下,”许安桐淡淡地睨着许安泽,“您若是跟‘他们’没关系,应该抵死不认……您怎么知道您手上的那些供词是出自于‘他们’而不是‘他’呢?!” “你套我话!”许安泽没想到许安桐如此阴险,以前真是小瞧了他!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安桐抓住许安泽的手,逼得他松了手,“太子殿下现在应该向陛下解释的是为何你要在许都外豢养亲兵,而不是质问我这事是谁栽赃了你,转移话题。” 许安桐一甩,把许安泽甩开,眸光冰冷,里面似有一把把冰刀,随时准备凌迟他:“这事太子殿下若不想说,没关系,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么多人,自然会有人可以连带年初栽赃许安归豢养流寇那件事一齐交代清楚。” 许安泽深知自己这次是逃不掉,连忙跪下,道:“陛下!父皇!儿臣……儿臣豢养那些人不是为了谋反!那些人才不过千人,怎么可能敌得过金吾卫!儿臣只是想防着许安归!他手握北境兵权,深得北境军心……我是怕,我是怕日后继位以后,他会忽然发难……我想有人保护我!我想在他回许都的时候,有亲卫能够压制住他!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过要谋反啊,父皇!” “别叫孤父皇!”东陵帝大怒,“年初许安归带兵南下,收复南泽。你就捏造了各种事件意图佐证他意图谋反,陈礼纪查获的大量北境兵器,以及京兆府来呈报城外流寇,皆是出自你之手!你认不认!” 许安泽低着头,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无话可以辩解,只能不断重复:“我……父皇……我真的没有意图谋反,我真的没有……” 无论许安泽豢养亲兵的目的是什么,他都触犯了一个君王大忌。 东陵帝对许安归明面上的军权尚且忌惮不已,更何况是对许安泽这种养在背地里的军权? 可是无论东陵帝问他什么,他都只说自己的是无辜的,绝对没有意图谋反的心思。 其实事情到这里,许安泽有没有谋反的心思,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确实养了一些人为他所用,也确实在当太子的这八年里为所欲为。而他的母亲,东陵国母的赵家,也依仗他太子的头衔,独揽北境六州大权,截留军饷。更有甚者三番五次构陷自己的弟弟,无数次想要坐实许安归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事实。他一手提拔的刑部尚书,在他的庇护之下为非作歹。更不要说早些年他动用朝堂关系,让许安桐远赴西境,在西境苦熬,直至许安桐的王妃重病身亡。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在挑战东陵帝身为君王的底线,而今他到底是触碰到东陵帝最后一根底线,让东陵帝对他忍无可忍。 许安桐淡淡道:“太子殿下一向仁厚,这事定然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想出来的。他身后的詹士府,也有责任。” 许安泽抬头,狠狠地瞪着许安桐,可他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现在自身难保,难道还要去保何宣? 许安桐这看似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提醒了东陵帝。 是了,上次军饷案赵家被查,赵家本没有翻身的机会,可许安泽却是利用北境督战的理由硬保住了赵家。这当然不是许安泽的功劳,而是他身后詹士府,那个名叫何宣的人的功劳。 东宫太子妃骤然在宁国府寿宴上被害一事,东宫虽然推了太子妃侍女莲枝出来顶罪,但其追其缘由,说不定也是那个何宣有预谋而为之。 这后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人跟许安泽合谋的影子,单就许安泽一个人,他是想不出这么多对策。 这次要想许安泽翻不了身,必然要把身后詹士府一众也一并拿下! 可废除太子这事需要过朝堂,要众臣审议。 “邹庆!”东陵帝当即下令,“从即日起,太子禁足东宫,不可外出。其詹士府詹士全部关押进刑部,待审!” 第302章 黑化 ◇ ◎这是无人认识的许安桐。◎ 邹庆从外面进来, 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东陵帝这样下令,心中一惊, 可他不敢置喙,只能立即去传旨, 抓人。 许安泽想不到这事来的这么突然, 可他并未阵脚全乱。 他侧目,看向站在一旁的许安桐, 眼眸阴沉——许安桐还是太嫩,东陵律法之下,想要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只依靠一两个人的指证是不够的! 他虽然在这里被许安桐陷害了一手,可他依然有翻盘的机会。这些年他后宫纳的那些良娣,可都不是无缘无故纳进来的。那些人塞给他一个庶女, 要借他太子名号做事, 自然也要在这种情况下站队。 东陵律法规定, 太子立废必须通过朝堂议事,否则太子不可随意立废! 只要这件事拿到朝堂上议论, 他就绝不可能立即被废除。 最少,他还可以拖延时间,等着何宣来想办法! 许安泽被御林军押走的时候,愤怒地盯着许安桐。他好似在无声的警告许安桐——你不要得意, 你害我这一局, 我迟早要你加倍奉还。 许安桐淡漠的目光落在许安泽身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是许安泽从未见过的笑, 那笑容里带着无数罂粟, 让他溺在里面, 浑身僵硬。 许安桐抱拳一礼:“这事还有许多疑点,臣再去审一审,免得冤枉了太子殿下。” 东陵帝向后靠着,无力地挥挥手。 许安桐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 许安泽被禁足东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赵皇后的耳朵里。 权御山河 第315节 赵皇后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不敢相信,直到派出去几波人打听回来,最后消息一致,这才确定了许安泽真的被禁足了。 她坐立不安,又让宫里的内官去向在殿前伺候的邹庆打听消息。 终于在午膳过后,邹庆亲自跑了一趟咸宁殿。 赵皇后看见邹庆来,也不顾礼节,立即让人把他带进来,劈头就问:“邹大监可是知道些内幕?” 邹庆先是欠身一礼,随后回话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老奴是怕这些小子回不清楚这才趁着陛下午休的时候亲自跑一趟。皇后娘娘问的话,其实老奴也不清楚。陛下问事的时候,没让奴婢们进去伺候。等陛下唤老奴进去的时候,已经下了禁足的指令。” “这么说,连你也不知道太子到底为何禁足?!”赵皇后愣愣地问道。 邹庆欠身:“恕老奴无能,不能替皇后娘娘解忧。” 赵皇后不死心,又问道:“在这之前,可有谁进了勤政殿?!” 邹庆回话:“一起开始是工部尚书李大人与户部尚书郭大人在殿里与陛下议事,后来清王殿下觐见之后,陛下才招了太子殿下过去。” 邹庆实话实说,东陵帝召见谁去勤政殿,说了些什么,宫门处都有记载。即便是他不说,赵皇后也能查到。对于这些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邹庆心里门清。 他亲自来回了话,赵皇后就不会一直派人去御书房打听,免了后面诸多麻烦的事情。 邹庆在东陵帝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对东陵帝的脾气秉性还是比这些后宫的妃子更了解。 东陵帝不会轻易动怒,他虽然很反感太子八年来的执政手段,可只要不触及帝国之根本,他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在清理军权,复位皇权这件事上太子许安泽有功劳在身。这些年推行新政,许安泽虽然经常与他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可到底还是为了民生着想。 所以在东陵帝继位的这九年里,国泰民安,百姓休养生息,国政稳定。即便是对太子行为不满,也是他个人的事情,从来也不会上升到国本。 东陵帝是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谋臣,他深知兵权对于一个帝王的威胁。 当年先帝许渊能够揭竿而起,正是因为他盘踞北境,手握北境三十万大军兵权。在这件事上,东陵帝更忌讳手上有兵权的许安归而不是太子许安泽。 不然以许安泽嚣张的做法,东陵帝不可能忍他这么久。 今日东陵帝下令禁足太子,那就一定是太子做了触犯东陵帝底线的事情。 这不禁让邹庆回想起许安归刚回许都时候,御史台参奏的许安归在许都豢养亲兵,意图谋反的事情。 那件事闹得很大,最后在许安归收复南泽的光环下草草收场。 若那件事只是为了栽赃,多半就是太子所为。 现在细想起来,恐怕就是因为太子手上确实豢养了一些人,那些人手上确实有北境武器,这才能把证据链做得完整。 那件事东陵帝一直怀疑是太子所为,可苦于没有证据,才没有追查下去。 是了,多半是这样的。 邹庆在东陵帝身边从不多话,他推断出的事情,从不会乱说。所以即便他知道许安泽是为何而禁足,也不会不知轻重地告诉赵皇后。 太子许安泽眼看有日落西山之势,即便邹庆在东宫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他对许安泽最大的仁慈。 他从咸宁殿出来,回到东陵帝的寝殿,小心伺候着。东陵帝刚醒,他便主动把刚才赵皇后找他去问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了。 东陵帝睨着邹庆,道:“你觉得太子有没有谋反之心?” 邹庆颔首,回道:“天下事,都在陛下心中,又何须老奴多言?” 东陵帝望着他,许久才放缓了声音:“你这个老狐狸啊,眼下这局势,就是他们几个大争。你谁也不说,谁也不帮。等孤归西之后,你可怎么办?” 邹庆腰弯得更深了,回道:“那老奴就自请去替陛下守皇陵,十年、二十年,老奴这辈子都只是陛下的奴才而已。” 东陵帝难得松了眉宇,脸上没有笑容,语气却是轻快了不少:“替孤更衣吧。” * 何宣自从成为太子府的詹士,就一直住在东宫。 他被带走的时候看见御林军押着许安泽从御书房方向走来。他蹙眉,望着许安泽,眼底竟然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地复杂情绪。 可许安泽抬头看他的时候,何宣又变成了那个无欲无求的谋士。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何宣甚至都不知道东陵帝到底为何禁了太子的足,他更想不到为什么自己也会被牵连下狱。 可他一点都不意外,当他决定要成为东宫幕僚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所有的身后事。 他没有成婚,没有孩子,但是无牵无挂这词并不能用在他身上。一个真正无牵无挂的人应该遁入空门,而不是在东宫,辅佐即将掌管这天下的储君。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牢里大部分地上有水洼。若没有干草铺垫着,根本坐不下去。 何宣被推了进去,他只是踉跄了两步,便回身看着狱卒把大牢门给锁上。 他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走向牢房里脸盘大的窗口,看着窗外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以及湛蓝色的天域。 “何詹士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风轻云淡。”许安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何宣的身后,用他惯用的轻柔声音,打趣着身处牢房中的何宣。 何宣回过神,回头看向许安桐,神色淡然:“我一直以为我的对手是安王殿下。” 许安桐负手而立,身子挺拔,与许安归相似的脸上出现了几分瑰丽的笑意:“是我,你很失望吗?” 何宣摇头:“是谁我都不失望。太子殿下已经穷途末路,我心里清楚。” “你这么聪明的人,换一个人辅佐不是更好?”许安桐似乎有邀约的心思。 何宣望着许安桐:“换谁呢?是您么,清王殿下?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还有机会回头吗?” 许安桐道:“我觉得,以你才华,参加科举,进入翰林院走正常的仕途,未必不会有大的建树,可你偏偏选择了许安泽,这让我很意外。” “鄙人资质粗陋,不堪大任。”何宣微笑着,颔首,望着地面一汪水。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与太子共进退?”许安桐眼眸微眯,声音清冷,“绝不后悔?” “是。”何宣点头。 许安桐似有惋惜之意,但没有过多的表现,只是转身,向外缓步走去,碧色的锦服在他脚边轻轻绽开。 他轻声道:“既然你不后悔,那便自我了断罢。我留他一世清名,说到做到。” 何宣闭上眼睛,缓缓跪下,朝着许安桐离去的地方,三叩首,道:“多谢清王殿下。” 一个时辰后,刑部大牢回禀,说何宣撞墙自尽了。 * 何宣自尽的消息没有遮拦,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就传到了宫里。 赵皇后与太子本来以为可以依靠何宣,再次脱离险境,不曾想他居然在牢里自尽。已经是临近夜晚,宫门要下钥。赵皇后想找人进宫商议太子废立之事,也只能等到第二日宫门大开。 许安泽则是坐在书房里,忐忑不安。 何宣死了,仅凭他一人要如何才能在朝堂之上安然无恙? 今日既然出了这事,东陵帝把他禁足,定是已经打定了要在朝堂之上谈废立太子之事。许安桐……许安桐……这事一定是许安桐的手笔。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夺嫡的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在外面豢养了一些人? 许安泽想不明白,扬手就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在地上。 东宫的内官已经被邹庆全部换成御前的内官。 听见门里许安泽发疯,内官们也没有动容,只是动了动眼珠,便又继续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夜幕降临,东宫里面点上了灯火。 守在东宫门口的御林军看见许安桐缓缓而至,抱拳欠身:“清王殿下。” “刑部有些事情,我需要问一问太子殿下,”许安桐拢着袖子,睨着门口的御林军。 “殿下随我来。”御林军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带着许安桐进了东宫。 东宫是仅次于东陵帝居住的宫殿,装潢的富丽,到处都是红木金雕,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外国进贡而来的稀罕物件。 这是许安桐第二次进入东宫,他望着四周象征着独一无二身份的装饰,淡然一笑。 来到书房门口,许安桐轻声道:“你们退开,我要问太子殿下的是机密。” 内官们在御前,极其懂事,知道这事他们不能听,便鱼贯地向外面站了站,距离不远,却听不见书房里的声音。 许安桐推门而入,脚边一块破碎的砚台,歪在那里。 许安泽目光犀利地盯着许安桐,厉声道:“你还敢来见我?!” 许安桐回过身,合上门,问道:“我为何不敢?” “你栽赃我!”许安泽指着许安桐,“那些人明明是你指示他们去打劫军资,不是我!你就是想利用他们让父皇厌恶我!可是我告诉你,许安桐,太子的位置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搞垮我?!哈哈哈……痴人说梦!我在许都八年经营的人脉,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栽赃?”许安桐轻笑,“那些人不是你养的?我只不过是用了你的印章,给他们发了一个命令而已,他们听从的是你的指挥,他们是你的亲卫。我只不过是把你做过的事情,重新摆在陛下面前而已。这些年,你做的栽赃嫁祸的事情还少吗?” “呵,”许安泽冷笑,“你终于不装了?在所有人面前装得跟一只乖顺的小羊,其实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你终于忍不住,漏出你的獠牙了?!我以为你跟许安归关系有多亲密,结果,你还不是把他当成了你垫脚石?从你去南泽的时候,我就应该觉察,你想要的不仅仅是留在许都这么简单!” 许安桐缓步走到许安泽桌前,面目逐渐变得狰狞。 他恨声道:“我想要的,当然不是那么一点!我能走到今天这步,都是被你们逼的!八年前我不争,你找了借口让我去西域之番,我的妻重病而亡。宁国公府寿宴,你把郭若雪的死栽赃给安王妃,那些银子借解和之手,栽赃给许安归。你意在拖我下水,想让我跟你一起逼死我的亲弟弟!即便我不愿意,我也会因为解家不得不参与到这场争斗里!你们明争暗斗,你们想要储君之位,就要所有的人都为你们陪葬?!今日这事,是我不争才让你们得寸进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许安泽!我留给何宣全尸,已经是我最后的仁慈!而你,我必会要你不得好死!” “笑话,”许安泽仰头大笑,“我是东陵太子,是皇后的嫡子,是你们的大哥!论嫡论长,我都是东陵最合法的继承者!而你们,用尽心机想要扳倒我、压到我,才是不正之风!只要是违背伦常纲理,朝堂上那些老夫子,自会找你们说清楚!你以为仅凭一两个乡野村夫说辞就可以让陛下废了我!?许安桐,你真的太小瞧那帮老不死的力量了!” 许安桐逐渐收敛呼吸,压制住了自己即将崩塌的情绪,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他唯一不能自控便是清雅的死。 看着许安泽如此嚣张的笑着,许安桐觉得可悲可叹。 今日他来这里的目的,那便是要许安泽偿命。今晚月还未出,乌云蔽日,正是谈事的好时候。 许安桐颔首,笑声渐起幽幽叹道:“若我说,你现在拥有的不过就是南柯一梦,你当如何?” 许安泽愣住了。 他不在乎许安桐用什么手段陷害他,无论许安桐做什么,都改写不了他是嫡长子的事实。他毫无畏惧,只要他身份正统! 可许安桐在一边,只是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好像是街边乞讨的乞丐,问路人所要吃的,路人投来的目光一般。 在许安桐的眼里,他就是那个衣衫褴褛乞讨者。 他乞讨的,是东陵人人梦而不得的九五至尊之位。 “你说什么?”许安泽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他望着许安桐满眼的怜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你知道何宣为何自尽吗?”许安桐忽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许安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瞪着他。 许安桐轻叹一声:“何宣本来应该可以走科举,进翰林,成为国之栋梁。可他为了他的亲弟弟甘愿隐姓埋名,致死不悔。许安泽,你难道就没有疑惑过吗?以你之品德,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如此聪慧的人在你身边毫无怨言、不求回报的为你谋划,为你布局,为你铺平蹬上皇帝宝座的道路吗?” 许安桐这话说完,许安泽的脑子就已经不会转了。 他松开许安桐,缓缓地走向书桌,细细品着许安桐方才那句话里包含的信息。 权御山河 第316节 什么叫做隐姓埋名? 什么叫做致死不悔? 什么叫做为了他的亲弟弟? 何宣的弟弟是谁? 这屋里只有他与许安桐两个人,许安桐这话是望着他说的。 难不成……难不成…… 许安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声长鸣:“难不成,你说的那个人……你口中的何宣亲弟……是我?!!!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安桐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淡然道:“二十九年前的夜里,赵皇后生产,她自知若是一举得男,会帮助自己的夫君在储君争夺上赢得巨大优势。当年先帝刚刚起势,朝局不稳。东陵连年征战,先帝的孩子一个个都跟着他一起战死沙场。而我们的父亲,东陵现任皇帝,则因为体弱,谋略过人,被留在了后方,出谋划策。侥幸活到了先帝平定八方之时。赵皇后早早做了两手准备,若是这一胎是男孩,自然皆大欢喜。若这一胎是女孩,那便要上演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二哥,你不是太子,你是‘狸猫’。你是赵皇后从外面抱来冒名顶替的一个孩子!” “你胡说!”许安泽近乎于疯狂,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许安桐所言。 “我是不是满嘴胡吣,你何不去问问你的母后?”许安桐嘴角上扬,“不,其实不用问赵皇后,问郭太师也行。当年他们合谋做的事情,经手的人,全都死于非命。可,总还有人留下了消息与活口。盛明州那里有一块当年包裹着赵皇后亲生女儿的锦布,当年亲手把赵皇后女儿送出城的苏明哲,则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儿子女儿送回许都,寻求郭太师的庇佑。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个被人称为鬼策军师的公子季凉,会什么都不带就进入许都,博得了许安归的青睐罢?你不会真的以为赵皇后真的会狠心白纸的亲生女儿送出去,不管不问吧?” 许安泽望着许安桐阴恻恻的脸,踉跄后退:“你休要唬我!” 许安桐轻笑着:“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只要我们去赵皇后、郭太师面前一一问过,你就知道了……如何?” “你骗人!”许安泽向后逃去,可他后面是一排排书架,他被关在这个皇宫里,无处可逃,“我是太子!我是嫡长子!我……我……” 许安泽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身份,如今在许安桐的逼问下,变得粉碎。 他怎么可能会没有感觉?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宣对他一直容忍有加? 他怎么会承认自己一直及尽一生追求的东西,是梦中花水中月? 许安桐一步一步逼近,许安泽靠着书架一直沿着书架逃跑,最后他被许安桐逼在角落,望着许安桐,心境全线崩塌。 不知道为什么,许安泽的心里早就认可了许安桐这个说法。 他一直觉得皇后望着她的目光除了和蔼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情绪,比如说懊悔、憎恶以及许安桐现在看他的目光——怜悯。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乞丐。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这群住在皇宫里的人施舍给他的。他本来只需要当好一个傀儡,就可以在这里永久的生存下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产生了许多欲望。 许安桐眼看着许安泽心理防线一份份崩塌,仍然不急不慢地说出许安泽心底最深的恐惧:“你不是一直觉得父皇看你不顺眼吗?你的直觉是对的,因为从一开始父皇就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对于你,他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其实这件事,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一定要你在处决的朝东门那些将军之后才让你登上太子之位?他为什么要让你一个当朝太子来背负屠杀军门的恶名?为什么你新政做得再好,父皇对你依然不满意?‘太子殿下’你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许安泽颤抖到失真的嗓音,吐出一句话,“我是‘狸猫’,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我一无所有。他从来没有畏惧过我的权势,甚至像看猴戏一样,一直在那个皇位睥睨着我。他在我身上捆了一个杆子,在杆子上捆了一个太子的圣旨,让我一直盯着那个圣旨,不断地奔跑……不断地替他卖命……” 许安桐眼眸微眯:“如此看来,你也不是太蠢。那个男人眼看着你长大,对你的脾性了如指掌。那个男人从先帝开始,就在谋算着后面的布局。赵皇后拿你换了亲生的女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他不说,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他储君的地位。有了你,陛下才会在当时的储君之战中取得绝对的优势……无论如何,当年先帝看重的储君、我们的十六皇叔尚且年幼,而我们的父亲却已经有了儿子。许家香火后继有人,这就是我们父亲能够获得朝臣支持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许安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从政这么多年,从许多事情都可以知道坐在那个皇位上的男人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无能。 “许安泽,”许安桐缓缓地逼近他,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骤然变大,“如果是你,在当时军权大过皇权的朝局之下,该当如何?” 许安泽眼角流下眼泪,他直到今日才看懂东陵帝的布局。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却不想自己的这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为了那个太子之位,付出的太多,多到他自己觉得那个位置非他莫属。 许安桐见许安泽不答,替他说道:“那自然是要找个借口收复兵权,可兵权在外,如何才能一次性收复呢?对……太子大婚,宴请三军,扣押将领妻儿,制造谋反,一举收回所有军权,让你出面监斩,让你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从你顺从父皇的意思谋划朝东门事件开始,你就成为了一颗弃子。你,不过就是我们父亲用来削弱兵权,集中皇权的一个工具。” 许安泽手脚发麻,他不自觉得捂住耳朵想要阻止许安桐的声音进入,他靠着书架滑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是太子,我是嫡长子……我姓许,我为父皇铲清了军权……我……我是功臣……” 许安桐垂眸,望着坐在地上的许安泽,继续道:“许安归自小得太傅教导,无论是策论还是骑射,都是众皇子中的翘楚。太子之位,父皇最中意许安归,你难道看不出来?可是父皇也知道,先帝时期军门手中势力会威胁到皇权,所以他便布下了你,让你来削减军门实力。让许安归远走北境,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军队。父皇利用你,磨练许安归,让他变得更加尖锐。让他替军门说话,受军门拥戴,而后完成先帝收复四海的遗愿。斩掉老军门,是罚。让许安归带着军门重回巅峰是赏。恩威并施这才是君王之道。” 许安泽不想听,他蜷缩在角落里,捂着耳朵。 可是许安桐不放过他,他蹲下来,盯着许安泽:“你以为你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这次许安归只要从岩州城大胜归来,无论是军心、民心还是太子之位,都将是他的!” “你闭嘴!”许安泽扑向许安桐把他按在地上,怒目而视,“我是太子,没有人可以抢走我的东宫!何宣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皇后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断臂膀!他们赵家,还需要我有我这个太子庇护!” 许安桐看着许安泽狗急跳墙的模样,笑开了:“若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皇后的亲生女儿,准备带回来给父皇看看,你又当如何?” “不可能!”许安泽咬着牙,“你为什么能找到?!”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许安桐眼眸微睁,“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子殿下,要不然我帮你出个名留青史的主意吧?” 许安泽愣愣地望着许安桐。 许安桐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薄唇凑到许安泽的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许安泽顿时浑身颤抖,他眼眸里全是血丝,嘴唇微张,下颚不断抖动。 许安桐笑着,轻声道:“只有这样,你才能‘永生’。” 许安桐推开许安泽,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侧目回望许安泽:“好自为之。” 夜晚寂静无声,东宫里面没有人走动。 许安泽在许安桐走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所有人都赶走,偌大东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与门口御林军。 他坐在书房外花园的一棵树下,仰望着夜幕里唯一的明亮。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的何宣,原来今天离别时候,他眼睛里那种复杂的情绪是因为他们要天人永别。 何宣自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他唯一的弟弟。 许安泽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问过何宣的双亲。每每他问何宣要什么赏赐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殿下安好便好。 许安泽总是以为那是何宣的托词,他相信何宣在他身边,绝对另有所图,他不说只是因为他给的利益还不够大,亦或者说是他坐的位置还不够高。许安泽想着总有一天,他能赏给何宣他想要东西,却从未真的想过,何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这些年他在他身边辅佐,真的只是为了他安好。 原来这才是亲人。 容忍他的暴躁、狂怒,包容他的无理,默默地守护在他身边,直至最后先他一步离开这个世间,先他去死。 “你为什么不来认我呢?” 许安泽望月轻叹。 “你为什么要先我一步离开呢?” 许安泽站起身,往书房走去。 “若有来世,我是说下一辈子的事情……” 许安泽拿起灯罩,取下里面的火烛,走向他的软塌。 “让我先出生。我做哥哥,你做弟弟……下次让我来守护你。我把我这辈子欠你的,全都补全给你……好么?哥哥?” 许安泽手中的蜡烛掉落在软塌上,他望着火焰烧穿了软塌的锦被,爬上矮桌,又窜上帘子,铺开在他周围。 他丝毫没有觉得火舌炙热,也没有觉得此生悲凉。 只有这一刻,他如释重负。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在梦中惊醒,再也不用担心受怕,再也不用望着他遥不可及的梦,追逐至死。 这一夜,东宫燃起大火。 御林军驱着水车前来救火的时候,东宫的太子寝殿已经烧得坍塌。 赵皇后闻讯赶来,看见御林军从书房里抬出一个烧得焦黑的尸首。她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已经晕倒在地。 * 次日朝堂之上一片沸腾。 东宫大火,太子被烧死,东宫的谋士何宣也在监牢里撞墙自尽,赵皇后卧病在床一夜之间白了头,朝堂内外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太子失德,在外豢养亲兵,触怒龙颜,被禁足在东宫,自觉此生无望,便自焚谢罪。 有人说太子因为与何宣有私情,见何宣自戕,便也跟着自裁。 有人说太子是被人刺杀而死,杀人的人放了一把大火,烧了东宫。 因为太子的死,早朝气氛及其压抑,上奏议事的时候众臣声音都小了许多。东陵帝倒是一贯地看不出喜怒哀乐,坐在殿上,听着各部奏事。 早朝之后,东陵帝让代刑部尚书的许安桐去御书房。 许安桐跟在东陵帝身后缓步而行。 东陵帝给邹庆一个眼神,让他带着内官宫女远远跟着。前方就剩下许安桐与东陵帝,一前一后。 “你随孤去走走吧。”东陵帝没有走向御书房,转而去了御书房附近的花园里。 许安桐没有说话,一直跟着东陵帝。 “何宣自戕,太子自焚,这事是你干的?”东陵帝说话缓慢,许安桐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回道:“是。” 东陵帝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许安桐颔首,毫不犹豫回道:“军门与朝廷积怨太久了,需要一个冰释前嫌的契机。当年朝东门的事情,既然是太子一手策划,现在也该由他了结。大敌当前,东陵需要军民一心,才能共退乌族。” “他是听了你这话才自焚的?”东陵帝走在前面,步履蹒跚。 许安桐跟在后面,回道:“当然不是。他只不过是知道了一个他早该知道的真相而已。” 东陵帝站定身子,回身看向许安桐:“你想夺嫡?” “我不可以吗?”许安桐抬眸,毫无畏惧地迎上东陵帝的眼睛。 东陵帝笑了:“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许安归现在在外领兵,手握兵权,孤若现在封你为太子,他必然在大败乌族之后,发兵许都。孤若拖着不决,等到许安归回来,以他的战功、名望,太子之位也迟早是他的。与你何干?” “陛下既然中意六弟,为何还要防着他兵变,而派去秋□□战呢?”许安桐淡淡地望向东陵帝,他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东陵帝走到花园水塘边,望着水塘里的鱼,道:“你知道为什么,养鱼不养一只吗?” 许安桐道:“因为孤单。会死。” 东陵帝道:“孤却以为,是因为没有竞争,不知危险在何处,所以会死。许安泽、你、安归、孤、以及孤的十六弟,都是养在这水池里的鱼。每天都在为了那一口吃食,你争我夺。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先帝立国,孤随着他四处征战,看着遍地饿殍,孤也很难过。孤自小体弱,比不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可以在战场上跟随父君肆意拼杀,便只能坐镇后方出谋划策。那一年,许景挚十岁。先帝把孤唤到御书房,问孤,眼下两位皇子,孤觉得应该传位给谁。你知道孤是怎么回答的吗?” 东陵帝侧目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摇头。 东陵帝回道:“孤毫不犹豫地说,传给孤。先帝问孤为何……你知道为何吗?” 许安桐还是摇头。 东陵帝道:“孤知道,孤体弱,即便是继位,也不可能事事殚精竭虑。果然在孤继位这些年里,孤的头疾越来越严重了。可孤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许景挚当年只是十岁,就得临太傅称赞,若是让他再成长一些时候,或许东陵就不再是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 东陵帝轻叹一声,换了一个更加方便的自称:“当时我与许景挚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那些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军门重权在握,无论我们之间谁继承皇位,都难以过军门挟制。可是当时我已经成年,并有你们几个皇子。只有我,才有资格与军门一决高下。” “所以,父亲就跟皇爷爷说,你要接任皇位吗?”许安桐看着东陵帝,也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 东陵帝点点头:“那时候我就把我心中的谋划告诉了君父,君父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你身在皇族,熟读历史。应当知道我那时候的谋划与承诺是多么的脆弱,可即便如此,君父还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与此同时,许景挚摔断腿的消息传到御书房……桐儿,若是说父子兄弟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羁绊的话,那便是了,你懂吗?” 权御山河 第317节 许安桐颔首:“我懂。” 第303章 监国 ◇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东陵大权。◎ “我把谋划告诉了父君, 父君毫无条件的信任了。我的亲弟,因为不想与我夺嫡,故意摔断了腿。而我即将牺牲我的一切, 堵上我的一切,去完成整个帝国乃至整个黎民的延续。”东陵帝目光找到那只看似最强大、其实已经衰老不堪的鱼, “我们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而努力——那便是我们皇族之间, 除了血缘关系,最深的羁绊。” “帝国需要一个刽子手斩断军门的权力, 父亲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刽子手,不惜在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也要去做。”许安桐负手而立,循着东陵帝的目光而去,“是儿臣浅薄。” “我老了,只能做到这里。”东陵帝道, “我利用许安泽, 剿灭军门大权。又让许安归去北境驻守, 收复军心。而今岩州城一战,事关东陵生死。我实在放心不下……桐儿, 太子可以是你,可以是许安归,甚至可以是我的亲弟许景挚。但无论是谁成为储君,他都要为担任起天下大任, 延续东陵国祚, 造福天下黎明百姓,这才是为君者的正道。只有道不错, 才会有人前赴后继的追随与誓死相拥……” 东陵帝忽然头晕目眩, 向一边栽了过去。 跟在不远处的邹庆见状, 立即招呼人上前,把东陵帝扶起。内官们手忙脚乱的把东陵帝抬上轿辇,抬回了寝殿。 御医院的御医聚集在寝殿门口,个个焦头烂额。 一时间,宫里宫外,乱成一片。 许安桐一直在寝殿侍疾,邹庆已经连续几次向许安桐回禀,殿外有朝臣想要觐见。 许安桐望着东陵帝,道:“不让他们进来,陛下昏迷不醒,进来只是看一眼有什么用处?” 邹庆额头冒汗,道:“清王殿下……老奴多一句嘴,殿下请勿怪罪。” 许安桐睨着他:“说。” “太子骤然薨逝,陛下旧疾突发,安王殿下帅兵在外……清王殿下阻止朝臣探病,”邹庆有些犹疑,却还是说道,“外面流言不止,说什么的都有啊!” 许安桐不言,只是端过御医院刚送来的汤药,先喝一口入自己的嘴里,再把剩下的一勺一勺舀给东陵帝。喂不进去,他便一点一点润着东陵帝的唇,不急不躁。 许安桐花了一个时辰,才把一碗药全部喂进东陵帝的嘴里。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对邹庆道:“有劳大监照顾好父皇,朝臣探病一律挡掉。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邹庆刚要欠身称是,许安桐身影却已经去了后宫。 咸宁殿内,赵皇后因为许安泽的死深受打击,一病不起。许安桐却还是来到了咸宁殿内,要赵皇后起来接见。 赵皇后身边的侍女大气不敢出,只能进去回禀赵皇后。 赵皇后见许安桐大有不见到她不走的架势,便强打着精神上妆,由四名侍女搀扶着从寝殿出来。 许安桐也不管赵皇后有没有屏退左右,直接道:“用你亲生女儿的性命换赵家支持我监国,如何?” 赵皇后一口气没提上来,狂咳。 侍女们立即四散开来,拿东西的拿东西,端药的端药,一时间赵皇后的身边也没了人。 赵皇后趁机指着许安桐低吼道:“你说什么?” 许安桐脸上毫无波澜地又重复了方才那句话:“我说,用你亲生女儿的性命,换赵家支持我监国,如何?” “你!” 赵皇后第一反应是愤怒。 有许多话想问,可是一句话堵在胸口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看见许安桐这般傲慢的模样有许多怒火想发,却又发不出来。她现在身体孱弱,即便太子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到底是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 许安泽虽然阴郁难控,可他的存在为她所在的赵氏母族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一个养在身边几年的猫儿狗儿死了,都会难过,更何况是她后半生荣华富贵依托的太子? 许安桐负手而立,望着赵皇后,缓声道:“当年你还在浅邸,与时任户部侍郎的郭怀禀、京兆府尹的苏明哲、还有城防军统领盛名同谋,策划了这一起‘狸猫换太子’。苏明哲与郭怀禀是同乡同期,你找郭怀禀帮你牵线搭桥,后又通过苏明哲认识了盛名。你们合谋所求不过就是需要一个共同利益把你们捆绑在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可,苏明哲与盛名没想到的是,你与郭怀禀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他们踢出局。” 许安桐缓缓踱步,在说一件很久远的事情:“你身处内院,换儿子这种事情,你不能交给父皇府上的下人去做,因为他们眼界太短。所以你找到了当时野心勃勃的郭怀禀,告诉了他你的计划,你许诺他,若你生的孩子当上太子,从此以后他郭家就平步青云。但是郭怀禀所应该付出的代价则是帮你处理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盛明州的父亲盛名是抱着孩子出城的人。可他也不傻,知道这事非同一般,他便把当时婴儿襁褓上的锦缎剪下来一块,交给了家里人保存。只是郭怀禀下手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家里人交代这件事,就死了,留下一个谜团。而苏明哲,他本不知情,可郭怀禀怕他日后察觉什么端倪,便设计陷害了他,让他丢了京兆府尹的官职,逃亡北境。” 赵皇后伏在软塌的矮桌上,哑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许安桐抬眸:“苏明哲走投无路的时候,让他的一儿一女回许都投奔郭怀禀。郭怀禀为了探查在背后帮助苏明哲的人,不得不收留了苏明哲一儿一女。盛明州时任刑部尚书,你真的以为他没派人查过他父亲留给他的那块锦缎吗?虽然微不可闻,但是那块锦缎上有三十年前临帮朝贡进来的香料。那珍贵香料只有一盒,先帝赏赐给了当时怀着龙种的你。内库赏赐记录书册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皇后娘娘,你还有什么想要争辩的吗?” 赵皇后蹙眉,许安桐说的都是事实,她无话可说。 “陛下病重,太子薨逝,许安归在外带兵,眼下许都之内只有我一个皇子。朝政一日不能停,总要有人来处理。用你女儿一条命,支持我监国,保你赵家全族,这笔买卖,你不亏。” 许安桐眯着他的狭长的眼眸,盯着赵皇后,“只要你同意我的条件,许安泽的事情,我既往不咎。让礼部以国葬待之,史册上,他依然是我东陵的太子,灵位放在皇陵冢供奉。而你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身败名裂。” “即便是我同意,郭怀禀也不会同意的!”赵皇后厉声喝道。 “这就不捞您操心了。”许安桐淡然一笑,“您只用交代好你们赵家便好。” 侍女们回来,看见赵皇后趴在桌子上精疲力竭,而许安桐早就离开了。 * “去解府。” 许安桐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精蓄锐。 墨染驱车,不敢多说一句。 最近许安桐越来越沉默,不随便发脾气却也不说话,墨染觉得自己的主子自从那天从天鉴院里出来,便越来越阴沉。 很多时候,他都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整天,就连他最喜欢丹青也没兴趣做了。 清王府的书房,惠妃送来许多名贵的字画与墨。 许安桐动也没动过,甚至连书房都没去过。 “主子,要不然先去用点饭?您这个点儿去解府,解府恐怕已经开饭了。”墨染小心翼翼地问许安桐。 车内没有动静。许安桐没回话就意味着他不打算改道,墨染只能继续驱车前行。 解府的门房看见许安桐的马车,立即进去通报。 解和正在用饭,听见门房来报,放下碗筷,出门迎接。 许安桐从马上下来,看见解和站在门口,微微颔首。 “用过饭了吗?”解和问道。 “没……”许安桐跟着解和进去,回道。 “正好,我让膳房加几个菜,我们边吃边说。”解和脸上一贯挂着笑,但是从他轻快的脚步里,可以看出,他心情不错。 许安桐道:“外祖父,不必了。我来是有事。” 解和一听许安桐有事,饭也不吃了,领着许安桐进了书房。 许安桐进了书房没有客道,直接道:“太子死了,许安归在外,陛下病重,眼下许都朝堂之上能主持大局的只有我一个人。明日早朝议事之前,我希望外祖父帮我游说御史台、大理寺、京兆府推举我监国。” “御史台一直意属太子,现在太子薨逝,自当另选良主。大理寺汤邢一向洁身自好,这种事他不参加也不会反对,公良毅那个人……我试试吧。”解和沉思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许景挚还在许都,他会同意你监国吗?” “他……”许安桐望向解和,犹疑了一下,“他暂且还管不到我这里。” 解和没有继续往下问,他知道许安桐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然他也不会在午膳的时候来找他。解和入仕这么些年,自以为在看人上还是有几分眼力,可他看许安桐,始终都有一层薄雾笼罩在身上,让他看不清楚许安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自从上次许安桐把解家从何宣的局里拉出来,解和更加捉摸不透许安桐的心思了。 许安桐看似风轻云淡,可真当他要做事的时候,即便是在朝野纵横了八年的太子,死在他手里也只是朝夕之间。 东陵帝卧病在床,许安桐不许任何人去探病,也不许后宫去侍疾一时间,朝野上下闲言碎语颇多。 解和一直都听着,喜在心头。 无论如何,这次是许安桐自己想要争,只要许安桐愿意成为太子,登基称帝,他为他做再多都是值得的。 许安桐从解府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向郭府,他必须在明天早朝朝会之前把所有的关系都打通理顺。 他需要郭怀禀的支持,得到郭怀禀的支持,就相当于得到了户部与吏部的支持。 如此一来,朝廷六部之中,刑部、吏部、户部、工部会鼎力支持他监国,三公之中也会有两公支持他。如此大势,他监国势在必得。 只要控制了整个中枢,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许安桐坐在马车里,眸光变得晦暗。 * “父亲,”郭睿明在书房外,道,“清王殿下来了。” “清王?”郭怀禀想也不想,回道,“就说老夫已经睡下了。” “郭太师这么不想见我吗?”许安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跟着许安桐一起进来的门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小人不敢拦殿下……” 郭怀禀挥挥手,示意门房下去。 郭睿明极其有眼力见,立即请许安桐坐下:“清王殿下,进来坐吧。父亲不是不想见殿下,只是最近夜凉,父亲有些伤风,怕把病气过给殿下。” 郭睿明这么说着,郭怀禀当真轻咳了一声。 许安桐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坐下,只是在郭府书房里转了一圈,道:“安王妃可安好?” 郭睿明与郭怀禀听到许安桐无缘无故地问起安王妃,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 郭睿明回道:“舍妹上次在大理寺受了刑,搬到别馆养伤了。” 许安桐回身看向郭睿明:“我这么问吧,苏墨可好?” 郭怀禀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郭睿明心中一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话。 许安桐见他们不说话,仰头轻笑:“苏明哲没杀死,后患无穷吧?” 郭怀禀与郭睿明紧张地盯着许安桐,他们不知道许安桐知道了多少,只能继续默不作声。 “我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许安桐颔首冷眸,“明日早朝,我需要你们推举我监国。只要在这件事,你们站在我这边——真正的郭若水,郭府与赵皇后之间的秘密,我都可以替你们继续保守下去。你们郭家还是国之栋梁,东陵基石,你们郭家子孙世世代代都能享受你们的荣光。” 许安桐从衣袖里面拿出一个绢布,放在郭怀禀的桌上:“这事,容不得你们拒绝。找人代嫁皇室,你们是死罪。” 许安桐说完便甩袖离开。 郭怀禀蹙眉,嘴里喃喃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郭睿明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绢布,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爹爹,大哥,救我。” 这是郭若水最喜欢的手帕。 郭睿明含泪把绢布递给郭怀禀:“父亲,清王手中真的有人!” 郭怀禀一拳砸在桌上,久久不语。他机关算尽,没算到最后能得大势的居然是四皇子,许安桐! 权御山河 第318节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夏夜,可是整个许都,就是在这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夏夜里彻底变了天。 翌日,早朝之上,邹庆公布了东陵帝病重的消息之后,朝堂之上便有人立即上前请三公主持早朝。 现在太子薨逝,东陵帝病重,朝堂之上只有许安桐一个亲王。他有官品在前面压着,轮不到三公说话。解和与郭怀禀一起告知诸位大臣,不如这国事暂且由清王许安桐监理。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官小的不敢说话,官大的几乎全部被许安桐威胁或者收服,等着站队。 解和提议由三公、朝廷六部、大理寺、御史台主管官员来举手表决。 见众臣无异议,便自己先举手,后面紧跟着郭怀禀也举起了手。 工部尚书李涵马上要与许安桐结亲,这时候自然是六部里面第一个表态的。 刑部侍郎赵文斌代表刑部举手同意。 吏部侍郎宋谏看了一眼郭怀禀,又看了看许安桐,许安桐从南泽归来,述职的时候条理清晰,南境政务处理有条不紊,再加上他曾去之番,算是做过基层官吏,这样的人确实可以暂时监国。再者郭怀禀已经举手同意,宋谏再三思忖也举起了手。 户部尚书郭睿明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礼部尚书霄请从礼法角度思考,现在太子薨逝,陛下病重,朝中只有许安桐一个皇子,且许安桐精通政务,理应由他监国。霄请也毫不犹豫地举手表示同意。 现在朝廷三公,只有临太傅不在,没有表态。六部里面有五部都支持许安桐履行监国之权。其中在侍郎、郎中位的东陵帝的人也因为东陵帝病重,不敢说话。 站在朝堂右侧以江狄为首的兵部全部都冷眼看着这一场做给他们看的戏,闷不吭声。在这种压倒性的优势面前,他们说什么都是徒劳。 难不成许安归现在能杀回来,许安桐一决高下? 江狄气不过,许安桐这是乘人之危,夺取帝国政权!可他不能发作,整个兵部都不能说话,因为前线许安归的补给线还握在许安桐的手中。 如果连户部尚书郭睿明都支持许安桐监国的话,他们就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许安归添乱。 就这样,这场早朝,在解和与郭太师的主持下,确定了由许安桐暂时监国,全权处理朝政。 下了早朝,江狄回了兵部官署,石武跟在后面,气愤道:“哪有这样的事情?我们殿下在外面出生入死,清王在这里渔翁得利?!” “你声音小点!”江狄回头狠狠地瞪了石武一眼,“眼下朝廷就是这么个局势,安王殿下帅兵在外,朝廷一天之内逢生变故,我们无力回天,你少说两句!” “怕什么!”石武脑子不转弯,直言道,“大不了打退了乌族,安王殿下帅兵再打回来,夺了这皇位不就行了!” “你!”江狄一拳砸到石武脸上,怒道,“你给我闭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石武挨了揍,捂着脸,闷闷不乐。 江狄把石武拉过来,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少给安王殿下惹事!眼下清王是依照国法监国,他有处置任何人的权力。只要安王殿下对这事稍有不满,有起兵的意图,清王殿下就能发敕令,给安王殿下按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到时候,即便是安王殿下有战功,也无法名正言顺!” 石武沉声道:“我就是替安王殿下不平,出生入死卖命的事情都是殿下去干了,清王就是在朝廷里卖卖嘴皮子,就能监国……这……这根本不公平!这不仅我气氛,兵部哪个能想明白?!” “想不明白也要想明白!”江狄怒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安王殿下现在在前线,物资紧缺,倚着朝廷调配的物资打乌族呢!若是现在兵部闹事,清王趁机卡了前线物资,那才是真的要安王殿下的命!你忘记当初殿下把我们留在许都,是为何了?” “殿下怕后方有人作乱……乱了物资补给。”石武道,“我们这样不做声,难道清王就没办法要安王殿下的命了吗?” “最少在明面上,清王殿下是不敢的动的。”江狄长叹一声,“安王殿下不在,百晓不在,季公子也不在,许都又是现在这个局面,我们需要一个明白人帮我们指后面的路啊……” “不如写信给安王殿下,让殿下拿个主意吧?”石武问道。 江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 岩州城外乌族已经撤回大营。 百姓自发捐来的物资,已经全部登记在册。百姓送来的粮食想要养岩州城这五万将士,是杯水车薪。 可是他们带来的感恩之心,却是一副最好的强心剂。差点就被乌族打怂的东陵将士们在这几日又重新振奋起来。 许安归睡了两天才悠悠转醒,他一醒,就看见季凉坐在矮桌前看着藏息阁来的信,愁眉不展。 他坐起身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季凉察觉他醒了,回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乌族退兵了?”许安归看向帐篷小窗。 “退了。”季凉继续低头看着藏息阁的信。 “师兄来了吗?”许安归又问。 “没有,”季凉说,“藏息阁的消息,说师兄车队距离我们还有三百里。最快也要五天的时间。” “没来为什么外面那么吵?”许安归站起身,从小窗朝帐篷外面看了一眼,看见许多百姓在军营里。 “百姓听说我们缺少守城物资,以为我们缺粮,就把自己的口粮带来了。”季凉一边说着一边让外面的人来摆膳。 许安归太困了,睡了两日,现在醒了只觉得饿得心发慌,饭菜还没摆好,他顺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塞进嘴里,问道:“最近许都有什么消息吗?” 季凉听他问许都的事情,便也不瞒着,回道:“今晨飞鸽传书,东宫前夜大火,太子被烧死了。昨日陛下早上又忽发重疾卧病在床。解和与郭怀禀一力推举你兄长监国,六部里面有五部已经同意,只有兵部尚未表态。我若想得不错,江狄的信很快就到岩州了。” 许安归把嘴里的糕点吃完,又在桌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夹着肉,吃着饭。 “寒期起既然已经查到了那块布的由来,太子早死晚死都是死……”季凉若有所思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许安桐监国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是让礼部以国葬之礼,厚葬许安泽。他居然会让一个外族血脉顶着许家的名字,进入皇族宗祠。” 许安归沉声回道:“没什么想不明白的,兄长想要监国,就需要赵皇后的支持。太子在朝经营八年,其党羽不止表面上那几个人。他给太子留下.体面,就是给赵皇后留个体面,就是给父皇留体面。许安泽人都死了,不过就是给个名分而已,兄长不会跟一个死人争名分。” “可这样一来,他要如何收回兵权呢?”季凉想不明白,“朝东门事件,一直是军门与朝廷之间一条裂缝。许安泽死了,这事还没翻案,军门与朝廷之间依然有嫌隙,他依然没有军权。他想要那个皇位坐得稳,不需要军门的支持吗?还有,许景挚在许都什么都没做,几乎是看着许安桐得到了监国之权,他到底在想什么?” 许安归把嘴里的饭吃完,放下手中的碗,平静地看向季凉:“你就那么不喜欢兄长当皇帝吗?” 季凉张了张嘴,自知话说得重了些:“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吃饱了。”许安归推开碗筷,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这是季凉第一次见许安归生气。 他生气的时候,脸上惯有的温和变成了冰寒,拒人以千里之外。 那是他的亲哥哥,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亚于北寰羽在季凉心里的重量。若是许安归这样毫不留情地指责北寰羽,恐怕季凉也会如此生气愤怒吧? 季凉看着许安归生气,自己也很生气。 许安桐的心思昭然若揭,下一步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许安归手上的兵权。 他现在有监国之权,朝廷六部有五部攥在手上,他想做什么证据,做不到?他要栽赃陷害许安归拥兵自重,给许安归按谋反罪名简直易如反掌。 她不过就是说出了实情,许安归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 莫名其妙! 季凉一脚把一个团子从床榻上踹了下去,气得拉着被子捂住头。好一会她才把头从被子里冒出来,喃喃自语道:“我知道说重了,那你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这几日许安归都没有来找季凉,寅时上操,一日三餐都在军营里跟将士们一起用。 前厅议事,季凉也好几天没有出现。 平日里只要许安归在军营,就会住在季凉的营帐。这几日许安归都按时上操,几乎跟将士们吃睡在一起,军中又是流言四起。 有人说,许安归只是利用季公子击退乌族,如此英勇的皇子,怎么会有龙阳之好? 有人说,他们就战场的事情意见不合,这才闹了矛盾。 更离谱的传言,安王殿下看中了百军师,季军师闹气,这才不出营。 但季凉带着新兵器在城墙上击退乌族这件事,让整个岩州储备军营气势大盛。他们坚信,只要有了新兵器,乌族再来也不过就是变成血沫。 不仅岩州储备军是这么想的,就连乌族大狼主听了步和与林严城的回禀之后,也觉得东陵有此等大杀器的情况下他们再强行出兵,很可能会兵败如山倒。 兵败倒是次要的,打不了退回北境草原荒漠休养生息之后可以卷土重来,可若是士气一蹶不振,即便是卷土重来也不可能再有如今的成就。 一时间乌族军营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所有从岩州战场回来的族人梦魇加身,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兄弟在那些杀器前灰飞烟灭,他们无能为力。 若是他们以后要面对的是那种新型且没有情报的武器,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查清楚那种东西的底细?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再撤兵的这段时间里,一次又一次的占领了他们的梦境。 他们不敢睡,一睡就看见在身边被炸成血沫的族人。 岩州城的那些巨大东西,到底是什么? 乌族人没有见过,没有打过,更不知道。 大狼主账内气氛也是如此。 大狼主向林严城再三确认了城墙上的东西是那个鬼策军师来了之后带来的,又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难怪公子季凉给他们的第二个锦囊是撤兵。 确实,如果季凉手上一直都有这种大杀器,一直没有用,任何人与他为敌,几乎都没有胜算。 鬼策军师没有国家,没有效忠的对象。任何人都可以以某种利益让公子季凉为他们效命。那种利益可能是金钱,可能是一株稀有的药材,可能是一个消息,甚至有可能是一个人。 大狼主缓缓抬头,他不知道这次东陵六皇子许安归花了什么代价,让那个鬼策军师站在了他那边。但他知道,这次他们真的不能再继续向前了。 大狼主沉声道:“再没有摸清楚那个武器之前,我们可能要暂且撤兵了。” “狼主!” “狼主!” “大狼主!” 营帐内的将军们一听大狼主又撤兵的打算,纷纷出声表示不解。 “大狼主,我们已经打到这里,备战五年,还误了今年春耕,我们族人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为何要撤兵?!我们的狼崽子们不怕死!”其中一名大将站起身,抱拳单膝跪下。 大狼主望着他:“我们的狼崽子是不怕死,可是不能平白无故地死在这种地方。面对对面的新式武器,我们没有任何情报,也没有任何胜算。我们从来都自诩我们比东陵人要强壮,可为什么我们如此强壮却始终都无法攻入东陵呢?” 这话问得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乌族人一直都觉得东陵人长得瘦弱,不如乌族人健硕,可乌族起兵开始到现在也从未真正的动摇东陵根本。 先帝许渊在的时候,就是戍守北境,可以说与乌族是宿敌。可乌族每次与东陵打仗,吃亏无数,甚至被东陵一再逼退。 所有人都被问得不说话。 