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輓歌》 〈序〉审判 「被告请上前。」 沉着不带情绪的声音响彻法庭,让本就肃穆的气氛更加紧绷。 满座的旁听人屏息以待,随庭上尾音渐落望向被告席上的女子。白衫黑裤,胭脂未施,及肩的黑发扎成低马尾,小家碧玉的模样与近期的惊世重案摆在一起实在违和。 她缓缓起身走向前台,在眾目睽睽下举步依旧从容优雅,不见一丝慌乱,彷彿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命运攸关的审判,而是荣耀加身的褒奖。鞋跟叩地的声音在针落可闻的此刻尤显清脆响亮,每一步都踏在了人们绷紧的神经上,徐缓地将窒息的气氛推至最高点。 旁听席一隅的男子,目光始终追随着娇小却透着坚毅的她。从开庭到现在,检察官步步进逼,用强而有力的证据将她所作所为摊在阳光下,但她自始至终没显露一丝慌乱,只是听着对方用异常冷静寡情的声嗓指证歷歷,似乎与他口中罪无可逭的恶人毫无关係。 女子步上台阶前,将视线投向旁听席与男子短暂交眸,他注意到她又将手给搓得通红,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看见惊心艷色,他顿时感觉胸口一紧,而她却是对着他笑了出来。 近乎无声的笑清楚地传到庭上耳边,主审官眉心一拧向她发出警告,同时引起旁听席一阵微小的骚动,他虽无法辨清每一字句,但无非是对她态度轻挑的指责,只见她眉眼半歛,拋开无关思绪稳定心神,才重新端正态度,昂首望向坐在高处的几位法官。 墙上的金属天平标志屹立不摇,让公正照耀法庭每一处,洪鐘似的声音向世人揭示命运的终点,还予善人清白,赐予奸人惩罚。 「本庭宣判——」 主审咬字清晰,平稳有力地宣读判决,而他血液翻滚,心跳如鼓。 当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法庭寧静的空气里,长久以来安在女子肩上的重量似乎也化作烟云,随风消逝。 唇畔的弧度,释然如斯。 1-1 上工不出一週,季桓生便感觉前景渺渺无望。 结训后被分配到首都赫赫有名的北检察署,三天一小事五天一大事,不加班是本事加班属正常,到任头一天办公桌都还没坐热就被前辈抓着东奔西走,还在承办第一个相验案件时被激动的受害者家属结实地打了一巴掌。 是说那妇人下手也是狠绝,他登时齿间溢出腥锈味,点点鼻血洇染白衫衣襟处。 虽说痛失爱子其情可悯,但他一介初出茅庐的检察官何其无辜?何况他还是为替受害人讨公道而来,本应同仇敌愾,岂料案都还没来得及细说,掌摑便迅疾如雷电把他劈得七荤八素。 挨揍后他特别茫然,顶着两道惹眼的鼻血在殯仪馆前思索人生。 要不,他还是回老东家吧? 同行的前辈常易霖许是怕他这个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新鲜肝萌生去意,赶紧叫他一边止血去,并让与他们一道来的叶静嫻给他瞧瞧,自己则找了个看来比较面善的警官去安抚歇斯底里哭叫着的受害者家属,接着协同书记与另一名警官先至侦讯室了解详细状况,没半分鐘就把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 但季桓生凝望把他推给叶静嫻、徒留背影给他的大前辈险些激动落泪,原因却不是前辈的体恤。 他这伤也没什么大不了,何苦劳烦叶前辈呢……这位法医师虽也是医师出身,但终究还是看死人多一些,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晚一些再做叶前辈的病人啊。 「你也是倒楣,头一次出来就碰上这种家属。」叶静嫻给他递了面纸和棉球,「这没什么难的,你自己会用吧?我也得去听听警方的说法,你要是好了也快点过来。」 声音凉淡听不出情绪,却似碧水击玉悦耳动听,她纤指一拢,将缕缕黑丝收束用腕间套着的黑色皮圈绑起,踏过眼前掛着相验暨解剖中心门牌的建筑门槛,大步流星往深处走去。 季桓生在受训期间就耳闻北检察署之名,除去让人叹为观止的案件量,便是任职于此的叶静嫻。她是国内为数不多兼有医师与法医资格的正式法医师,时常会支援他处检察署的解剖任务,不少执法单位都与她打过照面。 儘管大多时间待在解剖室,但有相验权限的检验员、法医人力短缺已是存在许久的问题,她偶尔也会依据前线警员的回报亲赴现场。其知识丰富,技术精湛,不论是在现场还是解剖室都能展现专业,随便一个人对她都是讚誉有加,再加上清冷疏离的气质与艳而不丽的相貌,更被冠有法医之花的称号。 入职后亲眼一见,传闻确实不假。 他用面纸擦去鼻血,随意把棉球揣进兜里。被打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他可不想再塞两个球让人侧目。 …… 遗体被撞得支离破碎,血水横流,警察拿来的现场照片怵目惊心,连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的他都有些难以直视,难怪那妇人会如此激动。 季桓生揉着还有点疼的脸颊,将摆在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圈,耳边是常易霖与侦查警官的对话声,来之前他与前辈已经看过分局送来的部分资料,现在只凭着零星几句话就能对上记在脑中的资讯。 事发地点在滨海的快速道路上,双向大路中间以放了许多建材的间置地相隔,一侧邻山一侧接海,来往的车子不算多,大部分是砂石车、卡车这类工地用车,应该是邻近工业区的缘故;方圆十里不见住宅,除远处堤防上的零星钓客外罕有人跡。 依卡车的行车纪录辅以驾驶说词,事情发生在凌晨三点过后不久,由于时辰尚早,途中也无号志灯与斑马线,驾驶就没有留心限速与路况,所以当死者突然衝到马路上时便因煞车不及导致祸事。驾驶的酒测值二测正常,精神状况看上去也无异,警官判定其自白为真。 至于死者郭建宇,年方二十,前一日傍晚离家与大学同学聚餐彻夜未归,其母深夜十二点起床如厕,发现儿子没回家曾打过一次电话,但无人接听,晨起时再打则直接转入语音信箱,没多久就接到警方通知儿子在车祸中当场死亡。 整份资料看下来似乎是郭建宇意图寻死,然而郭母坚称儿子没理由自杀,绝对是有人蓄意谋害。 季桓生抚着下頜,食指搁在唇侧,随思绪起伏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怪异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若没有其他佐证事件应该会往交通意外侦办,最大责任归属也不难判定,但死者行为确实有些蹊蹺,他认为还需要更多线索。 「……附近是工业集中地,原本只会有相关车辆往来,这条滨海道路是近半年才开放给一般车辆使用,所以还没有设置监视器。」警员解释着,将从驾驶那边得到的行车纪录回放给常易霖看,季桓生也暂时搁置还未成形的思绪凑了过去。 画面中,卡车大灯破开将退未退的夜色,在马路上投射了两道白光,地面上的白线飞速后退,速度之快可见一斑,而就在下一秒,一道黑影窜出,还来不及辨别是人是物就已经响起惊心的撞击声与驾驶的骂声,黑影消失于影像下方,画面随后有些微的起落,不必亲眼见证就足以让人背脊发寒。 几人俱是一默,有些东西果然不管经歷几遍都难以习惯。 常易霖捏紧眉心,镇定道:「依目前有的证据不排除自杀的可能,得跟家属了解一下死者的生活状况。」 季桓生问警员:「没有监视器的话有可能找到目击者吗?」 「有差人在附近询问过钓客,但没有找到可能的目击者,现在才刚过春分不久,事发时间还没天亮。」 话刚说完,一名警察敲了敲侦讯室的门板,「已经请殯仪馆的人帮忙把死者抬出来了。」 「好,剩下怎么处理等相验结束再说吧。」常易霖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交代警员等死者家属冷静点后再带他们进侦讯室等候,待他们出来说明相验结果。 戴上口罩手套踏入相验室,温度骤降,身在室内却似有寒风,顿觉肌犹粟栗。死者横躺在解剖台上,经过冷冻的身躯白中带青,凸显了大大小小骇人的伤口,断裂的肢干虽小心地摆在正确的位置,仍能看出关节相接处诡异的角度,头顶的白光一照尤显可怖。 几人合掌为死者默哀数秒后,才进入相验程序。 叶静嫻检查着死者的身体,将观察到的现象同步给两位检察官与书记官,一会儿,维持相同频率报告的声音忽然有了停顿,像是落入了深潭中的石子久无回响。她神色状似如常,细察之下仍能看出略微垂下的眼尾缀了点疑惑。 与她共事多年的常易霖最先开口:「有什么发现吗?」 「初判是车祸致死没错,后脑这个应该是致命伤。」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她继续道:「但死者瞳孔缩小,嘴边有白沫,我猜有别的状况,要採血和毛发请鑑识组帮忙调查。」 听见熟悉的症状季桓生心里一惊,有个想法呼之欲出,几乎要宣之于口,幸好及时被理智拦阻。他在心里深呼吸,镇压翻涌的情绪,复述着检察官的行事准则以告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脑海浮现弟弟的身影,他拿着资料的手下意识收紧,把纸张抓出几道皱痕。 1-2 说明相验结果时,郭建宇的母亲眼泪从没停过,时不时发出呜噎打断叶静嫻与检方说话,逮到机会就重复「儿子那么乖怎么有人要害他」、「儿子不可能自杀」等,似在无形催促检早日将犯人绳之以法,连郭父都忍不住劝了妻子几回。 妇人安的什么心季桓生懒得猜测,只觉得对方哭得他脸又痛了起来。 送走那尊大佛后现场气氛才明显和缓了些,常易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眾人面前长叹一口气,把半辈子的忧愁都给吐了出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叶静嫻脸色也同样难看,八成在想活人比死人难搞太多了。 向警方交代完后续侦察事宜,几人收拾东西赶赴下一场相验。 上了侦防车,一股奇异的味道立刻窜入鼻间,季桓生连忙打开车窗让外头的风灌入。 由于郭建宇的尸体还很新鲜,从相验室出来后还没觉得身上沾染味道,但是当所有人都聚集在相对狭仄的车子里,气味分子就像是找到了同伴不断合併壮大,形成恶臭。 他紧锁着眉头望向镇定自若的其馀几人,语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们都没事吗?」 「有什么味道吗?这次应该算好了,尸体没放在常温下太久。」常易霖仰头嗅了嗅,末了轻拍他的肩,似是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道:「年轻人,多做几次就会比较适应了,你看看叶静嫻,眉头都没皱一下。」 副驾的叶静嫻闻言回过头来,轻飘飘地瞄了一眼后座的他与常易霖,即使不言不语,那眼神也已经将嘲讽表现得淋漓尽致,就是不知道是针对他的不适反应还是常易霖说会适应这件事。 想起刚看过的行车纪录,他感觉到一股重量压在肩头。 他确信自己能够习惯这种气味,却没把握能习惯这背后代表的意义,看似冷静从容的常易霖与叶静嫻在面对每一桩案件时也定是如此。 生与死的戏码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知晓其为生命歷程中再自然不过的一环,但是当触手可及的温度消逝,化作微尘尽散风中,往往教人难以承受。 …… 另一件相验相对和平得多,一个小时即结案收工,回到北检署时刚过中午。 前脚才跨过大门,回程中直嚷嚷着饿的常易霖被偶然经过的主任检察官逮住,一刻喘息都没有就被抓去开了场小会,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朝季桓生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一点也没有办正事时的威严与气魄。 若不是还记着要叫一声学长,季桓生几乎要以为这可怜兮兮的人才是刚上任的菜鸟。 待人走远,季桓生对不知为何也同样等在原地的叶静嫻道:「那么,叶前辈,我就先回办公室了。」 「先别走,我託人买了午饭,你拿两个走吧。」叶静嫻抓住他的手臂,抬手看了看錶,「很快就到了。」 「学姊!」 像是要印证她这句话似的,清澈明亮的喊声伴随匆匆的脚步声入耳,季桓生循声望去,恰好见到从二楼下来因为贪快而一步跃下最后两阶的女子,皮鞋鞋跟触地时发出了响亮的叩声。 眼熟的白大褂随动作翻飞,堪堪过肩的中长发在身后飘扬,女子两手拿着袋子大步朝他们走来,人尚未至跟前,碧空雨洗般的澄澈嗓音便再次响起。 「让你们久等了,这是学姊的素食还有常检的烧肉,然后我不知道新来的检察官吃什么,所以就荤素各买了一个。」 女子的相貌端正耐看,妆容简单乾净,小鹿一般的圆润双眼光芒流转,晶莹透亮,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彷彿连眼底都带着笑意;她的个子娇小,灵动可人,没有那身白掛和识别证几乎让人以为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学生。 如果说叶静嫻是美丽冷然的山巔之花,那她就像田野院落间时时灿烂的白花。 叶静嫻接过袋子道:「谢谢。这位就是新来的检察官,以后应该很常会合作,你们互相打个招呼吧。」 盛着汀瀠水光的眼眸与他相对的瞬间,女子竟是一愣,但还不待他深究她情绪背后的意义,笑容便再次回到她脸上,睫如蝶翼扇动,翕闔间送一阵温润微风至心坎,在每个角落种下春天。 季桓生心跳与呼吸皆是一滞,暗道不妙。 这个人完美地长在了他的审美上,无可抑制的悸动在左胸口不断彰显存在感,初见传闻中的法医之花叶静嫻时都没让他如此动摇。 他敢打赌北检署的法医入职考核绝对有看脸。 「初次见面,我是法医室的助理兼检验员贺铃。」 娇俏的女子微微偏头,小动物似的可爱动作对季桓生又是一次心脏爆击,让他下意识捂住心口。 贺铃吓了一跳,语带担忧,「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用在意。」他摆摆手,故作认真地规整衬衫领子掩饰尷尬。在国外唸书、工作时时身边几个朋友都是戏精,导致他有时也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你这边有血跡。」贺铃脸上的疑色未退,反倒因为他的动作注意到了白衫上一小块乾涸的红渍。 他更尷尬了。被人打到流鼻血这种事完全是段不堪回想的黑歷史,他本想过了今天就彻底把它从记忆里抹去,现在却要他亲口对第一次见面又颇有好感的姑娘说,这是哪门子的整人方法? 全程观戏的叶静嫻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轻笑着解释道:「他和案件当事人家属进行了一场友好的交流。」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怜悯之情溢出星眸,贺铃将装着荤食便当的袋子递给他,「你忌荤食吗?可以的话多吃点肉吧。」 他脸颊热烫,犹如熟透的盘中虾蟹,内心痛哭流涕却还是得强装镇静,接下贺铃特地买来的午饭,「谢谢你的好意。我是第一检察室的季桓生,上週刚报到。」 「不用客气,以后好好相处吧。」她笑靨如花,声若盈玉。 正午时分灿烂的阳光悄悄溜入北检署大厅,明亮了她半边身子,更衬那笑明媚似春日。 1-3 郭建宇的血液检验结果送达北检署,已经是隔日近午时的事,彼时季桓生正跟着常易霖开庭处理一桩酒驾案。 犯嫌无赖得很,纪录上白纸黑字写着的酒精浓度闭着眼都知道超标,他非要狡辩说是机器出错,求检察官再调查还他清白,听得季桓生差点没当场翻白眼,叫他去照照镜子看自己的脸红成什么样,要再能辩下去,怕出错的不是酒测机器而是犯嫌的脑袋。 他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在司院受训时得定期阅读关于修养的文章,依他观察,在北检署不用半个月,他的耐性应该就能被五花八门的案件磨练至无人之境,担治国、平天下之大任也指日可待了。 闭庭后返回办公室,远远就见拿着公文袋的贺铃在门前与几个检察官说话。 她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在日日被案件淹没的北检署里是不可多得的存在。据同办公室的前辈描述,贺铃娇小如雀却行动力极高,不论在医院、殯仪馆甚至是刑案现场都能与检警配合得恰到好处,虽说医学出身的她目前还在公馀时修习法医课程,但已经是北检上下寄予期待的法医师后补。 「常检和季检来了,我们之后再聊。」贺铃晃了晃手里的褐色纸袋,示意自己尚有公务在身,挥臂告别几位检察官,踩着轻盈的步伐朝他与常易霖走来。 「贺小铃,怎么那么久没见你?」 「报告常检,我昨天中午就回署啦!几天前去参加高中同学会,顺便休了个假。」贺铃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举手礼,笑瞇瞇地应到,同时也没忽略旁边的他,以眼底的笑意朝他问好。 「才毕业多久就办同学会,感情肯定很好。」 「十年了,已经不久了。不过感情好是真的,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高中时的事。」 听他们提起高中,季桓生脸色微沉,半敛的眼睫将阴鬱掩去,只馀明暗不定的光在眼瞳深处苟延残喘。凡是能让他想起弟弟的事都能轻易地将他拉入思绪深渊,理智上虽然清楚工作时不能挟带私情,但当年心头被剜下的部分至今仍无法痊癒。 印象中也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 他看向笑容温婉的女子,思索要是弟弟还活着应该也和贺铃一般大了。 「这是滨海路车祸案的检验资料和警方的报告。学姊已经先看过检验资料,她说可以评估一下需不需要解剖釐清死因。」 常易霖板起面孔,熟知叶静嫻这番话代表着案件可能不是普通的车祸,方才间聊时兴致高昂的模样转瞬消逝无影,接过公文袋并朝办公室内比了比,「进会议室,贺铃来解释一下。」 几人在桌前落坐,常易霖抽出检验报告。薄薄几张纸记载了郭建宇生前最后的身体状态,也是侦破案件的线索之一,轻似鸿羽却担负重责大任。 季桓生靠了过去,上头的表格写满难以理解的名词与数值,勉强能看懂的就只有酒精浓度超出标准,有些似曾在高中的课上见过,如今几乎是对面不识的关係,瞪着眼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脑壳子疼得厉害。 贺铃解释报告呈现的资讯,纤指最终落在末尾的检验项目上,「血液的毒品反应是阳性。」 季桓生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奇异的熟悉感在胸忆间漫漶,脑中的嗡鸣声将贺铃的声音隔绝在远方,令他听得吃力。 「死者二十四小时内应该有服用过毒品,但从毛发的检验结果来看,并非长期用药者。」她指出几个栏位,续道:「血液中解析出的药物成份有这几项,就一次的用药量来说有些数值很异常。」 报告上的数字解读出的骇人事实,让空气凝结在最沉默的一瞬,若非墙上时鐘的秒针仍滴答前行,时间就彷彿静止似的。 常易霖眉头紧锁,高山深壑间尽是忧愁,显然没想到这场车祸可能牵扯出谋杀和毒品;而季桓生也同样感叹自己的运气,这么快就碰上一桩不可思议的案件。 常易霖:「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查,但首先要确定是否进一步解剖。贺铃回去跟叶法医说一声,小季联系警方跟他们说这件事,并请他们通知郭建宇家属。」 「知道了。」两人异口同声回应到。 …… 季桓生觉得承办此案的检警可能跟郭建宇母亲犯冲。 当常易霖说明血液检验结果后,郭母立刻哭得呼天抢地,嘴里还是那句一定是有人害她儿子,甚至扯到治安败坏、检警办事不力等,就算想解释案件确实可能存在第三方,也被妇人勘比孟姜女哭倒长城之势给逼退。 原则上解剖一事不须徵得家属同意,但大多检察官仍会事前知会,尤其遇到像郭母这样性格的没在动刀前先说请楚,隔天怕是能开着工程车来把北检署剷平。 警察与郭父好声好气地安抚半天,对话才终于得以进行下去,只是在听到常易霖说有解剖需要时,郭母又忍不住落泪,连一直压抑情绪的郭父也同样红了眼眶。 生离死别从来都是不易跨过的坎,风霜雨雪尚有徵兆,死亡的到来却从不预警,现实快过于思考,摆在眼前还不一定能打醒装睡的意识,等到悲伤临至门下,人早已成了塚中枯骨。 侦查只管事,不问情,将每一起死亡事件弄明白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只是看着年过半百的父母为子女垂泪,在场眾人也难免心情沉重。 幸好郭姓夫妇比起「留全尸」更倾向釐清死因,没有与检警意见分歧让谈话顺利结束。 送走家属后,检警医三方随即进入解剖程序。第一次参与的季桓生有些紧张,在准备室见到穿戴防护衣帽的叶静嫻与贺铃时,那股不知所措的感觉更是被无限放大。 解剖过程很安静,除了法医师们的对话与器具碰撞的声音,整个空间就像是坠入人们想像中死后的世界,连细微的呼吸都被打散在空气里。 锋利的刀刃在惨白灯光下显得阴寒,切开身体的撕扯声激起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季桓生感觉胃部有东西在翻搅,灼热感似能传遍五脏六腑。见叶静嫻将死者的器官放在量秤上,平静地回报上头的数字给贺铃纪录,并从需要的器官上取样,两人全程面不改色,让他由衷钦佩。 经过四十多分鐘,叶静嫻收了最后一针,将工具扔至回收盘上,与贺铃一同合掌向死者致意,宣告作业结束。 叶静嫻说:「再来就交给鑑识科吧。」 「学姊辛苦了。」贺铃把样本一个个收好放入袋子,转交给警方。 季桓生在常易霖之后离开解剖室,踏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解剖檯上少年的身子,念及他的时间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心便不住地揪痛。 解剖室外只剩下贺铃正仔细地清洁双手,看到他晚了些出来有点惊讶,「刚刚进去时看你的表情很紧绷,以为你会害怕呢。」 「害怕倒是还好,只是可惜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他脱下防护衣帽丢进回收桶,打开水龙头将手打湿,水沿着纹路淌过掌心,像极了鲜红的血液流窜密佈全身的血管。 押洗手乳时他不经意瞄到贺铃已经洗得通红的双手。 「确实很可惜,每次发现解剖对象是孩子就会很难过,明明还有大好前程等在前方,却因为各种理由被迫止步于此。」 她说话时嘴角带笑,语气却有掩饰不了的低落,水声不断,似代替什么人在哭泣,而她将手置于流水之下一遍又一遍搓洗。 季桓生终于看不下去,握住她的手腕将几欲滴血的手拉开,缀在指尖的水珠飞溅,落了几滴在他的衣襟上,他在她仰头望来的眼眸中看见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1-4 依据叶静嫻的报告与解剖后的分析结果,因车祸造成的脑部致命伤的结论不变,但多了个急性毒品中毒,死者应该是在中毒症状发作后衝上马路,导致憾事。 郭建宇于何时何地服下大量毒品,又是如何取得资源,成为检警下一个侦查目标。 经调查,他週日与大学同学共四人相约聚餐,于晚间六时离家后前往市区美式餐厅,七点四十五分用餐结束离开,有店家提供柜檯监视录像与同行友人的结帐纪录;而分析解剖取出的胃部残留物,配合食用时间与消化速度,确认在餐厅吃下的东西并无异常。 接续行程是去两个街区外的运动酒吧观看网球比赛的转播,点了几样调酒小食,原本预计观赛三个小时,因当天多场对战延长而变为四个小时,离开时已是午夜。 大眾运输工具皆已停驶,几人选择搭乘计程车回家,但几个朋友都顺利抵达了,唯有郭建宇出现在非返家路途的滨海道路上,他住得较远,早早下车的同行人并不清楚他为何会去那种地方,所以合理推测最后见到他的应该是计程车司机。 警方对各个能进入滨海道路的路线展开调查,逐一寻找路上的监视器,盼能找到这位关键人物。 在侦查持续进行当口,被卷宗与案件淹没的季桓生已经过上了夜以继日的生活,这几天听到电话响起眼泪几乎要跟着流下来,日日祈祷着市民们能好好工作、天天向善,别一下来个酒驾一下来个窃盗,把拘留所挤得水洩不通还要人去领;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因为轮班和几件正在进行的案子而无法安心休息,就连想赖个床也会被生理时鐘叫醒,才一个月就觉得自己像个白发苍苍,日薄西山的老人。 週六早上出门前在玄关穿鞋时,刚起床的母亲打着哈欠走来。 「你今天也要去上班啊?」 「嗯,昨天有些事没处理完。」 「我已经开始担心你的肝了。」季母抱胸靠着墙,好整以暇地望着儿子,「当初待在国外的大公司当法律专员多好,非要回来考检察官。」 「在这边查事情比较方便啊。」 季母沉吟片刻,眼底的睡意逐渐被担忧取而代之,「你还是想查桓逸的事吗?就算当年真的有线索,现在应该也找不到了。」 「他绝对是清白的,我总得试试看。」他提起背包打开大门,回头对母亲说:「我出门了。」 女人叹了口气,朝半边身子已在门外的儿子挥手,「路上小心,别开太快。」 「知道了。」 车子沿坡道缓缓爬升从停车场驶出,柔润的光淌入车内,将在地下累积一夜的凉意蒸发。时间尚早,又是休息日,路上没什么人车,能见到的大多是出来运动、三两成群的老人。 途经学区,他想起季桓逸的高中就在附近,许是出门前与母亲的一番对话让他兴起了去瞧瞧的念头,瞄了眼车上的数字鐘确认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便打了方向灯拐弯。 转了两圈没寻到车位,思忖假日也没什么人,他索性直接停在学校正门口,打灯下车。仅他胸口高的滑动铁门此刻是紧闭的,只开了侧边小门供使用运动场的民眾进出,他没离开车子太远,只踱至门边朝里张望。 学校格局看上去与其他无异,唯有围墙边的一排树上盛开的白花攫人眼球,他对植物没什么概念,连桃花樱花等常见的都能弄混,更别说这种顏色普遍却鲜少被人提起的花。 花瓣被吹离枝头,乘风打着旋下落,远方盛放的晓光照耀洁白无瑕的蕊瓣,彷彿天使遗落的羽翼。他伸手想抓,未歇的风像是起了玩心忽然发力把花瓣吹远,他嘖了声,视线执拗地追随而去,目光尽头却有了新的归处。 白瓣轻巧落入女子手里,恰似物归原主。 「季检一早就这么有雅兴。」贺铃捻起花瓣放进他还没收回的掌心,轻笑似银铃,清透如珠玉,眉眼一弯就能让满树白花都黯然失色。 距离上次对话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他盯着贺铃,脑袋飞速运转想找句适合的回应,出口的却是:「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简直想打自己一巴掌。 「这里是我上班必经的地点。倒是季检怎么会来?开车的话不会经过这里吧。」她瞥了眼停在路旁的车。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一时兴起想来看看附近最有名的学校罢了。」他随便编了个藉口搪塞,但也非全然是谎言。这市一中确实是首都内的升学名校,考上前几志愿的学生人数已经蝉联数届冠军,当初季桓逸打电话给在国外唸大学的他说自己被录取时,语气就兴奋得像是中了彩券头奖,儘管后来季桓逸出事让学校一度垄罩在不安与质疑中,仍有不少学子前仆后继。 他忽然意识到从未听贺铃叫他的名字,便道:「你叫我季桓生就可以了,严格说起来我得叫你一声前辈,却被你反过来尊称。」 「你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被人叫前辈好不习惯,而且我年纪应该比你小。」 他挑眉,「你怎么知道?」贺铃来送血液被告时不小心曝露了年龄,但他可不记得有提过自己的。 「秘密。」她食指立于唇前,眼尾眉梢有着说不出的狡黠,「既然你比较大,你也可以和常检一样叫我贺小铃。」 贺小铃这个称呼有种甜美的亲暱感,与她摆在一起就像玻璃橱窗里的精緻糕点令人心动,然而季桓生并没听过署内多少人这样叫她。贺铃的人气有目共睹,但多数人仍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惟面对叶静嫻同样「没大没小」的常易霖因与贺铃共事已有些时日,相处起来似多年旧友,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除了菜一无所有的他,深怕这个称呼一出口隔天就会被抓去埋在北检后院。 他搔了搔脸颊,「为了生命安全着想,我暂时还是普通一点吧。」 「真可惜,特别允许你叫的。」贺铃噗哧一笑。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季桓生一颗未泯的少年心怦怦直跳,却假装没听懂,强行转移话题,「要去北检署的话我稍你一程。」 目的地相同,此刻推辞倒显得刻意,她便从善如流,「谢谢,那就麻烦你了。」待他打开副驾车门后鑽入了车内。 两人认识不过个月,平时在北检署也难得见到,唯一能说得上是共同话题的就是郭建宇的案子,幸运的是贺铃似乎对此案颇有兴趣,只是聊这个实在不怎么浪漫,大清早的也过于血腥了。 「前辈说应该会以过失致死起诉肇事驾驶,毒品的部分则要另案处理。」 说到这里,季桓生想起了每次见面总让眾人伤透脑筋的郭母,不禁叹息,「据说死者家属在解剖结果出来后曾上警局找过承办员警,拜託一定要起诉驾驶,还要查明是谁让死者服用毒品,主任还找前辈问过这件事。」 「听起来大家都很有压力,我记得大部分案子在送审前主任都不怎么问的。」 「是啊,虽说我们是独立侦查,也会怕被报到媒体那边去。」他苦笑了下,分明是在抱怨给检警带来麻烦的家属,脸上却因感同身受而覆着阴影,「不过也不难理解,家人以这种方式离世本来就不容易接受,何况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死者好像是他们盼了很久才有的孩子。」 好半晌没听见贺铃接话,他趁等待红绿灯时转头确认,发现女子嘴边噙笑,睁着圆圆的眼瞧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他脸一热,狼狈地移开目光,「怎么了?这样看我。」 「你外表看起来很坚强很理智,意外地是个满感性的人呢,上次在解剖室时也是。」 「你也不遑多让,明明娇柔可爱像朵花一样,看尸体拿器官眼睛却都不眨一下。」话毕又是一阵沉默,但前方的灯号转换让他无法分神细思,直到顺利驶上直行道才细细品味刚拋出的话语。 岂料思考线不运作时一切相安无事,一旦把句子过了脑就发现自己爆出惊人之语。 他刚刚是对着认识才一月有馀的女子说了什么?若对方有意深究,这已经构成性骚扰了…… 他不敢去看副驾的女人,只透过后视镜偷覷个几眼。 然而贺铃似乎早预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正端着盈盈笑脸等着他,在视线对上剎那双掌一开往下巴处摆,模仿花瓣开放的样子,打趣道:「我像朵花一样吗?」 如果这里有个坑,季桓生能把自己就地掩埋。 「……你就别取笑我了。」 所幸贺铃并不计较,但差点因为性骚扰被法办,原谅他是真的笑不出来。 1-5 歷史上不乏诡譎多变的案件,但细究之下大抵有跡可循,倒是人心难测,再多线索也料不到对方意欲何为。 一个月前亲访警局声称不告不休,一个月后侦查庭上握手和解,郭建宇家属这波操作任谁都没有预想过,先前总是强势的郭母甚至没有出庭。 郭父表示在儿子死后,妻子的精神状况就不太稳定,有时气愤说要给儿子讨公道,三天两头就想往警局跑、找人确认案件进展,有时又对着照片流泪道歉,念叨着得儘快挑个好日子帮儿子念经超度。 上了年纪的男人比上次见到时憔悴许多,白发也多了不少,眼里的哀慟渐渐掺入疲惫,面对坐在桌子另一侧的肇事驾驶,他已没了脾气,只是反覆长叹再不有个结束,他和妻子大概也很快要随儿子去了。 都说时间能冲淡伤痛,或许是因为连悲伤的力气都能被耗尽,燃烧企盼与念想后,所有希望都化作馀烬,徒剩下疲惫。 季桓生看着和解书与律师提供的资料,心中十分感慨。 足月已能至此,檯面下究竟有多少因此悬而未解的案件?那些等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人又如何能等到真相?当年得知季桓逸的案子因种种因素不了了之他亦是悲愤交错,后来决定放弃国外相对轻松又高薪的职位回国重新来过,为的就是一个水落石出。 可是当真正身处这个位子时,才发现检警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即使拥有主动侦办的权利义务,也难以侦破乱世的翻涌恶意,识清人心的千头万绪。 肇事驾驶最终以不起诉处分,案件至此告一个段落,明明是双方达成共识的最佳结局,季桓生却觉胸臆间莫名闷荒,望着法警开门送眾人离去,思绪纷飞如孟冬初雪,无声积累成包覆内心的一片寒凉。 但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因摆在桌案上堪比一座小山的文件量总能适时将人拉回,而且车祸案结了,毒品一事却仍藏在黑夜深处。 警方身为侦查第一线,技术与效率从来无庸置疑,郭建宇既是深夜搭车,目的地又在偏僻的滨海道路,层层筛选后便能锁定,一周左右的时间就把计程车司机从茫茫人海中捞了出来。 司机是个有点年纪的大叔,头发花白,口音浓重,许是不清楚为何被警方找上,神色始终相当紧张,不仅回答问题时嗑嗑巴巴,过程还不断有夸张的肢体动作。他一见到死者照片就立刻认出是自己曾载过的客人,在警方循循善诱之下,拼凑出那日的经过。 夜里几个带着浓厚酒气的年轻人一起上了车,并逐一在不同地点下车,而最后的乘客在告别所有朋友后临时改了地点,称说有人告诉他那边的日出很漂亮,他要去瞧一瞧。 若此说法属实,郭建宇是自己决定要在滨海道路附近下车。 而司机之所以留他独自待在偏僻之地,是因为他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嘀咕呻吟,行径令人恐惧,这也是司机过了这么久仍对郭建宇有印象的原因。结合先前的解剖报告,司机叙述郭建宇行为异常的时间点,应是受到毒品影响致幻的时候,再分析该种毒品开始作用的所需时间,只可能是在运动酒吧里服用的。 季桓生读着报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连续几天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单纯阅卷看报告就总是犯睏,尤其入夜后周围的声音少了,更是适合打瞌睡。 正想起身活动一下四肢时,手机萤幕一亮,震动随后而起,他瞟了一眼来电显示便迅速抄起电话。 「喂,妈,找我干嘛?」 「你回来的时候帮我买一包素麵,刚刚在准备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 他拿起笔,在旁边的便条纸写下购物清单,「还有别的吗?桓逸喜欢的水果或零食?」 「那再多买一盒蛋吧,其他我都已经买了。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了。」 「快了,剩几页报告我看完就走。」将文件往后翻页,纸张摩娑啪沙啪沙地响。 「好,记得吃过饭再回来,你爸以为你不回来刚才把菜收了。」 他漫不经心地应声,草草道别后切断通话,仰头靠在椅背上,抬臂用手背覆住双眼,轻闔养神半晌才继续阅读馀下的报告,但后面郭建宇友人的问话纪录都与不久前查车祸案时相差无几,还看不出能否查出新线索。 办公室敞开的门板被人轻敲两下,在夜间的闃寂里尤似空谷回音。季桓生知晓此刻只有他一人留守,当即站了起来望向门口,就见已经脱下白袍证件的贺铃倚在门边,一贯的如玉笑顏像是点亮夜晚的光。 「加班辛苦了,我来给常检送调查报告,他下班了吗?」 「还没,但还在开庭。你先放他桌上吧。」 贺铃自然地走到常易霖的位子将公文袋放下,相隔几个位子,看见他桌面上显眼的黄色便条纸,纤指一抬锁定目标,问道:「那个便条纸能给我一张吗?我记一下送达时间。」 「当然,请用。」他撕下一张递去。 贺铃笑着接下,一声谢如挟春风新雨,润物无声。 常易霖曾戏称北检署专以繁重业务为素材出產行尸走肉之人,法医室也不例外,工作量与检察官比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经常与尸体为伍,也许有天面有「尸」相都不奇怪。 可贺铃从未显露疲态,初识至今每回相见,她总是唇边噙笑,眉眼如月,似向阳而生的花朵不带一丝阴霾。 「季桓生,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打算看完这份报告,回家的路上随便吃点。」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吃?今天前面那条街上的麵店两人同行有打折,本来想跟学姊一起去,但她临时有工作进来。」贺铃睁着晶亮似夜星的双眼,垂落的眉尾携着小姑娘特有的骄气配上语中隐隐带着的期盼,季桓生的脑子彷彿被人投下一颗核弹,将理智炸成千束烟花。 他相信能拒绝这种邀约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所以只是个普通人的他答应了。 十多分鐘后,两人一起出现在街边的小店里,在服务生的带领下于窗边的位子落座,刚好因为加班避开用餐尖峰,他们才能有个不错的位置。贺铃似乎来过很多次,菜单也没翻开直接就在点菜单上画下记号,顺便给第一次来还在翻看菜单的季桓生指路。 1-6 季桓生自认对食物没什么讲究,一直以来都秉持饿不死即可的精神,整本菜单看下来,倒是觉得其中不少菜色会是季桓逸喜欢的。 点完餐后间了下来,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现在正跟一个女性单独吃饭,表情身子俱是一僵,紧张都写在脸上。他虽然三十好几了,但大半时间都与书本法条共度,没什么跟异性相处的机会,如今突然迎来第一次约会,大脑飞速运转想找个话题聊,以避免尷尬并分散注意力。 「你很常来这间店吗?刚刚看你点菜点得很熟练。」 「嗯,不过是另一间分店。」贺铃支着颊瞧他,样子比他游刃有馀得多,「就在那所高中附近,以前晚自习前经常和同学去那边吃晚饭。」 「你也是市一中的?」他惊讶地瞪大眼,从年龄推算贺铃若与季桓逸在一间学校,极有可能是同届的学生。 说来惭愧,回国考检察官虽然是为了方便查季桓逸的案子,但他没有任何可行计画,就一头栽进了连准时下班都是奢侈的工作里。他既非高官之后,也无通天本事,没有足够证据想重啟调查简直难如登天,事情就如母亲所说,就算当年真有什么线索如今也很难找到了。 所以哪怕只是找到一个突破口,他都不想放弃。 餐点上桌,贺铃像隻馋猫搭在桌边,嗅着面前香味四溢的汤麵,还未动筷就先露出饜足的表情。 「你是神明吗?只用闻的。」季桓生笑道。 「食物有色香味呀,我这是先从『香』开始。」 贺铃一边擦拭餐具一边解释,而后用汤勺舀了一口汤送入嘴里,扶着脸颊、双眼几乎瞇成一条线的模样像是在品尝无上美味,连旁人都能感受到满足,季桓生彷彿看见有条猫尾巴在她身后左摇右晃,一时忘了提筷用餐,好像在那瞬间明白了成天晒猫晒狗的傻主人们的心情。 「你怎么不吃?麵泡太久会糊掉喔。」贺铃毫不在乎形象,直接鼓着一边脸开口。 这时倒有些像塞了满嘴食物的仓鼠,他不禁觉得许多小动物套在她身上似乎都挺合适。 「嗯,我现在要吃了。」 「快吃快吃,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安静地吃了会儿麵,被热气蒸红脸的贺铃停下稍作休息,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冰块相碰发出沁凉悦耳的声音,似夏夜悬掛于门廊的风铃。得了空,她继续数分鐘前未完的话题,「对了,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市一中的。」 季桓生嘴里还有食物,以点头代替回答。 「我是那里毕业的没错,不过你这个『也』字用得很有趣,依你上次的参观说法应该不是我的学长?