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01 「截至目前为止,《深夜》的销售量已经达到了上次的两倍,现在也有不少书店提出了加印的要求......」 助理小威回报着新书的销售结果。 而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正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眼神专注于手中的书上,神情很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待小威回报完毕后,那人还是没看他。 坐在一旁听的谢希河开口问:「网上的反应如何?」 小威如实稟报:「不堪入目。」 「已经压了评论,可是......」 仍然一发不可收拾。 《深夜》是一个暗黑风格的讽刺故事。 女主角是一个偷窃犯,只有在夜晚才方便行事,她是个贪心的人,但凡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 从一开始超商中的化妆品、衣服店橱窗的展示品,野心越演越大,路人手上的戒指,贵妇身上的貂皮大衣,甚至是别人的人生...... 慢慢地开始游走在阳光下。 而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她双手见血,杀人拋尸,偏偏永远都说这是最后一次...... 直到最后,她依旧没有得到惩戒,反而假死出逃,彻底逍遥法外。 结局停在此处。 消极又负面,给人一种浓烈的无力感,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烂根其中。 故事本身并没有问题,最多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讨论的也是文字传递的价值。 之所以起了争议,起因是在签书会时,有人举手提问:「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结局呢?」 而她,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后,声音好生凉薄,「这就是你存在的理由,专门来衬托这世道的不公平。」 饶是谢希河反应再快立马扯掉她手中麦克风的线,也抵不过话已出口的速度。 因此,平白惹了一场风波。 这就是温挚。 刻薄又冷漠,备受争议却有鲜花作陪的作家。 「不止是《深夜》,连带着前面几部作品也被人打上差评。」 小威接着说:「不过......销量也高了。」 谢希河扶着额,看起来是相当烦躁,「今天再开个会,看看怎么样把这事压下去。」 小威点头,「好。」 谢希河开口:「温挚你也去。」 书翻过一页,在时间的空隙中发出「嘶嘶」的声响,才听见她说:「嗯,知道了。」 正值十二月份,外头刮着冷风,室内开着空调,暖烘烘的,可偏偏她话一出口,声音偏冷又平静,连带着听的人都瞬间脚底发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威看向温挚,她还是一贯的神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乎外界如何打扰,都无法影响到她半分。 还记得他去年刚入职时,初生之犊,处处都充满干劲,又能跟自己敬佩已久的作家一起工作,想想都觉得兴奋。 在第一次见面时,小威紧张地结巴,好不容易终于提起勇气打了一声招呼后...... 她就像现今一样,一眼也没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腔热情猝不及防地被泼了冷水,让小威心情低落了好几天,还以为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 可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就是温挚的性格。 就如现在,他们讨论了这么多与她有关的事,可偏偏这人,无动于衷。 外人的夸奖与批评,同样看得很淡。 既不在乎,那么她当不当作家,似乎也就无关要紧了。 对这一切,都不在乎。 讨论完后,谢希河轻松地对着温挚说:「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你也能好好休息一下。」 自打温挚开始写作后,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一本接着一本,就像是个劳动机器般,不知停歇。 话说完,紧接着是一阵连呼吸声都清晰的沉默。 只见她一手撑着头,微微昂起了脸,总算抬起眼来,窗外的阳光零零散散舖落一地,也落在她身上,白皙的皮肤像是破晓初开的光辉,直击人心,惊心动魄。 她淡淡地说:「来不及了。」 谢希河唇角微微抽搐,明白了温挚的意思,她这人一旦有了想法,哪里还会听别人的,于是本着职业道德询问道:「想好内容了?」 她将目光放回书上,「缺个主角。」 这时,外头隐隐约约响起了警铃声。 原以为这声音会呼啸而过,但声响却逐渐逼近,愈发震耳欲聋,甚至在这附近停下了。 小威心中好奇,探头朝着阳台看去。 这里是三楼,只要向下一低头,对街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晰。 「怎么回事?」小威看着消防车竟停在对街的小巷外。 那条巷子很窄,连汽车都过不去,消防车只能停在巷口。 谢希河被小威这么一说,也起了兴致,走了过去。 可温挚仍是盯着书,投入其中,不被任何事所打扰,亦不会对任何事感兴趣。 窗外,就见消防车刚停下,几个消防员下车,向着小巷内跑去。 而最后一个下车的人,挺拔的身形尤为出眾,那一身制服下掩盖不了魁岸高大的身材。 在帽子的遮掩下只能看见侧脸,可有稜有角的轮廓及眉宇中透出的几分正气坚韧,是藏不住的。 小威感叹道:「好帅啊……」 可另一边的谢希河目光却在那人身上一顿,轻皱了下眉。 「小时候觉得当消防员可威风了!当时还是我的梦想呢!」 小威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话多,当初谢希河就是看上了他这点,否则整天对着一天不超过三句话的温挚,太无趣了。 「前阵子商业大楼大火,当时消防员忙着救人,那家公司的经理坚持要他们先救办公室里的重要财物。 「当时有个消防员忍不了了,就对那个经理说,你要想救,就自己进去,别打扰我们救援。」 「这段被现场的人录下来了,立马就在网上爆了!好多人都点讚呢!」 「你找给我看看!」谢希河被提起兴趣,翻了翻手机。 「就在这!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帅!」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时,忽然,背后发出了一声轻响。 背脊骨瞬间发凉,两人僵硬地转过身去。 就见温挚放下了书,那双眼睛格外好看,眼波如水,明亮清澈,可偏偏眼底尽是寒意,像千年不化的冰,冷得让人心底发毛。 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指尖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思考。 没过多久,谢希河和小威就离开了温挚家。 「刚刚吓死了,还以为温挚姐怎么了呢?」小威正开着车。 一旁的谢希河沉思着,似乎没听见小威说话。 小威又再问:「老闆你怎么了?从刚才就怪怪的?」 「没事。」谢希河摆摆手,又道:「温挚入行有三年了吧?」 「差不多吧。」 谢希河问:「这几天她有什么异样吗?」 小威思索了会儿,「应该没有吧......我看她挺好的,跟之前一样,没什么不同。」 谢希河提醒道:「你帮我多注意她,要是出了什么事立马告诉我! 」 「老闆,你是担心温挚姐又发生像上次的事?」 在小巷内,老旧公寓上,四楼与三楼之间的栏杆上正掛着一个小男孩。 楼下,围着许多人观望,消防员已准备好软垫在下面,以防万一。 小孩一时贪玩,趁着父母不注意时爬到外头,可没想到没站稳,摔了一跤,身体穿过铁窗,掉了下来。 所幸的是,小男孩抓住了楼与楼之间的栏杆,身体悬空着,整个人惊慌失措地哭喊,这才引起了父母的注意。 有几个人上了四楼,试着从上面将孩子救出。 男人对着对讲机问:「能救到吗?」 对讲机传来回答:「不行,搆不着。」 「从三楼呢?」 「正在破窗,可能还要一阵子。」 老旧公寓,不知道设施是几十年的了,此时支撑着小男孩的栏杆有些摇摇欲坠,就怕撑不了多久。 大约不到几秒,他便做出了决定。 抬头看了看,稍微勘查了下形势,构思行经动线后,就准备出发。 旁边的队员小杨看出他的意图,阻止道:「江队,还是等云梯车吧,你......」 他打断:「车根本进不来。」 他轻笑了笑,人已经准备好了,「这点高度,可以。」 一转眼,他爬上了墙,沿着墙边攀爬而上。 看得底下的人是惊险万分。 没个三两下,他就来到了小男孩身边。 他脚轻踩着窗檐,全靠手的力量支撑,又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小男孩,将他抱到自己怀里。 身上的重量增加了,可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发挥,他慢慢地向下后退,直到来到地面,才终于松一口气。 孩子终于脱困,队员们前来接应。 那个小男孩被他护着,一点伤也没有,就是受到了惊吓,哭个不停。 一落地,便飞奔地去找爸爸妈妈了。 倒是他,方才攀爬时不注意被刮了一道,掌心长长一条伤口,渗出了血。 这一场意外,算是平安落幕。 等安顿好后,他拿出车里的急救箱,消了毒,随意包扎了伤口。 林凯站在他旁边,嘖了几声,调笑道:「叫你逞能!」 他面无表情地说:「要不给你表现表现?」 林凯笑笑,「不了!英雄还是留给你当吧!」 这时,一个女人站在了他们俩面前,清秀可人,笑起来时嘴边还有个小梨涡。 林凯看着她从侧背包中拿出了一瓶水,给向了他的队长。 女人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才被接过,并伴随着一声十分冷淡的声音:「谢谢。」 「我是护士。」女人指了指他包扎的地方,「你这伤口还是去打个针比较好,避免感染。」 「我知道,谢了。」依旧很冷淡。 林凯站在一旁,察觉到这里头的暗潮汹涌,可他家队长又是这一脸要死不活的态度,看着就着急,于是说:「这么刚好是护士,不如你陪我们队长去医院吧!检查检查?」 他家队长朝着他投了一个白眼,然后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 「我叫黎棠,是这附近的住户。」黎棠没有太过介意,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还带着浅浅笑意,十分自然地搭起话来:「刚才在下面看着,都快吓死了,你也挺厉害的,一下子就爬到了三楼,是不是常常在训练呀?」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回道:「嗯,职责而已。」 林凯想打死他家队长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有个女孩子和你搭话,能不能热情点吗???? 可好在黎棠没被这冷漠的态度而打退堂鼓,「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他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十分锐利,「江凛。」 她站在阳台边,冷静地观望着。 路旁的香樟树遮住了大半景色,可却遮挡不住男人从骨子透出的英气,引得人心痒。 只见男人向着搭訕他的人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长发如瀑,白衣如雪,周身环绕着白雾,手里吊着一根菸,吞云吐雾,像是个老枪手。 一个对任何事都冷淡到了极致的女人,有烟癮,那是她无处可消的慾望。 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她微微瞇起了眼。 指尖,在窗沿边轻敲了下。 车上,前方路口变了号志,小威踩下剎车,等着红灯。 突然,电话声响起,吵醒了睡得正熟的谢希河。 他一接起,就听见温挚说:「你帮我找个人。」 谢希河还有些迷糊,「什么?」 「一个消防员。」她语气平淡,「你替我安排吧,我要写作用的。」 当谢希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掛断的嘟嘟声打得措手不及。 他错愕地看着手机,才反应过来温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02 最后江凛是一个人去的医院。 途中,接了个意想不到的电话,只说了想见他一面,江凛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其实他想过见这一面会有什么影响,只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一样的。 从医院出来,向外一扫,便锁定了目标。 花衬衫、白西裤,可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俗气,皮肤很白,像是上了几层粉底,墨镜掛在鼻樑上,姿态慵懒,活脱脱就是一隻老狐狸。 江凛一眼就认出他了。 只是因为能穿着这么骚气的,除了谢希河怕是找不出其他人来。 谢希河早早已等候良久。 江凛也不废话,略过了寒暄问候,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谢希河半倚在栏杆上,「什么时候来的t市?我怎么都不知道?」 「三个月前,没来得及说。」 谢希河轻笑道:「你这小子,把我放在哪了?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来了我肯定也是会好好关照一下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大约有四年了吧。 那时江凛父亲过世,他以好友名义前去慰问。 临行前,与江凛聊了几句,当时的他决定痛改前非,想要找份正经的工作。 可没想到,他还真做到了。 「给你办一场接风宴怎么样?」谢希河道。 江凛插着口袋,表情很淡,「不必了。」 谢希河怯了声,「没劲!」 江凛问:「是我妈告诉你的?」关于他的事。 谢希河喔了声,「之前是听她提过几句,还以为你会抗争到底呢,只是刚才看见了你在外面,才知道的。」 说完,身旁的人沉默不言,也没再接话。 谢希河拍了拍他的肩,就当这话题过了。 风吹起了一地波澜,经前戏铺陈后,这一场戏终于来了高潮。 谢希河手扶在栏杆上,吹着风,「她也在这,你知道吧?」 「知道。」江凛凝视远方,高楼大厦、人来人往,低声道:「知道才来的。」 谢希河舔了舔唇,垂眸盯着无处可放的手指。 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啟口便没有回头路。 他说:「她叫温挚。」 江凛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所有声音都彷彿趋于无声,只剩那风,来去无踪。 为了不让气氛持续僵硬,谢希河语带轻松地说:「是个作家,挺有名的,你听说过吧。」 江凛意外地相当平静,可唯有漆黑的眼眸暗藏汹涌,出卖了情绪。 大拇指下意识地摸着食指指腹,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留在了他手上。 他记得那个触感,溼溼黏黏的,一股咸味,就算擦掉了还会继续流下来,停也停不了。 「嗯,听过。」 许久,喉间才艰难地发出了声来。 天仍是一样的晴,江凛抬头望去,只见太阳被云遮挡着,透出丝丝光缕,风呼啸而过,吹得人清醒。 遇见她的那天,是在医院。 江凛十二岁,还小,可也有了记忆。 他上了个洗手间回来后,就发现有一个小女孩坐在他的位子上。 深色的小洋装,白皙的皮肤十分显眼,眼睛大大的,脚上缠着纱布,身上有点灰,就像是被丢弃的漂亮娃娃。 江凛走到她面前,「欸。」 小女孩没有回应。 于是江凛又喊了声:「欸!我在叫你!」 小女孩这才纳纳地抬起头,白白净净的样子,配上一双含着水光、怯生生的眼,脸颊红通通的,还掛着眼泪,看上去十分的好欺负。 江凛原先是想把位子抢回来的,可一见着她的眼泪,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 他说:「你怎么了?」 话一出,顿时她的眼眶又红了,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不断地向下流,喉咙发出悲伤极致的哭声。 江凛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手足无措地把她的眼泪擦掉,「你、你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吼你的!我跟你道歉!你别哭了!」 又担心自己弄疼了她,于是动作放轻,手指在她的眼睛下,尽力地把眼泪擦掉。 她哭个没完,江凛以为是自己刚才语气太兇了,只能一直安慰她。 「血、妈妈流血了,好多的......血......」声音含糊地说着。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 江凛这才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铁銹味,那是她身上的味道,那抹深色掩去了她身上的血跡。 江凛安慰道:「没事的!你妈妈会没事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在他的话语中,小女孩的抽泣声逐渐平息,抽了下鼻子,话语不成调地问:「真的吗?」 「嗯,真的。」 江凛还在帮她擦着泪,一滴一滴,就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她的情绪慢慢缓和,隔了许久,才不哭了。 在这沉闷的环境中,江凛也不知不觉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 「我也很担心他们。」 小女孩抬头看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问他:「你的家人吗?」 江凛嗯了声,「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小女孩脸上还掛着泪珠,却在听了他的话后,摸了摸江凛的头后,那双稚嫩又小巧的手,将他擦过眼泪的手握住,像是在安慰他。 她又说:「我妈妈说,我做鬼脸给她看,她就会很开心。」 小女孩试图做了个很丑很丑的鬼脸,想要给江凛看。 江凛一眼瞧见,便「噗嗤」地笑了。 「你现在有开心一点吗?」 他点头,「嗯。」 明明她也很难过,可却还是愿意安慰他,愿意想逗他笑,只是希望他开心一点。 那个鬼脸很一般,可他偏偏就是记住了。 他们都只是孩子,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个体,却也想,给彼此一点温暖。 再然后,小女孩就被人接走了。 也是直到后来,江凛才想起那个人就是谢希河。 离开前,小女孩那双水亮亮的眼,仍一直盯着江凛,直到在转角处才消失。 江凛那时只是替她庆幸,她的家人大概是没事了。 接下来,是属于他的审判。 谁也没想到,命运会给予如何的安排。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令人难测。 记忆从海底再次翻涌而上,犹如身陷海中央,逃不开,亦脱不了身。 灯光强烈地令人睁不开双眼。 她小小的身体被人紧紧抱着,鼻间充斥着尽是令人生厌的味道,可温暖的怀抱却令她心安。 耳边,不断传来虚弱的声音,告诉着她:「阿挚,不要怕。」 「不要怕。」 温挚从梦中惊醒。 已经是早上十点,偏生外头安静地听不见一丝声音,安静地,就像是要吞噬人心。 手机上有一则讯息,是谢希河。 说今天公司临时有事,没办法一起吃饭了。 温挚看了后,就放在一边。 坐在化妆台前,镜子上的女人皮肤白皙得无一丝血色,眉眼淡漠,眼中尽是冰冷与凉薄,平静地如死水般。 今天是假日。 公园内,有许多人带着孩子踏青。 青青草地上,有人在奔跑,有人在野餐休息,有人放着风箏。 一阵风吹过,风箏被卡在树上,使劲扯了扯,仍是不动。 有小孩在草地上跑着跑着,突然跌倒,痛得哇哇大哭。 公园旁的消防局,偶尔警声大响,红色的车在道路上,飞速行驶。 阳光从树荫透过,洒了一地的斑驳。 树下,温挚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观望着这世间的喧闹,像是一个旁观者,至始至终不为所动。 待了一会儿后,嘴间有些乾涩,像是急需什么东西填满。 菸癮犯了。 她点了一根烟,火光微醺,丝丝缕缕的白雾向上飘。 空气不再纯净,她吸了一口后,症状终于有所缓减。 「喂。」 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对着她。 她循着那声音望去。 那人的身影朝着她走来,面容在白雾中逐渐清晰,她手中的菸没放,眼底依旧平静,红唇轻勾,目光未有丝毫偏移,定定地望着他。 等着他,朝向她走来。 一瞬间,火光滋生,万物復甦。 03 江凛这天到各处做例行性检查,跑了一整天,才终于结束。 他身上穿着制服,一身的凛然正气,路过附近公园时扫了一眼,里头欢声笑语,嬉戏玩耍。 然后,目光突然凝住。 看见了她。 昨天和谢希河谈完话后,晚上便又睡不着了,不知怎的,就找起了温挚的资讯,大致了解了一下。 又看了看照片,五官精緻,气质冷艳,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和小时候可是差多了。 可现在,现在真人就在眼前。 江凛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她。 光影错落,树荫下的她坐在椅子上,一身白色长裙,肤色白皙配上红艷的唇色,手中正点着一根烟。 浑身透着一股孤傲又迷濛的气质,像是在冷眼旁观着这世间的喧嚣,又像是上帝俯瞰着人群,却是毫无怜悯的眼神。 脑子还没跟上,身体却已经走了过去。 「欸。」江凛叫了她一声。 站定在她面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手中的烟,「这是禁烟公园,不能抽菸,灭了。」声音又沉又重,听着像是劝导,可语气却含着十足的命令意味。 温挚反而打量了他几眼,默不作声地笑了下。 轻轻地再吸了一口后,才将烟灭去。 动作自然,显然已经养成习惯了。 江凛略微皱了下眉,「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她靠在椅背上,眉眼一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来回打转,古铜色的肌肤,身型笔直挺拔,手臂上也能看见肌肉,充满着荷尔蒙的气息。 眼睛深邃狭长,眉目硬朗,鼻子立体高挺,唇色很淡,轮廓稜角分明,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从上到下继续欣赏,脖子上有若隐若现的线条,微微凸起的喉结,看到这,她略微轻勾了下唇角。 不错,挺满意的。 江凛被这目光打量得不自在,也凝视着她。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直到有颗球滚到了江凛脚边。 江凛蹲下身将球捡起时,就有个小孩跑了过来。 充满稚气的脸颊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这是我的!」 江凛见他可爱,眼神不自觉柔和几分,「给你。」 小孩圆圆的眼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盯着他身上的衣服,眼里闪出了光,特别崇拜地说:「叔叔,你是消防员吗?好酷喔!」 听见小孩的话,他笑了笑,「嗯。」 「我长大以后也想当消防员!一定很威风!」小孩兴奋地说。 江凛说:「消防员很危险的,等你长大了,再认真考虑考虑,不要只是觉得帅气就做出选择,知道吗?」 小孩似懂非懂,可还是笑嘻嘻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叔叔。」便怀抱着一颗球,对江凛挥手告别。 江凛目送着,直至小孩回到了父母身边,才收回视线。 等回头时,就见那双冰冷的眼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瞧,眼神带有玩味,像是在看着一件想要的玩具,志在必得。 江凛语气不善:「看什么?」 「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吗?」温挚语气偏冷,甚至还有几分不以为然。 指的是刚才那件事。 江凛说:「举手之劳而已。」 说完,就听见了她笑了一声。 温挚认出他了。 看他徒手攀高楼,为了救一个小孩,令她起了点兴趣,却也没多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个眼神,将这人的本性全部暴露。 正直却不死板,外表强大却细腻,甚至还有着愚昧的良善。 她笑了笑,心中有了主意。 忽然,吹起了一阵清风,那白色裙摆微微摆动着,只一瞬,便平息。 唇间的那一抹红衬得她嫵媚,温挚问说:「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尾音略为脱长,像是在蛊惑人心。 江凛拧起眉来,「什么?」 她没有回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半晌,那低沉浑厚的声音才响起。 「江凛。」 她笑了下,「好,我记住了。」 站起身来,靠近了他几步,眼里冷得没有温度,对上他的眼,轻柔缓慢地说着:「江凛。」 将他的名字,唸在唇间,婉转又留情。 说完,温挚便从他身边经过,直接离去,头也不回。 江凛一直拧着的眉头没放,注视着那人的背影,纯净般的白融于浅到极致的天色之中,直至消散。 一回到家中,温挚就闻见了浓厚的香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听见门打开的声音,谢希河从厨房探头出来,「就等你吃饭呢。」 温挚应了一声好。 原先冷冷清清的房子,此时终于有了烟火气。 坐到饭桌上,她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却很奇怪,总是生不出半点飢饿感。 人每天最重要的两件事,吃饭、睡觉,对她而言却很困难。 坐在温挚对面的小威正在滑手机,看见她来了,愤怒地说:「温挚姊,现在网上攻击你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讲话可真难听!都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不行!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名字全都记下来,骂回去!」小威气不过,疯狂按着键盘。 温挚嗯了声,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时,谢希河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终于可以开吃了。 「你今天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谢希河问。 温挚细嚼慢嚥的,吃了一小口,直到吞下去才开口说话:「看风景。」 谢希河正要说话,就被小威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小威指着手机的内容,「温挚姊,这里有个自称是你的高中同学,说你高中曾经偷过她东西。」 他嘲笑道:「什么跟什么啊!现在的黑粉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估计还会有你的幼儿园同学都要出来指控你抢过他的玩具了。」 谢希河嘖了他一声,嫌他多嘴,不希望温挚看见网上的那些污言秽语,「吃你的饭,看什么手机。」 小威委屈,「我就是觉得有趣嘛......」 「是真的。」 温挚突然出声。 饭桌上的人纷纷看向她,小威纳闷开口:「什么真的?」 她没再说话,就被谢希河叉开了话题。 也没人去追究那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周一。 江凛是下午的班,他间着无事,于是整理了下自己的柜子。 林凯刚出勤回来,一见到他,就靠了过去,「早上队里来了个新人,老张说,让他好好跟着你学。」 江凛擦着柜子,「在哪呢?」 「还在熟悉环境。」林凯调侃道:「江队,带菜鸟囉!」 「这个菜鸟好像是从首都来的,说是他爸妈想让他来锻鍊锻鍊。」说到这里,林凯忽然说:「欸,我突然想到,之前老张说过,你是那一届体测最强的,后来在队内表现又好,首都怎么可能不挖你?反而来了t市?」 江凛手上的动作一顿,又恢復如常,「就是想来了。」 说完,关上柜子门,神情有些晦暗,平时本就严肃的一张脸此时更为沉闷,「我出去走走。」 看着他离开,林凯满头的问号,是他说错话了?怎么脸色说变就变? 时间还早,江凛一路随便走走,就来到了附近的公园。 今日是工作日,所以鲜少有人。 那一片青草地少了点人味,倒有几分荒凉感。 朝着四周环顾一圈,目光猛地一滞。 就看见了温挚。 还是在昨日的长椅上,她仍是一身白裙,裙子遮住了膝盖,神情淡然,手中拿着风箏线。 线连着风箏,弯弯绕绕,直达天际。 他凝视着,脚步跟着停了片刻,就要离开,装作不曾见过。 可下一秒,却看见她松了手。 线不再被外力拉扯,获得自由,风箏顺势向上,风也跟着推波助澜,将风箏带得更远。 她仰着头,发丝也随风飞扬,拂过她白净的面容,透过树荫的光恰好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照得发亮。 精緻的五官没有一丝阴影与缺陷,也意外柔和了那双冰冷的眼,更为惊艳。 直到风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天边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跡。 她笑了。 那一点冷意彻底消失,彷彿她生来就是个爱笑的人。 彷彿她,本就是如此。 放风箏的人,就是要将那条连接的线紧抓着,让风箏掌控在自己手中,若是风箏飞了,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她放手,却不像是无心或是累了,而是在...... 放它自由。 让它恣意地在天空翱翔,不受任何拘束。 那一刻,他望着她的笑顏,恍了神,像是个发现神蹟的常人。 躲在暗处,无所适从。 04 对江凛而言,温挚始终是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 除却记忆,还有谢希河所描绘的模样,让温挚这个人,始终以一种善良美好的形象,朦朦胧胧地残留在江凛心上。 那是一个夏夜,他们躺在庭院的座椅,仰着头,望着天空,听说那日有难得一见的流星雨。 江凛当时正逢年少,年轻气盛,对这世界有诸多不满,叛逆得很,觉得人生都是些糟心事,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希河开口道:「我遇过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第一次遇见她时,是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 谢希河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没忍住地会心一笑,「那时她才七岁,小小的,又可爱,一见到人就笑,就像个小天使似的。」 「我那时就跟乞丐差不多,谁都不敢靠近我,连狗也嫌我臭。」 江凛知晓故事中的人是谁,却没说破,只是安静听着。 谢希河神色认真,「可她不一样。」 他回忆着,「那天,我坐在路边,头顶是灼烈的太阳,热得像是要将人给融化了,饿得受不了,只能去翻垃圾桶,可翻了很久,连一根骨头都没有,蹲在垃圾堆旁,骯脏狼狈。」 「然后,她出现了。」 「背着光,蹲在我面前,像是被隐去的一双翅膀在光影下现了原形,她伸进口袋里,抓出了一大把,手心,是满满的糖果,全都捧在我面前。」 「我发愣了好久,才拿走了其中的一颗。」 「她见我终于有了反应,便朝着我一笑。」 谢希河说着说着,竟有些感慨,那些事,似乎遥远地如同前尘,可每当想起,总是心头一暖。 只是一个举动,却拯救了他的一生,让他在最狼狈之际,尚可相信人间自有 温暖,让他不至绝望颓废,得以东山再起。 「后来她父母见我可怜,便租了间小旅馆,让我住了几天。」 「她偶尔会来看我,怕我无聊,便陪着我聊天。」 「再后来,她父母过世了,我也跟她没了联络。」 谢希河笑了下,「后面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 隔了许久,身旁的人才出声: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 话语出声时,声音竟有些发颤,江凛将原因归咎于这天太冷。 「不知道啊。」谢希河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星星,「但我相信,善良的人到哪里都会好的。」 江凛忽然想起那天在医院时的点点滴滴,他想,真希望能如谢希河所愿。 自己就算了,但至少她要比其他人都还要好。 拜託了。 天际有流星滑过,只请求有一道,能听见他的诉求。 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成为大人,在这世界中,在他眼前。 可却与他当初所期望的,有所不同。 她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江凛站在阴影处,遥远地凝视着,风箏终于自由,飞向它嚮往的蓝天。 烈阳高高悬着,他至始至终没有靠近,转身离去。 温挚仰着头,瞧那风箏飞远,天大地大,终于有了它的容身之所。 队内集合。 江凛站在最前头,喊道:「新人出列。」 「报告!」陈向然站了出来,昂着头,个头不算高,脸上还红通通的,看样子老张给过他下马威了。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来的新人,都要跑局内十圈。 江凛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叫什么?」 小伙子气力十足地回答:「报告!我叫陈向然,耳东陈,向前的向,然后的然。」 「几岁了?」 「报告!今年二十三!」陈向然扯着嗓子喊,还有些破音。 「不用讲报告了,正常回答就行。」 「报……」陈向然刚吼了一声,立马消音,弱弱地说:「好的。」 讲完,人瞬间颓了一半。 好像讲了报告人才会有精神似的…… 江凛又问了每个新人必答的问题:「为什么要当消防员?」 陈向然瞬间来劲,挺起腰背,大声地说:「保家卫国!自我奉献!在所不辞!」 队内的人终于再也憋不住,发出笑声,像连环炮似的,越后来越大声。 站在最前面的江凛脸色沉了大半,脸上写着:这是从哪找来的智障…… 训练结束后。 眾人都会聚在一块聊天,陈向然也是个自然熟,很快地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江凛坐在一旁,偶尔也会插上几句。 大家对于新来的自然充满好奇,问:「陈向然刚才真的是你想当消防员的原因?」 陈向然脸上还有汗水,可却笑得特别灿烂,「当然啦!」 「我从小就体能弱,我妈希望我身体健康,就每天要求我跑操场。」 