东陵叛将林严城知道这话答案,他道:“因为乌族人认为东陵人狡诈的那些属性,其实都是智慧的结晶。自古以来都是强者磨爪,弱者磨智。东陵知道自己军队的弱点,所以在军备研发上面投入了很多精力与人力。东陵前任兵部尚书北寰翎,在兵部的那几年里,励志研究各种奇门遁甲。他们拥有无数我们无法理解的兵器与技术。今日我们所遇见的,恐怕就是当年北寰翎还在任的时候尚未研发完成的兵器。如今许安归担任兵部尚书,他对我们乌族知之甚多,针对北境专门研发兵器也无不可能。” 大狼主赞同地点点头:“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如此强悍,却仍然拿东陵束手无策了吧?他们利用自己的谋略,智慧获得了与我们正面一战的资本。承认对方强大这件事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我们一直狂妄自大。我们撤兵不代表我们害怕,而是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我们自己的军队。以东陵现在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持北伐深入我们的领地。在这期间,我们需要找到一种解决我们冬日寒冷族人受苦挨饿的办法……过去我们以为发动战争,掠夺资源是最好的办法,但或许……我们还有别的出路也不一定。” 林严城从心里敬佩乌族的这位大狼主,他魁梧、勇猛、有智慧并且心系族人。 他不是一味地想要靠战争、靠掠夺解决问题,他其实还有更多的想法。 乌族众人从大帐里面出来,各有心思。乌族的将军们一向看林严城这个外族人不顺眼,可他们不能否认他们是靠着林严城的谋划,才攻到岩州城来的。除了在大狼主面前,他们根本不与这个外族人说话。林严城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把他当做族人。 步和不能忘记许安归那日给他的屈辱,眼看着大狼主想要退兵,他自然心中不快,虽然从大狼主营帐出来,但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他落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他们远走越远,当即又转身,回了大狼主的营帐。 权御山河 第319节 “大狼主!这事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撤……”步和还没说完,抬眼就看见大狼主蹙着眉,捂着胸口,靠在狼皮王座上,呼吸急促。 步和吓得愣住了,随后立即上前扶住大狼主:“大狼主,您怎么了!?” 大狼主摆摆手,强忍着喉头的血腥之气:“早些年受的伤,没事。” 整个部族都没有听说大狼主有什么痼疾,步和见大狼主只是一瞬就恢复了,便也不敢多说,忙道:“属下告退,您早点休息……” 大狼主点点头,示意他去吧。 步和退出营帐,若有所思地一步三回头,他心中暗想,难不成大狼主其实一直都有重病,没有告诉别人? 步和一边低头踱步,一边回想着乌族出兵的事情。 无论是大狼主的参谋思勤还是其他将领其实都反对在春夏交界之时出兵的,正如之前所言,乌族在这个时候出兵,损失巨大,若是不成,很可能损失今年冬日的粮草。 乌族虽然攻入岩州城只有六万大军,可是在北境其他四州分别布控了大军。这二十几万大军的粮草若不是五年的准备,也不会允许乌族把战线拉得这么长。 大狼主执意在此进攻东陵,甚至拿出来鬼策军师公子季凉的锦囊来说服他们,这是天赐良机。 这一切大家都很疑惑,却也没有人再提出异议。毕竟北境两州破得那么容易,让所有将领都打消了不安的念头。 这一路上,族里的巫医一直都随行在大狼主帐前,说是旧疾,也没人在意。 而今步和今日看见大狼主旧疾复发,却觉得乌族在这个时间点起兵南下似乎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步和将军。”林严城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一句话打断了步和的思考。 他冷冷地望着林严城:“狼主休息了。” 林严城道:“我是来找你的。” 步和蹙眉,不看他:“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将军不想退兵,对吧?”林严城眯着眼睛,看着步和。 步和警惕地看向他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林严城笑道:“没什么意思,其实,我也不想自己几年心血就这么半途而废。所以,我想与将军一起在这撤兵上做些文章,即便不能攻进许都,但我有重创东陵军队的法子。” 步和依然是警惕地看着林严城。 林严城道:“只要步和将军肯与我合作,我们或许可以在撤兵的时候,截杀掉东陵六皇子——许安归!” 这个诱饵抛出来,诱惑实在太大了。 步和本来就一肚子火,憋着劲想要与许安归再次一较高下。林严城好似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他想什么就给他送什么。即便步和再不喜欢林严城,可在截杀许安归这个诱惑上还是动了心。 他试问:“你有什么法子?” 林严城笑了:“我听说乌族人只跟朋友喝酒。我想酒了,步和将军可有?” 作者有话说: (捂脸)明天锁了,等我开锁 第304章 和离 ◇ ◎我不跟你和离!◎ 入夜, 季凉久久不能入睡。 上次他们闹了些不愉快之后,许安归已经有五日都没有来过了。不仅没有来过,也没有派人送来任何东西。 他不来, 她便不去。 在这段关系里面,季凉一直都是被动的。无论她怎么冷淡, 许安归总是不予余力地讨好她。现在忽然这样淡下来, 季凉也觉得很不适应。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断问自己—— 许安归是这样的人吗?会因为她一句话说得让他不高兴,而刻意地冷落她? 之前的缠绵与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吗? 季凉翻了几个身,脑子里胡乱想着,她总觉得许安归不会这么做,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是……这种一直徘徊在心头, 惴惴不安的感觉到底因何而起呢? “公子。”帐外镇西低声说话。 季凉立即坐了起来:“何事?” 镇西似有犹疑, 低声道:“殿下, 让我送东西来……” “我已经睡下了,让枭雨给我拿进来吧。”季凉回道。 帐外篝火勾勒出镇西细长的影子, 他把一个薄薄的东西递给枭雨,望了帐篷一眼,才离开。 枭雨掀帘子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季凉。 那是一个信封, 信封上没有字。 季凉狐疑地拆开信封, 只见里面抬头就写着:和离书。 季凉倏地站起了起来,又看了看手中的纸, 确实是许安归写的和离书, 他的字宛若他的剑一般锋利, 独成一派。 枭雨见季凉脸色逐渐苍白,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了?” 季凉抬眼看向枭雨:“他……要与我和离。”说这话的时候,季凉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抬手去摸,才发觉眼泪已经先一步落了下来。 枭雨也是一惊,当即把季凉手中的信封接过来,看了一遍。 确实是和离书。 和离书是写给安王妃的,这是许安归名义上的安王妃——郭若水的和离书,这上面只写了和离,没有写和离的补偿,但是这封信下面还有一封信。 枭雨翻开第二封信,在第二封信里许安归写明他早些年在北境购置的私产,已经全部转到了季凉的名下。信上还写,等回了许都,他让赵惠每年点五十万两白银送到季府上。 枭雨把第二封信递给季凉,季凉看后,眉宇紧蹙,穿起外套,就要枭雨推她去找许安归。 许安归大帐有灯火,镇西守在外面。 镇西见季凉来,连忙行礼道:“殿下不许任何打扰。” 季凉横了他一眼,当即自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撩帘要进。 镇西不敢硬碰季凉,只能由着她掀帘进去。 营帐内没有人。 季凉回眸看向跟进来镇西,问道:“人呢?” 镇西支支吾吾道:“殿下大概是去校场跑马了……” “大晚上去跑马?”季凉阴恻恻地望着镇西,“真当我是傻子吗?凌乐!” 凌乐进来,等着季凉说话。 “让黑市与藏息阁一起去查,看看许安归去哪里了。”季凉一声怒吼,吓得镇西身子抖了一抖。 镇西立即单膝跪下,低着头,带着哭腔道:“公子别查了!” “那你还不说实话?”季凉胸臆里有一股气,上下攒动。 “殿下……殿下去了城里的……歌舞坊。”镇西说到后面几乎没声了,可是季凉还是听清楚了。 “歌舞坊?整个岩州城的百姓都撤了,怎么还会有……”话说了一半,季凉想起来了,岩州城还有黑市的铺子在经营。 那歌舞坊很有可能就是黑市开的,供军营里的将士享乐用。这地方苦楚,及时行乐,是战时军营里奉行的最高信仰。 许安归居然会去那种地方,季凉想想差点气笑。 “备车!” 季凉根本不想猜,她要亲眼去看。 镇西自然是一再阻拦:“公子,您不能去!” 季凉甩袖,睨了镇西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往城里的歌舞坊去了。 这一路上季凉手里握着许安归写给她的和离书。 严格来说,她与许安归并无婚约。 她整个人都是代替郭若水嫁给许安归的,许安归给安王妃写和离书她不生气。 但是他第二封信把自己名下的除了皇家产业以外的所有产业都转到她名下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明显告诉她,他亏欠她的,用钱来弥补吗? 这个人,之前费尽心思想要她,确认了她的心意之后竟然想要把她给推开?万灵冢前,他对她的父母哥哥发的誓居然可以这么当儿戏?! 季凉越想越气,许安归你倒是在瞧不起谁?! “到了。”凌乐在外面低声道。 季凉不管自己是不是一直扮腿有残疾,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缓缓向着这条由黑市经营的不夜城走去。 偌大的岩州城没有灯火,只有这条街歌舞升平,流光溢彩,宛若人间极乐。 从季凉进入这条街开始,黑市就有人去禀告毕公,说是季公子来了。毕公蹙眉,立即放下手中的笔,出去迎接。 看见季凉是自己走进来的,毕公惊了一下,立即招呼人去推把轮椅来。毕公亲自送到季凉面前,道:“公子,这里人多眼杂。公子要去哪里,我送公子过去。” 季凉见毕公,怒气不好牵扯别人,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毕公推来的轮椅上,道:“我找许安归。” 毕公愣了一下,回眸望了下身后的随从,低声问道:“安王殿下来了?” 身后随从点点头,低声回道:“在笑天坊。” 毕公蹙眉,对季凉道:“我推公子过去。” 季凉微微颔首:“有劳了。” 毕公找人先行去笑天坊,跟坊里的管事妈妈说了情况,管事妈妈听了吓得脸色都白了,道:“那屋里的客人是安王殿下?!” “你赶快去把里面舞女琴女捞出来!一会再找你算账,什么人的钱你都敢赚?!”毕公的随从厉声呵斥,管事妈妈立即爬上二楼亲自去游说。 任凭管事妈妈如何跟许安归说好话,许安归都不放人,就要那些舞女与琴女坐在这里,不许走。 相持之下,季凉已经到了,她听见管事妈妈说话声,人已经站了起来,走进去,冷声道:“你们都出去。” 许安归坐在席子上喝酒,季凉来,他也不抬头。 管事妈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毕公给管事妈妈了一个眼色,让她把人都撤走。管事妈妈这才赶鸭子一般,把房里的“女儿们”都赶走。 权御山河 第320节 毕公看了一眼许安归与季凉,不敢说话,悄悄退了出去,合上门。 季凉站在许安归面前,把他写的和离书,甩到他的桌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许安归放下手中的酒杯:“我与郭若水和离,与你无关。” 季凉又把他第二份封信拿出来:“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许安归道:“给你的。” “废话!”季凉见他跟她打太极,当即气血上涌,满脸通红,“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给我的!什么意思?补偿吗?!” “嗯。”许安归点点头。 “补偿什么?!”季凉见他连犹豫都没有,怒气更胜,“你跟每个女人分手,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吗?!” 许安归蹙眉,抬眸:“我就分过一次。跟你。” “呵,”季凉气笑了,“那你这意思,我是赚到了呗?” 许安归不说话。 “你以为你这样就是保护我了?”季凉见他不说话,更气了,“你怕许安桐会对你下毒手,连带整个安王府都跟着你一起遭殃,所以你自己冷静了这几天,就想到这么一个办法?跟安王妃写和离书,把你所有的私产都给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场争斗里独善其身,自已一个人活下去?” 许安归喉咙动了动,他的眼角已经红了,晕染上一片温情,他不说话,表情却已经委屈到了极点。他满眼的不舍、满眼的放不下、满眼的悲伤全部汇聚在他精致的脸上,让他显得很脆弱。 “我不想你有事。”许安归声音变得沙哑,“我下不了决心与兄长争夺储君之位。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看着许安归这般难过的神情,季凉的心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让她堵在胸口的气都消散了。 她转身,不看他:“我不会签这份和离书的。是你追我的,你休想让我喜欢上你之后,再跟我和离。我不同意。” 许安归站起身,走到季凉身边,从侧面抱着她:“我不想你跟我一起走这趟修罗场,我若是能熬过去,一定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必不负了你。听话,好吗?” 季凉挣开:“你就顾着你自己,那我呢?你不想看我入险,那我愿意眼睁睁地看你一个人回去闯这个死局?许安桐已经完全掌握了朝堂,他监国,他想当皇帝就必须除掉你,你还对他有什么幻想吗?!自古以来为了皇位,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吗?!” 许安归蹙眉:“你想让我起兵造反?” 季凉道:“那算是造反吗?许安桐只是监国又不是皇帝,你这是清君侧!是为了自保!” 话又说回去了,若是他愿意与许安桐刀剑相向,他们又需这般纠结? 许安归望着季凉,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理由说服她。 季凉睁着眼睛,眼眶里眼眸通红,许安桐与许安归而言是兄长,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她只要许安归活着,需要许安归安好,为了他,她可以做一切大逆不道的事情! “殿下!”镇西气喘吁吁地在门外急声道,“乌族有情况。”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许安归道:“进来说。” 镇西推门而入,手中拿着军报,递给许安归,说道:“前方探子来报,说乌族集结所有大军,似乎准备有大的动作!” 许安归立即拉上季凉,匆匆向外走去,道:“回营!” 门口镇东早就牵来了马,许安归把季凉抱上马,自己翻身上马,甩鞭向军营奔去。镇东镇西在后面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对看了一眼,镇西道:“殿下与公子这是和好了?” 镇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马背上,许安归抱着季凉,夜风在他们身边穿梭不息。 许安归护着她,道:“你回营帐待着,让潜风跟我上城墙。” 季凉不说话,也不理他。 许安归知道她在闹气,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别气了。我都要上战场了,你这样,不是让我去得不安心吗?” 季凉心疼他,可是也气他,抓起他的胳膊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许安归蹙眉,也不动,任由她发泄脾气。 季凉见他不反抗,松了口,心疼地把他胳膊揉了揉,带着哭腔道:“我不跟你和离,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们要打赢这场仗,一起回许都。无论许安桐出什么招,我都接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许安归见不得她哭,她一哭,他的心就跟着一起揪着疼。 许安归抱紧她,哄着她:“打完这一仗,任你处置。” 季凉抱着他的胳膊,舍不得松手。 许安归这才看到她对他的依恋,原来她的冷漠都是伪装。 在他面前,她卸下了所有面具。 她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北寰洛,也不是南泽暮云峰上运筹帷幄的鬼策军师公子季凉,更不是他雍容华贵的安王妃。 她只是喜欢他、爱他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 不,其实她也不普通。 普通的女子哪会跟她一样,看见和离书就气愤地追来,把和离书摔在他面前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她不和离? 普通的女子哪会不管不顾地跟着他一起来到战场,在他倒下的时候替他站上城墙,帮他击退敌兵? 普通的女子哪会拒绝他那么多次,才被他骗到手? 许安归抱着她,更加确定,这个女子,就是他此生最喜欢、最爱的人,独一无二。 * 岩州城军营议事大厅内,推演沙盘上,象征乌族大军的旗子分成了两拨。一拨向着岩州城推进,一拨有继续后撤的趋势,具体人数还没有探查清楚。 这是刚才前线斥候送回来的消息。 百晓与季凉都盯着沙盘上的分布,若有所思。 许安归望着沙盘,在沙盘边缓缓踱步。一众将领虽然也看着沙盘,但是他们分析不出眼下是个什么局势。 岩州城已经守了快两个月了。百晓与季凉做得每一个决定、分析的战况基本都与实际相符。他们两人虽然不上前线,但是坐镇后方的时候让人格外放心。 现在他们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胡言乱语。 百晓先说话:“季公子,我看乌族这种分兵局面,应该是准备撤退了。用一部分兵力迷惑我们的视线,大部队进行转移。” 季凉不置可否:“应该是。” “守住岩州城固然是好事,眼下乌族士气大衰,我们应该乘胜追击。若是运气好,可以趁机他们势弱,直接收复北境州郡。”百晓看向季凉,等她说话。 季凉道:“我们带兵追击,很容易中埋伏。” 季凉指着乌族后撤的方向上,道:“这里树林密集,若是乌族埋伏,很难发现。” 百晓点头:“是。我们若是追击很容易中埋伏,但战场瞬息万变,具体情况还要将领临场应变。殿下怎么看?” 许安归望着沙盘上,乌族大军分布情况,他回身看向周围站着的将军:“我有意收复北境两州,不知道各位将军有没有跟我一起杀回北境的勇气?” 这两个月,他们跟着许安归守城,尽是挨打,憋屈得不行,眼下若有机会可以追着乌族打,哪怕前方有埋伏也可以边打边撤,最少不是被人堵在门口。 挨打这口气实数不能忍,诸位守城将军异口同声道:“我们愿随殿下一起收复北境两州!” 许安归满意点点头:“我们留下一万训练期短的将士继续守城。剩余四万将士,跟着我一起追击!” 季凉蹙眉道:“若是乌族后退,退回凉州城,我们可以通知紧邻着明州的磐州北境军抽调两万大军准备围合。物资补给都可以从北境中部线走了。” 百晓也表示赞同:“是。只要乌族退出陵中地区,我们就可以利用中线官道补给物资,即便是追击也不会出现后方补给断裂的情况。可以深追。” 这一场会议开了两个时辰,百晓与季凉推演了许多战况。许安归根据各种战况安排迎击的阵容。 正如许安归所想,他带出来的这一批新将正在以超乎寻常的方式成长。 临近天明,校场上上操的号子已经吹响了。 许安归这才发觉他们开了一夜的会。 季凉这些天本就因为许安归跟她闹气没有睡好,眼下乌青何其明显。 许安归道:“会就开到这里,诸位回去好好休息。若是乌族果真是要后撤,还要请各位跟我一起克服一切困难收复北境两州!” “是!”众将军抱拳,随后退下。 季凉精神不济,凌乐推着她从议事大厅出来,回了营帐,她连衣服都不想脱直接就睡下了。 许安归跟着进来,看见她合衣而睡,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道:“起来把外套脱了。” “我好困……”季凉趴在床上不想起。 许安归把她捞起来,坐在她身后,帮她解衣:“用了早膳再睡。” 季凉靠在许安归身上:“我这几日都没睡好……现在好不容易这么困,我不吃饭了……” “那怎么行?”许安归帮她把外套脱下来,又帮她脱鞋子,“马上我们要追击,你不去了吗?” “去啊……”季凉懒懒地回答。 “长途跋涉,不养好,身子怎么受得住?”许安归哄着她,“我已经让人传饭了,很简单的,马上就好。” “嗯……”季凉闭着眼睛,摇着头。 许安归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呜咽道:“不许睡。” “唔……”季凉被许安归吻得喘不过气,拍着他的胳膊,让他松口。 “精神了吗?”许安归坏笑看着季凉。 季凉满脸通红:“哪有你这样的,给我写和离书,还要占我便宜!” “我和离书是写给郭若水的。”许安归脸靠着她的脸,“我不跟她和离,怎么娶你?难道你要一辈子当她的替身?”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季凉眼睛一转,“你都是成过亲的人了,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嗜好,才被人嫌弃和离的……” 许安归眼见她得了便宜卖乖,立即把她放倒:“我有什么不良嗜好你还不知道?” 他长眉一挑:“不过就是长得比一般人好看点,身份比一般人好听点,手法比一般人好一些……” “手法!” 季凉听到这话,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身上凉凉地。 “你!”季凉话才到嘴边,就禁了声。 许安归的长发剪成了短发,额头前有发丝垂下,挡住了他那双妖孽而又风流眉眼。他撑着自己的身体,凝视着季凉的害羞又颤抖的表情,好似品尝到了什么美食一般,喉结挪了一下。 沉重的鼻息从他的鼻子与口里喷出,带着男子身上惯有的炙热。鼻息撞在季凉的而脸上,仿佛装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心跳加速。 许安归咬着她的耳垂,酥麻的感觉立即从耳根爬便全身。 季凉宛若小猫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让许安归无比满足。 太坏了,她太坏了。 权御山河 第321节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她一脸害羞纯情模样,竟然比舞娘的舞蹈更加诱人。 季凉本能的反抗,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可是力气都被许安归化去,浑身无力。 “我想你。” 许安归吟唱一般在她耳边低吟,这是季凉听过的最好听得语言。 这一次,她感觉不到那种撕扯一般的疼痛,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接纳他,包裹他。 “进来。”季凉头抵着许安归的头,轻声道。 “可以吗?”许安归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 季凉嗯了一声,许安归便得到释放。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不想让她难受,询问着她的感受:“疼吗?” “嗯……”季凉抓着他的胳膊,“是你……就没事。” 许安归吻着她的额头,季凉咬住了唇瓣,她在认真地感受着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如果锁了,继续等我开锁(哭 第305章 乘胜追击 ◇ ◎许安桐的野心不止这点。◎ 他的直白, 他的浓烈,他的专注,他的轻柔一瞬间填满了她, 让她无比满足。一股热流一直萦绕在她的周围,在她身边汇集, 她想宣泄出来, 却又无法宣泄。只能压抑着,化成一声声低低地吟喘, 伴随着那股热流溢出。 许安归半眯着眼睛,有丝丝邪气灌注,让他眼眸变得更加迷离。 季凉望着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即便是在做着无比风流、人间至乐之事,依然让人无法把他与这种事情联系在一起。 许安归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水雾,胳膊上的肌肉, 一收一紧。 他伸手去摸季凉红润的脸, 拇指上开弓的白玉扳指就那么落了在她脖颈处, 砸得她身子一震。 季凉眼睛里带着潮红,轻吟:“凉……” 她伸手去找, 才碰到枕头,许安归就如狂风暴雨一般攻了进来。 季凉顺手揪住枕头沿儿,不敢张嘴,生怕一张嘴, 就漏了声。 许安归低下头, 在她手边找到了白玉扳指,用嘴衔着叼到了锁骨, 轻轻放下。 季凉被冰得一怔, 狠狠地瞪了许安归一眼, 随即又被狂浪湮灭。 扳指在四处乱滚,滚到哪里,哪里就凉得躲开。 这一躲,连带着许安归一起,让他把持不住,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别乱动……” “嗯?” 季凉见他可怜的模样忍不住想欺负,不听他的。 许安归受不了,把她翻了过来。 季凉的手揪着被褥,头蒙在锦被里求饶:“别……” 她回眸,拉住许安归的胳膊,摸到了他身上汗,忍不住调.戏他:“挺卖力啊……” 许安归听不了季凉这种挤压着嗓子吟出来的话,仿佛有瘾一般,听了还想再听。 季凉哪里知道许安归越说越来劲,再也不敢调.戏他,只剩下求饶。 可是她越说话,许安归越停不下来,季凉的眼角都是泪。 “许……安归……”季凉回身无力地拉住他的胳膊,满脸泪珠向他求助,“不行……我……” 她想逃,许安归压住她的手,不让她有东西借力。 帐外凌乐没敢待,他听见动静,就交代了枭雨晚些端饭进去,红着脸,避得好远。枭雨见凌乐情犊初开的模样,便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扬眉轻笑着守在外面。 “嗯——” 伴随着一声深沉地低吟,许安归终于是用尽了力气,带着季凉一起倒在被褥里,精疲力尽。 季凉嗓子发干,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安归扯来一片锦被,把两人盖住。 季凉艰难道:“好粘,浑身都是汗。” 许安归抵着她的后颈,轻嗯了一声:“一会帮你洗。” 季凉浑身哪里都不舒服,她回身看见许安归闭着眼睛,喘息频繁,就知道他还没回过劲。她轻啄了他的唇,笑如夏花一般灼艳。 许安归睁开眼,摸着她的脸,轻柔道:“你是我的了。” 季凉又翻了一下,压到什么东西,直蹙眉,去身下把他的白玉扳指掏了出来,给他戴上:“以后跟我睡觉……不许带这个。” 许安归揉着她的头发,笑无声。 躺了一会,许安归起身披上外衣,去营帐内的净房,净房里早就备好了热水,此时温下来,正好沐浴。 许安归回到床上把季凉抱起来,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低声道:“给你洗了你再睡,嗯?” 季凉嗯了一声,像一只睡眼惺忪的猫蜷缩着。 许安归把她放进木桶里,帮她擦身子。水温正好,季凉靠在木桶上昏昏欲睡。许安归什么时候帮她从水里抱起来,什么时候帮她穿上了里衣,什么时候跟她一起睡下,什么时候起床的她全然不知道。 季凉醒的时候,隐约听见城墙那边有震天喊杀声,随即几处爆炸,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起了?”枭雨撩帘进来,端着饭。 季凉坐起身来,满脸通红。 枭雨见她这样子,只是温和一笑,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很照顾我。” 季凉满脸羞涩,枭雨看了喜在心里,道:“殿下这是珍惜你,没敢用力罢了,是个好男子。” 季凉挪了挪身子,抱住枭雨的胳膊,不好意思地问:“那……我是不是很快就有喜了?” 枭雨愣了一下,噗地笑开了:“哪有那么容易。那是天赐的缘分,急不得。用饭罢,安王殿下出去之前交代我们一定要看着你用饭。你这样子确实太瘦了,胖些他会更喜欢的。 季凉羞地连连点头,拿过碗筷就往嘴里送。 枭雨看见季凉气色比之前好多了,放心道:“看见殿下对你如此,我便放心了。总比我之前的那个负心汉要强上百倍。好歹他护你,爱你,事事为你着想。” “枭雨姐姐……”季凉见枭雨神色黯然,忙道,“姐姐年纪也不大,一定会再遇见更好的男子的。” 枭雨摇摇头:“我心已死,哪里还有期待。薛神医的药很好用,我脸上的疤痕去得差不多了。等你了结了许都的事情,我便要走了。” “姐姐……”季凉拉着枭雨的手,“你要去哪儿?” 枭雨妖艳的红唇在银白色的面具下显得更外红润,她道:“去找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是活着让我抓住,我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季凉看着她装得狠绝的模样,笑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给藏息阁来信。我一定能收到。” 看着季凉的脸,枭雨总觉得感触颇多。 她不过十九岁,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脸上稚嫩依在,初心不改。 枭雨把季凉搂在怀里,轻声道:“在我的记忆里,我应该是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候家境贫寒,母亲没有奶水,父亲嫌弃她是个女儿,她就在襁褓里夭折了。那一年我身中剧毒,醒来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她。我在你身边养身子,看着你一步一步谋算走到了现在,一直护着你,心中所愿不过就是有人能让你托付终身。我想着,若是我妹妹没死,她或许跟你一样,可以在我的保护下成长,直至出嫁。这段时间,我眼看着安王殿下对你事事上心,你们相互扶持,走到今天,我心满意足,心中再无牵挂。” 季凉抱着枭雨久久不语。 枭雨眨了眨眼睛,抖掉了睫毛上的泪珠,笑道:“快吃吧,一会凉了,你吃了又该难受了。殿下已经上战场,乌族果然是要后撤,前线打不了太久,我们就要拔营。吃完我们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嗯。”季凉点点头。 * 许都进入八月,已经是深秋的季节。 七月的时候,礼部以国葬之礼下葬了许安泽,谥号永承太子,国丧一月。这是东陵帝国这一年第二个国丧。 之前太子妃薨逝,举国哀悼。禁舞乐丝竹等各项娱乐还没过去,又延长了国丧时间。 这期间朝野政局变幻莫测。 太子妃与太子双双薨逝,东陵帝重病在床,四皇子许安桐被众臣推举监国。他便从宫外搬进宫内,住在之前他居住过的听雨轩。 议政大殿在皇位前面,矮一级的地方摆了座位,许安桐早朝期间就坐在那里听众城议事。 礼部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国丧,早朝都见不到礼部尚书的人。 工部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南边水患,李尚书若没有要事回禀,也不来上朝。 