是有其她认识的人在那边读书吗?」 他权衡了下,决定实话实说,「嗯,是我弟弟,他叫季桓逸,你认识吗?」 「好像没有听过,可能是不同班或是不同届的。」 「你是哪一届的?」 「我有点不确定,可能要找一下毕业纪念册。」贺铃似乎感觉到他对此相当好奇,盯着他默思片刻后问道:「等我找到你要不要自己过来看看?」 「可以吗?」他默默在心里感谢她敏锐却又不多过问的体贴,儘管当年事件掀起不小波澜贺铃却没听到半点风声让他觉得希望渺茫,但不排除学校内部压下事件,她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可能,所以能亲自查探一番自然再好不过。 「当然,等我找到再通知你。」 酒足饭饱后,季桓生准备去执行母亲大人交代的任务,而贺铃正好也要买些东西,两人于是再度同路。 对于跑腿这事儿季桓生还算熟悉,买的又是每年祭拜总会准备的东西,进超市后连晃一圈都不必就大致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很快就拿齐了清单上的东西,推着推车在超市里绕来绕去寻找贺铃的踪影,最后在园艺区找到了人。 但她看的并非种子盆栽,而是专注挑选鲜花。 「你这是要送人的还是摆在家里?」 「是要送人的。因为明天约的时间满早的,现在花店又都关了,就想说直接在这边挑几枝好一点的回去。」 贺铃拿了四五枝开得正好的百合,蕊瓣纯白洁净,香气优雅含蓄。 在季桓生眼中这是种安静的植物,每年清明祭祖或是去探望季桓逸他们家都会买上几束,在播送经文的安寧之地送一抹不争的幽香。虽然他也曾见过送白百合给人的,但大多印象还是停在探病、扫墓等情况,为求自己安心他还是多事地问了一句,「你的朋友喜欢百合吗?」 「是啊,而且他本身也是个圣洁的人,每次见他总是想送几枝百合。」她拿着白花轻嗅,眼含繾綣情丝。 工作上看多了她的精明能干,公事外见过了她的俏皮可爱,第一次见识到她流露似水柔情,像个坠入情网的姑娘,他突然有些羡慕明日将与贺铃相见的人,而且大概……是个男人。 原本想说再相处几个月可以深入了解一下,毕竟好看的姑娘比比皆是,能进一步交往的却是千金难求。 各自结帐后,贺铃婉拒季桓生送她一程的提议,抵达电车站便先行离去,季桓生则继续前进返回北检署,把停在地下的车子开出来,驶向回家的路。 隔着挡风玻璃向前方的夜空看去,有几颗特别亮的星星闪烁着光,即便地面软红十丈,灯火万千,也难以挡却流萤飞火,暗夜提灯。 他想,明天应该会是个适合扫墓的好天气。 …… 隔日清晨,晓光轻轻滚过街道,差徐风送暖,唤城市于夜眠。 季家三口备好物品开车上山,一路通畅无阻,静寂得与空城无异。季桓逸虽是夏季离世,但季家习惯于清明时节来探望,为的就是忘掉季桓逸那般死去的事实,而今距清明尚有些时日,除了零星管理墓园与主管葬仪相关人员,几乎看不见其他人,沿途的停车格也是有几个空几个,横着停都无人可管,即使有成千上万双眼在底下,却没有一双会重新睁开。 现在已少有人选择土葬,因取得土地逐渐困难,还要造棺立碑以及后续维护事宜,开销之大常让人望之却步。哪知当年治丧前请人帮忙算过,林林总总项目加起来的价钱正好与准备给季桓逸上大学的存款相当,惊人的巧合让季父季母决定把这笔钱砸下去,弄个像样的墓地。 生前住不了豪宅,死后倒有个不错的安居地,只是原本上学的钱竟成了办身后事的资本,想来仍是令人唏嘘。 季桓生把车子停在最近的格子里,打开后车厢让先下车的父母搬运祭祀品。他才刚熄火打开车门,就听见母亲发出疑问,「奇怪,这里怎么有花瓣?」 妇人弯身将狭长的花瓣拾起,递给旁边的丈夫。 季父:「是从别的墓地飞过来的吧。」 季桓生抱着纸箱走近,看清母亲手里的是百合花瓣。然而左右看了一圈,他并没有在周围的墓上看见百合,甚至连有人来祭拜的痕跡也无。 暖风拂过,将季桓逸碑前石子花瓶未乾全的水痕带走。 2-1 郭建宇与朋友去的那间运动酒吧风评一直很好,近两个月来也积极配合警方调查,然而线索就像丢失的最后一块拼图,怎么也找不着,调酒师和郭建宇的朋友都没有想起其他可能突破点,店内的监视器看过一轮后也没发现怪异之处。 而案件从来不挑日子到访,经常是一案未结一案又起。 季桓生出门时见清空朗朗、风和日丽,原以为会是个美好的一天,哪知风云色变来得如此之快,开着车子连北检署的招牌都还没看见,常易霖一通电话就把他拉到了案发现场。 抵达事发公园时贺铃已经穿戴全套装备进行相验,他接过常易霖递来的报告,飞快消化上头的资讯。 死者李盈盈,二十八岁,是知名经纪公司旗下的模特儿,出过几本热销写真,近年开始从平面媒体跨足广告、电视剧,皆小有所成,然而不久前她突然停止所有活动,从萤光幕前消失,与她签约的杂志也公告终止合约,今天早上被出来运动的爷爷奶奶发现以趴姿倒卧阶梯下方,戴着口罩的半张脸都泡在了血泊里。 「从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死亡至少四五个小时了,手臂、膝盖等裸露出的部分有不少擦伤,伤口和衣物上沾了点碎末,推测应该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足踝有些微肿胀看起来是扭伤,但不是新伤。」 贺铃绕到尸体背后,查看脑部伤势,「出血量最多的是头部,看得到顏色气味相似的碎末,有可能是致命伤。」 检查完后她招来鑑识人员,确认周遭可疑物质是否有取样,接着又找了几个人协助将死者翻身,这一翻,死者浸在血中的另外半张脸终于见光,小心取下口罩后,也让脸上大大小小的斑点暴露在眾人眼前。 贺铃神色一凛,心中似有定夺,检查死者的双眼与口腔,起身对检察官等人解释:「脸上的斑点和眼睛喉咙的红肿,应该是药物过敏所致。」 类似案子仍在进行中的两位检察官都感觉到了熟悉,常易霖抚着下頷道:「最近的案件是都说好了要以这种方式进行吗?」 「要是每件都有案外案,我觉得我的肝可能撑不住。」季桓生摸着上腹,表情十分严肃,但也只是耍耍嘴皮子,很快收起玩笑态度询问:「死因目前不确定是头部重创还是药物过敏?」 「就现在能得到的资讯,我认为是头部重创致死的可能性比较高,死者目前只有半边脸起斑点,还不到最严重的阶段。」 李盈盈的经纪人闻讯赶来,见到自己带了好几年的孩子成了这副模样既惊慌又心疼,但是还来不及哭就被检警抓去问话。 经纪人跟着李盈盈数载,从生活习惯到模特事业都一清二楚,一个多月前,李盈盈从感冒发烧康復后身上开始起一些小疹子,身为模特儿,肌肤管理是极为重要的工作项目,一点瑕疵都能让身价下跌,她很快就去求助医生,拿了药品回来。 「盈盈原本就是过敏体质,所以一直有定时回诊,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吃了药却迟迟没有好转,斑点扩散到脸部后瞒不住公司,上头就决定暂时把盈盈的工作停掉。」 经纪人抹泪,馀光瞄到被放进尸袋的李盈盈,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再度翻涌。 「脸变成这样盈盈也不敢出门了,整天关在家里,我劝过她再去给医生看看,但她始终不肯。她一直是个美丽的姑娘,变成这样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这些日子以来情绪都不太稳定……」 听完经纪人说词,检警讨论了会儿确认先从李盈盈服用的药物开始查起,藉血液或解剖比对体内是否含有该药物成分,决定后大伙儿各自行动起来。 贺铃的手提包还带在身边,似乎也是上班途中就被捉出来,季桓生遂问要不要搭他的顺风车回去,贺铃原想直接答应,猛然察觉自己刚与尸体近距离接触过便心生犹豫。 她抬臂嗅了嗅,「但我刚碰过尸体,衣服上好像有点味道。」 「没关係,回去再喷点芳香剂就行了。」 刚与殯仪馆人员说完话的常易霖走来,听见两人对话后忍不住挑眉,左边看看贺铃,右边再看看季桓生,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背着手从两人之间穿过,状似自言自语实则昭告天下,「之前不晓得是谁一上车就说味道重,这才多久就已经适应了啊。」 季桓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前辈这是在挖苦他,清了清嗓义正辞严道:「前辈不也说了很快就能适应吗?」 「我是说过,但能真的做到确实了不起。」 常易霖嘴角带笑,配上毫无感情的掌声调侃意味十足,季桓生决定无视,随口一问常易霖是否也要回北检署,可以顺便稍他一程。 「不了,我去见一见死者家属,你和贺小铃帮我跟叶静嫻提一下今天这事儿,还有如果主任又忘了看班表问我去哪,就跟他说我出外勤去了,不然他每次找不到人都以为我翘班。」 常易霖话交代完,便摆摆手去与警方会合,让连说句辛苦了都来不及的季桓生感到可惜,毕竟前辈忙到分身乏术还特地来亏他两句,怎么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于是他拿出手机往常易霖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会说你不是翘班,而是去喝咖啡了。」 …… 作为小有名气的公眾人物,李盈盈意外死亡的事被媒体大肆报导了一番,接连几天新闻台随便一转都是她的消息,网路上的讨论声浪持续不断,檯面下的侦查行动亦是如火如荼。 公园周边的监视器在午夜时有拍到李盈盈的身影,她独自一人走进灯火稀疏的公园,直到推测的死亡时间都没有出来,也无人进入。 而其身上数处擦撞伤,包括头部致命伤,检验伤口形态与沾在上头的碎末后判定是跌落阶梯时造成,至于脚踝扭伤已由经纪人证实早已存在,因为死者依赖消炎止痛药勉强工作,才会拖延至今仍未痊癒。 现场没有打斗痕跡,又无人为外伤,加上李盈盈早已因为过敏一事情绪低落,被判意外失足或自杀的可能性很高。 然而当解剖与化验等报告出来时,情况有了变化。 2-2 「经纪人提供的药物样本并非死者过去经常服用的过敏药,而是一种抗生素,从血液检验与器官状态看来,少说也已经用药一个月以上,再加上死者扭伤后偶尔会吃消炎止痛药,除这两种药物还发现抗忧鬱、镇定剂等多种药物,这些药物作用下才引发严重的药物过敏。这种过敏初期会有发烧、疲倦等类似感冒的症状,再来会出现喉咙痛、眼睛红肿,都与经纪人提供的资讯及死者的实际身体状况相符。」 叶静嫻解释完其中一份报告上的内容,转头看了身边的贺铃一眼,示意她展示资料。 贺铃将手上的资料翻页,上头记载着两种药物和过敏症状详细资讯,接过叶静嫻的话,「其中抗生素和抗过敏这两种药物外型相似,不易分辨,都属于处方药,但想要取得并不困难,不过向开药的医师药师确认,这个抗生素没有包含在他们给死者的药里,死者这期间也没有其他就诊纪录。」 季桓生看完文件,不胜唏嘘:「还有在治疗躁鬱症啊,这个死者真是辛苦,想要服用药物从病痛中康復,却反而因为药物而死。」 简单看过复杂的医药报告,比对警方这阵子调查后得到的线索,问题似乎就出在药物的获取管道,药师现在看来只可能是从第三人那边得到的,而这第三人无心倒好,若是在知道可能引发过敏情况下给死者药物,又将是另一桩案件了。 「这下好了,可能再多一个谋杀。小季你说你是不是有吸引麻烦案件的体质,怎么每一个都没办法完全结案?」常易霖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发。 「这只是巧合。我要是知道自己有这种体质,就不会来当检察官自讨苦吃了。」季桓生抬眼见常易霖瘫软在椅子上,几乎要与椅背融为一体,伸手拍拍前辈的肩,语重心长道:「前辈,路不转人转,往好处想,这样你上班比较不会无聊。」 常易霖眼神黯淡无光,颓丧得彷彿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我寧愿无聊,真的。」 贺铃扯了扯叶静嫻的衣袍,问:「学姊,会有人特地去看诊然后把处方药留下,转送给别人吗?」 「有,以前听一位药师朋友说过这几乎是国人的通病,看诊了却不吃药,反而把药囤起来,也有一些是症状好转后自行停药,剩下的药物丢掉觉得可惜就保留下来,之后復发或是有其他人有类似症状就会再拿出来用。」 「我在想能够让死者用超过一个月,药量应该不少,如果不是药师出错,那就比较像是有人把看诊完后拿到的药完整转送。」 在场几人都不否认这个可能性,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常易霖听完报告就觉得会有另一案要处理。 贺铃:「但说不定双方都不知道吃了药会变成这样?」 叶静嫻点头,「被归在处方药一定有它的理由,不同人吃可能会有不同反应,最好还是听从医师指示用药,如果你以后想改行当医师记得跟你的病患宣导一下。」 「喂喂喂你不要现在就跟贺小铃提到转行好吗,北检署人不能再少了。」 叶静嫻轻飘飘地看了眼突然坐直的常易霖,似笑非笑道:「放心,我们走了解剖工作也落不到你头上,人没走,是你的你还是躲不掉。」 「为什么同期和后辈都要这样伤害我!」 常易霖一脸痛心疾首地控诉,看得季桓生觉得自己更像是有吸引戏精的体质,未来要是不做检察官了,想组个戏剧团都不用愁找不到人。 离开会议室前,季桓生被走在他后方的贺铃叫住,她勾勾手指让他弯身,像个讲悄悄话的孩子附在他耳边并以手掩声。 「毕业纪念册我找到了,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没料想法医室这些日子如此忙碌她还能抽出时间找,季桓生分外感激,「谢谢,这个週六可以吗?这週应该不用加班。」 「好,那我们十点约在市一中门口,我再带你去我家。」 「等等!直接去你家吗?」虽然是查案,但单独一人去未婚女子家还是不太妥当。 贺铃怔愣半秒,嫣然一笑,「别担心,我是自己一个人住,你不用觉得不自在。」 他扶额,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尤其对着一脸毫无邪念的贺铃更是难以啟齿。 要是只有他俩,那就更不能去了。 舌尖扫过后牙槽,思绪跟着转了一圈,他提议道:「我们还是约在外面吧,可以顺便一起吃个早午饭。」 「那一样约在市一中吧!我带你去一家很好吃的早午餐店。」 一说起吃,贺铃的双眼彷若蕴藏万千星辰,熠熠生辉,兴奋的反应与他记忆中的弟弟有几分相像。 后来季桓生又跌入了开庭、阅卷、写报告的回圈里,直到最后一份文件确认完毕才得以喘口气,但也已经过了表定下班时间两个多小时。 想了想今日排定的事情皆已完成,他从狭窄的座位起身舒展筋骨,同时在脑子里安排明日的待办事项。 检察官的工作并没有如它的名称一般光鲜亮丽,也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神通广大,只是日復一日地陷在各种案件庭审与卷宗报告里,而他似乎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从决定回国到真正就任,漫长的过程偶尔让他感到疲倦,但他始终没忘记季桓逸的死所留下的疑点。 「啊——饿死了饿死了!咦,小季你怎么还没走?你是准备竞争北检署加班楷模吗?」常易霖双手插兜,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检察官严谨的形象似乎随着下班模式开啟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前辈,我好像一天能听见你喊十几次饿。」 「这代表我用脑过度,可惜你们主任就是不懂,都下班了还在问案件。」 「是郭建宇毒品的案子吗?」 「对啊,酒吧已经恢復营业快满月了,警察在那边蹲了半天也没发现蛛丝马跡,查老闆员工、郭建宇周边的人也一无所获,最百思不得解的是嫌犯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害一个大学生。」 常易霖把外套拋到椅背上,又抓了抓与鸡窝无异的头发,「不想了,我要去吃饭。你吃了没?」 被这么一问,季桓生的肚子像是终于睡醒了般咕嚕响起,常易霖哈哈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走!前辈带你去吃好吃的!」 大抵是北检署的工作极耗脑力体力,季桓生认识的每个人都对吃颇为坚持,其中无疑以常易霖为最,进店不到五分鐘,他们那桌的点菜单上已经画满了红色,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肯定以为他们只是人还没到齐。 简单心算了下,光常易霖点的总额就快破千。 待对面的人把点菜单交给服务生,季桓生终于忍不住开口:「前辈,你这样点不会太多?」 「这样还多喔?因为这间单价比较高,我已经很客气了。」 「我觉得我们对客气的定义可能不太一样。」 「哎呀,那不重要,饿了就是要吃,赚了就是要花,我这是促进自己的健康与经济循环。」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他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说那个了,你怎么样,做了快四个月了还适应吗?别说我一天到晚臭你,该关心还是有关心的。」 「还行吧,除了那两件比较独特一点的案子,其他都还处理得来。」他一面回答一面往被子里倒水,浮在上头的柠檬片散发清新的气味,縈绕鼻尖,他忽然想起了上回与贺铃吃饭时,冰块触及杯壁时的清凉脆响与她唇边浅浅的笑意。 「那么,」常易霖将水瓶轻轻往上推,防止将满的水溢出杯缘,在季桓生回神望来之际拋出后半句话。 「你与贺小铃处得怎么样?」 2-3 季桓生有时候觉得自己反射弧挺长的。 疑问似墨滴入水,卷云滚滚,可直到清水黑尽他才反应过来,说是反应,也仅代表问题已顺利抵达大脑,其中深意仍在脑壳里翻滚,没翻出一个形状来。 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出口的却是一句:「什么处得怎么样?」 「不要装傻,我看你跟贺小铃感情挺好啊,今天还在会议室里偷偷讲话。」 「明明只是很普通地在讲话,是前辈你心术不正。」他嘀咕。忆起贺铃专注挑花的样子,失落感顷刻纠结成团堵在心口,语气也有些闷闷不乐,「而且她说不定有对象了,随意乱凑对会给她造成困扰的。」 常易霖被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呛着,剧烈咳了几声,「贺小铃什么时候有对象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哪能有什么误会,她还买了花要送人呢,我亲眼看到的。」 「送花又不代表在交往,你是不是傻!我今天买了花送你,你就认为我们在交往?那只是因为你菜味太重我才买花过来看能不能把你变香一点啊!」 常易霖言罢默了数秒,一股不适随反覆咀嚼出口的话油然而生,他脸色铁青,摀着嘴虚弱道:「这就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吧,不小心想像了下给你送花的情况,有点噁。」 季桓生无语。他本人都还没来得及嫌,常易霖就把整齣戏演完了。 「那是前辈当时没在现场,送家人或普通朋友绝对不会是那种表情,你要是见了肯定也会明白。」 「讲得很了解似的,明明是个零经验的大龄青年。」常易霖嗤笑一声,双手抱胸往后靠上椅背,和缓了语气,「我也就是八卦一下,这种事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但依我观察,贺小铃对你确实不太一样,她是个跟谁都处得来,却也把心思藏得很深的孩子,能明显看出她对一个人上心这是第一次。」 服务生将餐点一一送上,五顏六色的珍饈美饌摆满桌子,常易霖大手一挥朗声叫他放开了吃,那景象堪比刚满载而归的山贼头目开宴庆祝。 季桓生举筷,看似因菜色多样无处下箸,脑海里满是刚才的对话。贺铃对他的态度他并非毫无所察,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每次见面他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对他人时的热情,以及在无意识间由她主动拉近的距离,且她几次看似天真无邪的发言,细品之后总觉得别有深意,贺铃能成为法医师候补智力水准肯定不差,在北检署内外与眾人的应对进退也绝非不諳世事与她对视时,总能在其中望见,那些话与其说是无心之言,更像是刻意为之,一步步诱他走入圈套。 乍听之下贺铃似乎对他真的有意思,只是每当他望着她盛满星辉柔情的眼眸时,总有股不清晰的情绪在那双深邃底下浮动,儘管没有证据,但他认为贺铃表现出来对他的好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想透过他达成其他目的的事实。 在她视线尽头的人并不是他。 饭后两人没着急着走,一面消化一面间聊,常易霖甚至又点了一份甜点吃,直到九点餐厅准备打烊,才心满意足地去柜檯结帐,离开前季桓生看了眼桌上被一扫而空的碗盘,除了佩服还真不知能作何感想。 走在前方的常易霖双手插兜信步而行,用口哨吹着不知名的曲调,心情极好的样子,看来刚刚一顿破千的晚饭已将今日的怨气与疲劳给去了大半,虽然他很怀疑这样大吃大喝是否真能实现前辈所说的促进健康,但在排忧解气方面确实效果拔群。 季桓生到家时父母早已就寝,两人都在家用传言版上留了话,明日因各自工作缘故会晚回家,让他若是没有加班也要记得在外面吃晚饭。 父母不同于他都是民间企业的员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如今虽位居主管职仍时有需加班处理的事务,行程极不固定,于是几人就习惯在传言版上写下近日预定事项。 但最初开始使用传言版,是多年前父母还处于事业上升期时经常会拜託季桓逸在放学后跑腿,早上将需要的採买物品、缴费帐单或邮寄信件写成便条贴在大门上,季桓逸出门前就能看见,颇有早期打工布告栏的感觉,只是后来觉得重复作业可以用更环保的方式替代,季桓逸才决定买个小白板回来掛在餐厅里。 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小白板因被反覆书写擦拭而不再洁白,发想者却已不在;属于季桓逸的书写空间始终被留着,却不会再有人填上文字。 季桓生在自己的位置填上日期与事项后,又在白板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洗漱完,才终于觉得卸下了整日的疲惫,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一边踱回房间,拿起被晾了一天的手机确认讯息,儘管还没看就知道大部分应该都是广告或新闻推播。他拉下排满讯息图示的状态列,迅速扫过后逐笔滑掉,直到一个标题吸引他的注意才及时停下将要动作的拇指。 ——高学歷女神李盈盈竟有公主病。 他惊叹,人红果真是非多,前阵子还看见报导说她姿色过人魅力无边、在戏剧上多么有天分,演艺圈错失人才云云,现在就出现了性格缺陷的负面报导。他原本没在关注这些,是因为案子的缘故加上李盈盈本身名气不小,就算不特地去看也能经由各种管道听说才略知一二,不过对李盈盈他虽然已经有些基本认识,倒不晓得她还被冠有高学歷女神之名,便怀着好奇心点开推播。 文章内容主要是与李盈盈共事过的模特儿、演艺人员与剧组成员等现身说法,揭露她在工作场合如何以名气大仗势欺人,将剧组人员当作自己的丫环一般颐指气使,这部分季桓生仅是随意看过,很快滑到了提及她成长经歷的部分。李盈盈毕业于国内最高学府知名科系,拿过数次书卷奖,参与校内外许多比赛也是获奖无数,还是时尚杂志爱用模特儿之一,是人人口中才色兼备的女神。 他嘖嘖称奇,世上竟真的有近乎完美之人,继续往下阅读这传奇似的经歷。 然而当熟悉的校名跃入眼中时,他愣住了。 2-4 季桓生切换页面,在搜寻引擎上打上李盈盈的名字,找到了网友整理的关于她更详细介绍。 当上杂志固定聘请的模特儿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李盈盈首先在杂志副刊里活动三四年累积人气,才正式与经纪公司签下长期合约,而让她被发掘的,是一张身着市一中校服的照片。 因为已是近十年前的事,如今与她关係密切的人也没有从那么久以前就认识,所以在查线索时并没有追溯至高中时代。 他盯着熟悉的校服,将乾了一半的瀏海往上捋。 仔细计算起来李盈盈是与季桓逸差一岁的学姊,就算明白当年校内有近千的学生,要从中找到相关者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在节骨眼上发现这件事他不免猜疑。 还有贺铃,若不认识只是普通学生的季桓逸还说得过去,但李盈盈即使脱去新晋模特的外衣也还是校园风云人物,没见过长相也该耳闻姓名,可事发至今不论在议事或是间聊间她皆是隻字未提,彷彿对李盈盈全然陌生。 明明觉得手里握了几条线索,只待梳理追查就能更靠近悬在心上多年的谜底,无奈思绪如织,纠缠纷乱,如何揪着线头往上寻也只是遇上一个又一个结。 夜风入室,窗纱轻扬,无声吹走沐浴后残留的湿气,却吹不散笼罩心头的云雾。 …… 警方开始盘查李盈盈身边可能接触她私人药品的人之后,发现这几日陆续出现在网路上的负面评价并非空穴来风,除去亲人,其馀皆对她日常与工作上的行为颇有微词。 几乎日日与她接触的经纪人,从她与公司签下合约后就一直跟着她。最初似乎因为事业才正要起步,李盈盈一直保持着礼节,事事都会听从经纪人的建议和叮嘱,在拍摄现场亦是谦恭有礼;后来两人逐渐熟悉,她开始会在不如意时发点小脾气,但经纪人只当她这是上手后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人气与工作渐趋稳定,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甚至要求合影签名的程度,李盈盈的情绪更加不稳定,态度也有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转变,不仅随意使唤旁人,还会私下欺侮共事的资浅模特、演员,而她十分清楚群体里的权力结构与人物性格,专挑「欺负得起」的人下手,所以即使行径嚣张也不担心有风声传出。 李盈盈的过敏体质每次发作起来症状都相同,所以定期会拿健保卡去领药,去年开始她以不方便出现在大眾面前为由将这份差事交给经纪人,保管药品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工作之一,而在此次事件中,经纪人因唯一能碰触到药品的身分成了重点调查对象,但无论被传唤几次她皆矢口否认有换掉药物一事,声称就算真要对李盈盈下毒手,也不会用这种会让自己变成头号嫌疑人的方式,更遑论主动将有问题的药物交出。 侦查会议上,警方例行性匯报调查的进行状况。 常易霖和这次参与侦查队警官都是老熟人了,开着双腿坐姿豪迈,半点没在乎形象,听完与经纪人相关的报告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发表意见,内容却让季桓生听得冷汗涔涔。 「我觉得经纪人的逻辑没毛病。她如果真是兇手还把对自己不利的证物交上来,那何必拐弯抹角换药,直接把人载到警局前面捅一捅再进去自首就好了。」 「身为检察官,这个发言有点危险」 季桓生长腿一伸,在常易霖的西装裤上留了个脚印,但后者完全不在意,只是耸耸肩一脸莫可奈何。 「没办法,我这个人说话就是直白。」 「其实我们也推测经纪人是无辜的,只是除了她,暂时还没有其他能对药物做手脚的人选。」负责报告的警官说着,将手上的文件翻页,续道:「再来我们调查了近期与死者合作的剧组人员,得到许多关于死者的负评,而且因为这起事件导致剧组出现空缺,还有镜头需要重拍,来应讯的人当中有不少激烈言论,看来死者和许多人有过恩怨。」 「一般来说应讯时会避免被怀疑,尽量减少过激发言,死者的人缘真的不太好。」常易霖一边看纪录一边砸嘴,整页都是李盈盈的恶行恶状,难以想像杂志上笑容可掬的女人真会做出这些事。他快速看完,道:「但有几个太情绪化的就先别深入追究了,人劳累的时候怨气容易重,一点小事也能说得像是世界末日。」 季桓生:「而且大概也不会只因为一两次争执就痛下杀手,请经纪公司提供死者接过的工作,确认所有参与人员中有没有与她共事多次又曾发生过嫌隙的。」 「这个方向不错,可以缩小范围。」 常易霖点头附和并向他投来欣慰的目光,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举起报告阻断前辈看得更加起劲的灼热视线,提了下一个问题,「还有,经纪人应该不是唯一能碰到死者药物的人,医师和药师那边没有更多线索吗?」 「我们询问过,看诊的医师已经给死者开了好几年的药,上次更换处方是一年前的事,刚换的时候追踪用药状况都没有问题;至于药师,目前有在轮值的都不认识死者与其经纪人,且领药窗口都是一对一,不太有机会经过外人之手。」 「窗口一对一是什么意思?通常不是只会有一个领药柜檯吗?」 「死者是在医院门诊就诊的,并非一般诊所。」 「记得是哪家医院吗?」他为自己的大意叹息,明明印象中有看过名称,但关注点都在什么人可能犯案上了,完全没意识到地点还有医院与诊所之分。 警官同样翻找着先前的纪录,因为初期釐清案件始末时药师们作案可能性低,后来又忙于调查人员眾多且复杂的剧组,相关资料便埋没在了茫茫文件海里。 「有了,是北一总。」 「医院来往的人多,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经纪人不注意时被换了药。」 「要说可能性当然是有,但这样几乎所有人都有嫌疑,你不可能知道经纪人在什么时候不注意被人趁虚而入,说不定连经纪公司的人都有机会。」常易霖敲了敲桌面,说,「一点一点来吧,资讯太杂乱反而没办法把事情办好,先把在工作方面和死者有新仇旧恨的人筛选出来。」 许是李盈盈的背景让季桓生有些心急了,被常易霖这么一提点才稍微冷静,点头回应道:「明白了。」 2-5 周末来临前的晚上,季桓生在下班后收到了一条来自贺铃的短信。 「明天十点市一中见。」 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曾与他通过短信的异性屈指可数,像这样因为私事发信提醒,对他而言相当新鲜,且明明相隔几个楼层,透过文字说着只与两人相关的约定时,却有种距离一下子拉近的感觉。 然而当他从欣喜的情绪中回过神,将要和贺铃单独出门的事实终于完整进到他的意识里,有别于先前下班后临时被拉上顶替叶静嫻的位置,这回真的是他们俩之间的约定。 早已荣升高级魔法师的他惊慌了,开始上网搜寻第一次约会的注意事项,幸好有这个烦恼的人不只他一个,关键字一下就跳出了许多前人留下的「抱佛脚专用秘笈」和「考古题」,他一股脑儿全加进书籤,准备回家来个垂死挣扎。 他快步走出办公室,同时操作着手机,作为行径间不低头的反面教材十分称职,称职到下楼时绊了一下,连危险性一併演绎。他及时抓住楼梯扶手免于滚落的命运,但手机就没那么幸运,在那瞬间从掌心滑了出去。 正巧经过的叶静嫻眼明手快地接住那小小的机器,抬头朝他望来,「你是打算转行做杂耍吗?」 「不,这只是场意外。」季桓生尷尬一笑,走下阶梯,从女人手里接过东西。 「抱歉,刚刚接住的时候不小心瞄到了一眼,明天跟贺铃有约的是你?」 「是的。」他检查手机有无异常,半秒后才反应过来,面露惊恐:「不对,你怎么知道?」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叶静嫻勾唇,表情既好笑又无奈,像是在看一隻调皮捣蛋却以为无人知晓的猫,「她今天走得很准时,说是明天有约,今天要好好睡一觉。」 季桓生呼吸一紧,感觉心跳加快了些,显然没想到贺铃也相当重视明天。 即使那日常易霖说贺铃有交往对象只是他的误会,但他相信眼神不会说谎,贺铃藏在眼眸深处的情绪并不像是因他而起,他固执地认定事实,觉得没必要去确认。儘管他的感情履歷是一张白纸,但自认有判断是非价值的能力,只要明白了道理自然能让理性主宰感性。 不过现在,他的理性已经被赏了几个巴掌丢到一边了。 也许他并非毫无机会。 「给你几个简单的建议吧。」叶静嫻指着他握着的手机,「把那些画面都关掉好好睡一觉,明天衣服注意一下,别太随便,我觉得白衬衫休间长裤就很不错,然后提早个十分鐘到。」 「这样就行了?」所以他刚刚看的一大串文字都是胡诌的? 「不然你还打算做什么?骑着白马去吗?」她失笑。 「……有时候您还满幽默的。」 「不需要想得太复杂,该有的礼貌有,不要给对方压力,基本上就过关了。」叶静嫻摆摆手,往北检署大门走去,「走了,下週见。」 权衡之下,季桓生最终放弃了那一长串的攻略,选择相信叶静嫻的意见,毕竟对方可是北检署赫赫有名的法医之花,还与贺铃朝夕相处,意见没有五分也该有三分相似。 于是他回家睡了个好觉,隔日起床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将近三个小时,洗漱换装再喝个咖啡都绰有馀裕。 今天大概是他站在镜子前最久的一次,洗过脸后仔细检查每一寸都已经清理乾净,穿上刚烫平的衬衫并一丝不苟地将领子衣襬规整好,搭上黑色休间裤,用行动将叶静嫻的建议奉为圭臬,相较于平常西装笔挺的样子,这副打扮让他多了点少年感。 差不多到出门时间他才拿上东西走出房间,此时父母都在客厅看电视新闻,他能听见主播叙述着几件前些日子才进到署里的案子,以及热度未完全消退的李盈盈案后续。 「爸、妈,我跟人约了吃午餐,现在要出门了。」 「好,那晚上……」季母视线一转,见儿子今日似乎不同寻常,原本想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顷刻被另一个问题阻断,「你这是,要去约会?」 季桓生双肩一颤,没拿稳刚从鞋柜里拿出的鞋,其中一隻掉落时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他身边的女人是不是都有读心术? 季父似乎嗅到了烟硝味,不动声色地拿起桌上的杂志,满怀同情地朝儿子递去一个眼神,请他自求多福,而后假装翻阅起杂志。 季桓生隐约觉得实话实说会很麻烦,说谎又可能留有隐患,决定採取迂回战术以求尽快脱身,好歹也与法律为伍近十年,他的话术没有炉火纯青也有驾轻就熟,不管是主导话题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他都有一定的自信。 「如果您对约会的定义单纯是预先定好时间地点后会面,那确实是。」回应的同时,他弯身把东倒西歪的鞋子扶正,坐下来穿鞋,从容得彷彿度过一段午茶时光,「但若指的是男女出于恋爱目的的人际交往,那您恐怕要失望。」 原以为还会与母亲战个几回合,他在脑内准备了各种说词应对,哪知母亲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半晌,直接下了结论,「是约会啊。」 看来再优秀的话术都敌不过流氓一般的武断,儘管一个词能理解成两个意思,他却能明显感觉到母亲所指的是哪一个。 他叹了口气,「既然您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我可不想当个不听人话的老顽固,就稍微听一下你打算怎么说,但接不接受就是我的事了。」 「但事实还真不是您想得那样,我们只是同事。」 「这种藉口我听多了,你妈我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季母说完,也不给儿子再发表意见的机会,直接挥手赶人,「好了快去,别让人家等,什么时候带回来记得跟我说一声。」 季桓生张口想再挣扎着解释一下,但担心会陷入另一场唇枪舌战,最终选择闭嘴,打开家门飞速遁逃。 2-6 有上次假日找不到停车位的前车之鑑,季桓生这次没有开车,老老实实散步到公车站去。 万里晴空,浮云飘飘,夏天的脚步似乎近了,渐盛的暑气带着些许黏腻擦过肌肤,令人觉着不适,幸好他运气不错,没等多久就来了班车。空调转瞬将身上的热气带走,只留了阳光曾驻足的证据在衬衫上,散发着怡人舒心的气味。 许是休假日早上没什么人车,天气又温暖得能将人的骨子晒软,向来颠簸急煞都是家常便饭的公车难得平稳地驶离车站。 他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外头不算陌生的景色缓缓倒退着,时间似也在风景变换间回溯,他成了当年身穿市一中制服,搭车前往学校的季桓逸。 他和弟弟相差五岁,季桓逸的国高中时期他人都在国外,但仍会以电子邮件往来,偶尔寄几张明信片,季桓逸都会按时间一张张收在资料本里。事发那年他正身陷水深火热的实习地狱中,通信频率相对少,而季桓逸也极少提起负面消息,所以他对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事毫无头绪。 回国后他偶尔会做些季桓逸可能喜欢的事,看他喜欢的书籍电影、吃他喜欢的食物,想藉此了解弟弟的内心世界,甚至从中发现当年事件的一点线索。 然而就算按着季桓逸的人生轨跡走过一遍,能发现的却只有他俩天差地远的性格习惯与专长喜好。季桓逸是个温和细腻的人,喜静擅文,形象与旧时书生有几分相似,而他脑瓜子还算聪明,但不喜拘束,只被有兴趣的事驱动,像匹脱韁野马,是在实习之后才稍有改善。 他也许当不成季桓逸,可绝对相信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孩子不会与毒品有任何关係。 公车提示下一站的播报响起,季桓生收起思绪,按了下车铃。 上次回去后,他查了市一中围墙边那一排白花是什么植物,才知是有五月雪之称的桐花。相较其他常见于校园的桃李等有着与教育相关含义的花,种桐花的并不多见,这也是让市一中闻名远近的另一层原因。 今时花开正盛,雪白覆满枝头,像是真的下了一场大雪,尚未行至门前视线就已被攫住,走到学校围墙边,顶上落花如雨,不一会儿就缀了满肩芬芳,饶是他这般没什么诗意美感的人都忍不住放慢步伐,体会一场春日的洗礼。 校门进入视界,他忽然就紧张了起来,心脏鼓譟如雷鸣,几乎要衝破胸腔,彷彿接下来要赴一场攸关生死的战役,而非轻松愉快的饭局,他停下做了几次深呼吸,等待心跳稍微平缓后才重新迈出脚步。 漫天飞花迷眼,让他一瞬间以为树下的身影仅是错觉,直到靠近了些,女子的模样清晰落入眼底,他才从花团锦簇的梦境中回归现实。 贺铃身穿白色雪纺衫与卡其色的长裙,脚上一双小白鞋,中长发一如既往扎成低马尾,并以发带绑了个蝴蝶结,取代平常惯用的黑色发圈,清新文艺的风格和工作时完全不同,与纷飞的桐花一起便成了足以代表春天的画作,令人不忍破坏。 但,她也来得太早了吧。 季桓生低头看了看錶,距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鐘之久。 「你来了啊。」在他出声前贺铃就发现了他,走来时裙摆微盪,发丝飘扬,像踏着花路出现的春日精灵,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隐有捲土重来之徵。 「你等很久了吗?我以为自己已经提早了,没想到你还更早。」 「我只是先来看一下桐花,现在应该是花开的最好的时候,等到毕业季一过就会开始凋谢了,别人的毕业是唱凤凰花开,这边却是满树桐花。」 「上次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查了才知道这些花是市一中的特色之一。」 他与贺铃并肩而立,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是啊,我在校时的那位校长还常常说我们是桐花学子,不过我也很常听到负责打扫的同学抱怨打扫很麻烦,前一天才把花瓣扫去当肥料,后一天又落了一地。」 贺铃确认了下时间,道:「既然我们都早到了那就出发吧,早午餐的好处就是什么时候去都有东西可以点。」 路程并不远,他们一边走一边随意找话题聊,即使是这样散步的速度也不超过十五分鐘。店家位在一条小巷的转角处,有别于四周民居的装修风格,让他在贺铃推门之前就猜到这儿是他们的目的地。 店内整体一致的浅色调让它看上去比实际要大上不少,轻柔的音乐以适宜的音量在空间里回盪。他们在一个不错的时间到达,店里仅有零星几个客人,氛围安静愜意。 自行选了个位置坐,贺铃迫不及待地拿起菜单递了一份给季桓生,向他推荐这里的特色餐点,并在他做出决定后自告奋勇去点餐,他全程连根手指都用不上。 「你的冰美式。」