「后来有一天天气特别热,跑着跑着就感觉很不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伸手拉住了我,泼了我一脸水!」 「他说他注意我很久了,感觉我快要撑不下去,才这么做的!」 林凯听着这里,小声地问:「你确定他不是想整你……」 「当然不是了!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告诉我,他是个消防员,平常就会在这附近走走,也救过很多像我这样中暑的人。」 陈向然笑嘻嘻地说:「从此,我就立志要当个杰出的消防员,像我的救命恩人一样厉害!」 眾人听完,也纷纷开始说起自己当初加入消防队的初衷,一个比一个激动,闹哄哄的。 有人说他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火灾被救过,有人说单纯觉得这身衣服很帅,各式各样的理由都有。 林凯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小时候成绩差,人也混,什么都不会,也就体能还行,我父母就把我送来改造了。」 听完一圈后,陈向然的目光投向还没回答的江凛,「那队长呢?」眼里像是会发光似的,十分兴奋。 本就漫不经心的江凛在此时抬眼。 「因为一个人。」他缓缓道:「一个为了救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人。」 「哇!」陈向然睁大了双眼,惊叹道:「那个人一定很伟大吧!」 江凛笑了下,没有作声。 但他心里知道,那是一个胆小鬼。 也是他的父亲。 那是在三年前的某一天。 他死了。 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就像换季时,由秋转冬,秋末开始飘下落叶,待回神时,才惊觉树上的叶子已经秃了,而我们浑然未觉。 他的死因很简单,为了救人。 救几个素昧平生的人。 那时的江凛浑浑噩噩,叛逆任性,有一群狐群狗友,抽菸、喝酒、打架,什么事都干过,和父母关係也不好。 就像是个没人管的孩子。 在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前,江凛还在海边和朋友较量,看谁能在水中憋气得久,那时的他,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直到一通电话打来,遏止了他的疯狂行为。 他陪着母亲一起认领了尸体,他的父亲就安稳地躺在那里。 他想,什么他老了这么多呢?什么时候长的皱纹?什么时候有的斑? 他通通不知道。 可是,偏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冷静地处理完所有的事。 警察来说明死因后,江凛只是问说:「被他救的人在哪?」 「我想见他们。」 那一刻他想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病房外,门未关上,当他透着一个小小的缝,见到了被父亲救下的一家三口。 他们死里逃生,一家团圆,多么庆幸。 忽然,怎么样也迈不开步子了。 或许一开始想要责怪,想要发洩,以为这么做就可以弥补从前的遗憾,就可以挽回那些逝去的时光。 可实际上,只是徒劳。 在门外,江凛盯了许久,满眼尽是眷恋,那些是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眼角,终于淌下了泪。 泪流不止,愈发猛烈。 谁家团圆和乐?谁人孤苦无依? 05 温挚上午时分出了一趟门,到了前天来过的那座公园。 今日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只能看见一些老人来这散步。 抬起头,乾净清澈的天空,阳光很柔,不耀眼也不微弱,淡蓝与净白相交融合,没有一丝突兀。 可若与昨日风箏满天的景象相比,倒显寡淡无味了。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一家小摊贩前,买了个风箏,老闆随手给了她一个。 那风箏是三角形,它的造型是隻鱼,两颗眼睛在前头,身体是黄色的,还有一颗颗黑色圆形斑点,配色是对比色。 说白了,是真丑。 心里嫌弃着,倒也没说什么。 温挚的记忆力很好,她是放过风箏的,在小时候。 凭着记忆操弄,风很大,没两下子风箏就在升上天空,被她控制在手心中。 别说,丑归丑,但放在天空中,还是很显眼的。 从前,爸爸就是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小小的身躯,一步一步向后退。 没一会儿,风箏飞起,她便高兴地蹦蹦跳跳。 那天的风也很大,在一块刚翻新的空地上,鸟鸣声、树微微晃动沙沙作响、耳边有风声呼啸着,柏油路的味道、还有刚吃过一口的巧克力冰淇淋。 她记得那天的一切细节。 却忘了那张对着她笑的脸,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她坐在长椅上,晴朗的天空中只有一个风箏高高掛着,没有其他作陪,温挚觉得甚是无趣。 过了几秒,她轻轻放开了手。 线一圈一圈松开,风箏逐渐远去。 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小时候的她,一个没注意,不小心松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箏飞走,当时急得快哭出来了,拉着爸爸的手,想让他将风箏救回来。 可爸爸却说:「你看,你不抓着风箏,反而它飞得更高了,这样不好吗?」 她还是觉得难过,「可是……」 爸爸说:「风箏虽然飞高了,可却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可能会坠落,可能会飞到更远,但至少它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 「阿挚,不用总想着掌控一切,有时候,未知的选择,反而更有意思。」 不是掌握在谁手中的,而是,自己去选择。 就算最后毁灭、坠落,那也是自己选的路。 在公园没待多久后,温挚回到了车上,在附近绕了几圈。 直到夜晚悄悄降临,才终于等到人出现。 她驱车向前,到了他跟前,降下了车窗,向他打了声招呼:「江凛,好巧。」 巧吗?一点也不巧。 她等了他这么久,什么偶遇,什么巧合,不过都是潜藏多时的蓄谋已久。 晚风徐徐,昏黄路灯照亮了大街,温挚倚在车窗上,面容被夜色柔和,少了平常时的冷傲,眉眼轻佻地望着他,唇角带有一丝笑意。 她问:「你要去哪?」 江凛自然知道这不是偶遇,却没有戳穿,「回家。」 她语气理所当然,「我送你?」 「不用了。」 夜色下,他的眼睛很亮,像星星住在了眼睛里似的,温挚认认真真地瞧着,想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被人一直盯着,江凛也有些不自在,「看什么?」 她勾起唇角,头更靠近了外头一点,「看你。」 「早点回去吧,很晚了。」他语气很淡,像在跟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说话。 说完,就走了。 才六点多,对于成年人而言,只是夜生活的开始。 温挚笑了下,他比她想象的还要特别,像是在关心她,却又像是不想和她有任何牵扯。 很奇怪的人。 空荡的街,一辆黑色车子在夜色中,却开得很慢,张扬而显眼。 前头,是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便服,独自走在街道上。 她就跟在后面,辗过斜斜的影子,前进一步,她便紧追其后,距离很近,就像是故意的。 江凛不可能没察觉,一开始以为她很快就走,也就随着她去。 走了几条街后,背后那辆车还是阴魂不散地跟着。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是忍不住了,回过头。 其实,温挚若要一直跟着,他也有的是方法甩掉,回家的路有很多条,小巷子、人行道,哪一条都可以。 只是他愿不愿意而已。 他走到她车旁,敲了下她的车窗,站姿笔直又透着懒散,微微低了下头。 车窗降下,露出女人冷艳的侧脸,眼神中透着自信,像是早已认定他一定会过来。 江凛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温挚坦坦荡荡,「就想,多了解了解你。」 江凛嗤笑一声,若不论从前的那些渊源,两人总共也才真正见过一面,谈了解,未免太多馀。 他眼眸清亮,打量着眼前的人,和小时候的模样可是差得太多了,现在的她,虽然在笑,可笑意却浸不了眼底,很假。 眼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像是建起了重重高墙,与世人隔绝。 可偏偏,江凛就顺着她的话继续问:「想了解什么?」 她打开车门,令江凛退了几步,身体背靠着车门,双手抱胸,与他目光对视着。 空气是冷的,可却一点也没有她的眼神冷。 温挚忽然地很想抽菸,他硬朗的面容,利落的轮廓,尤其是他的脖子,线条分明,很性感。 很适合配根菸,慢慢欣赏。 可她忍住了。 温挚问:「你喜欢帮助人?」 这话问得奇怪,可江凛还是照答:「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是因为职业吗?」 「大概吧。」 「那如果你不是消防员呢?」 「那我就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了。」江凛笑笑地说。 这话听着有些消极,可从另一个意思看,他说的是,他只会这一件事,并且永远不会改变。 温挚问:「为了那些无亲无故的人,可能会付出性命,值得吗?」 在温挚的认知中,人都是自私的,就算有真心实意,在背后也必然是有利害关係。 不会有谁,是愿意不去计较一切得失的。 她没有针对谁,只是想知道,这些享受着鲜花与掌声,却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人,他们的想法是如何? 他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可总有要有人去做吧。」 语气中,充满自信与傲气。 几句话而已,就暴露出了他的所有,淋漓尽致、毫无保留。 温挚眉头上挑,似笑非笑的,颇为满意。 这是温挚最喜欢他的一点,也恰恰是她最想毁去的。 从第一次见面时,温挚就知道,他是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人,怀揣着信仰,有着自我主张,热爱这纷杂凌乱的世界。 像这样的人,如果被毁去了信念,那该多有趣啊。 她要极具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幕上演,然后,冷眼旁观。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皆不约而同转头望去,顿了几秒,她身边的人已飞奔向前。 她红唇轻勾上扬,目光停驻在那道义无反顾的背影上。 06 沉沉夜色中,璀璨闪烁的霓虹灯,林立密集的高楼,处处皆可见城市的繁华。 旧天桥上,来往的人很少,还有几个乞丐坐在桥边乞讨,抬头看,却连一颗星星也抓不着。 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都有自己的烦恼。 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着酒气,使得旁人都退避三舍,虽未明说,可那嫌弃的眼神意味浓厚。 他浑浑沌沌,双手靠在栏杆上,抬头望去,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是灰的,没有一丝色彩。 顿了半晌,在视线向下,俯视着桥下的景色。 车子一辆辆的急速而过,一盏盏头灯打得人心慌,行人来来去去,有的形单影隻,有的成双成对。 街边一个个琳琅满目的招牌,照亮了夜空,城市的喧哗永不停歇,灯红酒绿,炫目耀眼,糜烂而腐败。 像是有人以他为分割点,将世界一分为二,撕扯成两个极端,一面是明,一面是暗。 年少不得志,怀才不遇,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中的一个罢了。 而真正能出头的,又有几个? 有人纸醉金迷,就有人备受煎熬。 很公平。 他的头伸出栏杆之外,想再靠近一点,再靠近这浮躁的世界一点,也想沾染那一点色彩。 踮起脚尖,还是不够,又向上了一步,爬上栏杆。 半个身子悬掛着,却仍是抓不着一分一毫。 这时,一个经过的学生惊了一下,以为这人想不开,连忙拿起手机,将镜头对准那人,却不敢靠得很近。 天桥上人体半悬掛的姿势很快引来底下人的注意,他眼神迷离,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得就聚集了这么多人,而且似乎都是在看他,还有人拿起手机在拍。 他试着再向下点,好看得清楚,又再踩上了一个阶层,脚没踩稳跌了一下,底下瞬间一片惊呼,以为他就要掉下来。 他立即稳住了身子,这才没事,再看底下那些人时,都变成了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是上司不断的推卸责任,是同事的冷嘲热讽。 「啊!!!」 他大叫一声,双手无处安放地遮住眼睛,只想将那些画面全都赶出脑海。 此时,江凛在听见动静后抬眼望去,就见到这么一个景象。 立马飞奔而至。 留下温挚一人在原地。 她目光投向他的背影,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江凛随意抓了个路人问情况,可路人直摇头,表示不清楚,便继续拿着手机继续拍摄。 他上了楼梯,就见那人半掛着的背影附近围绕着一群人,以他为圆心,离着他三步远,不敢再靠近。 那人不知嘴里念叨着什么,声音却刺耳尖锐,像是要戳穿了耳膜。 江凛见状,他已意识不清,连忙上前,将他抱了下来。 他遮着眼睛,分辨不出方向,抱下他时,江凛才知道他嘴里喊着什么。 他说:「走开!走开!不要过来!」 也难怪,没人敢靠近他。 桥下,温挚和那些人站在一块。 那些人拿着手机,对准着天桥上的人,纪录着此时此刻。 他们是为什么要录影呢?是希望想要看见什么画面呢?是那人纵身跳下,血肉模糊?还是驀然后悔,成功获救? 温挚冷眼旁观,不阻止不关心,静静地观望着。 直到人被拉下栏杆后,有人放下手机,直接离去,有人还待在原地,还想看看后续。 人少了些,喧闹也渐渐散去,她继续观戏,慵懒地抬起眼来,眼尾略微上挑,站在了人群中。 「想死?」 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划开了这夜色,血淋淋地,以一己之力,试图将这世界的裂缝重新紧密。 江凛将人摔在地上,一点也不留情。 他冷哼一声,「你脑子有病吧!这里跳下去顶多是个残废,死不了!」尾音咬字很重,带着些怒意。 他低头瞪着地上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现今趴在地上,模样有些狼狈,被摔了一下,脑子也清楚了不少,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趴在地上,哭得悽惨。 哭声回荡在天桥,辛酸与委屈全都发洩在此,明天过后,只能继续向前。 江凛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别拍了,都散了。」 骨子里带来的凛冽,以及身为救灾人员的威严,让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令人心生畏惧。 旁边围观的人被警告,自知理亏,訕訕地放下手机,逃离现场,但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还继续拍着,被江凛一瞪,也慌张地跑了。 又瞥向地上呜呜咽咽的人,禁此一吓,大约也不会想寻死了。 江凛呼吸涌动,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低头扫了一圈,正好对上了温挚的眼。 四目相对,他怔了一下,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透白精緻的五官,那双眼淡漠又无情,彷彿人间的烟火气、流光四溢,一点也入不了她的眼。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总想看出点情绪来,哪怕就一点点。 可偏偏,却什么也没有,连一点同情、怜悯,都没有。 冷漠地,就像是无情无欲的神祇,像是这场意外,是神祇给予人性的一场试炼。 而她,便是审视者。 结局如何,她不在乎。 自己至始至终,置身事外。 无来由地,江凛心中就生出一股怒气。 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复杂而矛盾,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不爽。 那些围观的人其实也是半斤八两,可他却独独针对她一个人,彷彿她漠视、旁观,就是不对的。 可人性善恶,道德尺规,又哪有什么对与错呢? 只是愿不愿意而已。 他撇过头,不愿再看。 下了阶梯,江凛就看见温挚在桥下等着他。 没等她开口,他就问:「还有事?」 语气偏冷。 「不开心?」温挚的敏觉性很好,声音语调的起伏,就能猜出一个人的心思来,也得易于江凛的性子实在太好摸透,一点情绪也不会隐藏。 见他没答话,算是默认了。 温挚嘴角扬起,语气平静地叙说着:「有什么好不开心的,那些人是不会管过他的死活的。」 「他们只想看见自己想要的。」 在手机的背后,不过是一张张冷漠、看好戏的脸,这种人遍地都是,又有什么好值得付出的呢? 她在告诉江凛,你看,这样的你,是有多愚蠢? 「那你呢?」江凛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你又是什么心态?」 温挚也不拐弯抹角,直白地说:「他的生死,跟我无关。」 得到答案后,江凛倒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心寒。 就像每一次他们在火场出生入死时,总是会有围观群眾在旁看着,却不知道是出自于什么心态。 担心?看热闹?还是好奇? 其实,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只是,如果这个人是温挚,他却无法谅解。 为什么呢? 只见她红唇轻啟,是一个冷漠判决者,「人就是这样的,自私自利,唯己是图。」 接着,她走近了他几步,呼吸落在他的颈间,鼻间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那一抹惹眼的白停在他眼前。 她靠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江凛,你不是救世主,更不是英雄。」 「总有一天,你会失望的。」 会对这世界失望、厌弃。 然后,和她一样,变得麻木冷漠,直到死亡。 07 在温挚说完那句话后,江凛转头就走,像是她说错话似的。 意识像是个被悬着丝的傀儡,没有思绪,却能做出动作,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家门外。 温挚坐在车上,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一天在外,无端使人疲惫,沉重的眼皮渐渐闔上。 可闭上眼,她却彷彿看见那个在天桥上的男人,被围在中心点,被人当作焦点看待,镜头对准,无人关心他的死活,只关心画面是否够骇人耸动。 那一张张脸的背后,是嘲弄、是笑话。 她站在桥上,冷漠地观望着。 可下一瞬,场景却变得不同。 此时,变成她自己站在中心。 被人围观、指指点点,看好戏的眼神一道道刺向她,那些人像是血口大盆的怪物,吞噬、啃食着她的内心,直到血肉不剩,也不肯放过她。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无论她如何回避、挣扎,也逃不开那些目光的直视。 驀地,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瞬的惊恐。 她慢慢地呼吸,头疼欲裂得厉害,手揉着太阳穴,想将那些画面重新忘掉。 她从包里翻出了一包东西,是可缓减痛苦的借助。 点菸时,手有点抖,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对准。 重重地吸了几口气后,情绪才逐渐平静。 那样被人像小丑一样围观着的事,她也曾体验过。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没忘。 一直都没忘。 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她轻笑一声,有些讽刺。 长发垂落胸前,面容精緻,一身的烟雾瀰漫,周身縈绕着清冷,勾人又风情,像是个等待被拯救的堕落人。 堕落人,就只配在黑暗里,见不着光。 那根菸抽完后,温挚又打算再点燃一根。 目光没个定点,随意一瞟,就远远瞧见远处有对小情人。 男孩摸了摸女孩子的头,笑得靦腆,而女孩小巧玲瓏,嗔笑着拨开了他的手。 温挚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倒不是对于小情侣间的嘻笑感兴趣,而是对于那个男孩,十分熟悉。 默不作声地勾起嘴角,手里吊着一根菸,静观其变。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不久,女孩笑着朝着男孩挥手再见。 离开时,还依依不捨地频频回首,男孩也是,每走一步,便回头三步,没完没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孩的身影,他才不情不愿地准备离去。 「她是谁?」温挚走到小威身边。 小威还沉浸在离别的情绪之中,突然出现的声音使他吓得一个激灵,吓得寿命都少了好几年! 待定睛一看,借着路灯的光辉才看清眼前人,「温挚姐……你、你怎么在这?」被人发现了现行,说话都不利索了。 温挚还没说话,就见小威一脸哀求,就差要她下跪了,嚎了一声,哭哭啼啼地说:「姐姐!求你了!别告诉老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我开除的!呜呜呜呜呜呜!」 谢希河有个怪癖,他无法接受有人在他面前恩爱。 手底下的人,只要是有男女朋友、结婚的,通通棒杀! 招聘员工时,单身,是第一条件。 对于小威的哀求,温挚却面无表情,只问:「她是谁?」 小威坦白招来,「就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我们聊天聊得特别好,就、就想着见一面……」 「她人特别可爱,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我也挺喜欢她的……」说到最后,还一脸娇羞,把所有细节都说了出来。 温挚问:「喜欢,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小威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既然温挚问了,他也尽力描述自己的感受,「就是......想每天都和她在一起,想到她的时候就会心跳加速,大概是这样吧......」 「那要先怎么做?」温挚发问,好像真的只是纯粹好奇。 头一回自己也有让温挚发问的地方,于是小威毫不吝嗇的分享自己的经验:「先聊天,每天在她面前刷存在感,只是简单的问候也可以,偶尔还能送个小礼物,让她有惊喜感,久了对方就会有好感。」 温挚唇角勾起,「就这样?」 小威信誓旦旦地点头。 她心里盘算着,又看了一眼小威,然后笑了下。 「你不是,让我保密吗?」她说:「帮我个忙。」 消防队时常会传出有人员伤亡,队友牺牲受伤,都是常有之事。 为了避免消防人员心理创伤,都会定期进行身体与心理检查。 做完检测后,每次出结果是一个个领报告的,像是在进行审判似的。 越等越紧张。 江凛进门,坐下后,医生就说:「最近压力大?」 「还好吧。」 医生笑了笑,「你还年轻,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把报告递给了江凛,「出去吧,帮我叫下一个进来。」 江凛没看几眼,就站了起来,准备出去。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又回来,「会不会有人曾经受过创伤,但一开始看不出来,也没人帮他治,渐渐地就心理扭曲了?」 「那要看是这个创伤对他的影响大不大,严不严重。」医生语带保留,「这种事还是不好评断,还要了解实际情况才可以。」 医生问:「怎么了?是你身边出现了这种人吗?」 他目光有些散,摇了摇头,「没,就是好奇。」 出来后,回到休息室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江凛疑惑:「干嘛呢?」 听见声音,一群人纷纷回了头,看见是江凛,极有默契地沉默了。 他走上前去,中间围着的是个满满当当的箱子,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防护面具、手套等等,甚至还有医护箱。 倒像是物资箱。 他随便拿起一个,「这谁拿来的?」 「队长,你是招惹到什么人了?」旁边的队员嘻皮笑脸的。 江凛不解,「什么?」 「这些是有人以你的名义送来的。」 「我?」 林凯排在江凛后面,堆不住的放松写在脸上,方才还一脸紧张兮兮的,就生怕自己有了什么病。 一进门,就看见那个大箱子,「什么情况?」 有人解释了几句,林凯就明白了,瞪大眼睛看着江凛,「不会是上次那个小护士吧,你们还有联络?」 江凛还皱着眉,否认:「没有啊。」 这时,外头突然有人喊道:「江队,外头找!」 林凯反应过来,「不会吧!人找上门了?!」 此话一出,室内瞬间爆出一阵曖昧不明的哄闹声,江凛轻嗤了声,紧锁着眉,一脸纳闷地走了出去。 而他身后那群人还在质问林凯,「什么护士?快说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走没几步,就看见走廊的尽头是女人的背影,长发披肩柔顺,穿着一身吊带白裙,露出好看的蝴蝶骨,裙摆过膝,窄小的腰上垂落着蝴蝶结,美好又动人。 她站在大门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他的心跳竟无预警地快了几拍。 唇色不再是那抹艷丽的红,淡淡的粉配上那身洁白,皮肤本就白,显得脱俗淡雅,像是个一尘不染的精灵误入人间,懵懂又天真。 纯净到了极致。 就是江凛,那一瞬也不经恍了神。 可偏偏面上泰然镇定,朝着她走了过去。 「你做的?」江凛不解其意,语气十分差,「什么意思?」 只见她唇角微微挑了一丝弧度,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 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他的眼型狭长,双眼皮很浅,眼窝深邃,看上去有些肃然,黑色瞳孔里的光却亮得吓人,像一道光束,照亮了黑暗。 她唇齿轻啟,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我想要你。」 像是天空下起了冰雹,砸中了路上的行人,砸碎了世界的保护层,也砸中了他建起的堡垒。 以强势之态,一脚踏入了他的界线。 她说:「当我的男主角。」 08 江凛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目光一闪,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见温挚又走近了他几步,昂起头来,姣好的面容如白玫瑰般,高贵又纯洁,目光至始至终未从他身上离开,小巧的唇瓣一开一合,说:「我在写一本新书。」 她的笑意浅薄,却足够令人心动,「从看见你开始,就觉得是你。」 江凛的目光变了变,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帮我个忙。」她垂眸,随意地将头发拨至耳后,看上去淡然又多情。 声音很轻,轻地像是只落在他耳边,连气息都带有回响,「跟我谈个恋爱。」 话音落下,换来的是一地的沉默以待。 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梔子花香逐渐化开,充斥着鼻腔,丝丝缕缕,一点也不让人抵触。 江凛冷笑了声,「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说这种话?」语气恶狠狠的,试图将她的想法扼杀。 「不重要。」可温挚一点也没打退堂鼓,眼神格外镇定,不被他的怒气影响分毫,「要吗?谈恋爱。」 江凛深吸了口气,尽量冷静谈话:「我是做了什么,让你產生误会了?」 「没有。」 「那为什么是我?」 温挚看着他,笑了下,眼神极其轻慢,缓缓地说:「谁知道呢?」 江凛气极,直接了当,「我对你没有那种意思。」 「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没有。」可她仍不死心地想要说服他,「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僵持不下,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 江凛盯着她,那双澄澈眼眸曾经是他摆脱不了的噩梦。 在他心中,温挚始终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时间在跑,她也会长大。 那些他所认为的,自以为是的,也会被亲手打碎。 那个哭得令人心疼,却还是愿意去安慰他的孩子,如今却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自私、冷漠、无情,甚至可以随便地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谈情说爱。 在天桥的那天,或许正是因为发现了温挚的冷血,才气急败坏的离开。 可后来想想,终归是他对她太过苛求,将她想像的太过美好,才无法接受这样的转变。 甚至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当年的事,才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趁着机会,才问了医生那个问题。 说穿了,就是一种念旧心态。 他放在心底这么久的小孩子,被岁月渲染,模糊不清,反而成了窗前笼罩的皎洁月光。 可当真正看见她时,不如所思所想,才会有心理落差。 江凛回了心神,下了定论,「我跟你,不会有结果的。」连一点可能都不留给她。 「为什么?」温挚双手交叉在胸,挑了下眉,不太明白,「你就当发挥善心,帮帮我,书写完了,我就不会缠着你。」 「这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 话语一噎,江凛不想再继续争辩,直接转身走人。 然后,在听见了高跟鞋踏在地面的声响,回头一望。 那背影高傲挺直,他心中莫名说不出滋味,像是被人闷声打了一拳,还得自认倒霉。 这时,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从眼前闪过。 正是朝着某人离去的方向。 江凛眉心一跳,意识还没回神,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温挚打电话给了小威。 这主意是他出的,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温挚想质问,但打了几通后,都没人接。 走到车前,打开车门时,腰间突然多了一个锐物抵着她。 「别动。」那人的声音在同时响起。 兴许是方才正打着电话,才没注意到有人接近。 温挚的身子顿了顿,可仍是十分冷静,面上没有任何惊恐,「你想干吗?」 在说话间,手已摸到了包里的电击棒。 那人将小刀又抵近了几分,「上车。」 当温挚正要掏出电击棒时,腰上被抵着的触感已消失,留下一声划破天际的大叫。 「啊――――」 那人被一脚踹飞,就倒在温挚面前,他带着口罩、帽子,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又穿得一身黑,压根不知道是谁。 被踹的一脚乾净又迅速,一点也不含糊。 那人反应也是快,立马就爬了起来,小刀还在他手上,猛地就朝着温挚扑去。 温挚下意识退了退,手挡在面前,却还是被刀划了一道,使她向后踉蹌了几步,就要跌坐在地。 这时,一个怀抱接住了她,双手环抱住,让她得以平衡。 那人见状情况不对,立刻跑了。 当江凛还想去追时,却被温挚抓住了手。 他转头望向她,见两人距离接近,姿态曖昧,瞬间就推开了她。 江凛再回头时,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而此时反而她一脸若无其事,好似方才出事的人不是她一样。 江凛火气直接就上来了,「这么大一个人跟在你后面,没发现啊!出事了怎么办?」 温挚笑笑地说:「不是有你吗?」 左掌心压着右手背,但伤口还是能看得见,可见有多长一道。 「你……」江凛的视线一顿,再也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压住了,伤口不免有血渗出,那抹血腥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被衬得异常鲜红。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随着他的目光而走,温挚了然,并十分合时宜地喊了一声:「痛――」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 看上去还真煞有其事。 江凛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还是心软了,「我送你去医院。」 温挚回道:「有驾照吧?开我的车去。」 车子四平八稳地行驶着,一路穿过了几个路口。 温挚坐在副驾驶座,凝视着窗外,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喊疼了。 过没多久,她开了窗,「抽根烟,介意吗?」 江凛没说话,温挚就当他是同意了。 刚拿出打火机,就看见江凛的脸紧绷着,她莫名地想笑,于是解释一句:「止疼用的,没上癮。」好像他是她的谁似的,怕他生气。 她抽了一根,在烟雾瀰漫中,仔细地盯着男人。 他的面容硬朗,眉眼锋利,鼻樑挺直,气质内敛又沉稳,一身正气不可磨灭,没有一处是她不满意的。 这就是她理想中男主角的样子。 她新书的女主角,是个性子冷淡,有菸癮,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也没什么追求,而当她生命最边缘之际,遇上了一个男人…… 这开头,温挚觉得挺有意思的。 如果江凛能配合她,那是再好不过了。 江凛在开车,可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 他瞟了她一眼,「看什么?」 「你救了我。」她的眼神里充满渴望,唇间咬着一根烟,含糊不清地说: 「要我以身相许吗?」 09 他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淡,一点也没动容,「今天要换做其他人,我也会这么做。」 温挚笑了,「我知道啊。」 她懂他的正义感,今天就算是他的仇人有难,他还是会出手相救,这就是江凛。 正因为如此,才更是想要。 越是难攀爬的山顶,越是有人想要攻陷。 这就是人啊,自私、贪婪,想要占有一切。 