因为国丧、水患、战争,让这些年休养生息、稍微充盈一些的国库出现了巨大的赤字。 许安桐以战时国丧从简为由头,让礼部尽量少花费入葬经费。可即便如此,南方水患赈灾开仓放粮势在必得。 江南粮仓虽然富庶,可战争在前,优先战局供应,那些积攒下来的粮食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郭睿明在早朝的时候禀明了现在国库财政状况,若是指着江南粮仓一个地方供应两处粮食,很快江南粮仓就会被掏空。 许安桐看这折子,扫了一眼郭太师站的地方,那个老家伙已经告假在家多日。 户部的事情郭怀禀知道得最清楚,这种事情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偏偏这事是郭睿明呈上来的,也就是说,郭太师是不打算为他出谋划策了。 许安桐心中苦笑,看样子郭怀禀是不满他拿郭若水威胁他,想让他在朝堂议事上难堪。 赈灾与打仗这事若是平衡不好,前线将士不仅怨声载道,甚至会惹得民怨冲天。到时候,他这个监国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都未可知。 这招狠啊。 “殿下……”郭睿明站在大殿之上,唤了一声。 许安桐回过神,道:“这事,我有一个方案,郭尚书且听听可否这样施行。” “殿下请说。”郭睿明欠身,作礼。 许安桐沉思片刻,重新组织了语言,道:“眼下南边水患,北境打仗,只有西境局势稍微稳定你一些。自从春季兵部军改之后,西境也有了军田,今年秋收应该可以自给自足。我想着若是朝廷现在没有余钱从民间购买粮食,不如让西境五洲刺史从粮仓里借,粮食由南境州府借去。南方粮产两季,等待来年秋收,再把西境借出来的粮还上。当然朝廷不会白借西境五洲的粮食,明年户部考虑减免一部分西境五洲的赋税,以谢西境百姓借粮之恩。” 郭睿明听着许安桐的处理意见,心中暗叹,这个清王殿下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可当真要他拿主意,处理复杂情况的时候,他倒是条理清楚,想得明白。 权御山河 第322节 本来是想难为他,不曾想,他这一手解局拿出来,却让郭睿明对这个监国皇子高看了一眼。 兵部江狄上前一步奏事:“殿下,前方战报,乌族大军已经拔营后撤,准备退回北境凉州城。安王殿下连夜请战,他要带岩州城四万将士出营追击,一举收复北境州郡失地。并请朝廷出调遣兵符,请磐州、滇州出兵围合,打通北境中路粮道。” “准!” 许安桐想也不想直接准了兵部的奏折,并且让邹庆把调兵符拿来,递给江狄。 许安桐朗声道:“北境是我国边塞要地,若是安王有心收复,朝廷必定全力支持。” 这话,不带个人恩怨,把家国利益放在第一位,任谁看,许安桐这个监国当得都可圈可点。 最开始许安桐以非常手段胁迫赵皇后、郭家力顶他当监国,确实招人厌烦。 可自从许安桐当了监国之后,朝廷事务运转比平时更加顺畅。 以前太子在的时候,朝廷势力分割四阵,诸事商议起来多有不顺。 现在太子死了,陛下病重,许安归在外带兵打仗。 朝廷之上已经没有任何利益纷争,国难当头,一切事物皆以国家、百姓利益为先。许安桐利用手中的把柄,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独揽大权,让包括兵部在内的文武百官格外信服。 一时间朝野上下,都觉得许安桐这个皇子,才是应该成为东陵储君。 下朝之后,许安桐照例回听雨轩看各地呈上来的折子。 看见刑部报上来一起复核的命案。 许安桐现在虽然是监国却也兼着刑部尚书的职位,刑部人命关天,事无大小,凡事他都要过目。 许安桐翻开卷宗,看见是宁远商号的糕点铺吃死人的案子。这案子疑点颇多,死的人还是朝廷官员。 许安桐盯着这个卷宗看了好久,对墨染道:“去帮我把户部尚书找来。” 墨染点头,去户部官署传了话。 不出一刻钟,郭睿明就来了。 许安桐把手上的刑部卷宗内容大概给郭睿明说了一下,道:“这事本来不大,可吃死人,需要核实。大理寺那边还在查,但终究是有问题的店铺,户部先找个由头先把宁远商号的所有店铺都封了,让宁远商号所有的店铺都先自查一番,等户部派人去检查了,没问题了再重新开业。如此一来对百姓也有交代。” 郭睿明一愣,问道:“殿下说的是……宁远商号所有的店铺?” 许安桐抬眸,眸光犀利:“是。” “宁远商号在国内是一家很大的商号,里面经营的东西种类繁多,不只有糕点铺这一项。全部查封……” 郭睿明有些不理解许安桐这么做的意思,即便是有命案牵扯到宁远商号,也只用查封那一家店即可,怎的现在许安桐一出口就是查封宁远商号全部的店铺?! 宁远商号每年上缴的赋税不是一笔小数字。 许安桐也不跟郭睿明绕弯子,道:“这事确实是个小事,可据我所知,宁远商号在北境煽动百姓给岩州城储备军捐粮。这件事,难道也要朝廷装作看不见吗?” 郭睿明瞬间就明白了许安桐的意思。 一个商号,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做善事?若是做了,那一定是有所图谋。 储备军营里能够给这样一个大商号利益的,很明显只有许安归一人。 眼下许安归手上有兵,还有富商支援。有了兵与银子,自立门户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当年先帝许渊在北境起势,就是仗着赵家财富这才养活了几十万大军。 许安归若是无心还好,若是有心,许安桐有防范之心,确实应该。 许安桐继续道:“不过就是查封一阵子,若是安王没有多余的心思,再让宁远商号复业就是。” 郭睿明没有理由不答应,且不说许安桐手上有郭家的把柄,但就以许安桐现在名正言顺的监国,许安归若是起兵,那就是造反。 郭家效忠的是朝廷,是正统。 许安桐现在才是他们应该拥护的正统。 “臣……领命。” 郭睿明有些犹豫,但是想了想不过就是让宁远商号停业自查而已,不伤及根本,就是有一段时间做不了生意。 * 户部的批文很快就到了宁弘的手上,他看着户部给他发的停业自查的批文,陷入了沉思。 看来他暗中替岩州储备军筹措物资的事情已经被许安桐知道了。 许安桐这一手,是防着他继续调动银钱,支持许安归战事。宁远商号所有的店铺都要停业自查,停业一天就是几万两银子亏损,停业一个月,那便是少赚了几十万两银子。 其实对于宁弘来说,少赚银子都是小事,月钱无法发放才是大事。 之前在肃清北境五姓产业的时候,宁弘花了巨资从那些人手中收购了他们所有的店铺。为的就是支持北境战事。 那次收购,宁弘几乎把这些年赚的家产全部砸了进去。眼下替岩州城筹措物资,宁远商号许多人力物力都被占用。 宁远商号收入远不及和平时期,勉强够商号上下一万多人温饱。 现在,许安桐这一举措实在是太狠了。 不过是查封他的店铺,就已经快逼得他倾家荡产。 很明显,战事不停,宁远商号就不可能复业。这仗若是打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宁远商号这偌大的盘子,就会直接崩盘。 他花了那么多年构建起来的商业帝国就此崩塌。 宁弘没有想到这次夺嫡的战火会蔓延到他的身边。许安桐不是一般人,他已经看出来了。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宁弘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最近事太多,他有些精神不济。 * 朝廷允许许安归追击,并且给了许安归调兵符。 乌族大部队掩护的队伍已经被全部歼灭在城墙下,许安归从城墙上下来,镇西把朝廷的回复边走边念给许安归听。 即便是掩护乌族大部队撤退的敢死队,也让岩州城陷入了苦战,这一战又打了五日,这些将领对于守城战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许安归这次只帅兵出去迎敌了两次,剩下全部由随军的主帅出城迎击。 如许安归所愿,这些主帅在这次战役中迅速成长。 许安归回营,又洗下一身血水。 仗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久攻不下,乌族决定向北撤退。乌族牵制兵力已经尽数消灭,是时候准备拔营追击了。 许安归去找季凉,撩开帘子,就看见季凉愁眉不展。 “怎么了?”许安归走过去,帐外立即端上饭菜来。 季凉轻叹一声,道:“你兄长……用一件毒杀案,把宁远商号所有的店铺都给封了。宁弘不让身边的人告诉,这消息是黑市毕公带给我的。” “会有什么后果?”许安归不太清楚宁远商号的事情。 季凉道:“宁远商号里面接收了许多朝东门的军门之后,他们的生计,都是依靠着宁远商号。之前为了接手北境五姓的业务,帮助百姓买田,宁弘把在南境的八成产业都卖了。现在岩州开战,物资跟不上,宁远商号在后调集,已经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若是所有店铺都封一月……恐怕宁远商号不得不辞退一些人……若是我们这仗打半年,宁远商号就不得不变卖商号资产了。” 许安归沉思片刻,道:“这事可以找皇叔帮忙。若是真的到那一步,让宁弘把宁远商号地契、铺子都抵押到黑市,从黑市借一笔钱,渡过难关。”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季凉抬眸,“许安桐以毒害朝廷命官为由,羁押了许景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藏息阁与黑市都还没查清楚。许景挚一手掌控黑市,那里面本来就汇集着三教九流之人,许景挚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黑市现在也乱成一锅粥,自顾不暇。” “我让镇西把我过户到你名下的私产卖了支援宁远商号,如何?”许安归又道。 季凉摇头:“杯水车薪。宁远商号要养活的人远比明面上的账目多。你安王府的钱多来自固收,年初就收过了。眼下最务实的就是,尽快打赢这场仗。不管许景挚是不是真的毒害了朝廷命官,许安桐终究是对你们出手了。封了宁远商号是怕你有财力与朝廷抗争,禁足许景挚是为了限制黑市。只要断了你的财源,即便是你想造反,你也没钱。” 许安归眉宇紧蹙,事情太多,他不在许都,很多事情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不能想太多,前方还有两座城要收复。 想这些事分神,会影响他对战局的判断。 “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吧。”许安归听见许安桐调了兵符给他,以为兄长对他总还有些念情。 现在看了他做的事情,才知道,许安桐的野心,远比他见过的要大。 第306章 请君入瓮 ◇ ◎糟了!◎ 天鉴院的那场大雨, 仿佛冲刷掉了许安桐的原本靓丽的颜色,让他变成一张非黑即白的水墨画。 许安归知道,若是他在这么继续犹豫下去。不仅仅是他自己, 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人,以及季凉身后的那些人都会遭殃。 另一边一样是数万人的生命。 他犹豫不决, 望向季凉, 见她在给藏息阁写信,信是给方平的, 她让方平尽可能多的准备银子,随时准备支援宁远商号。 许安归心中暗自盘算,师兄十日前就已经过了许都了,怎么还没有来岩州城?若是他来,他们一起帅兵攻城,这成功率将会大大增加。 * 秋薄以为自己过了许都, 就里岩州城很近了。没想到, 连月大雨, 河水暴涨,官道上的桥被冲垮。 秋薄已经被困在御神河岸边七日, 河水才逐渐退去。 河水冲刷桥梁,桥梁有些损坏。桥夫们上桥维修又花了三日的功夫才把桥修好。秋薄迫不及待地带着物资继续向岩州城进发。 他心里着急,在路上,他无法得知岩州城的战况, 但是他知道这批物资已经严重超时。 * 岩州城经历了两个月的攻城战, 原本白灰色的城墙被染成了血红色,几场大雨过后又洗成了暗红。 墙上斑驳, 城墙前面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浇透, 变成了红土。 大雨终于停在傍晚, 大雨之后,天地之间万物都被洗得明澈。 红的更艳,绿的更翠,黑的更黑。 当然热的,更热。 踩着夕阳,将士们花了两个时辰才打扫完战场。 这五日,乌族所有的掩护将士都在这里战死,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的尸体铺满城外。 陈平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城下,看着这些为国家、为自己族人而战的战士,心生敬畏。 所有的尸首都被熊熊烈火烧成粉末,一阵风刮来,骨灰乱飞。 他们天生就是草原上狼崽子,天空中的雄鹰。即便是死后化作成灰烬,也会随着风向北回到他们的故土。 战争从来都是生灵涂炭,结果从来都是令人感慨而唏嘘。 若是有生存下去的本事,谁会喜欢杀戮? 权御山河 第323节 被先帝许渊赶到北境最北边的那边片区域的乌族如今已经生活得不能再辛苦了,而今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以战养战。 难道两族人,要一直这样相互憎恨下去吗? 陈平望着落入地平线的夕阳,陷入了沉思。 岩州城储备军留下一万人守城,剩下四万人跟着许安归一起拔营北上。许安归带着三千骑兵前方开道,后面步兵跑步前进。 季凉坐上马车,跟着许安归一起继续向北前行。马车不如骑兵跑得快,潜风带着两千骑兵跟着季凉马车一起,形成第二方阵向北追击。 一日之后,许安归已经先行到了乌族之前在城外百里处驻扎的大营。 许安归摆手,马队停歇。 他从马上下来,漫步在乌族遗弃的军营里。 不知道这次乌族来带了多少辎重,他们撤退的时候,太重的东西都没有带走。比如说用来撞城门的巨大圆木,瞭望搭建的瞭望台,养马临时搭建的马厩。 继续往前走,许安归看见了三架破损的投石车。 这投石车是凉州城内的投石车,东陵兵部制造,机括破损,乌族人本身不会造投石车,更谈不上修缮,把用不了的投石车丢弃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殿下!”陈平已经骑马在乌族大营里面逛了一圈,他从马上下来道,“一个人都没有,都撤走了。” “看样子走得很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走。”许安归环顾四周,“在这里等会季凉他们,让季凉百晓来看看这里。” “是!”陈平立即招呼随行将士原地休息。 傍晚的时候,潜风跟着季凉第二骑兵方阵也到了乌族遗弃的大营。季凉从马车上下来,枭雨推着。 许安归已经升起了一个篝火,等着季凉与百晓。 他们默契度极高,许安归没说在这里要干什么,季凉与百晓下马车就自顾自地在营地里逛开了。 凌乐与月卿一前一后在乌族军营里看着。 忽然月卿停下脚步,仔细地嗅了嗅。 “怎么?”凌乐看向她。 月卿道:“好重的药味。” 说罢她便蹲下,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在地里刨着。没一会就刨出来一堆药材,她捡起几个闻了闻,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把这些药材都包了起来。起身来到季凉与许安归的身边。 许安归见月卿拿着什么东西回来,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月卿点点头,把手里的油纸展开,里面露出一些药材,道:“乌族军营里有一位重要的人物患有重病。这些药材都是名贵的续命药材,即便是以宁远商号现在的势力,想要全部搜集齐也很困难,而且这些药都很贵。” 许安归看向季凉,季凉扫了一眼周围,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月卿指了指身后。 季凉顺着月卿值的地方望了过去,所有所思,说道:“那帐篷在整个军营的正中间……应该是乌族领袖大狼主的帐篷。这药多半也是他的。” 许安归眼眸微眯,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喃喃自语:“难怪这次乌族着急的南下,原来是大狼主命不久矣。” 季凉眉宇微蹙,似乎不赞同许安归的说法。 “殿下,”陈平从远处跑过来,向着季凉微微欠身,“今晚是在这里扎营休息一夜还是继续夜行?” 许安归想了想:“大狼主病重,走得急,应该不会停马休息。我们若是现在不赶路,恐怕就更追不上了。” 百晓有些担忧道:“可对方到底还有四万大军,殿下先行,步兵离我们还是有一段距离。殿下即便是追上了也不可轻举妄动。” “嗯,我知道。”许安归点头,他看了季凉一眼,道,“要不然……你跟潜风他们在后面歇一晚再走罢?” 季凉摇头:“我在马车上不累。” 许安归也不再说什么,有月卿照顾她,若是有问题,月卿一定会第一跳出来要求休息。如此紧张的路程确实没有休息的时间。 若是岩州新兵可以追上乌族军队,抢在他们进城之前进行会战,俘虏大狼主,或许北境明州、凉州收复就可以兵不血刃。 大狼主有恶疾,不可能跟他们一样一直赶路,追上是迟早的事情。 整个岩州的新兵求战心切,被人堵在门口打了两个多月,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自然是兴奋无比。 许安归没再说什么,摸了摸季凉的头,伸手牵马,带着先锋骑兵继续向前进军。 马车上,季凉与百晓坐在一处,点着灯,看着地图与前方线报。 季凉指着北境大地图,手越过一片熙熙攘攘的树林,最后停在一处大平原说道:“看乌族的行军速度,殿下很可能在这里与乌族会战。” 百晓点头:“是,这片区域地势平坦,是殿下与乌族最擅长的地形。若是在这里会战,我倒不是很担心殿下。这几个月,那些新兵成长迅速,应变能力虽然不如正规军,但殿下带兵自成一派,诡诈至极。乌族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跟殿下开战,他们会小心谨慎。” 虽然百晓这么说,但是季凉还是有些担心。她盯着方才指的地方,若有所思。 自从许安归决定出城追击开始,季凉就有些心神不宁,甚至变得有些沉默寡言。 百晓坐在季凉的马车里与她商量后面即将要打的仗,多数时间也是百晓说,季凉听着。 甚至百晓说完了之后经常看见季凉在愣神,眼睛望着窗外挂着一轮满月的天空。 百晓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公子最近做事有些心不在焉,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季凉回过神,笑了笑:“一直在马车里颠簸,食不下咽罢了。” 百晓道:“殿下方才让公子在后方休息一夜,公子为什么不同意?” 季凉回道:“我怕他出事。跟在身边,放心一些。” 百晓微笑着颔首:“公子待殿下是真心的,真好。” “百军师成亲了吗?”季凉看向百晓,他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七。 百晓微微一愣,苦笑摇头:“曾经有过婚约,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就错过了。” 季凉见百晓不想说,便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其实有百军师坐镇兵部,是东陵之福。东陵有的是好姑娘。” 百晓没有继续接话,许多被遗忘的往事涌上心头。 他不是一个矫情的人,错过了虽然觉得可惜,却不会后悔。少年时候的爱慕,放在现在也不过就是夜晚望着月色,偶尔想起的白月光。 他会感慨,却再也不会追逐。 夜色渐深,今夜又是十五月圆之夜,月华如水,宛如银瀑一般倾泻而下,把前方的路照得明亮。 军队进入了夜间行军,无论是人还是马匹都变得疲惫。 季凉躺在马车里左右翻滚,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养精蓄锐,脑子里一直在转,想着许多事情。她听见马蹄声音小了许多,忍不住坐起身来,向车窗外看去。 原来已经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马队无法继续保持庞大的队伍体积,只能变换阵型,变成了马队在树林里穿梭。 季凉记得这一片稀疏的树林前方就是大平原。是她方才跟百晓指出来,许安归有可能与乌族会战的地方。 忽然季凉看见前方有火把的暖光快速向她奔来,是第二方阵的斥候出去打探军情回来了。 斥候直奔季凉的马车,没有下马,看见季凉正好探出头来,立即勒马,抱拳朗声道:“公子!殿下前方发现乌族军队似乎是最后动身拔营的队伍,只有一两千多人的样子,领头的将军是步和。敌方不恋战,看见殿下就跑。殿下已经下令追击。” “下令追击!?”季凉跪直了身子,看向斥候,“在这种夜晚?!” “是。”斥候抱拳。 听到这个消息,季凉浑身发冷,她只知道许安归骁勇善战,却不知道许安归如此胆大,在夜晚看见乌族军队,居然也敢追! “立即去追殿下!告诉他,我不许他追击,让他立即停军等我!”季凉着急大吼,身子已经探出马车一半。 斥候不知道季凉为何如此着急,看见她大怒,有些愣神。 季凉吼道:“还不快去?!” 那斥候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调转马头,扬鞭奔去。 季凉喊道:“潜风!” 潜风立即骑马奔来,朗声问道:“怎么了,公子?!” “你去前后通传,告诉全军急速前进,给我牵一匹马来!”季凉说罢便放下车窗。 潜风不知道季凉为什么如此着急,只是她吩咐的事情,他便会做。 季凉缩回身子,看向坐在身边的月卿,坚定地说道:“月卿,我要用那个药。” 月卿睁大了眼睛:“不行!” “月卿,”季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证自己声音不发抖,“我要用从许都出发前,师叔给我的药!” 月卿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季凉。 季凉见她不动,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必须去找许安归,马车太慢了,我要骑马……这种多云的月夜,光线很不稳定,他在这种夜晚追击,太危险了,我必须去!具体的情况我没办法跟你解释太多,时间紧迫!” 月卿不管季凉说什么,都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她,不肯动手拿出季凉说的药。 潜风在马车外,道:“公子,我都交代好了。马牵来了,公子要骑吗?” 季凉看向月卿,对外面潜风道:“你等我下。” 她又继续对月卿道:“月卿!” 在外驾车的凌乐撩开车帘,回身进了车厢,拉住月卿的手,低声道:“给她。” 月卿不可思议地看向凌乐,喃喃道:“你知不知道,她用了这药,后果是什么!?” 凌乐点头:“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事情。” 月卿一串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她抬手擦掉眼泪,从随身携带的药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绿色的药丸,不看季凉,把手递了过去。 季凉毫不犹豫地就把药丸拿起来塞进嘴里。 月卿蹙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身上取出针包,撩起季凉的长袍,照着她的腿扎了下去。 片刻之后,季凉从马车里出来,她站在马车上想了想,转身又进入马车,从马车里拿出许安归给她的那一把琴背在身上,直接一步跨到马匹身上,从潜风的手上接过马鞭,甩鞭狂奔,两千精骑跟着季凉一起,在稀疏的树林里一起奔袭。 坐在马车里的月卿,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上,轻声抽泣。 凌乐见不得她这样难过,把她搂过来,抱在怀里,低声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劝不住的。” 月卿哭得声音更大了:“那药太猛了,本就是非常之法强行让她腿部经脉愈合……这段时间她的腿在师叔的照顾下,明明好了很多,再养几年,很有希望痊愈!她这颗药吃下去,右腿就会彻底站不起来了,你知不知道!” 凌乐轻叹一声:“我知道。可是,若安王殿下真的遇难,她即便是腿痊愈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随她去吧。她从许都出来之前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不然她也不会缠着师叔给她这颗药了不是吗?” 月卿哭得厉害:“若是我医术再厉害一点……若是我能想出别的法子……若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一定不会让她的右腿就这么废掉。” 凌乐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月卿,让她哭个痛快。 * 许安归决定追击的时候,月光明亮,他能看见附近没有任何埋伏,前方只有那一两千人在疯狂向北逃窜。 权御山河 第324节 许安归看见步和在队伍最后,一脸慌乱地甩鞭狂奔,他沉下心来,暗中盘算。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天上的满月就被乌云遮蔽,旷野之下竟没有一点繁星。周围光线骤然变暗,许安归只能隐约看见前方乌族马队点着风灯,继续奔袭。 许安归甩鞭,驱马狂奔。 从岩州城出来的东陵军队,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若是能够活捉敌方大将,攻城的时候就会有谈判的资本。 哪怕那个人,不是大狼主也可以。 许安归这样想着,便立即下令追前方的步和。 不知道追了多久,许安归总觉得周围地形似乎有变,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路线。 步和不是一直向北狂奔,他们故意在乌云蔽日没有光线的时候点了几盏风灯。在这种漆黑的夜里,那几盏风灯就是指路明灯,也是迷惑人眼的障眼法。 步和故意露出仓皇无措的神色,就是为了引诱许安归上当,让他以为他们这些人是后撤不急,这才落了后——其实不然,步和是故意落在后面等他。 许安归想明白步和的意图,立即勒马,朗声道:“停!后撤!” 这一声后撤来得突然,骑兵们前后相传,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把整个队伍停下来。可是这一停已经晚了,乌族低沉的号角声已经笼罩在周围,喊杀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听这声音,许安归所率领的三千精骑,好像是被包围了。 许安归二话不说,提起长.枪,吼道:“迎战!” 声音被乌族震天的喊杀声淹没。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记得他在去年七月在北境沙漠偷袭去灵山大营的路上,就这样被从天而降的乌族的军队拦住。是三千精骑保护了他,才让他一人逃脱。 时隔一年,他又一次陷入这的境地。 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逃脱的机会。 乌族竟然提前洞察了今夜的天象,知道今夜后半夜会有乌云蔽月,让他看不清路,引他入了这个早就埋伏好的杀局。 斜后方有破空声音,许安归想也没想直接回马枪,从马上扎下一人。 一声惨叫,人从马匹上落下。 许安归又横枪一扫,厚重的枪杆,直接砸在身侧乌族人的胸骨上,那人直接一口鲜血吐出,翻身在地。 许安归手中长.枪占据了长度优势,对乌族手中的大刀绰绰有余。可很快,许安归就发现这并不是一小波人,而是一大波人,他似乎已经过了一百招,招招毙命却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地向他砍来。 * 季凉用了薛灿给她的强行愈合腿部经脉的药,腿部可以用力。她骑着一匹黑马在黑夜中窜行,一身白色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潜风追上季凉,问道:“公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 季凉头也不回,手上又甩了一鞭:“今晚乌云蔽月,殿下有难!” “这话是怎么说的!”潜风不解。 季凉声音几乎要在风中飘散一般,弱弱道:“你知不知道,林家的祠堂到底为什么可以被供奉在大相国寺?” 这话问得突然,潜风还没回答,季凉又自己回道:“那是因为林茂林将军在窥天之术上颇有建树!” “窥天之术?”潜风愣了一下,道,“是观天术?” “林茂跟随先帝打天下的时候,所有的战役啃的都是难攻的城墙,你知道为什么吗?”季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那是因为林茂所有攻城战,都是占尽了天时!若是连绵大雨,他便水攻城池。若是干旱暴晒,他便切断水源,围而不战。若是大风,他便利用超大的龙筝,从空中投人!林严城虽然是个私生子,可林家的东西,林茂可是毫不吝啬地全部传授给他。林严城能窥得天机,他们想来也不是真的想撤退,只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月夜,好请君入瓮!” “这么说……”潜风话还没说完,前方就有斥候回来。 季凉减速,等着斥候。 “报——”斥候找到季凉,“前方没有找到殿下与三千精骑!” 季凉心中一沉,脸色凝重,她只是沉思了几息的时间,便道:“多派几个斥候,向左右前三个方向,再探!他们很有可能因为夜色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是!”斥候立即打马,奔去前方继续打探军情。 季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许安归带着三千精骑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第307章 诡诈 ◇ ◎诡诈的东陵人!◎ 他们应该是被人引诱了。 百晓也换了马跟着骑兵一起, 他好不容易才追上季凉,看见季凉停下,原地不动, 就知道坏事了。 “公子,怎么了?”百晓打马上前。 季凉回道:“殿下中计了, 他带着三千精骑去追步和, 不知道为什么偏离了原本的官道,多派了几名斥候去探听情况了。且等等, 稍安勿躁。” “是,林严城的计谋?”百晓蹙眉。 季凉点头:“是。在这里的战场上,除了林家,没有人可以窥见天机。我曾经与林将军有一面之缘,得过他的指点。” 潜风回头去看季凉。他知道季凉说的是北寰将军与林将军一起收复江南三城的那一场打了两年的战役。 那时候季凉还小,成日缠着林将军给她讲天象, 耳濡目染自然也懂一些天象。 这话说完, 便是长久的沉默。 季凉闭着眼睛, 一直在思考他们继续往前,可能会遇见的问题。 只是半刻钟, 她便在脑中模拟了几十场战场的结局。 可是每一场战斗模拟下来季凉都看不见许安归赢得希望。 “报——”前方斥候又发回战报,“西北方向,殿下遇袭——殿下进入了乌族的包围圈,天色太暗, 乌族人太多, 不知道有多少人……” “多远?!”季凉问道。 “大约前方五公里处!”斥候回道。 “再探!我要知道大概有多少人!”季凉给斥候下了军令,斥候抱拳, 又策马而去。 百晓看向季凉:“公子, 若是殿下中了埋伏, 人数一定不会少,最少也是一万人。即便是我们现在两千骑兵支援过去,也未必能把殿下解救出来!” 季凉蹙眉,不说话。 潜风倒是不怵乌族:“公子,即便是两千人,我也能带着他们杀进去,把殿下救出来!” 季凉依然不说话,只是抬眸看向夜幕,乌云蔽月,没有要散的迹象。看样子天明之前,月光是出不来了。 他们又等了半个时辰,斥候回来:“报——再探了一次,前方乌族从面积来看,留了大约两万人!” 季凉立即道:“传令下去,小心翼翼打探军情,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我们在哪里。” 斥候抱拳:“是!” 季凉沉入了沉思—— 步兵行军太慢,最快也要等到中午才能到这里。