贺铃回来时,将手里其中一杯饮料递给他。 「谢谢,这里速度好快。」 「因为现在客人比较少吧,而且我们的饮料做起来没那么复杂,我刚刚请店员帮我水果切小一点,他咚咚咚几下就切好了。」贺铃搅拌着自己的水果冰茶,杓子与玻璃杯碰撞,叮铃铃地响。她抿了口茶,问:「你要现在看毕业纪念册吗?」 他默思数秒,摇头,「等等再看吧,虽然这次出来的最初目的确实是那个,但现在是在和你一起吃饭,我不希望让你有被排在次要的感觉,那样太失礼了。」 贺铃一怔,随后轻轻勾唇,微瞇的双眼曖曖含光,「好,听你的。」 苦味与甘味在舌尖扩散,季桓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要拿什么当话题,最后决定从基本的开始。 「如果没有加班你假日一般都做什么事呢?」 「有时候是唸书,有时候会被教授抓去医院上额外的实作课,前阵子还有去鑑识中心观摩。法医虽然也冠了个医字,但要学的东西不仅和医师有所不同,还得要经过四五年的训练和层层考核。」她竖起一根手指,微抬下頷,「所以我们学姊才会是受人景仰的存在,可不是只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要好好尊敬她,知道吗?」 见她像是在说自己似的一脸骄傲,他忍俊不禁,「我一直都很尊敬她啊。」 「很棒,很有前途。」她给出一个拇指,后将问题拋还给他,「那你假日都做什么?」 「老实说这阵子我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新境界,只要没加班就根本懒得动,可以一直躺着坐着什么都不做,我妈差点要把我打包丢出门。以前的话倒是会看些电影……」 「你都会看什么类型的?」 「很多,我不怎么挑片,但基本原则就是不需要动脑。」他十分严肃道:「工作时已经死太多脑细胞,不能连休息还得继续思考。」 「我们有共识,我特别喜欢看无厘头的片子,最好是把逻辑全部丢掉可以让人吐槽的那种。」 「真的有那种片吗?有的话很难上映吧,感觉是拍来赔钱的。」 从假日安排到喜欢的电影,再从推荐的片子到电影的转变,热络的气氛让彼此渐渐没了最初的拘束与彆扭,餐点送来后话题也没有中断。 后来说到近年有些以特殊职业,如检察官与法医师等为主轴的影集与电影,能让大眾了解一些他们工作的内容和困难,用不同角色的角度去看职业带来的利与弊,两人也都觉得很不错。 季桓生起了好奇心,「你刚刚既然说法医和医师有差别,修完一个学位还得修另一个,等到能够独当一面十几年大概也过去了,你当初怎么会想往法医走呢?」 「这个嘛……」贺铃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垂眸望着凝在杯壁上的水珠滑落至手指。 「隐约觉得比起治疗活着的人,与亡者打交道相对压力小一点,不管是面对逐年增加的医闹事件还是生离死别本身。说起来有点无情,但在相验解剖时只需要将死者当作一个证物对待,也不需要照顾到死者与家属的情绪。」 修剪整齐的指甲不注意叩在了玻璃上,惊醒沉睡的灵魂。 「但也可能,是不希望有人死得不明不白吧。」 3-1 季桓逸的死,是季家至今仍解不开的心结,连再次谈起他也只是近一两年的事。 当时适逢毕业季,季桓生忙于实习拚转正职,除了会使用国外常用来联系的软体,平日基本不怎么收发讯息;父母似乎也不想弟弟的事影响到他而打算确认葬礼一事后再通知,没想到季桓逸被查出长期吸食毒品,身边的人包含亲友家属都得配合调查,才让消息提早飘洋过海。 季桓逸吸毒绝对是他听过最荒谬的言论,可是面对鑑识结果他与父母根本无从辩驳。 学生跳楼加之校园染毒掀起了巨大波澜,市一中校长引咎辞职并由副校长代理承诺全力协助彻查,幸好当时高三生已毕业,事件发生又是在周末,校方能紧急通知隔週预定到校自习的学生,其他年级则因期末考结束而被准许提早开始暑假。 眾人的目光都放在学生吸毒与羡慕一中学子提早放假,造成季桓逸死亡的真正原因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他从学校顶楼跳下,以头部着地,将一地白桐花染成鲜红,至于促使他走上绝路的原因,有人推测是吸食毒品畏罪自杀,有人推测是升高三课业压力大。 但季桓生始终因他身上几处诡异的瘀青怀疑弟弟受到了校园欺凌,然而警方盘问了季桓逸的交友圈一轮,得到的答案虽然指向几位当年毕业的学生,但是经过调查并无任何问题,师长同儕对此人也多是好评,于是季桓逸身上的瘀青便被认为是吸毒导致。 从持有的毒品量来看季桓逸应是属于独立买方,但人已身亡无法审问来源何处,也无法进行司法判决,而跳楼地点无打斗痕跡,身边的人亦无异状动机,排除他杀可能,整起案件最终以季桓逸用药过度后自杀作结。 死的是季桓逸,错的也是他似的。 虽然播送出来的资讯都有经过保护,侦查过程也严守不公开的原则,但有心之人所在多有,流言蜚语无孔不入,案件的最终结果让父母在痛失爱子的情况下明理暗里受到非议,承受许多压力,加上先前漫长且煎熬的调查,他们的心神早已到了极限。 时隔多年,季桓生依旧记得父母在某个深夜打了通视讯电话,画面中的两人神态皆是沧桑疲惫,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算了吧,你别为了这个回来。」季母长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行!桓逸他绝对不可能吸毒,我们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啊!我回去之后再找律师讨论看看……」 「桓生,我和你爸都累了。」 记忆里,即使工作再忙再累,遇到多大的挫折母亲都会咬牙撑过去,他从没见过母亲这般示弱。 「我们都相信桓逸没有吸毒,但警察拿来的那些证据我们该怎么解释?如今桓逸走了,我们上哪去找人问清楚?而且老实说,真相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看见母亲眼中打转的泪,夹带哽咽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转换成电子讯号仍无法遮掩绝望。 「做得再多,桓逸也回不来了。」 …… 季桓生放下餐具的同时,贺铃递来了纸巾,他轻笑言谢,接过东西。 贺铃的回答让他忆起了过去的事,他虽然因为父母的关係接受了检警给出的结果,心里仍觉得事情疑点重重,像是一个存在水晶球里的世界,一眼好似望尽了全部的城市街景,殊不知玻璃罩外尚有万千国度。 「你要吃甜点吗?这里的烤蛋糕很好吃喔。」 贺铃才刚把水果冰茶解决,就又拿起菜单翻阅起来,看来姑娘家有甜食专用的胃并非捕风捉影。 他摆手婉拒,「先不要,我消化一下。」 「只有一个人吃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想吃。」 贺铃噘起嘴,视线在各个精美的甜点图片上流连,认真烦恼的样子让季桓生几乎以为对面坐的是个小孩子。 他托腮看她,「你想吃就就点,不用不好意思,不然我转过去背对你?」 「噗,看着你的背也会食不下嚥啦。」她下定决心似地闔上菜单,当他以为贺铃这是准备放弃继续进食,却见她猛地站起来拿了钱包走向点餐柜檯,向店员指着冷藏柜里的蛋糕。 他登时笑了出来。 没见过点餐点得这么气势汹汹的。 「果然还是要吃过甜点才觉得有吃饭的感觉。」 贺铃拖着餐盘回来,上头摆了三个口味不一的甜品,一坐下,她便把其中一个推向他,「看你喝美式,应该不是吃很甜的,所以店员给我推了这款柠檬磅蛋糕,你如果等会儿肚子有空位了可以试试,如果没有再交给我吧。」 话毕,她回身拿出包里的东西,献宝一般展示给他看,「现在先看毕业纪念册吧!你放心看,我安心吃,刚好。」 「就这么办吧。」他微笑,接下有些重量的精装本。 蓝底的封面上满是标志性的桐花,市一中第三十四届几个字以烫金方式印在一角。 季桓逸是三十三届,他曾在入学手册上看过,因为数字很简单所以他还记得。这样看来事件发生时贺铃正好要升二年级,也许是为了保护学生校方并没有让季桓逸的名字在校园流传,他上次提及时贺铃才会毫无印象,但对事件本身她理应有所耳闻。 他没有马上提问,而是先翻看毕业纪念册。 「你是哪一班的啊?」 「八班。」贺铃含着汤匙,模糊不清地说,「看到我以前可怕的照片可别被吓到了。」 「讲得这么夸张,跟现在有差很多?」 「惊喜或惊吓,绝对有其中一个。」 跳过前面所有内容,季桓生直接翻到八班的的区块,每个人一生中一定会经歷过的黑歷史——穿着制服的大头照一字排开,一眼看过去真的是有点傻;照片下方是每位学生的名字,让他很快就在以三个字居多的名字海里找到贺铃。 仔细一看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和如今小巧的瓜子脸相比圆润不少,瀏海几乎要遮住双眼,笑容也有点僵硬,似乎没什么自信,和现在的样子落差极大。 但不知为何,她的模样让季桓生有股熟悉感。 3-2 他斟酌着用词,深怕一不小心就踩进地雷区,毕竟身材几乎是所有人在乎的事,「胖」这个字杀伤力更是有如核弹,能把彼此炸得粉身碎骨。 「你以前,比较有福气?」 「好让人意外的形容。」贺铃掩嘴笑了几声,「放心,这是事实,而且都过去了,我不会介意。我是中三的时候突然胖起来的,可能是压力肥,升高中后虽然有小心控管吃下去的东西,但实在没什么时间做有效的减肥计画,就一直胖到了毕业。」 贺铃调皮地眨眼,问:「怎么样,和现在相比是惊喜还是惊吓?」 季桓生心跳瞬间一滞,看惯的浅笑此刻似乎多了些狡黠,让他惊觉这可能是道送命题,更加深思熟虑后才小心翼翼开口答:「是……惊奇?」 「你求生欲很强耶,这个词听起来挺中立的。」 他轻拍胸脯,为自己成功度劫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后翻页。接下来几页是八班的校园生活与参与各种活动时的照片,在镜头捕捉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对着镜头展现青春活力,不知不觉间他也被年轻的气息感染,久违地怀念起高中时代。 来到班级最末页,他忽然察觉一个奇怪的地方。 「有你的照片好像不多呢。」他明明记得贺铃曾说过和高中同学感情不错,先前才说过去参加了同学会,团体照上却极少有她的身影,就算有也仅是出现在全体合照这样不得不为的情况。 「课外活动我比较没那么活跃,所以就错失很多和大家一起拍照的机会了。」 贺铃答得从容,看起来不像说谎,季桓生心里的违和感才稍有减退。 「结果你弟弟和我同一届吗?」 「没有,他大你一届。」 「啊,有发生事情的那一届……」 他心下一惊,缓了缓心绪后故作镇定问:「有发生什么事?」 「好像是有位学长吸毒致幻后跳楼轻生,校长还因为这样换人了。我想你说不定也听过一点风声,毕竟闹得满大的,那阵子新闻几乎每天都在播。」 是季桓逸的事件没错了。 「但我其实也不清楚详细如何,我不太喜欢把别人的死当作茶馀饭后的谈资,而且大多数人都只是东拼一句西凑一句,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就算那位学长真的有错也是交由法律追究,而不是在谈话间任人指责。」贺铃切了一小块沾满鲜奶油部分放进嘴里,似想藉此抵销话题带来的苦涩,「不过我们不可能完全脱离价值判断就是了,更不用说只针对事情做判断,但我想,至少对已经离开的人以及他的家属们多一点尊重。」 季桓生心有戚戚,短暂地陷入沉默。被告若亡故规定上是不受理判决,但没了法律制裁,大眾舆论仍旧存在,而那些以正义为名或尖锐或惋惜的言语,最终惩罚到的只会是被留下的、无辜的家人,就像当年满心疲惫说着放弃的父母一样。 他往前页翻,去看校园的照片,桐花点缀的校门、伟丽的校舍大楼与齐全的场地设备,将学校每个角落最美好的样子浓缩于一方天地,他回忆季桓逸曾跟他分享过的学校生活,想像弟弟在这座美丽校园里活跃的身姿,以及眼底光芒黯淡、血溅白花的终局,瞬间胸口发闷,心情悲喜交错。 再来不免俗地给了校训校歌一个位置,季桓生只简单瞄了一眼就连同新任校长的半身照与给学生的话一併翻过。进入各处室师长的部分,他原本也想迅速带过,却被意料之外的面孔捉住视线,再细瞧下方标示的职称与姓名,确认是他所知晓之人后,全身血液顿时凝固,耳边嗡鸣不断。 他指着那人的照片,开口问:「这位训导主任从你入学之前就在了吗?」 「是啊,她做了很久的主任,到我毕业后都还在市一中,不过后来听说好像因为身体不好提早退休了。你认识她吗?」 「说不上是认识,但……她是之前车祸毒品案受害大学生的母亲。」 贺铃同样惊讶,「这么巧的吗?」 他面色凝重点点头。说出来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可又隐约觉得这过于惊人巧合并非巧合,而是有天必然会浮出水面的线索,郭建宇的母亲林月萍也许真的和当年的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 也因为这项发现,他怀疑正在调查中的两件案子可能存在着市一中之外的关连,甚至这三者也在尚未发现的某处搭上了线。 专注于思考让季桓生忽略了从翻开毕册到现在,桌上的甜点却只减少几汤匙的怪异之处。 …… 前次会议决定从李盈盈的工作伙伴开始调查后,警方筛选出几位可能人选,并深入了解他们因为什么发生衝突,结果不外乎是李盈盈的行为态度令人不满,多次造成工作进度延宕,且好言相劝几回屡犯不改,才会演变成口角衝突,但都不至于动念害人。 季桓生开车前往医院的路上,副驾的常易霖说着这几天收到的最新资讯。 「那个女演员提起李盈盈可生气了,说她老是使唤剧组里比较资浅的工作人员,有一次叫人家大热天出去买去冰咖啡,结果买回来的里面加了冰块,她就把那人骂了一顿。」 坐在季桓生后方的贺铃凑近,双手分别搭在前座的椅背上,「挑出冰块不就好了吗?」 「欸,你问到重点了。李盈盈非要那个工作人员重买,因为加冰块的咖啡已经掺了冰块融化的水,女演员看不下去就去劝了几句,你猜猜李盈盈回了她什么?」 常易霖抑扬顿挫拿捏得宜,把问话纪录讲得绘声绘色,让后座的贺铃与书记官听得津津有味,看来除去演戏才能,他还点了说书能力。 「『关你什么事』吗?」 常易霖瘫掌,摇头兼叹气,「贺小铃,你没有当坏人的天赋,好歹也要说个『关你屁事』啊。但这还小看了李盈盈,她说的是『不愧都是菜鸟,连买杯咖啡都不会还凑在一起互相安慰』。」 书记官叹:「这人好刻薄喔。」 「是啊,你看这演员到今天还能一字不漏讲出来,可见衝击多大。」 「前辈能记得那么清楚我也很衝击。」季桓生一边吐槽,一边打方向盘拐弯,驶进通往医院停车场的地下道。 「总之李盈盈的案子这条路大概是走不通了,再来就等警方找跟她比较亲近的大学同学或高中同学问话,郭建宇母亲那边也会同步问一下。说真的,我很惊讶那疯了一样的妇人和李盈盈有师生关係,而且还听着就让人觉得有蹊蹺,这要是慢慢查不知道得多久才查得到。」 常易霖想起季桓生曾怀疑药是在医院被换掉的,又道:「等会儿这个验完也顺便去找医师药师们聊一下吧。」 季桓生惊喜,「你要採纳我的意见吗?」 「反正都来了,做不做没有损失。」常易霖大笑,「案子都这样了,就算碰上南墙也得撞上去才知道撞不撞得倒啊。」 3-3 北区第一总医院是国内前几的大医院,资源设备都相当齐全,除了医疗服务也做学术用途,积极引进、研究新技术。 由于位处季桓生的生活圈之外,所以他没来过几次,下车后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能跟在常易霖后头,但是当常易霖在楼层平面图前停下,他才察觉这人似乎也不清楚路线。 「前辈,你对这里也不熟吗?我刚刚看你走得挺果断的,还以为你认识路。」 「这间医院这么大,哪记得住每条路啊?而且每次进来停车位置都不一样,很容易就选错路跑到不同大楼去。」 「常检的方向感不太好。」贺铃笑了笑,直接指了个方向,「这里我熟,跟着我走吧。」 「对喔!贺小铃你是在这边上课的嘛。」常易霖一拍脑袋,脚步一旋,跟上变成走在前方的季桓生与贺铃。 季桓生问:「法医的课程?」 「对,这里是市内唯一有设置法医研究与教学中心的医院,我们很常会在这里上课。」 「原来如此。」 走进电梯,贺铃毫不犹豫地按下十多个楼层键里的其中一个,对此处的熟悉度不言自明,尤其在看到电梯里贴着的各楼层说明,季桓生觉得要不是有贺铃在,他和书记官可能会跟着常易霖在医院里遇难。 抵达目标楼层后又弯弯绕绕走了一小会儿,才到达解剖室,依照往例听取警方初步现场调查,后由贺铃进行相验确认死者状况,再交由检方决定採取何种对应措施。 安排完各方接下来该做的事,眾人拍手解散。 「皮肤科是在十楼,领药是在一楼对吧?」季桓生指着楼层图问刚刚洗完手回来的贺铃,她又和之前一样把双手搓得通红,在酒精味无处不在的医院里仍能嗅到从她手上飘来的刺鼻味。 「对,搭那边的电梯下楼出来直走就是皮肤科了。」贺铃低头看錶,朝同行的三人说:「我去看看一位住院的阿姨,就不跟你们去了,要回去的时候再打电话通知我一下。」 常易霖:「你有亲戚住院了?」 「不是有血缘关係的亲戚,只是在这里上课时经常会见的阿姨。」 「好,你去吧,我们应该差不多中午的时候结束。」 几人在电梯前分开,逐渐闔上的门扉将贺铃远去的背影阻绝。 由于医师还有许多看诊病人,也没问出什么新线索,三人只在诊间待了一小段时间,便离开前往一楼领药处。季桓生沿路观察医院内的监视器,和常易霖讨论之后可以询问院方会保留多久的纪录,如有需要可以申请调阅。 准备再次搭乘电梯下楼前,书记官去了趟洗手间,其馀二人则等在外头。常易霖靠在墙上,许是觉得不说点话过于沉闷,便开了一个头:「是说,你怎么会突然要看市一中的毕业纪念册?是因为媒体提到李盈盈是那边毕业的?」 「一部分是。」 「连看个新闻都这么关心案子,不错不错。」常易霖环着手,点头表示讚许,语气有着孩子终于长大的欣慰感,却也没有漏察季桓生的欲语还休,「那么,另一部分呢?那才是你找贺小铃帮忙的主因吧。」 「是。」季桓生郑重地回答,「所以我想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情这么慎重?」 「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能查阅旧案的侦查档案。」没有人喜欢宣扬家人的死亡,先前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必要调阅档案,所以他一直没有向常易霖询问这方面的事。 「我怀疑这次两件案子和我在关注的旧案有关,而我一直想找到线索重啟这个旧案的调查。」 常易霖没有说话,只是用凝着严肃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似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是大约十年前发生在市一中的校园染毒案,一个男高中生从校园顶楼跳下后当场死亡,后来被查出他有在吸毒。」 「那个死者是你的家人?」 「是我的弟弟。」 常易霖仰头靠墙,虚空吐出一口长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名字和长相很眼熟,原来是跟以前办的案子有关。」 「你对这个案子有印象?」季桓生瞪大眼。都已经十年了,只凭几句简单描述就能记起,这记忆力未免过于惊人。 「当然有印象,它的承办人就是我和主任,当初结案结得让人很不痛快,但从现有证据继续放着也不是办法。主任会这么关注郭建宇案大概就是因为当年的事,受害人同样是学生又涉及毒品,还在自杀与他杀间游走。」 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季桓生此刻的心情,种种巧合在无形中產生的链结,将他身旁的人事物串接在一块儿,他却像个井底之蛙,只能看见被侷限的狭窄天空,无法得知苍穹多么辽阔无边。 「从结论来说,可以调侦查档案,而且并不困难,把申请表单填写一下一週左右就会送到北检署了,回去我再告诉你去哪里填。」 「真的十分感谢。」 「不用谢,查案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倒是你辛苦了,对我说这些应该很难受,但愿这次能把所有案件一口气解掉。」 药师那边最终也是无功而返,雪上加霜的是医院监视器纪录只会保留三个月,可能造成李盈盈发生过敏的拿药时间已经是近半年前的事,就算真的拍到可疑人士现在也无力回天了。 季桓生打开手机编辑讯息准备发给贺铃,常易霖则趁等待空档拉着书记官跑去开设在医院内的连锁咖啡店里买咖啡。贺铃回应得很快,手机才收进裤袋里没几秒就震动了两下通知有新讯息,然而当季桓生点开一看却是吓了一大跳。 「求救,医院中庭。」 他当即拋下常易霖二人拔腿朝中庭飞奔,因路线不熟沿路拦了好几个白袍工作者问路,风风火火赶到中庭,连气息都顾不上喘便四下张望,寻找女子的身影。 「季桓生,这边!」 听见贺铃正常的声音,季桓生才放下心。闻声看去,女子两手手臂上各吊掛着一袋水果礼盒,同时又推着坐轮椅的中年妇人,看起来有些忙不过来,仔细一看轮椅推把上还另外掛了两袋。 「你不是去探病吗?怎么这阵仗感觉更像是去大採购了?」 「是陈姨给我的,数量太多了我拿不动,但是又推辞不了,只好把你找来了。」贺铃将手上的两个袋子递给季桓生。 「哎呀,可别再退回给我啊,这放在我这儿我根本没力气吃,不如你们带回去分送给朋友家人,这些都是我儿子才买没多久的,还很新鲜。」 3-4 妇人的视线在季桓生与贺铃之间游走,拉了拉贺铃的衣服下摆让她弯身,附在她耳边讲了几句话,时不时用含笑的眼光偷瞄季桓生。 季桓生背脊一凉,觉得自己像是块砧板上的鱼肉。 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他只模糊听见妇人问贺铃:「……之前说的那个?」 贺铃同样朝他看了过来,情绪在眼眸深处漾开,散作眼底一片星河,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牵起贺铃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恢復一般的音量说:「不过要是你有意思,我以后还是能介绍你和我儿子认识,你们才差两岁而已我相信相处起来不会有太多隔阂的。」 季桓生拿着礼盒乖巧站在一边,视线的尽头是医院灰白色的大楼,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 这好像不是他该听的内容,却又有种是在说给他听的奇妙感。 听了也确实……挺不是滋味。 「我会把您的话放在心里的。」 「好孩子。」妇人松了手,「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我自己能回去的。」 「那我就先走了,陈姨,下次再来看你。」贺铃拿下推把上的两袋,再次致谢:「谢谢您送的水果。」 季桓生朝妇人点头致意,与贺铃一同离开。 方才的对话还盘旋在心头,季桓生一路无言,表情严肃得像是参加了谁的告别式,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好几回却迟迟得不到垂怜。 「季检察官,你在生气吗?」贺铃双手背在身后,掛在手指上的纸袋随脚步前后晃动,袋上的贴金文字一闪一闪,正衬她调笑时那股捉摸不定的俏皮。 他没心思与她开玩笑,语气平淡地答:「没有啊。」 「那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呀?」 「我不是不说话,只是暂时没有话题。」 「这样啊。」 明知道贺铃是不想拂了妇人的好意,也知道她可能早有心仪、甚至交往的对象,但她的保留态度还是让他心里窒闷,而为此烦躁的自己也同样令他心烦意乱。 后面的路贺铃没有再搭话,只是偶尔会看着他笑,彷彿洞悉一切。 走回会合处,准备仰头喝口咖啡的常易霖收了动作,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嘴里叨念着:「唉,我的祖宗们,怎么就没个人接个电话、看个讯息啊?我们不就是去买个喝的,回来人就都不见了,多怕你们没良心把我们扔这儿。」 常易霖自顾自说完一串后,稍微缓下喝点东西润喉,注意到两人各提了几袋东西便指着问:「这是去哪捡的?看起来挺高级。」 「哪有这种好事情,当然是人家送的,就刚刚去探病的阿姨送的。」 「这跟捡不是差不多意思嘛。不过小季表情怎么那么臭?没收到想要的?」 「我是那种挑剔的人吗?」季桓生瞇着眼,狐疑地看着说出荒诞猜测的常易霖。他做人是要多失败,才会被一个一餐可以吃到几千块的人说心情不好是因为没收到喜欢的食物? 贺铃噗哧一笑,拉拉常易霖与书记官的的衣袖让两人靠近,「那个阿姨说要介绍她儿子给我认识。」她说秘密似地压低音量,却又控制在刚好能让季桓生听见的程度。 常易霖则是不留情面,直接大笑出声后当面拆台,「小季你怎么这么幼稚,吃醋就直说啊。」 「……你们自己走回去吧。」 季桓生丢下这句话后快步向前,将笑得肆无忌惮的几人留在后头,红透的耳根比正午的骄阳更加火热。 …… 常易霖平时看着散漫,行动力却很高,该做的几乎不拖延。当天跑完外勤回到北检署,将手头上的案件处理好后他就立刻来寻季桓生,教他如何申请调阅侦查档案。 近年为了节省资源与提升效率,纸本的申请表格逐步数位化,从填写到送出不过短短几分鐘的事。 「这就完事了?」季桓生有点不敢相信。 「对啊,不然你想要上下跑一圈请各主管审核也是可以。」 「只是有点惊讶,我之前以为会很困难。」这对一年以前的他根本遥不可及,何况季桓逸的事长期如鯁在喉,如今有望取得进展难免让人惴惴不安,质疑一切可能只是镜花水月。 「要说困难还是有啦,申请去到中央档案室后还是要经过审核,毕竟是侦查档案,有些机密、个资之类的不能外流,所以不是所有情况都能调出来。」常易霖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削苹果,「不过放心吧,你调的档案和正在查的案子有关,没意外肯定能拿到的。」 季桓生看着自己桌上已经摆着的果皮果核,心想今天拿的水果应该不用几天就能吃完了,食物在常易霖眼皮下根本留不久。 「差不多要下班了,今天没什么要紧事,我要准时走出这个地方去吃一顿好的。」 「平常加班你也没吃得多差啊。」 常易霖嘖嘖两声,「你实在外行,加班后吃的饭和没加班吃的饭可完全不一样,这你问问现在从外面经过的贺小铃肯定就懂。」 突然被点名的贺铃紧急止住脚步,倒退着走回来,从开着的窗户往办公室里望,笑容明艷堪比身后夕色,「有人叫我吗?」 「贺小铃今天加班吗?要不要跟我去吃好吃的?」 「吃!哪次不吃,我把这份鑑识报告送完就没事了。」 「那等等直接一楼见啦。」 一场饭局就在几句谈话间定了下来,贺铃竖起拇指示意收到,接着便继续前往预定地点。 「看,没加班约起来就是快速又容易。贺小铃去了,那你去不去?」常易霖啃了一口刚削完的苹果,毫不保留的戏謔眼神针扎似的在季桓生脑袋上开洞,料定了他不会拒绝。 夕曛丽色染了半边天,沉寂了一日的街道随下班时间来临重新热闹起来。季桓生与常易霖一同下楼时,贺铃早已等在大厅门前,残阳夕照斜射入室,在她身上留下光的足跡。 贺铃一见到两人便展露笑顏,举起手上的信封神秘兮兮地说:「我来给季检赔罪啦。」 「赔什么罪?」季桓生不明所以。 「中午在北一总时似乎取笑你取笑得太过火了,所以决定把这个给你,求你原谅。」 他尷尬地清了清嗓,郑重声明:「不用,小事而已我不会介意。」 「你还是收下吧,我也只是借花献佛,实际上是学姊给我的,但我一个人没办法在期间内用掉。」贺铃将信封交到他手上,「是水族馆的招待券,可以免费入场,还能在里面的餐厅点一次套餐。」 听见有吃的一律好评的常易霖立刻道:「听起来不错耶。」 「是吧,这边有两张,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期限是到今年年底……你们怎么那个表情?」 「不是,贺小铃,你认真的吗?」常易霖揉了把脸,「你叫我和小季两个人去水族馆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季桓生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远离常易霖,「我也不是很想在假日跟前辈见面,而且感觉前辈去水族馆就跟逛鱼市场没两样。」 「喂,这就过份了啊,观赏用的鱼和能吃的鱼我还是分得出来好吗。」常易霖没好气道,随后指了指面前的两人,「水族馆比较适合年轻人,你们俩一起去还差不多,我都已经是一隻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 说着说着竟有些感慨,就差掬一把泪了。 儘管北检署上下都清楚常易霖的日常全是演技,但未免他入戏太深,继续对岁月流逝產生感喟,季桓生只好接受建议向贺铃发出邀约。 上次毕竟是为了查案才没那么侷促,然而这回从目的到场所全都过于曖昧,既然知晓贺铃可能有心上人,他便觉得邀她同去有些逾矩,并非心怀不愿,而且就算真的开口询问多半也会被拒绝。 意外的是贺铃一口答应,半点犹豫也无。 3-5 季桓生仰躺在床上,拿着招待券左看右看,有点不敢相信他和贺铃的第二次外出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地点还是在着名的约会圣地。 这让他不禁怀疑贺铃有对象的事真的只是误会。 摆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伸长手臂,摸索着将东西纳入手里拿到眼前,看到贺铃的名字掛在状态栏上便立刻从床铺上弹起来,无比慎重地点开。 贺铃:「你睡了吗?」 魔法师季桓生觉得自己的血条瞬间清空了一半。这种夜间才可能有的对话总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为所有文字套上朦胧滤镜,让内心怦然,令暗夜微醺。 暗自品味了这个感觉一会儿,第二条讯息进来了。 「时间先定在下个月第一週的週末如何?我那两天都没事。」 他缓慢地打着字,简单的句子被删删改改好几遍才终于出现在他与贺铃的对话窗里。 「好,我们先约这个时间。」 讯息才发送出去没几秒,机身高速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盯着萤幕上「贺铃」两个大字,心似鼓鸣,连按下接听键的动作都变得轻柔而小心。 「喂,季桓生?」 「……我在。」 甜柔的嗓音轻巧拂过耳畔却转作电流直抵心脏,在所经之处留下一阵阵酥麻。 「对不起,我不该选在那个时候给你的,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扰了?如果你有其他想一起去的对象,可以直接跟我说。」 「没事,没有造成什么困扰。」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好吗! 贺铃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是因为常检才勉为其难邀请我的。」 「虽然确实是跟前辈有关,但和你一起去本身并不勉强,我反而担心擅自邀请你会不会不方便。」 「结果我们都在担心彼此。」她轻笑,有什么被打开的声音同时传来,她接着说:「季桓生,你现在的位置看得到天空吗?今天的夜空很乾净,可以清楚地看见星星。」 「嗯,我旁边就是窗台。」他的床铺与窗户相接,稍微挪动就能望见外头景象。附近都是住宅,不像市区那样灯火通明,五光十色,夜空相对澄明许多,今日夜里无云,星色漫佈,大约正逢朔月无人与其争艷。 「我们明明是需要打电话的距离,却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同一片天空,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妙,似乎不管相隔千里、万里,只要抬起头彼此依然紧紧相连。」 季桓生倚墙西望,在星灯交错与耳边的柔言细语间彷彿真能感觉到距离的消失,城市某处的贺铃就在他眼前。 「季桓生,你说我们和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是不是也是如此?都说死后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所以只要抬头就可以见到那些人吧。」 说这话时贺铃语中仍带浅笑,令他辨不清她的真实情绪,却能感觉到有股浓烈的悲伤纠缠在心口。 「我想为了死去的人查明死因,让他们得以安息,让家属能够放心道别,然而至今验过的尸体没有千也有百了,我自己仍对死亡这件事难以释怀,总会下意识在人海中寻觅那些已逝之人,连看个星星都能感性。」她略微停顿,后自嘲一笑,「抱歉,忍不住跟你说了这么多,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的那位阿姨快要做一场大手术了,觉得有点担心。」 「不用觉得抱歉,你们应该认识一段时间了,会担心很正常。」他心有感触道:「我其实也时常会想起去世许久的家人,甚至看见留有他影子的人事物便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了,不过这也代表他在生前留了许多回忆给我吧,所以我才会想、并且尽力去做如今能为他做到的事。」 话毕,他没有立刻得到贺铃的回应,耳边只馀浅浅的呼吸声。 星熠随夜深灿烂,在黑幕上撒了一整片晶莹,灵魂若是真的化作漫天星辰,每当夜晚来临人们就会想起不在的人,将仰望天际当作另一种鼓励与安慰。 「你怎么老气横秋的,不过心情真的好多了。」贺铃重新开口,取笑他时声音带了点哑,「觉得很不可思议,每次和你说话都好愉快。」 「你应该不是在偷偷损我是个搞笑的人吧?」 「怎么会呢?我是真心的。」她笑出声,前一刻的阴霾又散去大半,「上次去吃饭也是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很期待这次和你去水族馆。」 「我也很期待。」 「时间晚了,我差不多该睡了,明天署里见。」 「嗯,晚安。」 贺铃愣了半秒才轻哂復言,「晚安。」 本就轻柔的嗓音更加柔软,像是被星辉浸染过的夜空,有那么一瞬,季桓生觉得贺铃向他显露了真情,令他不住怦然,眼前夜星也更加流光溢彩。 …… 常易霖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把跟案子有关的新线索写上,一边和重新翻看资料的季桓生复述整理。 李盈盈在大学算是半个公眾人物且有经纪人时时警惕,虽因为脾气古怪而时有与人起争执之事,但鲜少有让人留下憎恶的出格行为,警方努力不懈才问到一件有关她的传闻,说其曾捲入市一中的霸凌事件。 「后来有找到她几位高中同学,虽然所知有限,但肯定确有此事,而且他们对李盈盈的态度都不算正面,说她仗着自己成绩好长得漂亮目中无人,在师长面前又会扮好学生。」常易霖将白板上的市一中霸凌事件用红笔圈了起来,「不过很奇特的是,这些人提到李盈盈态度嚣张跋扈,却始终只针对某个学妹有实际霸凌行为。」 「这个真的还满奇怪的。」季桓生再次细读了这部分的报告,「也都没人知道这个学妹姓甚名谁,只知道是小两个年级的高一学妹。」 「说是当时都高三了,大家不像李盈盈那样游刃有馀,都是全力在拼考试,根本不想淌浑水,也觉得李盈盈顶多是口头威胁、勒索之类的小事。」 「这样还是小事吗?到底是我心理素质不够还是市一中学生承受能力太强啊?」他惊讶得瞪大眼,觉得跟这些学生彷彿活在两个世界。 隐约印象十年前他曾瞒着季桓逸在放假时回国,放学时间去到市一中准备给弟弟一个惊喜,却在附近店家见到几个穿市一中制服的女孩,一群人正嘻笑着评论其中一个的身材,光是这种他就已认为构成霸凌事实,当下便走过去制止,没想到比那更严重的威胁勒索,在当时学子眼里不过是小事。 「谁知道呢?时代变了吧,以前的方法觉得无趣了,没什么力道了,就变着法子再来唄,就跟诈骗手法还有武器啊毒品研製之类的一样,愈改愈厉害,赚得钱也愈来愈多。」常易霖转着手里的白板笔,笑得意味深长,「可别小看了人类骨子里的恶啊,这位单纯可爱的小伙。」 「……喔,感谢您的善意提醒。」他哪里单纯了?就因为霸凌程度判定的不同? 「说回案子啊,麻烦的是林月萍那边,原本想找她问问知不知道李盈盈在高中做过的事,但警方去两次郭家都吃了闭门羹,所以我想是时候发个传票把人叫来了。」 话说到一半,常易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将同在桌上的报告震得颤动不止,让铃响多了些急切感。似乎是正在协助侦查的警官,他看了一眼就滑动绿键并顺手把扩音打开。 「喂,常检察官。」 「是我,请说。」 「郭建宇毒品的案子,事发当日值班的吧台调酒师说,他突然想起郭建宇在那天曾与一位女士接触过。」 「记得长相吗?或是有什么特徵?」 「很遗憾因为灯光昏暗两人又坐在角落,且时间过去太久,他没能记清样貌,只大约记得时间点和对方穿着,不过我们观看店内监视器该时间前后两小时并无找到符合的人物,现在正在看剩下的纪录。」 季桓生靠近话筒,问:「那么郭建宇的朋友们和他父母呢?」 「他们对此都没印象,可能是当时不是在看球赛就是已经喝醉了,至于他母亲,和之前一样一直避不出面,父亲那儿也没问出什么。」 「知道了,那就麻烦你们多在监视器上下点功夫了。」常易霖切断通话后嘖了声,烦躁地抓了抓发,「唉,怎么不管查了多少都还是这么被动。」 「至少有点新的东西了。」季桓生安慰道。看得出常易霖因这件案子承受不少压力。 3-6 两人一道返回办公室,远远就见叶静嫻和检验员提着包站在门前,另两名检察官随后走了出来,准备外出的样子。 常易霖喊住两人,「辛苦了,新案子不好搞啊,竟然还劳驾叶法医了。」 「喔,是老贼和小季啊。」其中一位检察官傅一鸣是常易霖的同期,一面穿上西服外套一面答:「是要解剖的,说人才做完手术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家属觉得奇怪要求一定要查。」 季桓生没见到贺铃有些失望,大概是非本日轮值助手或是在处理其他案子。 常易霖似乎看出他的情绪,在一行人离开后用手肘撞了他几下,调侃道:「你也太不给我们叶法医面子,好歹人家是法医之花,结果你见了人失望得这么明显。」 分明句句都与叶静嫻沾边,话中意思却是在指贺铃,他脸颊微红,嘴硬道:「叶前辈才不会计较这种事。」 「年轻人,要把握机会啊。」常易霖往他背部一拍,口气像个老父亲。 …… 起初以为传票发出后林月萍不会乖乖到庭,得罚过几次钱才甘心出面,没想到妇人当天竟准时出现在署内。 因林月萍是两案的关係人,先由常易霖就毒品案询问对郭建宇在酒吧见的女子是否有头绪,以及其交友圈内有无可能符合的对象,结束后才到另一庭应讯。 法警传人入庭,季桓生下意识正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蹣跚步入的中年妇人。林月萍比最后一次见到时消瘦许多,两颊凹陷憔悴,双眼空洞无神,说是不成人形都不为过,看来距离抚平丧子之痛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待妇人坐定并例行性确认身分后,季桓生进入正题,「今日有几件事想跟您请教。经过调查,您十年前以训导主任身分任职于市立第一中学,与四月下旬发生的模特儿跌落阶梯事件的死者李盈盈为师生关係,此事是否属实?」 「是。」林月萍垂头,有气无力道。 「您是该案关係人,警方为此多次亲访,您为何不出面配合调查?」 「我……」 才说出一个字,季桓生就听见妇人声音里的哽咽,想起几个月前与林月萍接触后总会被哭声纠缠数个日夜,便头疼了起来。 对常人来说警察找上门多少会感到紧张,但林月萍反其道而行,给警察吃了几次闭门羹,收了传票倒是大大方方出现,然而上了应讯席却开始眼泛泪光。 他真的看不透这人在想些什么。 幸好妇人忍住了泪意,只是抽噎着回答:「建宇死后我一直很害怕。」 「女士,我现在是针对李盈盈的事在问话。」 「我就是在回答这件事!从见到你那天我就知道报应来了,但为什么是建宇?你说我不打你两巴掌怎么嚥得下这口气!」她激动得全身颤抖,抱着自己头道:「先是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再来是杀掉盈盈,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郭父曾说林月萍在儿子走后精神就不太稳定,现下景况确实与其描述相符,但她说的内容却让季桓生极为在意,她不只提到了两案的死者,还提到了他,甚至连初次见面时的巴掌也暗藏玄机。 