一根抽完,温挚果真没继续抽了,开了会儿车窗,将味道散去。 路上停了个红灯,等待的时间很长,将近一分多鐘。 风徐徐地吹来,将发丝吹乱,一片落叶不偏不倚,从车窗外掉进车内,掉在她的白裙上。 温挚将那一片拾起,落叶枯黄捲曲,她轻轻一捏,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嘴角渐渐勾起弧度,将落叶放到仪表台上,孤孤单单又尽显凄凉。 江凛瞄了一眼,没说什么。 安置好了落叶,温挚间着没事,掏出手机来,「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他侧过脸看她,拒绝了,「不用吧。」 「那我要怎么报恩?」 「报恩?」江凛哼笑一声,略显无奈,「你不给我添乱就行。」 她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可我找不到你,难道要我每天去堵你吗?」 江凛皱了下眉,目光对上了她的眼,语气中含着慍意,「你没别的事做吗?非要缠着我?」 「有啊。」温挚身子凑近,盯着他滚动的喉结,眼神轻佻,透出势在必行的笑意,「追你。」 驀地,后头「叭」的一声,打破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僵局。 前方号志早已变换,江凛回了心智,连忙踩下油门,继续行驶。 温挚见他面色如常,耳根却红了。 挺可爱的。 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可这下,反倒令江凛有些心神不寧了。 他转移了话题:「刚才在停车场的,是谁?」 温挚回答地散漫,「不知道。」 「你最近有得罪人?」 温挚轻声笑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吧。」 「可能?」 她说:「我活着,就已经是一种罪了。」 靠在窗边,神情恍惚,方才的调笑不復存在。 到了医院,江凛去急诊掛了号。 因为是工作日,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了。 护士上了年纪,经验老道,动作迅速,消毒的时候大力了点,温挚的皮肤又白,没两下就红了。 江凛站在一旁,就瞧见她微微蹙起了秀眉,于是出声对护士说:「麻烦轻点。」 护士瞟了江凛一眼,又看向温挚,心里明白了几分,「男朋友啊?」 他立刻否认,「不是。」 温挚看向了江凛,眼神炽烈,不免觉得好笑,居然这么着急否认。 江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找了个藉口离开,「我去买个水。」 护士的动作很快,江凛出去没多久后,温挚就包扎好了伤口。 又嫌医院的消毒水味重,于是便出来找他。 四周望了望,都不见人影。 突然,旁边的马路上响起了喇叭声。 朝着声音方向看去,才发现在马路中央,在车流中,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嘴里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向前走了几步后,又转头,看上去十分徬徨。 车子都很有意识地避开了他,继续前驶,并不会为了他而停下。 那人就站着,不断张望。 像是在找什么一样。 温挚留心了几眼,便打算无视。 反正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可接着,她就看到这么一个场景。 有一个人,趁着红灯时,冒着危险,朝着那人跑了过去。 他似乎是想和那人沟通,可那人也没个反应。 于是江凛先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又蹲下身去,不知道在跟那人说什么。 侧脸是有稜有角的线条,却极具耐心,对着一个陌生又有奇怪举动的人。 温挚凝视着这一幕,神色微动。 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那一瞬间,江凛似乎感知到了,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温挚。 她站在这头,他站在那头。 她望着他,而他也是。 在这熙攘、喧嚣的人世,谁走向了谁,都没有个定数。 温挚却知道,在那一刻,他走向了光明。 而她,想走向他。 江凛不放心那人,于是等到警察来了才走。 两人上车后,温挚报了地址,就闭目养神,一路沉默,似乎不是很想说话。 也没提起那一段小插曲。 江凛还担心让她等了这么久,就怕她生气,可她却什么也没说,一点也不像她了。 他也没问。 到了公寓,温挚拔走了车钥匙,一脸的疲态写在脸上,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下车了。 「欸。」江凛也下车,叫住了她。 他说:「手机拿来。」 温挚什么也没问,照做。 她很少用手机,里头根本没东西,自然也懒得设密码,一点就开。 见他用了一会儿,不到几秒,江凛口袋里突然传来了几声响铃。 就把手机还她,「好了,别烦着我了。」语气却没有任何不耐烦。 他还记得。 温挚扫了眼江凛,又看下自己的手机,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最近小心点。」江凛怕又出了今天相同的事,「如果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如愿以偿,便还想着得寸进尺,调戏似的问了一句:「是专线吗?」 属于她一个人的专线。 见她回復了从前的神态,江凛才稍微放下心,轻嗤了声,「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说:「上去吧,我走了。」 走了几步后,温挚想起了那天小威和他喜欢的人分别时,频频回首。 于是,放慢脚步,然后回头一望。 江凛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上楼,见她回头,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让她快点走。 温挚心头晃噹一声,嘴角漫开一点弧度,上楼去了。 她想啊,他们分明什么关係都不是。 回去路上,江凛给谢希河打了个电话,说了下事情经过,让他最近注意点温挚身边的情况。 「那她人呢?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谢希河急得发出三个问句。 江凛答:「手被划伤了,但没事。」 「什么????居然还是手!!!她可是个作家欸!她的手多宝贵啊!!!!」 「……」现在不都是电脑打字吗…… 谢希河继续怒吼:「是哪个不长眼的!!!老子砍了他!!!!!」 「人跑了。」 谢希河傻眼:「跑了????你怎么可以让人跑了呢?」 江凛检讨了下,确实很不该,又说:「总之你最近注意点,别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了。」 谢希河连连说好,在电话掛断前,才想到:「不对啊!你们是怎么遇上的啊?」 江凛言简意賅:「偶遇。」 谢希河笑笑:「这么有缘份啊。」 江凛冷笑了下,掛了电话。 缘份? 这缘份,还是不要为好。 10 早晨。 室内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吵得人无法安生。 温挚的睡眠一向很浅,一点声音就会被吵醒。 外面的声响很吵,想都不用想,是谢希河,来做早餐的。 估计又是锅子掉在地上了。 被子里鼓鼓的一团,她蜷在里头,微微探出一个头来,瞇着眼,从黑暗跌进了光明。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周而復始,一如既往。 她渐渐起身,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时间滴滴答答,慢吞吞地,像是在凌迟。 看着窗外透进室内的光,微弱细碎,一点朝气也没有。 已经忘记昨天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只记得,头顶上的灯,未曾灭去。 白皙的皮肤与眼下的乌青做对比,略显憔悴。 她困得要死,还想再多睡一会儿,迷迷糊糊间,真正起床的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 等温挚出来时,就看见谢希河和小威都在,他们早早就吃完了。 桌上的三明治和麵包是留给她的。 坐下后,温挚慢慢地咬了一口麵包。 太硬。 没吃几口就放下了。 谢希河正坐着讲电话,见到温挚醒了,草草地结束那头的内容。 「温挚啊我跟你说,你最近就别出门了!」谢希河气急败坏地说:「我已经报警了!那个袭击你的人要是再出现,我就要他好看!」 谢希河将手机往桌上一放,抚着自己的肚子,「真的是!气到我胃都开始痛了!」 昨天回来后,温挚就立马告诉了谢希河她被袭击的事,让他处理一下。 「姐,你说是有人救了你,那个人是谁啊?」小威好奇地问。 温挚喝了口牛奶,没答。 小威小声地问:「不会是上次那个吧?」 那天,在听完了小威的话后,温挚就让他送礼物给一个人,只说了是个消防员。 至于送什么,让他自己拿主意。 小威从小到大最严重的就是选择困难症,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于是上网找了消防员平日的装备,买了一堆,结果反倒像是物资捐赠了...... 可惜当时只知道了那人的名字,连个面都没见着。 不过让他意外地是,像温挚这样的人,也会有喜欢的人? 又或者说,喜欢这个词,对温挚来说,本身就是奇怪的。 「什么上次?」谢希河纳闷了下。 温挚没回答,反问:「什么时候来的?」 谢希河被顺利带跑,「还说呢,昨天几点睡的?」 「不记得了。」 谢希河嘖了一声,表达不满,「你这失眠怎么越来越严重啊!」挠了头,又问:「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 温挚说:「不用。」 见她抗拒,谢希河也不再坚持,说:「对了!你上次不是让我找一个消防员吗?我......」 「不用了。」温挚淡淡地说:「我找到了。」 谢希河一听,疑惑地问:「找到了是什么意思啊?」 温挚没答,只说:「我等等出去一趟。」说完后,喝了口水,就没再动桌上的食物了。 这顿丰盛的餐点,温挚也没吃完,剩了一大半。 自从陈向然来了队上后,晚上出勤的次数瞬间锐减,可只是不是陈向然的值班日,警铃响个不停。 大家都开玩笑说,新来的菜鸟竟然是队上的宝,可得好好对他。 林凯一开始也当大家随便说说,直到自己真遇上了,才算服了。 「恭喜林凯,成为了本月一晚上出勤次数最多的人!」 林凯顶着两个黑眼圈,「别提了,我都一晚没睡了。」看着时间,昏昏沉沉地说:「还剩三小时,拜託别再响了!」 有人问他:「说说看怎么回事啊?」 林凯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一个从楼梯摔下来、三个流浪汉、乱丢菸蒂,还有......」 江凛说:「你这运气,可以去买乐透了。」 有人拍了拍林凯的肩,双手合十,「为你默哀。」 林凯跑到陈向然身边,可怜兮兮地说:「陈向然!把你身上的好运分给我一点吧!」 眾人嘻笑着,气氛很是欢乐。 这时,陈向然在眾人欢声笑语中接了个电话。 大家都会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不打扰。 「妈!」 「然然,在那边还习惯吗?」 「嗯。」陈向然说:「身体还好吗?」 两人又简单地话了一番家常后,才掛了电话。 陈向然抬头时,才发现大家怎么都在看着他。 「然然?」有人笑笑地说:「陈向然你这绰号也太可爱了吧!」 陈向然脸一红,「我妈从小就是这么叫我,我都习惯了。」 「果然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啊!」 林凯感叹:「不像我妈,开口就是,欸、混帐、小子。」 维妙维肖地模仿着他妈的神态,一脸不屑,像是这个儿子是外头捡的。 眾人突然又聊起在家时父母都是怎么叫自己的。 说了一圈后,最后点到了江凛。 江凛慢悠悠地思索着,沉静了片刻。 最后却说:「忘了。」 陈向然「啊」了一声,觉得奇怪,这种事怎么会忘呢? 在眾人的目光中,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我们…关係不太好。」江凛斟酌用词,一字一字地说:「很少聊天。」 上一次听见他妈的声音,大概就是那次争吵吧。 从那以后,再无联系。 11 江凛十二岁那年,一家人去旅游,不料途中发生车祸。 对面车辆的夫妻当场死亡。 他们不是过错方,只赔了赔偿金,便无事了。 却因为间言碎语,只好搬离了原来居住的地方,想重新开始生活。 那时江凛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事情过了,一切还是会和原来一样。 坐在家门口,满心欢喜地等待父亲归来,像以前一样,等着他回来。 可父亲因为始终过不了那个坎,为了赎罪,成为了一名义工。 平日工作,假日就早出晚归,根本不和家中的人交流。 每回江凛不是等到睡着,就是父亲回来后,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进去了。 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欢喜。 小时候的江凛学会了坚持,长大后,也学会了放弃。 父亲的沉默与疏离,久而久之,感情自然也就淡了。 在父亲的冷淡下,母亲开始了吃斋念佛,对江凛的管教也少了。 江凛就这样成了没人管的孩子,性情越发桀驁叛逆。 国中那年,江凛交了些酒肉朋友,因为在学校抽菸,被抓个正着,叫了家长。 那一刻,他竟有种如愿以偿的快感。 他想知道,他那不管事的父亲、整天不问世事的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会不会,愿意多关心他一点。 可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 当开门的那刻,来的人却是谢希河,一个与他毫无关係的人。 谢希河和老师谈完话后,江凛就被他带走了。 走出学校大门时,江凛再也压抑不了心中怒气,甩开他的手,语气不善:「你来干吗?」 「臭小子,还敢说!」谢希河气得牙牙痒,「才几岁啊你!都学会抽菸了啊?」 「你凭什么管我?」江凛语带颤意,将情绪都发洩出来,「我爸妈都不管我了,你管我干什么?」 他们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 寧可找一个外人来,也不想多分一点点关怀给他。 只顾自己。 「你妈有事,只能拜託我来。」谢希河朝他头顶打了下,教训道:「我怎么就管不了你了!」 江凛负气地大喊:「能有什么事!他们根本就不想管我!」 「江凛。」谢希河叹了声,「今天是他们的忌日。」 话出口了,江凛瞬间就沉了下来。 没有任何的人名,用一句「他们」,江凛就什么都懂了。 谢希河知道江凛的心结,劝道:「你父母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要怎么释怀,你不要怪他们。」 那个浑身是刺的少年,终于卸下心防,轻声说道: 「我也是啊。」 「我也怕。」 「为什么,没人关心我。」 他也是,当时车祸的目击者。 甚至有段时间,只要在新闻上看见有人车祸死亡的消息,都会浑身发抖,然后赶快转掉。 他也,被困在了愧疚里。 而那些得不到关爱的情绪,彆扭又无措,时间久了,沉在心底,也就不奢望了。 江父过世后,原先温和的江母性子也变得尖锐极端。 有一天,江凛告诉她,他想当消防员,这是父亲去世后,江凛思索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不关心孩子的母亲,终于有了长进,可却是为了反对。 无非是,怕他也走上他父亲的那条老路。 奈何江凛的性子硬,做了决定的事,死磕着也要做完。 江母开始关心孩子,可非但没能挽回母子关係,反而越发恶劣。 每回江凛出门时,她总要问上几句,跟什么人、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江凛晚一些到家,她便会蹲在门口哭,说害怕他就这么不回来了,像他父亲一样。 江母神情越发恍惚、人也消瘦了不少,江凛被她那神经质的个性搞得反感,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 而江母信佛信神,焚香祷告,越发勤快,比谁还虔诚。 有心魔,才崇信鬼神。 可江凛不信。 他那时狂妄自大,不信鬼也不信神,只信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人生的主宰。 谢希河最后一次见江凛,是在看见江母越发憔悴的脸色,有些不忍,主动和江凛谈过。 苦口婆心劝了一堆后,江凛只是说:「谢希河,我爸走过的那条路,我想把它走完。」 谢希河愣了下,眼前的这个人终于不再是那个懵懂迷茫的少年,头一回,对前路有了想法。 欣慰地笑了笑,「江凛,终于长大了。」 再后来,江凛考上消防员。 那一身逆骨,也在里头被消磨得毫无痕跡,反而稳重了不少。 他有恩师提携,也表现不错,不到几年便能升迁。 在三个月前,正要提交推荐函时,同母亲吵了一架。 母子关係彻底降至冰点。 最后,江凛选择妥协。 离开了家,一走就到了现在。 他重塑血骨、打碎牙关,走了这么远,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像是要拨云见日,走出黑暗,却因为一句话,还是,回到了原点。 原来,父亲的那条路,也从来不是通往光明。 江凛再一次见到温挚,是在三天后。 还不到六点,天色却暗得像是晚上,冷风袭来,令人无比清醒。 江凛刚下班,想去外头买点东西吃,就看见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车,挡着大道,想让人不注意也难。 她好像预料到他会出现似的,在此埋伏已久。 车上的人一看见他,就打开车窗,那张精緻美好的面容就出现在他眼前,对着江凛说:「我在等你。」 温挚问:「吃饭了吗?」 江凛微皱起眉,有些无奈,不知道她想要干嘛,「没。」 「我请你。」温挚一字一句地说:「就当作,报恩。」 江凛的馀光看见了放在方向盘上还缠着绷带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上车了。 那一点小动作落在温挚眼中,完全是预料之中。 江凛,还是心太软了。 心软的人,就容易让人有机可乘。 江凛坐到副驾驶座,看见了上次的那一片落叶,还在那。 温挚不清楚这附近,「你选,想吃什么?」 江凛带路:「前面一直直走。」 空隙间,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手怎么样了?」 「不疼了。」 「喔。」 不到几分鐘,前方灯火通明,五光十色,江凛便示意在前面停下。 到了。 当靠近一看时,才发觉这是个充满烟火气的另一个世界,人很多,各式各样的小摊贩都有,欢腾而热闹,是个小夜市。 温挚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撇头问他:「这是哪?」 江凛疑惑:「没来过?」 只见那双眼盯着这流光四溢的人间,有些懵,「第一次见,很新奇。」 她盯着许久,又问他:「你常来?」 「偶尔跟队里聚餐就来这。」 她又问:「每天都有?」 「嗯。」 温挚看着那地方,很奇妙。 空气中,有烟气跟着上腾,有些人手里拿着食物,还有人边吃边走,隐约中还能听到一些吵杂的声音。 她喜静,不太喜欢吵人的声音,可这却让她很想走过去看看。 江凛带温挚到一家平时常去的小吃店。 温挚望了望四周,装潢老旧,里头的空间也不大,大概只能容纳三、四桌的人。 点餐的时候,江凛同老闆说了几句话,才回座。 温挚问:「你认识?」 「常来。」 内用的人只有他们一桌,很快就上菜了。 周围是外头的杂声,可气氛却是异常的冷场,两人都没有想交谈的慾望,连动筷子和咀嚼的声音都十分明显。 消防员经常会在各种时候突然要出勤,久而久之,江凛被训练得连吃饭都不超过十分鐘以上。 没个两三下,江凛面前的碗很快就被净空了。 可温挚还在细嚼慢嚥着,一点也不急,他便颇有耐心地等着她。 当她放下手中筷子时,抽起纸巾擦了擦嘴。 江凛说:「吃这么少?」 碗中的食物还剩下一大半,根本没动多少。 温挚回:「吃不下了。」 江凛最见不得别人浪费食物,瞟见她那纤细的手腕,没忍住再劝道:「再吃几口。」 「你还管这些?」 江凛也不想强迫她,可说出口的语气却并非和善,「我可不想管。」 温挚想了想,看了他几眼,「不吃完,你会生气?」 「我没那种间情逸致,不吃就不吃吧。」江凛说完,就准备起身要走。 可温挚却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口,一点一点地吃着。 江凛见状,又重新坐了回去,目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的时候,温挚耳边的碎发一直落下,她用手拨了拨几下,小指的银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江凛眼睛一瞇,有些刺眼。 花了不少时间,温挚才将盘里的东西吃个精光。 见她有些勉强的样子,江凛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我只是看不惯浪费,你不必这样。」 「我愿意。」 她很少肚子这么撑了,吃得饱了,会容易给人一种误以为幸福的满足感,她不喜欢。 可今天不一样,试探出了江凛的底线,这个代价还是挺值得的。 12 吃完饭后,两人就在夜市里头逛了一会儿。 温挚第一次来,见什么都很新奇,有时还会停下脚步,逛了服饰店,或是游戏摊贩。 此时,她停在套圈圈的摊贩前,望着别人玩。 前面的那个人千辛万苦找了各种角度,瞄准、拋出。 没中。 鍥而不捨了好几次,手上的圈圈越来越少,还是一样的结局。 温挚问他:「你会吗?」 江凛说:「没玩过。」 「是不是很难?我看都没有人套中。」 「看运气吧。」 温挚看得入神,「如果平一点拋出去,也许可以中。」 江凛看出眼中的跃跃欲试,「想玩?」 温挚顿了几秒,却说:「没有,走吧。」 见她都这样说了,江凛也就跟着她走了。 快要走出夜市时,温挚偶然地瞟见地上的人,骯脏狼狈。 现在想来,一路上都有不少像这样的人,在这繁华人多的街道上,在明亮的灯光下,更显得他们的可怜。 她一时兴起,「我们来打个赌。」 江凛偏头看她,「赌什么?」 她那双好看的眼眨了眨,看似无辜又单纯,「你猜,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手指着趴在地上的乞丐。 江凛警惕,「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下,「没什么意思,就玩玩。」 「输的,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温挚问他:「你赌哪一边?」 江凛对这种事没兴趣,随意地说:「你的另一边。」 「好。」 被温挚锁定目标的,是个双腿残疾的老人。 他伏在地上,只能靠着手匍匐前进,身上脏得连脸都看不清,白衫沾染了污渍,蒙上了层层灰,若在靠近几分,还能嗅到一股霉味,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温挚慢慢地走到那人面前,俯视着,以高傲的姿态。 江凛冷眼看着,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只见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叠钞票,放在那个老人乞讨的碗里,那眼里,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像是普渡眾生的神祇,化身为人,解救苦难。 老人两眼发直,磕着头不断道谢,几乎就要痛哭流涕,说话时,才发现他连牙都缺了。 转身,她便将那些虚偽全部脱去,面无表情地走到江凛身边。 找了个暗处,刚好能够看见那个老人的动向,她望向那喧嚣的方向,燃起了一根烟,点起火光,动作流利。 她说:「等着瞧。」 烟味瀰漫,江凛皱了皱眉头,手插着口袋,想走。 却被她拦住,「别急。」 又过了一会儿。 钱被收进了老人的口袋里,老人趁着没人注意,用双手一路爬到最边边的公用洗手间附近。 这里平时没人打扫,很脏,根本没人会来。 老人朝着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便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方才温挚给的钞票,一张一张点算起来。 这画面,站在暗处的两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烟燃尽,温挚说着风凉话:「喔,原来能走啊。」 风吹得令人发寒。 「你赢了。」江凛的声音低沉又闷,轻飘飘地融在夜色里。 温挚抬眸看他,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那凌厉的下顎角和微凸的喉结,很性感。 她眼里尽是嘲讽,对着他说:「是你赢了。」 不到片刻,他却嗤笑了声,才明白过来。 赌注本身没有意义,而是她想让他知道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赌局结束,反而赢的人不开心,输的人也不难过。 两人徒步回到停车场,一路无话。 到了车子附近后,江凛才开口道:「你刚才说,我赢了。」 此时温挚正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江凛怕她反悔,「什么要求都可以?」 「嗯。」 他站着,背后是灯火通明的人间,「那你,」 温挚目光落在他身上,眼里没有半丝温度。 只见他轻啟唇齿,语气郑重,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 「别再来找我了。」 良心是什么? 是介于道德与法律边缘,没有对错,一切的标准是在人心中的那把量尺。 她这样的举动,无非是想告诉他,那些残酷而又冷血的事实。 可他,偏不如她意。 真真假假,谁知道。 只要秉持着自己心中的信念就好。 这就是江凛。 是任何人,都不可以改变的。 而温挚,她没有良心,所以,也不允许其他人有。 他想,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可偏偏,她就是。 认清了她的真面目,就不该还对她心存妄想,抱有希望。 在江凛心中,那个幼时安慰他的小女孩,善良纯粹,是与如今的她全然不同的。 幻想被打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避免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破灭。 他们本就是不该交集的平行线,只是因缘际会碰了面。 既然知道她一切都好,那就应该互不相干、各走各路才对。 晚风来袭,凝滞了空气。 温挚默了一瞬,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冷意灌入鼻间后,才后知后觉应了声,「喔,好啊。」 又过了几秒,她喊他:「江凛。」 「嗯?」 温挚说:「你说的,我不会再去找你。」 「…对。」 「好。」她话语未落,便转身就走,徒留个背影。 江凛眉头紧锁着,只见她朝着马路走去。 马路上,处处是呼啸而过的车流,车速一个比一个快。 可她依旧大步向前,像是丝毫没看见那来往的车子,越来越接近...... 温挚却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随着步伐越来越快,心中竟隐隐有种快感。 像是迫不及待似的,完全无法停下。 下一刻,身体被剧烈拉扯,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里,也中断了她的疯狂。 「你疯了!」 她头顶传来一道狠戾的声音,以及浓烈的呼吸声。 彷彿死里逃生的人,是他。 怀抱是热的,心跳是热的,血液是热的,抱着她的那个人,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她笑了笑,伸了手回抱住,声音落在他耳边,撩人心痒, 「是你来找我的。」 「我没犯规。」 13 当她的背影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彷彿漫无目的,却步履坚定,不曾犹豫。 前方的光刺眼灼人,稍一晃眼,她的身影就要被那光给吞噬、消没。 那一刻,江凛没有任何迟疑,衝了过去。 拉住了她。 一个用力,将她扯入怀中,不敢放开。 耳边,是车子急速而过的行驶声,是沸腾的人间欢音,他听见自己沉沉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温挚回抱住他,感受着他宽大的肩膀,陌生却好闻的气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轻地靠在他耳边,「是你来找我的。」 江凛神色一愣,只听见她说:「我没犯规。」 才明白这是被她给骗了,立马推开了她。 江凛漆黑的眼眸冷冰冰的,她的话让自己的行为都像个笑话般,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刺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有趣吗?」 温挚笑笑,「有趣啊。」 她从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更何况是自己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看淡一切,又蔑视一切,无情无欲,对这世间彷彿可以来去自如,不贪恋不牵绊。 江凛舔了舔自己乾涩的唇,声音加重,说出的话越发难听,「那你就死远点,别让我看见。」 「不会的。」她望着他,情绪很淡,却篤定地说:「你会来救我的。」 看他生气的样子,温挚竟有些开心。 江凛沉着一张脸,不想再理她。 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几声,他立马接起。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江凛回:「我马上过去。」 掛掉电话后,江凛对着温挚说:「我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说完,便提步离去,却被温挚拉住了手,不让他走。 她追问:「什么事?」 「火灾。」话说得明朗,就该要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目光落在那双白皙细长的手指上,见她一点也没有想松开的意思,转而看向她,厉声道:「还不放开?」 这种时刻,江凛不可能不急,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担当。 温挚抬眼,「我带你过去。」 一路连闯了几个红灯,她将油门踩到最底,比过来时还要快了好几分鐘。 平安的抵达了。 男人开了车门,连一句谢字都没说,直接奔至局内,背影急切又高大,就像个等不及赴死的英雄。 视死如归。 而英雄的名声,每一次都是拿命去换的。 她望着那背影,眼神淡漠,可心却无法平静,警哨声一直嗶嗶作响,没完没了,像催命符似的。 又待了一会儿,看着那里开出一辆辆的消防车,这沉沉夜色,都无法阻止的一场奔赴。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重复了好几次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这才离去。 回去后,温挚睡了一觉。 梦境是个骗人的东西,在那里,死去的人活了,活着的人死了,是与世界颠倒的样子。 那场景,是在老家里。 她有些不可置信,走了一圈,直到看见厨房内的背影,动了动唇,不确定地喊了声:「妈妈?」 那人没有回头,可声音她却很熟悉,「怎么了?」 霎时不敢再向前,咬着下唇。 这时,后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阿挚。」 那声音和蔼又亲切,她呼吸一滞,不敢回头去看。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呢。 四年?五年? 时间太久,她都已经记不清了。 温挚站在原地,不进不退,一点声音都不敢出,连呼吸也很轻,就怕,惊扰了这场得之不易的梦境。 家中的老电视正播着新闻,画面模模糊糊的,可报导的声音却一直传到她的耳中。 一栋大楼发生火灾,里头的人都死了,连救人的也死了。 是场很严重的灾难。 可与她并没有什么关係,只认为梦中的一切才是现实,而现实如梦般匆匆而过。 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笑容,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太大动作,静静地望着,就一眼,都认为是上天恩赐。 待温挚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上的那盏灯,总是刺眼得想流泪。 一走出房外,就看见了谢希河玩着手机,桌上是已经准备好的食物。 谢希河说:「醒了。」 「昨天,有火灾?」温挚说完,才发觉嗓子有些哑,于是倒了一杯水给自己。 谢希河惊讶地回头看她一眼,「是啊?今天早上才出的新闻,你怎么知道?」 水喝完后,温挚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才好了点,「怎么样了?」 「喔,那栋大楼的逃生措施做得不错,人也救的及时,住户全被救出来了。」 「有人死吗?」她的手不自觉攥紧水杯,声音仍是没什么起伏。 谢希河回想了下,「死了一个大楼保全,好像是为了疏散人群,结果自己有心脏病发,没救回来。」 温挚「喔」了一声,就坐了下来,吃着吐司。 谢希河将手头的事弄一弄后,打开了电视,随便地转到了一台新闻,就正好在报导着这件事。 还没看清标题,画面一转,就来到了一个妇人身上,妇人声嘶力竭,十分激动,控诉着消防员的失误。 见温挚目光被吸引,看得入神,谢希河说了下方才知道的内容:「那个大楼保全的妈妈说,他儿子根本没有病,认为根本是消防员没有尽责把人救出来,才想出的说词。」 温挚的眼神仍盯着新闻上的妇人,没出声。 谢希河感慨道:「他妈说她只有这一个儿子,没有其他亲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挺可怜的。」 是很可怜。 可这世界,谁不可怜。 14 已经是深夜,医院内仍有不少人在走动。 生老病死,伤痛病症,早已是常态,不会因为夜晚而有所停滞。 江凛坐在病床边,穿着一件白t,小麦色的肌肤隐隐约约透出精壮的肌肉线条,蹙着剑眉,凌厉的脸上被烟燻黑了一大块,刚洗了把脸,仍是洗不乾净。 他目光漆黑而尖锐,坐在床边,躬着身子,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行色匆匆的路人、骨瘦如柴的病人、叫苦连天的伤患,谁也不知道,他们经歷了什么。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祈求能过完这平庸的一生,已是幸运。 他缓缓地闭上眼,双手摀着脸,任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经歷了一天的疲惫,终于有了时间能够闔眼,将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背上的伤还好吗?」