乌族两万人围杀许安归三千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或许天还未亮就已经把许安归擒获。 若是许安归落入乌族手里,乌族就有了与东陵谈判的资本…… 不,乌族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 许安桐现在监国,他不会为了许安归一人而放弃北伐乌族。许安归落在大狼主的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乌族这一招撤兵,看似是给东陵希望,实则是堵死了许安归所有的退路。 季凉想到这里,方才在脑中出现的几十个方案瞬间就全部被画上打上了一个打叉。 等不到援兵,她的手上只有两千人。 许安归三千精骑对抗两万人,能坚持多久?! 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救出他! 季凉脑中不断有救助方案闪现,又不断地被自我否决。 以少胜多? 五千对两万有多大的胜算? 敌方利用天时,设了这么大的局来引诱许安归,真的只放了两万兵力在前方围剿许安归吗? 敌方也有斥候,许安归先行一步的情报他们也有。 第二方阵与第三方阵之间距离差距他们知道。即便是有援兵,也不可能是四万援兵一起到达。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才引诱许安归入局。 没有办法了吗? 季凉脑子有些转不动了,她睁开眼睛,绝望地望着西北方向。 百晓见季凉睁眼,小心翼翼道:“公子可是想出对策了?” 季凉垂眸不语。 潜风看季凉的神情就知道她想不出来,潜风不由得恨声道:“早知道林严城是这么棘手的人,就不应该放他出城!” “什么放他出城?”百晓不解地看向潜风,看样子林严城能从军中逃跑,是季凉示下的。 潜风见季凉不说话,也没有反对他说的意思,便解释道:“宁公子用新林家的诱惑劝降林严城,只要安王殿下这次凯旋而归,在朝堂上赢得了尊重,或许就可以跟东陵帝提大赦天下的意见,从而让那些入罪的、见不得光的军门之后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而林严城也会因为在战场上有功,而建立一个属于他、以他为中心的新林家。这样他就能摆脱这辈子箍在他身上的桎梏。我们以为宁公子已经说服了他……这才放他出城。不曾想,他去了乌族大营,却出尔反尔,对付的……是我们。” 百晓听到这个消息,不太惊讶。 因为他听见林严城从储备军营里逃跑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林严城是季凉放出去策反乌族的人。 可事事难料,人心是最难预测与把握的。 只要季凉与许安归没有杀人的意思,林严城心不归东陵,他与他们在战场之上,迟早都会有此一战。 百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事情已经发生,说过多的埋怨之词也无用。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解决问题,把许安归从敌方围杀中解救出来。 潜风一声叹气:“早知道林严城有这等本事,我们就不应该这么放他出去。” 季凉脑子里不断想着“林严城”,忽然茅塞顿开,道:“潜风传令下去,让两千将士跟我来!”说罢她便甩了一鞭,率先奔了出去。 * 乌族低沉的号角伴随着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权御山河 第325节 许安归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这枪他实在是耍不动。他一把枪.刺入地方来人的胸口,拔也不拔,直接弃枪,仓啷一声从腰间抽出轻盈的月芒剑,一胳膊擦去脸上的汗,喝道:“全军听令——” 这一声怒吼,许安归气沉丹田,用自己内力传向四面八方,宛若惊雷一般在所有人耳边炸响:“东陵的将士们!不要死——在你们身后,还有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家园需要你们守护!不要怯战!不要害怕!我东陵六皇子,许安归,在这里向东陵神陵起誓,今日我必定会带你们杀出去,带你们回家,带你们与自己的亲人团聚——请你们不要死!请你们为自己而战、为亲人而战、为爱情而战——活下去——活下去啊!” 这话喊完,已经疲于应付的东陵将士身体里仿佛被灌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用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回应许安归:“是——我们要活着——杀——” 东陵将士们士气大振,怒吼冲天。 乌族军队被这忽如起来得呐喊声震得耳聋。 许安归跳下马,已经开始不择事物挥剑刺去。 他顾不得道义,连马带人一招毙命。战场上默认的规矩,不杀战马,可他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若是不能活着回去,留着这些战马也无用。 许安归剑光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马匹与人一起摔落在地,又被身侧的马匹一蹄子踏断胸骨屡见不鲜。 这样无光的夜色,乌族马上的风灯,变成了他们送魂灯。许安归追着风灯昏黄的光芒而去,身形宛若游龙一般轻盈。 他不认命,他还在坚持。 他相信,只要他拖得时间够长,季凉就一定能够想出办法,救他出去。 * “嘶——” 季凉听见马蹄的声音,惊得立即勒马,举起袖箭。 那马蹄声近了,借住风灯微弱的光,她才看见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那马看见季凉,来到她身边,先是用鼻子闻了闻,才是用自己的头一直蹭着季凉的腿。 “红云?” 季凉认识这匹马,这是许安归的坐骑,跟他一起征战四方的汗血宝马。 百晓从后面赶上来,看见红云,立即道:“我们离前方战场不远了。” 季凉点点头,翻身换到了红云的背上。 红云很有灵性地原地转了一圈,轻声嘶鸣。 季凉趴在红云的脖子上,在它耳边轻声道:“不要着急,我们这就去救你的主子。你给我们带路!” 红云又是仰头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在前面带路。 还未到战场,季凉就听见不远处杀声震天。她勒马停下,回身嘱咐潜风:“按照方才我要求布阵!” 潜风点头,立即抹黑去招呼随军的兵士摆开阵型。 季凉从马上下来,把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琴,拿了下来。自己盘腿坐下,把琴横在腿上。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战场,目光凌冽。 半个时辰之后,潜风回来,说是阵容已经摆开。 季凉也不应声,直接一手按弦,一手拨音,随即一曲悠扬便从她手下弹出。 这曲与乌族号角低沉而相悖的、不适时宜的悠闲曲子,立即传到了前方阵地。所有人都有些分神,想要寻找这曲子的出处。 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悠扬婉转琴声?! 在外围的乌族人警惕地看向周围,只见他们身前不足千步的地方,有荧荧火把,宛若黑色大地之上的繁星一般,铺满了整个山野! 除了那一曲悠扬的琴声,便再无其他的声音。那些黄色的光,宛若安静的幽灵,在山野里慢慢铺展。 外围的乌族,忽然有些慌。 他们相互对看一眼,用乌族话问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几乎把我们包围了。” “包围?你说,那些火把,是不是东陵军队?!” “怎么可能,东陵先锋部队有三千在里面,两千在我们后面,这火把这么多,漫山遍野,换算成人,最少也要有两三万吧?!” “如果不是东陵军队,怎么会有火把?” 这两人似乎是在说笑,对视一眼,没再继续说话,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不只是这两个人,其他的乌族将士也看见了在自己周围不远处,悄无声息,宛若星辰一般在这黑色大地之上缓缓铺开的星海! 被包围了?! 东陵其实有三万援兵在此处埋伏?! 不是他们乌族设计了许安归,而是许安归设计了他们?!他以自己为诱饵,其实是想围杀他们乌族三万大军?! 这些无缘无故出现在乌族大军周围的火把越来越多,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那一曲悠扬的琴声宛若从天而降的催命符,在这种无光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与鬼魅。 很明显,乌族军队军心已经不稳。 许安归在里面都感受到乌族将士们举刀的时候犹豫不决地心思。他踩着马匹,高高跃起,一剑划过,几声惨叫,又有人翻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不远处漫山遍野的昏黄的火把。 那是什么? 援军? 若是援军,为什么没有战鼓?为什么没有开始围合?为什么是悄无声息的? 许安归落下,朗声道:“镇东镇西戍南戍北!” “在!” “殿下!” 四人一直在许安归周围保护许安归,听见呼唤立即一剑甩过去,踹翻身前的敌人,向许安归靠去。 “你们护我一刻钟的时间!”许安归下令,四个亲卫立即在许安归身旁展开队形。 许安归甩剑,月芒剑插入土地,他气喘吁吁地坐下,调整呼吸,开始闭眼想着外面漫山遍野的荧荧火把。 静下心来,隐约听见了季凉的琴声。 那首曲子,是他初次登上暮云峰,她奏给他听的。 她曾说过,若是听见了这首曲子,那便是她来了。 她绝对不会让他死,若是他死,她便殉情。 所以,他不能死。 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 不急不慢的琴声…… 许安归抬眸,看向如墨一般的夜幕,忽然笑开了。在想明白的那一瞬间,许安归从地上站起拔出月芒剑,对四个亲卫说道:“去,用乌语,四处散播敌军袭来的消息。说他们落入东陵圈套。” “是!”镇东镇西戍南戍北立即在黑暗中隐了身形,消失在许安归身边,隐入乌族军队。 许安归气沉丹田,一声大吼:“全军通告——东陵大军已集结完毕,将士们跟我一起杀出去!与大军汇合!” 这声音宛若惊雷,无端炸响,季凉听得清楚,手中琴声立即变得急促,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接二连三,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随后,漫山遍野响起东陵战鼓,鼓声如暴雨一般,密集紧促。 镇东镇西戍南戍北四人在乌族军队中用乌语喊着:“敌袭!我们被包围了——我们包围了——” 这一喊,远处不明就里的乌族人瞬间慌了神。 他们听见被围攻的东陵将士一声声怒吼,看见东陵将士们身上架着几把明晃晃的刀依然毫不退缩地向他们扑来,周围是数不清的火把与震天响的战鼓。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乌族人被东陵将士的决心所震撼。 这一场战斗,明明是乌族设计东陵军队,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他们被东陵军队包围? 东陵人虽然弱小,个头不高,可他们拥有的气魄与勇气,一点都不输乌族的人。 诡诈的东陵人!假装上了当,其实是在等大军集结,准备就地把乌族军队歼灭! 乌族领帅步和也傻了眼,怎么会这样? 他听着周围东陵战鼓,望着满山火光,那不是东陵大军的埋伏又是什么? 他只想着把许安归引诱到这片山野,乌族军队早早做了埋伏,可以把许安归引诱到这里围杀,却没有想过这样的无光的夜晚,这样的山地,也便于东陵军队隐藏! 难道从一开始许安归追击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他上当了,等到乌族大军出现之后,东陵军队才开始布阵围合,要把他们几万人全部坑杀?! “步和将军!”步和身边的一个将领,道,“我们快被包围了!向着北方突围把!那里还没有大军围合!我们可以杀出去!” 步和心中有些动摇,他不相信他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的机会,竟然是敌军早就埋伏好的圈套。 不等步和下令撤军,军队就有溃逃的迹象。 在这种漆黑的夜里,看不见敌人,也不知道敌方有多少人,只能听见自己周围有震耳欲聋地喊杀声与鼓点密集的战鼓声。 不知道从哪里就有一把尖刀刺来,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如何死…… 这种无边的黑暗,宛若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乌族每一个人的心里,让他们逐渐崩溃,寒战心惊。 这种夜晚根本不适合战斗! 他就不应该听林严城的建议! “撤——”步和终于下定决心,“全军通告,向北方撤离!” 随即乌族的号角立即变成两短一长的声音。这是撤离的号角。乌族军队听见撤离的号角,不约而同地骑马,向北方狂奔! 季凉坐在草地上,听着前方乌族军队撤退号角,终于精疲力尽。 她强撑着精神,手下琴声不断,漫山遍野的呐喊声与战鼓声持续响彻云天。 许安归听见了乌族的撤军号角,擦了一袖子脸上的鲜血,把手上的剑还入鞘中。他的手在发抖,胳膊酸疼,从军八年以来,从来都没有这种杀到手软的情况。 一声马儿的嘶鸣声,从远到近,红云跑来绕着许安归跑了几圈。 许安归拉住红云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吼道:“向南与大军汇合!准备联合追击!” 这场无光的战役到此,全部结束。 许安归不知道身边还有多少东陵将士,他率领的三千精骑不知道在这次鏖战中还剩下多少,他只能率先向着南方撤离。 晨光破晓,第一米阳光漏出地平线,照亮了天际。 苍野之上有薄雾弥漫,嫣红色朝霞把湛蓝色的天与黑色大地隔断开来。碧空中的满月已经隐入了湛蓝,星辰也随之移落。 几只鸟儿悠然掠过苍穹,苍穹之下是许安归带着熙熙攘攘地东陵将士,向南撤去。 权御山河 第326节 漫山遍野的火光在晨光照射下,变得暗淡。 许安归这才看见那些点亮的火把,全部就是孤零零的火把插在土地里而已,周围并没有人。方圆几百步之内,每隔一段距离都插上了火把,在漆黑的夜里,看上去好像是有无数人举着火把,把整个乌族军队包围。 果然。 许安归心中暗道,这是她诡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乌族利用黑暗,布了这局。 她也利用黑暗,诈了乌族这局。 他在前方洞悉了这一切,配合她诈了这一局。 狂奔一里,他看见季凉一身白衣坐在一匹黑色的马上,望着他,一脸笑意。 许安归惊讶地遥望着她骑马的样子,英姿飒爽。 他记得,十多年前,那个胖乎乎的小丫头,骑在马上肆意欢笑的样子。 是她,她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小人。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这么洒脱的模样,都让他神往。 她能骑马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腿这些时日在薛灿的照料下,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许安归喜出望外奔到她的面前,季凉见他来,立即调转马头,朗声道:“不要停,继续向后撤,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是我们诈他们!” “是!”众将士得令,立即打马。 朝阳已出,光芒重回大地。 向北撤军的步和回头,看清楚了那些包围在他们周围的那些火光。 没有一个人! 只有火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上当了! 步和大怒!立即三军传令,掉转马头去追许安归。 “追——他们只有五千人!东陵的马跑不过我们乌族的马!”步和气得声音发抖,他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撤兵! 诡诈的东陵人!!! 现在冷静下来,步和才想明白方才自己那一瞬间的失策在什么地方。 这地方是他挑的,早就偏离了主干道。 在没有光的夜晚,他无法侦查敌方的动态,敌方自然也没办法侦查出他的动态。 东陵怎么可能提前在这里排兵布阵? 想明白这一切的步和懊恼不已! 是什么动摇了他那一瞬间的心神? 是漫山遍野的火把?是许安归临危不惧、理所当然坑杀他们的态度?还是面对未知的恐惧心理? “哈哈……”步和大笑起来,“好一个公子季凉,好一个东陵战神许安归!只有五千骑兵也敢诈我乌族三万大军!追——给我追!” 季凉垫后,观测着后面乌族大军追击进度。许安归跟在她身边,护着她。 不过小半个时辰,远处已经能看见乌族大军骑兵扬起的灰尘,东陵骑兵们已经逃入了平原之后稀疏的树林。 季凉从马上抽出一把剑,对许安归道:“你先走!” 许安归不解:“你要做什么?” 季凉抬眸,眸光清亮:“我还有后手。” 第308章 封赏 ◇ ◎这是军门该有的荣耀。◎ 许安归甩鞭, 红云加快了速度。 当最后一个骑兵出了树林之后,季凉看准时机,一个侧身吊在马侧, 一剑斩断了隐没在草丛里的绳索,身后传来许多重物落下的声音。 许安归生怕她落马, 降低了速度, 靠向季凉的马。 他看不见季凉在马背上,心里一揪。 马匹狂奔, 一只小手从侧面抓住马鬃,抱住马脖子,紧跟着另一张小手也攀着马缰爬上来。 许安归还没问出声,就听见身后有无数马匹嘶鸣、摔倒的声音。 “哈哈——”季凉回头看去,笑得开心。 奸计得逞,那些树林之间早就被她缠上了无数细线。只要她切断总闸口的绳索, 那些细线立即就会从地上拉高三寸。 这是鬼门渊的机括之术, 其中原理除了季凉, 无人知晓。 前排的乌族兵摔倒,乌族后面跟着摔倒了一片, 庞大的军队被逼停,根本无法继续追击。 步和勒马,遥望着季凉与许安归背影消失在一片金灿的晨光中,暴怒扬手一刀, 削断了身旁一颗小树。 温热的晨风拂过季凉的脸庞, 她望着身旁策马而行的许安归,心中无比畅快。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骑着马, 肆意奔跑了。 她一直很想与许安归比一次, 她自诩骑术不错, 虽然她已经八年没有骑过马了。 许安归回眸望着她,满眼都是喜欢。 “我们来比一场!”季凉甩了一鞭。 “怎么比?”许安归问她。 “以前方峡口为终点,看谁最先通过,谁就算赢!”季凉大喊。 “赌注是什么?”许安归扬眉。 季凉回道:“若是我赢了,我娶你——若是你赢了,你娶我——” 许安归哈哈大笑:“怎么你都不吃亏!” “那我数三个数……”季凉驱马追上许安归,许安归有意放低了红云的速度,“三!驾——” 季凉直接数三,连打三下,□□黑马立即如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许安归爱死她的小无耻了,宠溺一笑,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你耍诈!” “兵不厌诈!”季凉头也不回只顾着甩鞭子。 许安归夹着马肚子,红云得令,立即放开了跑,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只是两三步,便已经追上了季凉,只差半个马身。 “哪有这样的!”季凉回眸看见许安归已经追上,当即道,“你才耍诈,你是千里马!” 许安归笑道:“我都让了你一个马身,还说我耍诈?!我不会给你机会娶我的,我要娶你!我要成为你的夫君、你的天下!驾——” 这一鞭,许安归已经超过了季凉。 她骑的到底不是千里马,根本跑不过许安归的红云。 许安归已经越过季凉一个马身,回身问她:“还比吗?” 这一回眸,他没看见季凉,只看见她的马跟着他一起奔跑。许安归吓得调转马头,看见季凉已经从马上摔了下去,整个人躺在草丛中,脸色苍白。 他翻身下马,快跑两步,抱起季凉,摸了摸她身上的骨头。 还好,夏季的草木繁盛,草坪够厚,她除了手掌、膝盖有蹭伤之外,没有骨折的地方。 许安归低声唤着她:“洛儿?北寰洛!你怎么了?” 季凉没有任何反应,许安归把手放在季凉鼻下,气若游丝。他顾不了许多,立即背上季凉,唤来红云,脚下用力,背着季凉气沉丹田,用轻功直接跳上红云。 他一手扶着身后的季凉,一手牵着马缰,狂奔回去找月卿。 凌乐已经驾着马车带着月卿跟步兵大军汇合。 许安归带着季凉不敢跑得太快,直到晌午才找到东陵营地。 他背着季凉,找到她的马车,月卿在马车上看见季凉是被背回来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许安归把她背上马车,轻轻地把人放下,回头对月卿说:“骑马骑得好好的,忽然晕倒的。你看看!” 月卿蹙眉,低声道:“你要不要回避下?” “什么意思?”许安归不明白月卿让他回避是什么意思。 凌乐握住月卿的手,道:“殿下迟早会知道的。” 说完,凌乐便撩帘出了马车。 马车里只剩下月卿与许安归。许安归一脸疑惑地望着月卿。 月卿深吸一口气,望着许安归道:“我救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你若留下,就不许发出奇怪的声音。” 许安归从来没有见过月卿这般严肃的模样,立即点了点头。 月卿不管季凉伸手的擦伤,直接去找她的裤腿,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季凉右腿,只见季凉整条右腿上到处都是乌青。 许安归看得心里一沉。 月卿手在季凉右腿上扫过,右腿上那些乌青的地方中央都弹出了一根银针。 许安归跪坐在马车里,眼睛盯着季凉的腿,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角。 月卿把插入季凉右腿上的银针全部拔出,才道:“这是她第二次强行用药用针愈合自己腿上的经脉。第一次,是在去灵山,找你的时候。上一次,她强行愈经脉之后,右腿就特别怕冷。只要寒气刺骨,她的右腿就会一直疼。那次强行用针愈合经脉的后遗症根本就没还没养好,她只能勉强少走几步路。这次她从许都出来,问薛师叔要了一颗辅助经脉愈合的药。因为她知道,以她现在的状况,只靠我的行针之法,她是不可能骑马的。” 许安归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月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吸了一下鼻子,望向许安归,带着哭腔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了吧?每次她决定去找你,腿就会更差!每一次她为你涉险,从未想过自己以后!她明知道这药只要吃了,针只要下了,她这条腿就废了,可她为了救你义无反顾——许安归,我告诉你,你若是敢负了她,若是敢因为她腿不能行不要她,若是敢嫌弃她,我与凌乐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许安归握着季凉的手,久久不语。 月卿帮季凉上完药,从马车里出来,眼睛哭得通红。 季凉很累,浑身宛如散架一般疼得她动弹不得。 她很想睡觉,可真的睡下了,又会被疼醒。 权御山河 第327节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见许安归跪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背上全是他难过的眼泪。她立即就清醒了,挣扎着要想坐起来。 许安归见她醒了,眨了眨眼睛把泪水堵在眼眶里,扶着她,让她靠在锦团上。 许安归侧着脸,不想让她看见他方才软弱的样子。 季凉装作没看见,搬了搬自己的腿,苦笑一声:“果然是没知觉了。” 许安归回过头,去看季凉的腿,每看一次,他的心就跟着碎了一地。 “没事……意料之中,只是比预期来得更快而已。”季凉笑着望着许安归,“好像没办法跨火盆,坐花轿了。” “我背你。”许安归凑过身去,吻住她的略显苍白的唇,“以后什么事,我都帮你做。” “我们比赛还没分出胜负呢……”季凉推着许安归的胸口,“谁娶谁啊?” “你娶我……”许安归轻轻咬着她的唇,“我跟你走。” “仗还没打完……”季凉被许安归压得整个人都陷入了锦团里。 “快了。”许安归道,“你安心养病,剩下的交给我。我再也不会意气用事了。” “你兄长……” 季凉还要说什么,许安归不让她说,把她的话堵在嘴里:“我去解决。我不会再让你冒险了。” “殿下。秋侍卫来了!”镇西在车外面低声汇报。 许安归摸着她的头发:“我去见师兄,跟他商量后面的攻城计划,你在马车里好好休息。有事让人去喊我。嗯?” “嗯。”季凉点点头。 许安归帮她躺好,盖上毯子,才出了马车。 秋薄迎面走来,抬手就一拳砸在许安归脸上。许安归被打得头一歪,“铮铮铮铮”身旁立即有四把剑出鞘。 许安归把嘴里的血沫吐了出去,挥手让亲卫退下,他道:“师兄我们商量商量如何攻城罢。” 秋薄深吸一口气,平了怒气,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 时间过得飞快,进入八月,中秋的季节。 南境断断续续下了几月的暴雨终于在秋时节停歇,户部工部的官署日夜通宵达旦,人影绰绰,两部都在为南境的灾民水患的事情想办法。 兵部侍郎江狄一半欢喜一般忧愁。 南境刚刚收复了南泽,东陵南境军与南泽军队向来是谁看谁都不顺眼。 南泽军队觉得南境军胜之不武,并没有正面跟他们一较高下。 东陵南境军觉得南泽军队自从丢了江南仓储三洲城池,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破国是迟早的事情。 最早许安桐出使南泽,收复南泽政权的时候,在军政问题上颇为头疼。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在军营里一言不合就能动起手来,演变成群殴,拉都拉不住。 这场水患对户部工部来说是一件头疼的事情,可是对于兵部来说,却是一件喜事。 南境军与南泽军队在这次水患里,立了大功。 河堤上遍布着几十万大军抗灾,他们不分南境军与南泽军,手把手,肩并肩,以人力之躯阻挡洪水,用血肉之躯构建了一条河堤生命线。 秋季来临,河水回落。 在一起抗灾了几个月的南境军与南泽军队终于冰释前嫌,两军终于愿意合并编队。 裴渊看着军营里南泽军队终于肯换上东陵军队的盔甲,不由得欣慰一笑,转身进了营帐,提笔给兵部写奏折。 江狄收到裴渊的奏折,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就转递给了许安桐。 许安桐看了之后,道:“这次南境水患,裴将军率领众将士抗灾有功,应该封赏。招裴将军来许都述职之后,给与嘉奖如何?” 众人没有异议。 许安桐沉默半刻之后,道:“我想封裴渊为南境四州节度使,卓升裴渊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吏部尚书以为如何?” 许安桐赏赐一出口,就引起朝野非议。 八年了,自从朝东门事件过去之后,兵部人事几乎没有任何调动。 高品阶有实权的武将已经全部死在朝东门,府上几乎是满门抄斩。逃出去的,至今全国各地都还有通缉令,全国通缉。 没有实权的武将也很少在朝堂之上说话。只有许安归回来之后,重整朝堂排位顺序,武将们才有一丝喘息。 裴渊本来是陪戎校尉,官品从九品上,这一下提拔为正四品上,连升二十级,简直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这话是问吏部尚书宋谏的,自然是他来回话。 他上前一步,欠身道:“微臣以为裴渊将军这次主理水患,稳定南境军心、民心。功不可没,应该嘉赏。微臣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问礼部尚书。” 霄请没想到宋谏会把他推出来,连忙上前道:“宋尚书请讲。” 宋谏欠身道:“不知道东陵国法礼制是否有这种官员连升二十级的先例?” 霄请愣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宋谏这是把赏赐裴渊的皮球提到了他的面前,想要他来回答许安桐,顺便阻止许安桐破例封赏的举动。 霄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愣在那里。 郭怀禀抱着笏板闭着眼睛,佯装沉思。 “霄尚书,”宋谏低声唤道,“按照礼法祖制照实说即可。” 霄请硬着头道:“殿下,东陵法制规定官员必须一级一级的提拔,不能越级提拔。自开国以来,东陵就没有越级提拔先例。” 许安桐似乎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宋谏会怎么难为他一般,早有准备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道:“我这里有一份裴渊这些年戍守南境,立下的战功。桩桩件件,不下百余件。邹大监代我宣读,让各位大臣听一听,裴渊的这些军功,是否应该给予嘉奖。裴渊是否有资格,连升二十级。” 邹庆上前,翻开书册,开始念裴渊这十年来的功绩。 其实从先帝许渊晚年开始,他就已经有意识在打压军门。他带出来的兵,他知道这些人有多大野心。 并不是从八年前开始,军门里面才没有大的封赏,是先帝许渊还在位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动过任何武官的品阶。 即便是动,也是提升江狄、石武这种手中没有实际军权的武将,慰籍军门上下而已。 裴渊这种在外领兵的封疆大吏,十年前已经战功卓然,但是苦于先帝许渊的打压政策,才迟迟没有得到晋升。 而今许安桐把裴渊的战功拿出来,念给在座所有人听,就是想告诉他们,他借这次缘由提升裴渊官职与品级,不过就是拨乱反正,让裴渊得到他应有的待遇。 裴渊履历上的战功,那都是用命拿回来的。 无论是守城战,还是带头冲锋,他一点都不输当年镇守南境的北寰府。 郭怀禀虽然没有睁眼,但是他心里清楚,许安桐这是在要军权。 现在南境军与南泽军队重新编队整合在一起,许安桐亲自去过南境,在南境待过几个月的时间,与裴渊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若是这次许安桐嘉赏裴渊计划得逞,以后许安桐在面对许安归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胜算。就看在这个嘉奖的份上,裴渊即便碍着与许安归的交情,不帮许安桐,也绝不会帮许安归。 现在想来,当初许安归在许都遇刺,身受重伤,无法南下,恐怕也是许安桐设的局。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想要谋取军权了。 郭怀禀睁开眼,盯着坐在皇位下监国位置上处变不惊的许安桐。 这一场纷争下来,整个帝国最阴险、最大的赢家竟然是许安桐。 郭怀禀用眼角睨着站在他身边的解和,好像是在问他,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吗? 早些年称病在家,那只是一个障眼法。 解和与许安桐这盘棋,下得大。 大到最后,只有他们一个赢家。 邹庆念完,许安桐道:“裴渊将军这十年来战功赫赫,早就应该晋升。早些年东陵实施新政,富民强国,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所忽略。现在我既然坐在监国的位置上,就应该有所作为。虽然东陵没有礼法祖制先例破例让一个官员连升二十级,但是我认为,凡事都有例外。若是如此功勋显赫之人都得不到晋升,那新晋武将们怎么会对东陵有绝对的忠诚?我封裴渊为忠武将军,就是想告诉所有的封疆大吏,只要他们足够忠心,他们就会得到自己应有的!” 兵部的人望着王座之下的许安桐,内心五味杂陈。 这件事本应该由许安归来完成,却不想让许安桐抢了先。可让裴渊晋升这件事,他们兵部没有理由不同意。 