他瞬间理解过来妇人根本不是心智失常,相反地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请您冷静点,一件一件说给我听。」他对妇人说着冷静,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说。 「十年前,我对盈盈与她的朋友霸凌他人的事视而不见,因为她是个在各个方面都表现优秀的学生,相信那只是她与前后辈间的小打小闹,没想到后来那个被欺负的学生竟吸了毒,最后跳楼自杀。」 妇人把头放得更低,季桓生这才意识到从开庭到现在她未曾与他四目相对过,如今那因李盈盈而死的学生身分已昭然若揭,她更是不敢看他一眼。 但是根据李盈盈高中同学的说法,她针对的对象应该是个高一的女孩子,怎么会跟林月萍所述有出入呢? 「当时盈盈已经上了国内第一的大学,也准备在模特儿界逐渐站稳脚跟,在无法确定那个孩子的死是否真的跟盈盈有关的情况下,我怎么能贸然对前来调查的检警说那个孩子受到了盈盈的霸凌呢?要是反而毁了盈盈怎么办?后来见盈盈平步青云,我更加确信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所以季桓逸是权衡利弊下不幸被放弃的那一个吗?但人命,是可以如此被评价比较的吗? 季桓生握紧笔桿,指节发白。 「怎么知道过了十年的现在,建宇突然发生意外还一度被认为是自杀,后来甚至莫名其妙查出可能跟毒品有牵连,这些都和当年一模一样,现在盈盈也死了……」 话语至此妇人突然冷静下来,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死一般的安静,季桓生几乎要请法警上前探她的鼻息。 「在建宇出事那天见到你之后,我寝食难安,日夜不得安寧,总梦见建宇浑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反覆呢喃着是我的错才害他死得这么惨、这么冤枉,还有……那个学生,每次陷入黑暗时我似乎就能看见他一脸平静盯着我,用无声指责我。」 妇人几度提到季桓逸,却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但从她犹疑不定的态度不难猜到是歉意和恐惧让她难以将其宣之于口,支持她来到这里并在他面前坦露真相的,无非是恶梦连连后壮大的愧疚与儿子受到牵连的愤怒。 林月萍哭诉道:「当年我确实做错了,可建宇真的是无辜的啊!」 季桓生保持镇定,以极度冷静理智近乎冷酷的声嗓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么说,我是否能理解为就您所知道李盈盈于高中时的霸凌行为,其程度足以令人挟怨报復?」 妇人被他凉薄似深冬寒冰的态度给惊得一震,无情得彷彿被谈论的所有逝者都与他毫无关係,仅是身着黑袍高坐法台,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前一刻还在眼眶打转没来得及落下的泪已被季桓生的气势压了回去。 她抹泪,顶着浓厚的鼻音回答:「是的,我不觉得盈盈是单纯自杀或意外死亡。」 「那么,李盈盈在高中时的霸凌对象是否只有刚才提及的自杀学生?你察觉此事大概持续多长时间?」 「就我所知只有他一个。」林月萍停顿,再开口时有点心虚,「大概……三四个月。」 季桓生翻阅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数秒后便回归正常,续问道:「经过多方询问调查,我们有消息指出李盈盈曾霸凌一位小两届的学妹,此事您是否知悉或者耳有所闻?」 妇人回忆了一阵,摇头否定,「我只有接到一个高二男同学有被高年级欺负的消息而已。」 季桓生看着笔记整理思路,寧静像是夜里突然降下的白雪将一切声嚣埋葬,前所未有的压力也随着沉默的时间拉长而增加。 「最后一个问题。」 在那一刻,庭内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 季桓生拿在手里的笔尖点落桌案,轻响在闃寂中却掷地有声。 「你提到李盈盈与她的朋友在霸凌他人,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4-1 送走林月萍,季桓生又接着做了几件今天预计开庭的案子,马不停蹄地忙到了下午,结束后向书记官交代几项任务并让人先离开,他紧绷的神经才终于能够放松。 出了法庭关上大门,隐约能听见隔着厚重木质墙壁的沉闷声音从其他法庭传来,夏季午间过于热烈的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也更彰显他身后的影子浓黑似墨。 皮鞋硬底踏在空旷的长廊,叩声犹似谷壑间的回响,被窗框切割的阳光随他前行的脚步不停,一片一片从他的黑袍上掠过,速度逐渐加快。 脑袋有些疼,耳边嗡鸣声不止,约莫是开了半天的庭让他太过疲累,然而就算想净空大脑休息一会儿,今日办的案子与出庭人的对话仍然不断涌现,毫无条例全部混杂在一块儿,唯有林月萍的陈述清晰地规整在脑海中。 妇人的声音回盪在脑子里,叙述当年没能被公开的事实,季桓逸在那一年间写给他的讯息邮件,也零星交错地浮现。 数月的时间里,季桓逸都在李盈盈与其友人的欺凌下度过,师长的置之不理,同学的无能为力,那个温和儒雅的少年一路走来始终独自面对,甚至同住的父母与定期会与他联系的自己皆浑然未觉。 季桓生倏地止住步伐,用力咬牙,粗鲁地扯开领带与衬衫上两颗扣子,将呼吸从束缚中解放,一併解放的,还有积累不知多少年月的悲伤。 少年自己选择一跃而下,但真正杀死他的,却是含他在内的所有人。 佇立在无人的长廊,季桓生的眼泪无声滚落。 阳光自窗户倾泻而下,蝉鸣唧唧诉说着盛夏的灿烂,然而光线有多明媚,他的内心就有多阴鬱。 季桓生原先并没有计画回国为弟弟的事找真相,毕竟父母在那一通视讯电话里哀戚的态度和语气像是一枚震撼弹,直直砸中他心里最脆弱的部分,将「季桓逸之死」仅是个传闻的虚构世界硬生生炸成一片废墟,逼迫当时还未看见弟弟尸首的他面对现实。 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他都陷在情绪里难以自拔,幸好转正职的重要考核已经过去,才没有影响后来的工作。 但是他在入职短短半年内后决定主动离开,因为他从季桓逸过去寄来的邮件中察觉了些许违和。最后寄来的信件是事发前一个月,无论是信中内容还是用词遣字都没有任何寻死的跡象,反而透露出对暑假到来、能出国与他一聚的希望与期盼。 他将信件整理成档案寄发给父母,并打了通电话回家。 「桓逸说了放假后要来找我,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改变主意。」解释完认为不合常理的地方,他对父母说:「从吸毒到自杀,每一件事都是他不可能会做的,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季父季母同时点头,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交换个眼神后由季母开口:「我们当然相信那孩子,但还是反对你为了这件事回来。」 「但是……」 「你先听我说完,若是回来你的工作得重新来过,再来警察现在都找不到线索了,你觉得几年后你能找到多少?」季母叹息,口气带了点恳求,「我就剩你一个儿子了,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 「妈,这件事不有个结果我绝对没办法安心过生活,现在不查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早料到父母会强烈反对,也清楚他们会以什么说辞来阻止他,但有所发现却不作为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寧愿花费力气换来一场空,也不愿毫无行动错失机会。 后来回想起来,他和常易霖能处得挺不错多半是因为他们有不少理念相似,即使碰上南墙也要试试能否撞倒,将固执走成一条活路。 …… 顶着一双兔子眼也没脸皮回去,季桓生索性在署内找个人少的地方间晃,兴许是潜意识作祟,竟然就这么晃到了法医室附近。 北检署法医与检验员的总人数和检察官相比十分悬殊,大多都跟着外勤检察官东奔西走,只有轮值资料整理建档的内勤工作者才会留在署内。他不晓得贺铃的班表,也没什么事情要找她,怕遇上后有口难辩便赶紧转了方向离开。 哪知老天是不是捉弄他惯了,想见的时候见不到,想避的时候也避不掉,才走没几步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了他的名字。 「季桓生,你怎么来啦?要找人的话我可以进去帮你喊一声喔。」贺铃抱着一沓文件小跑步靠近,发丝飘盪似羽,白袍翩翩如翼,灵动可爱。 「不是,我只是路过。」蹩脚的谎言他愈说愈心虚,法医室位处北检署最里边,与检察官办公室可说是天各一方。 「路过喔?好吧,你说是就是。」她长睫半敛,慧黠从瞇起的眼缝中溢出,「要不要喝麦茶?昨天才煮的,我现在去拿来你等我一下。」 季桓生还来不及回话贺铃就跑向办公室,看着她小动物似积极又快速的行动,他忍不住莞尔,开庭后低落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消去了大半。 几分鐘后,贺铃臂上掛着装有水瓶的小布袋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马克杯一蹦一跳地回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东西塞给他,自己则扭开水瓶瓶盖,往马克杯里倒茶。 注意到她因身高的关係得踮起脚尖,他将杯子拿低了点。 贺铃专注控制水瓶倾斜角度,心无旁騖的样子像个第一次倒茶的孩子,投注所有心力;琥珀色的茶水晶亮透明,流动时一闪一闪反射在她的眼眸中,彷彿真正的宝石矿物。 麦子清浅的味道和着香甜的蜂蜜让人食慾大增,季桓生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一个上午没摄取水分,反倒在刚才流失不少,此时正口乾舌燥。 「我只加了一点点蜂蜜,应该不会太甜,你喝喝看。」 他嚐了一口,微凉的茶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在舌尖扩散,如久旱逢甘霖,「很好喝,甜度正好。」 「太好了。」她放心似地微笑,也捧着自己那杯喝了起来。 也不知是那杯麦茶还是贺铃的关係,在听过季桓逸的事后冷却的心逐渐恢復热度,胸口的隐隐作痛也正在缓解,混乱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作,他认清接下来该做的不是懊悔与伤心,而是以新情报为始继续追查下去。 那才是他真正能为季桓逸做的事。 4-2 等常易霖开庭结束,季桓生便询问他从林月萍那儿问到的另一个名字。 「张慎?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没有辨识度啊,感觉路上随便喊一声就有人回头。」常易霖脱下法袍掛回衣架,把自己的椅子拉来在季桓生的桌边坐下。 「嗯,但这个人似乎与李盈盈同伙,能找到的话应该可以问出不少事。」不管是与案件相关的事还是当年校园霸凌的内幕。 「找人是不困难啦,毕竟都知道他市一中毕业,大学也和李盈盈一样是国内首府。」常易霖总结了一下刚听到的资讯,「所以你认为李盈盈可能是遭人挟怨报復,而这个人与过去的霸凌事件有关?」 他点头,「目前猜测是这样。但除了张慎,我觉得那个学妹更让人觉得奇怪,也想不透林月萍和李盈盈同学的说词为什么有出入。林月萍既然愿意出席侦查庭说出这么多了,没道理在这件事上说谎,至于李盈盈同学对其反感的态度,也不大可能包庇她而捏造供词。」 「应该不会是她同学把你弟看成女的吧?」 他看着常易霖,眼神流露同情,「那是得多瞎?」 「不好说,搞不好书读到老眼昏花。」 季桓生想了下可能性,反驳道:「那年龄会对不上,我弟只比李盈盈低一个年级,这个学妹当时应该是高一。」 「唉,一下学妹一下学弟,又横跨三个年级,我都快被搞糊涂了。」 常易霖一手掛在椅背一手拿着文件,重新理清思绪后将话锋转向另一案,「不过若真的是林月萍说的那样,郭建宇的案子是在模仿当年事件,那调酒师说的跟他见面的女士就有可能是那个学妹了。」 他同意道:「很有可能就是这两起事件的兇手。」 「不过,不杀老师改杀儿子这个思路还真让人费解。」 季桓生沉默了数秒,缓缓开口:「不,其实不难理解。」 「嗯?」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被留下的人馀生都得在失去中度过,嫌犯大概是想夺走对那些人而言重要的人事物,让他们亲歷剜心之痛吧。」 就像他与父母失去季桓逸后感受到的那般。 常易霖没有说话,只是轻拍他的肩。 傅一鸣在这时拿着一大包牛皮纸袋走来,一边喊道:「小季,你的包裹,从中央档案室送来的。」 「喔,来得正是时候。」常易霖伸手要接,对方却故意躲开,「常老贼,你想干嘛?我叫的是小季。」 「没大没小,叫谁老贼,麻烦叫我常大检察官。」面对自己的同期常易霖完全没在客气,一把从傅一鸣手里抢走纸袋,「小季是我带的,他的案件需要讨论我当然也得看过档案。」 「哎呀知道啦,我又不是没在带人。我是想来问,听说你手上有一个案子的死者也是有扯到毒品是吗?」 常易霖警觉起来,「你的『也是』是什么意思?」 「就你想的那个意思。最近我手上有个案子,解剖分析残留物质的成份发现有几项数值异常,很接近某种毒品,但归纳起来总剂量又很低,也不像是长期用药者,叶法医看过数据,说这组成份和你在办的那件相同,连状况也很像。」 季桓生与常易霖交换了个眼神,直觉这是另一桩有关联的案件。 「是时候开会了,这位同学,把你的案件和目前查到的简单说明一下。」常易霖搭上傅一鸣的肩,把人往会议室里拉。 「喔靠,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查出什么眉目了,没想开会啊!而且我才刚从外面回来,连东西都还没放耶!就不能让我先缓缓吗?」 「想要从我这边挖情报当然得付出相应的努力,放心啦,不会佔用你太多时间。」常易霖边说边朝季桓生比手势,让他把所有案件资料都带上,无视同期的所有抗议声。 …… 「陈乔霏,五十六岁,前一週做完手术后本来復原得不错,却在转普通病房不久突发不适症状,抢救不及去世。」 「是术后產生併发症之类的?」季桓生问。 「主治医师也是这么判断,据说这个手术本来就有机率发生术后症状,只是很不巧死者有症状的时机比过去案例都要晚,没有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才来不及救。」 常易霖:「如果本来就有机率发生,那怎么还要解剖?」 「老贼老贼,不復当年,我上次不是说过是家属要求的吗?你是老了记忆力退化了吧。」傅一鸣摇头叹气,被常易霖狠踩一脚,乾净的黑皮鞋上立即多了个灰白鞋印,他便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幼稚得完全没有已届中年的自觉。 「要求要解剖的是儿子,不相信母亲就这么走了,坚持要一个明确的死因。」傅一鸣语气深感惋惜,「可怜了这个孝顺的年轻人,之前见到时他还拜託我们一定要好好查,想到他眼中含泪态度诚恳我就有点不忍心告诉他查出了什么成份。」 季桓生:「那叶前辈对解剖结果怎么说?」 「死因就如一开始的判断,是术后併发症导致的没错。」 「那毒品成分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特别的地方了,死因是术后併发症,但导致这个併发症的原因可能不是动了手术的关係。」 常易霖一脸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靠,你急个毛线,听我讲完!」傅一鸣奓毛,「死者体内分析出的毒品成份和术后用的一些药物作用后也有机会诱发症状,如果没解剖就会单纯认为是手术本来就有的风险,医院本来都要开死亡证明了。」 「若死者并非自发性吸食毒品,而是有人给她下药,那这个嫌犯应该有医药知识。」季桓生得出结论。 前辈打了个响指,「聪明,叶静嫻看过报告也是这么说,老贼你看看,后生可畏啊。」 季桓生想起贺铃曾问过叶静嫻是否有人会把药物留下后转送,若是嫌犯有医药知识就会知道哪些药物能诱发过敏反应,自行就诊后将以某种方式将李盈盈服用的做调换。 假设这几起与他们预想的一样是同一人所为,那么陈乔霏的死与季桓逸应该也有关连。 常易霖似乎和他想到了一样的事,问:「开始调查了吗?现在知道的事情有多少?」 「我也是刚拿到报告,之前有了解过的就只有死者年纪等跟个人及病情有关的资讯,是心脏类的疾病,住院有一段时间了。」 「你指的个人资讯有没有包含工作?」常易霖进一步问。 「是一般公司的行政人员,这个护理师之前和死者聊天时有聊到。」 那应该就和市一中无关了。季桓生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翻着季桓逸事件的侦查档案。 4-3 档案中与学生相关的问话纪录出于保护未成年的目的皆是匿名留存,只能看出当时有几名学生指出死者遭高年级霸凌,但在深入追查后,因无证据且多数师生否定而排除案件关连。 法律上对未成年的保护一直是个议题,有人认为犯错就该受惩罚,不应年纪而有异同,有人认为青少年仍处于心智形塑阶段,应以教化导正为主。 然而在学校、司院看过无数未成年犯罪的案例后,季桓生有时候觉得这些年轻的孩子比成人更加残忍,不成熟的心智似乎成了他们行为无底线的藉口;或许会有声音反驳说有些孩子是受到家庭环境、亲戚朋友影响,虽然部分遭遇值得同情,但他还是会继续质疑这样是否就可以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何况这些少年在十年后的今天再度捲入数起事件。 如果所有作为都其来有自,所有伤害都能被原谅,那么究竟谁才是有罪之人,谁又是受害者?又或者无法置身事外的世间万物,从来都不曾无辜? 若不是如今发生的这些案子让他有机会釐清人物,他大概很难从文字叙述中知道谁是谁,甚至看不出高年级的霸凌者可能存在一人以上。 至此,灵光乍现,他的脑袋迅速回放前辈才说过的新案子,依前两案的逻辑,此案死者陈乔霏可能并不是直接与十年前事件有关的人。 「请问死者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你说那个很孝顺的年轻人?我想想,他好像叫……」 季桓生几乎肯定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名字,却还是握紧了拳头,等待前辈揭晓答案。 「啊!叫陈慎,他的名字很没辨识度,又只会叫他陈先生,我就常常会忘记。」 「陈慎?难道就是林月萍说的张慎?」常易霖也察觉了端倪。 季桓生肯定道:「我认为是,以陈乔霏的年龄推算,儿子十年前差不多是高中、大学生。」 「傅一鸣同学,你有工作了,这个陈慎得查一下。」 「怎么回事?我都把知道的事情说了,你们总该解释清楚点吧?」 「我和小季怀疑正在查的两件案子和十年前的旧案有关联,你这件可能也是。」常易霖把始末叙述了遍,说到旧案时并没有提起季桓逸的名字,只是把侦查档案默默推了过去让同期自行体会,对方见了死者姓名也意会过来,一句也没多问,只问:「要不乾脆把那几届的学生都查一查?」 「你是吃饱了撑吗?三个年级加起来有一千多人,是要查到天荒地老?」常易霖吐槽否决,提另一个建议,「还不如跟学校调一下学生照片让调酒师试着指认。」 傅一鸣不甘示弱:「啊不是说调酒师不记得对方长相,你是要他指认空气喔。」 那厢两人又斗了起来,对侦办方向争论不休,季桓生看着档案上贴着的季桓逸穿着制服拍摄的证件照发愣,样貌稚嫩青涩,微笑儒雅清浅,弟弟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当年的事件至今却仍有延伸。 而他甚至不知道,那素未谋面的陈姓妇人是否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 站在水族馆的鲸鱼铜像前,季桓生如坐针毡。 往左一看是牵手言欢的情侣,往右一瞟是自拍打卡的恋人,他将头摆正向远方虚空望去,沁心的蓝天倒映在他无神空洞的眼眸之中。 他似乎不该在这里。 从车站走来时一察觉周遭的年轻情侣渐多便惊觉不妙,但还是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同路,可上苍真是捉弄他上了癮,让他怕什么来什么,水族馆前方的大广场上人潮如织,视线所及无不是出双入对、佳偶良人,显得孤苦伶仃的他格格不入。 即使等会儿贺铃来了,他们多半也会被这处处是粉红泡泡的地方给尷尬得无所适从。 回身仰望用尾巴站在半身高底座上的鲸鱼,微微上翘的嘴角此刻看来就像是对他摆出嘲讽的微笑,他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后面的鲸鱼像上,后悔当初怎么脑子一热就真的邀了贺铃,找常易霖来或许都还好一点,反正他们可以验票进去后就各自行动。 季桓生一会儿抱着脑袋苦思冥想,一会儿看破红尘与鲸鱼对视,奇怪的行径让週边路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人正拿着手机将他的烦恼过程记录下来。 好不容易终于做好心理建设,转过身却见贺铃将手机镜头对着自己,一想到刚才的所有行为可能都被拍摄存证,他瞬间以肉眼可见之速涨红了脸。 贺铃从手机后方探头,抬手轻挥向他打招呼后关闭手机朝他走来,盛大的笑意灿如骄阳,灼烧着他的双颊。 「你、你来很久了吗?」 她故作思考了几秒,答话时却不见犹豫,「大概是你与鲸鱼深情对望时来的。」 「那不就几乎是……」全部都被看见了吗? 她笑而不语,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季桓生随即背过身,掩面在心里咆哮。 「别担心,我不会给人看的。」她调笑道,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面向这边,举高开啟自拍模式的手机,「我们先在这个精于铜像前拍张纪念照吧。」画面里的她抿着唇,拼命抬高手臂踮起脚尖,想让两人都完美进入小方框的中心,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来拿吧。」季桓生拿走手机,蹲低身子向身前的贺铃靠近。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心跳顷刻随花香起舞,他嚥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点距离,设法专注于手机萤幕。 「这个角度可以吗?」 「再高一点,这样子气色看起来比较自然。」 「那么我要拍了,一、二、三——」 按下快门的瞬间,广场上的地面喷水池向天空喷出水柱,在艷阳下折射出几道彩虹,游客的惊呼声此起彼落,盛大地为今日的行程揭开序幕。 4-4 通过验票闸门灯光逐渐暗下去,像是从水面潜入深海。 旋转阶梯顺着立柱式鱼缸往下延伸,五顏六色的鱼类就在身边自在优游,缸内的循环机制產生大小不一的泡泡,鱼儿穿梭其中看起来繽纷绚烂,宛似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 「今天下午有海豚和企鹅的表演秀,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去看……」季桓生一边下楼一边翻着导览手册,水箱的光为他镀了一身萤蓝,整个人彷彿浸没在水中。 「不用那么认真安排啦,遇到什么看什么就好。」贺铃对着解说牌上的照片认真地在鱼缸里寻找本人,「也没有一定要看演出,都已经委屈他们住在这里供我们观赏,再逼迫他们表演娱乐大眾好像有点惨忍。」 「水族馆的存续一直都很有争议,毕竟这些生物原本是住在河川海洋这样更大更广的地方,出于我们的需求——不管是教育还是营利才被带来这里。」 他察觉贺铃一直没能找到其中一种鱼微微噘起嘴,便帮忙在水箱里搜索,替她指点迷津,全部都找过一轮贺铃才心满意足往下一个区块移动。 抵达阶梯底层,走过一小段两侧以萤光绘製各种鲸豚鱼类的隧道后,视线在剎那拓展开来,足足布满整面墙的透明水箱宏伟壮阔,游人在前也不过与池中岩石一般大,各式鱼类来去自若,震撼得令人屏息。 「以前曾看过报导说水族馆的生物因为被限制在狭窄的环境下抑鬱过世,还有失控撞壁而死的,他们是不是都在以自己的死向世界发出怒吼呢?」 有光从上方洒落,在水箱前印下粼粼水纹,彷若置身海底。 贺铃被罩在深沉的蓝中,光波在白色背带裙上荡漾,让她的身影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她抬头望向从眼前游过的燕魟,似乎被它翩翩搧动翅膀的样子给逗乐,说:「但很奇怪,理智上明明知道他们在这里肯定不好过,却又会忍不住好奇,想多看几眼,然后就会有愈来愈多种鱼被抓进来。也许我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快乐,就会下意识忽略这些其实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季桓生感觉今日的贺铃有些不太对劲,却还是顺着话题继续回应:「这个问题,我实在不好做一个适当的评断。有些事情发展到最后通常不容易追溯究竟从哪一步开始做错,也因此很难有适切的处置,在水族馆的议题上,是商人开业图利错了,还是大眾好奇错了?一旦归咎于一方,另一方也不一定能站得住脚,最终只是互相怪罪,什么事都没有解决。」 他环起双手倚在大水箱前的栏杆上,侧头看着贺铃,语气一如映照在他脸上的蓝色水光温和。 「我不是要合理化任何事,但正如他的形成由来已久,导往另一个地方也得花上一些时间,贸然禁止营运,水族馆没了收入只可能让生物们的生存环境变差,有些生物突然放回自然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如果我们花的钱都没有用在这些生物上呢?」 贺铃学着他靠上栏杆,神情语调都放松不少,渐有平时开朗的样子,季桓生忐忑的心也终于落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就是我们这些执法者的事了,该抓的就全部抓起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她笑出来。 「确实,但我是想表达法律既是要为万事订定尺度,有些错就不应该被理解、接受。」 贺铃抓着栏杆向后伸展背脊,像隻伸懒腰的猫,长吐气息,绵延心安,似是鬱结在心口的那一些混沌终是迎来云开见月,她囁嚅着:「太好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真的很神奇,每次跟你说完话心情总是能变得很好,好像所有烦恼都只是小事了。」她站直身,幽瞳之中碎光浮动,波纹斑斕错综,恰巧掩盖其中的情绪。 季桓生想起之前贺铃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回便坦然接受:「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数尺长的大鱼从头上摆着尾巴游过,短暂阻断倾泻而下的光,贺铃惊叹,猜测起这是什么品种的鱼类。 在这之后,以浅水深水和不同纬度环境等区分成多个场馆,入口处的墙壁浮雕风格写上场馆名称,并以几行文字简述展示内容,展区里大大小小的水箱有各式水生动植物,小萤幕里播放着相关解说或纪录片,每一个区块都让人别不开眼,收穫许多。 穿过海底隧道时,正好有导览员带着一群游客经过,介绍着水族馆的设计,才知隧道与最初的大水箱是相通的仔细观察也许能看见熟悉的鱼随游客走了一路,贺铃听了当真开始寻找有没有哪隻鱼特别眼熟,还煞有介事地和季桓生说自己怀疑哪些可能在跟踪他们,要考虑抓起来问话。 「你平时看着挺聪明成熟的,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什么幼稚,我这是在训练认鱼的能力。之前听警官们说他们在受训期间也会训练记长相与名字的速度,才能记下通缉犯的样貌,你在司院的时候有这项训练吗?」 「没有,我们都是靠证据决定适用法条,不太会亲自去抓人,就没有列进正式课程中。」季桓生搔搔脸颊,「但老实说认长相这方面我真的满弱的,如果有名字倒可以另当别论。」上次要从毕册里找贺铃时,他也是先从名字找起。 「那趁着个机会练一下吧。」贺铃指着一条顏色鲜艳的鱼,「请问这隻是不是刚刚在大水箱那边时,对着我们吐泡泡的那隻?」 「……只有我觉得它跟旁边那隻长得一模一样,现在也都在吐泡泡吗?」 季桓生认真分析后得出如此结论,让贺铃笑得弯下了腰。 「接下来我们将进入海豚馆,各位贵宾将会看见本馆最活泼好动的人气王。」导览员挥舞着显眼的小旗子示意后方来宾跟上,领着一行人通过隧道,同时介绍着馆内海豚的品种与特性。 「我们也去看看海豚吧。」贺铃自然地抓住季桓生的手腕,拉着他跟上大部队,在场馆强劲的空调下她的掌心寒凉,似是握了一路的冰。 离开有头顶光辉照耀的隧道,海豚馆的灯光显得特别昏暗,好一会儿季桓生的双眼才重新适应,被拉着走到队伍后方,贺铃才放开了手。 他拍拍她的肩问:「你会觉得冷吗?」 「还好,里面的冷气稍微强了点,但还能忍耐。」 「我刚好口渴了想去买饮料,我帮你带个热的暖手好吗?」 「好啊,谢谢。那我在这边听一下导览,如果先结束了我会在那边的长椅上边看海豚边等你。」 4-5 原以为以今日的人潮会排队排上好一阵子,幸好中间听见广播说有哪个场馆要开始餵食秀,把游客都吸引了过去,季桓生才能迅速买到东西返回海豚馆。 馆内的人也变少了,不久前浩浩荡荡的导览队伍只剩下零星数人,导览员正用恰到好处的语速讲述着海豚替迷途船隻领航的传说,在偌大的场馆中像是哄睡孩子的床边故事,舒缓动人。 季桓生张望寻找贺铃的身影,却没在队伍和长椅处找到人。 「过去也有多起海豚救人的事例,虽有分析指出海豚是想起初学游泳时的痛苦而前去帮助,但也有不少人相信海豚能通人性、知心绪,就像家里毛小孩一样。」 有一隻海豚游了出来,让在玻璃箱前等了许久的几个游客兴奋起来,努力挥舞手臂想要引起海豚的注意,但它仍旧慢悠悠地在远处悠间摆尾,随兴而游。没多久又有一隻从下方游上来,给了那些等待的游客惊喜,几人彷彿看见偶像似地拼命挥手,海豚也像是在做出回应,张闔着嘴发出短促的叫声,摆动胸鰭,憨态可掬。 「海豚们和馆内的训育员感情很好,有些训育员便说当自己心情不好时,即使没有表现出来,海豚却像是能察觉到似地绕着他们游、安慰他们。」 导览员见愈来愈多海豚出现,游客的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过去后便决定迅速做个收尾,「海豚经常会往情绪强烈的地方聚集,他们应该是感受到贵宾们期待开心的心情了。」 多数海豚渐渐往人多的位置靠近,即使短暂游开也会在周边翻身旋转玩乐一阵后回来,但也有一隻离了队伍缓缓上游,季桓生被流线型的优美弧度给攫住目光。 光柱照射在美丽的身形上,他顿时有种自己是颗海底沙粒的感觉,正从海底仰望至高无上的神祇。 双眼跟着海豚走,它游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后在水箱角落处下潜,季桓生才注意到在那不起眼的地方站了个人,甚至早有几隻海豚在那儿徘徊。隔了一段距离他看不见贺铃的表情,只觉得那抹纤细的背影此刻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对比一旁的热络更显凄清。 若海豚真的能体察人心,让他们去往隻身一人的贺铃身边的那股强烈情绪会是什么呢?季桓生也不知自己的想法有何根据,只是在见到她独自佇立的身影时念头便霎时浮现。 她似是从思绪中回过神,转头望来,背光令她的黑眸更显幽深,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四目交接,他的呼吸剎那停滞。 日辉粲然,水光瀲灩,徘徊不去的海豚低鸣阵阵,似泣似叹。 那个总是笑脸迎人的女子,或许是心伤得最重的人。 …… 为避免等候,两人直到下午企鹅的表演秀开始才去餐厅把免费的套餐换了,那时季桓生才知道叶静嫻给的是情侣套票,因为以票换餐后还多赠了一杯外貌有些浮夸的饮料,摆满色彩艳丽的夏季水果,插着用海豚拼成的爱心装饰的情侣吸管,光是拿着就颇为招摇。 他觉得叶静嫻除了读心术,可能还有预知的能力,怀疑她是刻意把票交给贺铃。 贺铃看出他拿到这杯饮料后的不自在,调皮地帮他拍了张照。 「我觉得你可以把这张设定成头像,反应一定很好。」 「会有很多取笑的声音倒是真的。」他苦着一张脸表明对此事的抗拒。 有位水族馆员工举着牌子前来做宣传,许是见了他们手上的情侣限定饮料便向他们靠了过来,递上一份活动手册。 「两位好,本馆正在举办寻宝活动,依照手册上的描述找到对应生物,在该生物的展示位置前我们有放了印章,收集完所有印章就可以获得本馆准备的精美礼品。」 员工熟练将手册翻页,指向另一个区块,继续兴致勃勃地解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推销產品,「另外,因为两位用的是情侣套票,还可以额外获得成对的掛饰,有海豚、企鹅等多种款式可以选择。」 「你看,这个好可爱。」 「女朋友发话了,男士是不是应该表示点什么?」 季桓生瞬间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他其实是想澄清他与贺铃的关係来着,但对上两双盛满期盼的目光他实在不好说出明显煞风景的话,加上贺铃现下满心满眼都是可爱的掛饰,不在意被人误会的样子,他便也红着耳尖暂时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 「如果你想要的话就参加吧,我们刚刚也都看得满认真的,应该不会太困难。」 「好的,那就给两位一本集章手册。祝两位游戏愉快,把奖品通通抱回家!」年轻的员工一达成任务便马不停蹄地去拦下一组客人,愈看愈像个推销员。 贺铃翻开手册,第一页印着水族馆的建议地图与场馆相对位置,旁边列出了几个关键字作为解题的参考,下面几页就是盖章的圆框与题目。 「总共有十个章,我们要从那边找起?」 「从距离餐厅比较近的吧,然后沿着我们来的路线往回走,最后再去还没看过的场馆。」季桓生把那杯繽纷的饮料推到贺铃面前,似将它当作了烫手山芋,「但我们先把午饭解决了吧,我不是很想拿着这杯饮料走。」 「你不喝吗?」她指着情侣吸管,笑眯了眼,「如果你是介意这个,我们再请店家多给一个杯子就好了。」 「没关係,你喝吧。」 季桓生满脸通红,以掌遮挡视线,让贺铃笑得更加张扬。 清空杯盘后,两人依照计画动身前往附近场馆收集印章。 多亏贺铃缉兇似的参观方式,几乎每一个展示点都要对照名称相片后在水箱里寻找本人,所以季桓生对不少解说牌上的用词还有印象,不过二十分鐘就已经收集到一半的印章。 「下一站是企鹅馆,这太简单了。如果可以重复参加,我们应该能把所有奖品都换走。」贺铃才看了半行叙述就知道了答案,回头朝跟在身后的季桓生说。 「本来就觉得你那种逛法就像是在指认兇手,没想到真的有个把犯人捉拿归案的活动。」 想起贺铃一个馆能停留将近三十分鐘,季桓生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说法满贴切的,不知道以后……」 「小心。」 季桓生长腿一迈,伸手拉住将要撞上旁人的贺铃,确定她与身后的人保持安全距离后才松开了手,「抱歉,看你快要撞上去了。」 「不,我应该要谢谢你。」 「对不起,我没专心看前面。」刚刚快与贺铃相撞的女人忙不迭鞠躬道歉,直起身时看见面前的贺铃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后喜上眉梢,「贺铃?好巧啊,你也来水族馆!」 「千帆……」 然而,相比女人巧遇故友毫不掩饰的喜悦,贺铃的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是季桓生从未见过的惊慌。 4-6 外出遇故人,严千帆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一直想联络你出来吃一顿饭,然后亲自把喜帖交到你手上,但婚礼的事情太多,总是找不到时间。」严千帆的目光后移,落在季桓生身上,「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们不是……」 「是的,他叫季桓生。」 在一瞬的慌乱之后贺铃快速重整好心情,恢復如常微笑,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让季桓生更加摸不清她意欲为何,被陌生人误会倒可一笑置之,可这位女士看上去与贺铃十分亲密,不澄清恐怕后患无穷。 但是贺铃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严千帆,是之前去联合诊所看病的时候认识的。我记得是去年的事?」 「对,去年。说来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后我因为吃坏肚子去掛肠胃科,看到贺铃手上拿着我想喝很久的新饮料,忍不住跟她搭话,聊了几句后发现我们都很喜欢甜食,关注的店也很相似,感觉会很合得来就加上了联系方式。」 贺铃四下张望,「话说,你是跟你未婚夫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到人?」 「我刚刚拜託他去帮我买橙汁,因为距离有点远我就没有一起去。」 「橙汁?你明明特别爱喝甜的东西怎么会喝那个?换口味了呀。」贺铃回忆曾见过严千帆买过的饮料,列举可可棉花糖奶茶、蜂蜜乳霜拿铁等听起来就很腻人的东西来取笑严千帆。 「哼,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很喜欢。」严千帆不甘示弱。话毕,她灵光一闪,想到绝佳妙计似地拍了下手,「既然是你男朋友,那你们俩就一起来参加婚礼吧。」 贺铃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这么怕我不去?」 「当然啊,因为你一直没有答应我,我在猜可能是我们交友圈没有重叠,你只有一个人来会尷尬,但是这么重要的日子,还是希望你能来。」严千帆握着贺铃的双手,神情诚恳。 「放心,我会去的。」 「真的吗!你答应了?」 「嗯,真的,你有时间再联络我,虽然不能开单身派对,但可以在你成为人妻之前吃个饭。」 「好,就这么说定了!」 「那么,我们还在参加活动,就先不跟你聊了。」贺铃晃了晃手里的集章手册。 别过严千帆,贺铃抓起季桓生的手连拖带跩地把他拉离现场,季桓生从她的步速隐约感觉到她的着急不安,与其说是与友人道别,更像是从严千帆那里逃走。 一路直奔企鹅馆,强烈的空调似挟冰带雪将她的急躁冷却,她调整好呼吸,语带歉意:「对不起,我怕我们来不及完成任务。」 「别担心,时间还早。」季桓生宽慰道。他知道集章任务只是贺铃的藉口,但她既然不愿多谈他便不想勉强,只是心里仍忍不住猜测造成贺铃对严千帆态度有异的原因。 脑海里回放刚才两人的对话,一个大胆的想法驀然浮上心头——贺铃暗恋的对象正巧是严千帆的未婚夫,如此一来,贺铃特意问起严千帆的未婚夫去哪,以及犹豫是否参加婚礼都能说得通了。 季桓生得出如此结论,内心世界顿时炸成千束烟花,不仅为贺铃坎坷情路心痛不已,也为她刚见过情敌却仍泰然自若的坚强感到触动。 不过事实若真是如此,那让严千帆误会他们的关係岂不是不妙?虽然那个男人即将结婚了,但被喜欢的人误会贺铃肯定不好受。 脑内刚演完一齣虐恋情深的季桓生开门见山问道:「贺铃,我们要不要回去跟你的朋友解释一下?」 