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休憩。 他睁开了眼,以为是护理人员,挺起身子,姿态端正,没什么表情地说:「没事,上过药了。」 说完,那人似乎也没有想离开,江凛顺着鞋尖目光向上看去,是个女护士。 只见她笑了笑,眼底明亮,声音清脆悦耳,「江队长,我们见过的,你不会忘了吧。」 顿了几秒,江凛这才记起了她的脸,收回了视线,点头示意,「我记得。」 黎棠笑笑地说:「要是知道再见面是在医院,还不如不见呢。」 「我知道你们的事了。」黎棠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说:「别难过,像这种事,在医院根本是家常便饭,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江凛知道对方在安慰他,心领了,「谢谢。」 黎棠又说了些从前见过的例子,可看江凛没什么反应,似乎不太想说话。 她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很快地就发现不对,「在担心队员吗?」 江凛应了声,「他受的伤比我严重。」 她展眉笑顏,「放心吧,你的队员,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谢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黎棠给了他独处的时间,不再打扰,「那我先去忙了,有事都可以来找我。」 待黎棠离开后,他的世界再一次回归平静。 江凛仍是低着头,脑子很慢,恍恍惚惚地就浮现了前一个小时的场景。 蒙着白布的床位被推向了另一个地方。 是这场火灾的死者。 也是,唯一一个。 大楼保全在发现火灾后,立马用了警报器,通知住户。在疏散人群后,得知起火点还有人被困在里头时,又跑了回去。 起火点在二十层楼,没办法搭电梯,只能用爬的。 在救下人后,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再也没走下那层楼。 严格说起来,更像是猝死。 儘管在被发现后,做了急救,可人还是没救回来。 他牺牲了自己的命,救下了全栋大楼的人。 英雄,值得被铭记。 可也有人,寧愿不要这英雄的标志。 他的母亲,就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指着他们,说他们未尽全力,没能救出他的儿子。 一个母亲的万分悲伤、绝望,就在他们眼前上演,却无能为力。 老张身为大队长,挡在他们面前,主动扛起了责任,弯下腰背,深感歉意。 他们一个个站在一旁,听着那妇人说了多少难堪的话,却只能沉默地听着,不能反驳。 说他们没用。 说他们整日游手好间的,一到关键时刻根本靠不住。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他们尽力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可却被人质疑,被人指着脑门骂,也不能回嘴。 凭什么? 「江队。」 有人喊他,江凛便抬了头,「小杨怎么样了?」 声音听着有些哑。 陈向然站在江凛面前,丧着一张脸,像是刚哭过,「医生说了,烧伤面积不大,还没醒。」 陈向然又说:「江队,你的伤呢?怎么样了?」 「包扎过了,没事。」 「那就好。」 江凛看了下时间,都晚上一点多了,「很晚了,先回去吧,明天还要值班。」 陈向然仍是没动,嘴角下垮着,紧咬着唇。 江凛问他:「怎么了?」 「队长,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少年初出茅庐,热血又莽撞,直率又胆小,自然是没遇过这种事。 被骂的狗血淋头,是个人都会怀疑,从自己身上找毛病。 杀人,是可以不用刀的,几句话便可以,让一个少年信念崩塌。 江凛也不是没遇过,没能救出人的时候,冷眼相待有,责怪怨懟也有,只是久了,便麻木了。 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却只能硬生生地打落牙齿和血吞。 「没有。」江凛说:「你也尽力了,不是吗?」 陈向然点点头,眼眶又红了。 江凛以过来人的经歷说:「你是第一次,之后还会遇到很多类似的情形,你没有错,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只要你问心无愧,在每一次的火场都拚尽全力,这就够了。」 走这条路,就该明白,会遇见什么样的处境。 在他们身上,背负的是一条条真实的人命,有人给予鲜花与掌声,也会有人给予口水与谩骂。 他们无法保证每一次的救援都是成功,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所以少年啊,你不要怀疑自己,不要听信旁人的话语,相信自己选择的那条路,闷着头向前,就够了。 陈向然听了,擦了擦眼泪,用着重重的鼻音说:「知道了。」 「说得可真好啊。」一直在旁听着的老张,刚被骂完,本来是想着来看看队员情况,就听见了这一番对话。 陈向然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张队。」 老张是队上的分队长,也是里头最资深的人,虽然平时严厉,动不动就大吼,可一出了事,总是会第一个挡在前头的人。 陈向然刚来,自然不敢和老张太亲近,反倒江凛,有时还能跟老张开开玩笑。 江凛问他:「解决了?」 老张说:「没什么事,早就被骂成习惯了。」 江凛调侃道:「张队,辛苦了。」 老张又说:「过几天,是他生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 江凛苦笑了下,拒绝:「不了,我可没脸面对他。」 他们说的人,是江凛的恩师,盛怀余。 是他带着江凛入门,也是他磨掉了江凛从前那一身逆骨,就在三个月前,还写了封推荐信,想让他去首都。 结果,江凛让他失望了。 这个心结,江凛一直过意不去。 「江凛,他不会怪你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可江凛还是摇头。 老张也明白这事劝不得,只能让江凛自己想通,也就作罢了。 走前,陈向然仍站得挺挺的,神情相当严肃,像个雕像似的,但心里其实怕得要死。 15 这几天新闻通篇都是在报导大楼保全为了救人而牺牲的事,像是在藉由这个事蹟告诉世人,看!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居多的,还有人愿意为了旁人而捨身大义,是多么值得被歌颂讚扬的。 可时间久了,谁还会记得这么一个小人物? 除了他的家人,还有谁? 至于当初他的母亲曾经控诉消防员的事,则无人提及。 像是不曾发生过般。 温挚盯着萤幕,全心全意都投入在写作上,像是文思泉涌般,久久都没离开过椅子上。 家中十分安静,像是少了什么,可她没有丝毫在意。 直到接近中午时分。 温挚仍坐在书桌前,从清醒时就没吃过一口食物。 手机忽然响了几声,温挚正有了灵感,就直接掛掉。 可对方仍是不死心,继续打了几通。 被响铃声彻底打断了思绪,温挚的情绪有些不佳,一接起想骂人时,就听见小威的语气十分急切,「温挚姐,不好了!不好了!」 温挚淡定地问:「怎么了?」 「老闆一早上起来就说胃痛,现在人在医院,都快痛到昏过去了!!!」 温挚说:「找医生啊。」 说完,就毫不留情地掛断。 手指继续在键盘上跳动,直到三十分鐘过去,才刚好到了个节点。 她望着手机萤幕,正好跳出小威传给她谢希河病房号的讯息。 另一头,谢希河刚抽完血,他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 抚着肚子,刚吃了止痛药,可还是疼得要命! 小威去帮他买饭了,不在身边。 谢希河此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孤单老人,可怜弱小又无助,还得要自己走回病房去。 他继续坐着,想等肚子不那么痛的时候再走。 突然,有人喊了声:「谢希河?」 听见有人叫他,谢希河循着声音看去,「江凛,你怎么在这?」 江凛走到他面前,「看朋友。」 见他脸色苍白,就像是没见过太阳的吸血鬼一样病态,于是问:「怎么了?」 谢希河想装作帅气,装作云淡风轻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 江凛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眼睛在他停留几秒,故意说:「那...要帮忙吗?」 谢希河继续故作坚强,「不用!我自己可以!!!」 说完,肚子更痛了! 谢希河弯着腰,疼得直不起身。 看他的样子,江凛笑笑地说:「别逞强了,我找个轮椅给你。」 江凛很快地从医护站借了个轮椅,将谢希河推回病房。 他边推着轮椅边说:「又胃痛?」 谢希河这病很久了,连江凛都略知一二。 「还不是前几天温挚的事,害得我费心费神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人还没抓到?」江凛问。 「还没呢!」谢希河咬牙切齿地说:「要让我知道是谁,肯定把他剁碎碎!」 没一会儿就到了病房。 谢希河爬上床,腹部的疼痛也减轻不少了,应该是止痛药终于发挥作用了。 一旁的江凛收着轮椅,状似无意地开口道:「我遇见她那天,就是有人袭击她那天,她跟我说,想让我当她的男主角。」 谢希河「啊」了一声。 江凛问他:「什么意思啊?」 谢希河终于懂了那天温挚说找到了是什么意思,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会是把你当作范本了吧……」 声音很小,可江凛还是听见了,「范本?」 谢希河推测道:「啊……就是她新写的书里头,男主角就是个消防员,找你大概就是为了写剧情吧。」 只是谁知道这么巧,找谁不好,偏偏找上了江凛? 江凛恍然大悟,先前的那些举动似乎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可莫名地觉得很不是滋味。 江凛继续问:「那抽菸……怎么回事?之前也抽?」 「好像是最近才开始的,她以前不抽菸的,大概是为了写书吧。」 江凛有些不解。 「温挚写书一直挺较真的。」 谢希河一一细数着:「抽菸、强迫症、……」谢希河突然停顿,话锋一转,「艺术家都这样的,讲求写实。」 忽然,「啪」地一声,门被人打开了。 里头的人目光纷纷落在门后,表情十分精彩。 温挚一进门,看了眼谢希河,他坐在病床上,穿着病人服,也没有像小威说的,痛到快昏过去了。 眼神又落在了病床旁站着的人,身形实在是太过熟悉,令人想忘也忘不了。 她懒懒地靠在门边,脸上充满探究的意味浓厚,打量着现在的场景,「你们认识?」 谢希河十分地不自然咳了一声,眼神瞟向江凛,让他快走。 反观江凛,就说了声:「那我先走了。」便踏着步子慢悠悠地离开。 经过温挚身旁时,一眼也不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像是没看见她似的。 温挚也不生气,是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都能遇上,还真是巧。 既然人在这,那也不怕他跑掉。 她走到了谢希河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病床上的人,像是在质问般:「你认识他?」 静默了一瞬,谢希河在脑中快速飞转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后说:「就是…就是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 「喔。」温挚又问:「怎么遇上的?」 极其不自然的谢希河嚥了下口水,心底松了一口气,「验血的时候遇上的,他还帮忙推了轮椅送我回来。」 温挚越想越怪,双手抱胸,看了他几秒,怀疑道:「真的吗?」 「当然了。」谢希河篤定地说。 温挚便没再多问了,「嗯。」 来过一趟,也算探病完了。 她说:「我出去一下。」 谢希河一脸茫然,喊道:「喂!去哪啊?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找人。」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谢希河那回来后,江凛又到了小杨这。 小杨已经清醒了。 只是要再住院观察几天。 而他们这一群队员都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只要没事,就会来帮忙顾个床,好减轻点家属的压力。 江凛还没进病房里头,就在走廊遇上了黎棠,问了下情况。 「现在他的状况已经好了不少了,如果情况良好,伤口没有恶化,再观察个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林小姐,谢谢。」江凛诚恳地说。 黎棠的脸色僵了一瞬,语气有些怨哀,但又像是在开玩笑,「江队长,你太过分了吧。」 江凛不解。 黎棠重重强调,「我姓黎。」 江凛尷尬地挠头抱歉,「抱歉啊!」 黎棠开玩笑地说:「我也太惨了吧!你居然连我名字都记错!」 见江凛一脸愧疚,黎棠顺势把握机会,「等一下请我吃饭吧,不然这事很难过去了。」 江凛有错在前,便爽快地答应了,「行。」 温挚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幕。 江凛与一个护士靠得颇近,不知道在说什么。 温挚冷笑了声,她倒是小看了他了。 是了,这种男人,很多人喜欢,也很正常。 走上前去,越靠近时,就听见那小护士让他请吃饭,而江凛也答应了。 她脚步一顿,没再向前。 停在了几步远的距离,两人都注意到她了,于是话语声也停了。 空气中隐隐瀰漫着一股烟硝味。 江凛瞳孔微缩,身子却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静静地望着她。 温挚的表情仍没有什么变化,目光落在江凛身上时,就像是他只是个陌生人般,很冷漠。 视线又转而扫向黎棠,与她对视一瞬,眼中淡薄,却又充满着挑衅。 接着,转身走了。 背影挺直高傲,细高跟敲打着地面,渐渐远离。 来了又走。 随性又恣意。 黎棠觉得莫名其妙,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她。 她问:「那是你朋友吗?」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两人之间非同一般。 不是那个女人看向江凛时有多深情,而是江凛,从她出现后,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就连现在,也一直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江凛回过神来,没听清楚,「什么?」 黎棠重复了一遍,「她是你朋友吗?」 他垂眸,眼底没有太多情绪,声音低沉:「就是一个……认识的。」 一个其实认识许久,却无法给出任何定义。 离开后,温挚总隐隐地觉得不快,想抽根菸。 来到医院楼顶,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两人站在一起时的画面,倒还挺配。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吐出烟圈,烟圈缠着空气,与之融合,随后无影无纵。 闭上了眼,心情才稍微平復了些。 原来江凛……喜欢那样的啊。 温婉可人,总是带着笑的女人。 她可不是。 闭上眼,又吸了一口,周身被烟气环绕,也像是她心口被压着的烦闷感,久久不散。 16 一菸抽毕,当温挚还想再抽一根时,耳边传来细小微弱的呜咽声。 她眉头轻皱,朝着声音走了过去。 就发现有个妇人坐在楼顶边,脚悬空着,与地面有着极大的距离。 妇人的身材消瘦,肩膀抖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怎么停也停不下。 温挚的记忆力很好,打量着眼前的人,面目枯黄,双颊凹陷,很快地就想起在哪见过。 她走近,问:「在这里干嘛?」 妇人转头过来,也没说话。 温挚轻笑了一下,「想死啊?」 妇人承认:「是啊!我的孩子都死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两个不认识的人,在楼顶处,一个想死,一个不阻止,反倒奇异的和谐,像是在间聊。 温挚将手伸进包里,给了江凛打电话。 她就不信,要死了人,他那强大的责任感,还能心安理得的跟小护士吃饭。 见电话通了,温挚便继续说:「你孩子怎么死的?」 妇人悲伤地说:「他蠢啊!大楼烧了,他不跑!却想着去救人!」 「可别人的命跟他有什么关係?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那我呢?我该怎么办啊!」 压抑已久的情绪有突破口能够抒发,于是妇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伴随着压抑的哭泣,特别是在提及了儿子的死因时,哭声越发凄惨。 「这么伟大啊。」温挚态度凉薄,满不在乎地说。 怕电话那头的人找不着位置,又故意地说:「你儿子用命救回了这么多人,然后他的母亲在医院的顶楼自杀……」她顿了顿,轻笑一声,对着那妇人也是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挺有趣的。」 中午的休息时间不多,医院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就近解决,江凛让黎棠自己选地方,于是她就选了一间小食堂。 食堂离医院不远,几分鐘的脚程就到了。 还没进大门,江凛就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以为是队里有事,看也没看就接了。 一接起,就听见电话传来女人清冷又慵懒的嗓音,江凛不过脑子都知道是谁。 再然后,传来了一阵对话。 他停下了脚步,多年来的职业反应让他抓住了几个关键词,瞳孔微微放大,立马将音量开成了免提,对着黎棠说:「抱歉,我有点事,要先离开一趟。」 说完,就头也不回跑回医院,留下黎棠一脸无措。 在确认地点后,江凛就掛断了,又打了电话给了队上,粗略地说了大概状况。 楼顶的风徐徐吹来。 哪怕妇人这一刻从她眼前跳下,温挚都不会有多少动容,就像在天桥上的那个想自杀的人一样,于她而言,他们的生死,对温挚并没有太大干係。 打给江凛,也不是为了想救人。 纯粹是,不希望他跟别人待在一块。 可在江凛来之前,温挚还是得把人给看好了,否则最后怪在她头上,又该骂她冷血无情、见死不救了。 温挚冷冷地说:「下来吧!你跳不了的。」 妇人茫然地望着她,那双眼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眼窝凹陷,没有任何光彩。 温挚表情淡薄,「跳楼很简单,只是死亡后,你的意识还是会存在着,承受着 血肉模糊、骨头碎裂的痛苦,要是没摔好,变成了残废或瘫痪,那就更惨了,死也死不了。」 风吹起了一地荒唐,妇人的身子在风中摇晃。 温挚的嘴角微微扬起,像极了个没血无泪的无情人,「你敢跳吗?」 生命,往往比死亡更可怕。 真正想离开的人,是不用任何前戏的。 一跃而下,简单又直接。 因为他们认为,活着,比死亡还难受。 可大多数人却脆弱又胆小,以为站在高处、吃几颗安眠药,做出那些让人误会的动作,就能够获得关注,想人们同情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同情他的遭遇,同情他的身不由己。 如果够果断,不用一秒就可以了结。 只是他们不敢。 温挚凝着远方的高楼,一点也不关心她身旁的人,「他用命救了人,可是却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真讽刺。」 「可是我……什么都没了啊。」 妇人沙哑着开口:「什么都没了……」 温挚没有搭理她。 大约过了一会儿,就连温挚以为这人大概就一直坐到天荒地老时,妇人出了声: 「我想好了......」 温挚望向她。 「虽然很痛苦,但我还是想这么做。」就在同一时刻,妇人身子向前倾倒。 温挚几乎是想都没想,一个箭步上前。 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妇人的手。 细腰抵着围墙,半个身子被悬空在外,站都站不稳。 如果稍有不慎,自己也可能会被拉下去。 血肉模糊,碎尸万段。 心底暗暗地咒骂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摊上这麻烦,可仍是没放手。 「放手吧。」妇人的声音虚无飘渺的,融进了风里。 「闭嘴!」温挚咬牙。 她的头发被风吹着凌乱,浑身都在用力,手上都冒起了青筋,可偏偏身体就是使不上力,手臂被狠狠地拉扯着,像是要脱臼似的。 可底下的妇人却一脸淡然,眼中尽是死寂,轻声地说:「他一定很孤单吧……」 「他一个人,太可怜了,我想去找他呀……」 她眼底的绝望显而易见。 温挚突然,想成全她。 她都有勇气赴死了,为什么又要阻止呢? 手渐渐脱力,抓着妇人手臂的手指微微松动…… 「别放手!」 驀地,远方传来一声呼喊,瞬间唤回了温挚的理智,令她下意识地重新抓紧了手。 声音刚落,不到几秒,江凛已跑到了温挚旁边。 他的力气很大,一个用力,就把两人一同拉了上来。 温挚瘫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手已经软了。 江凛抓着妇人的身体,怕她在寻短见。 温挚正想发火,可还没说话,妇人已哭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啊?为什么啊?!!!」 「有病吧你,死了孩子就想寻死。」温挚出言嘲讽。 妇人被戳中了痛点,嘶吼着:「我只有他了!我只剩下他了,你们能明白我有多痛苦吗?你们怎么可能懂吗?不会懂的!」 说完,温挚反而冷静了下来,眼神恢復了以往的冷淡,可胸腔还微微起伏着,低低地说:「我死了父母,算吗?」 同是至亲,同是血浓于水,算是能理解吧。 风声呼啸,没有人回应她,只有妇人凄凄惨惨的抽泣声不断回盪着。 可江凛听得一清二楚。 心跳漏了半拍,抬头望向温挚,只见她彷若又变回了那个无情无欲的神祇,眼底没有半点情绪,轻描淡写地,彷彿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等消防队的人赶到时,妇人已经冷静了不少。 江凛将人交给了林凯,交代了些事后,再一转眼,温挚就不见了。 他在天台上的另一边找到了她。 温挚就站在围墙之内,目光落在远方,又在抽菸。 天色微凉,她的头发随风飞扬,一袭长发如丝绸般,眉眼流转勾人,手指夹着一根烟,红唇不带一丝笑意,像是个高高在上的俯视者,冷漠、无情。 像是天地万物都与她无关似的。 芸芸眾生,都不配进入她眼里。 忽而,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交,天地寂静,却掀起了微微波澜。 江凛微愣片刻,走了过去。 温挚仍注视着他,手拿着菸,啟口道:「她死了,会不会比活着还好?」那毫不悲悯的口气,像是个过路客。 「不会。」他望向那广阔无边的天空,白云遮日,却遮不住所有。 江凛说:「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旁边的那人无声地笑了下,稍纵即逝。 他的手插着口袋,大拇指摸着食指指腹。 片刻,才出了声:「温挚,你做对了,你没有错。」 「是吗。」她的声音很平淡,像是毫不在乎。 温挚没再看他,视线同样望向了天空。 这青天白日,看着虽好,可到了黄昏时分,便会染上一点血红,一点一点地,直到夜晚吞噬所有,重新来过。 什么叫「对」?什么又是「错」? 维持人们对于世界的标准法则,自以为的正义之道,就是对吗? 谁知道呢? 温挚唤了他一声:「江凛。」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恢復往昔漫不经心的模样,笑得随意又轻佻,「你欠我一条命,记得要还。」 江凛回望着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心中有块地方,开始慢慢塌陷。 谁欠谁的,早就已经说不清了,不是吗。 17 还没结束,温挚就先离开了。 明明才下午时分,她却已感到浑身疲乏。 回到病房时,谢希河还纳闷,以为她已经回去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没有。」温挚没说实情,「在附近逛了逛。」 「喔。」谢希河问:「你吃饭了吗?」 温挚没回答。 谢希河猜到了,又开啟了碎碎念模式:「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就算再怎么不饿,也要好好吃饭!否则等你年纪大就会跟我一样,天天喊着胃痛!」 温挚反问:「你以前也常不吃饭?」 谢希河默了默,还是决定不说话了,将旁边小桌上的便当给了她。 那时小威刚多买的。 温挚接过,才惊觉这好像是今天的第一餐,这也是为什么在拉人时浑身没有力气。 她拆了包装,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细细咀嚼。 整个人沉静到了极致。 吃不到几口,温挚就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还剩下很多,就放到一旁了。 很正常。 拿出纸巾,擦了下嘴巴,「谢希河。」 她看向他,「如果饿死了,会有感觉吧?」 「我怎么知道?」谢希河觉得这话问得很怪,可转念一想,又改口道:「放心吧,有我在,你绝对不会饿死的!!!」 温挚点了点头,也没继续问了。 她坐着间来无事,就包里拿起了手机,开始打字。 谢希河疑惑地问:「怎么不走?」 「陪你。」温挚说。 「陪什么陪啊!你昨天肯定又没好好睡觉,快回去快回去!」 谢希河一脸无奈,像是真的很不想看到她,「再说了,难得能不工作了,你别打扰我,我要好好休息。」 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温挚仍不确定地看了他几眼,但谢希河一直赶她走,她也就不多留了。 走前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人终于离开了,谢希河这才抚着肚子,脸上露出忍耐已久的痛苦。 疼得要命啊!!!! 谢希河坐在病床上,慢慢地弯着身躯想减轻点疼痛。 驀地,门又被重新打开。 谢希河以为是温挚,连忙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 看清是谁后,提起的心瞬间放下,谢希河说:「你来干吗?」 江凛朝着里头扫了几眼,没找着人,「温挚呢?」 「走了。」 「喔。」江凛看了下手里的东西,想了想,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拋给了谢希河。 「给你了。」 空中,划过一道拋物线。 谢希河反应过来,用手一接! 没接住…… 正好掉在了床上,是一包饼乾,无糖的,充飢用的。 谢希河拿了起来,晃了晃,「这什么?」 江凛不紧不慢地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刚才看她脸色有点白,好像是没什么力气,在减肥?」 那个妇人压根不重,瘦得都能看见骨头了,或许是力气小拉不住,但把人拉上来后,温挚脸色惨白地像是快虚脱似的,上次见她又吃得少,想了想,才得出这个结论。 那边的事处理完后,一个小时都过去了。 想起她病懨懨的样子,于是又去了医护站讨了包饼乾。 花了些时间,就怕太甜的、她不吃,太咸的、她不要。 选来选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考虑这么多,拿了一个,走了。 谢希河说:「没有,她本来就这样的,吃得也不多,做起事来,就会忘了吃饭。」 沉默了片刻,而后江凛才低声开口道:「她是…厌食?」 看她身上,也没什么肉,像是营养不良似的,手腕间的骨骼突起,是最明显的证据。 「没这么严重。」谢希河语气有些低落,「大概是两年前吧,才渐渐有这个毛病。」 江凛皱眉,「怎么回事?」 谢希河说:「写书久了,人也变得有强迫症,非得写到自己看着满意了,时间久了,才会连饭都忘了吃。」 江凛眼前彷彿浮现了在楼顶时,风那样大,她的身躯瘦弱无骨,像是稍不留神就会被吹走。 手不自觉地摩娑着食指指腹,一下又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你的生活之中,等你发觉时,早已无法戒除。 「四年前,我爸过世后,你跟我说,你有想要保护的人,暂时不会来县城了。」江凛的声音有些低哑,「是她吗?」 谢希河闻不可闻地笑了下,「是啊。」 「四年前,我总算找到了她,于是在路上假装偶遇,想跟她重新认识......」 提及这段过往时,谢希河都不免啼笑皆非。 那时,他开着车,慢悠悠地跟着走路的她。 终于,她停下脚步。 于是他探出车窗,摆出自以为最帅气的表情,对着她说:「有兴趣一起工作吗?」 事后回想起,简直像极了一个变态的行为…… 可温挚也不恼,她转过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从前纯真可爱的孩子,现今已出落地十分漂亮,在她身上,甚至找不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 可谢希河知道,她仍是她,是不会变的。 温挚盯着他看得很久,久到谢希河都忍不住嚥了下口水。 她的神情依旧是淡的,半晌,才开口道:「我记得你,谢希河。」 话音一落,谢希河险些就要热泪盈眶。 他没想过她会记得他的。 当时才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女孩,记忆能有多深。 可说没有抱以期待,是假的。 当年分别前,他没有任何身分,只能任由她的亲戚将她带走。 于是,他告诉她:「我叫谢希河,你要记着我。」 「记着我,等我来报恩。」 而温挚,居然真的信守承诺,没忘记他。 一饭之恩,没齿难忘。 千金偿还,也不足回报。 江凛又问:「那她父母死后,有发生什么吗?」 「不知道,她没提过。」谢希河叹道:「我问过她,但她没说,大概是一些不好的回忆吧。」 江凛沉沉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死了父母,算吗?」 一遍又一遍,语气淡漠,平静地像是说着一件毫无关係的事。 就像是神祇般,无情无欲。 彷彿碰着她,都是一种褻瀆。 连说着那些撩拨人的话时,眼底都是一片赤诚,没有任何的情绪汹涌。 而他,险些都要沦陷其中。 可她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与他一样,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的人。 18 「陈向然最近很奇怪!」林凯小声地说。 江凛抬头看了林凯一眼,然后又回神在书上,「怎么了?」 食堂内,林凯和江凛面对面坐着,而陈向然就在他们前面的桌子。 林凯刚好与他的方向正对,对于陈向然的一举一动尽入眼底。 刚才,本该是背对着的陈向然,频频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而且不只一次!在被发现后,又立马转过头去!很是可疑。 林凯为防被听见,特意用手遮住了口型,用着气音说:「他一直在偷看我!」 「......」江凛无言:「你被害妄想症?」 「我认真的!」林凯一脸你要相信我的表情,「就像前几天,我正要下班,要去医院,他就突然拦住我!问我现在有谁在那?我是一个人去吗?」 「还有还有!昨天,我跟你一起出勤回来后,他也是跑来问我,去干什么了?累吗?有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林凯就这些天的事整理了下,越想越害怕,「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江凛敷衍地应了声:「嗯。」 一点也不想理他的样子。 见他认真的模样,林凯疑惑:「喂喂喂!你怎么看起书来了?」 林凯正想抢过去,看看是什么时,江凛比他还快,拍掉了他的手,把书收了起来。 林凯瞪大了眼,「怎么了?看看也不行?」 「没。」江凛不自然地咳了声,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一本书而已,确实没什么,转移话题道:「我下午没班,就去医院找小杨了。」 「嗯,那我去补个觉。」林凯神情疲累,「这几天没了小杨,少了个人,都要熬大夜,累死我了!」 后头的陈向然张大了耳朵听着,终于听见了有效资讯,立即打开手机传了讯息。 谢希河是急性胃炎,只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只是他自己担心得要命,于是又做了个全身检查,就怕自己还有毛病。 温挚来医院时,有一回遇上了江凛,她装作无动于衷,而江凛打了声招呼后,就走掉了。 两人的关係缓和不少,只是又彷彿退回了原点。 可温挚不急,她是个十分有耐心的猎人,守株待兔,讲究的是兔子心甘情愿地上鉤。 「想吃麻辣锅呀!!」谢希河哭喊着。 病房内,谢希河住的是单间,自然也不怕吵到别人,小威就坐在一旁吃着外带回来的臭臭锅,一打开,臭味薰天,也香气扑鼻。 温挚嫌在手机里打文不方便,就把电脑给带来了,直接把医院当作了办公场所。 小威故意将食物往谢希河面前绕了两圈后,然后义愤填膺地说:「不行!你就是经常暴饮暴食,吃香的喝辣的,身体才会出状况,这段期间就先忍着,乖!」 气得谢希河是牙牙痒,这两个,根本没有一点照顾病人的样子! 到底来这里干嘛...... 等小威吃完后,整个病房依旧瀰漫着满满的臭味,连进来换点滴的护士都没忍住皱了下眉。 温挚删删写写,今天状态不佳,没有什么写作的慾望。 收起电脑,出了病房,到处走走看看,最后随意找了个角落坐着。 大门倘开着,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病床上,是不听话的病人。 走廊有忙进忙出的护士,偶尔会听见几句抱怨,再说着昨天哪床的病人又有事了。探望的人们,在间暇时间,匆匆而来,只为了见上想见的人一面。 她静静地坐着,观望着这世间的喧嚣。 手机跳出了一则讯息。 是陈向然。 说起她和陈向然的偶遇,是在有一次她间来无事,到公园想等着江凛出现,却久久都不见人影。 等人未果,反倒有了另外的收穫。 「不好意思......」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像是在对着她。 温挚的目光落下他身上,青涩的脸庞,像个小男孩一样,看上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我、我、我…我是你的......粉粉粉丝!」他整个人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才把一句话顺利说完。 她没什么表情,「喔。」 陈向然害羞地说:「你能...能帮我签名吗?」 本来温挚是想拒绝的,可是在注意到他的衣服后,改口道:「好。」 签完后,温挚问他:「消防员?」 陈向然兴奋地点头,「对对对!」 他也没想到,只是出来买个饭,居然能够遇上偶像!真是太幸运了! 温挚说:「叫什么名字?」 陈向然十分激动地介绍自己:「陈、陈陈向然。」 「认识江凛吗?」 「认、认识。」 「他人怎么样?」 陈向然不懂温挚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还是一一照答:「很酷!很有男子气概,不笑的时候,有点可怕,但其实人很好很好的!」 她不急不躁地问:「有女朋友吗?」 「好像……没有吧。」 「曖昧对象呢?」 这就有点超出陈向然的认知范围了,「……也没有吧。」 温挚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勾下唇,「那很好。」 「啊?」