只有许安桐打破这个尘封已久的规矩,兵部其他的人才可以得到晋升。 许安归在外带兵,兵部事情现在由江狄全权处理。 当堂表态,他没有理由不许。 * 半月后,裴渊从南境回来述职,许安桐卓升裴渊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并兼任南境五州节度使,成为继北寰翎之后,又一个南境封疆大吏。 此时许安归已经带兵攻到了北境凉州的城下。 乌族自己生在草原,是游牧逐水生活,本身并没有固定的城池,他们只擅长游击,不擅长城墙的攻守战。 许安归与秋薄一起,联合北境中部支援而来的四万大军,一齐攻城。 不出半月,就已经攻下凉州城。 乌族大军被迫继续向北撤军,撤回明州城内。 北境的秋天来得更早一些,八月中旬这里天气就已经凉得透骨。一众将士们都换上了厚实的衣物御寒。 北境六州有皇产,凉州城里有行宫别院。攻下凉州城之后,许安归早早地派人去打扫了一番。 宁远商号被许安桐封了,宁弘正在想办法筹措银子给商号里养着的人发工钱,已经顾不上季凉这边。 季凉在北境,没有了宁远商号的支持,连炭都用不起。还是毕公想尽办法通过黑市渠道,给季凉送了一些银丝碳到凉州行宫。 “毕公稍等下。”季凉穿得是军队里过冬的棉衣,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坐在矮桌前。 毕公回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许……”季凉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你们十六爷,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毕公摇头:“现在整个都城戒严,消息很难递出来。刑部到处都有人看着,我们的人打探不到消息。宫里面更是密不透风。自从清王殿下监国之后,我们在刑部与宫里的线人都断了。” 季凉点点头:“黑市现在情况怎么样?” 毕公回道:“黑市本来就是由许多个帮派组成的,当初爷为了收这些帮派不择手段,他们害怕的是爷,不是我们。现在爷被圈禁在天鉴院,生死未卜,黑市那些帮派就开始蠢蠢欲动。有些堂口已经脱离了控制,不过问题不大,大部分产业还是在爷的手上。” “黑市现在这么难,我也帮不上忙。”季凉望着毕公送来的银丝碳,眼神暗淡。 有些事情,在黑市不算秘密。 宁远商号给许安归补凑物资让朝廷找个借口封了,这事黑市人人皆知。 权御山河 第328节 许安桐这是敲山震虎,借宁远商号的事情,敲打所有想资助许安归的人,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有没有本事与朝廷对着干。 这一下敲得效果明显,现在黑市局面不稳,毕公也不敢在明面上支援许安归,生怕有人抓住把柄给许安桐送去,让许安桐把黑市一起给封了。 他只能在暗地里送一些银丝碳来给季凉使用。 毕公欠身道:“公子现在的难处,我们都知道。爷既然把黑市的牌子给了公子,公子就是我们半个主子。我们替爷照顾好公子,是本分。” 许安归从外面推门而入,看见毕公,当即对他点了点头道:“多谢毕管事送来的炭火。” “安王殿下,”毕公向着许安归一礼,“应该的。” 毕公又向季凉一礼:“黑市还有事情,鄙人就此告退。若是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殿下与公子尽管写信来便是。” “慢走,不送。”季凉点头,看着毕公离去。 许安归走到季凉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握住她的手,蹙眉道:“这几日怎么一直在发低烧?” 季凉摇头:“天气冷,我身子贯是这样。” 第309章 周旋 ◇ ◎对不起,母亲。◎ “既然难受就休息, 怎么又坐起来了?”许安归埋怨着,把她身上的披风帮她拢好。 “你一直让我躺着,我哪有那么多觉睡?” 季凉发着低烧, 头疼,嗓子干, 整个人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烘烤一般难受。她现在右腿彻底没了知觉, 成日不是待在马车上,就是坐在屋子里, 无趣得很。 许安归知道她心情不好,见她都是哄着说话:“北境入秋了风大,而且天凉得快,你出去,我怕你病得更厉害。” 北境秋日已经与许都冬日温度没什么区别。 许安归穿着棉衣,从衣服里掏出两本书, 放在季凉面前:“我刚才在书房找的话本, 你若无聊了, 拿出来看看,讨个趣。我刚让镇西去把划到你名下的产业都想办法卖掉, 变成现银,送到宁弘那里去。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剩下的我再与师兄想想办法。” “许安归……”季凉低着头,“你, 有没有觉得我现在像一个累赘。不仅腿废了, 身后还有一大帮子人要吃饭。” “休要胡言乱语。”许安归蹙眉,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你最近怎么了?怎么天天都说这些丧气话?在你眼里, 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为了救我废了自己一条腿, 为了岩州城让宁远商号用自己的财力人力备战。现在你们因为我落入险境,我自然不离不弃。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这样质疑我?” 季凉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好,她虽然知道自己腿终有一天会完全没了知觉,一直在安慰自己没事的,她不在乎。可腿真的废了,她才觉得,一切都不想她想得那样轻松。 许安归知道她在想什么,即便是上了战场,也每日必给她写一份信,让镇西带回来给她。下了战场,就来看她。 季凉一直都是恹恹的,做什么都不方便,都需要有人在旁边帮她。她看着许安归在军营与宅邸之间两头跑,毫无怨言地替她端饭送水,抱她去沐浴,替她擦拭身体,每日只睡得到两个时辰,心疼得要死,却又无能为力。 他哪里是做得不够好,是做得太好,让她原本骄傲的自尊变得无处安放。 季凉把头埋在许安归的胸口,闷声道:“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许安归摸着她的额头,她这低烧已经烧了有五日了,月卿怎么调药都没办法让她低烧退去,大约是因为心结难愈的缘故。 “怎么样心情才会好呢?”许安归低头问她,邪笑道,“给我生个孩子,心情会不会好点?” 季凉听他张口胡说,立即坐起来,羞得打了他一下:“哪里学的污言秽语?” “我想要个女孩……”许安归凑过去,炽热的鼻息瞬间就扑在了季凉的脸上。 季凉向后列开,许安归揽住她的腰,把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快些养好身子,给我生个小姑娘罢,我一定把她宠上天。宠得她全天下的男子都看不上,只想跟我们在一起。别人都说女儿像爹,我这么好看,我们女儿也一定好看。” “没羞没臊!”季凉搂着许安归的脖子,“不过……我喜欢。” 许安归吻了吻她的眼睛:“别躲我,别离开我。幸好你现在不能随便跑,不然我就要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了。”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季凉觉得脑子有些昏沉。 “你怎么会成为我的负担?” 许安归揉着她的头发,发觉她的身子已经没了力量,向一边倒去。 许安归惊得抱住她,大喊道:“月卿!” 月卿立即从外面进来,看见季凉晕倒,当即道:“放平!” 许安归眼角通红地把季凉放平,退到一边去看月卿行针。 月卿一边行针一边看向许安归:“殿下,找人把师叔从许都接过来吧!他法子多,或许能有办法让她退烧!” “我现在就去安排!” 他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去。 “殿下!”月卿喊住许安归,“她不能长时间在寒冷的地方。这仗打得时间若是太长,我可能要先带着她回到暮云峰。” 许安归蹙眉,他害怕她离开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当即道:“一个月!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月卿无奈地点点头。 许安归深吸一口气,当即去让镇西去许都接薛灿来北境。 * “殿下,”墨染把茶盏递到许安桐的手边,轻声道,“惠妃娘娘请殿下得空的时候过去一趟。” 许安桐在看各地呈上来的折子,闻声没有抬眸,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墨染想了想回道:“大约是为了殿下的婚事?算算日子,国丧已经过了。” 许安桐想起李心菀那双清亮的眸子,手中折子便放了下来,看看天色,道:“跟母妃说,我午膳时间过去。” 墨染没有想到许安桐对成婚这件事会这么上心。 自从清王妃离世之后,许安桐对续弦这件事唯恐避之不及。不曾想见过李家姑娘之后,居然对续弦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抵触。 “是,奴这就去给娘娘传话。” 墨染高兴地退出去,许安桐放下折子,站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轻叹了一口气,踱步到画雨轩院子里,负手而立。 他站在初秋的菊园里,身姿清淡,形体单薄,神色安然。与这些画中经常出现的风景在一起,随便就能组成一幅画。 他本来是手持笔墨,纵情山水。 现在,却好久都没有摸过画纸了。 不知站了多久,墨染已经从兰香殿回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许安桐身后,道:“殿下,娘娘早就已经把午膳准备好了,说您随时都能过去用膳。” 许安桐回过神,画雨轩里的水光潋滟,他的眸光印着潋滟之色依然看不见光。他回身,睨了墨染一眼,默不作声自顾自地向兰香殿走去。 墨染跟在许安桐身后,总觉得许安桐待他,似乎冷淡了许多。以前很多事情许安桐都会同他说,现在许安桐每日发呆独处的时间更长。 墨染的姐姐墨溱早早地就在兰香殿门口等着许安桐。 许安桐脸上贯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墨溱远远地望着许安桐,却总觉得许安桐不如以前好相处。要说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 “殿下!”墨溱在殿门口给许安桐行了礼。 许安桐点点头,进了兰香殿。 惠妃早就摆好了午膳,一桌子十几个菜,红红绿绿的颜色,很是好看。 许安桐却没认真看,便直接走过去坐了下来。 惠妃早就给许安桐盛了一碗鸡汤,送到他面前:“先喝一碗汤,暖暖胃。” 许安桐接过来,喝了一口:“嗯,味道很浓。” 墨溱在一边给许安桐布菜,一边道:“殿下不知道,这鸡汤是娘娘早上就起来盯着小厨房的人熬的。算算时间,到现在也熬了三个时辰了。” 许安桐看向惠妃:“辛苦母妃了。” 惠妃瞪了墨溱一眼,嗔怪道:“就你话多。” 墨溱抿嘴,含笑后退了一步,许安桐盘里已经布满了菜。 许安桐拿起筷子,加了一块香菇放入嘴里,细细品尝。 惠妃看着许安桐,心疼道:“这些日子是不是没睡好?怎么眼下那么大的乌青?” 许安桐并不在意,淡淡回道:“无妨,朝堂事多,折子看得晚了些。” “唉,你若是有个人在边上照顾,也轮不到我每日这么操心了。”惠妃轻叹一声,试探问道,“国丧已过,你的婚事从六月拖到了八月,喜帖都已经送出去了,李家姑娘迟迟不过门,外面难免有闲话……” “让文史局择个吉日,准备完婚罢。”许安桐知道惠妃想说什么,帮她把后面的话说完。 惠妃没想到许安桐答应的这么痛快,本来害怕他不同意,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劝他,现在倒好,他倒是好像着急成婚一般,积极得很。 “如此,我便让文史局与礼部去准备了。”惠妃笑得眼角皱纹都攒在了一起。 “母妃,”许安桐放下筷子,说道,“南境水患刚刚过去,这一季稻谷颗粒无收,户部现在不仅要支持打仗,还要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实在是没有充裕的银子来大行操办我的婚事。我想着,不如就简单点,聘礼嫁妆一律免了,我带一队人马花轿去接人,接回府就罢了。宴席、班子这些花销省下来,能匀出不少百姓的口粮。” 惠妃似有忧虑:“你一心为了国家,这样简单操办,你是续弦,自然是无所谓。可李家姑娘是头婚,自然是希望风风光光地出嫁呀……且不说李姑娘,但就我们这么简单,恐怕李尚书也不会高兴的。” 许安桐道:“母妃多虑了。李家姑娘饱读诗书,知道孰轻孰重,这些事情她会理解。李尚书成日在朝堂之上听着户部叫穷,他一生清廉正直,世代簪缨,知道现在朝廷的难处。我成婚,礼金都是户部出,眼下户部拿不出厚重的聘礼,李尚书不会怪我们礼薄。再者我名下有许多皇产,李家姑娘跟了我也不会吃苦。” 惠妃知道许安桐说得有道理,可无论是再有道理,哪有皇子成婚没有聘礼的? “无妨,”惠妃道,“户部出不起礼金,我来出。” “母妃!”许安桐蹙眉。 惠妃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户部现在拮据,拿不出聘礼,于李家姑娘就是轻视。我希望你婚后生活过得幸福,这聘礼就是我们的诚意。我们的诚意越大,李家日后在朝堂之上就会更加尽心。你现在是监国,未来很有可能成为太子,成为储君。里子面子,母妃都可以帮你装上。” “母妃,真的不用。”许安桐道,“母妃在后宫生活,总要有一些傍身钱打点上下。” “这事,你要听我的!”惠妃不给许安桐反驳的机会。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母妃不就是应该替你操心这种事的吗?”惠妃笑了,“你们男儿只管在外面闯天地,后院是我们女人的天下。” 许安桐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用饭。 午膳过后,许安桐回画雨轩午休。 秋日的午后,还有些温热,日头晒得人懒洋洋的。路过长嬉殿外的回廊,许安桐走不动了,找了个地方坐下,对墨染道:“我坐在这里小憩一会,你们退远些吧。” 墨染见许安桐坐的地方刚好能晒到阳光,想必也不可能着了风寒,便带着人离远了些。 许安桐靠在廊柱上,望着长嬉殿门,缓缓睡去。 权御山河 第329节 长嬉殿门大开,红烛从里面出来。看见许安桐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小憩,便悄悄走了过去。 许安桐睫毛动了动,红烛噗嗤笑出了声,压低了声音问道:“清王殿下不装睡了?” 许安桐张开眼睛,耳根似有红晕,低声道:“红烛姑姑……” 红烛聪慧,知道许安桐在这装睡的心思,朗声道:“殿下在这里睡,小心着了风寒。若是殿下不嫌弃,便来我们长嬉殿,小憩一会罢。” 许安桐回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墨染一行人在远处,困顿得很,没人发觉许安桐已经离开了回廊,进入了长嬉殿。 长嬉殿里的那颗合欢树,已经结出了果实。那果实像豆角一般,一条条挂在树枝上。印着午后的阳光,透出温黄的光来。 许安桐跟着红烛,走过合欢树。 红烛道:“娘娘在里面念经,再有一会就好了。殿下先进去罢。” 许安桐微微颔首:“多谢红烛姑姑。” 红烛把门轻轻推开,请许安桐进去。 贤妃跪在蒲团上念经,跟他回许都之后,那一次偷偷来见她一样淡然。 他走过去,也学着贤妃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嘴里默念着什么。 贤妃念完,看向跪在身边许安桐,也不打扰他,只是站起身来,去焚了一炷香。 “母亲。”许安桐睁眼。 贤妃回去坐在蒲团上,望着他:“怎么今日想来看我了?” 许安桐轻声道:“我要大婚了。” 贤妃愣一下,随即问道:“你喜欢她吗?” 许安桐摇头。 “不喜欢,为什么要娶她呢?”贤妃又问。 “我答应了她,要给她自由。”许安桐抬眸,看向贤妃。 “不喜欢她,却要给她自由……”贤妃想不明白,却也不在追问,轻笑着,说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 许安桐也翻身坐在蒲团上,望着身后窗棂之外的湛蓝的天空,从屋里看去,他只能看见窗户一般大小的天空,好像从地牢的窗户里往外看到的景色。 “母亲,您知道我监国了吗?”许安桐幽幽地问。 “嗯。”贤妃回答。 “您没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许安桐看向贤妃。 贤妃沉默了片刻,回道:“朝堂上的事情,哪有对错之分?无论谁做什么都是无可奈何,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许安桐垂眸:“我可能会杀死许安归。” 贤妃淡然一笑,没有接话。 “我真的会杀了他!”许安桐又重复了一遍。 贤妃回头看向许安桐,把他揽入怀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让你们生在这里,是我的错。你们都是无辜的……我记得上次,你来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这句话,无论你们做了什么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怪你们,你……也不要自责。” 许安桐极力忍住自己眼眶里即将流下来的泪,抓住贤妃的胳膊:“对不起,母亲,我要暂时封禁长嬉殿。” 贤妃点头:“好。” “我大婚的时候,您来不了了,”许安桐的手缓缓收缩,声音沙哑,“我其实很希望您能来看我成婚……” 他的身子蜷缩成初生婴儿的模样,靠在贤妃的身上。 贤妃摸着许安桐的头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殿下!红烛姑姑,殿下在这里吗?” 墨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许安桐看了贤妃一眼,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拿起红烛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 “殿下在里面。”红烛声音悠远而近,好像是引着墨染从外面走进来。 墨染推开门,正好看见许安桐茶杯从手中跌落,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殿下!” 墨染跑过去,身后跟着的内官也吓得跪在了地上。 “去找御医!找轿子,把殿下抬回画雨轩!”墨染大吼一声,所有人都开始动了起来。 贤妃望着许安桐,殿里殿外一片慌乱,内官们匆忙把许安桐抬走了。 * “岂有此理!” 兰香殿里响起一声呵斥,惠妃一向温和的脸在这个时候变得狰狞:“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殿下的!?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进入长嬉殿?!” 墨染跪在地上,全身发抖:“殿下……殿下说他睡醒了口渴,看见长嬉殿殿门打开,便进去讨杯水喝……不曾想,不曾想那水里有毒!” “混账东西!”惠妃把桌上的果盘哗啦一声推在地上,“你们在殿下身边是干什么吃的?让殿下去长嬉殿去讨水喝?!你们不知道现在殿下与许安归争储君之位,长嬉殿那位看上去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哪能真的就看见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儿子吃苦?她自然是想许安归当上储君!你们竟然让殿下一个人去送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墨染使劲磕头,额头处很快就碰得青紫。 墨溱知道惠妃的脾气,其他什么事都能忍,唯独在许安桐的事情,她绝不会忍。此时此刻惠妃在气头上,她也不敢为自己弟弟说话,只能心疼地看着弟弟磕得头破血流。 惠妃倏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墨染一眼,她没功夫跟这些下人废话,许安桐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的命根子。 “摆驾画雨轩!”惠妃怒声快走,出了兰香殿,一行人跟着惠妃到了画雨轩。 许安桐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休息。听见门外脚步声,睁开眼,看见惠妃从外面进来要起身行礼。 惠妃快走两步,扶住许安桐:“快躺下休息!” 许安桐靠回床榻,有气无力地问道:“母妃怎么亲自过来了?” “你被人毒害,我怎么坐得住?!”惠妃回身横了一眼伺候在许安桐身边的内官,厉声喝道,“你们这帮狗奴才,平日里就知道吃喝打诨!” 内官们纷纷跪下,颤声道:“娘娘饶命!” “都拖出去每个人杖责二十!”惠妃一甩袖子,兰香殿的内官立即上来把这些人拖到院子里上刑。 许安桐虚弱地轻咳了两声,手动了一下,似要阻拦,可身上是在是没力气,只好作罢。 “要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些人狗命一个都不留!”惠妃似乎还不解气,望着外面就一顿呵斥。 “母妃,我没事了。幸而我喝得少,不妨事。”许安桐轻声道。 “贤妃一向是个好相与的,”惠妃前一刻还红着脸斥责外面内官不尽责,这一刻就拿起帕子捂着嘴巴,眼泪直掉,“不曾想,她竟然会为了一直养在身边的许安归,对你下毒!” 许安桐垂眸,没有说话。 惠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嘴里一边喃喃,一边帕子漏出一个缝,悄悄地看许安桐的反映:“你虽然一直养在我身边,可到底是她亲生的,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对你!” 许安桐蹙着眉,脸色苍白,听惠妃这么说,脸上也有了一丝悲恸,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惠妃说罢,便要起身,“我要去找皇后说理,毒害皇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让贤妃血债血偿!” 许安桐见惠妃要走,连忙喊住她道:“母妃!” 惠妃见许安桐唤她,又心疼地坐下,望着许安桐:“怎么了?” 许安桐道:“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处理不好,会落下把柄,让皇后翻身。” 惠妃一惊,悲愤之余到底是不解许安桐所言。 许安桐温声解释道:“母妃,您想想,现在六弟带兵在北境收复失地。他手上有四万储备军与北境三十万大军军权。若是此时我们动贤妃,六弟收复北境之后,下一步会怎么对我们?” 惠妃眼眸微眯,神情肃穆:“我们若是动了贤妃,许安归便会带兵回城?!” 第310章 议和 ◇ ◎林严城这人,你七年前就布下了?!◎ 许安桐点点头:“所以, 我们不能伤害贤妃一根毫毛,不能给许安归出兵的借口。这事当然要罚,儿臣以为禁足足以。儿臣想要贤妃在儿臣手上当成一个人质, 许安归那么孝顺,一定不会不顾自己母妃的生死。只要许安归敢带兵回来, 我就敢让他的母妃给他陪葬!” “是了, ”惠妃恍然,“我们还真的不能动贤妃, 但贤妃必须在我们手上成为人质,我们才好与许安归谈判。我这就着人围禁了长嬉殿!” “母妃,”许安桐又有顾虑,“儿臣以为,贤妃不宜在宫里禁足。应该想办法把她迁出宫去。”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惠妃又不明白了。 “我们要防着皇后从中作梗。”许安桐解释道,“皇后失了太子, 她便要从其他的皇子中选一个人扶持。您与皇后有不共戴天之仇, 皇后必定不会选我。但是若贤妃在您的监视下圈禁出了意外, 许安归一样有发兵的理由。若是把贤妃禁足在宫里,皇后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贤妃!只要贤妃一死, 许安归就有理由发兵讨伐我,那时许安归生母已死,赵皇后便可以顺势把许安归推上储君之位,扶持许安归当太子。到时候, 皇后就可以依仗许安归, 继续手拿中宫大权,压制您。” 许安桐轻叹一声:“其实……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但不能让母妃跟着我一起受苦。母妃与我是养育之恩, 我夺嫡, 就是为了能让母妃与外祖父后半辈子过得顺心如意。” 惠妃见许安桐已经把这件事想得清楚,话里话外都是想着她这个养母,瞬间对贤妃戒备之心松懈了许多。 本来她摸不准许安桐的心思。 许安桐虽然是她从小养大,可他一贯风轻云淡,让她摸不准他脾性喜好。他像一张白纸,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但是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给他画上什么颜色,他就是什么颜色,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也不会对着她撒娇。 惠妃总以为这是许安桐性子使然。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依赖她,逆来顺受的模样,她总觉得她与许安桐之间到底是夹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每次让她看见许安桐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生分。 “你这般,真的是为了……我吗?”惠妃不敢相信,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许安桐轻笑:“我现在这样,还有退路吗?” 惠妃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到现在她才感觉自己是真正触碰到了许安桐,碰到了自己的儿子。 “想把贤妃挪出宫监.禁起来也容易,”惠妃沉思片刻道,“先让内里司派人去压审,然后等着夜里把人放在马车上,打通宫门看守,就可以把人换出去。” “母妃把人送到我府上吧。”许安桐道,“我很快就要与李心菀快要成婚,以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困难。我日日在宫里看折子,外面府邸总要有人看着。让李家姑娘暂且与贤妃先住在一起,帮我看人。她嫁给我,就是嫁给了纷争,她若不能担当起这个责任,跟我一起同仇敌忾,共进风雨,日后这皇后的位置她也坐不稳。她应该有这种觉悟。” 惠妃望着许安桐,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变了。 以前清雅还在的时候,他心疼清雅,不让清雅做任何事情。有关于政务上的事情,他都不会讲给清雅听。 清雅在他面前单纯得宛若一张白纸,哪怕成婚之后也像一个孩子。 许安桐喜欢她,宠她,所以她可以不谙世事。 可眼下,许安桐竟然要求李心菀必须与他共进退,要有当皇后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觉悟。 他长大了。 权御山河 第330节 惠妃望着现在的许安桐兴奋不已,她的父亲说的没有错,许安桐确实是一只藏在山水画里的猛兽,画里鸟惊四飞,只道周围有险,却不见其人。他们做的没错,只要他们把许安桐的前路铺好,把许安桐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他即便是不想做,也由不得他! 他不再是那个刚回来,坐在榻前,因为无能而愤怒的许安桐了。 * “秋将军围攻的西面城门破了——”斥候骑马一路高喊,从西面一路跑到许安归所在的东面城门。 许安归听见斥候军报立即指挥道:“所有人,驾云梯!不要给他们支援西面城墙的机会!” 潜风带头扛起云梯,带着身后的将士们一起冲锋。 西面城门告破,其他三面城墙上的乌族士兵心神不宁。潜风带的云梯卡主一个视野死角,悄悄地爬上了城墙,一棍下去,打晕了一个乌族士兵。踩着身后人的肩膀,翻上了城墙。攻城战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翻上了城墙,后面的人就会源源不绝地涌出,跟地里的泉水一般,按都按不死。 “东门上墙了——”斥候看见潜风已经翻上了围墙,立即骑马在城下绕圈奔走相告。 在城墙上的乌族虽然听不懂东陵话,可是他们只用看的就能看见明州城的东面城墙上了白刃战。 可能是东陵史上打的最快一次攻城战。 面对守城经验几乎没有乌族军队,东陵军队把建国之初的攻城战法子在乌族身上全部复习了一遍,招招奏效。 再加上乌族军队攻进这两座城的时候,城里没什么物资。他们不像岩州城储备军那般物资充沛,可以在城墙上耗几个月。 林严城在城墙之上眼看着城就要破了,当即跑下城墙,骑马一路奔向大狼主所住的明州府衙。 “林严城参见大狼主!”林严城在门外喊道,里面立即有人出来,把他往后一推。 “你滚开!”步和毫不客气地跟着就是一脚踹上去。 林严城也不是吃素的,他抬腿,挡下了步和的这一脚,道:“我有要事!” “你这个叛贼!”步和一把揪住林严城的衣襟,“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 林严城蹙眉,一把推开步和的手,厉声道:“无光之夜围堵许安归,是你一人想要独占功劳,才让我跟着大狼主一起继续赶路。是你判断失误,被人诈了一手,你现在想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也没人会相信那一仗让许安归跑了是因为我!” “我他妈说的不是这个事!”步和啐了一口,指着林严城道,“你敢说大狼主在这个时候纠集三部之力南下,攻打许都这件事不是你撺掇的?!” 林严城听步和跟他纠缠这个,立即变得沉默。 “我们在春天还能种点粮食,春夏两季草场丰盛,我们也从未在春夏两季南下攻城!若不是你极力劝说,大狼主又怎么会走东线这一条最难攻的天险?!”步和越想越觉得林严城可疑,“你能背叛你的国家,你自然也能背叛我们!岩州城的探子回报,你被许安归抓住,关在一间屋子里好几日!谁他妈知道你跟许安归有没有私下达成什么协议,我看他就是故意放你回来的!” 林严城横了步和一眼:“难怪你能被季公子诈了一手,我原以为敌方太狡诈,实不想是队友太蠢!” “你!”步和说着便要拎起拳头砸过去。 “步和!”思勤从里面出来,拦住了步和,“大狼主要见林严城。” “智者!”步和看向思勤,“这人是敌方派来的奸细!不能让他接近大狼主!” 思勤蹙眉,神色严厉:“大狼主说,你若再闹,便军法处置!” 步和一口气堵死在胸口,满脸涨得通红。 林严城看了一眼思勤,不再多说什么,进了府衙后院。 还没有进后院,林严城就闻见一股焦味,大狼主住的屋子门口有乌族的巫医在焚烧符纸祈福。 林严城敛了敛心神,缓步走进屋内。 大狼主靠在里屋软塌上,塌子上铺着白色的狼皮,那是草原狼王的象征,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带着。 大狼主背光而坐,林严城看不清楚大狼主的脸。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抱拳道:“大狼主。” 大狼主似是在小憩,听见林严城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你找个地儿坐下说话。” 林严城颔首,没有动,只道:“我站着回话罢。” 大狼主似是笑了一声,只是动了动脖子,问道:“明州城守不住了吧?” 林严城回道:“是。” “我就知道,这一仗我们遇上许安归,几乎没有胜算。”