正往手册上盖章的贺铃疑惑反问:「解释什么?」 「就,我们并不是她想的那种关係,要是她告诉了她未婚夫怎么办?」 贺铃抬眼看了过来,「她说了没关係呀,反正你之后也要跟我一起……」 话语至此突兀地停顿,半秒后贺铃才又接续未完的话,彷彿一瞬的沉默不曾存在,满心忧虑的季桓生亦没有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沉鬱。 「你会跟我一起参加婚礼,到时候她未婚夫也会知道。啊,还是你会介意?如果是这样我会跟千帆说清楚的。」 听出她的失落,季桓生赶紧补充,「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不希望被你朋友的未婚夫误会。」 「等等,我先确认一下,你怎么会觉得我跟千帆的未婚夫有关係?我猜你可能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季桓生支吾了会儿才将自己的思路坦白,结果惹来贺铃一阵笑。知道自己多半是猜错了,他立刻涨红脸,背过身去不愿面对,顺走贺铃手里的手册逕自解题,迈步往下一个目标去。 等贺铃终于笑够了、能够正常说话时,他们已经珊瑚区的场馆里了,各色珊瑚好似繁花盛开,五彩斑斕的投影灯在脚下开了一株株珊瑚,玻璃水箱内外皆是美不胜收。 贺铃眼尖先发现印章摆放处,便替季桓生指了路,一面看着他用印一面笑意浅浅道:「你是不是跟在常检身边久了被他传染了自带一座歌剧院的性子?我和千帆就小聊了五分鐘,你就想得那么多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难过嘛。」季桓生闹小脾气似地嘟噥。 「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有喜欢的人?」 「有一次你不是买了百合要送人吗?看你的表情就觉得应该是有对象了。」他听出贺铃间接肯定有心仪对象,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再度熄灭,盖章时下手不禁重了些,让珊瑚在手册上比其他图案的圆印更加清晰。 「那个确实是要送人的,但对方并不是我喜欢的人,而且我没有傻到和一个没好感的人单独来这种地方。」 他转头一望,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的贺铃负手而立,投影灯在她浅色衣物上开满色彩,各色光辉交错于她沉黑眼底,明灭闪烁,璀璨如星。 季桓生怔在原地,拆解分析着刚进入脑回路的话,半晌,傻里傻气地问了句:「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 这下他终于反应过来,才褪下去没多久的血气剎那捲土重来,吞噬了他的脸。他不可置信地以掌覆面,承受不住衝击似地蹲下身,同时发出极为挫败的低吼。 贺铃也蹲了下来,朝他伸出手,笑问:「所以,你要坐实那个谎言吗?」 心脏的鼓譟沉响与贺铃的温言笑语摒退了周遭声音,万物沉寂、世界陷落,只馀他二人凝望彼此。 掌心相触的那一刻,季桓生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贺铃,她脸上绽放了他迄今不曾见过的喜悦,两颊红霞似锦,艳过彩灯。 5-1 三十的大龄青年第一次与人两情相悦是怎样的? 反正常易霖是没眼看的。 前脚才踏进会议室立刻就感受到腻人的粉色气息,逼得常易霖几乎要关门就走,桌前的某人分明翻看着调查文件,嘴里却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心情颇为愉悦,手里案子的死者若地下有知不晓得作何感想。 常易霖抹了把脸,「你再一脸春心荡漾小心我把你扔出去。」 「我哪里春心荡漾了?」 季桓生用力憋住笑,摆出自认最为严肃的表情,然而常易霖上下扫了他一眼,冷水直朝他脸上泼,「全部都是。」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季桓生丝毫不在意,继续摆出满足的笑容,怕人不知道他心情很好似的,让常易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排排站了起来。 「你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在说『我谈恋爱了』,都三十几了怎么谈感情还像个小孩儿。」常易霖突然老父亲情绪发作,揉着季桓生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都是我看大的,你们俩能成爹爹我是很高兴啦,但你可别太招摇,当心被暗恋贺小铃的男检们抓去活埋。」 「我们什么时候是前辈看大的了?还自称爹爹,是不是最近古装连续剧看多了?」季桓生茫然。先不说资歷比较深的贺铃,他到任也才快半年而已,说是常易霖看大的实在夸张。 这么说来在这短短数月,贺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意思的? 「什么连续剧,你敢说我没好好照顾你吗?这臭小子。」 常易霖用手里的文件拍了下季桓生的脑袋,随后收起玩笑心思,开始说正事,「上次那个陈慎往深了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案子都纠成团了还有坏消息啊。」 「自古祸福相依嘛,你想先听哪个?」 「先听坏消息吧。」 「行,那么在讲坏消息前得先提一下好消息,它们是有前后关係的。」 季桓生无语,支颊盯着常易霖看,用眼神将「何苦多此一举」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消息是陈慎的确是十年前就读市一中的张慎,大学唸的是药理,现在在知名药物开发公司上班,毕业前因为双亲离异改随母姓。重点来了,后来他爸被人匿名举报在製造、贩卖毒品,到现在还在牢里蹲着,那些被查获的毒品和你弟体内残留的一致,也和我们案子里的那些药物成份有八九成相似。」 「所以当年毒品流入校园有可能是透过陈慎。」细思之后,恐惧密密麻麻爬满了季桓生的背脊,「现在甚至还承了父业在製毒,并直接或间接参与这几起事件?」 「可能性很高,这种自製毒品和大宗毒品成份结构不同,同时出现在多起案件要全说是巧合很难让人接受,只是没有一个关键证据。然后坏消息是,陈慎知道母亲的解剖结果后就不再执着真实死因,只想赶快替母亲安葬,也藉口一直不肯配合警方后续的调查。」 「这个行为也很奇怪,和当初林月萍的反应有点像,要隐瞒什么似的,不过他如果是主犯,要求解剖母亲自曝短处就不太合理,所以我认为至少在陈乔霏案里他不会是主犯。」季桓生梳理着线索,搅和在一起的事情令他的脑袋隐隐作痛,「还有那个在酒吧与郭建宇接触的女子身份,以及和陈慎的关联到现在也不明朗,不知道她到底是一颗棋子还是幕后藏镜人。」 「后来监视器拉长了区间看也没找到人,酒吧的光线本来就不强,也没有服装上的限制,戴帽子口罩进店的客人有不少。」 「那还是只能继续等陈慎那边的调查吗?」 「对,这几件真的被动到让人火大,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悬着不结案迟早要被请去喝茶。」 「可是真的没有收穫,也不能随意结案吧。」季桓生叹息,感觉肩上的重量又多了几分。 「道理是这样讲,但规定上不允许我们也只能尽可能遵守。上面已经宽限很多了,再拖下去就算是把主任搬出来也挡不住,依现在每天的案件量也确实不好继续把重心放在同一件事情。」 常易霖转着笔,漫不经心地道:「原则上不会完全不管,只是变成次要项目有没有时间管就是另一件事了。」 规范并非毫无来由,可好的立意不见得就能带来好的结果,隐患总伴随左右,于暗处伺机而动;又或者好与坏不过是相对的概念,取决于个人的价值判断,而人们向来习惯站在对自己有利的角度。 季桓生想起了水族馆的生物,颇为感慨,他们无异于被关入狭窄水箱里的鱼儿,亦是被自己制定的规范成见所束缚的囚徒。 但他心有信念,盼着在漫长的年岁里找到出路,盼着有一天能重回大海的怀抱。 …… 盯着錶等待秒针转过一圈,季桓生迈步往影城入口走去,还是一身正装的贺铃靠在墙边,以鞋跟为支点晃着脚,像是等了好一阵子。 他清嗓,讲出准备好的台词,「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也才刚到。」贺铃话才说完不到一秒就笑了出来,「我们到底在干嘛。」 「就你说想要体验一下下班后约会的感觉,所以我们各自从北检离开,但没想到竟然搭了同一班车,我才在旁边稍微等了会儿。」 「我在车厢里有看到你,虽然你好像一直想躲起来不被发现。」 「毕竟那样才真实,只是人太多了,我根本动弹不得。」 「不愧是常检的徒弟,演戏都不马虎。」 「结果感觉怎么样?有多少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吗?」 贺铃偏头想了想,「等的时候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你,心里满雀跃的,而且之前约都是在白天,这次约傍晚似乎别有气氛。」 她毫不害臊地说着感想,季桓生听着面红耳赤,没听几句他就又把脸埋进掌心。 「还有你的表现我必须给满分,谢谢你配合我演了一场。」 她主动拉他的手,用相较于他小小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季桓生登时心跳加速,犹豫了几秒才反手回握。 「我们快去买票吧,等等再出来买东西吃。」 贺铃拉着他排到队伍末尾,指着售票柜檯上方的萤幕说要看哪一部,刚巧是他近期也有在关注的。 「真巧,这部是近期上映的电影里我最想看的。」 「之前聊过电影,记得我们的喜好满接近的,看过预告后我觉得好像很有趣,就猜你说不定也会有兴趣。」贺铃嘿嘿笑了两声,勾着季桓生的晃动。 以接触大体兇案为业的两人,此刻在人流之中就与一般情侣别无二致,面上笑谈生活、工作的趣闻与烦闷,底下勾臂拉手关係亲近而甜蜜。 5-2 掌心摩擦,十指相扣,季桓生注意到贺铃的手相当乾燥,甚至有几道反覆裂开癒合的伤痕。 他猜应是她长期与消毒水为伍的缘故,再回忆起曾见过她异常的洗手方式,可能也多少受到她轻微洁癖的影响。 「下一位客人这边请。」 售票员喊声,将排在他们前面的一组客人招了过去,两人跟着往前进的同时,短促的铃音伴随震动连响了几声。贺铃从手提包里翻出手机,上次去水族馆换到的吊饰叮铃作响,银色的海豚左摇轻晃,反射着影城稀疏灯影。 她将手机解锁、打开通讯软体,「是学姊。」 季桓生别开视线,避免一低头就看见贺铃的手机画面,直到她主动把讯息视窗摆到他眼前。 「学姊在问我这几个东西里面哪一个别人收到会比较开心。你觉得哪个好?」 贺铃抬高手臂,左右滑动传来的照片展示给他看,季桓生怕她辛苦,弯身放低视线并以掌托住手机底部。 「我看看,有餐盘组、成对马克杯、电磁炉……这应该是水氧机?几乎都是居家用品,是要送给新人的?」 「嗯,好像是要送给她弟弟的新婚礼物。」 「我觉得餐盘组不错,很实用,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很多人送类似的。」 「也对,那选水氧机是不是比较不容易重复?还可以放精油让家里的空气香香的。」 讨论到正热烈处,熟悉的喊声再次响起,两人同步上前,向售票员说了电影名称并挑选座位。既是刚上映不久的新片又是晚上场次,能选择的位置不多,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距离开演还有四十分鐘,季桓生收好票券提议到楼下的美食街觅食。 小步跟在贺铃后面搭上下行的电扶梯,他问:「结果你建议叶前辈送什么?」 「水氧机,感觉这个最特别。」贺铃双手搭在扶手上,回头看他,笑起来时微微露出上排牙齿,「但其实我是选自己应该会想要的。」 「说起来你那个朋友也要结婚了,你想好要送她什么新婚礼物了吗?她既然邀请我去参加婚礼,我在想是不是也该送点什么,但我不是男女方的熟人,应该和你合送比较妥当。」 「对耶,你不提我都忘记这件事了,上週见过之后本来想赶快找一天去选适合的礼品,但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看来我真的很需要喜帖的提醒。」她点着脑门,试图把记忆嵌入似的,「只是千帆可能太忙了,到现在都还没联系我。」 「那我们现在就一边想可以送什么吧。」 「好哇,千帆是个满文艺的女孩子,居家饰品之类可以提升生活质感的东西应该不错。」 「这么说来,我觉得刚刚看到的水氧机很适合。」 「要认真想呀,怎么可以偷懒送重复的。」贺铃笑嗔,往季桓生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打了下。 「那是前辈送她弟弟的,跟我们不衝突啊。」 「不行不行,不能窃取学姊的点子,这是一个感觉问题。」 第一次见贺铃无理取闹,季桓生觉得有趣,忍不住多逗着她玩了会儿,「那是你的感觉吧。」 贺铃大概知道自己不在理,见他兜圈子也不恼,微微一笑后直接使出女友必杀技,瘪嘴撒娇兼耍任性:「我不管,我就是想送别的,不可以吗?」 季桓生血量清零,立即服软,「……咳,可以,当然可以。」 技能效果十分显着,令贺铃笑得双肩都止不住颤动。 最终两人选了知名品牌的骨瓷碗盘组,透亮的光泽与丝滑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赏心悦目的精緻图样彷彿在欣赏一幅旷世画作,连挑选人也感到心满意足,掏钱掏得心甘情愿。 季桓生刷完卡,指着资料单问:「贺铃,寄到你家可以吗?」 「可以啊,我来填地址。」 「那我先去隔壁的店里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好。」 进瓷器店前,季桓生同时嗅到从隔壁店家传来的优雅香气,留神看了一眼就立刻被架上的商品吸引注意力,挑餐盘时便一边思考是否下手,而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是贺铃几番想伸手触摸展示品却总在犹豫后作罢的样子。 一踏进香氛笼罩的小店,坐镇的店员就迎了上来,亲切地为他做了简单介绍。 「我们的保养品都是天然成份,不会对肌肤造成负担,香气自然不刺鼻,功效从保湿修復到美白提亮一应俱全,外包装则是使用可分解的材质,非常环保。」 「我想要找护手的保养品,适合经常接触酒精消毒水,容易乾燥的状况。」 「这样的话我推荐保湿和修復一起做,这一款是卖得最好的,很多客人说用过有效,一直有再回购。」店员比出架上一排包装相似的护手霜,「香味目前有这几款,您是要送人还是自用呢?」 「是要送人的。」季桓生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赧然。 店员了然于心,轻笑着接续道:「如果是温柔型我建议买花系列,清爽乾净型的就买草木系列,或者这种最新发售的书卷系列,味道恬淡雅致,男女应该都会喜欢。您可以试试这边的闻香纸和试用品。」 季桓生不怎么懂保养品,贺铃也因为工作性质几乎没在用香水,所以无从得知她的偏好,只能靠着他还堪用的嗅觉选出一款自认为适合贺铃的香味。 「先生这么用心,您的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想到贺铃,他的眼神不禁柔和了几分,语气也似满室淡香温柔繾綣,「但愿如此。」 「我们有提供免费的送礼包装服务,您有需要吗?」 「不用。」馀光瞥见站在店门外的身影,他微笑:「马上就会用上了。」 带着一身芬芳走了出去,贺铃也同时缓步走近他,微微抬头向空气中嗅了嗅。 「这位从花园里走出来的精灵,你身上好香啊,我都不知道你有用保养品的习惯。」 「瞎说什么,你明明都看见了。」他噗哧一笑,直接在贺铃面前打开了刚买的护手霜,朝她伸手,「把你的手借我吧。」 季桓生在贺铃摊平的手掌上抹了些许柔白细緻的护手霜,轻缓推开抚平几处起屑部位,初闻时不显的香气逐渐扩散,低调而高雅,平静又温柔。 「有点痒痒的。」 「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贺铃轻微挣扎,季桓生略施力气固定她的手,「这个味道你喜欢吗?」 「嗯,不会太浓烈、温柔的味道,很像你会挑的。」 隐约听见一点鼻音季桓生抬眼看了贺铃一眼,见她浅笑安然,神色如常,才宽了心应道:「那就好,我第一次挑这种东西,只能凭直觉。」 「季桓生。」 「嗯?」他发觉贺铃经常以全名唤他,但却和其他人如此称他时不同,藏了他也说不清却能感觉到的情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 「不能问吗?」 「也不是,只是有点难为情。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你满可爱的,后来在工作或私下愈认识你就愈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个性活泼开朗,工作认真细心,有时候也很幽默。」虽然中间一度以为她有对象了。 他将贺铃两手都抹好,把护手霜放进她掌心,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殊不知红得能滴血的耳朵早已将他出卖。 贺铃张开手臂抱住他,「谢谢你,季桓生。」 她道谢时总让他有股熟悉感,却似鸿羽轻拂,稍纵即逝。 「谢什么。」季桓生小心翼翼环住缩在他怀里更显娇小的贺铃,问:「那你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贺铃轻笑,声似银铃。 「比你喜欢我还更早以前。」 5-3 「这陈慎,简直欺人太甚!」 怒气冲冲的吼声让季桓生吓了一跳,手一抖便在起诉书上留下过深的墨跡。 悄悄抬头循声望去,傅一铭正同随他一块回来的书记官说话,横眉竖目,怒火正烈,站着三七步焦躁地抖着一条腿,此时端着咖啡从门外进来的常易霖为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躡手躡脚地经过迅速溜回座位,像个偷米的老鼠。 「看到没有,这就是你未来的模样,被案子耍得晕头转向,但除了气急败坏什么做不了,抱怨完还是只能坐下来继续工作。」常易霖滑着椅子靠过来,端着咖啡合了一口,「不过咱们傅检更惨,不仅脾气大还又老又丑。」 「常老贼,我人是老了但还没聋!说谁丑了!」傅一鸣指着常易霖的鼻子抗议。 「欸,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别生那么大的气嘛,年纪大了小心血压飆高。」 这么一说不是反而让傅一鸣更生气吗?季桓生无声吐槽,默默缩起肩膀压低存在感,既想从一场龙虎相争的斗法里找寻生机,也好奇陈慎的案子发生何事让傅一鸣大动肝火,只能乖巧地在躲在背景里。 「陈慎又怎么你啦?不久前不是说他再不配合就要强制传唤?」 「传唤了,但人还是没到,应该是找律师询问过,他目前以关係人身份被传唤,就算不到庭我们也无法拘提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还对我们的警察说再去找他他不排除提告!」 再说起发生的事傅一鸣仍是义愤填膺,随时都能把陈慎祖宗十八代都给拖出来问候一遍,「靠,我真他……想掐死他,明明可以把出来说一句这个的时间回答我们几个问题,非要搞成这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常易霖把喝了一半的咖啡递出去,用眼神询问傅一鸣会不会口渴,很快得到对方白眼相待。 「哪能怎么办?当然是再找更多证据证明他和我们要查的事情有关,把他提到证人或被告的位置,到时候看他还怎么无视我们。」 「你要多努力啊,我跟小季也得靠你呢,不然我们仨就要一起结案了。」 常易霖顺走傅一鸣手里的档案翻看,除了死者资料和解剖结果,可用资讯确实少得可怜。原本就是出于陈慎要求才进行相验,不存在受害与被害者,只是在解剖分析后意外发现毒物反应,才导致此事虽立案侦查,却处于极为弔诡的状态。 季桓生重写完一份起诉书,抬头见常易霖翻着档案便也凑了过去,资料以习以为常的格式整理成册,有条不紊地记载事情前因后果与人物关係,只是比先前看过的更加单一简洁。翻至照片页时,在医院拍的照片与死者的证件照一张张贴妥并记以文字叙述,这边是他至今仍无法一眼直视的档案页,总会下意识闭眼几秒,既是做心理建设也是无声默哀。 然而当他睁开眼时,死者的样貌令他大脑顷刻空白,眨着眼确认再三。虽说他不善识人,但不至于连数週前才见过、说过几句话的人都认不出来。 正是先前去北一总时,赠与他们水果的妇人。 「死者陈乔霏,就是这个人?」 「是啊,是你认识的?」 「不算认识,只是……」他记起当时贺铃确实是称妇人为陈姨,也说过她将要动一场重要手术。 这件事贺铃知道吗?看死亡日期是他俩去水族馆的之前,贺铃是因为得知妇人去世那天才会心情低落吗? 一股怪异的感觉迷雾似地缠绕心跳,他无法准确抓住那呼之欲出的念头,只好先把事情省略部分后道:「是之前去北一总相验时偶然遇到的,当时她坐着轮椅拿了不少东西,我稍微帮了点忙。」 「还有这事儿?」常易霖努力回忆着,「啊,是你和贺小铃丢下我的那次?」 「对。」 常易霖没再说话,继续将档案翻页,两页摩擦的声音刮过耳膜,让季桓生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更突突直跳,内心好似山摇地动。 …… 下午一逮到机会,季桓生就往法医室去,想要找贺铃当面谈谈,然而法医室却空无一人,只有门上贴了暂时外出的纸条,在薰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办公室一般至少会有一人留守,季桓生推测值班人员不会离开太久便决定在门口等一会儿。 掏出手机查看,早上发送出去的消息仍是未读状态,不知是遇上什么棘手案件忙到没时间,还是从他上班发讯息的行为察觉端倪而刻意避开。 他环着手,在脑中将至今相关的案件与线索重新理了一遍。 案件嫌疑人有两个,陈慎与身分不明的学妹。在郭建宇的案子中主要动手的是学妹,李盈盈尚且不知,陈乔霏十有八九是学妹,但主犯共犯分别是谁还不明确;至于十年前的案子,虽没有直接证据指出陈慎与学妹的关联,但陈慎既然是李盈盈的朋友,难保欺负学妹的事与他无关。 贺铃的年纪与学妹正好相同,若将她摆在近日发生的所有事件中心,郭建宇之母是昔日训导主任,李盈盈是欺凌的执行者,陈乔霏之子则是疑似参与霸凌的人,这一层层关係硬要说是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除此之外,她对市一中的说法与照片呈现的样子也有出入,明明说是感情很好的班级却连一张像样的合照都拿不出来,可毕册却被她保存得好好的,比起纪念更像是有其他用途。 还有每一次有贺铃参与的会议,现在回想起来有些话就像是刻意引导;借毕册时多次主动问他是否要现在看,连那些多点的蛋糕甜品也只是让他能在她的监视下翻阅的障眼法;见陈乔霏那次,明明勉强能拿得动赠礼甚至挑别天去探望,她却还是选择让他知道这位妇人的存在,事后还特意告诉他妇人近期将有重大手术。 桩桩件件细细品味,便觉得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若贺铃真是那他们寻而不得的学妹,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寒而慄。 「季桓生,你在这里干嘛?」 「叶前辈。」 没等到贺铃,倒是叶静嫻抱着一叠文件出现在走廊上,「你应该不是来找贺铃的吧?她今天休假喔。」 「什么?」他吃惊。 「她没跟你说吗?好像是跟朋友有约的样子。」 想来这位朋友应该是严千帆了。原想就此打道回去,一个想法突然跃上脑袋,恐慌顿时向四肢百骸蔓延,指尖冰凉如雪。 「前辈,冒昧请教一个问题。」 叶静嫻停下将钥匙插入大门的动作,朝季桓生看去,「嗯?要问什么?」 「你熟识你弟弟的未婚妻吗?」 「认识啊,我弟带她回家的时候我们有一起吃过饭,是个满可爱的孩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季桓生心跳加快,声似惊雷轰鸣天地,「请问她的名字,是否叫做严千帆?」 当叶静嫻清丽疏冷的面上浮现世俗之人才会有的惊讶时,他呼吸一滞,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 5-4 身为执法者,这大概是季桓生绝无仅有车速破百的一次,在连闯两个红灯后才发现测速照相时,他已经可以想像将要收到多少会让人搥心肝的罚单。 只是人命关天,那几千几万哪有捨不得的道理。 确认严千帆就是叶静嫻弟媳后,他立刻拜託叶静嫻想办法联络上严千帆,确认她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无恙,又与谁待在一起。 「她在市区的餐厅和朋友吃饭,我把地址发给你。」叶静嫻看出他的紧张,在询问详细情况前先配合处理,看见严千帆回讯说与她吃饭的朋友叫做贺铃时也觉出异样。 「麻烦你也通知你弟弟一声,让他赶过去。」 「我知道了。」叶静嫻快速开门把东西放好,脱下白袍往里扔,「但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一个是我的后辈,一个是我未来弟媳,我理应在场。」 在车上,季桓生将来龙去脉说予叶静嫻知晓,她没有回应,但严肃的表情早将她的情绪表露无遗,而她的困惑纠结并不难理解,就连现在他也仍旧觉得不真实,无法相信那个笑容甜美娇俏可爱的贺铃会与这几件重案扯上关係。 午后暑气蒸腾,烈日似火,路上人车稀少加上频频无视交通规则让他畅通无阻,二十分鐘的车程硬是缩短了一半。季桓生先让叶静嫻在附近下车,自己找了个方便停车的位置临停才随后跟上。 推开餐厅门,铃响尚未落尽,不远处的骚动就告诉了他几人的位置。叶静嫻半蹲在座位旁扶着脸色苍白的严千帆,而贺铃就站在座位另一侧,冷冷望着掩口欲呕的友人,馀光瞄到他靠近,一如既往地偏头微笑,彷彿什么都没发生。 季桓生火气上涌,大步朝贺铃走去抓住她的手腕,但是到嘴边的质问在看到她一派寧静祥和的表情后又嚥了回去。反倒是她开口,主动将猜测化作现实,「你都知道了是吗?」 「你真的给千帆吃了什么?」叶静嫻听了不可置信地问,抬头对上贺铃凉薄的眼神更是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不是的静嫻姊,我只是……呕。」严千帆抓着叶静嫻的衣服,虚弱地想为贺铃辩解。 「你先别说话,好好把东西吐出来。」叶静嫻转头问一旁着急的店员,「救护车叫了吗?」 「两三分鐘前叫了,现在路上不塞应该很快就能到。」 「谢谢,能给我一点水和毛巾吗?」 「好的,请稍等!」 贺铃静静看着一切,像个局外人,可如今风暴却是因她而起。 季桓生读不懂她的想法,即使有过牵手相拥的亲密时刻,有并肩而立齐心追查的合作无间,曾以为能窥见她的真心,现在他只觉得一切不过是痴心臆想,一厢情愿。 他甚至不知道,她此刻的不辩驳是承认犯行还是另有隐情。 「千帆!」 门铃再次廝琅琅响起,陌生男子的喊声与踏步声齐齐入耳。男子着一身正装却发型凌乱,不顾汗如雨下的狼狈模样,直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你怎么样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严千帆一幅有话的样子,却因为阵阵反胃而字不连句,只能摇头替代,但本来惨白如纸的脸在叶静嫻给她喝了点水后渐有血色。 「子墨,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你别慌。」 「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叶子墨焦急想问缘由,视线往旁一移,这才发现边上站了两个人,未竟的话语冻结成脸上惊惧的表情。其中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同学,模样与气质和高中那会儿相比变了不少,他脑袋转了几转才认出来。 「你难道是,贺铃?」 「好久不见了,叶子墨,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贺铃用往常亲切柔和的语调说着,缀在句尾的笑意却隐约含霜,「之前同学会你没来参加真是可惜了,我本来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呢。」 叶子墨脸色骤变,明白过来现下局面因何而起,「所以是你对千帆……」 「啊,你别误会,我没有对千帆做什么。」眼睫开闔间,她眼底仅存的光芒敛去,声音又凉了几许,「正确地说是还没有。」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尖锐的声响刺激着所有人绷紧的神经,唯有贺铃姿态间适淡然,视週遭纷乱为无物。 「可能是你未出世的孩子,让我所剩无几的良心难得地动了动吧。」 「你在说什么孩子?」 贺铃嗤笑一声,「去水族馆时千帆说要喝橙汁,但她喜欢的明明是甜食,而贩售饮料的地方也就几十公尺,她却说距离有点远。」她看向桌面上严千帆点的食物,「不过让我确定的是她今天吃的份量比过去还多,以及现在孕吐的症状,我想学姊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她有轻微脱水、低血压的状况,确实有可能。」叶静嫻神色复杂地瞥了眼贺铃,难以卸下疑心,「但有些急性中毒也会有类似症状。」 「那么去医院做检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店员引导救护人员进店,将严千帆抬上担架后送进救护车,叶子墨第一时间决定同行,而叶静嫻则犹豫要留下弄清贺铃引起的风波,还是先同去确认严千帆的状况。 「前辈,你担心的话就去吧,这里有我。」季桓生知叶静嫻的难处,宽慰道。始终握着贺铃的手紧了些,随即又怕弄疼她而放轻力道,但话里的沉重却丝毫不减,「而且,我也有话想先和贺铃说说。」 「知道了,那么善后就麻烦你了。」 叶静嫻看向贺铃,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踏上救护车。 随车人员关起车门,贺铃透过逐渐缩小的缝隙望向车内,与偶然回首的男人四目相对,但他很快就像逃避似地错开视线。 骚动随救护车行远落定,店员分头安抚用餐客人的情绪并收拾残局,贺铃买单时原想负担一些清理费,却被店员笑着婉拒,直说是分内之事客人没事就好。 「走吧,你应该有很多事想要问我,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贺铃走在前方,推开店门时外头的阳光争先恐后地照射入内,让她回头与季桓生对视时,没于阴影下的双眸更冰若寒霜。 「不管是这几起事件,还是季桓逸的事。」 5-5 正副驾的两人从上车以来俱是沉默,前一刻才表明有话想说,真到了可以开口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从何开始,也深怕真相一旦被摊在阳光下,已经摇摇欲坠的世界将会彻底崩裂。 轿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笔直的大路彷彿没有尽头,而他们亦不知该去往何方。 季桓生透过后视镜去瞄身旁的人,贺铃始终望向窗外不发一言,神色沉静难辨心绪,而他纵使满腹疑问,于此情此景却是难以开口,沉重压抑的气氛将本就毫无章法的问句压得粉碎。 许是时机对了,许是终于理清思路,贺铃收回落在外头的目光与他在镜中交眸。 「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我看到了傅检在查的那个案子的资料,上面有死者的照片。」 「是陈姨啊。」她垂眸望着自己交扣的手,拇指不安分地相互摩挲。 「那天……你打电话跟我约隔月后去水族馆,是因为已经计画好要对陈姨动手吗?」 贺铃摇摇头,无力地勾起唇角,「不,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对陈姨下药了,在陈姨手术之后只是去完成最后一部份,确保症状能在我预估的时间点发作,提高被诊断为术后併发症的机会。张慎……不,现在应该叫陈慎了,对他母亲倒是谨慎,不然应该不会有人发现陈姨的死有隐情。」 「你和陈慎,是市一中时的前后辈关係对吧?」 「是,我们是因为李盈盈认识的,他当时和李盈盈关係密切,可以说是恋人,但我们并没有说过几次话,李盈盈变着花样欺负我时他如果在场几乎都是在旁边看,没有参与,偶尔心情好时也会帮我解围。」 季桓生终于确定了,贺铃就是调查中一直处于重要位置的学妹。 「林月萍说她接到反应李盈盈是在欺负一个男学生,而李盈盈同学则说是一个一年级的女孩,两边说法不同是怎么回事?」 「环境和时间点不同罢了,李盈盈最早是欺负我,后来才盯上季桓逸。但季桓逸和我不同,在班上的人缘并不差,所以他的同学会偷偷反应给师长,而我对同班同学来说原就是个让人不想靠近的人,对学长姊更是无所谓的存在,即使知道我的处境也不会想在备考期间涉入。」 他在红灯前停下,贺铃的声音也止于此,可他隐约觉得她还有未完的话,转头想看她此刻的表情却猝不及防跌入一汪如渊深潭。 曾在她眼中见过的万千星辰灭尽,只馀无穷黑夜张狂吞噬一切。 「真的在乎我的,大概就只有季桓逸和你了。」 落寞的话语令季桓生忽然很想伸手拥抱贺铃,明知道她应该就是三起案件的嫌犯,左胸口的疼痛感却不断压迫他的理性,让他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也对多年来亟欲查明的真相却步。 号志灯亮起了绿色,对于该前往什么地方他毫无头绪,只是惯性地踩下油门前进。 反应过来时车子已在市一中前停下,暑期的校园不同于天气的热烈,寂静冷清,围墙边的白花已被绿叶取代,在徐风中沙沙作响。 贺铃大概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到这儿,隔着车窗凝视漆色斑驳的大门出神。 「下车走一走吧。」他熄了火,没等贺铃回话便逕自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从侧边的小门进入,彷彿穿过时光之门回到十年前。皮鞋踩上落叶发出细脆的声响,季桓生仰头望向成排的繁茂绿树,随风离枝的叶打着旋下落,晃过眼眸彷若变成桐花瓣飘盪至脚边。 「季桓逸就是死在这里的,从那个地方跳了下来。」贺铃走到某个位置站定,接着抬高视线看向教学大楼顶层,情绪不明地说着。 「我还记得那时週末一早导师就打电话到家里,说因为学校大楼修缮工程提前,暑假从今天开始,虽然没有说明确切原因,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新闻播出才确认是有人跳楼轻生。我们原本应该为李盈盈毕业而觉得开心,毕竟好不容易终于可以脱离她的掌控,怎么知道季桓逸已经到了极限……」 贺铃遥望天际,似是想让悲伤回流,又似是看向了云层的另一端,「是他用自己的牺牲将我从李盈盈手里拯救出来,警醒所有的人,也让学校终于正视霸凌问题,在后来两年我才能好好上学。」 季桓生神色凝重,隻字未言。忆起贺铃曾说过水族馆里撞壁而死的鱼,似乎早已暗指了一切,季桓逸同样以死亡向世人发出了吶喊。 「你和桓逸,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吗?」她凉凉一笑,微笑沉痛得令人心碎,「对你而言,真相可能远比想像更加残忍。」 …… 入学市一中,是白桐花甫落尽、草木葳蕤的盛夏。 一直以来感情不睦的父母终于在贺铃从中学毕业后没多久离婚,母亲早有了新的交往对象,她便随了也不怎么顾着她的父亲,家庭破裂的压力让她在备考期间飆升的体重更加失控,学期开始前才勉强靠着节食控制住。 然而在同学普遍纤瘦的环境下,即使只是微胖仍会凸显成圆润,她便因此成了部分同学取笑的对象,变得愈来愈不自信,将头发和瀏海留长以遮掩脸部,穿着外套长裤藏起四肢。 「你别理他们,拿别人的外貌开玩笑根本品性有问题。」 「我看是在嫉妒你长得可爱才一直攻击你。」 为数不多关係好的同学总如此安慰她,她虽然十分感激,但那隔三岔五就要听过一轮的夹杂恶意的评价,让她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胖得无可救药,站在镜子前也似乎会看见无法被镜面完整容纳的壮硕体型。 而且这份支持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因为李盈盈的介入而產生变化。 开学足月后的某一天,一位访客在下午打扫时间来到一年级的走廊外面,高挑的身材与标緻的外貌引得人频频回头,无法掩饰的自信气场将与旁人无异的制服穿出了时尚感,整个走廊都彷彿成了她的伸展台。 两三成群的女学生从旁经过,嘻笑着窃窃私语。 「那个人好漂亮,好像模特儿。」 「你不知道吗?那是三年级的李盈盈学姊,她最近可红了!」 李盈盈翘起嘴角,轻飘飘地给了那几个小学妹一眼,换来了几声短促的惊笑。她停在一间教室前,从窗边朝里喊了个人问,「请问贺铃在吗?能帮我叫一下她吗?」 被喊住的女同学因对方艷丽的容貌而红了脸,用力点头后抓着扫帚匆匆跑向正在收拾扫具的贺铃。 「贺铃,外找。」 「谁?」贺铃吓了一跳,看向窗外,带着完美笑容的女子抬手向她打招呼,她犹疑地拖着步子走过去。 「你就是贺铃?哼——确实是长得还不错。」李盈盈笑得有些轻蔑,撩起她颊边一缕发顺到耳后,「就是太胖了。」 贺铃双肩一颤,退后一步避开李盈盈的手,警戒地看着眼前目的不明的女子。 「不认识我就算了,你这样的反应让我很伤心啊。记住了,我是三年级的李盈盈,今天开始是你的朋友了。」 「学姊……你为什么想跟我当朋友。」 「没有为什么啊,想就做了,这还需要理由吗?」李盈盈环手靠在窗台上,「不过既然我们是朋友了,以后找你你要记得出来。」 有个漂亮的学姊主动说要跟她做朋友,说不心动肯定是违心之言,何况她现在身边根本没几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贺铃愣愣地看着李盈盈堪比烂漫春花的笑脸,揪着手指頷首回应。 却不知这只是诱她入局的甜蜜邀约。 5-6 最初李盈盈的表现确实像是把贺铃当作朋友,会邀请她去图书馆或咖啡厅唸书、课业上的问题也能替她解惑,后来也带她认识自己曾任职社长的社团里的学长姊,但是和高年级的风云人物处得好,就更加免不了同龄人的间言碎语。 「别人对她好一点就翘起尾巴来了,说不定只是看她可怜呢。」 「学姊人美心善哪会这样想,我看是她自己眼巴巴攀上去,学姊不忍心拒绝。」 同学经过座位时,刻意要说给她听似地如此与旁人讨论着,还评价她是误闯群蝶的飞蛾,正在给后桌同学讲解题目的她,听见这番言论便停下计算,脸色难看得随时能掉下眼泪。 「贺铃,你别在意。我相信学姊是真心想跟你当朋友的,你看她那么照顾你,也从来没有评价过你的身材。」 「嗯,我知道。」她仍有些闷闷不乐,继续在纸上写着解题程序,但她的后桌显然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心思,抽走她手里的笔连同习题簿推到桌子边角,开始八卦,「怎么样?和学姊有没有什么奇闻軼事可以分享?」 她被逗笑,「什么奇闻軼事,就是很普通的一起念书、聊天呀。」 「我听说学姊以前是校刊社的,这是真的吗?我还满喜欢半年出一次的小刊物里有几个跟校园生活有关的专栏,会收集这段期间学校里的有趣的事情。」 「嗯,她以前是社长,还有介绍我认识一些……现在校刊社的二年级学长姊。」她本来说得兴致勃勃,提起校刊社现任社员却忽然降了音量。 「好意外,我本来以为学姊这种有名的人物应该会加入音乐舞蹈之类的表演社团。」 「我之前因为好奇也问过。学姊说要表现就要做最好的那一个,所以她不喜欢团体的演出活动,校刊虽然比较不显眼,但具有文化意义,每期主题和内容可以培养组织统筹能力,在升学时也比较拿得出手。」 「连社团都想到升学,学姊眼光还真长远。不过既然要介绍,怎么没介绍和你同年级的啊?」 