陈向然还是一脸茫然。 温挚转头看他,口吻极其认真,「能帮我个忙吗?」 自从那天后,陈向然时常会跟她汇报江凛的行踪,好让她不用再漫长的等待。 看似偶遇,其实都是蓄谋已久。 温挚找了个好位置,这个视野最清楚,正对着医院门口,旁边就是电梯。 电梯开开关关,不知道来回了多少人,她盯着喧嚣不散的人们,久久不移。 正对门口的大厅中,有个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老奶奶,拿起了旁边的枴杖,站起了身。 没想到,手一抖,拐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温挚发现到这一幕,微瞇起眼,视线停佇。 她没过去,仍坐在原位。 她在等。 在等会有谁,愿意去帮忙。 在等一个结果。 一个与人性、道德有关的结果。 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者,冷眼旁观,预备对人性的良知做出判决。 窗外,有丝丝阳光洒入,清澈、乾净,无人可遮挡它的侵入。 那人就是这时出现的。 江凛蹲在地上,将老奶奶掉落的枴杖捡起,站起身时,正好站在阳光下,脸上镀了一层层光晕,将硬朗的侧脸勾勒得毫无缺陷。 又低声同老奶奶说了几句话,便扶着她走了。 一眼都不曾看见她。 她神色微动,目光凝视着离去的方向,直到人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也不曾移开目光。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呢。 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存在的。 果然,也只有他。 嘴角淡淡地勾起笑意,一瞬即逝。 突然,「咯喳」一声。 是手机的相机声,手机镜头正好对准了她。 温挚抬眼看去,就发现男人倚在柜台上,看着那人的脸,思索了几秒,总算想起了是谁。 她站起了身,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你居然也会笑啊!这太意外了!我得留下来做个纪念!」李见讽刺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温挚扬了下下巴,冷冷地说:「删掉。」 李见吊儿郎当地笑着说:「怎么?拍一下也不行?网路上你的照片这么多,又不差我这张。」 温挚又再重复一遍:「删掉。」 李见没理,继续在她耳边叨叨:「听说我离开后,谢希河招了个新助理啊,还比你小。」 温挚瞪着他,神色越发得冷。 「居然没被你吓跑啊?是不是他还没看过你发疯的样子?」 李见说:「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当年发现了你的真面目,被你赶走,我也算是逃过一劫啊,不然早晚得跟你一起疯了,你说是吧?」 温挚的目光盯着他手上的手机瞧,里头有刚才偷拍的照片。 李见察觉到她的眼神,「想要啊?」手机故意摆在她面前,萤幕上是刚才的照片。 敢这么当面挑衅,温挚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她也知道李见不可能轻易给她,并没有伸手去拿,反而眼神越过李见,望着他的后方。 李见不明所以,也转过头去看。 然后,「啪」地一声。 手中的东西被打落,动作迅速。 手机掉在地上,刚好在温挚脚边,李见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被温挚一脚踩上,鞋跟踩着萤幕,碎了满地,彻底死机。 有人开始注意这边的情况,渐渐地开始围观,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此。 「你!!!」李见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神情淡漠,就是故意的。 她只是轻轻地说:「解决了。」 「他妈有病吧!」李见咒骂着:「疯子!神经病!」 温挚有些动怒,在眾目睽睽之下,举起手。 下一秒,就要在某人的脸上落下。 却被一个粗礪的掌心抓住。 耳边,传来一股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嘴巴放乾净点啊。」 19 温挚抬眼,却见那人退去了光芒万丈,一身凛例,下顎线明显清晰,稜角分明的脸透着不怒自威的正气。 江凛用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一天到晚的,怎么事这么多?」 算起来,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从一进门江凛就看见温挚了。 只是见老奶奶掉了拐杖,就顺手捡了起来,那老奶奶行动不便,坐了太久站不起来,又扶着她到医院大门。 等回来时,就看见她在跟别人说话,眼底的不耐显而易见。 见她扬起手来,就要往那人脸上招呼,他抢先一步,上前阻止。 那一巴掌要是下去了,可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李见瞧着横空出现的江凛,喊道:「你谁啊?管什么间事?」 江凛抬首看了下那人,又望向温挚,昂了昂下顎,对着她说:「你认识?」 温挚对上他的眼,神情有些厌,眼底很冷,「不认识。」 李见也不怒,悠悠地说:「怎么?现在红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再怎么说我们也算共事了几个月,况且我还知道你那么多事呢。」 说着,李见向前了几步,对着温挚说:「你发疯之后拿着刀的事,要不要我在这跟大家说说?」 在他向前时,温挚下意识退了一步,江凛也察觉到了就挡在了她身前。 听他说完那些会让人误会的话语,江凛依旧面不改色,「然后呢?」 温挚望着他,神情有些懵懂,眼中闪过一丝微动,宽大的身躯为她挡去了一大半阴影,与眾人奇异的目光。 江凛抓住她的手,至今也没放开,像是怕她又再做出什么出格行为。 可到底,还是信她的。 温挚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呢?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只愿接受表面所看见、所听见的事实,隻言片语、妄自揣测,便可为一个人下定论。 没有人,会去在意真相。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痛痒。 可江凛呢? 却愚蠢到,令人发指。 居然愿意,相信她。 李见以为江凛是谢希河找来当助理的人,早就知道了那些事也不稀奇,只好算起了手机的帐,「她摔了我手机,那你说说怎么办?」 「多少钱?」江凛剑眉略微一挑,他拿出皮夹,从里头一叠,放在了檯台上,「够吗?」 李见哼了声,不甘心这样就算了,「有钱了不起啊!她都没道歉呢!」 江凛说:「肯定是你做了什么事,把人惹毛了,否则这么多人手机不摔,摔你的干嘛?」口气轻描淡写的,是提醒也是警告。 听到这句,一直被挡在身后的温挚微不可闻地笑了下。 。 江凛听见了她的笑声,紧皱的眉头松动不少,又捕捉到李见的脸色不对,于是接着说:「医院都有监视器,如果要争个谁对谁错,那也行,只是看你敢不敢?」 言下之意,若还要继续闹,那吃亏的是谁,就不一定了。 法治社会,最有用的是证据。 对付这种无赖,这是最有效,也是最明智的方式。 李见自知理亏,也丢不起这个脸,拿了钱,立马就跑了。 江凛回身,看了温挚一眼,「走了。」 温挚没动。 那种垃圾,给了钱都是抬举。 江凛看出她的不甘心,也没说什么,就逕自拉着她。 直到少了那些人群的目光,江凛才放了手。 他靠着墙,开始计较那还没来得及给出去的一巴掌,「怎么?你想在公共场合打人啊?」 温挚淡淡地说:「别人欺负我,我就要欺负回去。」 江凛反倒笑了,「你这什么歪理?」 在细细琢磨她话中的含意后,才觉得不对劲,皱了下眉,语气不似方才冷静,「他骚扰你?」 温挚避而不答,反而凑近了江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为什么帮我?」 江凛被她的靠近乱了手脚,可面上没有显露半分,撇过头去,「只是觉得,看他这面相,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还会看面相?」她语气带有调笑,又再凑近了他些,「那看看我,是怎么样的?」 两人本就有身高差,此时,温挚昂着头,就差一点,就能碰着他的唇。 医院的消毒味已经全然不见,鼻间瀰漫得是属于他的味道,有一种清淡的洗发精味混合着淡淡的男人汗水,充满着荷尔蒙。 这么近的距离,温挚对上他的漆黑的瞳孔,彷彿能望见自己的倒影似的,眼皮的皱褶很浅,睫毛很短,耳根有些红。 她的目光流转,最终停在了唇上。 唇形小却饱满,看上去软软的,和他那坚硬的性格完全不同。 在曖昧不明的氛围中,江凛出声打破:「我送你回去。」 两人一路无话。 江凛沉淀了思绪后,见她神色如常,于是随意找了个话题:「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温挚回道:「等人。」 说了等人,可也没说等谁。 江凛不想自讨没趣,方才的事,就当翻篇了。 在等电梯时,江凛说了上次事情的后续,「上次在顶楼自杀的妇人,是火灾大楼保全的母亲。」 温挚淡淡地嗯了声,这事她知道。 「在那场事故,那个保全救了六个人。」江凛的语气充满敬畏,「有三个是一家人,他们当时在顶层,没听到警报,是保全爬上楼,通知了他们,最小的才三岁。」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妇人怎么闹,他们都没有採取任何手段。 不过是,不忍心。 温挚说:「这么伟大啊,可惜了。」可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惋惜。 「他们家里穷,全靠他这份薪资撑着,如今人死了,他妈妈心里自然不好受。」 温挚看着电子版上一个一个向下跳的数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他们,目光凝滞着,回应着他:「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死了,流芳百世,又如何? 不过虚名而已。 「不是。」江凛认真地说:「他所救的人还活着,他的善念,会被一辈子记着。」 温挚望向他。 江凛说:「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 他想让温挚了解到,这浑沌无情的世界,总是有这么一丝光明。 他一直都知道,温挚的思想太悲观,认为人性本恶。 可他,见过许多人,好的坏的,都有。 庆幸的是,他这辈子,多是良师益友,就算行差偏错,也总有人能拉他一把,总有人,愿意当他的一盏明灯。 所以,时至今日他才仍相信着,这世道还不算太差。 也愿意,凭着一己之力,改变它。 温挚笑了下,那笑里仍是没什么温度,不咸不淡地说:「受教了,江队长。」 电梯正好到了,里头人不多,两人才没继续话题,走了进去。 谢希河的病房在九楼。 电梯噔了声,到了三楼。 外头一群人,突然就挤了进来,电梯瞬间爆满,还发出「逼逼」声,表示超载,几个人才又退了出去。 此时,电梯里充满着窒息闷热的气息,温挚不喜欢与陌生人太靠近,被人群逼到了角落,身体不断向内缩了缩,嫌弃地皱了下鼻子。 难得看她怯生生的样子,江凛站在她旁边,莫名地内心有些躁动。 驀地,江凛的手挡住电梯的角落,面向着温挚,将她整个人圈了起来。 温挚抬头。 一瞬间,原先封闭而闷热的气息,全变成江凛独有的。 他留了些空间给她,轻声问道:「好点了没?」 温挚不再像方才拘谨,放松不少,她直起身子,只能看见江凛的喉结,一滚一滚的,很有趣。 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 一触即离。 就听见头顶传了「嘖」一声,在警告她的不安分。 温挚垂眸,不看他,那独特的触感彷彿还留在手间。 直到来到九楼,原先挤满人的电梯,瞬间一空。 一出来,江凛就问:「你干嘛呢?」 「没干嘛。」温挚无辜地说。 「算了。」他讲不过她,只好赶她走,「快回去吧。」 语气十分无奈,像是生气了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突然,「啪」地一声。 水瓶咕咚咕咚正巧滚到了江凛脚边。 小威从饮水机旁走了出来,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惊呆了下巴,「他他他他......」 江凛将水瓶捡起,对着温挚:「你认识?」 温挚说:「谢希河助理。」 江凛頷首,打了招呼,将水瓶塞回了小威手里,「那我先走了。」 说完,果真毫不留情,电梯刚巧停在九楼,他按了按键,正好搭上这趟顺风车,走了。 温挚也没理呆愣着的小威,就也走了。 小威立马跟上了她,「姐,不会就是他吧,你上次叫我送礼的人!」 温挚承认:「嗯,怎么样?」 小威开始霹靂啪啦地一堆问题,温挚觉得吵,像一隻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 于是轻嘖了声,小威瞬间就安静了。 到了病房内,谢希河不在。 下午三点是谢希河的放风时间,每到了这个时间点,谢希河都会出去走走,顺道打开了门,让室内通通风。 他还没回来。 温挚就在床边的椅子上看起书来。 小威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才安静不到十分鐘,就又重新提起了方才的事:「姐,你快告诉我吧!你跟那个消防员是怎么回事?」 温挚目光仍在书上停留,回答:「正好遇上的。」 「我还以为……」小威以为温挚的进度超前了。 他又问:「温挚姐,你跟我说说啊!你怎么会喜欢那个消防员?他有什么特别的啊?」 「因为,」温挚的声调偏冷,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更是一丝温情也无,「好玩啊。」 突然,「碰」地一声,什么东西碎个满地。 温挚斜眼一瞧,是门外的护士没拿稳玻璃瓶,掉在地上了,此时正在慌慌忙忙地收拾,她也就没多在意。 外头,江凛站在门外,目光晦暗不明,下垂的手驀地握紧成拳。 20 江凛下了电梯,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那个男的是温挚什么人?怎么会去找她麻烦? 不知不觉,待他回神时,竟走回了刚才发生争吵的地点。 手机的残骸已经被打扫乾净了,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重新回归平静。 他摇了摇头笑了下,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理解。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下。 江凛转身。 「这是你的吧?」清洁人员手中拿着一个戒指,骂骂咧咧地说:「刚刚你们把手机摔碎了,我都看见了,害我又得再打扫一遍!」 「……」江凛默了一瞬,接过那个戒指,才回答:「不好意思,这是我的。」 戒指是银色的,曾经在某人手上,白皙纤细的手指,拨弄发丝时,那银戒尤为明显,在阳光夕暉下,熠熠发光。 只留意过这么一回,偏生就记住了。 江凛重新回了九楼,正要走进病房门时。 「你怎么会喜欢那个消防员?他有什么特别的啊?」 里头提到了自己,脚步剎时一顿。 「因为……好玩啊。」 江凛的瞳孔渐渐放大,眼神之中霎时汹涌翻滚。 温挚的声线偏冷,口吻凉薄,还带有几分调笑,如若没看见她的表情,大概会认为这是个无情人。 可谁说不是呢? 另一旁的护士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地上的残籍,收拾完了,地上仍是乾乾净净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背靠着墙,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良久,扯出一个笑来。 却很是难堪。 像是被人一针针地戳着心脏,密密麻麻,毫不手软,看似毫发无损,却早已千疮百孔。 他在无人发现之时前来,在无人知晓之前离去。 静悄悄地,什么也没发生过。 当江凛快到小杨病房时,就看见了林凯。 还没进门,林凯就堵在门边,「江凛,你去哪儿了?」 林凯可是掐着秒等着呢,从江凛告诉他要出门到现在,半个小时的路程,都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江凛向来守时的,这回不知怎么了。 看着林凯不怀好意的笑容,门没关,江凛便朝着里头扫了几眼,多了个人。 林凯说:「黎小姐等你很久了。」 江凛皱了下眉,「等我干嘛?」 这一声可一点也没遮掩,里头听得清清楚楚。 在里头的黎棠走了过来,笑笑地对着江凛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早上的时候医生来过了,我怕他们说不清楚情况,想着当面告诉你会比较好。」 林凯在一旁搭腔道:「就是就是,医生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我听也没听懂,幸好有黎小姐,对吧?」 江凛心情不算好,有些冷淡地回:「嗯,知道了。」 即便如此,黎棠依旧面不改色,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走前,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带上。 林凯见人走了,有些不悦地说:「江凛,你怎么回事?」 江凛坐在一旁,偏头看他,「嗯?」 「你怎么对黎小姐怎么冷淡,人家可帮了我们不少。」 「是啊,队长!我看黎小姐人挺好的。」小杨坐在病床上,吃着香蕉,也帮着林凯说话。 「我对她没那种意思。」 江凛怎么会不懂,老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挑明罢了。 用着行动拒绝,不给别人抱有希望。 林凯被气到,随口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江凛没想过,「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再想想!」 想了半晌,江凛才勉为其难地答了一句:「简单点吧。」 不会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直接又坦然,这样的差不多吧。 林凯摸了摸脑袋,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在天台上时看见的场景,「上次在天台那女的?」 在天台上,女人吊了一根烟,气质出眾,孤傲冷僻。 她长得漂亮,眼尾上挑,红唇更显艷丽,可怎么看怎么都跟「简单」两个字搭不上边。 但那天,向来讨厌旁人抽菸的队长,就这么走了过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提到这人,江凛的语气也不免提高几分,「提她干嘛?」 林凯还没注意到江凛这细微的变化,接着说:「那天我看见你和那女的说话了。」 小杨问:「谁啊?」 「就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想自杀的保安妈妈的人。」林凯说:「那天是老张带的队,他本来还想去感谢来着,谁知道事情处理完之后,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林凯八卦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江凛,你认识她?」 只见江凛脸色差到极致,冷哼一声,「你少操心别人。」 便走了。 留在原地的林凯一脸问号,也不知道江凛发的是哪门子的脾气,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小杨从没见过江凛发这么大的脾气,弱弱地问:「江队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 晚上。 温挚要离开医院时,迎面碰上了这一幕。 她站在原地,挺直腰背,微挑了挑眉。 对面,是一个护士正扶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那女人看着似是行动不便,走得特别慢,护士就鼓励着她:「阿姨慢慢来,快到了。」 终于,走到了病房,护士便将她送了进去。 在走廊中,还能听见那女人喊道:「谢谢你啊,你人可真好!」 护士就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阿姨,这是我的职责嘛!」 温挚远远地观望着,双手抱着胸,观赏着这一齣好戏。 她想,看样子他们是同一类人呢。 但又不是完全相同。 可那又如何呢? 同类相斥,异类相吸。 在关上门后,黎棠抬头,就看见了温挚。 黎棠很快地就想起了她是谁,便先点头笑了笑,走了过去,「那个阿姨行动不太方便,我就是看见了就帮帮她。」 温挚对于她的解释没有任何兴趣,对着她说:「我见过你。」 「嗯,我叫黎棠。」黎棠弯起嘴角的梨涡,「你是江凛的朋友吧,上次我们见过的。」 温挚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你和他是什么关係?」 黎棠回答:「当然是朋友啦,还能有什么关係?」 可话语里多了几个字,意味就有所不同了。 温挚听出来了,反而说:「可我不是。」 就见黎棠的脸色愣了一瞬,温挚便继续问:「你对他有意思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像他那种人,应该很多人都对他有意思吧。」 黎棠面上的笑意不减,声音甜美又动人,是很多人会喜欢的类型,「你也是,不是吗?」 气氛凝滞了几秒,两人对视着,针锋相对又不动声色。 驀地,温挚笑了,笑得有些令人扎眼。 就走了。 就跟上次一样。 黎棠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态,这女人实在是太不同了,姣好的面容与清冷的气质相配,是与她完全不同的类型。 像是山野间的重重迷雾,像是让人想一探究竟的神祕,又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有人寧愿避而远之,而有人却愿意为之向死。 而江凛,又会是哪一种呢? 深夜,东边的一个小仓库起火,所幸是晚上没什么人,没有引起太大的灾难。 火势很大,三小时后才收队。 回来时,天色已经由黑转亮。 所有人都是满身的疲惫,路上就有人说打算一回去就睡个觉。 江凛想着看看时间,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就看见上头的未接来电,好几通。 是家中隔壁的邻居,蒋阿姨的。 江凛心头狂跳,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便立马就回拨了。 电话响不到三秒,就通了。 「江凛,你妈昏倒了!」 21 江凛这趟回得急,只匆匆留了几句话解释请假原因,就走了。 林凯也是隔天早上才知道的。 对于江凛家中的情况,林凯知之甚少。 只记得江凛刚来t市那阵,有一回放连假,其他人都想着回家,于是江凛主动留下来守队。 当时林凯和父母置气,也没回去。 整个队里就剩他们孤单单的两人。 那会儿两人还不熟,林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说着说着,两人便熟络了不少。 林凯当时就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家? 江凛只是淡淡地一句:「懒得回去。」 起初林凯当时也没多想,以为是和自己一样,跟父母吵架了。 直到上回陈向然问起,江凛提及一点。 才明白,江凛那时说懒得回去背后的涵义。 对于旁人的家务事,作为旁观者自然是无权插手,只是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朋友最大的帮助。 两天后。 今天是小杨最后一次例行性检查,要是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就能够出院了。 毕竟是为公而伤,但凡没有值班的队员都来了。 黎棠忙里偷间了一阵,也特地过来关心关心。 可一整天了,却是连江凛一面也没见着。 黎棠知道江凛重情重义,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到,于是在办理出院前,她便状似无意提起:「江凛怎么没来?」 提起江凛,原先还笑成一团的一群人纷纷缄默。 黎棠觉得更奇怪了,「是发生什么事吗?」 林凯出来打了个圆场,「也没什么,就是江凛他妈昏倒了,他便赶了回去,听说现在还在急诊待着,没有床位。」 黎棠听完,理解了为什么这几天都没见到江凛人影。 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帮忙的。」 里头的人纷纷望向了她。 她嘴角含着笑意,「我有认识的学姊在那,可以请她帮忙床位的事。」 林凯激动地说:「真的啊!太好啦!那我马上告诉江凛!真是太感谢你了!」 黎棠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的!都是朋友。」 黎棠打完电话没多久,她所等待的目标也有了回音。 「床位的事,谢谢你。」很快地她就收到了江凛的电话,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她关心地说:「没什么的,倒是你,自己的身体也要顾好呀。」 「没事。」 「伯母怎么样了?还好吗?」 「天气变凉,引发的高血压。」 黎棠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又道:「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啊。」 江凛声音低沉,掺着点气音,「谢谢。」 「别再谢我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黎棠笑笑地说:「等你回来吧!请我吃饭,这次可别再上次那样,中途就跑了!」 「好。」 通话结束后,黎棠嘴边勾勒出一抹笑意。 忙完过后,黎棠去了一趟儿童復健科。 她偶尔会过去看看,那些孩子大多都是疾病缠身,有些一住就是好几年,和她都有了感情了。 走到门口时,就看见了她。 这家医院这么大,可黎棠偏偏就是遇见了她。 那人坐在椅子上,面容精緻高雅,气质清冷,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目光正盯着前方在復健的孩子,双脚没有知觉,却仍努力地踏出一步、两步,或是训练手臂肌肉,直冒冷汗。 这场景,但凡是有点怜悯之心的人,看了都觉得不捨。 可偏偏,她的眼底,淡漠地毫无情感可言。 对于他们的痛苦,没有任何共情。 像她这样的人,黎棠倒是想知道,要是有了情绪,该是怎么样的呢? 「好巧!温小姐。」黎棠挤出了笑容,走到了她旁边,口气温温和和的,像是她们十分熟稔。 温挚这几天在医院发现了不少素材。 而谢希河这人又八卦,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几乎都会知道。 除了第一天确确实实是为了谢希河而来外,从第二天开始就单纯的只是想找点素材了。 有因为欠债而被人逼着跳楼的,有因为先天就缺陷不良而被父母拋弃的,有因为摔断了腿而找回真爱的,有因为争家產失败而被逼疯的…… 只要温挚一问,谢希河都能知道原因。 这世间大大小小的事,彷彿都可以在这里看见,人间百态,是是非非。 今日,她又找到了十分有趣的地方。 她冷冷地看着里头的小孩子,似乎在为了一个玩具吵架? 小孩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哭,怎么会有人喜欢? 她观望着,想知道到底谁输谁赢,听见有人跟她搭话,也不想理,只想看出个结果来。 可黎棠一点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自然地说起:「对了!这几天江凛不在,你一定很无聊吧。」 听见了那人的名字,温挚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她微侧过头,看了下黎棠,想看她到底要干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更何况,她们之间,哪有交情可值得攀谈? 「他没跟你说吗?」黎棠语气温和,「他妈妈昏倒了,所以回家了一趟。」 温挚说:「跟你说的?」 「是啊!江凛他还让我帮她妈妈找床位,毕竟现在是换季,生病的人多了,床位也少。」 说完,黎棠就看见温挚转回了头,然后,淡淡地应了声。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黎棠又继续说:「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江凛的时候,他就是为了救人,结果自己也受伤了,是一个......很尽责的人。」 语末又问,「你呢?是怎么认识他的?」 话语间,似乎是真的想和她聊天。 可询问像是掉在了地上,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久到黎棠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才听见温挚说: 「我不喜欢我的东西被人覬覦。」 黎棠神情微动。 那声音冷声冷情,没有半点温度,「我不要的,才会让给别人,可我要的,死也要死在我手里。」语气狂妄又自大,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违和,彷彿她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应该的。 江凛,就是她想要的,容不得他人覬覦或夺取。 自私,佔有慾强。 这就是她。 22 不一会儿,黎棠就说着自己还有事,逕自走了。 又只剩温挚一人。 方才她关注着与人吵架的小男孩,不过才几句话的时间,那两人就已经玩在一起了。 果然,小孩子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温挚拿出手机来,看了下时间。 其实也才两天没见着而已。 盯着萤幕许久,才有了动作,找出了那人的号码。 没有任何犹豫,打给了他。 响了几声,没人接。 又再打了第二通,还是一样的结果。 温挚耐心已尽,便不再继续了。 抬头继续观察,发现那个小男孩正朝着一起玩的孩子挥挥手,穿好鞋子,准备离开了。 温挚心生疑惑,他不在这好好待着,是要去哪? 于是,起身跟了上去。 小男孩矮矮瘦瘦的,长相清秀,一路跑跑跳跳地爬上楼梯,来到了上层的病房层。 谢希河说过,这层的病人大多都是老人,住得久了,很少会有家人来探望。 小男孩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最里头的病房。 温挚跟着他的脚步,却没进去。 病房的门没关好,温挚透过门缝,就看见小男孩站在病床前。 病床前,是一个年迈的老人,插着呼吸管,说不了话。 小男孩说:「爷爷,我又来啦!」 「今天我又来復健啦!嘿嘿!」 「妈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了……可是没关係,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爷爷你说好要跟我讲故事,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但没关係,我等着你好起来!我们约定好的喔!」 没人回话,但小男孩仍自顾自地说着,笑得异常灿烂,分享着自己有趣的事给老爷爷听。 病床前的温情依依,如同窗外那一抹阳光倾落,照亮了与病魔抗争的人们,驱赶了黑暗的痛苦。 另一边。 江凛在洗手间洗着脸,抬头时,发觉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佈满着血丝,下巴处冒出了点点的鬍渣,看上去充满倦态。 这几天,江凛都是待在医院椅子上,偶尔闭目养神,没什么睡。 从洗手间出来后,躺在病床上的江母就说:「江凛,刚才有人打电话给你。」 他应了声,拿起手机一看,是温挚。 打了两通,似乎挺着急的,担心她是不是又遇上什么事了,就立马打了回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他「喂」了一声,飞速地到走廊上,不想打扰了母亲休息。 江凛问:「找我有事?」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他又唤了一声:「温挚?」 「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清冷通透的嗓音通过电流,传到他的耳中。 他心下陡然一动,「什么?」 只听见对面轻叹了声,然后说:「我想你了,江凛。」 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不是想质问,不是想抱怨。 只是,想他了。 而已。 他靠着墙,听着来自遥远一方的呼吸声,突然地,想抽根菸。 从前年少无知,喜欢耍帅,跟着狐朋狗友学会了抽菸,后来决心要当消防员,便给戒了。 可今日,多年未犯的癮,冒出了头。 眼前彷彿有这么一幕。 在白雾繚绕里,那人抽着菸,面容又模糊又清晰,烟雾丝丝向上,菸草味很重又呛鼻,却一点也无法遮掩她的存在。 他想,点一根。 想知道,她身上的味道。 心脏不受控地沉沉跳动着,像是要跳出胸腔,跳出身体,一下又一下,剧烈又急促,试图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 原因是什么,昭然若揭。 江凛知道,他完蛋了。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掛断的。 小男孩刚从那间病房内出来,正巧撞上了来换点滴的护士。 护士笑了笑,「东东又来啦?」 「是啊是啊!爷爷今天精神很好呢!我要去找隔壁的眼镜爷爷玩了!」 说完,小男孩要继续前行下一个地方。 温挚盯着他良久,看着他穿梭于一间间的病房中,活蹦乱跳的,像是个小太阳,给予那些丧志的病人希望的话语。 记忆中,似乎有某个人也这么做过。 那是和小男孩差不多的身型,只不过要再高一点,再白一些。 他是个骗子。 说着各种好听的话,却是骗人的。 他说,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他说,要相信他。 都……骗人的。 后来她找过他的,在最需要旁人骗她的时候,可是他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小骗子。 江凛回到病房后,江母就问:「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喔,没什么。」江凛心神不寧地随口回道。 「那就好。」 之后,又陷入了长久的静謐,这种氛围充满着窒息感,瀰漫着尷尬。 虽然是母子,可除了亲缘血脉,两人却更像是陌生人,同在一个屋簷下,同处一室,却彼此不闻不问,互不了解。 这几天江凛就是处于这种状态,向来能说会道的人,在自己母亲面前,连多说一句都不愿。 出了事,他愿意第一时间回来,却在相互面对面时,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沉默持续良久后。 江凛有些坐不住,没事找事,「没水了,我去装。」 「江凛。」江母出声喊他。 「怎么了。」 江母嘴巴开合着,却迟迟发不出一个声音,像是难以啟齿。 