大狼主苦笑,随后轻咳了两声。 林严城蹙眉,想起方才院子里的巫医,道:“我让人端一碗水进来?” 大狼主摆摆手:“我时间不多了,我们直接说正题吧。” 林严城眼眸微眯,洗耳恭听。 “我按照季公子的要求出兵,救了他一命,他现在是不是应该回报些什么给我了呢?”大狼主抬起眼眸,望着林严城。 哪怕是黑暗的地方,林严城也看见了大狼主眼眸里泛着幽绿色的光。 “大狼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林严城声音有一丝颤抖,但是他到底是稳住了心神,假装镇定地望着大狼主的眼睛。 大狼主轻笑:“你们东陵人聪慧,我也不糊涂。七年前,你叛逃东陵投诚乌族就是季公子的计谋中一部分,不是吗?” 林严城的手缓缓背到身后,握住了他藏在身后衣服里的那把短刀。 大狼主知道林严城为什么不肯坐下,因为只要他站着,他就永远掌握主动权,无论是主动逃跑,还是选择刺杀。 “你别紧张,”大狼主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我既然猜到了这一切是季凉主谋,你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还单独见你了,就是对你身后那个人感兴趣。我不相信我乌族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耗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会一点好处都不给我。你们东陵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你说说看吧,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林严城深吸一口气,垂眸道:“公子出此一计,实数无奈。其实公子安□□进来,就是想替乌族寻求一个长治久安的办法。” “向东陵投降?”大狼主似乎知道林严城在想什么,哈哈一笑,“即便是我同意,你问问我手下的将军们同不同意?” “乌族这些年一直侵犯东陵边境,也不过就是因为冬日北境苦寒,乌族的粮食不足以族人过冬,这才每到冬季就开始频频骚扰东陵北境边境。企图抢到一些食物牛羊回去给族人果腹罢了。”林严城说着看向大狼主,似乎是在求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大狼主不着声色地点了点头。 林严城这才继续往下说:“公子的意思是……即便乌族不归附东陵,也应该打开贸易。东陵地大物博,有很多乌族需要的东西。比如说粮食,比如说盐。乌族在北境,畜牧发达,你们可以拿你们牛羊肉、各种皮革、乳制品来跟东陵进行贸易,换取你们需要的东西。这样乌族就不会因为冬日粮食不够吃而被迫以战养战。” 大狼主在认真地思考林严城说的话,片刻之后,他问道:“若我同意试试,现在明州城已经城破,我们现在去求和,要求谈判停战,东陵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因为无路可走这才用这个法子拖延时间,以保证大部队后撤?” “我愿意带着求和书,代替大狼主去与东陵六皇子谈判!大狼主只要约定好谈判的地点即可!”林严城欠身,把右手放在左侧心脏处,左手负在身后,做了一个乌族之礼。 半个时辰后,林严城带着大狼主的求合书,骑马奔向明州城门。 思勤目送林严城离开之后,进了屋里,看见大狼主蹙着眉捂着胸口一副难受的样子,靠在软塌之上。 “大狼主……您真的决定要与东陵议和了吗?”思勤声音沙哑,宛若北境草原上吹过的风。 “思勤……你是乌族的智者,经此一役,你告诉我,我们有机会在战场上胜东陵军队吗?”大狼主说一句,就喘一下,很痛苦。 思勤垂目:“说实话,若不是这次我们攻到岩州城,与东陵人在城下对峙了两个多月,我真的以为我们是可以打赢这场仗的。” “是吧……”大狼主苦笑一声,“我也是那样想的。我总觉得我们军队强大不可战胜,可这一战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差距。我们生来体型高大健硕,东陵人生来弱小,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弱者。可他们即便是弱者,也是一个让人不可小觑的弱者。因为他们弱小,所以他们发明了各种兵器、研究了各种用于战争的兵器。岩州城里那个我们叫不上名字,却能把人炸的粉碎的机器。明州城外,我们不会造,但是他们会造的登城三阶梯。我们虽然占领了凉州明州两城,拥有了许多他们的战场机器,可我们只能让那些东西,摆在军库里,不能为我们所用。这就是差距,是智慧的差距。” “大狼主决定义和是明智的选择。”思勤道,“我们必须与东陵人进行边贸,我们需要换取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粮食、他们的盐。还有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思想。一年不行,那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五年。五年不行,那就二十年。只要我们学会了如何使用武器,拥有了技术,我们就一直有希望。” 大狼主抚摸着垫在身下的狼皮,低声道:“狼从来都是伺机而动的动物。它们不会明知道猎物强大,还要扑上去撕咬。我们差一个时机。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时机什么时间会来到,但是我相信,我的后辈,我的子孙一定可以等到。” 思勤俯身去扶大狼主:“草原的儿郎,要回去了。但我们终将卷土重来。” * “殿下!”戍北一路策马从攻破的城门奔向城外,找到了许安归,“殿下,林严城带来的求和书!” “林严城?!”许安归蹙眉略有不解,下意识地回眸看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季凉的马车。 “他人现在在哪?”许安归问。 “捆起来了,戍南看着呢。”戍北回答。 “你们先把人给我看好,”许安归把求和书塞进怀里,“你跟陈平说,先把城池收回来,不用着急搜索乌族的影子,他们既然能送来求和书,大军一定已经撤走了。” “是。”戍北立即去传令。 许安归调转马头,来到季凉马车边,人跳上马车,撩开窗帘。 季凉正在揉着自己右腿,见他来了,立即把毯子放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你设的局?”许安归大约能想明白为什么是林严城送求和书来,可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季凉怎么操作的。 季凉听见许安归这么问,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乌族送来求和书了?” 许安归把求和书从怀里掏出递给季凉。她立即打开皮革,看见上面用刀子篆刻而成、用乌族字写成的求合书。 季凉抿着嘴把求和书还给许安归,小声说:“我……看不懂乌族文字。” “噗……”许安归被她这种表情逗乐了,一脸无奈地把她揽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仗着自己个子高,压着季凉的头顶,看了一遍求和书,道,“乌族同意停战,与东陵边贸。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安插林严城进入乌族,就是为了这一步棋?你并不想让乌族臣服,只是想让他们与我们停战,开放边境贸易?” “嗯。”季凉点头,“七年前安插林严城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以东陵现在的财力、人力、物力不足以支持深入草原腹地进行北伐。而乌族一到春夏季节要畜牧,他们没有办法跟东陵一样由朝廷养着长时间打仗。他们很清楚自己攻不下东陵,哪怕在这之前已经兵不血刃地拿到了明州、凉州两城大优势,让他们正面硬攻城,也没多少胜算。岩州城这一仗,让东陵与乌族双方都看清了局势。签订停战协议,休养生息才是双赢。我派人去看过凉州城北境军军库,里面的器械与设备,乌族都没动过。他们不动,是因为他们不会。此时此刻他们同意停战的理由一定是因为想从开放的边境贸易里面学习东陵的知识,以强兵。” 许安归帮季凉掖好毯子,继续说道:“而我们也因为南方水患,战争物资这些事情把国库耗得空虚。眼下国库没有经费支持我们收回明州凉州两城之后继续北伐,在这个时候停战,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季凉后背靠在许安归怀里,温暖至极,她有些懒得回道:“与大狼主而言,他其实只要族人能够吃饱穿暖,便不会强行出兵。” “林严城这步棋,你七年前就布下了?”许安归每一次看见季凉的深思远虑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可以利用七年前布下的棋子,掌控七年后的局势。 季凉低吟:“我没有完全说动林严城。只是叫他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许安归似是明白季凉的意思,“真正让他决定帮助我们的是那个夜晚,无光的那场战役?” “我想是的,那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考验,若是我们可以破局,他便会在这次义和中帮我们劝说大狼主,”季凉深吸一口气,“若说他不恨东陵,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承诺给他的事情,他总要亲自一试,才能确认我们是否能帮他实现他的期许。” “庆幸的是我们赢了,他看到了我们的强大,才愿意向我们投诚。”许安归道,“这样的人私心太重,不好驾驭。” “任何人在这世上都有私心。”季凉轻咳了一声,“只要达成最终目的,就是好的结局。” 季凉低烧一直没有退过,话说多了,嗓子就干疼,她蹙着眉继续道:“你与乌族断断续续打了八年,谁也没有降服谁。只要乌族人肯与东陵易贸,乌族人不靠战争也能换来他们想要的粮食、布匹、盐,族内的好战情绪就会被安逸取而代之。没有人喜欢打仗,若不是饿得没有饭吃,他们也不会明知道是送死也义无反顾地爬城墙。” “乌族狼子野心,恐怕不会跟我们和平很久。”许安归蹙眉。 “自古以来,只要是帝国有领土,就有边疆战争。”季凉嗓子疼,干得厉害,伸手要去拿茶盏,许安归连忙帮她拿过来,喂给她喝。 季凉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东陵地广,政令不过北境,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国泰民安,边境安宁,百姓会感激你们的。而我当初留着乌族这步棋,就是防着许都有我们对付不了的情况出现。边关之战,是我替我们准备的最后一张保命的牌。只要乌族打进来,无论我们身上背着什么样的罪,都会有人来帮我们自圆其说,放你出来抵御乌族。你们在许都内斗是一回事,共同御敌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东陵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 季凉烧得骨头缝疼,动一下都艰难无比,她躺得腰疼,想动下,却没力气。 许安归见她挣扎,问道:“怎么了?” “我躺得不舒服。” 许安归连忙把她放平,盖上了被子:“这都有半个月了,为什么薛灿还没有到北境。” 季凉长出了一口气:“你不用等师叔了,许安桐扣了师叔……而且,他还以毒害皇子的罪名,圈禁了你的母妃作为人质。” 许安归蹙眉,不言语。 季凉又道:“就在前几天,许安桐卓升裴渊为南境四洲节度使,忠武将军。南境的兵权,他基本已经控制在手。” 季凉拿出两封信,递给许安归,一封是藏息阁送来的,一封是黑市送来的。两个信封上消息一致。 权御山河 第331节 许安归看了以后,沉默许久,才道:“看来兄长是铁了心要与我争储君之位。所有人都在他手上控制着,我们……” 许安归的目光落在季凉的而脸上,发觉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许安归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心中大骇,当即叫月卿进来。 月卿进来以后把了脉,脸色凝重,问道:“殿下,让你去接的人呢?” 许安归垂目:“被兄长扣住了。” “扣住了?!”月卿睁大了眼睛,声音提高了不少,“你拿她的命当儿戏?!你知不知道……” “月卿!”凌乐从外面进来,喝住月卿,低声道,“休得无礼,我来同殿下说。你先出去准备回暮云峰。” 月卿气急,张嘴就想骂人,被凌乐及时制止。她根本顾不得跟许安归吵架,当即甩了门出去,着人准备马车。 凌乐抱拳:“殿下,不要怪她,她也是着急。” 许安归忙问道:“你们要带她回暮云峰?” 凌乐点头:“是,公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右腿没了知觉,是气血问题,在北境这种寒冷的地方不利于补气养血。藏息阁早就来了消息,说师叔被许安桐扣住,没办法从许都出来……我们应该早就启程的。这消息公子只告诉了我,没告诉月卿。公子放不下殿下,执意要等林严城带出消息。现在乌族愿意议和,公子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 许安归不舍,可他知道季凉一直在硬扛,她自从上次摔马之后一直低烧不断,而他根本束手无策。 若是可以,他愿意代她受过。 她早就知道了薛灿被扣的消息,却还是坚持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等林严城带来的求和书。 她这样坚持,只是因为他。 许安归望着季凉日益消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腿能治好吗?”许安归声音发抖,里面全是愧疚的情绪。 凌乐颔首:“如果殿下只是要一个心安,我可以说给殿下听。” “不,我不要心安!我要听实话!”许安归抬眸。 凌乐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许安归不知道凌乐摇头代表着不知道,还是不能。 “我让戍南戍北送你们回暮云峰”许安归悲痛欲绝,他不敢再问,缓缓地闭上眼睛。 凌乐却道:“我护送公子回去即可,沿路有藏息阁照顾,我们不会很吃力。公子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回暮云峰。她放不下殿下,让我代她问一句,‘即便是如此,殿下还是下不了决心吗?’。” 下决心…… 她要他下最后的决心。 他现在身边有陈平陈松,有秋薄,有从许都带出来的八千金吾卫与御林军,若是回去与手握一万兵力的许安桐一争高下,他有一战资本。他必须发动兵变才能把许安桐从监国的位置上赶下来。 可那是他兄长,是他的血亲,他真要把事情做这么绝吗? 许安归亲自抱着季凉上了马车,看她烧得红扑扑的小脸,心痛不已。 他想跟她在一起,无论山河永寂还是沧海桑田。 许安桐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天堑,不用非常之法,他们永远无法幸福。 他扣了薛灿、扣了贤妃、扣了许景挚,手上握着郭府的秘密,握着解家的命脉,握着宁远商号上万号人的生计。 他在朝堂之上只手遮天,不肯给他、给他们一条活路。 果真如此。 储君之争,不死不休。 许安归把季凉放在马车里,摸着她额头的发,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乖乖地暮云峰上等我,我一定会解决好许都一切,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大结局上下(*^3^)终于完结了。 ?? 卷十一 天不老 情难绝 ?? ◇ null 第311章 大结局(上) ◇ ◎我想跟他谈谈。◎ 九月初, 朝廷接到了北境两州收复的战报。许安桐立即让吏部重新安排明州与凉州新官吏走马上任。 许安桐以监国的名义召回许安归以及他所带领的八千金吾卫与御林军。 九月五日,是许安桐大婚的日子。 因为许安桐事务繁重,婚礼流程极其简单。许安桐的聘礼由惠妃主理, 车队在李府门口绵延铺展了十余里,极近奢华。 李心菀穿着嫁衣, 被喜婆背出门, 送上花轿。 许安桐骑马在花轿边,趁李心菀路过的时候, 在她手里塞进一包油纸。 李心菀坐在花轿里打开油纸,只见里面包了三个小点心。 她望向马车外那个人影,会心一笑。 他说过,他第一次成婚的时候,新娘说她从早上起来装扮一直到晚上都没吃过东西,饿得心里发慌。于是第二次成婚的时候, 他就替她准备了小点心。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柔软的人。 李心菀这样想着, 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这样好的男子了。 可这样一个男子, 谁都不能觊觎。 因为谁都无法取代他心里的那个女子。 所有的东西与事物,一旦刻上了死亡的印记, 就会变成永恒。 那个叫清雅的女子是幸福的。 有这样一个心底柔软的男子记挂着她,生前生后。 清王府没有摆宴,他只是把人接进府,掀了盖头, 喝了一碗茶, 换下身上的新郎服,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便又匆匆回了皇城。 李心菀早就把自己的嫁妆搬了过来, 她从李府出来住进清王府是许安桐的意思。她在这里无拘无束, 许安桐从不置喙她的言行, 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她可以在吃饭的时候把脚踩在凳子上,不顾形象。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没人打扰她。可以通宵达旦地看话本,幻想着外面除开王权以外的江湖。甚至可以女扮男装溜出去听书喝茶,跟着市井混混一起摸爬滚打。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这就是离开教条礼法的世界! 没错,这就是她向往了一辈子的世界,若许安桐可以成全她,她愿意用自己一切去换! * “哎——这位军爷慢点关门慢点关门!”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大老远就招呼着城门守卫。 城门守卫蹙眉,望着那人,那人一边跑一边从自己的衣服里面掏出折子:“我乃陵中节度使孙成!我有折子要递给清王殿下!是急事,有关于之前岩州城的军报!” 东陵规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军报就应该毫无阻拦直接递到御前。 这人怀里掏出自己岩州节度使的牌子给皇城城门守卫看,这牌子是兵部颁发的,他们认得,便行了个方便,让孙成进了宫。 许安桐不住在后宫,即便是皇城城门下了钥只要有奏折递进来,都可以直接由内官递进画雨轩。 孙成不肯把折子给内官,说是要面见许安桐,内官想着许安桐吩咐有急奏一定要呈,便直接把人带到了画雨轩外面候着。 许安桐在书房里,案牍前面堆满了各地折子。 孙成进来行礼问安,许安桐也没有抬头,只是应了一声,问道:“何事?” 孙成这是第一次见许安桐,黑暗中,他隐约看见许安桐眉眼处与许安归一模一样,顿时吓得他愣在原地,不敢吭声,以为是许安归坐在这里批改折子。 许安桐等了半晌,见孙成没有说话,便抬起头去看他,问道:“你不是有事?” 烛光之下,孙成看见许安桐酷似许安归的脸,少了一些棱角,没有许安归那么尖锐,这才发觉这人确实不是许安归,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折子,递了上去。 “殿下……臣是陵中节度使孙成,臣、臣这次来,回禀的是岩州城战、战事……”孙成咽了咽口水。 孙成不善言辞,不通文墨,也不识字。府上养的有师爷,所有需要书面说明的都由师爷代写。这折子就是师爷代写,内容晦涩难懂。他大概记得一些,想到了便背出来,夹杂着自己的说话习惯,事情回禀磕磕巴巴。 许安桐听得头疼,打断他道:“你不必咬文嚼字,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孙成得了特赦说话也利索起来:“是这样的,殿下,我本来在陵中当节度使当的好好的,谁知道那个安王殿下带兵到陵中嫌我监军麻烦,想独揽军权,就找了个由头把我打了几十大板,让我在家养了好几月的伤。这几个月内,安王殿下不仅无度使用守城物资,还私自收受百姓的捐赠划为私用。清王殿下您说说看,安王带兵就带兵,为什么还要拿储备军的物资跟百姓的捐赠呢?您说他想干什么呢?我觉得他图谋不轨,指不定在哪里憋着坏……清王殿下您别嫌我话多,我说的都是实话!您想啊,您现在大权在握,那本来是安王权柄,他能甘心这储君的位置落道别人手里吗?他囤积物资一定是为了回来与您争夺储君之位……” 许安桐没有打断孙成,任由他把话说完,还让内官给他上了一盏茶,让他喝了再走,并交代他明日早朝的时候上朝议事。 孙成自然不知道许安桐允许他上朝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进过议政殿,想想能进议政殿,见见朝里的元老,就觉得自己立马就跟镀了一层金一般,与众不同,乐得一晚上没睡着。 次日早朝,各部照例奏事,许安桐按照昨夜批复给了回答,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最后把孙成的奏折拿出来单独说。 “陵中节度使,孙成昨夜递上来一封奏折,说是许安归在岩州城的时候,找由头把他打伤,独揽军政大权。肆意使用守城物资,甚至有截流的情况。还搜刮民脂民膏,囤为私用。”许安桐把孙成的奏折找出来,给邹庆念。 邹庆念完,下面一片寂静,没人敢说一句话。 前些时候许安桐封了裴渊为南境四洲节度使主理南境兵权,相当于拿到了南境军权。再加上他手上有赵皇后、郭府的把柄,这些时日勤勤恳恳理政议事,把政务处理的格外顺畅。朝堂上对许安桐监国并无异声,甚至赞许一片。 现在许安桐提到许安归,便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置喙的事情。 这是党争。 东宫空了出来,东陵帝病重无法理政,许安桐监国期间拿到南境军政大权,得到朝廷文武百官对他政务能力的认可,下一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要打击在外带兵,战功赫赫的许安归。 要找许安归的麻烦,无论是前任太子许安泽,还是现任监国许安桐,似乎都只能从军务上找许安归的错处。 只是许安桐比许安泽更聪明,他不是给许安归扣上意图谋反的罪名,而是以独揽军政、截流物资、搜刮民脂民膏的名义处置许安归。 前者可以让许安归死无葬身之地,后者则是严查监.禁生不如死。 在许都这个地方,死永远比活着更加容易。 现在许安归手上到底还有八千骑兵,狂奔在回许都的官道上。若是到时候,他们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若是谁现在在朝堂上多一句嘴,日后许安归打赢了成为储君,自己前途不保是小事,全家性命不保才是大事! 这事聪明人都不敢多说一句。 许安桐似乎也知道会是这么结果,所以他看向孙成,道:“孙大人以为这事应该如何处置?” 孙成见满朝文武一句话不说,许安桐只问他,只当是其他人都没办法,都指着他拿主意。便乐呵呵地上前,对许安桐一礼,朗声道:“臣以为,应该下敕令让安王殿下在城外卸甲卸刀,独自进城来接受审查,以正清白!” 权御山河 第332节 “准!”许安桐当即批准,“就照孙大人说的办!翰林院按照孙大人的意思拟一张来看看!散朝!”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臣工俯身,拜别许安桐。 散朝之后,孙成得意洋洋地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向城门外,他觉得今天在朝堂之上表现棒极了,无可挑剔,准备去许都最豪华的酒楼大吃一顿。殊不知在他身后,朝堂上的老狐狸们纷纷摇头,看着孙成离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今天的朝会。 最后那些老狐狸得出一个结论,最好是许安桐继续监国下去,若是让许安归得了势,这孙成要怎么死,全看许安归的心情。 许安桐本来就愁找不到杀许安归的“刀”。火烧眉毛之际,孙成乐呵呵地递来了一把,随了许安桐的心意。 不能说孙成这人全无心计,只能说他愚蠢之极。 * 大狼主给许安归的义和书上写了议和地点与日期。 许安归把季凉送走,重新编排了北境军驻防,留下戍北在北境待命,以防万一。便跟秋薄一起带着八千骑兵向许都赶路。 他要赶在乌族定的议和日期之前把义和书送回许都,交给众臣工商议。 这是议和,不是单纯的军务,他不能越俎代庖。 他们路过岩州城修整的时候,才知道陵中节度使孙成伤早就养好了。他眼看着乌族退兵,自己没有任何功劳,咽不下许安归打他的这口气,便捏造了许安归的一串坏话,去许都告状。 秋薄听闻这件事,苦笑看向许安归:“你还真是惹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许安归颔首,面无表情,干脆命令着八千骑兵原地待命。因为他坚信,很快许安桐的敕令就会到达岩州城。 来宣令的是邹庆派来的大监。 许安桐现在是监国不能下旨,只能发敕令。 这次来的柳大监跟邹庆关系不错,深知其中利害关系。 他知道在许安归在北境的时候阵前斩过几个监军大监祭刀。对于军营里的内官,许安归一向深恶痛绝。 经过邹庆提点,柳大监来给许安归宣令的时候,态度极其谦卑。看见许安归第一时间下轿行礼,态度极好。 许安归远远望着不说话,秋薄在一旁低着头看似是看着自己脚尖,实则是在与许安归交代:“你现在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想摸你。许安桐现在在找你的错处,你对大监客气点,别让他再抓住什么把柄。” 许安归面色安然,嘴动唇不动,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对大监如何,都不会影响最后兄长的决策。我们现在只需要思考一个问题,是战,还是老老实实回去送死。” 柳大监来之前也不知道敕令里面写的什么。 看见许安归之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开始宣令。 翰林院拟的文书自然不会跟孙成那般不知轻重,敕令上只说岩州城物资有些账目对不上,请许安归先行回许都,协助户部对账。 柳大监宣完把敕令叠好交给许安归:“老奴的敕令已经带到,安王殿下若没用得到老奴的地方,老奴这就回去了。” 许安归点头,也不难为这个大监。 他看着手上的敕令,沉默不语。 秋薄等柳大监走了之后,才围上来,道:“做个决定吧。别的不敢说,陈平、陈松、我与三千御林军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师兄要跟着我一起起势?”许安归侧目看向秋薄,“之前在许都的时候你不耻党争,现在怎么会忽然想明白了,站在我这边?” 秋薄望向许安归:“我希望……你们能幸福。若你过不了这一关,她也活不成。” “哪怕知道她在太子妃一案中故意攻你的心,你也甘之如饴?”许安归幽幽地问道。 秋薄轻笑:“你不用再试探我的决心了。她是我师妹,你是我师弟。北寰家与我有养育之恩,你与我是师门之情,情于理我应该护着你们。” 许安归必须在这里跟秋薄把所有话都说开。起兵造反,这是赔上身家性命的勾当。他不想强迫任何人与他共赴黄泉路。 “如此,多谢师兄成全。”许安归向秋薄抱拳,转身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身后不远在与陈松说话的陈平。 陈平看见许安归望着他,便带着陈松来到许安归面前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许安归道:“朝中的局势,我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我这次回去,凶多吉少。你们就不要跟我一起冒险了。这是我与兄长的事,只要你们不掺和,不偏私,无论是谁赢了这一局对你们都没有坏处。” 陈平蹙眉:“这几个月我们跟着殿下打仗,出生入死,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若殿下要起势,算我一个!” “我!也算我一个!”陈松立即跟上。 许安归摇头:“你们不可意气用事,陈将军还在许都,你们要为你们父亲、你们陈氏一门着想。这件事,你不适合掺入其中。这次我命你为副将,点了五千许都将士随我出征,意在培养新一代军门。这段时间,你的做事风格大家都已经认可,即便我不在,你也可以撑起军门半边天。你们这一批跟我打仗的人,是军门新的希望。只有军门强大,才可保我东陵国祚绵长!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许安归这话说得入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想提拔培养新一代军门的心思。他选陈府大公子陈平作为他的副将是多番考虑之后的结果。 一则陈礼纪在朝廷深得陛下信任,凡事多做少说,很实在。 二则是陈家儿郎有一股热血,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陈礼纪很重视自己儿子的开蒙教育,家中设了私塾,所有陈家之后四岁便要进学堂开蒙。家中教导严苛。 三则陈礼纪两个儿子,能文能武。 陈平年长,随着父亲在军中历练,棱角已经磨得圆润。 陈松虽然才十七,但是经常跟着秋薄一起跑江湖,为人伶俐。少年意气,难免有些狂妄自大,可许安归不认为陈松这性子不好,若是加以磨练,一定是一个精于谋略的大将军。 这次,这两人跟着许安归,城墙防御壁夺回战中,骁勇善战,不畏生死,有胆识有武力。尤其是陈松,一手月影剑使得虎虎生威,说明其武学天赋极高,长此以往,必定能够追上他的脚步。 无论是家世,才学陈家兄弟二人都是新一代军门的领军首选。 他与许安桐的不过就是党争。 许安归不会让陈家兄弟涉险,他们日后肩负重任。 “你们与金吾卫留在岩州城,我与秋侍卫带着御林军先行回京师……你们局势稳定了再回来罢。”许安归语重心长,不等陈平回过味来,人已经翻身上马,跟着秋薄一起去了校场。 陈松年轻气盛,不愿许安归就这样回去送死,拉住陈平的胳膊,道:“哥!安王殿下没有那么不堪!他怎么可能私藏物资?我们随他一起回去给他作证!” 陈平负手而立,望着许安归离去,也不回应陈松。 陈松见陈平还在犹豫,急得拉紧了陈平的衣袖:“哥!这事你还想不明白吗?!我们现在手上有八千骑兵,爹爹在许都手上有五千金吾卫。皇城现在留下的御林军不过三千!我们一万三对三千,难道还没胜算吗?我们就算是帮安王殿下起势,也不会输!” 陈平甩开陈松的手,喝道:“胡闹!无端起兵那是乱臣贼子!许都只是招殿下回去核账,又没说要殿下的命。即便清王殿下是那么想的,也没摆到明面上来。但是我们起兵,那是明眼人都能看见的!我们起兵有什么理由?清君侧?哪来的君侧可以清?清王殿下贤明朝野上下无不称赞,他也是陛下的皇子,在陛下没有遗诏之前,清王殿下也可以成为储君。” “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回去送死!?”陈松到底是年纪小,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一圈,“哪有这样的事情!天下哪有这样绝情的哥哥!殿下与清王也是亲兄弟,怎么就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那皇位有什么好的!成为皇帝有什么好的?每天就坐在那个万人敬仰的金殿里,足不出户,不知天下民生,不看河山锦绣,不能策马奔袭,不能驰骋沙场!