「可能是怕我尷尬吧,我曾跟他说我和班上同学没有处得很好。」贺铃垂下眼眸,压低音量道:「我们班也有校刊社的成员。」 「啊,对喔。她个性很机车,但确实很会聊,适合探听消息、收集资讯。」后桌同学默默将视线移向教室一隅正与人说话的马尾同学身上,也是经常言词攻击贺铃的人。 「贺铃。」李盈盈在这时出现在教室外,见贺铃就坐在窗边的座位便直接探头进来,「今天放学我们去速食店唸书。」 「好。」虽然两天前才吃过速食,但李盈盈的邀约贺铃实在难以拒绝。 「那我们一样放学五点,校门口见。」李盈盈说完,朝后桌同学微笑打招呼后便离开,来去都似一阵风。 贺铃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似乎比一个月前又粗壮了些许,李盈盈总会带精緻的糕点给她,在外唸书时也会因为方便而选择速食店,让抵抗不了的她吃下不少热量。 跟着李盈盈到达速食店,贺铃才发现今天不只她们二人。 「你怎么还带别人来了?」男子蹙眉,面露不悦。 「有什么关係,我不会因为有学妹就偏心。」李盈盈自然地坐到男子身边的座位,指了指自己对面让贺铃坐,开始为初见的两人介绍,「贺铃,这边这位脸很臭的是和我同班的张慎。」 「学长好。」贺铃战战兢兢地点头。 「这位是我一年级的朋友贺铃。」李盈盈亲暱地挽上张慎的手臂,温柔的警告听起来更像撒娇,「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没兴趣,但你在我朋友面前可要收一收脾气喔。」 张慎嘖声,将手臂从禁錮中抽离。 「贺铃,你可以去点餐喔,吃饱了再开始唸书。」 「好,学姊要吃什么?我可以一起点。」 「没关係,你点自己的就好,我现在还不饿。」 刚拿着钱包起身的贺铃听见回答一脸错愕。每次到速食店李盈盈都没点过像样的东西,而她理所当然认为李盈盈是因为工作关係需要忌口,只是最近几次她连简单的咖啡红茶都不点了。 在速食店确实方便,但没有需要连晚餐一起解决他们大可在图书馆专心唸书后各自回家吃饭,健康省钱又有效率,也减少她继续横向生长的机会。 只是今天人都在店里了,她也不想说什么惹学姊不高兴。 正要转身去点餐,始终沉默的张慎像是看出她的失落,忽然叫住她并递了张百元钞过来,「麻烦你帮我买杯冰红茶,谢谢。」 「……好。」 经过一段小插曲后几人便恢復往常的唸书模式,贺铃自认成绩不差,但和李盈盈相比仍难以望其项背,每次经过提点她便忍不住叹为观止,张慎亦多次向李盈盈请教。 从对话判断,张慎在全国模测也是榜上有名,就是偏科问题让表现不太稳定才找李盈盈帮忙。贺铃原先猜测两人是情侣关係,一面解题一面嘴上斗法看起来和谐美好,但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火花,让她始终无法肯定答案,问了似乎又太失礼。 「你这科成绩拉上去考状元根本不是问题。」 「所以我这不是在唸了吗?这种事哪是一下子就能……」话还没说完,张慎打了个哈欠,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表现疲态了。 「你是没睡好?」话音未落,她想起什么似地轻笑着替自己解了惑,「问了个蠢问题,肯定是你妈晚归了。说真的你孝顺很好,但是该劝劝你妈别那么拼命,行政很难升上去,能加薪的机会也不多,可别真的给公司卖命。」 张慎脸色一沉,「我没有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别每次讲到你妈就把脑子给丢了。」 「家务事我们自己会看着办,不用你操心。」 气氛一下子降到最冰点,贺铃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身子,小心覷向对面的两人,心下疑惑怎么上一刻还相安无事下一刻就剑拔弩张了。母亲的话题明显让张慎起了防御心,她猜想他的家庭环境大概也存在着什么问题。 近九点的时候,几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贺铃清点从学校带出来的东西是否一一归位,李盈盈看着还需要一点时间,便起身指着天花板的方向指示牌道:「你慢慢收,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李盈盈一走贺铃就强烈感受到不自在,她和张慎不熟悉,对方也不多话,她担心手上的动作一停尷尬就铺天盖地而来,便放缓了收拾的动作,低头故作忙碌,却没想到张慎竟会主动与她搭话。 「你,认识李盈盈多久了?」 「一、一二个月了。」她结巴道。 张慎叹息,抓起书包背上,起身走到贺铃身边,高大的身影将她头顶上的灯光遮去大半。 「给你个良心建议,离她远点。」 「为什么?」 「她不是什么好人。」 「学长凭什么这样说学姊?」她有些生气,「学姊她有时候说话是直接了点,但更多是向我释出善意,不仅会教我功课,还带我认识其他人。」 许多人都曾用恶意的字眼笑话过她,她的同班同学,甚至是后来认识的社团学长姊,而李盈盈虽然说过她胖,却从来没有用让她感到不适的辱骂性形容词。或许会有人说她双重标准,认为她对喜欢的人自然会多点包容,但和李盈盈在一起时她觉得受到尊重这是不可否认的。 张慎不再劝说,临走前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但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你没有坏处。」 6-1 贺铃对李盈盈的印象并没有因三言两语而改变,她只想透过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去认识一个人,将判断建立在事实之上。 季节入冬,每天的天气都阴沉得好似没有日出,刺骨寒风时不时挟着冬雨为城市铺上一层薄霜,三年级全面进入备战状态,教学大楼里的肃杀之气并不比窗外一片枯木残叶的景象差多少。 一二年级也将要迎来期末考,不仅对她有意见的同学没间工夫找茬,校刊社的学长姊也没时间花在她身上,让她终于过上了自由的日子。 在李盈盈因为考试而减少露面的期间,校刊社的几个学姊对她有愈发过份之势,从一开始私下嘲弄和曲折暗话,到后来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即使在校园里巧遇也往往不放过嘲笑她的机会,甚至不久前还以李盈盈的名义将她约到校外的咖啡厅,强迫她陪他们购买新上市的新品甜点。 那日大概是因为在校外,几人的行为变本加厉,把她骗出来不说,排队时还问她要不要买些嚐嚐,随后又用满怀怜悯的眼神打量她的身形,边笑边说着抱歉。贺铃麻木地听着早已听惯了的评价,适时扯着嘴角陪笑,过长的瀏海因为低头而遮住双眼,扎得眼睛有些痠疼。 他们明白她在意什么便总揪着那处攻击,而这听起来明明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们却乐此不疲,似乎在反覆向她证明有些快乐本就会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你们是市一中的学生吧?」 一道清新乾净的男声闯入了女孩们的嬉笑,贺铃透过长得覆面的发丝间隙循声望去,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站在那儿,即使眉心微蹙仍不减损半分他亮眼外型。 「那些话已经涉及公然侮辱了,就算你们未成年,还是有对应法规可以对刚刚的行为作出惩罚。」 「这位哥哥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是吗?我看那位同学的反应,并不觉得像是在开玩笑呢。」 几位学姊面露尷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后拋下贺铃离开。 男子走近,舒展绷紧的表情,「抱歉,实在听不下去就忍不住出声了。」带了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像个可爱的大男孩,与方才散发强大气势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别把那些荒谬的话听进去,如果不舒服也要试着说出来或是求助他人,不然只会让他们愈来愈觉得你好欺负。」 「没关係,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是我自己太胖他们才喜欢捉弄我……」 男子弯身欲与她平视,但她羞于以被批评的外貌面对耀眼的他,逕自将头低得更低。 「不,你不要这样想,有些错就是错,不要试图去理解他背后的原因,那样只会让我们的道德底线一退再退,是非对错的丈量准则虽然能酌情调整,但并非让所有事都变成可以容忍。」 贺铃盯着自己脚尖的视线模糊又清晰,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衝破防线。 「季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好的,马上来。」男子向店员应声,迈步前最后说了一句,「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可以因为任何理由随意伤害你。」 她用袖子抹掉打转的泪,鼓起勇气抬头想跟对方说声谢谢时,男子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只远远地留了个挺拔的背影。 过了今天他就会忘记她,甚至根本就没看清始终低着头的她的样貌,但她会记得在某个寒冷的冬日,有个恰似暖阳的男人路过她的生命,却从此进驻了她的心上。 …… 灾难来临从未有过预兆,总是悄悄造访将习以为常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学测安然落幕,贺铃却没等到李盈盈报喜的电话,主动联系又怕唐突,整个寒假都在忧心中度过。假期结束后没几天,在咖啡厅的事情后安分了一阵子的学姊们又把她找了出去,把她带到校园后方的垃圾集中场,这里除了下午打扫时间几乎没有人会来,不同以往的地点与开场方式让她不知所措。 「学姊们有什么事吗?」 带头的那人将手机画面转向她,「这照片里的应该是你吧?」 照片中,长发的女孩背对镜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立于身侧的少年。少年外型出挑,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拍摄的照片,仍能从五官身影辨识出他就是张慎,而贺铃身为照片中的另一人,没理由认不出自己。 从场景穿着可以看出这是去年夏秋之际,她第一次见到张慎的那天。 她虽然感觉到不对劲,仍坦承道:「是我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哈,你真敢承认。连盈盈学姊的男朋友也敢覬覦,也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什么覬覦?我从来就没有!」她激动得高声否认。对张慎她一丝半点的好感都没有,何来覬覦一说?他们甚至就见过那一次而已。 「那你说你跟张慎学长为什么会单独在一起?盈盈学姊为了这件事难过了很久,整个寒假都在犹豫要不要当面问你!」 「怎么会?学姊当天明明也在场啊!不行,我要去找学姊问清楚!」误会的形成令人匪夷所思,质问来得莫名其妙,何况已经是去年事情怎么会突然被拿出来当作造谣工具?她惊慌失措,急着想要找李盈盈询问,大胆穿过了几人的包围网往三年级教室的方向跑去。 到了李盈盈的班级前,她气息都还没缓过来就拦住一个人问,「请问李盈盈学姊在吗?」 「在啊,你要不要喘一下?我帮你叫他。」 她控制不住地换气,冬天的冷风刺痛着她的肺部,难受得让她几乎要流出眼泪,可疑似被信任之人设局的感觉让她更加心痛。 「贺铃,你怎么一早就过来了?」 「学姊。」她一开口就哽咽,「那张……我和张慎学长在一起的照片你看过了对吗?」 李盈盈的嘴角瞬间跨下,神情冷漠如霜,从前的温暖被冰冻在今日寒彻骨的天气之中,甚至不必言语就已经把答案传达给了贺铃,将她摇摇欲坠的信任摧毁殆尽。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李盈盈凉声道,走出教室往走廊尽头去,贺铃还在震惊中尚未缓过神来,半晌才恢復神智迈步跟上。拐过转角,李盈盈正环着手倚墙而立,一双长腿交叠更显匀称修长,连随意站着都似一幅画般美丽,贺铃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在背地里给她下套。 「学姊,你应该还记得那天你是在场的吧?你为什么不跟大家说?而且来找我的那几个学姊还说你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问我这件事,可是你明明知道事实是什么不是吗?」 「我很意外你会直接来找我,依我对你的认识你应该是受了欺负也不太吭声的类型。」 「那是因为我相信学姊啊!」 李盈盈用食指捲着发尾,轻哂道:「真是谢谢你相信我,可是怎么办呢?我从一开始就超讨厌你的。」 贺铃大受打击,「那你为什么还要……」 「没什么,打发时间而已,准备学测实在太无聊了,刚好听到校刊社新生说起你的事,就你们班那个总是绑马尾的,我和几个二年级的觉得很有趣就决定把你找来玩玩,看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跟着我走实在很有趣。不过现在学测结束了,这个朋友游戏也差不多该画下句点了。」 6-2 贺铃总算知道李盈盈为什么只介绍校刊社里部分学长姊给她认识,想必那些人都是一伙的,藏了坏心思在背地里看她笑话。 李盈盈从兜里拿出手机,找出贺铃一刻前才从别人那儿看到的照片,笑得愉悦而恶劣,「要想吸引他人的关注就得适时製造话题,小胖妹介入校花的恋爱,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好奇其中内幕?」 贺铃如坠冰窖,寒意从脚底向上攀升,一点一滴将她的血液冻结。依李盈盈在校内的知名度,她可能不用半天就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你知道校刊社除了文化意义还有什么特点吗?那就是成员必须经常掌握校园内的事情,并访问、接触许多学生,有需要的话也能在过程中悄悄把消息放出去。」李盈盈微笑着叹息,「可惜我们没有新闻社,不然出个校报应该更有看头。」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不记得自己有得罪过你啊?」贺铃颤着声音问,既气愤又难过。 「从小到大我总被夸奖长得漂亮,但对我来说那不只是一种称讚,更是一种诅咒。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关注之下,但凡有一点瑕疵就得承受他人的失望,所以我拼了命地在所有事情上力求完美。」 李盈盈收起笑,眼神阴鬱得可怕,「而你呢?有着好看的脸蛋,却放任自己活成这副猪头样,还每天像个傻子一样喜滋滋的,我真不知道你脸皮得多厚才能活到现在。」 贺铃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至今所受到的谩骂竟是因为如此荒谬的理由,「就因为这样?」 「什么叫『就因为这样』?你若是有过和我一样的经歷,绝不可能说出这种风凉话。」 李盈盈毫不留情抓起贺铃的头发,贺铃惊叫一声,被逼迫着抬起头用总是藏起来的双眼与李盈盈对视,愤怒在美丽的双眼中疯长,似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她确实无法体会李盈盈的感受,一个天上繁星一个地面尘埃如何能相比拟?即使能想像李盈盈一直以来的遭遇和压力,她们仍旧是全然不同的个体。 而那个在咖啡厅遇见的男人告诉她,没有人可以以任何理由伤害她。 贺铃抓住扯着她头发的那隻手,用毕生最大的勇气瞪视李盈盈,眼眶嫣红,每一寸都是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与折磨。她哑着声音道:「你嘴上说着力求完美,难道没发现你对我做的这些事根本就与你所说的相违背吗?你可以因为任何理由讨厌我,但是你不该,也没有权力中伤我。」 「你闭嘴!」 李盈盈失控地喊了一声,将贺铃甩了出去,向来游刃有馀的姿态第一次出现裂痕。贺铃抱紧颤抖的自己,倔着脾气续道:「你说我把自己活成这副样子,在那之前你不如先看看你自己。」 丑陋的到底是被奉为女神的她,还是时常被人嫌弃的她? 在李盈盈再度有所动作前,贺铃不顾自己被扯得凌乱的发逃也似地离开,彷彿有猎食者紧追在后。 直到躲进厕间锁上门,她将脸埋进双臂之间,强忍一路的泪终于决堤而出。 …… 贺铃成了第三者的事在学生之间像病毒一般蔓延开来,班里不待见她的人对她更加冷淡,原本还能聊上几句的也逐渐减少与她往来,她虽然感觉又委屈又无奈,但面对李盈盈与其同伙,势单力薄的她根本无计可施,只好把全部心力都投注到课业上。 彻底决裂后,李盈盈时不时仍会要人把她叫出去,习惯那些一成不变的嘲弄后她反而觉得学长姊们天真得可爱,嘻笑嘲讽后来全被她当作鸡鸣狗吠,心里淡然默背课上教的文章。倒是李盈盈从不加入言词攻击的行列,总是待在一旁冷冷观看,有时甚至在把她找出去后就放她在一边什么都不做。 大概是觉得一直取笑没什么反应的她也没乐趣。 这段日子她见过几次张慎,总是和李盈盈同进同出,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情侣关係。 奇怪的是贺铃仍觉得他们一点都没有恋人的感觉,猜测两人只是有什么原因才假装在一起,毕竟张慎有时候会评价学姊们的行径很无聊,间接帮助她提早离开那让人不自在的地方,完全不像同伙。 另一件让她感到疑惑的,是李盈盈的情绪愈来愈阴晴不定,行为也让人难以捉摸,唯一不变的就是喜欢「找人玩玩」。继她之后另一位受害者是同为校刊社的一年级学生叶子墨,是个内向文静,样貌精緻的阴柔型少年,学姊们说东他便不敢往西。 她不禁想,要是李盈盈再多找几个人他们大概就可以组个陪玩联盟了。 当贺铃以为会这种微妙的状况会持续到三年级毕业时,李盈盈一日竟对她的长发起心动念,放学时把她带到偏僻的角落,露出久违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慄。 「我觉得学妹的头发好像有点太长了呢。」李盈盈拿出剪发用的银色剪刀,尖锐的刀刃泛着冷冷寒光,「我来帮你修剪一下吧,我和美发师学过几招,不会让你失望的。」 贺铃心中警铃大作,今天的李盈盈似乎与往日不同,连二年级学姊在看见剪刀时都感觉到不对劲,小心劝说。 「盈盈学姊,用剪刀是不是太过分了?」 「嗯?怎么会呢?我只是想帮贺铃剪一下碍事的头发呀,你看她的瀏海都扎到眼睛了。」李盈盈将刀刃开闔几下,啪嚓啪嚓的声响让人心惊,她用下巴指向贺铃,诡譎的笑容和口气让所有人都觉得事情不妙,「来帮我压制住她。」 有人见苗头不对赶紧离开,有人则急得提高了音量,「学姊,这要是真的伤到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件事我们不可能帮你!」 「是吗?那可怎么办呢……」李盈盈沉吟了会儿,眸底晦暗似无尽黑夜,目光缓缓移向贺铃,「这样只能我自己来了。」 「学妹,快走!」 某位学姊大叫的声音犹如当头一击,逼迫贺铃从惊惧中回过神,强行拿回大脑的主控权迈步逃跑,可惜她笨重的身体实在快不过连体能都相当优秀的李盈盈。 她抓住了她,冰冷的指尖让贺铃瑟缩了下,眼睁睁看着那把剪刀与诡异的笑容逐渐靠近,她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利刃切断发丝的声音惊心骇人,令她止不住地恐惧,却还是颤着身子告诉自己这时候不适合反抗,只要忍耐到李盈盈满意就好。 「你们在做什么?」 陌生的声音在刀刃闭合的剎那传来,覆眼的一缕发落下,贺铃在青丝飘荡间瞥见了不远处的身影,心中灭尽的希望重燃火光。 6-3 李盈盈松开抓着贺铃头发的手,将剪刀藏到身后,「我们没有做什么,只是在这里聊聊天。」 「在这种地方吗?」少年打量四周后露出狐疑的表情,这里既没有建物遮蔽寒风,也没有椅子可坐下休息,旁边的草坪花圃久无整顿,杂草横生,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合谈心说笑的地点。 贺铃脱离李盈盈的限制,迅速退开数步以防止她动手动脚,同时也终于能看清及时帮了她一把的人,然而仅仅一眼,她便因对方眉眼间透出的熟悉而愣住。 少年与上回在咖啡厅帮助她的男人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较为柔和。 「要不要换个地点?虽然已经初春了,但风有时候还是很大,很容易就感冒了。我刚从垃圾场那边过来,穿堂现在没什么人,可以考虑一下那边。」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也差不多聊完了。」李盈盈双眼微瞇,摆出和善的笑容转头看向一脸戒备的贺铃,「我今天就先走了,改天有机会再聊。」 她巧妙将剪刀藏进袖子,离开时从容地经过少年身边。 直到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少年松了口气,迈步朝贺铃走近关切道:「你没有受伤吧?我刚刚听到叫声才过来看看。」 「没有,我没事。」贺铃仍心有馀悸,心跳的声音像是直接在脑中回响。 她双手按着胸口,尽力稳住声线想对少年道一句谢,可是刀刃摩擦与李盈盈浅笑声在耳畔挥之不去,方才经歷的事情幻灯片似的反覆在脑海里播放,情绪来得又急又快,一个字都没说完整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缓缓蹲下,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失声痛哭。 这是和李盈盈决裂后,情绪第一次彻底失控。 她到底做了什么得受到这样的对待?不管是沉默还是反抗,痛苦的事还是一再发生,既然至今的忍气吞声都毫无用处,那她还能如何逃离一切?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她虽然想知道少年及那个和他很像的男人是谁,但她此刻已是连道谢都没办法完成的状态,根本顾不上其他。 没想到不过几分鐘,熟悉的步伐声再度归来,稍稍冷静下来的她抬起脸,就见少年拿着一捲卫生纸蹲在她面前,满脸忧心。 「我就近只能找到厕所用的,看你需不需要。」 头一张被少年捏得出现清晰的皱痕,似乎对要不要给她犹豫许久。在人前大哭之后的尷尬与少年的侷促相抵销,贺铃有些想笑,从少年手里拿过纸捲,用带着浓厚鼻音的声音说了句谢谢,不仅是谢他拿了这一捲纸来,也是谢他为这段冰冷黑暗的日子携来一抹温暖。 从厚度来看卫生纸几乎是全新的一捲,贺铃撕了几张擦去眼角残留的水渍,又毫无形象地用力擤出鼻水,把一肚子的委屈怨气全部清出。 「我应该没有水淹市一中吧?你拿了这么多给我。」 「看你能开玩笑我就放心了。」少年怕她拿着东西不方便动作,将她夹在臂弯处的纸捲拿过去,「反正现在没人用借一下没关係,而且我们也没有浪费。」 少年站起身,朝她伸手,「先起来吧,蹲久了腿会不舒服。我是二年级的季桓逸,你呢?」 「我是贺铃,是一年级的。」贺铃犹豫了下才将手覆上借力起身。双腿发麻与惯性使然,她向前踉蹌几步,幸有季桓逸扶着她才不至于摔跤。 「你的名字很好听。」 第一次听到这种夸奖,贺铃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一句谢声似蚊蚋。 「不过,刚刚那个人是三年级的吧?她一直都那样在欺负你吗?」季桓逸指着她一侧长度明显不同的发,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低下些许。 「今天稍微不一样,平常她都是让认识的人骂我、推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这样,连平时和她凑在一起的那些二年级的人都被她的行为吓到。」 「你被欺负多久了?有没有跟老师反应过?」 「你没有听说过这阵子流传的八卦吗?我在学校的名声很糟,人缘也不好,我相信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应该也没什么用。」不会有人相信美丽且优秀的校花会欺负一个又胖又不起眼的女生,说不定反而害自己之后遭受更严重的对待。 「这和你们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格没关係,她本来就没有权力对你做这些事。」 季桓逸严肃道,熟悉的话语和面孔让贺铃彷彿看见了那个男人再度站在她面前。 「头发被剪掉了不是很可惜吗?」 贺铃遮住被剪掉的那一侧,「没关係,头发再留长就好了。」 季桓逸见她一直想把事情草草带过,转而从另一个面向提议,「如果是担心会被报復,你要不要试试来图书馆帮忙?把书找出来和归位,贴标籤之类的,中午或是放学都可以来,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你了。三年级就快毕业了,二年级也要开始全力备考,应该没那么多时间放在你身上,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好。」 贺铃对这个提议有点心动,只是关于她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她害怕接触其他帮忙的同学又得遭受异样的眼光与指责。 「不要怕,也许谣言并没有你想的传得那么远,你在那里帮忙,让大家认识你了,那些不实指控就会不攻自破了。」 季桓逸微笑,寒气似在那一刻被驱散,「况且,还有我在呀。」 那日之后,贺铃加入了图书馆服务队而的行列。 也许是因为待在教室的时间少了,也许是上回李盈盈的行为带来的衝击,二年级的学姊没有再来找她,在路上偶遇时也会下意识避开目光,而李盈盈虽说会停下脚步看她——尤其是当她与季桓逸在一起时,却不再有实质接触,彼此就像是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倒是叶子墨仍经常被叫出去,不过他一直以来的地位本就与她不同,除了跑腿不曾有过身体或心理上到伤害。 服务队的同儕前辈意外地没有给贺铃脸色,甚至不少人根本连传言都没听过,她才发现到因为长期处在他人的间言间语下,自己总是过度在意别人的想法,变得怯弱而自卑,李盈盈的恶意欺骗更是令她失去对人的信心。 比起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贺铃与服务队的眾人更亲近,非执勤时间仍会聚在图书馆里,有晚自习的日子也会一起吃饭。 她很感谢季桓逸当初邀请她,否则她可能还是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 也是在这段时间,她知晓了季桓逸有个长他五岁的哥哥正在国外唸大学,兄弟俩虽然聚少离多但感情极好,季桓逸还说自己许多价值观与都是在哥哥的潜移默化下形成,言语间尽是崇拜。 贺铃想起认识季桓逸那天他所说的话,微微一笑。她相信季桓逸会向她伸出援手是必然的结果。 那个人在无形中又帮了她一次。 6-4 二月末天气渐暖,学测成绩公佈却带来了两极化的温度。 公布当天早修才开始没多久,就能听见从三年级大楼传来的欢呼与哀嚎,而不过两三节课,谁拿了满级分就辗转传到了校园各个角落。 贺铃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李盈盈的名字,据说她的实际得分放在全国也是排名数一数二,许多师长进教室后都忍不住要提一提,顺便教训他们这群不上进的小高一。 隔週的全校早会上,李盈盈与其他几位满级学子一同上台接受表扬,训导主任请几人挨个分享读书技巧。 贺铃活动站得痠疼的腿,听见隔壁的同学小声讨论着李盈盈的优秀,说她不只成绩好,事业也蒸蒸日上,完美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看向司令台上的人,李盈盈的脸色比之前好上许多,却好像消瘦了些,拿着麦克风的手稍一使力就可见骨。 忆起李盈盈讨厌她的原因,贺铃忽然感到悲哀。 李盈盈受人吹捧夸讚,无时无刻都是镁光灯焦点,然而「完美」一词成了她的束缚,长久以来活在亮丽的压力之下,眼里甚至容不了她这般不完美的人。 正如她受人唾弃谩骂后,变得自卑而不自信。 光影相随,李盈盈的完美背后是多少黑暗,在她对她说出那句讨厌之前唯李盈盈本人知晓,他们一个犹如天上繁星引人仰望,一个是地面尘埃遭人践踏,但同样生长于暗夜。 …… 那日放学,贺铃找不到当天发下来的作业卷子而去找老师重新拿一份,所以迟了些进图书馆。 早已在柜檯坐镇的女同学见了她,挥手打招呼,「你今天比较晚喔,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把今天要写的卷子放到哪里去了,去了趟办公室再拿一份。」贺铃将书包放进休息室,没有见到本该在里头整理书本的季桓逸遂问,「怎么没看到桓逸学长?他还没来吗?」 「刚刚有人来找他,出去一段时间了。」 「怎么这种时候来找他呀?」她坐到季桓逸原本的位置上,接替他的工作。 「不晓得,可能班上有什么急事吧。」 「这样啊。」贺铃应声后便没再说话,专心将手里的事情做完。 光阴似指尖流沙,转瞬即逝,稍不留神半小时便已成了过去,当最后一本书被放上推车,贺铃仍不见季桓逸回来,她坐不住,起身走到柜檯查看是否有归还的书需要放回架上。 「有今天还的书吗?」 「就那边几本而已,今天一直没什么人,间到我都快把作业写完了。」柜檯的同学馀光瞄见她靠近,停下手里写卷子的动作抬头看她。 「这样很好呀,一次做两件事。」贺铃评估只有几本书不需要急着处理,于是看了看馆内,确定无人后在柜檯另一张椅子落坐,和隔壁的人聊起来。 她见隔壁同学在写的题目正是他们今天才在学的部分,道:「你们已经教完这个单元了?进度好快,我们才刚开始而已。」 「那我以过来人的立场建议你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上课,这章东西多到变态,每一题都能让你解到白发苍苍。看我把这份卷子留到最后做就知道了。」 「之前就有听说这是一下的魔王章节。」贺铃凑近女同学,故作在她头上寻找什么的样子,「我看看你多了多少白发,好可以先做个心理准备。」 对方笑着戳向她的腰,一句粗话脱口而出,「我去你的,你作业是写完了喔?少在那边耍嘴皮子,赶快把那边的书放回去然后来跟我当难兄难弟!」 「好啦。」 贺铃滑着椅子向桌边的书靠近,才拿起来一张被压在下方的纸便飘到了柜檯外,她暗道不好,起身快步绕过桌子捡拾。 「怎么了?」 「有张卷子掉下来了,这是你的吗?」 贺铃弯身捡起另一科目的试卷,仔细一看竟发现和她弄丢的一模一样,她递给同样起身的女同学看,对方却摇头说,「这不是我的,我不记得今天有这科的作业。」 「那会是谁掉的呢?」贺铃心里有不安在骚动。儘管全一年级的定期考试范围相同,做到同一份试题的机会很高,但是正巧在同一天捡到她丢的那份实在让人起疑。 她看向休息室,季桓逸的书包还掛在椅子上,人却迟迟没回来,她印象中季桓逸不曾如此擅离岗位,即便离开也不会超过十分鐘。 幸好,又等了一会儿后季桓逸安然无恙地回到图书馆,只是脸色并不好看,在初春日暖的时节,汗却湿了他鬓边细发。 女同学:「学长,你怎么消失那么久?我跟贺铃很担心你。」 「啊……抱歉。」他精神有些恍惚,模样并不寻常,拿了书包就要往外走,「不好意思,我等等还有事要先离开,剩下就麻烦你们了。」 季桓逸拋下这句话后,连回答都没听便迅速迈步离去,背影似十万火急又似落荒而逃。 贺铃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直觉事情有古怪,可人已经走远她来不及拦,只能压着惶惶不安的心情等待下一次碰面。庆幸的是后来几次见到季桓逸,他已恢復以往总是把笑容掛在脸上的样子,贺铃才终于放心。 直到春雨悄声来临,好不容易从冰冻中復甦的大地重新跌入薄寒,细雨纷纷,浸人肌骨。 贺铃拢着手呵气,听着廊下雨声阵阵,缓步前往图书馆。为了遮雨方便,她选了条平常不怎么会走、也鲜有人至的路线,空荡的楼梯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 忽然,一阵窸窣交谈声溶在雨丝打在廊外的桐树叶,贺铃侧耳细听,对方似就在她将要行经的路上,她放缓步伐思索是否该换条路走,一个关键名字却忽地鑽入耳中。 「李盈盈,你疯了吗!」 已经压低音量的男声仍能听出隐忍的怒气,贺铃足尖点地,朝声源靠近了些后在楼梯上方停下,小心探出头查看。张慎正揪着李盈盈的衣领把人逼到墙边,向来冷静寡情的俊容被怒意扭曲,空气里飘散着的压抑感一触即发。 「对,我是疯了,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李盈盈低笑了几声,「我早说过我看他护着那小胖妹不顺眼了,你不是一直没管吗?而且你明明也不喜欢他,少在那边自以为正义使者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这样做会害死他的!」张慎甩开李盈盈,伸手要讨回什么,「快把剩下的还给我。」 「早就全部用掉了。」 「什么?」 「我说我早就把东西餵给他了,我就想知道这个人人都说要避开的东西能有什么效用。」李盈盈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扯乱的衣襟,脸上还是那副完美的笑,此时令人毛骨悚然,「我一直都很有实验精神。」 「你真的……」 一记闷响骤起,让张慎未完的话消失在震惊中,贺铃站在台阶上,阴沉沉的天将她半身都罩在阴影中,神情呆滞双眼却异常明亮,视线的匯聚点似是阶梯下方的两人,又似是穿透万物看向了无人知晓的虚处。 仅一小段对话就足以让她抓住重点。 「你给季桓逸,吃了什么?」 雨势渐强,霹靂啪啦狠打在桐叶上,一如谁的心破碎的声音。 6-5 贺铃在楼梯间狂奔,飞速下到一楼,离开教学大楼时连打伞都省去,直衝进雨幕中。急而强的雨势拍打在身上,眨眼间就将她淋湿得彻底,整个人彷若刚从水中上岸。 不停落下的雨水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双睫反射性颤抖弹开水珠,仍是落了不少在脸颊上,只是她分不出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她没忍住的泪水。 图书馆后方有个存放旧物的仓库,鲜少有人造访,李盈盈说季桓逸就在那里。 愈是靠近,贺铃的心跳就愈大声,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强烈的刺痛感,当建物的样貌在暴雨中逐渐清晰,另一人的身影率先映入眼中。 叶子墨蜷缩在仓库簷下,泪水覆面,出神看着水珠接二连三落下,不顾雨水洇湿裤脚,而他出现于此,便已将他也牵连其中的讯息传达给贺铃。少年见了她,立刻从神游中惊醒,胡乱抹掉脸上的水渍,态度慌张而恐惧。 「贺、贺铃……」 「季桓逸在哪?」 即便知晓怯弱的他是受到胁迫指使,想到季桓逸的遭遇,贺铃仍给不了好脸色,口气极尽寒凉。 叶子墨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在仓库后面。」 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叶子墨,逕直越过他向后方跑去。 季桓逸倒卧在仓库后门前抱着双臂抽搐不止,脸色惨白狰狞,额际冷汗涔涔,身旁散乱着几个透明包装,上头还残留些许粉末。 雷声大作,来的路上做的心理建设在此刻全数崩塌,眼泪再度衝破防线,哭喊声被掩盖在轰隆雷鸣之后。 在她于图书馆和同学笑闹时,季桓逸正被李盈盈与不知哪里来的朋友欺负,摄入从张慎那儿偷拿来的毒品,而她甚至在多日之后才得知这件事。 如果她早一点看出那张遗失的卷子背后的阴谋,是不是就能及时阻止这一切?如果当初没有接受季桓逸的帮助,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李盈盈盯上? 贺铃在季桓逸身侧蹲下,将他拥入怀里。 一隻手抚上她垂落的长发,安抚似地顺着,季桓逸从混沌的意识中取回部分控制权,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扯出一个微笑,苍凉的笑刺痛了贺铃的心。 她将季桓逸抱紧,在雷雨交加的春寒之日,失声痛哭。 …… 季桓逸染上毒癮的事,除相关人士外没有第三方知道。 儘管将此事报告师长或警方后应会得到适当的处置,但当时仍是少年的他们连同儕的欺凌都无力反抗,又怎么有勇气面对染毒这般重大的事?何况事情一旦曝光,受到影响的将不再只是他们几个,整个校园都将笼罩在阴影中,尤其是将进入备考状态的二年级与毕业在即的三年级。 那是贺铃唯一一次对季桓逸发脾气,说他都已经自顾不暇又何苦再考虑别人,儘管她心里明白季桓逸就是这样体贴、善良,不然她如今仍会在李盈盈的欺凌下挣扎,但有时还是希望他能多为自己想一点。 不过,不说出来的主要原因,是季桓逸不想看见父母兄长知道他染毒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他认为仅是轻微成癮,坚信自己能靠意志力挺过去;至于看过季桓逸毒癮发作的贺铃,每次都不知道为此流了多少眼泪,就算三番五次想劝他报警处理,却因为清楚那是多么残忍的画面,也不敢违抗本人的意愿寻求协助。 致使季桓逸变成这样的元兇李盈盈,贺铃已经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虽不会刻意攻击,但李盈盈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他们好过,走在路上总要靠过来搭话,而她不经意流露的冷漠和憎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不知内幕的同学们便解读为她是因为成了失败的第三者而恼羞成怒。 但她不会再在意,比起季桓逸为她受的苦,三言两语的批评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张慎是怎么有那些毒品,叶子墨又为何对李盈盈唯命是从,她也不想知道了。 贺铃看季桓逸每回为了阻止自己失去理智而咬牙隐忍的样子便心如刀割,顶着学业以及同学渐有所察压力,季桓逸不受控的次数正在增加。 他们终究小看毒品的力量,直到三年级离校的那天季桓逸都没能成功摆脱药癮。 五月末,驪歌奏起,桐花开了满树,犹如盛夏纷扬的白雪。 贺铃中午一过,从窗户看见学长姊们从礼堂出来后便雀跃地跑出教室去寻季桓逸,想告诉他:他们终于解脱了。 「桓逸他现在不在喔,他最近很奇怪,经常一下课就不见人影。」 贺铃第一次听说这事儿,面露错愕,「请问知道他有可能去哪里吗?」 学长摇摇头,左右张望了下后压低声音道:「我看你跟桓逸挺要好才跟你说的,我猜他可能是去哪里躲起来,等三年级离开学校。前阵子我们发现他和李盈盈、张慎在学校碰到时气氛有点怪,也有人说几个月前曾在图书馆附近看到李盈盈和桓逸,加上他的手臂常有莫名其妙的伤,怀疑他可能被欺负。」 贺铃深怕事情败露,紧张地问:「你们有告诉老师吗?」 「当然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告到了训导主任那边,但你看有人处理吗?一来我们没有证据,二来李盈盈是宣传学校的最佳范本,张慎虽然学测失利,但七月指考拼一拼绝对有机会上顶大,这么两个好苗子学校才不会因为几个学生的臆测就去调查。」 学长言罢,叹了口气,「在没有闹大之前不会有人去理会,不管是学校还是哪里都是这样啦。抱歉帮不上忙,等他回来我再跟他说你有来找他。」 「好的,麻烦学长了。」 道过谢,贺铃失落地离开二年级的教室。 