江凛皱了下眉,有些紧张,「不舒服吗?」 「你……」江母躺着,目光盯着头顶的光,不敢看他,才缓慢地说:「你见到她了吧?」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江凛身子不自觉地紧绷了几分。 他「嗯」了声,口气有些冷,就没再说话,也没打算装水了。 就这么僵持着,等着她开口。 他就是存心的。 江母见江凛不说,就继续问:「那她...还好吧?」 「很好。」江凛说。 「她……」江母叹了声,想继续问下去,却又不敢听。 江凛冷声道:「您还想知道什么?一併问了,不是更好。」 江母的手一颗一颗转着自己手上的佛珠,有些无措地说:「我只是……想弥补她而已。」 「弥补?」江凛冷哼一声,知道自己情绪过了,手紧攥着拳,想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弥补? 用他的理想去弥补? 每每提到这件事,两人总是要大吵一架才肯罢休。 可如今,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很,怕是连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闭上眼,江凛至今还是能想起那时江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江母本就是个温婉女子,平时与人说话都客客气气的、柔柔弱弱的,自打信了佛后,话更少了。 那是在几个月前的某一日,江凛拿着盛怀余给他的推荐信,打算想去更远的目标发展。 江母知道后,久违地做了一桌菜。 虽然只有两个人,可至少这一刻,两人能心平气和的在一张桌子上,十分难得。 那天,江母什么反对的话都没有再提。 两人就像是寻常的母子般。 吃完饭收拾后,江凛正要回房时,却被江母叫住了。 她抓住江凛的手,让他坐下。 江母神情异常凝重,轻声地说:「江凛,你能不能不要去首都?」 江母说话的音量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子弹打在他心上,命中率高,每一颗都直击心口,连回击的机会都不给。 她说:「你能不能去t市,去帮我看看她好不好......」 她说:「我又梦到那天了,我真的……很怕……」 她说:「我不敢......面对她。」 然后,他被自己的母亲流放,一路崎嶇,像走在荒漠之中的旅人,被风沙迷了眼,找不到前方的方向。 从头到尾,江凛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23 「等一下。」 东东正要离开时,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像是在对着他,回头望了望,才看见了人。 笑意渐渐化开了,他一颠一颠地跑到了温挚面前,指着她说:「姊姊,是你在叫我吗?」 「嗯。」温挚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散发着令人无法靠近的氛围。 可东东一点也不怕,还是走近了温挚,喜眉笑眼的,像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一样。 温挚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口吻很平,就像是警察质询着犯人,没有任何起伏。 东东就答:「我来看爷爷啊!」 「亲生的?」 「不是!」东东摇摇头,「爷爷之前都会去復健室找我玩的,但现在去不了啦。」 他仰起头来,笑得十分灿烂,「所以我就来找他啦。」 温挚眼中倒映着小男孩的笑顏,表情有些松动,「你跟他没有关係,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东苦恼了下,皱起小小的眉头,「爷爷说,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了,他们不喜欢他。」 「但是我喜欢爷爷,我想要爷爷要快点好起来。」他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般,有一瞬间,令人恍了眼。 「喜欢?」温挚有些疑惑,缓缓地说:「为什么会喜欢?」 东东被问倒了,于是又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 想了好久,最后却傻乎乎地笑了笑,「不知道。」 他又问了温挚:「姊姊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喜欢任何人。」温挚语气平,目光没有焦点。 「难道你不喜欢你的爸爸妈妈吗?」东东说:「我就很喜欢我妈妈啊。」 温挚说:「他们死了。」 「啊……」小男孩张大了嘴巴,整个脸瞬间皱在一起,语气特别特别难过地说:「我爸爸也死了。」 温挚看了看他,小男孩不高,瘦瘦小小的,像是营养不良似的,穿着长袖,可脸上却无时无刻洋溢着灿烂,令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可他生病了,一点也不像。 东东说:「但我妈妈说了,爸爸很喜欢很喜欢我的!虽然他没有陪着我,但他还是很爱我的!所以我也很爱很爱他。」他想起了妈妈说的这句话,一扫方才的阴霾,又回到了原本的小太阳。 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可温挚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拥有判断是非真偽的能力,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欺骗自我的幻想。 她说:「不会有人爱我的。」 从很久以前,她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在这世上,不会有人爱她。 哪怕血脉相连,哪怕相处已久,也不会……爱她。 这才是她真真切切所感受到的,血淋淋的,崭露在她眼前,是她想忘也忘不掉的,就像钝了的刀,砍在肉上,却怎么样也不给个痛快,藕断丝连着。 所以,他口中所说的爱,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呢? 不会的。 不会有这种人。 「你的爸爸妈妈就很爱你啊,就像我妈妈一样。」他对着温挚,十分篤定地说。 温挚抬了抬眸,看着他良久,「骗人。」 可眉眼间却有了微乎其微的笑意。 东东昂起下巴,噘着小嘴,「我才没有骗人呢。」 虽然是假的,但她仍愿意保留给孩子一点点的美好,让他不至于如她这般,沉默而无望。 「赵和东!」 这时,远方传来一道声音,连同人影一道出现。 一上来,那人就揪着小男孩的耳朵,像是驾轻就熟,一点也没管力度,朝着小男孩吼道:「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了?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少来这种地方!」 小男孩想要拨开身上人的手,可惜力气太小,一点也没用。 反倒是一旁的温挚迅速站起了身,目光瞬间冷了几分,「放开!」 「我教育孩子,关你什么事?」 东东耳朵被拉着,想告诉温挚他没事,轻轻地扯了下她裙摆的边缘,想让她放心,「姊姊没事的!我不痛,这是我…叔叔。」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 男人理直气壮,「听见了吧!少管间事!他又不会痛,扯几下怎么了?」 温挚听了,目光投向了还拉着她裙子的东东。 男人边吼边拉扯着东东,将他拖走,「跟我过来!我不是说了不能乱跑吗?怎么讲不听?啊?」 那隻手放开了裙摆,被人半抱半拖地拉走了。 温挚眼底暗涌翻腾,与冷静自持的外表成对比。 不会痛,难道就能被随意对待、肆意凌虐了? 不能! 她冷笑了声,也跟了上去。 在温挚这,她的人生信条是,别人欺负她,她就欺负回去。 同理,也该用在旁人身上。 江凛订了早上十点的火车,在医院等到阿姨来了才走的。 离开前,阿姨特意将他拉到外头,知道他们母子俩又是为了同一件事置气,否则江凛怎么可能突然就说要回去呢? 于是语重心长地交代他:「江凛啊!你不要老是气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身体不好,有时候就让着她一点,知道吗?」 这话从很久以前江凛就听过了无数遍。 阿姨也知道江凛有心结,「我知道你妈要求你做那种事确实没考虑到你,可好歹她也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了,做人要懂得感恩,她还是你妈啊。」 已经听到厌烦的话了,江凛简单地回了句:「知道了。」 可这心结已经这么多年,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 24 谢希河正焦急着在病房内来回踱步,看了眼温挚,她倒好,气定神间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谢希河忍不住了,「温挚,你好歹先告诉我一声,我起码还能替你清个场。」 就在昨天,温挚在医院,打了个男人。 也不算是打。 据温挚的说词,是他自己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她只是旁观。 可男人却一口咬定是温挚推他的。 在楼道里又没有监视器,两方说词不一,根本不知道谁对谁错。 听说当时那人摔下楼梯时,嚎地一声,好多人都听见了,围观时,只看见温挚和一个小男孩在楼梯上。 而男人躺在地上,勉强支起身子,指着温挚说:「你!你......」 谢希河还是今天早上听温挚说了,这才连忙做了紧急公关。 紧急公关就是,花钱消灾。 温挚云淡风轻地说:「事出紧急,来不及。」 「那层的人,我都处理好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 谢希河只能先将这件事压下去,医院虽然人多,可好在那一层住的都是高龄病人,应该很少人会认识温挚,就算有间言间语,应该也不会知道是温挚。 而受害者那边,谢希河威逼利诱的,也处理好了。 小威听着,总觉得奇怪,「老闆,你不问一下原因啊?」 谢希河两手一摊,「打都打了,有什么好问的!」 照这个走向来看,如果有朝一日温挚杀人放火,那谢希河绝对会是替她收尾的人。 而且还会收得乾乾净净。 「谢希河。」温挚唤了他,没有过多言语,「谢了。」 谢希河哭丧着脸,「你别再发生什么事了!我还想好好出院呢!」 而另一边。 江凛一回来,就立马上班了,连一点喘息时间都不留。 出勤一趟回来,满头大汗,刚换了件衣服,林凯就过来了。 「终于回来啦,江队!」 江凛问他:「这几天没出什么乱子吧?」 「怎么可能?好着呢!」林凯嘻皮笑脸地说。 林凯说:「对了!小杨回来前,专门去庙里拜拜,还求了平安符,每个人都有一个,说了要放钱包里好好收好,这是你的!」 江凛接过,平安符长得都差不多,只是摸起来怪怪的,里面似乎有东西? 打开一看,江凛难以啟齿地看向林凯:「这什么?」 林凯说:「招财。」 「谁干的?」 「不是我!是小杨!我拿到的时候就这样了!」 江凛一脸无奈,可到底是人家的心意,也就没拿起来,将平安符放进钱包里收好了。 江凛整理着柜子,林凯问他:「你妈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说到这事,江凛语气有些闷,「没事了。」 「那就好。」林凯似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又道:「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黎棠,她可是帮了你大忙呢。」 江凛应了一声,听见了。 林凯坐在椅子上,想起了一件事:「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什么?」 「上次报警的人,陈向然告诉我,那是作家温挚,你知道吗?」 江凛手中的动作一顿,脑子第一时间就浮现出那张过于明艳又清冷的脸,注意力被引走了大半。 只听见林凯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听说啊,昨天她在医院打了个人。」 江凛滚了滚喉咙,「谁?」 「谁知道?只听说后来被打的人收了钱,就当和解了,当时围观的人也都被塞了封口费,这事才没被闹大。」 江凛想,不会是上次遇见的那个人吧?还是没忍住吗…… 可又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于是问:「你怎么知道?」 林凯嘿嘿地笑:「跑医院这么多趟,总是会认识点护士什么的,聊天的时候提了几句。」 「不过你看过她在网路上的评价吗?」林凯嘖嘖称道:「那叫一个精彩。」 江凛不语,却还是听着。 林凯一一细数着:「说她背后有金主靠山、得罪过很多人、私生活混乱、连名声也是买来的,总之各种各样的都有!」 江凛听不下去,「这都谣言。」 「你怎么知道?」 江凛没说话。 「不过啊!虽然网上这么多骂她的,可是她的书还是很热销,越骂越多人看。」 林凯感叹:「像她这种人,跟我们就是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想干嘛就干嘛,看谁不顺眼,想打就打。」 隔几天,江凛请了黎棠吃饭,地点让黎棠来选。 这顿饭,自然是还情的。 黎棠不希望太隆重,怕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给拉远了,于是选了一间她常去的店。 到了目的地时,就看见江凛老早就在等了。 她穿着粉色大衣,围着针织衫围巾,看上去暖暖和和的,也衬得她娇小可爱。 而江凛还是和平常一样,穿得随性。 两人面对面坐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对。 点完餐后,黎棠率先发问:「这几天还好吗?」 江凛回:「嗯,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让我还担心了很久呢。」 黎棠说:「医院最近要防灾演习,我记得好像是你们负责的。」 「嗯,过几天应该会派人过去勘查。」 黎棠一直在找话聊,江凛反应虽然较冷淡,但还是会接上话。 服务生上完餐点后,问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两位是情侣吗?」 黎棠笑笑地问:「怎么了吗?」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是这样的,店内最近有举办活动,只要是情侣用餐,就会再赠送一份小蛋糕或是小礼物。」服务生十分贴心地问:「你们想要哪一种?」 黎棠看向江凛,正想说话时,就被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 「抱歉,我们不是。」 「喔喔是我误会了,不好意思……」服务生会错意了,立马道歉,迅速地跑了。 这期间,江凛连头也没抬,可面上没有一点不耐烦,就真的只是单纯的否认而已。 黎棠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她试探过了,似乎也很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只是,总觉得不甘心。 总觉得比赛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凭什么? 黎棠将耳边的头发拨至耳后,似是随意地提起:「我上次遇到你那个朋友了。」 江凛抬了眼。 「我一直觉得她很眼熟,叫温挚吧,是个作家。」 江凛淡淡地问:「你知道她?」 「当然了,她很有名的,我朋友还是她的书迷呢。」 「还有她在医院也发生了点事......现在我们都在讨论她呢。」说完,黎棠心虚地喝了口水。 具体是什么事,江凛没问,看样子是知道了? 她看江凛的模样,目光落至别处,像是毫不在乎,却又并非如此。 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不能太过,否则会显得太刻意,黎棠也就不提了,反倒问:「她好像……喜欢你?」 她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我之前遇见她,跟她说了下你妈妈的事,但她好像不知道……」 江凛说:「没事。」 听他这么说,黎棠更摸不着头绪了。 她又说:「不过江凛,你还是不要太靠近她比较好。」 江凛终于正视着她,姿势仍是挺直,风吹雨打也不变。 黎棠以朋友的立场说着:「我看过网路上对她的一些评论,不是很好……但毕竟我也不了解她,网路上的评论也是半真半假的,不能代表全部的。」 半真半假,也就代表着,有一半是真的。 「你也知道,像她这种以艺术为生的,思想灵感最重要了,有的时候为了自己的作品,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人,表情终于有了丝微破绽。 有些事情,就这样被不经意地给扯出,从最深处,一点一点地,像凌迟处死。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没有放过他。 只见黎棠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地,每个字都像是被放了慢动作般,她说: 「她对你,像是只有慾望而已。」 25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养,谢希河总算要出院了。 小威已经准备好了接风宴,就等着谢希河回去。 收拾行李时,也不知道谢希河怎么搞的,明明是个病人,可衣服多到一个行李箱也装不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走时装秀的....... 温挚懒懒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塞得要死不活的,没打算帮忙。 电话响了几声。 是陈向然,特意向她道谢的。 陈向然向她透露了江凛的行程,于是温挚就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当时陈向然就说,他家人也很喜欢她,希望可以有签名。 温挚就让小威给了陈向然每一本都有签名的书。 现在看来是收到了。 温挚坦白地说:「不用谢,我是在收买你。」 能这么直接说出自己的意图,似乎也只有她了。 能说出这么直白的话,陈向然也不意外。 当初陈向然会喜欢温挚,就是在自己最低潮的时期,看了她的书。 陈向然印象特别深,那是温挚的第一本书《噤声》,是在讲述校园霸凌的故事。 看完后,只觉得这故事也太惨了! 简直是灵魂爆击! 虽然说小说只是小说,可问题就在于温挚写得太过真实直白,让人都不禁怀疑这是不是真实故事改编的。 那时陈向然就想,这世上比他还惨的多的是,自己那一点小困扰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就立马重新振作了。 也因此,从此温挚的书就成为了他的精神粮食。 「你们队长还没回来?」温挚的这句话使陈向然回过神来。 「啊?」陈向然呆了几秒,才说:「回来啦。」 医院这头的温挚眉头一挑,又问了一遍:「回来了?」 「是啊,前几天就回来了。」 温挚微挑了下眉,有些不痛快。 陈向然这才惊觉不对,「你…你不知道啊。」 「确实。」她回过身去,看着窗外,阳光斜落,冷冷地回:「我凭什么知道啊。」 又不是,他的谁。 掛去电话后,温挚倚着墙边,想了几秒,手已经开始动作,找到了那串号码。 电话被接通。 温挚问:「你在哪?」 「怎么了?」电话内传出低沉的嗓音,语速比以往还有快些。 她直接了当地说:「我想见你。」 「江凛。」 与此同时,温挚透过电流,听见了对面的一声呼唤,那是一个十分好听悦耳的女声,也很熟悉。 她面色凝住,不到三秒,便把电话掛掉了。 腰背依旧挺直着,秀眉微微皱下,沉静的面容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江凛还没听见温挚说什么,就被黎棠叫住了。 他问:「怎么样了?」 江凛在今天出勤时,救下了一个七岁的女孩,是单亲。 母亲出门,就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中,将家门反锁,担心她乱跑。 女孩在家中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起了火,逃也逃不出去。 江凛找到她时,因为吸入太多浓烟,已经昏倒了。 上救护车前,还一度没有了呼吸。 她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他手上,渐渐没了呼吸,可他却无能为力。 黎棠说:「恢復心跳了。」 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口气,江凛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了声谢。 这才想起了方才的电话,可拿起时,另一头早已没了声音。 江凛没过多在意,只听着黎棠继续说:「她肺部受损,呼吸道灼伤,之后还不好说......」 她见江凛面色愈发凝重,劝道:「你做得很好了,第一时间处理得当,她才能捡回一条命,接下来就要看她自己了。」 「她还这么小……」 在火场上,他不知道见过多少伤患。 他第一次救的人,是个老人,就是因为呼吸道灼伤,上呼吸道阻塞,终生无法脱离呼吸器。 当他去看那个老人时,老人的表情极致痛苦,这对初生之犊的江凛而言,无疑是一种打击。 当时盛怀余却还严厉地批评了他,说他们只负责救人,倘若像他这样太在乎后续结果的,只会给自己造成心理负担,是当不了一个好的消防员。 江凛对于这一番说词自是不服,他告诉盛怀余,他是救人的,不是让人活着受罪。 如果在知道那人就算活着,也会是生不如死,那他们的行为还有意义吗? 盛怀余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后来,也不是不在乎,而是见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但心中仍耿耿于怀。 「还有一件事。」黎棠顿了下,「家属想见一面,跟你道谢。」 江凛冷哼了声,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那出事的时候,她去哪了?」 「说是……和朋友一起吃饭。」黎棠说:「她说因为以前也这么做过,以为会没事。」 江凛气极,却又无法说什么,「还是不见了吧。」 他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和一个不管自己子女死活的人说话。 「好,那我帮你告诉她。」 当江凛正要转身离开时,黎棠叫住了他:「江凛!」 他回过身来,「怎么了?」 黎棠面上僵了一瞬,下一秒,又恢復如常,手指轻轻地碰上他的脸,还没摸着,他便下意识退了一步,十分不解地看着她。 她脸上笑笑的,十分坦然,「你脸脏了,帮你擦擦。」 「不用,谢谢。」 一声铃声,才打碎了这怪异的气氛。 江凛一看见是江母,就着急地接起电话,又朝着黎棠点了下头,匆匆离去。 看着那远走的背影,黎棠有些自嘲地轻摇了下头。 方才那唐突的动作,不过是因为,她发现了后头的人。 想看看那个人,有什么反应。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只是安静地走开了。 好像无论她再如何试探,可那人就像是一潭沉静的湖水,投了石头也听不见回响。 令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江凛走到楼道间,以为是江母出什么事了,语气着急地问:「怎么了?」 「没有没有,就是你走得有些急,我有一些东西想给你。」 江母说:「前几天去拜佛时,我替那个孩子求了一串佛珠,是保平安的,我已经寄过去了,你有空就拿给她吧。」 听到这,江凛眉心微微一皱,方才的担心都是多馀的,神情变得难堪。 只听见江母继续说:「还有啊,你阿姨的儿子今年十八了,说是不想上大学,也想像你一样,考个消防员,想请教你问题,有时间的话就打电话过去,毕竟现在是你阿姨在照顾我,我们要懂得报恩。」 「就这样吗?」 「嗯?」江母不懂江凛的意思。 江凛坐在楼梯上,他的声音很轻,却能够听见回响,「你说了这么多,可你有没有问过我,过得好吗?」 对面的人呼吸一顿,瞬间沉默无声。 江凛问她:「您替她求平安,那我呢?」 「江凛......」 「从我回去,您有问过我一句,在这边怎么样了?习不习惯?过得好不好?」 不似质问般的咄咄逼人,而是缓缓地陈述着事实地说着:「您自己想想,问过吗?」 江母解释:「江凛,你知道的,我只是……」 「从很久以前,您就是这样,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只有需要我了才会想起我。」 他平静地说出了这些话,从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 「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夏天,在外头和朋友玩了一圈,满身的汗。回来的时候,你只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念你的佛经。」 「后来我头疼地不行,眼睛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在房间叫了你好几声,可你都没听见。」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我才知道,我那是中暑了。你说,多好笑啊。」 江母开口:「我……」凝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有一次,国中家长会,我跟你提过的,可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家里没有人来。」 「放学后,有人嘲笑我,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气不过,打了他一拳,我俩就打起来了。我脸上都是伤,你不知道对吧?」 「因为当时,你又做梦了,待在房间里一天都没出来,我叫了你很多次,想告诉你我受伤了,可你都没开过门。」 「你连问我怎么了,都没有。」 「为什么,你不心疼我?」 旧帐是怎么样都翻不完的,只是找到了宣洩口,一次倾吐为快。 像是累积已久的埋怨在某一刻终于鑽出缝隙,不想再容忍。 可是,又能如何呢? 事实已然如此,怎么样都改变不了。 他的母亲,和现在躺在病床上,性命垂危的小女孩的妈妈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他幸运,才能活到现在。 怎么就还要感恩戴德了。 江凛叹了声,就算得到了紓解,好像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沉声道:「你是我妈,所以你做什么我都只能接受,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我公平吗?」 话音一落,也不知对面的人做何感想,可下一瞬,江凛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江母还在病中,他不该说这么重的话。 「阿姨那里,我会打电话的。东西我也会送。但以后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不会再告诉你。」也没等对面的回应,江凛草草地结束了这通电话,「就这样吧,好好休息,再见。」 客气疏离的结尾,一如既往。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凛坐在楼梯口,抬头,只有一方小小的窗,是看不到任何景色的。 他突然就后悔了,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再忍个十几年,又能怎样呢?为什么要跟她计较呢? 想来想去,到了最后,仍是个无解。 开门时,就看见那个人靠在门边,肤色雪白,清冷又疏淡,唇边带有一丝笑意。 江凛不禁眉心一跳,就怕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她听见。 却见她一脸平静,与以往并无不同。 他问:「怎么在这?」语气十分镇定,像是不想让人知道刚才他发生了什么。 可温挚只是凝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目光里是那些她极其罕见的东西。 只见她缓缓伸出手,摸了下他的头。 江凛身子陡然一僵,竟做不出任何动作。 「没关係。」她的力道很轻,像是在安抚着小动物般,眼睛里头一回没有了冷漠的情绪。 摸完头后,又牵过他的手,用双手将捧在掌心中,直视着他,眼神纯净又真挚。 她说:「我心疼你啊。」 像是走下了神坛,怜悯着,这可怜的眾生,也包括他。 她说:她不心疼你,我来心疼你。 在某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在胸腔间,无法自控地跳动着。 只有死了,才会停止。 神,偶尔也会大发慈悲,踏入这红尘三千的人间中,怜悯世人。 而他,是芸芸眾生中的一个。 得她一眼的悲悯,便感恩戴德,终生信仰。 26 望着眼前人怜悯的面容,眼睛里盛满了疼惜,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她掌心的温度很凉,却仍想要给他一点暖意。 内心的防卫,开始一一溃堤。 他似乎看见从前愚蠢、可怜的自己,得不到任何关爱,选择以放逐自己的方式,妄想吸引目光。 可眼前的人,却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极尽温柔的口吻,充满抚慰又简单的动作,彷彿她的目光永远只会注视着他。 江凛便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下一瞬,却想起了自己无意中听到的那句话 ―――――「因为,好玩啊。」 猛地清醒过来。 江凛甩开她的手,「够了吗?」 他从幻象中惊醒,理智渐渐回归,一字一字地说:「我的事,跟你无关。」 温挚本来已经走了,可走没几步,又回了头。 就看见江凛,走进了楼道里。 再然后,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唇角勾起,见他如此倒也没生气,笑笑道:「江队长,这么久不见,就这么对我啊。」 江凛自觉自己语气过了,可又不想同她废话,「找我有事?」 「没事,不可以吗?」温挚叫了声他的名字:「江凛。」 目光仍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带着浅薄笑意,叫着他时总是尾音微微上扬,语气曖昧含糊,透着慾望,可眼中却纯粹得可以。 在她身上,这两种极致相互混杂,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违和。 她在他的耳边说:「要我……解救你吗?」 江凛能感受到耳边喷出的气息,一阵酥麻,引人发痒。 「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只要你也付出同等的代价。」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像是在蛊惑人心。 可背后,早已佈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猎物掉落陷阱。 她是个耐性极好的猎人,懂着世间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懂得把握时机,在猎物最脆弱的时刻出手,最能一击命中。 她说,她能给予同等的爱意,给予他所缺失的亲情,只要他,付出相同的代价。 奉上他的全部。 江凛想,这大概又是她一时兴起的行为。 她对任何事都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来去自如,想怎样就怎样。 要有人得罪了她,她必定如同偿还。 可自己多蠢,担心她名声受影响,担心她无法应付,还不自量力地跳出来阻止,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指不定她心里又怎么耻笑他呢。 一股火从心底冒出,燃起了小小火苗。 江凛轻轻推开了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玩我呢?温挚。」 温挚微微偏头,眼神毫不闪躲,「你说呢?」 江凛说:「你想怎样都随便你,可是,别牵扯到我。」 她面色沉静,只是淡淡地说:「江凛,你是讨厌我吗?」 江凛抬了抬眼,没说话。 「你对我,好像不太一样。」 她的声线偏冷,总是给人一种毫不在乎的感觉,可这会儿语气中竟能探出淡淡的无奈来,「对那个护士,你都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有事了也会告诉她,可对我,却是冷言相待。」 话音一落,江凛的目光凝在了她身上,情绪意味浓烈、晦暗不明。 她说的对。 对温挚,江凛确实无法做到与旁人的一视同仁。 父母多年来的寝食难安,对他无视,甚至让他放弃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来到了这座城市,这一切根源,终究与她有关。 她说:「江凛,你对我,不太公平。」 江凛想,都到了这一步了,再纠缠下去,对彼此只会是伤害,不如及时止损。 「你对我就公平了?」 「说白了,你也只是想利用我,完成你的目标。」 他把话说绝了,是断了她的想法,也是断了自己的念想,「你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想怎样就怎样,自私又冷漠。」 温挚冷静地望着他的眼,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说谎。 只见唇齿张闭,每一句都能化作利刃,他说:「你对我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不就是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吗?」 想毁掉他所以为的世界,然后,跟她一起,变得没有人性。 「玩够了吧,别再来纠缠我了。」 话语已尽,走廊上很安静,江凛似乎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而对面的人,只有那双眼冷冷地看着他,毫无波澜。 过了良久,才听见她冷笑了声,口气略带凉薄,「你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呀。」 「欸!」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形的对峙。 谢希河已经整理好了行李,然后就发现温挚不见了,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 他走到了温挚身边,正想问她跑去哪了,然后就看见了江凛,「江凛你也在这啊?」 江凛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瞟向温挚,却发现她已经不再看他了。 谢希河这时才察觉气氛怪怪的,不对劲! 「你们这是……怎么啦?」 