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个破位置到底有什么好的,会有那么多人想去争!” 陈平心里一酸,垂眸看向比他矮半头的陈松,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臭小子,你不稀罕的东西多了。你不稀罕不代表别人不稀罕。而且自古以来,皇位之争,都是手足相残。安王殿下不想,清王殿下也不想。可他们身后还有无数势力,逼着他们去夺那个位置。我们都想天下太平,永无战事,即便是有战事,我们也只想效忠英明的帝王。这些时日你在公子身边看了学了不少,那我问你一句,安王有堪当大任之姿,难道清王殿下就没有了吗?” 陈松愣了一下,回想起这几个月在季凉身边学习谋略,季凉与他分析的朝局—— 在朝堂之上,四皇子许安桐几乎是凭一己之力,轰然摧毁了纵横八年太子党与赵皇后的势力。 那时候的情况是,太子薨逝,陛下重病,朝廷群龙无首,北边战事焦灼,南境军与南泽军队内争南境总领之权,南方水患严重,百姓民不聊生。 东陵制定停战政策不过休养了八年,国库根本支撑不起战争、水患、流民的庞大支出。 朝廷艰难,许安归又在外带兵,就在那个帝国即将分崩离析之际,四皇子许安桐又凭一己之力迅速拉拢了整个帝国的权力,集中皇权,集中力量,把这些难事一件一件事解决。 他北面支持北境战事保证军需物资,放权给许安归让他在战场上随意发挥。 南面水患严重户部无力支撑,他便提议由朝廷出面向西境借粮,由朝廷拆借免税,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平定了朝廷之上任谁都很头疼局势。 主张简办国丧与自己的大婚,拒绝铺张浪费,为自己赚得贤良之名。 这一切的一切在明面上,都深得朝臣之心,深得民心。 若不是许安桐在朝中稳定了局面,坐镇后方,东陵也不会守得云开。 陈平问陈松,安王殿下虽然是军门的众望所归的帝王,难道清王殿下就没有资格成为帝王了吗? 这句话,真的把陈松问得一愣。 许安桐也拥有一切帝王应该有的品质。 他睿智、沉稳、不拘小节、格局庞大、手段强硬、冷酷无情。 即便许安桐在许都,扣押鬼医薛灿、圈禁皇叔许景挚、移出贤妃进清王府、封闭宁远商号店铺,那都是暗地里与许安归争权的结果。 他制下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他现在一纸敕令,让许安归回许都参与调查,也不过就是另一种排除异己的手段而已。 作为一个帝王,许安桐不仅合格,而且做得非常漂亮。 在外贤明远扬,在内钳制所有企图与他对抗的力量,当真是一个帝王之才。 这问题陈松愣半晌也没回答出来。 陈平轻叹一声,扶着弟弟的肩膀,道:“看吧,连你也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这其实就不是一个选择题。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 许安归把金吾卫留在了岩州城,自己带着三千御林军向许都日夜兼程。 “师兄。”许安归骑马在前,回头看向身后的秋薄。 秋薄打马上前,与他并驾齐驱:“怎么?” “我……还是想与兄长谈一谈……”许安归这话说得有些心虚。 “你想谈,许安桐未必想和你谈。”秋薄毫不犹豫地戳穿,“他现在手上有你所有的软肋。公子的命在他手上,你母亲的命也在他手上,军门之后上万张嘴还是在他手上。他手上有这么多筹码,你有什么?你现在就这么回去,他想动手,你必须把头伸过去给他砍。” “师兄有法子吧?”许安归根本不理会秋薄这些话。 秋薄睨了他一眼:“没法子!” 许安归沉下脸来,不再看他,赌气似得一鞭子甩在红云的屁股上。红云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 秋薄蹙眉,这人居然还会耍小性子? “一个时辰。”秋薄朗声道。 许安归侧目,回道:“足矣!” 第312章 大结局(下) ◇ ◎谁与我共赋一曲,叹缥缈凡尘,天下长歌。◎ 回廊外金黄色的秋菊, 一缕缕花瓣被雨水砸得不堪重负,飘然落下几缕在秋风中打几个转,落在泥里。 许安桐站在画雨轩回廊里, 望着秋雨连绵灰、蒙蒙的天际发呆。青绿色的房檐上滴下雨水在台阶上绽开,迸在他的碧色的袍子上, 打湿了一片。 墨染送来新递上来的折子, 看见许安桐站在回廊里吹着秋风,立即把折子放入书房, 从里面拿出一个披风,来到许安桐身边:“主子,入秋风凉,站在风口着了凉,娘娘又要责怪奴们不懂事了。” 许安桐回过神,睨了墨染一眼, 推开他递来的披风, 转身进了书房。 他绕到书桌前, 看见南境裴渊递过来的请安折子,侧目道:“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你告诉他们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权御山河 第333节 墨染把披风挂好,欠身应道:“是。” 墨染走了之后,许安桐无趣地翻着案牍上新呈上来的折子,问道:“何事?” 一个身影从大殿黑暗处走出来, 双手呈着一把新铸的剑, 放在了书桌上。 “许安归到哪了?”许安桐抬眸盯着那把剑愣神。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已经进了许都,一进许都先去了安王妃养病的温泉馆。” 许安桐抬眸, 看向面前这个身着黑衣, 脸上缠着绑带的男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殿下言重了。”绷带男子抱拳低头, “殿下救命之恩,不敢不报。”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须再提?”许安桐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去过自己的生活?” 那绷带男子似有不解:“自己的生活?” 许安桐点头:“西域大漠瑰丽壮阔,驼铃声声,载梦归来。那本该是属于你的地方,是你的乡土,你……应该回到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我……”绷带男子低下头,“从未想过离开殿下。” “不如从现在开始想想如何?”许安桐温和地笑着,望着他。 “殿下,以后不需要我在殿下身旁做事了吗?”绷带男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许安桐。 许安桐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是了,若许安桐当上了储君,成为帝王,他替他做的那些肮脏的事情自然要永远埋葬起来,不能为外人所道。 “殿下,可以赐我一死。”绷带男子单膝跪下。 许安桐蹙眉:“怎么?” “我知道殿下很快就要继承大统,我替殿下做的那些事,只能留在殿下身后见不得光的地方。我愿意为殿下永久守住这个秘密,死人的嘴是最牢靠的。”绷带男子抱拳,“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殿下给的,仇是殿下帮我报的,多活了这些年,只是为了能守护殿下。殿下既然不需要我了,那我便没有活着的意义,请殿下赐我一死!” 许安桐摇头,绕过去,把绷带男子扶起来:“令桑。我从未把你当一个工具,你也不必自轻自贱。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是你我缘尽于此。我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事,只是……以后……我不需要了。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回西域做点小买卖也好,娶妻生子也好,有一个家,便有了归宿。” 令桑低头,沉默不语。 许安桐道:“今晚,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做完之后,你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令桑在许安桐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内心远比他给人的感觉要更加坚韧。 若他一旦下定了决定,那便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令桑敬佩许安桐的德行。 曾经他就是西神佛国政局里的一颗棋子。主子用得到时候,就培养他成为一个杀手,用不到他的时候就要杀了他,让他永远的保守秘密。 许安桐在沙漠里救了他,给他住处,给他吃喝,帮他养伤。养好之后,许安桐就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独自谋生去。 他从来都是听命令生活的人,若是没了命令,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不接许安桐的银子,只是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许安桐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许安桐被人刁难,他便替许安桐出头把那人打一顿。 许安桐终于明白,他只是想跟着他。 许安桐比他之前的主子要好太多了,许安桐吃什么就会给他吃什么。许安桐住什么样的屋子,就会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屋子。不虐待,不打骂,也不会命令他做任何事。 于是他开始学着在许安桐的院子里帮他扫扫院子,擦擦桌子,端茶递水。看见许安桐的妻子搬不动东西,就主动去帮她干重活。 他跟着许安桐一起从西域迁升到江南,看着他经历丧妻之痛,看着他游历山水,看着他费尽心机制作那副山河图,跟着他日夜兼程从江南回到许都。 他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帝国皇子。 从他给他下达第一个命令开始,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最终的归宿—— 前半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一颗棋子,盲从地活着。 后半生,他自己选择成为一把利剑,清醒地活着。 而今主人不要他了,却也不想让他死。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让他海角天涯。 他的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今他都参不透。 “是。” 令桑跪下,按照东陵的礼制,向着许安桐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他以为他的后半生,会埋葬在皇宫哪一处泥土里,不被任何人知道。可在许安桐眼里,他的后半生应该与常人无异。 令桑叩完头,站起身,领了命,收下许安桐给他的一沓银票,攀上了房檐。 在屋檐上奔跑的时候,他回眸看去,只见窗棂古旧,被雨水打湿了窗边,泛着枯红的颜色。窗棂中那人的衣角刚刚从他视野中消失。 许安桐坐回书房,研磨提笔。 听着窗外细雨敲打屋檐,看着掌灯内官把画雨轩点的明亮,听见内官们一声声低声唤到:“安王殿下。” 他才抬起头,望向门口。 许安归从外面进来,身着一身绛蓝色的金龙锦服,头上没有冠,因为他头发太短,带不起冠。 他瘦了。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心里这样想着。 “拜见,兄长。”许安归抱拳,微微欠身,向着许安桐一礼。 许安桐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许安归,久久不语。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望着。 在许安归心里,坐在那里的那个男子,依然是他的兄长。 若是可以,他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兄长,我今日来……是想请兄长放过我。”许安归垂目颔首,态度谦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隐世而居。兄长可以对外宣称我身受重伤,回许都之后不治身亡。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兄长可以看在我们兄弟情分上,让我……” “若我不答应呢?你会杀了我吗?”许安桐淡然开口,烛火中他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许安归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么问题。 他蹙起眉,缓声道:“兄长,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我们……”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一道白光宛若闪电一般直接劈向许安归,许安归条件反射一般广袖从腰上一抹,飘渺剑拦腰而出,叮的一声,格住了那道白光。 白光之后,许安桐漆黑的眸子缓缓抬起,他眼中无欲无求,手上力气丝毫不减。 许安归手中是软剑,不能与许安桐的硬碰硬,他一脚踹在许安桐肚子上,整个人向后滑出去一丈。 许安桐肚子吃力,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看向许安归:“你明知道进宫必须卸兵器却还是带着剑来了,其实你从心里也没觉得我会放过你罢?即使如此,又何须来跟我多费口舌?” 许安归没想到许安桐下手如此果决,他的月芒剑已经被宫门门房收走,凌乐怕他出事才把自己的飘渺剑给了他。 果不其然,这剑到底还是拔了出来。 一旦拔剑,什么言语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他与许安桐到底还是走到了刀剑相向的这一步。 许安归沉下心来,听着周围的动静。入夜皇宫里静得很,除了屋外秋雨砸在屋檐上的声音,周围便都是杂乱无章的呼吸声。 许安桐发觉不对,冷声问道:“你……不对,是秋薄带回来的三千御林军已经把整个皇城里的御林军给控制住了?” 许安归不说话,只是横剑在前,盯着许安桐,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许安桐的动作。许安桐的剑法虽然不如他在战场与江湖中经历过磨练,可许安归此时战意不强,在对阵中就已经输了八成,他不想杀许安桐。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 他已经把他所有的请求放在了他的面前,可他依然不依不饶。 许安归没有办法,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许安桐会不同意,一定要与他厮杀,一定要有一个人死。 许安桐望着许安归,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 自小在他面前就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事事想着,事事护着他。先帝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会拿来与他分享。 这皇位若是他要,许安归一定会给。 许安桐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来求他放过他。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他心中有太多的情,让他无法在这种不需要感情的皇宫里生存下去。 他扣下薛灿,是想斩断他的爱情。他扣下贤妃,是想斩断他的亲情,他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是想让他也跟自己一样,学会在这堵墙里的生存之道。 可是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来求他了,那就意味着许安归不想斩断这一切。 他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他有太多的牵绊。 “殿下!殿下!御林军……” 墨染破门而入,看见许安桐与许安归执剑对峙,还没回过神来,许安归已经掠了过来,一剑划在墨染的脖子上,割断他的气管,转身捂着他的嘴,搂着他把他放在地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许安桐连动作都没有看清楚,墨染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许安桐想也不想,趁着许安归放下墨染,双手无闲的时候,一剑刺去! * “许安归!” 季凉吓得脸色铁青从软塌上坐了起来,月卿立即端着一碗药从面进来,看着季凉满脸惊汗,问道:“做噩梦了?” 季凉还没回过神来,睫毛上挂着一滴泪,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了,好一会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季凉拉住月卿的胳膊:“这是哪里?” “沁春城。”月卿道,“我们快回暮云峰了。” “许安归回去多久了?”季凉摁住自己的额头,低烧没退,可南方温暖,她的腿没有那么笨重了。 “我们分开有十几日了。”月卿回答。 “十几日了……” 季凉喃喃自语,望着窗外繁星,连日的昏睡让她在清醒的时候脑子变得更加灵活,之前一直连不起来的许多事情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二月份许安归从猴山校场出来,被拦路截杀,凌乐追去,那人用了西域之术自焚…… 岩州城之战,秋薄又点了三千人前来押送…… 薛灿……贤妃……宁远商号……许景挚…… 清王大婚…… 难道是?! 季凉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头太疼,她不得不躺了下去,月卿配的药,太容易犯困,喝下没多久,眼睛便又睁不开,人沉沉得睡了过去。 权御山河 第334节 * 许安归还没有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许安桐就跪坐在他的面前,嘴角流下了鲜血。 许安归手上的飘渺剑深入许安桐的左侧肚子,许安桐手上那把剑尖虽然抵着许安归的肩膀,却没有刺下去,许安桐手上的剑比之前断了一截,在刺到他一瞬间,剑身往回缩了一寸! 这是……用西域之术打造的剑?! 许安归以为只要剑抵在前,就可以逼许安桐后后撤,不曾想,许安桐却抱了必死的心思,在这里等着他。 许安桐自己撞向他手中利剑的时候,许安归看见了许安桐的脸上有无数芳华瞬间绽放。 许安桐的脸,干净得像十多年前,他们结伴而行,踏春时看见的梨花一般纯雅。 他们一起坐在如雪一般的梨花之下,望着山峦起伏。 许安桐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冲着山河大喊:“东陵的山河江海——这是我弟弟,许安归!我要跟所有山河起誓!我要保护着他,要让他幸福,要让他一辈子都快乐的生活——” 许安归也学着兄长的样子,用自己稚嫩的声音喊道:“我——许安归,要一直一直赖在兄长身边——让他保护我——” 山河江海仿佛是在回应他们一般,把他们的话重复了一万遍,层层叠叠。 许安归瞳孔微缩,眼眸里全是泪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发抖的手上,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他颤声问道:“为什么?兄长!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许安桐捂住肚子上伤口,笑得凄凉:“因为我必须留给你一个清平盛世啊……” 望着许安桐人畜无害的笑容,许安归再也握不住剑,松了手,他上前扶住许安桐的肩膀。 许安桐从衣袖中拿出一沓纸,塞到许安归的怀里:“明日拿着这些东西,去朝堂,公布天下。” 许安归颤颤巍巍地展开手中的一沓纸,只见上面用各种字体、笔迹书写着各种谋反之语。 许安桐盘腿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用这些东西,给朝东门的那些军门翻案罢……军门与朝廷相互憎恶的太久了,他们需要一个理由冰释前嫌……我、我不在乎我死后身后清誉,我只希望东陵万世昌盛。军门与朝廷不合,不是长久之计……” “哥,你等我,我现在就去找御医!”许安归不管什么冰释前嫌,他只要许安桐活着。 许安桐一把拉住许安归,不让他走,轻轻摇头轻笑:“没用的,我求生欲太弱,救不活的。我自己选的位置,不可能救活的。清雅死了之后,我一直在想活着的意义。我觉得这个世界没了她,什么事情都变得无趣。死了也好,我去找她,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许安归眼睛酸胀,不敢再哭。 “我不喜欢秋菊,我死后,不要再我陵墓前放菊花。如果可以,每一年折一只梨花送给我便好。”许安桐望向窗外,“我也不喜欢下雨……从天鉴院出来的大雨,让我不快乐。” 许安归看着许安桐唇角鲜血越来越多,心痛不已,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死后,不要对解家与惠妃留情……”许安桐额头满是汗珠,“解家野心太大,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傀儡皇帝。他们想要成为东陵最大的外戚,只有我死……解家才能连根拔起……” 许安桐撑不住了,身子一歪,许安归上前一步,把许安桐搂在怀里。 许安桐抓着他的衣袖:“别哭了……这天下,交给你,你再这般哭成这样,让别人看去了,多不好……” 许安归立即擦了擦眼泪,继续望着许安桐。 许安桐轻笑:“我还有一事,要你帮我去做……我的清王妃……帮我替她做个新身份,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出去闯荡吧。” “母亲我已经接了出去,由李心菀帮我照看……” “郭家前些时候,我已经贬谪出京……无论郭家当年做了什么,他们都是国之砥柱……把他们外放,是敲打……你再把他们召回来是恩泽……恩威并施,他们就会更加勤谨……” “李涵升不升尚书令……这事你自己拿主意……” 许安桐不放心一直在许安归耳边喋喋不休,窗外秋雨减弱,乌云退去,月光初现,许安桐瞳孔涣散,已经看不清天上的月了。 “是我让你在岩州城经历了苦战……可没有那一次苦战,新一代的军门永远都站不起来……我相信你,从始至终都相信你们……”他手从许安归衣袖上滑下,轻声道,“对不起……安归,原谅我这么私自的离去……” “哥——”许安归丢了那一沓信纸,抱住许安桐放声大哭。 满地的白纸,好似皑皑白雪一般,凄凉了整个画雨轩。 许安归抬头,望向这如诗如画的满园秋景,好似看见一个清雅风流的少年,捏雨为画,捏叶为笔,对天弹曲,对影成双。 那少年回眸,天地神采尽收眼中。 那少年转身,周遭大亮。 少年负手前行,右手执笔,左手拿画卷,一步一步走向苍穹云海,隐没在雨帘之中,再也不见。 秋薄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许安归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 他看见许安归面无表情地抱着许安桐凉透了的尸体,不敢说话,也不敢劝,只能又退了出去,直奔天鉴院把许景挚请了过来。 许景挚进来看见满地的信纸沾着许安桐的鲜血,宛若早来的一场雪,把他整个人都埋葬了起来。 许景挚走过去,扶住许安归的肩膀道:“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安桐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东陵的未来。我们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你参与了多少?”许安归侧目睨着许景挚。 “全部……”许景挚低下头,“太子的事情、赵皇后的事情、宁远商号的事情都是我告诉他的……我们一起营造了一个把你逼上绝路的假象,就是为了现在这局面。你只要拿着许安桐仿照那些死在朝东门里的将军笔迹写的书信,就可以重启朝东门事件,彻底让朝廷与整个军门之间重归于好。” “父皇的病呢?”许安归又问。 许景挚回道:“皇兄病情一日胜过一日,他早就没有精力主理朝政。我前些时日一直在劝说皇兄退位养病,最后皇兄答应了。” “所以你们俩谋划了这一切,独独瞒了我?!”许安归猛然回眸,盯着许景挚。 许景挚颔首不敢看许安归。 许安归沉默许久,倏地站起身,抱着许安桐的尸首,向殿外走去:“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后面的事,你来处理。” 许景挚愣愣地望着许安归的背影消失,才回过味来。 许安归所说的后面的事,包括皇位。 * 十日后,东陵帝从昏迷中醒来,手写退位诏书传皇位与自己的十六弟许景挚。 永承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 许景挚手拿皇兄许景乾传位昭书,祭祀天地,改元,永延,自此之后开辟东陵历史之上最鼎盛,最强大,也是最富饶的永延盛世。 正午,许景挚穿着金色衮服,从皇城正门而入,踏着白玉云阶,一步一步蹬上议政大殿,走向了那个万众瞩目黄金宝座。 他转过身,冠上流珠明明晃晃,遮蔽了大殿门口之外明阳。 满朝文武,俯身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景挚坐在大殿之上,伸手长吟:“平身——” * 又是一年春华来,暮云峰上草长莺飞。 季凉坐在摇椅上躲在树下纳凉,忽然觉得自己鼻尖一阵瘙痒。她睁开眼,看见许安归手上拿着一只狗尾巴草,笑盈盈地望着她。 “讨厌!” 季凉轻喝一声,没有睡够,转身还想继续睡,许安归却不让她继续睡,蹲在她的摇椅边,道:“我今日在厨房里炖了一下午的鸡汤,刚尝过了,味道正好!我端一碗来你尝尝?” “真的好喝?”季凉将信将疑。 许安归道:“当然!” 季凉这才从摇椅上坐起来,伸手做出一副要抱的姿势。 许安归心领神会地走过去,熟练地一只手扶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把她从摇椅上抱起来。 他太用力,吓得季凉连忙抱住了他的脖子,嗔怪道:“你慢点!我还没过三个月!” “是是是!”许安归连忙赔不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季凉朝屋里走,“真的有两个多月了?怎么抱你还没觉得重?” “哪有那么快。”季凉搂着许安归的脖子,爬到他耳边,轻声道,“月卿有独门诀窍,帮我摸过脉了,她说我肚子里有两个……” “当真?!”许安归把季凉放在椅子上,蹲下去摸季凉的肚子,“有两个?都是女孩?” “男女怎么摸的出来?”季凉笑他,他却不在意,把脸贴在季凉平平的肚子上,“不管,我就要女孩。” “公子,许都的消息。”门外有小厮说话的声音。 许安归与季凉皆是一愣,半晌之后许安归起身去取信进来,把信递给季凉。 季凉看信封:“寒掌事的信。” 许安归没有停顿,已经进了里屋盛汤。 这几个月来,许安归就跟忘记了自己身份一般,在暮云峰上逍遥快活。许都的事情问都不问。 季凉知道他心里一直对许都的事情耿耿于怀,便也不强求他。 藏息阁的一切事物季凉已经全权交给方平与寒期起打理,不为她收集情报,藏息阁成为江湖组织自负盈亏。 她拆开信,只见里面写了这几个月自许景挚登基以来外面发生的大事—— 许景挚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三司会审重启朝东门事件,大赦朝东门军门之后,去了他们的通缉。 第二件事便是厚葬许安桐夫妇入皇陵。 许景挚对外昭告天下,许安桐虽然仿写各个将军的笔迹挑起军门与朝廷之争,可在岩州之难的时候他凭一己之力稳定朝廷,全力支持北境战事,解决南方几百万流民吃饭问题,功在千秋。 不可因一件事而废其功绩。 许安桐死后,李心菀悲痛欲绝,当即撞死在许安桐灵堂之上。后由黑市的人去换了尸首,把李心菀送出许都。 寒期起这封信写得很长,季凉看这里的时候,许安归已经端着鸡汤从里面出来,来到她的面前,帮她吹凉。 “许景挚厚葬了你兄长……你母亲在大相国寺边上的乾静庵出家了。” “嗯。”许安归应了一声。 “许景挚召回了郭怀禀,郭睿明,升了李涵为尚书令……哦,封了陈平为镇北将军,统领北境军。” “张嘴。”许安归把一勺送到季凉嘴边,季凉张嘴喝下,又道,“你父亲自从去了别宫养病,身子一日强过一日,似有好转。邹庆跟过去伺候的,很是妥帖。” 许安归没有应声,但是在仔细听着。 季凉看了一会又道:“解家满门抄斩,惠妃自戕……赵皇后迁出后宫,跟着你父亲一起去了别宫……” “别再看了。”许安归不耐烦地把季凉的手中的信抢过来,丢在桌上,“自己喝。” 季凉接过汤碗,问道:“真的不想回许都了?” “皇叔那个人,无牵无挂,足智多谋,不用你我替他操心。他瞒着我,与父皇、兄长谋划了整件事,把整件事都做得严丝合缝,可见是个当大任的。”许安归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暮云峰青山白雪,沉默了许久才回眸,看向季凉,“我想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 季凉喝了一大口点头问道:“想好了?” “北寰舞,舞乐的舞,北寰言,言论的言。”许安归问道,“如何?” 权御山河 第335节 “言、午……许。舞取午的谐音。”季凉摸着自己的肚子,“你是不想他们落入无谓的纷争,才希望他们跟我姓的吗?” 许安归看向远山:“皇族的身份太重,我希望他们安康,快乐。” “你说你的外祖父愿意来暮云峰小住吗?”季凉问道。 “若是来教舞儿与言儿,自然是愿意的。” “那就好……我想吃山上的春笋了……” “我现在去采。” “还想吃兔肉。” “嗯。” “还想吃酸梅……” “好。” 许安归一一记下,走过去,轻啄季凉的额头:“等我回来。” 季凉贴上去轻啄许安归的唇:“等你回来。” 季凉指了指旁边的琴:“我想弹。” 许安归把她抱起,放在琴边,帮她盖好腿,便背上竹篮,去挖笋。 身后有琴音飘散在谷间,似山语低吟—— 昔年铁马归来,不及城门之下,滔天怒火。 千万将领,化作悲凉血影,葬于雪尔,魂无归处。 万城静肃无语,黎民奈何殇秋? 是家国天下之错,还是万世苍生之过? 一个血染江山的执念,一个气阔苍野的期望。 八年之期归来,立于暮云青山,俯瞰山河表里,一瞥乱世权谋。 待万圣归一,江山永寂,繁华落世,春雪消融。 谁与我共赋一曲,叹缥缈凡尘,天下长歌?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啊~终于结束了! 连载了8个月,125w字,没有断更,没有烂尾,终于到了尾声。 感谢一路陪伴我的你们。 最后如果觉得写得还不错,坑品还好,求一波作者收藏,求一波新文预收,进入作者专栏,点击《小盲妻》收藏。 *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东陵系列所有的番外我都放到《东陵简章》里面写。 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跳转《东陵简章》去看看这本书的《后记》吧。 我们来聊一聊跟作品有关的话题。 比心。 一定要看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