学长说的她自然明白,居安本就难思危,安逸和平的生活致使人们忽略不足以致命的问题,而未亲眼看到终局便无法想像后果将会如何沉重,就像放任李盈盈对她刀刃相向的校刊社学姊,就像没有反应过来那张丢失卷子背后意义的她。 贺铃愈走愈觉不安,脚下步伐渐急,直觉往仓库走去,果真在那儿发现了季桓逸的身影,他背倚墙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远方虚空。 「学长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铃,我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做错了呢?」 贺铃缓缓靠近,见季桓逸面庞微湿虚弱无力的样子,便从口袋里摸出面纸包,抽了张替他擦汗。知季桓逸这是出于发作后的低落状态,她没有插话,只是咬唇忍耐着情绪,静静聆听。 「我以为我可以帮上你的忙,却让你被更多人误会,连自己也搭了进去;我以为我可以挺过这一关,不让家人伤心难过,却好像註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季桓逸的目光移向贺铃,眼下愈深的青黑昭告着无数个失眠夜晚,曾经笼罩周身的阳光被阴影取代,唯有唇角一抹笑仍馀有几分旧日温煦。 贺铃听了这番丧气话,驀地鼻酸,「你确实帮了我啊,如果那天你没有出现我可能到现在都还不敢反抗李盈盈,也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现在还有一群服务队的朋友们。」 眼泪涌出,她却故作开朗:「而且李盈盈要离开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的。」 季桓逸颤抖着抬起手,轻碰贺铃的手背,「我不会好了,贺铃。」 「学长,别说这种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贺铃激动地反抓住季桓逸的手,出口的话却忽地被视线一角的殷红截断,只见他的手腕内侧有道血痕,顺着手臂纹理延伸至上手臂一半处,伤口狭长而浅,仅周围有些许血跡,却足以让贺铃忧心。 「你的手……是你自己弄的吗?」 「嗯,因为刚刚掐住大腿也没办法维持理智,只好弄出一点痛感,不用担心,这个深度不会出事,人还是很害怕自己受伤的,根本下不了重手。」 季桓逸笑了笑,低头凝视臂上的伤痕,语带悲凉,「但我觉得自己可能好不了了。」 「所以贺铃,放弃我吧。」 6-6 季桓逸要贺铃别再来找他,并以期末将至及升上三年级为由自行请离服务队,两人彷彿一夕之间回到认识前,只是这回贺铃身边多了能谈笑、能一起唸书吃饭的朋友。 市一中的期末考试在花香馥郁中落下帷幕,贺铃做完扫区工作后前往图书馆,沿途还能看见外扫的学生一面抱怨一面清扫着满地桐花瓣。 虽说是学年临近尾声,贺铃却没觉得轻松多少,这一年来发生太多令人悲痛交加的事,没有一项以好的结局收尾,最后甚至全部转变成不幸由季桓逸概括承受,对于他,她心里只有歉疚,每每想起自责就如月夜潮水,氾滥汹涌。 最后一次见到季桓逸时,他脸上的表情是用悲伤与绝望都无法形容的笑,能将人的心生生剜下,鲜血如注,却又偏偏过目难忘。这段期间她一直努力不去回想,带着全副心神栽进课业,但凡稍有放松,噬心的悲伤便排山倒海而来,备考成了她精神的避风处。 然而考试一结束,所有烦忧与心伤捲土重来,逼迫她正视将要发生的一切。 走过川堂时有花瓣乘风飞来,贺铃停下脚步。 视线追随而去,目光流转间捕捉到不远处连接走廊上的人影。 几週不见,季桓逸的脸色依旧难看,但他唇边浅笑感觉轻松许多,贺铃旋足面对他,强忍泪意回以一个她所能摆出最好的笑脸。 她知道,他是来道别的。 白瓣纷纷扬扬,下起一场盛夏的雪,像是在为谁而流泪。 週末一早,贺铃收到学校电话通知暑假提早开始,她平静地回了声好后掛上电话,扶着电话柜缓缓蹲下,最终伏在地上强忍着声音痛哭。 选择对其他人影响最小的时候走上绝路,是季桓逸留下的最后的仁慈,但贺铃始终觉得既然善良的人不能被温柔以待,又何必怀有柔软的心? 后来新闻媒体反覆播报「死不能解决问题」的标语更是一句笑话,若没有人以死詔告天下,存在校园乃至社会的问题哪怕一次被人重视过?若不是季桓逸的牺牲,她怎么可能有后面两年平静的高中生活? 贺铃没有季桓逸那般纯粹的善念,在警方调查时主动提供了李盈盈和张慎的名字,却没料到被识人不清的林月萍及美丽外表迷惑的一眾学生给坏事。 仇恨也许就是在那时扎了根,既然正义不与她站在一起,她便创造自己的正义。 五月桐花,六月飞雪,随季桓逸的离去她的灵魂也彻底死去,唯有每年夏日被唤醒的悲伤与怨恨能驱使她生活下去。 就为了等待有一天,能见到那些人坠入地狱。 …… 他们夺走她所珍视的人,她便如法炮製对他们在乎的人事下手,同时可以转移侦查人员的注意力,让她能分别对目标实行计画。 林月萍盼了很久才有了孩子这件事并不是个秘密,从老师教官的间聊间就多少能领悟,加上主任办公桌总是放着儿子的照片,可说是一目了然。 贺铃观察、打听很久,才终于找到适合动手的时机。 她分析过去保留下来的毒品粉末製出相似的东西带进酒吧,等在可以看见门口与吧台的角落,在郭建宇与朋友们到来的这段期间确认监视器的位置,她虽然在经过出入口有戴帽子遮掩,但还是尽量减少被拍到正脸才能降低风险。 没有多久就等到了目标一行人,贺铃看准郭建宇起身上厕所的机会,缓了几分鐘跟上,在他出来时与他错身经过,将准备好的唇膏扔在地上。 「不好意思,你的东西掉了喔。」 「啊,谢谢,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支唇膏,弄丢就麻烦了。」贺铃微笑接过东西,开口邀约:「既然有缘,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但是……」郭建宇犹豫,大概没想过会有陌生人邀他,却又担心受骗。 「不愿意的话也没关係喔,不勉强。」贺铃对父母的感谢,除了把她拉拔长大外就是这张显年轻又还算好看的脸,通常第一眼就能让人放下戒心,再表现多点退让就可以引人跨过界线。 郭建宇想了一会儿后答应了,他们找了靠近吧台不易受人打扰的位置坐,贺铃则去点单并将粉末掺入杯中。 看着白色粉末溶于液体,她抿了抿唇,数秒后才执起杯子返回座位,将其中一杯放在郭建宇面前。 「你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吗?」 「对,和大学朋友。」 「那我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和朋友相处吧?」 「没有,他们有的球赛看得正入迷,没时间理我,有的根本已经喝醉睡死了。」郭建宇摩挲着高脚杯的底座,靦腆问道:「那个,我可以怎么称呼你呢?」 贺铃随便报了个以前听过的名字,将话锋移向跟郭建宇有关的事,避免透漏过多自己的资讯。从今天一天的行程到学校生活、课业问题,她大多时候掌握提问权,引导郭建宇走在她希望的路上,而心思单纯的少年也一次都没有走偏。 眼看时间差不多,郭建宇的视线已开始涣散,贺铃将剩馀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我差不多该走了,你看起来好像也有点累了,赶紧去和朋友们会合吧。」 「会合……对,我要去会合。」 少年语无伦次,憨笑着复述她的话。贺铃戴上帽子,凑近郭建宇耳边,声音轻柔地将最后的关键字送进他脑海中,像是讲了一则哄睡孩子的床边故事。 「听说滨海道路的日出可漂亮了,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话语消散在观赛客人的欢呼声中,贺铃压低帽沿离开酒吧,背向热闹的人群踏入深沉的夜色中。 无论郭建宇最终去或没去,她都达成了目的,能让林月萍体验一下儿子染上毒癮的煎熬,甚或永远失去他的痛苦,然而完成这一部分的计画,她非但没有达成的喜悦,反而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她抚上心口,那里胸口空荡且安静,像是没了心跳。 7-1 贺铃滚着滑鼠滚轮,将模特儿界的新闻与时尚杂志公布的消息翻过一遍。 在接触郭建宇的一个多月前,她已经展开了对李盈盈的计画,李盈盈最自豪的就是那张「完美」的脸,不必特意调查就能锁定方向。 偶然得知李盈盈固定会至北一总就医后,她借法医实务课程之便在医院内拓展人际关係,收集资讯并分析出李盈盈经纪人可能出现的日子。要想和社会人士拉近私下关係,最快速的方式就是吐苦水,抱怨同事或老闆,贺铃以定期回诊的患者身份接近经纪人,聊过几回后顺利让对方卸下心防,得以知晓李盈盈的近期状况。 因为拍戏扭伤,李盈盈有在吃消炎止痛药,也因为过敏体质持续服药治疗,抗忧鬱镇定剂的部分虽然连经纪人也不知道,但并不影响她预计想要得到的效果。 那天经纪人领完药去洗手间,请她帮忙顾东西,放着药包的手提包就近在眼前,此刻她即使翻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大多数人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交付真心而失去什么,一如曾经无条件相信李盈盈的她,信任就是如此无理的存在。 贺铃轻松将准备好的药包调换,等待经纪人回来后才互相道别离开。 网页画面在杂志社合作异动的讯息停下,快速读过标题,笑意攀上了贺铃的嘴角。 ——是杂志与李盈盈暂停合约的消息。 在这之后又等了段日子,这段期间贺铃除了实行郭建宇的计画,还参加了场高中同学会。 一群人的聚会可说是消息的集散地,想着也许能打听到和张慎有关的事,或是看看叶子墨现在过得怎么样,虽然有去年认识的严千帆作为消息来源,但她毕竟没有让严千帆知道她与叶子墨认识,所以不好一直打探别人的男友,只是他竟然没出席。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情合理,能像她这般经歷霸凌和孤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同学会会场里,世界上大概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一踏进会场她就感受到了齐齐投射过来的视线,还不约而同地因她外貌的转变倒抽一口气。估计是回覆同学会邀约后,她会出席的事情已在哪里传开。 贺铃在心里冷笑,这些人看笑话的习性果然都没有变。 「你是贺铃吗?也变得太漂亮了吧!我们都快认不出你了。」 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她认出其中一个便是将她的资讯告诉李盈盈的马尾同学,大伙儿亲暱地和她打招呼,彷彿过去的嫌隙不曾存在。 大家陆续入座,询问近况、工作,畅谈十年间发生的一切,但也免不了提起陈年旧事。 「结果当年你和李盈盈学姊还有张慎学长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啊?大家到传说你是第三者,可我根本没看过你和张慎学长有过接触。」 「我那时就在猜应该是抹黑,同班了两年就感觉贺铃不是这种人。」 一群人嘰嘰喳喳讨论着,情势与当年大相逕庭是一面倒的信任,贺铃不禁为那时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这些荒谬的支持感到可笑。 「所以事实到底是什么,贺铃?」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些传言,但都不是真的。我和张慎学长并不熟,和学姊只是因为理念不合,又适逢大考,才渐渐疏远了。」她斟酌用词,让真相不至于太过难看。 「我就说吧,肯定是有其他原因的。」坐在贺铃右边的女子说着,「而且我听说学长学姊只是因为利害关係一致才在一起,不是真的彼此喜欢,所以他们要毕业就分手了。」 「这种事你从哪里打听来的啊。」旁人取笑道,却明显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就以前社团的学长姊啊,它们说盈盈学姊应该是看上张慎学长的长相,而学长需要有人辅导课业,两人就暂时在一起了。」 「这么说让我想起一件事。」另一人举手发话,「学长不是学测失利吗?据说是家里发生事情,所以第二天根本没去考场。」 「哇!这个太劲爆了,麻烦说清楚一点。」 这时,召集人用汤匙敲响高脚杯,吸引聊得热火朝天的一干人看向前方,为同学会做简短的开场白。 「三十四届八班的桐花学子们晚好,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同学会办在自助式餐厅,召集人大手笔包下半边场地让座位与料理都和其他顾客区分开来。大伙儿许久不见,欢笑声络绎不绝,同桌的一群人又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张慎的父亲多年来没有正当工作,成日沉迷酒精毒品,将妻子陈乔霏辛苦赚来的钱花掉大半,与妻儿多有争吵,甚至暴力相向。陈乔霏打了好一阵子官司,终于在张慎考试前不久离婚成功,却没想到张父后来竟报復将陈乔霏打到重伤昏迷,时间就在学测首日下午。 「据说要不是左邻右舍及时阻止,学长的妈妈可能会被活活打死,所以学长从第一天考完之后就一直待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学长也太衰了,摊上那种爸爸。」 「不过好消息是几年之后他爸爸就被人举办製毒、贩毒了。」 「哈,坏人自有天收。」 召集人拿着酒杯走了过来,「各位小姐在聊张慎,啊现在应该叫陈慎学长了,我说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让他连在公司外都这么有人气。」 「什么意思?你跟学长在同一间公司?」 「是啊,但是在不同部门就是了,他是药品开发部的,多亏他,我们公司里一大堆单身汉。」 「自己不受欢迎少在那边牵拖喔。」 召集人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不过学长真的是个孝子,他妈妈因为早年操劳落了病根,身体很不好,在医院住了满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下了班就从市区搭一个小时的车到北一总看望妈妈。」 贺铃默默拿起瓷杯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香在鼻尖縈绕,晶透的褐色在眼眸中闪烁,荡漾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上天这次,大概是站在她这边的吧。 7-2 查到张慎的工作地点不难,剩下的就是等,而张慎也确如贺铃所得到资讯那般准时踏出公司,在附近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她与他隔了几个车厢搭上同一班车前往北一总。 贺铃在那日确认了妇人的名字、长相和居住病房,之后才挑选时间避开张慎与妇人接触。 第一次见是在医院大楼的中庭,贺铃刚结束法医的课程,顺道去陈乔霏的病房看看,正好看见妇人坐着轮椅离开病房,她便一路跟着来到中庭。 当时是傍晚,阳光已不那么热烈,妇人选了个好位子在那里晒太阳,神色放松,舒适愜意,像隻慵懒的猫枕着阳光打盹。 「您好,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呢。」 「是啊,这个温度最适合晒太阳了。」陈乔霏看了过来,双眼弯成半月,看上去和蔼亲切,「小姑娘是这里的医师?」 「我是来这边上课的,现在还不是正式医师。」贺铃扯谎扯得愈来愈得心应手,面部表情完全没有破绽。 「小姑娘要加油啊,当医师很辛苦也很伟大,要是没有你们救治,像我这样的人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妇人拍了拍旁边的长椅,「你要是不赶时间,坐下来陪我聊会儿天吧,住院的时候很少人可以说话,都快闷坏了。」 贺铃眉眼舒展,唇角微扬,「好。」 住院病人通常最需要的是有人陪伴,张慎虽然在下班后以及假日四五个小时会到医院陪护,与平时独自一人的时候相比仍是九牛一毛,且单薄的人际关係容易让时间在感觉上无限延伸,放大寂寞。 贺铃与陈乔霏儿子差不多大,让她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成功地拉近与妇人的距离,而她也意外地会向妇人诉说烦恼分享趣事,有时候甚至会拋开最初的目的单纯与妇人相处。许是因为印象中父母总是不睦,母亲离婚后没多久便与他人另组家庭,人生中重要的一块拼图缺失让她对母爱的概念十分模糊,也下意识会去探寻。 陈乔霏既是母亲的角色,又与她的生母岁数相仿,她才多少敞开了心门。 「陈姨,你有暗恋过别人吗?」 「孩子这是有心仪的对象了呀。」 贺铃羞赧一笑,「其实我偷偷喜欢他好几年了,最近才在偶然的机会下和他认识,不过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很没自信,一直低着头,所以他可能不记得我是谁。」 「没关係,重要的是现在。要陈姨说,你就应该大胆地去追他,除非明确被他拒绝,不然不要放弃。」陈乔霏兴致勃勃地给她出主意,「之前听过女护理师们在讨论有个方法不错,就是尽量让对方的日常里有你,这样不仅可以让他在无意识间习惯你的存在,还可以透过他反应观察和对方是不是真的适合,说是叫做『渗透法』。」 「很像是护理师会取的名字。」贺铃忍不住笑出来。 也许她再过不久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渗透他的人生。当他知道她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推手会作何感想,是她每一次动手前犹豫的唯一理由。 想到陈乔霏有段时间没喝水,贺铃起身便替妇人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非全然清澈,但没有细瞧根本无法察觉半分。 「陈姨,喝点水吧。」 「好。」 妇人不疑有他,接过玻璃杯一口一口将水饮尽,贺铃眼底的光芒逐渐歛去。 …… 不久后,北检署终于收到了李盈盈的死讯。 贺铃抵达现场,看到以趴姿倒下的女子就知道那是她所认识的人。她穿戴好防护衣帽与口罩,在尸首前合掌默哀数秒,才开始相验工作。 经纪人来时她正好结束,当下她全副武装,经纪人的注意力又几乎放在李盈盈的尸首及回答警方问题上,并没有发现她。 后来确定进行解剖,她以叶静嫻助手身份同去,一如既往在最后协助收拾东西,殯仪馆员工在一旁将李盈盈移动到推车上,准备重新冰存。 盖上白布时,贺铃回头望向那个紧闭双眼的女子,佈满细密红斑的脸折损了她生前的美丽,谁曾想过她的风华绝代最后竟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李盈盈若泉下有知是谁害了她,会不会从黄泉归来拉人一起下地狱? 贺铃将解剖器具丢进袋子,扯出一抹不怎么好看的笑。 她曾经信任过她,可她的真心交付却只是李盈盈打发时间的游戏,得知被背叛时她有多气愤就有多心碎,眼泪承载了她付出的感情,在后来几天氾滥成灾。 她是真的把李盈盈当成朋友。 殯仪馆员工推着遗体离开,「那么我们先离开,您辛苦了。」 贺铃稳住声线,「好的,辛苦了。」 不管是提早离开的还是中途退出的,抑或者是仍在局中的,都辛苦了。 解剖报告出来后与检察官们开完会,计划已经达成了一半,那本早已准备好的毕业纪念册是时候该交给季桓生,引他走向十年前的旧案。 特别在假日把人约出来,除了能确保季桓生发现林月萍与市一中的关联,其实也掺杂了一点私心。自重逢那日开始,贺铃就知道她和季桓生永远不会有一个好结局,才想在真相大白前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她在前一日挑好衣服并早早就寝,约定当日提前抵达,兴奋与紧张参半。 在校门前,贺铃仰头凝望迎风摇曳的桐树,似见了故人,目光柔润温和,「很快就可以见到你哥哥了。之前都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有喜欢的人,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会很惊讶。」 过去几年一到桐花盛开的季节,经过市一中时她总会想起从高楼跃下的季桓逸,飞舞的花瓣像是碎片,一片片从她乾涸的心上剥离,然而这次,在飞花如雨的时节,她身边多了个能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心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约好的时间即将到来,贺铃的心又提了起来。漫天白办好似晴日飞雪,美得迷了双眼,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顺到耳后,馀光处一抹身影悄然进驻,转头望去,清雋挺拔的身姿入眼,踩着一地纯白缓步而来,对方与她对上视线不知为何面露惊讶,有些傻气的模样令她忍不住莞尔。 「你来了啊。」 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时间若能停留此刻,那便好了。 7-3 去北一总执行相验任务那天,陈乔霏告诉她手术时间已经确定,贺铃抓着轮椅推把的手抽了下,神情复杂地垂下眼帘。 比预期还要早。 「恭喜您陈姨,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您可要赶快好起来。」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手术会不会成功还不知道呢。」 她瞥见妇人搭在扶手上的手细微地颤抖,却抿唇避开视线,「您不要太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您的主治医师也是很厉害的医师,一定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并相信医师。虽然身为学医的人说这话可能不太妥当,但我认为您的意志有时候也会成为您康復的强大力量。」 「我明白,孩子。」陈乔霏温笑,随后将话锋转向,「儿子买了不少水果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拿一点回去吧,不过东西有点重,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可以请他帮忙拿。」 到达病房前,贺铃快一步上前将门拉开,让陈乔霏自行移动轮椅进入。 妇人逕直向房内摆满物品的长桌去,把打算给贺铃的水果一盒盒放进袋子里。 「陈姨,这样太多了,您自己要留点吃啊。」 「我留那边一盒苹果就够了,剩下的你就带走和朋友分吧,水果放久了也不好。」妇人将其中一袋装好的递给贺铃,「这样你可能拿不了,等等先掛在轮椅把手上吧,我跟你一起下楼,刚好能去中庭那边晒晒太阳。」 贺铃拗不过妇人,只能无奈笑看陈乔霏将能塞的东西全塞进袋子。 十多分鐘后他们再度一前一后出了病房,向中庭前进。 搭乘电梯时,贺铃把手机拿在手里,思考着要如何把季桓生单独叫来,虽然常易霖和书记官一起来也没什么大碍,但她还是希望只有重点对象知道陈乔霏的样貌就好,不可控的变因愈多事情就愈不好办,于是她决定发一封求救讯息,减少季桓生与其他人说话的机会。 一方面,也是想知道他对她是否在乎。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电梯到达的叮铃声同时响起,她推着妇人往前。 一楼大厅的落地窗让阳光完整洒入室内,柔和金光令空间里的微尘分子纤毫毕现,通往中庭的自动门缓缓敞开,外头混着阳光气息与青草香的空气迎面袭来,将医院里的药水味驱散,妇人舒适地闔上双眼小憩。 远远见一道急匆匆的身影跑来,贺铃忐忑的心顿时安放,笑顏逐开,抬起手臂向那人招手。 回到北检署,贺铃把陈乔霏给的水果分送给法医室眾人,特别选了几个形状顏色格外出挑的苹果,到叶静嫻的办公桌前献宝。 「学姊,这是我从认识的人那边收到的水果。」 叶静嫻瞟了一眼,声淡如水,「谢谢。」 贺铃发现满是白底文件的桌面上有几张顏色鲜明的小方纸,是喜帖印刷商的名片,她故作无知,旁敲侧击地问:「学姊怎么有这个?你们家有人要结婚了吗?」 「嗯,是我弟弟。他和他女朋友已经交往两年,觉得差不多可以结婚了。」 「原来如此。」 「他本来就是比较内向的孩子,一直没找到有兴趣或是擅长的事,学校课业也只有中下水准,我爸妈很担心他就经常逼迫他去尝试各种事情,又总爱拿我跟他比较,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夸的意味,但我确实对满多事都能很快上手,不过这就导致他因为害怕责罚而变得很懦弱没主见,几乎都是听从别人的话行事。」叶静嫻拿起名片,眼底流露出欣慰,「没想到曾经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小子,竟然要和另一个人共组家庭了,而且他似乎很兴奋,一决定要结就马上开始计画,我从没看过他那么有动力的样子。」 叶静嫻并不常起自己的私事,即使知道她的弟弟就是叶子墨,贺铃也一直很难找到机会询问,但这回令她忧心的弟弟真的要离开枝头飞往自己的蓝天,素来寡情的叶静嫻也心有感触,自顾自地说了不少。 「事情的变化真的很难预料。」贺铃应完,嘴角很快垮了下去。她过去当然想过叶子墨的性格是后天失调所致,但只要想到他的怯弱与毫无主见已经到了听从命令,协助餵人毒品的地步,就觉得他是继李盈盈之后不可饶恕的人。 「对了,这个给你。是两人用的水族馆招待券,之前抽奖抽到的,但我不怎么去那种热闹的地方,放着也可惜,所以就给你了,看你要自用或送人都可以。」叶静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浅黄色信封递给贺铃,看她眨眨眼有点傻气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你可以去邀季桓生,他肯定很乐意和你一起去。」 「学姊!」贺铃红着脸嗔道。 「我就是提个主意,反正票给你了,任凭处置。」 女人话说完就赶她回去工作,贺铃噘嘴做出赌气的样子,让叶静嫻的嘴角止也止不住地上扬,转回去对着批阅到一半的报告也依然笑意灿烂。 然而她表面上看似不会採纳叶静嫻的提议,心里却已经在盘算该如何让季桓生点头和她一块儿去,有过前两次邀约后她似乎有些食髓知味,希望有更多时间能与他相处,而且等到一切都摊在阳光下,她可能就没有脸再见他了。 当晚贺铃回到家,打开客厅的灯后立刻抓起抱枕把脸埋入其中,在季桓生答应约会后无处宣洩的狂喜一口气爆发出来,整个人窝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对着抱枕柔软的布料又是尖叫又是憨笑,活像个傻子。等到情绪平復了,她才记起得回復季桓生时间,赶忙起身确认近期行程。 翻开行事历,以红笔圈起的日期令她愣住,本来慢慢回復到水平线的心情一下子跌出标准。 陈乔霏做手术的日子就在下週。 贺铃抬手望向掌心,在郭建宇死后就时不时会看见自己双手染血的景象,此刻又隐隐约约浮现鲜红。 依照计画,她得在术后几天内去医院探望陈乔霏让她服下最后一剂调配过的药物,她没有自信能在做完这件事后还保持愉快不让季桓生察觉。贺铃犹豫不决,索性暂且拋开决定日程的事,等解决完吃饭洗澡这种日常琐事再来仔细研拟方法。 7-4 贺铃为避免撞见张慎选了一大早过去,她知道陈乔霏向来起得早,不用担心见不到。 陈乔菲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可以自由活动,贺铃到的时候妇人正准备到外头散散步,她便假意叮嘱妇人术后应该要多补充水分,确认有带上水瓶。 早晨天光唤醒沉睡的白色巨兽,刚抵达时仍一片寂静的医院大楼逐渐有了人声,贺铃推着陈乔霏沿熟悉的路走到中庭,几位护理师在空旷的场地摆上了晒衣架晾起白桌巾,风来时白浪滚滚,景象壮观而平和。 陈乔霏做了个深呼吸,在微光徐风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睡着的那段期间我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您梦见了什么呢?」 「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当时他爸也在,那大概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贺铃看不见妇人的表情,却从她回忆过去的语气中听出了落寞。 「只是那个景象很快就成了过去。我的前夫,因公司经营不善被裁员后找了很久的工作都不顺利,后来便一蹶不振,开始酗酒赌博,把我赚来的钱一点不剩地花掉,还对我们母子使用暴力。那时儿子才刚上高中,却得天天为了分担家里的经济四处打工,每次前夫想动手打我也总在第一时间护住我,在这种环境下能考上好大学是他自己争气……」 这些事贺铃多少有从不同的传言中听过,但由亲歷过的时候陈乔霏说出来尤显悲凉,甚至有些更为骇人听闻的事都没提到就足以为原本温暖宜人的早晨带来阴寒。 陈乔霏抹了抹脸,再开口时语气轻快了些,「现在手术成功了,虽然没办法做什么赚很多的工作,至少不会拖累儿子。」 「是啊,您多喝水、好好休养,一定很快就能出院的。」贺铃看了眼掛在轮椅上的水瓶,收紧握着推把的手,力道之大令手背发白,骨头清晰可见。 光耀大地,替迎光的妇人单薄背影罩上一层灰暗,剎那间扬起一阵强风,将成排白桌巾吹得猎猎作响,其中一张还没固定完全的直接被吹上空中,护理师惊叫一声,慌忙追去。 贺铃视线追随白布,好似又看见那早已谢尽的桐花满天飞舞的画面。 送妇人回病房后,贺铃决定去医院附设的美食街买杯咖啡,今天起得太早又做了件大事,精力在短时间消耗殆尽,急需咖啡续命。 一边打哈欠一边走过通往隔壁大楼的连结走廊,突然一隻手从后方握住她的手腕,不怎么温柔地将她扯着转过身,让身心俱疲的她脸色更加难看,质问的话已经组织完毕随时准备开砲。 然而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贺铃的大脑瞬间空白。 完全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被发现。 「你是,贺铃没错吧?」 张慎的气息紊乱,像是跑着追过来,望着她的双眼中涌动的情绪太过复杂,贺铃一时间无法辨清,只从他略带犹豫的口气中察觉若有似无的示弱感。 贺铃重新整理情绪,戴上温柔微笑的面具,「学长,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的问题很有趣,来医院能做的事不就那几项吗?学长那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一一列举吧?」张慎的提问让贺铃确定他没看见她与陈乔霏在一起,心理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当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对方却纹丝不动,不明白张慎究竟想做什么。 「可以麻烦你放手吗?我们应该不是需要叙旧的关係吧?」 「我……对不起。」 男人松手,低头轻声拋出一句道歉,不知是在为刚才无理的行为,还是为更久以前发生的事。贺铃本就心情不佳,遇上计画外的事更觉得烦躁,怒气轻易地被勾起,化作唇边一抹冷笑。 「这种小事你不必道歉。」声音如三尺寒冰,结冻在尷尬冷硬的气氛中。曾经是他对她冷漠不睬,今日是她对他淡然疏远,关係诡异得让人发笑。 「不,我是想为高中的事道歉,那时候明知道李盈盈和她的朋友们一直在欺负你,我却没有出面帮忙。当时家里和课业已经让我分身乏术,李盈盈又以免费指导功课为交换让我和她交往,我不能少了她这个资源,所以实在不方便掺和进你们的事。」 「我理解,每个人都有苦衷,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也不需要跟我解释。」 「还有对他也是。看见他成功从李盈盈手中保护了你,我确实因此觉得自己没用而迁怒于他,但没想到会被李盈盈恶意解读,更没想到她会拿走我从我爸那边偷出来的毒品,甚至真的做出那种狠毒的事,那原本……只是我打算拿去告发我爸的。」 「学长,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你保护,我虽然很感谢你偶尔出手相助,但你不该把无法保护母亲的愧疚投射到我身上,更不能为你间接害死季桓逸脱罪。」 贺铃气极反笑,句句直戳张慎心里痛处,她眸中挟冰带雪,声寒如霜。 「对,我的确无视你的警告继续和李盈盈来往,才有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所以我不曾因此怪罪于你,但那些都是我该承担的,不是季桓逸。你明知李盈盈是什么样的人还对她毫无防备,让她有机会趁虚而入。」 张慎无以反驳,默默不语。 「还有你若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在李盈盈做出那些事,甚至后来季桓逸被冤枉吸食毒品时都保持沉默,在李盈盈身边那么久,你应该也清楚话语权的重要,而你具有与李盈盈相当的力量。」 贺铃眼中的气愤消退少许,双唇微啟像是还有未完的话要说,然而默思片刻,她最终选择把话吞回肚子里。语调一转,像是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十年来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不管是闭上眼时,还是桐花花开时,他的身影和溅血的花瓣始终佔据我的脑海,提醒我别忘记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连我都如此耿耿于怀,我真的好想知道过去这些年,你和那些伤害过季桓逸的人是如何吃得下饭,如何能睡得着。」 她直视张慎,表情态度已趋于寧静,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淡漠,又或者是放弃一切的绝望,「但凡你有一点作为,我可能都不至于恨你至此。」 话说完,她倒退了几步,随后转身跑走,咖啡不买了,也放弃维持沉着,只想远远地逃离张慎身边,她心中纵然有恨,但如今的她并不比张慎高尚多少,难以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 许是风刺激了双眼,她感觉眼眶微微发痠。 不出几天妇人的死讯便传到贺铃耳里,也知张慎要求解剖查明死因。 张慎有如此反应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陈乔霏才因状况稳定转普通病房,隔几日竟突发急病离世,任谁听了都无法置信。 而她虽早已知晓结局,想起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妇人仍是情绪低落,庆幸距离与季桓生约定去水族馆的日子还有段时日,不然她肯定没办法维持正常状态投入行程,坏了争取到的难得机会。 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7-5 一年多前在联合诊所认识严千帆时,贺铃并不知道她与叶子墨的关係,所以一开始就以真实名字与身份和她相处,庆幸如此才没在水族馆偶遇时因为称呼问题让季桓生起疑。 后来她俩一起出去的次数多了,慢慢涉足彼此的日常,严千帆才说起男友的事,并给她看了两人合照。 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天知道她忍得多辛苦才没当场笑出来。 报应终究会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她还没主动寻找,当初协助犯行的叶子墨就送上门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贺铃确信严千帆是最适合作为目标的人。从严千帆叙述的交往点滴里可以感觉到叶子墨对女友的爱护疼惜,他在这段关係里会思考与提出意见,甚至会反驳认为错误的事,不再只是盲目听从,胆怯妥协,如世间所有有灵魂的人。 要不是已经看过照片,她根本无法将严千帆口中的男友和叶子墨连结在一起,然而愈是知道他这几年生活如常,贺铃心底的埋怨就更深。 在这十年间,叶子墨活成了人样,而季桓逸却永远留在了过去。 不管怎么想,她心里都十分难受。 严千帆传讯息告诉她要结婚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都投入到筹备婚礼中,贺铃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动手,便暂时将严千帆放在计画的最后,所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于水族馆遇上时,她真的乱了阵脚,唯一庆幸的就是叶子墨并不在场,她只能将错就错先介绍季桓生与严千帆认识。 不过这场意外带来的也非全是坏处。能与季桓生交往,贺铃觉得自己大概把仅剩的运气都用上了,不论是水族馆的约会、正式交往后去了电影院,还是收下他赠与的护手霜,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即便这一切终将成为曇花一现,她也愿做那隻扑火飞蛾。 那日在北一总的实务课结束后,贺铃收到严千帆的讯息询问她可以约吃饭的时间,她一面往电梯走一面低头在手机里寻找自己的行事历,忽然馀光瞄到有个人站在她前进的路上动也不动,一抬起头,就见脸色憔悴的张慎在不远处看着她。 看来陈乔霏的死让他受尽折磨。 贺铃跟着张慎走到逃生楼梯,防火门一关,院内的声音被隔绝开来,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便突显出来。 「我现在才知道那天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你已经恨我恨到想夺走我最爱的人的生命,只可惜我太晚才明白。」 贺铃知张慎已经想通了一切,选择不再隐瞒,「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让你察觉,还特意用了假名并选在冷门时段去看陈姨,没想到竟然在最后被你看见了。」 「果然她曾提到的女医生也是你,她总说有个在学医的女孩子经常陪她聊天,夸说对方温柔善良,但你不仅一直在欺骗她,还在她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害死她。」张慎红着眼,克制似乎随时会失控的情绪,「你一点都没有觉得良心不安吗?」 「良心?在你这么问我之前,你有想过自己做过的事吗?」贺铃的心跳徒然失序,抱紧怀中的资料。 她的良心,可能早在见到郭建宇的尸身时就彻底消失了。 「这和当年的事怎么能混为一谈,你现在可是杀了人啊!」 「如果不用这种方式,季桓逸的冤屈什么时候能被记起?过去有哪怕一瞬,你曾想起因为你的一时疏忽而付出性命的人吗?没有吧?因为唯有切身之痛才能真正传达到心底,所谓的感同身受从来都只发生在有相似经验的人身上。」 她轻哂,平静的表情和此刻的话题完全搭不上边,令张慎背脊发凉。她缓步靠近他,伸手指着他的胸膛,「如何?你如今是不是也能感觉到这十年来我感受到的痛?」 张慎咬牙,像是在隐忍出拳的衝动,贺铃更加愉悦地笑了笑,鼓吹道:「你要是想去告发我就儘管去,顺便告诉警察那件未了的案子有多少人还没受到惩罚,背负污名十年的季桓逸又有多无辜,或是……你也想用和我同样的方式制裁我?」 