谢希河看了下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温挚,又看了看江凛,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温挚待不下去,转身,丢下一句:「走了。」 直接提步离去,一点招呼也不打。 谢希河越想越怪,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江凛心虚地低下头,「没什么。」 这场架吵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很莫名其妙。 江凛将医院的事处理完后,就回了队里。 一回来,就看见林凯翻东翻西的,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林凯一见到他,就问:「江凛,你看见百宝箱了吗?」 「什么东西?」 林凯翻了个白眼,「就上次有人送给你的那一箱啊,可实用了!」见问不出个下落,又到了另一个角落翻啊翻。 江凛神色微动,没有出声,坐到一旁。 「啊!找到了找到了!」林凯将那一大箱从角落里搬了出来。 江凛看都没看,「扔了吧。」 林凯从里头掏出ok蹦,还没贴上自己的伤口,就听见江凛这么一说,「啊?为什么要扔?里面的东西都没用完呢。」 江凛不想解释,「扔了,别废话。」 也不知道是谁惹了江大队长,林凯唯唯诺诺地喔了一声,把百宝箱搬到另一个角落了…… 深夜时分。 风也寧静,这世界本就该是如此的模样。 乾净,一尘不染,一点人烟也没有。 温挚睡不着,打开了窗,望向窗外,瘦骨伶仃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单。 她抬头看着月亮,今日是满月。 一颗高高地掛在天上,为所有人照亮了回家的路。 圆圆满满,一家团圆。 世人只关注它的美好,却很少有人记得,它是满目疮痍,也很少有人记得,它其实根本不会发光。 那微弱光芒落在天上,她伸出手想抓,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能真正抓住的。 看了许久,温挚才终于有些许困意,重新躺回了床上。 灯是亮的,让房间一丝阴暗都没有,她伸出了手,想抓住光,却抓不着。 27 那天过后,温挚还是和平常一样,每天就是写作、吃饭,有时一睡就是一整个早上。 谢希河不知道两人发生什么事,他问过江凛几句,都被含糊带过了。 很快就来到了元旦前夕。 街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为了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谢希河为了让温挚也感受感受新年的气氛,特别在家里掛了一串串的小灯泡、彩带,想着晚上大家能一起吃个饭,一起跨年。 从一大早就开始了佈置。 温挚这个时间还在睡,谢希河就想着等她起来时,给她一个惊喜,让她也高兴高兴。 在佈置时,小威被他派去买东西了,谢希河就一个人掛着小灯泡。 途中,谢希河接了个电话后,表情很差,但还是将灯泡全部掛完了。 「不好了!不好了!」 外头惊呼一声,门被「啪」地一下打开了。 小威一回来就大吼大叫的。 谢希河问他:「怎么回事?吵什么吵?」 小威将手机拿给谢希河看。 「有人因为《深夜》自杀了。」 温挚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 她眼神淡淡地扫了一眼面色难堪的两人以及尚未佈置完、杂乱的客厅后,就去喝水了。 谢希河瞪大了眼,读着新闻上的文字,一字一句都不敢遗漏。 「昨晚陈姓死者被人发现在家中割腕自杀,没有留下遗书,手上还拿着现今畅销作家温挚的新书。据附近邻居描述,该名死者生前个性孤僻,平时没什么朋友,也不会主动说话,很少看他出门,疑似看书太过入迷,无法接受结局而自杀。」 报导的标题内容耸动,很会抓人眼球,几句话就是暗箭,令人防不胜防,偏偏你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谢希河看了一眼报导人的名字,顿时就悟了。 他冷哼一声,当初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没想到这是给自己留了颗未爆弹呀。 最可怕的不是一开始的火苗,而是后头的燃燃星火。 在这篇报导出现后,底下开始有了许多抵制温挚的留言冒出,并且越演越烈。 小威不知所措,「现在怎么办啊老闆!」 「我去联系公关,你继续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利的消息,知道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小威正要离开时,这时才注意到温挚,就立马匯报,「温挚姊你知道吗……」 温挚只是应了一声,「嗯,听到了。」 谢希河正要出门时,又转头对着温挚说:「还有件事,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一下。」 温挚眼神投过去。 「你奶奶过世了。」 许是还没消化过来,温挚停顿了半晌,才说:「好,知道了。」 喝完水后,温挚就回房间去了,气定神间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小威看着手机一条条的评论,先前不满温挚的人已经很多了,如今出了事,风向几乎是一边倒。 新闻上到处都是有关这件事的报导,甚至有人翻起了旧帐。 没有人在意真相如何。 世人本就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可以茶馀饭后的话题。 这是个网路的时代,几乎不用一天的时间,人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包括江凛。 「今天的新闻,可真热闹。」林凯刷着今日新闻热点的评论区,「现在好多人都在说,应该让温挚退出文学圈。」 江凛看着黑屏的手机萤幕,「跟她有什么关係?」 林凯说:「人嘛,都喜欢看这种耸动的新闻报导,过一阵子应该就没人讨论了。」 江凛没说话,仍盯着手机萤幕瞧,心情略为不爽。 「我出去一下。」他站起了身,手插着口袋,背影有些沉重。 到走廊上,他身子抵着墙,静静沉淀着思绪。 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打电话给谢希河。 可打了几通,都是忙线中。 江凛想着算了,结果不到几秒,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眼睛一亮,可低头一看,目光又瞬间沉了下去。 江凛问:「怎么了?」 黎棠说:「你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 「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 他默了片刻,才道:「好。」 地点是选在了一家咖啡厅,黎棠在电话中只说是跟医院有关的事。 江凛一到,就看见了她,便在她对面坐下。 「先坐吧。」黎棠招呼着他,将菜单递给他,「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你可以嚐嚐看。」 江凛看也没看,「不用了,我不吃甜的。」 黎棠笑了笑,没有太在意,「那好吧,那我可就自己吃啦。」 等黎棠点完餐后,江凛直接进入了正题,「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医院有一个慈善活动,是帮忙送物资给一些偏远地区的孩子的,这次要去偏乡,在下周周末,一天来回,但你也知道这种活动很少人会想参加,我们现在人手又不足,可是人越少,我们能送的东西越少……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黎棠又怕他有压力,「你拒绝也没关係的,毕竟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感兴趣……」 「行。」话未说完,江凛一口答应,「你们还差多少人?」 黎棠愣了几秒后,连忙答道:「五、六个吧,负责搬运物资的……」 「那我再带上我们队里的人,够吗?」 「够了够了!」黎棠顿时放下了心,「真的很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没事。」 黎棠正说着上一次就因为人手不足,而无法给予太多物资。 江凛感受到有目光的凝视,便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着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心头一跳,以至于后头黎棠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见。 见江凛恍神,黎棠停下了说话,问:「怎么了吗?」 江凛的目光追随着那道人影:「这事我们之后再说,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完,就朝着那人影追去,头也不回。 黎棠看着他跑出的身影,十分不解。 今天是元旦前夕,本来还想约他一起看烟火的...... 28 天色沉下。 看着街边的灯一个一个亮起,照亮了前方,温挚却没注意到。 一身白裙,纯洁又沉静,像个孤魂野鬼,在这天地间游荡着。 时间倒回不久前―――――― 她去了那人的墓地,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没上前去。 她怕会把刚建好的墓给砸了,怕手脏。 听说,那人在死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孤孤单单地走了。 这很好。 好到不能再好了。 可当她闭上眼时,那人曾经说过的话语,却言犹在耳。 彷彿就算是她死了,她所带给她的影响,并不会因此消散,反而在她脑子里日益深刻。 那是温挚第一次见到她,他们说,她是她的奶奶,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要好好孝顺她。 可是,奶奶却对着她说:「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就是来索命的!」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比刻薄的话语更可怕的是冰冷的眼神。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直到她终于不要她了,也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我不要她了,你把她带走吧。」 就这样,把她送给了别人。 而如今,她终于死了。 可温挚却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滋味,反而,很空虚。 死亡根本就是一种解脱。 她死了,不用再受身体折磨,不用再被痛苦惊醒,不用再因思念哭泣。 可她呢? 还在这混沌的人间,苦苦挣扎,痛苦无望。 凭什么? 温挚点了根烟,丝丝猩火与白雾相衬,孤寂又落寞。 她沉重地闭上眼,令菸草味催眠自己的意识,沉下内心的虚妄。 白雾从她口中吐出,对着遥远的那方,也算是,替她上香。 抬起头,月亮依旧高掛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今天也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脸上,带有溼气的,她愣了一会儿。 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继续砸在她身上。 她仔细地听着雨声,开始由小变大,一声一声,都在砸向她,冰冷的雨滴,都朝着她而来。 雨声滴滴答答,一场来得突然的雨,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是一段悠长又急促的演奏。 有人在雨中奔跑,有人打开雨伞,有人躲在屋簷下,静待雨停。 可没有人像她一样,继续站在原地,彷彿不知何去何从。 像是被隔绝般,在雨幕中,世界都是模糊的,唯有自己,是清晰的。 这个世界,只有她了。 ――――――「你疯了!」 一道声音撕扯出一条裂缝。 她睁着眼,模糊的意识渐渐回神,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早已湿透,冰冰凉凉的,身上都是冷的,从内到外,连呼吸都是刺骨的。 手臂被人拉扯着,却不会痛,反而被握着的地方让人觉得温暖,是身上唯一的热能。 她顺着那双手,目光投向那人。 就像是从天而降般,就像是这场雨,令人措手不及。 温挚从茫茫的雨幕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可下一瞬,却冷冷地说:「走开。」 白皙通透的脸此时略显苍白,那双湿漉漉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没有半点温度,就和她的人一样。 即便这么说了,江凛仍是没放开手,强行拉着她跑到屋簷下。 他找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开。 从咖啡厅出来后,江凛很确信刚才看见了温挚,只是街上的人太多了,大多都是出来跨年的,江凛找了许久,仍是遍寻不获。 直到下起了雨,才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雨里,半点没有要躲雨的意思。 他一时着急,就这样跑了过去。 直到站在屋簷下,没被雨淋了,江凛拉着她的手仍是没放,「这么大的雨没看见嘛!你是不要命了!」 江凛外头穿着外套,这才出去淋了一小会儿,里头的衣服也都溼了,甚至隐隐约约还看见衣服下的肌肉线条。 温挚刚被雨洗涤,此时浑身充满着水气,可却一点也遮挡不了她周身清冷的气质,反而更甚,倒有种謫仙人的感觉。 她看着身上的水渍,冰冰凉凉的,没什么情绪地说:「我确实,不太想要。」 江凛眉心微微一跳,滚了下喉咙,手指紧握成拳,冷冽的气息更添一分,「你在说什么,被雨淋得不清醒了吧。」 温挚仰起头望向他,眉目间的勾人风情,此时都是虚无。 「我很清醒。」 她的眼神透彻又茫然,声音轻至无声,这样说着:「一直都很清醒。」 雷声轰地一声,震撼天地。 她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得,与这世界负隅顽抗。 拚命地,想感知这个世界。 鸟语花香,一草一木,七情六慾,食衣住行。 每一样都尽力了。 想从中寻求自己还活着的讯息,而不是,活死人一个。 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活在这世上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外头的雨还是下个没完,温挚却想要走。 却被江凛拉着了,「你还想去哪?」 「不关你的事。」温挚甩不掉他,想掰掉他的手,也掰不过。 江凛任由着她,坚定地说:「我看见了,就得管。」 「担心我?」温挚冷冷地望着他,轻笑了声,「不是讨厌我吗?」 江凛在心里轻叹了声,「我送你回去。」 温挚挣脱不过,也没有了力气,索性也就罢了,不再言语,似是接受了江凛的善意。 雨还没停,现在也不好回去,江凛想着至少不要着凉,就先去了旁边的超商,让温挚先在一旁的小桌子坐着。 回来时,江凛手中拿了个未拆封的毛巾,是他刚刚去买的。 「自己擦擦。」江凛把毛巾放在了桌上。 钱包里只剩大钞,找了不少零钱回来。 江凛担心她一个人,于是回来地十分匆忙,钱都还没收好,钱包里的东西一闪而过,温挚目光停顿一瞬,却也没说什么。 等江凛收好后,见温挚还是没动。 江凛看不下去,只好自己拆了毛巾,走到她面前。 摊开,绕在她的颈间,从发尾开始。 温挚抬眼看他,只见他神情认真,动作不算温和,却能感受到他有意无意的放慢,像是怕太用力。 时间彷彿停在这里。 那双充满水汽的眼里,此时什么也没有,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深黑的瞳孔中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 此时,温挚就像个人偶娃娃,任由他摆布着,也不动,就这么看着他。 擦完后,头发微溼,总比刚才还在滴水好。 江凛擦头发时,不小心碰着了她的脸,很凉,跟个冰块没两样。 因为一场雨,面前的这个人终于原形毕露。 就像是个行尸走肉的躯壳,死了,也是一缕孤魂,没有归处,没有留恋,彷彿不曾来过这人间。 29 雨终于停了。 江凛叫了车,送她回去。 在车上传了讯息给谢希河,大略说了下经过,谢希河知道后,便让江凛赶快送她回去。 这一路上,温挚没再说过一句话。 她望着窗外,灯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外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家在为了准备迎接新的一年而庆祝。 而她,被隔绝在黑暗中,格格不入。 就算回到了家,也只会剩下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这人间欢腾,都与她毫无关係。 到了温挚家楼下,付了钱后计程车赶着接单,就走了。 江凛不是很放心她,嘱咐了几句:「上去之后先洗个澡,喝点热水,知道吗?」末了,又说:「网上那些人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温挚抬眼看他,「你看到了?」 江凛说:「我知道那是假的。」 「是真的。」 江凛看向她。 「自杀的那个人,你也见过。」 温挚轻描淡写地说:「后来他又跟踪我了,被谢希河发现了,就把他送警察局了。」 「他说,他很讨厌我,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讨厌。」 「他说,想让我身败名裂,想毁了我,想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想把我的双手砍断,想把我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扒了衣服拍下,然后慢慢分尸。」 这是原话,温挚没有半点添油加醋。 那是在前不久的时候,谢希河住院时,温挚和小威在医院附近买日用品,她就感觉被跟踪了。 就告诉了谢希河。 要回到医院时,谢希河就出现制伏了他。 他被压在地上,可还是关不住他的嘴巴,温挚就听着他说出那些污言秽语。 当时她站在那人面前,低下头,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似悲悯的目光却格外嘲讽,像是在嘲笑那人的自不量力,她说: 「来啊。」 想看看,要怎么毁了我。 却没想到,他居然是用这种自焚的方式。 挺好笑的。 江凛越听越心惊胆战,手渐渐握成了拳,「怎么没告诉我?」 「有用吗?」 听她这么说,江凛的手握得更紧。 「后来因为他有精神病史,好像才被拘留几天,就放出来了。」她淡淡地说:「所以啊,他这么做,我一点也不意外。」 快要接近十二点,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在等着新年的到来,新的一年,象徵着扫去一切的不美好,象徵着新的开始。 有人一家和乐,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团团圆圆。 可这万家灯火,却没人告诉她,究竟哪一盏才是家?哪一处才是归属? 身上还带有方才淋过雨的溼气,很冷,却一点也比不上心冷。 她说:「我奶奶养过我几年,昨天她死了。」 江凛微愣了下。 「死得真好。」她平静地说:「她也不喜欢我,她说,我是垃圾,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明明话语很平静,一点也不悲伤地在诉说着过往,可江凛却突然地心间发紧,一下一下,不放过他。 他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 他以为,她会过得很好的,他以为,像她那样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对她很好,会有人如她父母一般的爱她,他以为...... 所有的假设都是假设。 一个失去双亲,被自己亲人讨厌的孩子,该有多辛苦啊。 只听见她说:「你看,所有人都讨厌我,你也是。」 「我自私冷漠,可那个护士就不一样了,她善解人意,体贴温柔,和你天生一对,都是救人。」 江凛否认:「不是!」 她靠向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与溼润的水气。 「那你喜欢我吗?」她看向他的眼神相当脆弱,可话语中却带有必死的决绝。 江凛心头猛地一跳,呼吸凝滞。 「你敢,喜欢我吗?」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 唇碰上唇,很轻很轻,一瞬即离。 却柔软得一塌涂地。 手掌落在了他的胸膛,感受着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她说:「你心动了,江凛。」 心跳比平常还要快,还要剧烈,无疑是在证明着什么。 一道亮光划过天空,绚丽的烟火开始绽放,朝着四周坠落,只燃烧一刻却也值得,将死寂的夜空变得鲜活。 耳边,全是霹靂啪啦的烟火声。 一个充满窒息与侵略的吻落下。 江凛一直对林凯无意间的一句话耿耿于怀。 他说,像温挚这种人,跟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那时江凛没说话,心里却有个声音反驳着。 怎么,就不一样了? 生在同一个土地,活在同一个时间点,处在同一个空间。 同样生而为人,同样脚踩着这泥泞,同样看过这一片星河弯月,怎么就不一样了? 怎么就不是同一个世界了。 从第一眼看见她,他便能感受到浓重的孤寂感,像是多少焰火,都无法温暖她分毫。 他早就陷进去了。 只是不肯承认。 他挣扎过,抗拒过,想过离开这道泥潭,可还是失败了。 他输了,输得彻底。 只是没想过,会爱上她。 就是这么简单,男欢女爱,七情六欲,他爱上了一个人。 仅此而已。 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却成了引发未爆弹的契机,一触即发。 没人会知道有什么后果。 气息在嘴间化开,唇齿交缠,强势又温柔,带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温挚没有半点惊慌,倒像是早有预料,承受着,有些喘不过气。 直到连烟火也没了,江凛才抽身离开。 温挚面色微红,双颊染上不知名的红晕,她睁开了眼,却没抬头看他,抿了下唇,好似在回味。 眼神渐渐清明,她轻笑了下,抬手摸了下他的唇,将他唇边的口红印擦掉,又抹了下自己的,彷彿又恢復到了从前冷漠的样子。 她的声音缓慢,一字一字都像是插在他心上,都是在回报他说过的话。 江凛思绪回拢,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说: 「这才叫玩你呢。」 30 早上八点多,温挚听到房外的动静,谢希河刚到。 温挚就走了出去,让谢希河吓了一跳,「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温挚问他:「怎么样了?」 谢希河挑眉一笑,「解决了。」 温挚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端详着,玻璃杯内望出的世界,格外不同。 听着谢希河说:「他被我们抓住的时候,当时不是说了很多变态的话吗,我就录了音,警察局那边又有我们当时的报案纪录,板上钉钉的证据,谁还敢再说话。」 「公司已经发了声明,那些造谣的,一个都跑不掉。」 杯子里的水没了,她轻敲了下水杯的侧面,「李见呢?」 谢希河冷笑了声,「敢做就要有本事承担后果,等着看吧。」 温挚点了点头。 见她平静无波的模样,谢希河想起了昨晚的事,于是试探地问:「你和江凛怎么回事?」 温挚说:「他找你?」 昨晚,谢希河打给江凛,想再询问情况时,他只是问了一句:「温挚怎么样了?」 没想到江凛像吃了炸药一样,甩了句狠话:「我要是再管她,我他妈就是有病!」 说完,就把电话掛了。 像是被气得不轻。 他一脸茫然,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希河原话还原给温挚:「他说,他要再管你就是脑子有病。」 温挚听了,竟哼笑了声。 想起了昨晚的亲吻后,她说了那句话时江凛的反应。 空气凝滞了片刻,两人距离很近的,可无形中却有了一道隔阂。 温挚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当着她的面,或是在她背后指责她。 谁都不行。 可江凛却这么做了。 她本来都对他没兴趣了。 是他自己又出现了在她面前。 那个时候她脑子里都是一堆的负面思想,血盆大口般吞食着她。 凭什么? 他可以这么高洁正直,自以为是,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她,头顶上像是散发着正道的光,自以为能够普渡眾生。 心里头的阴暗顺势向上攀爬,从最底下窜出,生出了邪念。 想将他身上的高尚信仰,彻底弄没。 想将他,也拉下云端。 她想,他出现了,那就是他自找的。 既然她都不好过了,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这人间疾苦,她受够了。 温挚本来就只是想报復报復他,可偏偏就是在那一刻,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江凛的心跳。 这可就有意思了。 猎物已经归顺于她,猎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最后,江凛的脸色剧变,眼中是震惊,是错愕。 待隔了许久,他才冷笑了声,咬牙道:「你行啊。」 声音很重,混着沙哑,极其狠戾。 连江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皮肉里,却不疼。 看她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沸腾的血液流过全身,衝上脑子,有一瞬间江凛真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孔给毁了。 想看看,在那张皮相背后,是不是也这么的冷心冷情? 她将他玩弄到了极致,可他偏偏什么都无法抵抗。 喉间彷彿呛了血,浓浓的铁銹味发散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转身,徒留一个背影。 在这新的一年,在这沉沉夜色,天空再次绽放烟火,艳光四射,散布在天空中,成为点点星火。 温挚抬头,看得久久出神。 于黑夜中,绚烂过后,是平静的悄然殞落。 她望着漫天灿烂,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可言。 回到家中,靠在家门边,窗外有绚丽的烟火,可屋内,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什么也没有。 温挚等着那场烟火的结束,一夜未眠。 思绪回拢。 她抬眼看向窗外,如今只是万里无云,只有一种顏色,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波动,说:「江凛.......挺有趣的。」 在这段没意思的人生中,出现了让她觉得有趣的东西。 只是如此。 听她这么说,谢希河滚了下喉咙,「温挚,你不会对江凛......」他欲言又止,没再继续往下说。 温挚姿态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反问起他:「你不是认识江凛吗?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啊……」见她没有表态,谢希河也不知道该不该答。 江凛的性子,谢希河太清楚了。 别看他现在挺正直、刚正不阿的样子,以前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 叛逆、张狂,玩起来根本就不要命。 他们没见面的那几年,也不知道在消防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彷彿从前的性子被磨礪地一乾二净。 可谢希河知道,现在的江凛并不是真实的他。 他大约是,把自己藏起来了。 谢希河不想让温挚知道太多,含糊地答:「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又说:「总之,江凛不适合你,你别对他有什么想法!」 温挚靠在沙发上,脑子里不可控制地浮现出江凛的样子,声音轻飘飘的,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呢喃着:「可我……控制不住啊。」 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想看见他,想靠近他,想拥抱他,想佔有他。 可同时,也想欺负他,看他生气,看他失控,看他难受。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知道自己很恶劣。 可还是忍不住地,暴露骨子里那些天生就带有的劣性,想看看,江凛又能退让到什么地步。 一次次地惹他生气,可他还是依旧待她如常,甚至还三番四次的救她。 一次次的,尽情试探他的底线。 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31 黎棠说的慈善活动,就在这个周末。 江凛找了队内没值班的兄弟,帮忙人这种事,他们自是乐意参与。 一早就搭上了车,前往山区运送物资。 总共出动了三台箱型车,一台载人,另两台全是支援物资。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夕阳西下,天空染上一抹红与黄的渐层,似火般燃尽着它的生命,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忙了一整天,大家也都累了,回去路上,大多都是闭目休息。 山区没有讯号,也算是过了一天与世隔绝的生活。 回去路上,黎棠跟江凛正好同一车。 黎棠坐在副驾驶座,从后照镜中眼神看向后头的江凛。 他看着窗外景色,鬱鬱葱葱,绿意盎然,肩上靠着个张开大嘴,睡得正香的陈向然。 今天一早,江凛的脸色就不是很好,也不知道谁惹了他。 黎棠问过几次,江凛都是敷衍带过,没说原因。 就连他队员也看出不对,黎棠试探性地问过他们,他们也相当有默契地摇头不知。 后头的人早已东倒西歪,睡个半死,除了江凛。 见他没睡,黎棠转过身,小声地说:「今天谢谢你们了,等一下我们会先开回医院,把东西搬回去。」 江凛嗯了声。 山区有个安全坡道,是当地人设的界线,只要出了那条线,就会有讯号。 只是这坡道很大,过了个坡,车子上下起伏震了一下,所有人瞬间惊醒。 手机重新恢復了讯号。 又回到了这纷扰喧嚣的世界里。 车上,手机此起彼落地响着铃,这是一整天接收到的讯息。 这时,江凛的手机也震动了。 他看了一眼,心想这人还真会选时间,目光又移向窗外,没接。 「江凛。」黎棠好意提醒,「你的手机在响。」 江凛漫不经心地关掉了,「喔,骚扰电话。」 陈向然睡眼惺忪,刚被那一波起伏惊醒,揉了揉眼,瞟见了手机上的名字,纳闷地挠挠头,看了下江凛。 这通骚扰电话仍然鍥而不捨,但都被江凛无视了。 在第三次后,才终于放弃。 大约又开了二十分鐘后,才终于回到了医院。 下了车,大家纷纷伸了懒腰,捶着肩,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怎么可能不累。 「终于到了!」 「坐得屁股真疼!」 有队员打笑道:「江队,我明天要请假!太累啦!」 黎棠从前座下面,笑了笑,对着他们说:「真的很谢谢你们!等一下我们医院的人要一起聚餐,算是庆祝庆祝,要一起吗?」 「好啊好啊!」 江凛本想婉拒,但听见自己队员想去,就应下了。 从车上卸下物品,男生就是负责苦力活的,一个一个把东西放到医院里的储藏室。 江凛一次搬得多,都快要遮住视线了。 在转角处时,脚边撞到了个东西。 眼角馀光向下瞟去,竟然是一个小孩,跌坐在地。 江凛立马放下手中的箱子,将小孩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小孩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啦!」 担心是小孩子不好意思说,江凛检查着他身上有没有伤。 这时黎棠从后面过来了,就看见他蹲在地上,「江凛,怎么了吗?」 待黎棠走近了,有些意外,「东东!」 「你认识?」江凛说。 黎棠说:「是这里的孩子。」又对着东东说:「东东你在这里干嘛呢?」 东东认识黎棠,笑笑地说:「等漂亮姐姐。」 「是谁啊?」 「就是漂亮姐姐啊。」东东说:「姐姐帮了我,我想好好感谢她,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来了,你能帮我找找她吗?」在他们对话期间,江凛的手机又开始不停地震动,注意力被分散,他低头看了几眼,还是没理。 黎棠也不知道东东说的是谁,也随口答应了下来,「好!那我帮你多注意注意好吗?」 东东笑着说了谢谢,就蹦蹦跳跳地走了,瞧着他的背影,都给人一种欢喜的感觉。 「他生病了?」江凛瞧着他的模样,半点都不像是医院里的孩子。 黎棠说:「东东是知觉障碍,感觉不到痛,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比别的小孩子来得快乐吧。」 无法感知疼痛,才能无忧无虑。 他比一般人不幸,身体有了缺陷,却也比一般人幸运,能够避免生命带来的痛苦。 手机的震动终于停了。 他突然,又想抽菸了。 东西搬完后,他们一行人去吃饭。 餐桌上,虽然彼此只相处了一天,但或许是身处在相似的职业,有不少的话题,都能相互理解。 这一餐大家聊得很是尽兴,甚至还打算约起了下一次。 在结束时,特别拍了张照,纪念这疲惫却又充实的一天。 江凛在离开前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时,黎棠堵在门边,在等着他。 她靠在门边,看见他出来时,挺起了背,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 「江凛,我有事想跟你说。」 不用多说,江凛也已经是知道了,打算及时止损,「黎棠,现在这样就好,有些话就不用说了。」 「我知道。」黎棠轻笑了下,「但我觉得如果我不说,我会有遗憾。」 她目光正视着他,心情略为紧张,可面上还是维持镇定。 她说:「江凛,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可却还是想,为自己争取这么一回,就算机率很小,至少她努力过了。 江凛说:「抱歉。」 「你都不犹豫一下啊?」黎棠苦笑了下,希望他再考虑考虑,「你看!我们职业相似,如果在一起了,彼此都能够理解对方职业上的辛苦,在性格上,我们也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不觉得挺合适的吗?」 「感情,不是合适就可以的。」 黎棠有些不明白,「可如果不合适,就算感情再深,在生活產生摩擦,最终还是会分开,倒不如一开始就找个和自己差不多、适合的人,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江凛轻笑了声,「照你的想法,其实这个人不是我也可以的。」 黎棠有些不服气,「那你是怎么想的?」 