她说着,拉起张慎的右手放在自己喉头。 张慎立刻甩开她的手,「你是真的疯了吗!」 「大概吧。从季桓逸对我说放弃他时,我可能就已经崩溃了吧。」 她仍然在笑,语调却悲伤得让闻者涕零。 坦白了一切后贺铃不再像上次那般在张慎面前抬不起头,然而太沉重的伤痛让两人都再难言语,最终沉默散场,这是一个打不开的结,所有人都牵扯其中,却也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贺铃听说张慎后来对检警避不见面,逼得傅一鸣给他发传票,不过她只是听听,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论张慎陷入什么纠结,最后会做出什么决定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儘快将馀下的一人处理好。 桌面上手机嗡鸣两声,严千帆传了一串住家地址过来,并附上一颗爱心的图案。 「那就麻烦你帮我寄到这边啦,谢谢你的礼物。然后明天的餐厅我已经订好了下午一点的座位,十二点先约在车站见,再一起走过去。」 贺铃拿起手机要回覆,严千帆又补充了一句:「是圣代很有名的那间店喔!」 她笑笑,快速回了个好字。严千帆视甜如命,特别选择有知名甜点的店完全是正常发挥,上次主动说要喝橙汁才让她感到意外,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事情已经到最后一步,她还是多留了心眼。 隔日赴约,严千帆的对菜单上什么都表现出兴趣,餐点送来后却吃没几口,以及套餐饮料点了梅子绿茶的行为,对照在水族馆和橙汁与不愿多走动的状况,贺铃心中浮现一个猜想,而她千算万算,唯独没有考虑到此种情形。 贺铃望着从洗收间回来的严千帆,攥紧手里的药包将刚送达的饮料往对面的座位放。 「你的梅子绿茶来了,看它这么简单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你点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会突然想吃一些以前不怎么碰的食物。」严千帆刚坐下,立刻吸了一口绿茶。 「那你的圣代呢?」 「当然要吃啊!只是要等到我把主食吃完,消化一下把胃空出来,再来好好享用圣代。」她正兴奋地说着,手边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严千帆低头查看,微微睁大了眼睛,「好难得姊姊会传讯息给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亲戚家的姊姊?我记得你是独生女啊。」 「是我未婚夫的姊姊,说起来她也和你一样是法医呢!只是不知道在哪里工作。」 贺铃警戒起来,「你要不要先看看,说不定有紧急的事才联络你的。」 严千帆拿起手机解锁,「她问我在哪里,但好奇怪,她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我最近应该没有拜託她什么事吧?」她一边质疑自己的记忆,一边把餐厅名称和地址传出去。 贺铃半敛的双眸光芒灭尽,看来北检中已经有人开始怀疑她,甚至是碰触到真相,她瞥了眼低头回覆讯息的严千帆,小心将药包放入手提包里。 当季桓生出现在餐厅门前的剎那,贺铃带着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迎来日出的释然,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即便他可能不会谅解她,她仍旧因为是季桓生察觉一切而感到喜悦。 8-1 季桓生掛掉电话,松了一口气。 叶静嫻打来通知他严千帆和孩子都没事,刚刚在餐厅只是因为吃了油腻的食物而感到反胃,晚点会再做仔细一些的检查确认没有摄入有害的东西。 他看向坐在穿堂阶梯上仰望桐树的贺铃,心里的疼痛狠狠撞击胸腔,不断彰显存在,但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贺铃独自背负一切十年之久,还是因为季桓逸遭受狠毒的对待他却浑然不知。 「讲完了?千帆应该没事吧?」 「嗯,叶前辈说她和孩子都很好。」 他在贺铃旁边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贺铃率先开口,「季桓逸他,是不想拖累你和父母才没说的,他太过善良体贴,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死影响到其他无辜学生,才会特别选在学期末的週末。」 「我知道,他从小就是个很会为人着想的孩子。」 「但我有时候真希望他能自私点,我不只一次想像他没有介入我和李盈盈的未来,那样的未来不管怎样都令人嚮往。」 季桓生收紧交握的双拳,「但那个未来,没有你。」 贺铃微笑清浅,无语以对。 「去……自首吧,贺铃,然后请个律师讨论,我也会去说服林月萍或张慎出面把以前的事说出来,可能不足以做为减刑依据,但至少让人知道你不是随机杀人。」 知道来龙去脉后他对贺铃引发一桩桩案件的事再难发怒,满脑子都是该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减轻她的刑责,而事情是如此讽刺,他检察官的身份是为了季桓逸争取而来,现在反倒变成为季桓逸而行动的贺铃的阻力,以私人名义能做到还比较多。 「这个案子我应该回避,所以我会尽力帮你的。」 「不。」 贺铃摇头,直视他的目光里情绪淡淡,浅笑如浮在水面的一抹月色,虚幻不实。 「虽然不可能,但我还是最希望你来逮捕我。」 「贺铃!」他沉痛唤她的名,刚才听完发生在季桓逸身上的事后都还勉强忍住的悲伤,此刻猝不及防地与那声发自内心叫出的名字一同衝破防线。他抱住贺铃,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咽着哀求:「求你了,我不想看见你被判重刑,你是为了桓逸才做出这些事,却得受到惩罚,明明那些伤害过你和桓逸的人才最应该付出代价啊……」 「季桓生,我杀人了。」贺铃的手攀上他的背,轻描淡写说着最残忍的话,「『不要试图去理解本来就错误的事』,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吗?不管理由是什么,我夺走三个人的性命都是事实,而且不该被容忍。」 季桓生将手臂收得更紧,一想到怀中娇弱单薄的身子承载了超出负荷的重量,就连呼吸都感觉到疼痛。 「因为这样的你,我才能在黑暗的日子里窥见一丝光亮,季桓逸也说过他的许多观念都承袭自你,你在无形中拯救了我两次,我希望你始终保持那个样子,正气凛然却也温柔无比,不要为了我打破原则。」 「所以,放弃我吧。」 …… 由于情况特殊,在逮捕前几位北检署长官召开会议讨论处理方式,并命令检察官们尽快蒐证确认,同时命令贺铃暂时停职返家。 事情在署内迅速发酵,但毕竟是共事几年的自家人,认识贺铃的人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个性,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也没多少人愿意相信那是她所为,与之相关的三件案子瞬间成了烫手山芋,除了季桓生谁都不愿办。 然而主任以判断可能有所偏颇为由将季桓生手上的相关案件改派,还把他送去处理杂事,被雪藏似的安排让他极为反弹,找主任理论了几次,但官位大小与白纸黑字的回避规定他怎么辩都理亏,倒像是无理取闹了。 当他准备好千字的说明文第n次想飞奔到主任面前时,常易霖及时将他拉住,把人带出检察官办公室。 「臭小子,回避两个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就算你去办这个案子对贺小铃也没有帮助啊!我们知道你着急,但做事还是要用脑。」 常易霖一路碎念不断,拉着季桓生走到无人经过的地方,后者全程没吭半声,让常易霖以为他有在听,没想到一转头就发现这人哭丧着脸,眼睛红了一圈随时会落泪的样子。 「你可别哭啊,我只安慰女孩子的。」 季桓生瘪嘴,哑着声音倔道:「我只是很难过,但没有哭。」他这几天早在家里哭了好几回,跟父母坦白季桓逸当年遭遇时哭,想起贺铃要他放弃她时哭,大概短短一周内他就流光了半辈子的眼泪。 贺铃说得对,他虽然做着需要理性居多的检察官工作,实际上却是个很感性的人。 「声音都沙哑了还说没哭。」常易霖在旁边的花台边缘坐下,招手让季桓生也坐过来,「唉,贺小铃的事我也很震惊,你反应会这么大我可以理解,只是让你去办这个案子根本对她没有帮助,还不如赶快帮她找个可靠的律师,讨论一下要准备怎样的证据才比较有利,这个肯定会起诉的。」 「我听承办检察官说她父亲一开始有请一位律师陪同出庭,但她直接就承认人是她杀的,连手法和过程一起坦白了,一副就是没有想胜诉的意思,后来那个律师就没再来了。承办检察官还说贺铃出庭时一直带着微笑,他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好像真的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穷兇恶极的杀人犯。」 他回忆与贺铃共度的日子,每个画面中的她笑容都如常纯真灿烂,儘管理智上知她早有些引人怀疑的作为,但感情上要他怎么相信她是杀人案件的嫌犯? 「我说,你对贺小铃是嫌疑犯的事是真的没察觉,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 常易霖问完,见季桓生面色凝重并陷入沉默,心里大概有底。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道:「老实说,我觉得她一直在引导你发现这些案子和十年前你弟弟的事有关,也一直透露线索让你察觉事情是她做的,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 「你的意思是?」 「她的目的可能不是单纯除掉她憎恨的人,你想嘛,哪个嫌犯会在杀人之后协助检警往自己身上查?逃跑都来不及了。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总是面带笑容又善良体贴,真的有可能『想要』杀掉这么多人吗?她要是连个性都是装出来的,那奥斯卡真的欠她一个影后。」 常易霖拍拍季桓生的肩,再次叮嘱:「总之你别因为衝动而坏了规矩,救人也是要动脑的,不过既然案子不是你办,私底下你也不会那么绑手绑脚。」 季桓生听出弦外之音,默思片刻后应道:「……我知道了。」 脑海闪过贺铃案件发生后的反常,以及她站在水族馆水箱前的落寞身影。 「他们,是不是想以死向世界发出怒吼呢?」 耳畔是贺铃轻柔的声音,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彷彿站在了南风不断的楼顶,季桓逸就站在栏杆之外,微笑着与他对望。 8-2 季桓生没什么动力上班,浑浑噩噩度过一天,常易霖嫌他碍事早早就把他赶出办公室。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下楼,残阳夕照将室内染了一片血红。 视线一转,就见叶静嫻站在楼梯下方,她冰凉的眼眸蓄着淡然,似无波古井。自那日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去做杂事,没什么见到叶静嫻的机会,今日一见竟有久违了的感觉。 「叶前辈。」他点头打招呼。 「你有去见贺铃吗?我听说不久就要逮捕她了。」叶静嫻压低声音问。 「没有,我打电话传讯息都没收到回应,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季桓生垂头丧气,眼底的落寞显而易见,「就算知道她可能也不会见我。」 叶静嫻塞了张纸条给他,「直接去按电铃,这是地址。能让她有意愿争取权益的就只有你了,别管他什么避嫌,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没有下次了。我弟弟已经决定出庭,虽然不知道把十年前的真相公布对量刑有多少帮助,但有总比没有好,法官和陪审团都是有同情心的。」 他难以想像这是看起来一板一眼的叶法医会说的话,更没想到在经歷严千帆的事后她还愿意帮助贺铃。 「前辈,我还以为你……」 「我不是想站在谁那边,只是认为不管是我弟弟还是贺铃做错事情就该承担责任,同样的,不该交由她背负的就没必要全部接受。」 她的声嗓一贯清冷,眉眼淡漠,似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但季桓生敏锐地听出她话中的一丝丝急切,他没有选择说破,攥紧了写着地址的纸条哑着声音道:「我会转告她的。」 为了减少被人注意的机会,季桓生打算先开车回家,换下西装后再搭乘公车前往。 出门前却被母亲逮个正着,「你不是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出门?」 母亲的问话声把在厨房切菜的父亲也引了过来,「饭快煮好了耶,不先吃一下再走?」 父母亲在得知季桓逸自杀的原因后头几天经常失眠,今天两人特地请了特休假好好休息一天才稍有好转,但仍能看出二老面有倦色。 「我要去找一个朋友,你们煮好就先吃吧。」 「是桓逸保护的那个女孩子?」 刚穿好鞋起身的季桓生闻言绊了一下,差点撞上大门,「您是会通灵吧?」 「不,我只是你妈。」季母指示丈夫从柜子里拿出保温餐盒,「装点饭菜走吧,你说那孩子的父母离婚,父亲又不怎么管她,现在出了这些事说不定根本没好好吃饭,带点东西去你们俩可以一起吃。喔,前提是你要见得到她。」 季桓生的感动一秒收住,无言地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盒,默默装起饭菜。 该说是知子莫若母?连这都能猜到。 「在这种情况下说谢谢可能有点奇怪,但如果你见到她的话,代我们向她道谢。」 母亲将保温盒小心放进袋子,郑重地交到季桓生手上,彷彿所有难以言语的情绪都在包含在这个动作里,而那后半句话竟让向来坚强的母亲一瞬间红了眼眶。 …… 循着地址来到旧式公寓的楼下,季桓生紧张得绷紧神经,边走边观察四周确定无人看见。抵达正门,他仔细比对纸条上与电铃旁的号码后才按下电铃,吵杂的粗糙声响刮破夏夜虫鸣唧唧的和谐,也将他的呼吸提到最高点,脑袋飞速运转着,设想等会儿对讲机接通后的数种可能与应对方式。 一道电讯连接的滋滋声响起,贺铃没什么精神的声音从对讲机另一边传来。 「喂,请问哪位?」 「我是季桓生。」 他报上身分的瞬间对面立即陷入死寂,好在并没有切断通话,正准备把刚想好的说词搬出来劝说时,大门锁头弹开,随门扉缓缓打开老旧的门閂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先上来吧,这样不好说话。」 季桓生爬上楼梯,即使放轻脚步在狭小的空间里仍能听见鞋底摩擦的声音回盪,头顶上的灯光昏暗,时而因电流不稳闪烁,一个人走时真有那么点毛骨悚然。差几阶就要到达五楼,其中一扇门像是看准时机打了开来,穿着居家服的贺铃从里面走出时正好与抬头望去的他对上眼。 贺铃浅笑如常,好像前阵子发生的事情全都只是一场梦,「好久不见,快进来吧。」 「那就打扰了。」 室内空间不大,但家具物品极少,且大部分已经被打包收进了纸箱中,整个客厅显得寂寞冷清。 贺铃替自己与季桓生倒了杯水,放在视线内唯一一张桌子上,「坐吧,东西都收得差不多了,实在没什么东西好招待。」 「没关係,水就够了。你吃过饭了吗?我带了我们家爸爸做的放菜,一起吃吧。」 贺铃没有拒绝,「好。」 两人自然地并肩而坐,似已经共度漫长时光的老夫妻。掀开餐盒盒盖,香气和着热气扑面而来,盒中都是熟悉的家常菜,味道依季家二老的口味偏清淡,自然无法与外头贩售精緻饭盒相比,但是贺铃夹了一筷子嚐了一口后,却眉眼带笑,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好吃」,彷彿这是世间罕有的珍饈。 此情此景让季桓生有些鼻酸,他连吃几口饭压下上涌的酸楚,开啟话题,「是说,客厅放了这么多纸箱,你是准备搬家吗?」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很快就要被逮捕的事应该不是秘密了吧。」贺铃掩嘴轻笑,将人人避之不及的事轻描淡写,彷彿早就接受了一切,「我爸爸的公司有免费提供宿舍给员工,让他们不用每天通勤,所以这边只有我住,之后进看守所或监狱就不会有人用了,想说把东西打包租一个小仓库放,然后把这边退掉。」 季桓生一愣,「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我已经很幸运了,还有时间规划这些事,大部分人哪有机会在被逮捕前还从容地与别人吃饭。」 「其实我今天来有个目的。我听说了你不为自己辩护,连请来的律师也没辙的事,如果你不提供对你有利的说法或证据,这几件事情加在一起刑责一定很重,所以叶前辈的弟弟想要出庭公布当年的事情,让法官和陪审团酌情量刑。」季桓生放下餐具,转向贺铃,「但你不能沉默,也必须配合律师才行,不然我们这些外人说再多也没用。」 「为什么我要争取轻判呢?」 「什么为什么?这一判下去可是十年、无期,甚至死刑啊!」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可是杀了三个人呢。」 季桓生又是疑惑又是不可置信,然而贺铃却是轻轻一笑,彷彿他才是大惊小怪的那个人。 他无法理解,从真相曝光至今感觉到违和再次垄罩心头,贺铃一直想将自己推到罪犯的位置上,儘管现有的证据确实都指向这个结论,但他从没听说过有人在法官宣读判决前就急于自行定罪。 「贺铃,你是不是觉得桓逸的死是你的错?才想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她唇边的弧度,在他提问的剎那土崩瓦解。 8-3 不只是他,连常易霖都说过贺铃似乎一直藉由各种方式向他传达讯息,引导他查案。她杀掉那些人可以解读为是要为季桓逸復仇,但想被逮捕这件事就令人匪夷所思。 「季桓逸他,是不想拖累你和父母才没说的。」 「我希望你来逮捕我。」 「她总是面带笑容又善良体贴,真的有可能『想要』杀掉这么多人吗?」 「同样的,不该交由她背负的就没必要全部接受。」 她也许手染鲜血,但并非杀人如麻;她故作冷漠淡然,却依然心肠柔软。 她还是他所认识的她。 「我说对了吗?」 想通一切后,季桓生觉得面前的贺铃不再如过往那般难以看穿,即使她此刻强装镇定,一瞬间飘离的视线仍将她出卖得彻底,而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不自然的态度和缓缓垂下的头也早已告诉了季桓生答案。 他扳过她的身子,语气严肃且认真,「贺铃,看着我。」 贺铃始终撇开头不愿看他,脸色无比难看似在隐忍什么,季桓生胸口一紧,想到她怀着愧疚十年,以复杂的心情犯下一件又一件违反她本性的案子,顿时眼眶发酸。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过去,安慰那个获知少年死讯后独自哭泣的她,拥抱在春雨中抱着身心残破的少年痛哭的她,回到一切都还没发生,她被学姊们取笑嘲弄的那天。 「不是你的错,贺铃,桓逸的死不是你的错。」 「他是因为帮了我才被人盯上的。」 「那也是那些伤害他的人的问题,不是你的。桓逸走了我确实很伤心,但他勇敢助人我也感到十分骄傲,我相信他不曾觉得当时对你伸出援手是个错误的决定,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因为他的选择内疚一辈子。」 「但他本来不该那样死去,是我害了他。」贺铃继续固执道:「我只是个没有能力自保还拖着身边人下水的人,想要为他平反却没有半点话语权,如果我早一点报告老师他说不定还能好好戒掉毒品,这样的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更不值得他为我这么做。」 她在医院对曾经毫无作为的陈慎说恨,但其实她最恨的,是同样什么也没做的自己。 蓄积在她眼眶的泪衝破防线,接二连三滚落脸庞,但她仍倔强板着脸看向一边,将下唇咬出一丝血红。 季桓生用指腹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湿润,继续温柔劝说:「你当然值得,不管是常前辈、叶法医还是北检里的其他人,知道你犯案仍觉得你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是想相信你,有这么多人的信任,你还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吗?」 她终于正眼看他,通红的双眼让人心疼,季桓生情不自禁地将她娇小的身躯拥进怀里,温柔抚摸她的背部。 「我一直在收集资讯并等待下手机会,不仅是为了季桓逸,也是为了我自己。每年桐花开满树时,我就会想到那些人此刻与他们心爱的人开心地生活在某处,他却在经歷痛苦后永远停留在了那天。」贺铃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闷着声音道:「然后我惊觉苟活的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是夺走季桓逸时间的兇手之一……就算知道他大概会说我在胡思乱想,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考。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赦免我的罪。」 「不,还有你也可以,如今是你无法原谅自己。」季桓生抱紧了她,「你知道吗?来之前,我妈说如果见到你一定要跟你道谢。」 「……为什么要跟我道谢?」 季桓生轻哂,声似鸿羽,自远方轻轻传来,柔软包覆贺铃受伤的心灵。 「她说,谢谢你这十年来从没忘记过桓逸。」 …… 北检署的法医被逮捕的消息一出,果不其然引发轩然大波,不仅是因为执法机关竟反过来触犯法律,更是因为一次就牵涉到三条人命,一时之间媒体争相报导,舆论甚嚣尘上。 而随着贺铃被起诉,案子与十年前的校园染毒事件有关的消息不脛而走,再次带起新一波高潮,原本一面倒痛骂狠毒杀害三人贺铃的声音一部分转向了过去的霸凌者李盈盈,对其霸凌方式之残忍进行了一番谴责。 季桓生不论评论如何一律拒看,只因事情刚被放上新闻版面时他无意间瞄到文章下的回应,又是骂贺铃又是骂北检,最后似乎还嫌不够痛快,把整个执法体系都骂了一遍,写得还是单纯发洩的言论,不是值得参考的建设性意见,看得他差点气出病来。 儘管博取大眾关注确实是贺铃想要的结果,但是一想到她被不知内情的人以不堪入耳的字眼辱骂,季桓生心里就极为不适,恨不能把萤幕另一头的人揪出来吊打,常易霖取笑他见识不够广,说他再多待几年脸皮厚了、心脏强健了,连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都还能悠哉喝茶。 但在他反问一句「跟主任喝吗」之后,常易霖就识趣地闭嘴了。 为了开庭而做的准备程序很漫长,转眼又是两三个月过去,寒冷紧随着秋叶落尽降临这个註定不安寧的时节。 审判当天是个乌云密佈的日子,法院外聚集了许多媒体记者与关注结果的民眾,热闹得像是在举办什么庆典。 「记者为您现场连线报导。今天上午十点将要对法医杀人案件进行审判,您可以看到现场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 季桓生躲在远处观望。 署内长官下了命令,要他们别在判决出来前多说话或是透漏身分,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几乎每个靠近法院的民眾都免不了被抓住採访一番,怕自己会因为面对镜头而紧张得控制不住嘴巴,决定到附近的店里坐坐,开庭前几分鐘再寻找合适的时机过去。 然而他却在那里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陈慎先生?」他只看过傅一鸣侦查档案上的照片,又不太擅长认人,语气便有些不确定。 「请问你是哪位?」问题才问完,陈慎想起什么似地睁大眼,「难道你是季桓逸的家属?」 「是的,我是他哥哥季桓生。你是来旁听审判的吗?」 「不,我是来当证人的。」陈慎双眼半敛,眼底光芒黯淡。 季桓生吓了一跳,「你是检方还是辩方证人?」 「辩方。看你的反应,你认识贺铃?」 陈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让他别站着,而他虽然确实坐下了,却突然觉得依他与陈慎诡异的关係同桌而坐实在违和。 「嗯,我们是检察署的同事。」 「这样啊,那你应该对她做的事有了解了。」 陈慎支颊看向窗外某处,从方向判断,他的视线尽头大概是几条街外的法院。 「其实不管是贺铃的律师来找我之前还是决定当证人之后,甚至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犹豫,她毕竟与我母亲的死有关,,我没办法轻易释怀。我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彻底摆脱那人渣,却因为先天的心脏问题加上积劳成疾住院,如今熬过手术,终于可以健康地生活下去,贺铃却在这时夺走了她得来不易的新生。」 「那你为什么最后决定来了呢?」 陈慎沉默片刻,才续道:「想到十年前我对她还有季桓逸造成的伤害,我就觉得自己没立场去怪罪她,如果今天她对我母亲做的事必须受到审判,那我当年所为也不应该被姑息,所以就算犹豫,我还是来了。」 季桓生认同地点点头。 冤冤相报註定没有终点,但法律与审判可以定罪责,也许不尽人意,但能为循环不止的恩怨寻一个出口。 8-4 开庭前半小时,陈慎先行离开,季桓生把咖啡喝完后才一个人返回法院,门前人潮已经散去不少,他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此前他完全没想过有天会用上座无虚席来形容法庭,但当他踏进这个神圣而庄严的地方时,这个词瞬间浮现脑海,前排几乎被各家记者佔据,中后排则明显是一般民眾,他在后方张望了一会儿才找到正好可容纳一人的空间。 检方辩方等相关人员纷纷入席,贺铃与常易霖皆位列其中,没过多久,几位法官走入法庭,所有人同时起身,寧静的空间顿时因人们接连起立而掀起一阵声浪。 眾人随法官坐定重新落座,主审法官环视法庭上的人一圈,用充满威严的低沉声嗓向在场的人宣布正式开庭,例行性确认被告身分与告知权利后,请检方说明起诉事实。 常易霖起身清了清嗓,开始将事件一一举出。 「被告贺铃于今年x月x日在市区运动酒吧对郭姓男大生下含迷幻效果之药物,致男大生衝上马路遭卡车辗毙;再来是调换李姓小模服用药物致其產生严重过敏,于y月yy日跃下公园阶梯身亡;最后,长期于陈姓妇人饮用水掺入诱发疾病药物,使妇人于术后在z月zz日突发急病去世,已构成第x条杀人罪嫌。」他拿起桌边另外放着的一份文件,高举着道:「另,被告日前同样意图对友人下药未遂,涉嫌触犯杀人未遂。」 「辩方对检方所述之事是否有意见?」 律师起立答:「回答庭上,针对犯行事实辩方没有意见,但是否构成杀人尚有商榷空间。依药物检验报告,被告对三名死者所用的药物量并不足以致死,是后续车祸、自杀与手术等状况才导致死亡,被告过去与死者、死者亲属有重大恩怨,且犯行后有悔意,其情可悯,应酌情量刑。」 「现在进行开审陈述,检方。」 法官移动视线,不苟言笑的表情让坐在旁听席的季桓生也感觉到压迫感,被告席的贺铃倒显得稀松平常,然而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她摆在桌面下的双手正不停摩擦着,常易霖提出待证事实与每一项证据她的皮肤就多一道红痕。 因为贺铃早已认罪伏法并将一切全盘托出,所以很多证据都强而有力,能直接将矛头指向贺铃,季桓生在旁听席就偶能听见有人私下评议「这哪需要判」、「罪证确凿」,但是对于知情者来说这是一场相当特殊的审判,重点在于有个场合让法官与陪审团知道与贺铃犯案的背后动机,以争取减轻刑责。 法律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检方提供自被告家中搜出的物品照片,依序有作案用的毒品、製药器具,以及李姓死者原本使用的过敏药,再来有酒吧提供的监视器影像和讯问纪录,书证有法医相验和解剖报告书,人证部分有可由李姓死者主治医师证明被告所持药物为其所开出之处方药,并由北检署叶法医说明解剖报告内容。」 「辩方提供一位证人的录音档,并请两位证人到场,陈述被告犯案动机源于十年前一桩校园染毒案,三位证人都是当时的关係人,亦是此次事件的被害人家属。」 话一说完,辩方证人的身份立刻在旁听席埋下骚动的种子,法官敲了几下法槌,才将起了头的波动压下。 检方准备好简报与各项证物的档案投放到萤幕上,常易霖一一说明后请证人上前接受詰问,最后将所有案件发生时点整理成简明的时间轴,证明这是个周详的计画。 轮到辩方,律师再次从容站起,「被告并非选用致死的毒量作为杀害手法,而是计算好药量后让被害人以其他方式死去,此种方式是源于被告高中在学期间所遭遇的霸凌事件,这些被害人也并非与被告毫无关係。」 律师投放案件简报,将霸凌事件的人物关係图清楚呈现。 「被告是案二李姓小模的高中学妹,长期受到欺凌,幸有季姓学生帮助才得以暂时脱困,该学生却反遭李姓小模报復强餵毒品,后从学校顶楼跳下身亡。」 律师将游标从李盈盈的名字移开,先后移到郭建宇与陈乔霏上方,「案一的郭姓死者母亲为当时任训导主任的林姓妇人,不仅纵容霸凌行为,并在检警调查时包庇加害者;而案三的陈姓妇人之子为毒品拥有者,虽未直接参与霸凌,却对实情知而不报造成季姓学生身心不堪负荷;案四严姓女子的未婚夫则为协助餵食季姓学生毒品的协助人。」 把关係梳理完毕,律师调出录音档,说明道:「案一死者的母亲因不便到场,辩方在取得同意后将对话录音作为证物。」话毕,律师按下播放键,他与林月萍的对话声音顷刻响彻法庭。 「您与贺小姐的关係是?」 「我是她高中时的训导主任。」 「对于贺小姐与季姓学生遭霸凌一事您是否知情?」 「当时我只有听说季桓逸被李盈盈欺负,并不知道贺铃也遇到相同情况。」 「但根据我能查到的资讯,当年季姓学生自杀后,您对前来调查的检警力保李姓死者。」 「是的,因为我无法确定季桓逸的死是否与李盈盈有关,而李盈盈又是前途大好的学生,我无法贸然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这点我必须承认是我的疏失,但还是不能接受贺铃因此杀害我的儿子……」 「这会交由法院定夺。请问您是否同意将此录音作为辩方证物在审判中使用?」 「我同意。」 录音档的时间轴跑到底,待气氛沉淀后律师才开口:「由此对话可知妇人确有袒护之事,这是被告以季姓学生所遭受对待还治妇人儿子的原因。」 一段结束,律师站直身子望向法官席,「接着,请准许我请案三的证人上台。」 法官点点头,坐在证人席的陈慎缓缓起身走上应讯台,律师确认了他的身份并对当年的事情提出问题,以再次证明贺铃曾是过去事件的受害者,此次犯案是为了替帮助她的季桓逸讨公道。 「……我的父亲是个毒犯,我为了告发他,便趁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从他总背着出门的包包里偷拿了一些毒品,藏在家里可能会被他发现,所以我就直接带出门藏在学校某处,但是却被李盈盈发现,拿去做了这件事。」 「你为何不报告师长或是直接报警呢?」 「当时父母正准备打离婚官司,我不能再因为任何事增加我母亲的负担,且那时正面临升学,我不仅需要李盈盈协助辅导课业,也不能留下任何不好的传言。而且我偷拿毒品这件事,被我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拿我或母亲出气,愈少人知道愈好。」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选择说出真相?」 陈慎看向被告席上自始至终没瞧他一眼的贺铃,落寞与愧疚在脸上蔓延,「但是沉默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也都犯下了错误,是该让一切了结了。」 8-5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律师也过了好半晌才从思绪中抽身,扬声道:「好的,针对案三证人的问话到此,接下来我要请案四的证人。」 季桓生注意到一直低头不发一语的贺铃在这时抬眸,视线在叶子墨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对这位男士不怎么熟悉,毕竟严千帆没有受到毒害,自然也不需要立案调查,而他与叶静嫻在此前有过一阵子尷尬,实在不好向本人探听她的家人。 叶子墨不愧是与法医之花血脉相连的姊弟,外表俊俏美形,只是表情看起来相当忐忑,站上应讯台时依然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是否为被告的高中同学叶子墨?」 「是的,我从高二分组后和她同班,但是在高一时就因为李盈盈的关係认识了。」 「关于李姓小模之前做的事你是否知情?」 「……是的。」叶子墨沉吟了会儿,「我当时也被李盈盈当作小弟差使,所以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包括她对季桓逸做的事。」 「你可以告诉我们具体有哪些事吗?」 「一开始她是要我观察贺铃与季桓逸,回去详细报告他们做了什么,后来她让我想办法支走贺铃,把季桓逸单独带到学校仓库那边,当时已经放学了,除了教室,外校的人可以自由进出,其中就有几个是李盈盈认识的人,他们抓住季桓逸任李盈盈对他拳打脚踢,但她都挑不容易被看到的部位下手,力气……可能足够让人吃苦头,却没有大到会留下长久的伤痕。」 季桓生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强烈的低气压笼罩在心上,他看向被告席,贺铃同样咬着唇在忍耐,瞪大的双眼隐隐泛光,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详细过程。 「后来,李盈盈丢给我几包像是药包的东西,指使我餵给季桓逸,如果不照做我的下场就会跟季桓逸一样,就算隐约猜到那些药包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敢反抗。」叶子墨呼吸急促起来,声音里颤抖清晰可辨,「季桓逸吃下那些东西后开始冒冷汗、抽搐,李盈盈的朋友们似乎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纷纷逃离,只有李盈盈看起来很开心,对季桓逸说……」 叶子墨往贺铃的方向覷了好几眼,双唇开闔数回仍是说不出口。 此时旁听席早已因为强迫他人吸食毒品的行为而小声非议,叶子墨的声音一停,窸窸窣窣便渐趋张狂,在法庭一角圈地为王,还是靠着法官敲击法槌说了几遍肃静才平息下来。 「辩方证人请继续。」 「她说……」叶子墨痛苦闭上眼睛,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字句,「『谁叫你要袒护那个瑕疵品』。」 眾人譁然,季桓生差点按耐不住气愤站起来,不久前还在骂贺铃的声音几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李盈盈心狠手辣的不齿。 法官击响法槌控制场面。 「我因为外貌阴柔,个性胆小懦弱,所以和同性处不太来,和异性又觉得彆扭,受到欺压没人可以诉说,同时也害怕会遭到报復。但是我懦弱了半辈子,不仅让贺铃活在痛苦中这么久,也让我的未婚妻差点受到生命威胁,我不想再继续畏缩下去。」 叶子墨终于鼓起勇气,挺直腰桿直面贺铃,「我想我们,都该从当年的事件中解放了。」 「谢谢你的发言。我想现在已经很清楚被告与几位被害人的关联,被告并非随机杀人,而是对自己,以及曾帮助自己的季姓学生的遭遇感到遗憾才策划犯行,望审判长明鑑。」 主审法官頷首回应,不带情绪地询问贺铃,「最后被告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贺铃抹了抹眼角,起身往应讯台走去。 她踏上台阶,鞋跟在木质地叩出响亮的声音,一声声敲在人们的心口。单薄娇小的身影透着坚毅决绝,一路走来她都用那样瘦弱的肩膀扛着无法倾诉的冤屈,她确实错了,但又有谁在知道她经歷的一切后仍忍心将所有错归咎于她呢? 「我明白如今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拭去的生命,也对受害家属感到抱歉,但我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今天我坦承罪行并承受该有的刑责,是因为有个我非常重视的人曾告诉我,有些错误虽然值得同情,却不该被理解甚至是接受。我好几次因为他的话而犹豫,心想自己一旦动手就与那些杀害季桓逸的人没什么不同了。」 贺铃抚上心口,朗声道:「可是我最后仍然选择走上这条路,我想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委屈,想让所有人知道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正在发生憾事,而我清楚,唯有事情够大、够严重才能被世人重视,就像当年季桓逸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说起季桓逸,她还算平稳的声嗓瞬间掺入鼻音,原本打直的背脊微微躬起,数秒后才重新挺起,略带沙哑地开口。 「但是我真的希望我是最后一个,以这种方式站在这里的人。」 法官与陪审团离席讨论时,法庭上只有前排记者笔记时的唰唰声未曾停歇,其馀耳语交谈的声起与消弭都仅在几秒内,旁听人意外地很有耐心。 评议持续了三十分鐘之久,当法官依次回到座位时,随时间过去逐渐松散的气氛再次如拉满的弓弦。 「被告请上前。」 主审法官的声音沉而有力,一字一字都像是响在大脑中,正上方的金属天平标志反射着光,似在提醒眾人正义之神正在此处,令人屏息,仅有起身步上应讯台的贺铃从容无畏,往旁听席一隅望去的同时发出轻笑,被法官低声警告。 「被告贺铃,谋害郭、李、陈等三人,情节重大,犯杀人罪成立,惟考量被告非直接致被害死亡,且出于情感动机酌情量刑,本庭宣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季桓生看不见贺铃的表情,却不知怎么地感觉到她在法官声音落地的剎那露出了微笑。 他想,那应该压在心口的重量终于消散的释然。 审判结束,眾人相继离席,唯季桓生仍坐在原处没移动半分,双眼直直落在前方将要随法警离开的贺铃,而她在临走前向是感应到他的视线,一眼不错地朝他看来。 人影来去,令两道目光阻断又交会,彼此仅是对视数秒却彷彿看见了永恆,贺铃嘴角轻勾,眉眼微弯,将与平时无异的笑容化作简单的道别送到他的心坎里,他耐着眼角湿意回以相同的笑,抬臂挥掌,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季桓生步出法院时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缩起身子,许多记者正在做现场报导,在里头无法尽情说话的民眾也在一旁高谈阔论,热烈的景象与阴沉的天气形成强烈对比。他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抬起头,一片雪白飘落,随后星星点点接二连三,短暂地将眾人的注意力吸引。 「下初雪了。」 他喃喃着。 脑中兀地浮现市一中纷飞的桐花,心想那美丽的景色大概要好一阵子看不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