江凛语气坚定,「如果我有爱人,她不会是将就与合适的选择。」 「她会是,我唯一也是最终的答案,没有人可以替代。」 32 一连过了几天,温挚打过几通电话给江凛,可江凛都没接。 温挚的耐心也有限,就懒得再打了。 只是从陈向然口中,还是能知道些他的消息。 例如:昨天,出勤次数多到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前天,穿衣服的时候穿反了,被大伙一阵笑。 大前天,没值班。 上个星期,去医院帮忙活动,结束时,还和医院的人一起吃了顿饭,最后,还拍了张合照。 陈向然十分贴心地把照片传给了温挚。 在照片里的江凛,还是一样,不苟言笑,坚韧的脸庞相当出眾。 温挚听着,都有些羡慕这样的生活,平淡却有趣。 不像她,无趣到不值一提。 今日的新闻上都在报导着一件事,八年前的兇杀案,终于有了结果。 杀人兇手落网了。 他向记者自白,说自己多年来寝食难安,每天都在后悔中度过,一直想跟家属道歉,但是不敢,没有勇气。 哭得惊天动地的,甚至还在受害者家属面前下跪,说自己对不起他们,对不起社会大眾。 这一幕,被记者不停地按下快门,成为了醒目的头条照片。 只是演这一齣,过了。 社会大眾哪里相信这一套说词,他们更相信,他只是想少坐几年牢而已。 在法律上,杀人者要是有心懺悔,是可以争取减刑的。 这才是他的目的吧。 受害者家属在看见兇手认错道歉的行为时,则是显得平静多了。 他说:「就算你这样,我们的孩子也回不来了,当时的痛,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 「真是气死人了!」小威气愤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人?被抓了才说自己很后悔,谁信啊?」 此时,谢希河和小威正在温挚家吃饭。 小威继续说:「他要是有良心,八年前就该自首了,才不会躲躲藏藏这么久!」 谢希河说:「好在也找到兇手了,不然家属多可怜。」 温挚只是静静地吃着饭,没出声。 吃饱后,今天轮到小威洗碗了,谢希河就坐在椅子上,十分愜意地滑着手机。 「谢希河。」温挚唤了唤他。 谢希河的目光还在手机上,「嗯?」 「你说他们,会良心不安吗?」温挚轻声说。 谢希河还没抓懂温挚所说的「他们」是谁,正要询问时,就听见温挚的声音轻飘飘地说:「肯定早就忘了,对吧。」 谢希河猛地抬眼看她,只见温挚的表情平淡无波,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可谁知道,要她说出这话,有多伤人。 谢希河哑着嗓子,「你恨他们吗?」 她眉头紧锁,思绪沉重,很少见她如此凝重地在思考事情。 最终,没有答覆。 以为放下了,其实并没有。 只要一根神经触动,便是伤筋动骨、剥皮放血了一回。 她是受害者,也是受害者家属。 从来,没有忘记过。 当谢希河还想说几句时,一通电话打来。 是未知号码。 谢希河以为又是记者打来的骚扰电话,直接掛掉。 正要说话时,手机再次响起,是和刚才一样的号码。 谢希河皱了下眉,这人还真是不死心啊,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要干嘛。 「喂?」 「请问,是谢希河先生吗?」 「我是。」 「有一件事,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 电话那头的人出声,谢希河的脸色忽然一变,一点一点地变得紧绷。 消防局内。 五分鐘前接到了电话,在市区的一栋五星级饭店疑似电线走火,有民眾在现场闻见烧焦味,连忙告知服务人员并报警。 一听见警铃,所有人便各就各位,一刻也不容许迟缓。 到了目的地。 江凛这次负责指挥。 起火点是在五层,周围有黑烟窜出,火势不大,应该一小时内可以解决。 有个中年人就跑了过来,刚好拉住了正要进入火场的陈向然,急匆匆地说:「拜託你们!去救救我爸吧!他还在里面呢!」 陈向然眉头一皱,看了眼江凛,担心地说:「他在哪?」 「他住顶楼,服务生说他不下来,非要等到你们来,安全了他才肯下来。」 陈向然听了,默了一瞬,可还是尽量安抚着那位中年人,「放心吧,他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们会先灭火。」 「不不不!你们先去救他!」中年人依旧不依不挠,「他身体不好,要是被烟呛到了怎么办?」 「他在顶楼,目前很安全的,放心吧。」 「我不管,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能负责吗?能吗?」 陈向然脸皮薄,不知道该怎么办,纠缠了好一会儿,那人仍不肯放手,嘴里继续嚷嚷着。 江凛见状,看不下去,「就是天皇老子,人命当前,也得靠边等!」 中年人听了,反倒放手了,陈向然这才赶紧去灭火。 可那人的砲火却对向了江凛,「你这什么态度!我要去投诉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爸是什么人吗?」 江凛连一眼都不屑给,只甩下一句:「去啊。」然后就回到在自己的岗位上,指挥着布署。 江凛对着对讲机说:「记住!尽力就好,知道吗?」 「是!」 一个小时后,火势渐渐熄灭了。 里头的人已经全部出来了,只剩一些队员还在里头检查状况。 「报告,林阳,出来了。」 「报告,陈向然,出来了。」 「收队!」 这一场大火,无人伤亡,圆满结束。 回去路上,天都已经暗了,此时大家累得都不想说话了。 江凛开车,林凯做副驾。 「欸,刚才老张传讯息来了。」林凯说:「收队还不到一小时,投诉就来了。」 江凛问:「说什么了?」 「就刚刚那个拉着陈向然的,说我们没有职业道德,没先救他爸,差点吓得他爸心脏病发。」说到这,林凯呵笑了声。 「有时候我还以为我们是给人出气的。」林凯抱怨道:「上次医院的事,还有这次,以前还有很多呢,数都数不过来了。」 江凛没阻止他发牢骚,轻笑道:「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但每回遇见了,还是觉得不爽!」林凯说:「有时候也会想,究竟值不值得?」 做了这么多,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可结果,还是怪你。 值得吗? 林凯说:「他们总觉得我们要是没把人救出来,就是失职,可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前方变换了标志,车子趋步停下。 江凛说:「铁路问题听过吗?」 「如果今天你是开车的人,一端是你的亲人,一端是陌生人,你会选择撞哪边?」 林凯立马回答:「当然救我的亲人了。」 「可那个陌生人,也是别人的亲人啊。」江凛说:「况且,他有什么错,怎么就是他该被牺牲了?」 「可我也不可能去撞我的亲人吧。」 「这就对了。」江凛语气有些嘲笑地说:「每个人嘴上都喊着人人平等,可要是真的遇上了,是不可能人人平等的。」 江凛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所以,他们怪你,也是人之常情,习惯就好,如果真要辩个是非,那吵也吵不完了。」 林凯点了点头,相当受教,「江凛,没想到你看得这么透彻。」 「我能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也只是因为还没遇到罢了。」 林凯好奇问他:「那要是有一天遇上了,你会怎么办?」 江凛笑笑地摇了摇头,道理谁都懂,可要是有一天发生了这种情况,真的能和说的一样吗? 回到消防队,其他人都先走了,剩江凛留下检查了下车子和器材有没有损坏。 「江队!」 是陈向然,江凛回头,「怎么了?」 陈向然吞了吞口水,扭扭捏捏了好一阵,才忽然喊道:「我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他这么认真,江凛莫名地觉得有点好笑,「像我?」 「像你一样,成为一名好的消防员。」 江凛算是明白了,他这是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笑道:「行啊!我等着。」 陈向然跑到江凛身边,帮他把剩下的设备都清点完毕。 两人并肩走着。 陈向然间聊说起:「江队,其实我会当消防员,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我小时候就比一般人还要瘦小,很多男生都会欺负我。」 「没打回去啊?」 「我妈妈说了,动粗是不好的行为的。」陈向然弱弱地说:「而且我也打不过啊……」 「然后呢?」 陈向然想起了那段不算很好的时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敢跟别人说话,就怕别人会欺负我。」 「直到我看了温挚姐的书。」 江凛神情微动,看向了他。 陈向然说:「故事是一个受到了校园霸凌的人,她用她的生命去抵抗了这世界的不公,听起来虽然很惨,可那却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也是因为她,才让我想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守护这个世界。」 江凛知道,他是看过这本书的,目光晦暗不明,思绪早已飘得老远。 耳边有陈向然的声音继续说着:「江队,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温挚姐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就和你一样,她只是不擅表达。」 「希望你们两个可以赶快把误会解开。」 是夜。 在路灯下,那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蹲在了地上,仔细擦着小孩脸上的沙,轻声地说:「疼吗?」 灯光照映在她精緻的脸上,尽显柔情,不再似平常冷漠。 她说:「以后别人要是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知道吗?」 33 风也静謐,与夜色共沉。 坐在鞦韆上的人晃啊晃,白色裙襬遮在膝盖处,小腿白得吓人,脚未着地,在空中摆盪着。 旁边传来一阵阵小声的呜咽声,吵得人心烦。 温挚转过头去,看向同样坐在鞦韆上的小男孩,额前的头发长到遮住了眼睛,可却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出左眼的不同。 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皮肉凹凸不平,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只有小小的缝隙。 时间倒回三十分鐘前。 在公园里,他独自一个人溜着滑梯。 这里刚才是很多人的,只是他一来,其他小朋友就立刻跑走了。 原先人满噹噹的滑梯瞬间一空。 没关係,他很早就习惯了。 一个人爬上、再溜下来,不断重复着,也不觉得累似的。 玩了一会儿后,他坐在上头,看着其他游戏器材的地方,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只有他,是一个人……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身体已经从高处向下,滑到了地上。 忽然,一道阴影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头一看。 以大胖子为首,后头跟着两个小胖胖,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大胖子指着他,率先开口:「你走开!我们要玩!」 他又连忙低下了头,唯唯诺诺地说:「我们可以一起的……」 「谁要跟你一起玩啊,你长得这么噁心。」大胖子十分嫌弃地说。 后面的两个小胖胖毫不避讳地讨论着: 「会不会传染啊?」 「谁知道?」 「哈哈哈哈哈。」 「你这个妖怪!独眼龙!赶快走开啦!」 他遮住了耳朵,用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又开始了。 已经不知道听过几百遍了, 所以,只要不去听、不去看,这些话就不会伤害到他,就会没事的。 对。 只要等他们走了就好。 走了就没事了。 大胖子见他不理,一时气急,用手推了推他,「欸!赶快走开啦!不要挡路!」 「你别碰他!」小胖胖着急地说:「万一真有病怎么办?」 大胖子把那隻碰过他的手举起,故意说:「啊!!!!有病毒了!!!!」 「哈哈哈哈哈!!!」 他蹲在那里,手挡着耳朵,想阻隔那些话语,可眼泪一滴一滴地向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突然,一声闷响,紧接而来的是大胖子的尖叫声,「啊!!!!」 后脑勺有了痛感,大胖子转头看去,「谁打我?」 可明明,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地上刚落下的石子,滚了下。 大胖子摸摸脑袋,有些纳闷。 再转回头,想继续欺负着那个蹲着的单眼怪。 「啪」地一声。 这次是三个人都有感觉。 石子滚啊滚落在地上,可却没有人。 「啊啊啊!!!!!!」 「谁啊?」 「没有人啊。」 「快跑快跑!一定是这个妖怪找同伴了!」 「太可怕了!!!」 当他抬起头时,胖子们早已溜之大吉,不见人影了。 眼泪鼻涕还掛在脸上,他愣愣地蹲在地上,还在抽泣着,目光朝着四周环绕着。 目光一闪,与之对视一瞬。 便踉踉蹌蹌地站了起来,边走边哭,往鞦韆的方向,过程中走得歪歪斜斜,还不小心跌了一跤,脸上沾上了些微沙土。 可即使如此,还是走到了她身边。 他其实没看见是谁做的,可他知道,就是她。 只有她,眼神直直地盯在他身上,可那不是害怕,不是同情,就只是盯着他而已。 然后,哽咽着坐在了她旁边的鞦韆上,像是寻求保护。 坐了好久,他还是在哭。 隔了良久,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终于出声。 「别哭了。」她的声音很冷漠。 他转头过来看她。 她面无表情地说:「吵。」 于是,他压低音量,变成小小声的啜泣。 温挚轻嘖了声,还是不满。 那一声也像是刺激到他脆弱的神经,陷入了自卑自怜的情绪之中,又掉起了眼泪,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就是惹人厌,就是个妖怪,不会有人想跟我玩,不会有人喜欢我……」 这种情绪并非先天,而是经歷多少冷眼相待、言语歧视渐渐形成的,整个人像是掉进了黑洞里,怎么走都是碰壁,摸不着一点光。 他的哭声也压抑,就怕旁边的这个人也像其他人一样,嫌弃他、讨厌他…… 「你不是。」温挚出声,令他都吓了一跳。 他抬头望向她,脸上都是鼻涕眼泪,眼睛一眨不眨的,将自己的缺陷暴露无遗。 她说:「他们才是。」 他吸了吸鼻子,就看见她朝着他伸出手,将他脸上的沙拨了拨,又问他:「疼吗?」 小男孩顺从地点了点头。 「会疼就好。」温挚说:「以后别人欺负你,就欺负回去,知道吗?」 他弱弱地说:「我打不过他们……」 「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他看着她,有些不解。 「你得让他们怕你才行。」 小男孩问:「该怎么做?」 「随便,石头、沙子、砖块、拳头…」温挚漫不经心地说:「只要能让他们后退一步,不再欺负你。」 「用砖块……会不会砸死人啊……」 「不会啊。」 「你怎么知道?」 温挚笑了下,「因为,我用过啊。」 小男孩愣了下,不敢置信,「用在谁身上?」 「欺负我的人。」 小男孩有些意外,「他们怎么欺负你的?」 温挚的口吻如常,「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 「啊......你没事吧?」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没什么表情,「没事了。」 「我记得了,下次我就打回去!」他想了想,似乎是想开了,终于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谢谢你!我要回家了。」说完后,就跑走了。 温挚不以为然,一转头,就看见了他。 然后,嘴角渐渐漫出了笑意。 耗费了一整天等待,倒也不是浪费时间。 等久了,猎物还是会来。 时间再长也没关係,因为她知道,他会来。 那人站在阴影处,那双坚定的眼亮得吓人,身上披着月光,似是寻找归途的旅人。 江凛只是经过,只是彷彿听见了她的声音,就看见她了。 待回神时,自己已暴露无遗,便坦坦荡荡地回望着。 「你来了。」他听见她说:「我等你很久了。」 她的声音轻柔,每个字都像是慢放般,一点一点地流进耳里,一点一点地试图渗透他的内心。 江凛知道,所以更不会上她的当,嗤笑了声。 温挚脸上仍掛着浅浅的笑意,一点也没被他的冷淡击退。 江凛站在离她七步远,没靠近,只是冷着脸说:「你利用我就算了,少招惹其他人。」 她轻轻地笑了,「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陈向然太明显了,整天黏在他身边不说,还各种打听他的事。 要不是刚才他说的那番话,江凛还真没想这么远。 她该有多厉害啊,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他身边的人收买了。 江凛自认在任何事上向来果断,很少犹豫不决,可唯独在温挚的事情上,仿若立于悬索边上,进退两难。 谁也没有这本事,只要她一个眼神,眉头一动,都能让他怀疑自我,让他不自觉地想朝着她走去。 可她呢?好像永远都是冷静淡漠,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他的所有情绪,在她面前,不过轻轻一笑,不足掛齿。 反倒是他,不断动摇,无法坚定。 现在这样的的距离,最好。 温挚偏头看他,「你只想说这个?」 江凛轻嗯了声。 她又说:「那你打算气多久?」 听见这话,江凛怒从心来,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色一路紧随着,落在了他的背影。 温挚浅笑着,也不生气。 有些事一旦被发现了,就会成为把柄,她也根本不怕人走远。 34 在回去路上,温挚接到了谢希河的电话。 他说:「温挚,你认识一个叫林想的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温挚眉头一动,缓缓地踩下煞车,将车子停靠在了一旁。 「认识。」她问:「她找你了?」 「对。」 「什么事?」 他口吻有些为难:「她说,想要解开以前的心结,想跟你见一面。」 谢希河说得很委婉了,当时林想的原话是,想要得到温挚的道歉,至于是什么事,谢希河并不清楚。 温挚从前的事,谢希河并没有听温挚提起过,她不说,那谢希河自然也不会去追问。 他说:「你要是不想见也没事,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怕到时候她跑到你面前骚扰你......」 「那就见见吧。」话未说完,温挚就下了决定。 掛了电话后,她想继续开车,可手垂落着,怎么样也抬不起来。 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才渐渐平息。 温挚一直记得林想,大概就是死了也没办法忘。 那是高中时,林想是她同学,刚好跟她是前后桌。 她家境好,为人也大方,朋友自然很多,经常炫耀自己新买的东西,是一个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的富家女。 她记得那一天,林想又被一群人团团包住,又开始在炫耀,温挚没有太多关注,也不想知道。 可那天发生的每个细节,每个人说的话,却像是个诅咒,不肯放过她。 咖啡店。 林想早早就在这边等候了。 为了见她,林想特地从医院回了趟家,从衣柜里挑了件最贵的衣服,好一阵精心打扮,就是不想落了下风。 电话在这期间响过几声,都被她掛掉了。 她看向窗外,终于见到了故人。 只见温挚走在前头,身旁跟着个人,林想就有些移不开眼了。 在高中时期温挚本就好看,在一眾人中都格外出挑,只是她故作清冷,无论谁和温挚说话都很冷淡,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想靠近她。 林想也曾主动跟温挚说过话,但都被她的冷淡弄得尷尬,她从前没受过这种待遇,自然也不喜欢温挚。 如今过了几年,本就精緻的面容愈发成熟,甚至还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林想突然就觉得自己先前的准备都是多馀的,好像怎么做都赢不了,令人自惭形秽。 谢希河是陪着温挚一起来的,担心温挚又像上次一样,一言不合就上手,要是打起来了,那可真的不得了了。 温挚逕自走到林想面前,坐了下来。 林想看她高傲的态度,冷笑一声,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温挚说:「你找我?」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林想虽然生气,可还是维持住了表面的周全,「几天前,我们高中开了同学会,碰巧看见了你的新闻,大家就想起了你,想跟你叙个旧,可是你现在是名人了,又怎么看得上我们这些以前的同学呢。」 「想起以前高中的事就很感叹,现在出社会了才知道读书时期的好,你说是吧?」 等她说完了,温挚淡淡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有趣物件,「你动心思在我身上,算盘打错了。」 她扬起下巴,「直接一点,你想要什么?」 林想吞了吞口水,眼睫微颤,扯出一个笑来说:「我们以前有一些误会,还记得吧。」 「这件事闹得挺大的,很多人都知道,如果被传了出去,对你来说也不好吧。」 林想拨了下头发,「我呢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要是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就当过去了,我也会帮你解释解释,大家都还是好同学。」 窗外,有人影走过,令温挚分了神。 久久,她才答道:「你觉得可能吗?」 林想也猜到了温挚的反应,半威胁地说:「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你的名声可能就会毁于一旦。」 谢希河担心林想手上真有什么对温挚不利的事情,于是出来打个圆场:「这件事我们还是可以谈谈的。」 温挚却笑了,「我又没做过啊,怕什么。」 那人走进了店里,就是这么刚好,看见了她。 见温挚不承认的态度,林想也怒了,「你还狡辩!当初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东西就是从你抽屉里搜到的。」 温挚听不下去,转身就想走,却看见他就站在那里,像是隔着重重云雾与山海,没有动作。 林想继续出言嘲讽:「你就是个小偷。」 「所有人都被你这副模样给骗了!你凭什么现在这么心安理得?」 声音不大,可在安静的咖啡店里,就显得格外突兀,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引得旁人侧目。 温挚只觉得四肢发冷,脚底窜出寒意,紧紧地包覆着她,就像当初一样。 「好啊。」温挚轻笑了声,回头,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其他事都毁不了我,你来毁了我,怎么样?」 她想看看,自己的结局,是怎么样的呢? 她也期待着。 比任何人,还期待。 可林想却还是不放过她,仍在她身后喊着:「做了就是做了,就算穿了多少层皮,装扮得再漂亮,也不能改变你骨子里就是贼的事实。」 她走得决绝,就是经过了江凛身旁,也没有停下步伐。 「说完了?」江凛突然出声。 他双手插着口袋,姿态慵懒,可语气中却带着坚定,对着林想说:「你说的那些,我不信。」 「我信她。」 在眾人的窃窃私语,在恶毒的话语中,有个人,这么说着。 每一字,落在了温挚的耳里,也落在她心上。 35 说完话后,江凛转身,追上温挚,拉住她的手,走了。 谢希河倒十分平静,走到林想身边,眼神相当不屑,「看样子,你只能跟我聊了。」 林想还是不甘心,想起几天前的同学会上。 在一个游戏包厢里,里头应有尽有,有人在玩麻将,有人在看电视,分成了好几群人。 「欸,这不是我们的老同学吗!」有人出声喊道。 林想听了,抬头看去,就看见新闻上报导的内容。 有人开始说道:「她可是我们班混得最好的了!」 「嗯,我身边也有好多朋友在看她的书呢。」 「说认真的,以前就觉得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 「不过人高傲了点,跟她说话都不理人。」 几个男生讨论着,无非就是外表,对于以前发生的事早就忘得一乾二净。 林想当时为了钱的事发愁,来同学会就是想给自己松口气。 可看着新闻上的人,林想就想起了从前的那些事。 她凭什么,可以过得这么顺风顺水的,反观她自己,天天在为了生活琐事担忧,两人像是被颠倒了过来般,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内心的一丝阴暗,悄悄丛生。 关于林想的事,还要追溯高中的某一天。 林想带了一隻新手錶来学校,到处炫耀说这是她爸爸给她的生日礼物,看上去就是价值不菲,惹得不少人羡慕。 可不到下午,手錶就不见了。 林想说她放在抽屉里,只是去上个厕所,就不见了。 她认定是有人偷了,去告诉老师,想把整个教室都给翻了。 老师让林想在冷静想想,会不会是她自己记错了,毕竟如果真的要搜查,是会对其他同学的人权有所侵害。 她总不可能为了个林想,得罪其他家长吧。 可林想却一口咬定,就是有人偷了她的手錶,说什么都要找出兇手。 在僵持不下之际,温挚的后桌突然发声:「欸?是那个吗?」他低着头,看着前方的抽屉里,发出微微的反光。 林想顺着他的眼神,走到温挚的座位凑近一看,从抽屉里,拿出了那隻价值不菲的手錶。 而这些事,温挚是从老师的嘴里听来的。 她本人,并不知情。 那天,体育课刚上完,她身体不舒服就去了保健室,不在现场。 她回来后,就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古怪,直到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才知道一切。 老师说,他知道这都是误会,东西找到了就好。 说得可真好听。 一句误会就打算粉饰太平。 真可笑。 可她却被当作罪人一样,受着异样目光的谴责,却没有人问过她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从头到尾,都没有。 可是,谁会相信呢? 谁会相信一个,已被眾人定义成骗子的人。 没有人。 温挚一路被江凛拉着。 风抚过了脚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像是在低声倾诉,又像是在婉转道别。 谁都无法猜得透它的心思,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所经过的每一处,所见过的每一面,它自由地来,也自由地走,不受拘束。 温挚挣脱了他的手,停了下来。 「不是不管我了吗?」她说。 江凛只是去买杯咖啡的,谁能想到会遇见她,会听到那些事。 原本他也不想管,他还没气消呢,为什么要理她? 可是话语越发难听,他听不下去。 是说过不管了,但就是见不得,有人这样欺负她。 可就是被人指着脑门骂了,她现在神情依旧平静,像是滔天巨浪都惊不了她。 江凛问:「那谁啊?跟你什么关係?」 「仇人。」温挚简单地给出答案,不想再多言,她俯身靠近江凛,轻勾起唇,「关心我?」 被戳破了心思,江凛却还是嘴硬,「我懒得管你。」 「那......送我回去吗?」 江凛瞬间就想起了上一次送她回去后,发生了什么,「你想干嘛啊温挚?」 「想你。」温挚面无表情地说。 这人真的是越来越会了喔…… 江凛说:「你别太过分了。」 「江凛,还在生气吗?」他这会儿倒不像上次态度强硬,还肯跟她多说几句。 她问了他便答:「不知道,反正我现在还不想见到你。」 温挚又问:「那什么时候,才会想见我?」 对面的人寂静了片刻,便叹息了声,可语气到底也软了几分,似是无奈地说:「温挚,我不像你。」 他是人,他也会疼。 他并非百铁成钢,也是一个脆弱、不堪一击的人。 他可以承认自己卑微的心思,可同时,他也有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不愿屈服于爱意拋却信仰。 这才是江凛。 温挚懂了,轻轻地应了声。 江凛也不再多说了,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就走了。 温挚没看他的背影,抬头望向夜空。 夜是黑与紫交织的深蓝,连云的顏色都被蒙上了一层黑,像是棋盘状,一块一块的,十分有规律地排着,偶尔,会有几隻鸟飞过,来去匆匆。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说死去的人,会化做天上的星星,一直陪伴着活着的人。 可这么多年,她见过多少星星,却依旧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陪伴自己的。 可能,根本没有那一颗。 都是骗人的。 人活的时间太长了,总是需要谎言骗一骗,才能继续坚持。 否则这辈子那么长,没有点盼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于是,继续相信着谎言。 36 「这个林想啊,大学毕业后家里就出了点问题,家道中落,父亲被逼得跳楼自杀了。」 在电话里,温挚听着谢希河的话,十分淡然。 「自从她爸死了后,她妈身体就不太好,前几天还住院了,好像是……」谢希河顿了声,才道:「癌症。」 温挚总算找出了原因,「所以她现在急需用钱?」 「嗯,应该是这样。」 温挚淡淡地说:「知道了。」 谢希河说:「昨天你们走后,我跟她谈过,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前面搞这么多只是想模糊焦点,让我们以为金钱只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妥协。」 谢希河认真思考了,「她要是想要钱,其实给她也没什么的,要不......」 温挚拒绝:「如果给了,不就真的成为把柄了吗?」 凭什么?她清清白白,却要为了别人买单? 谢希河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如今优先考量的是温挚的安全,他可不希望再发生上次那个疯狂粉丝的事情来。 温挚问:「她妈是真的假的?」 「真的吧,我派去的人说这几天林想去医院很多次了。」 「给我地址。」 谢希河惊了下,「干嘛?」 「给我就对了。」 温挚去了趟林想母亲住院的医院,地址很偏,路上绕了几个弯才到。 医院十分老旧,外头的油漆都掉了,她照着谢希河给的病床号,来到了门口。 308号房,打开了门,病房内有三张病床,只是一个是有人的。 「你是谁啊?」病床上的人听见了动静,原先躺着的身子坐了起来,「是……想想的朋友吗?」 温挚记得这个女人,她以前见过她,在她拿了砖块差点打破了林想的头时。 那个女人,护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说她是个没人养、没家教的孩子。 穿得珠光宝气,骂她的时候中气十足,看起来就是个贵妇。 可如今她却是相当憔悴,瘦了不少,但温挚还是能确信她们是同一人。 看样子谢希河说得还真不假。 也只有她亲眼看见了,才会相信。 温挚望着眼前的人几秒,顺势接话,「算是吧。」 「喔,那快坐吧。」林想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但还是热情地招呼着她,「想想去装水了,等等就回来了。」 林母端详了几眼,「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温挚笑了笑,没回答,反问:「您身体还好吧?」 「好很多了。」林母叹了口气,「就是难为想想了,为了我的病四处奔波,我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好……」 当林想回到病房时,就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深恶痛绝的人正坐在她母亲的病床前。 林想站在原地,脚底发寒,就看见温挚朝着她笑,那笑里很是得意。 楼道里。 林想气势汹汹地盯着眼前的人,「你有事冲我来!别碰我妈!」 温挚反而显得平静多了,「我就跟她聊聊天,也没干嘛。」 林想不知道温挚究竟说了多少,又或者是还来不及说,但她出现在这里,肯定就是要对她不利的。 心里头的那股怨气一下就冲到了脑子里,「你来这里,就是来笑话我的?你知道我已经不是过这种生活的,现在看我落魄、看我悽惨,你心里很痛快对吧?」 温挚轻飘飘地说:「是啊,你怎么就变这样了呢。」 「你想要钱?」她手环着胸,姿态高傲,「我给你啊。」 林想咬牙切齿地望着她。 「但你要为当年的事,跟我道歉。」 她以同样的方式,回敬她。 林想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温挚,你别太过分了!当初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你也可以不要啊。」温挚轻轻一笑,「不是想爆料吗?我帮你,我手机里有不少记者的电话,你现在就可以当着我面前做。」 说完,还真的就拿出了手机,不知道按了谁的电话,放在了林想耳边。 「你疯了吧!」林想害怕地拨开她的手,也顺势将手机打落,意外地掉了楼梯间的缝隙,直直下坠。 「啪」地一声,回响在楼道间。 温挚反倒笑了,「还是,我也把你从这里推下去,我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即便温挚还没做出什么,可林想站在原地,却觉得双腿发软,害怕她真这么做了。 林想忽然间就后悔了,就不该找上她! 恶人最怕遇上疯子,特别是像她这种,毫无顾忌的。 突然,警铃大响。 林想疑惑地走了出去,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失火了!」 看着跑来跑去的人和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烟迅速地扩散,温挚掩住鼻息,就看见林想匆忙地跑到了林母的病房内。 温挚也走了过去。 起火点刚好是林想母亲那一排的病房,在门口已经能看见有些烟窜出了。 林想急得不知所措,「妈,快走!外面失火了。」 林想母亲想下地走,却使不上力,林想的力气也不够,根本无法撑起她妈。 温挚看不下去,走过去想帮忙。 「你别过来!」却被林想一把推开。 温挚使料不及没站稳,被推倒在地,刚好碰倒了一旁的点滴架,直直地砸在了她的左脚脚踝上。 温挚想,早知道不要当什么好人了,可还是提醒了林想:「拿轮椅。」 林想张望四周,将一旁的轮椅拿来,把母亲抱到轮椅上,待做完这一切后,林想神色复杂地看着温挚,声若蚊蝇说了句:「抱歉。」 脚踝的刺痛感还持续着,温挚扶着床边,才勉强站稳了,感觉自己半边腿像是废了一样,动弹不得。 温挚说:「还不快走。」 林想连忙点头,推着轮椅,跑出了门外。 门被关上。 温挚撑着身子,走了几步,就跌坐在地,动不了了。 她想拿手机求救,却突然想到,刚才手机被林想打掉了。 要是等着别人发现她,估计早就被呛死了。 室内是安静的,彷彿没有其他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突然就有一个想法。 烟雾开始瀰漫,在高温下,皮肤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温挚咳了几声,掩着鼻子,室内的烟雾越来越黑,令人喘不过气。 温挚只觉得眼前有些黑,眼皮沉重地渐渐闭上,想彻底昏睡过去。 耳边,似乎有尖锐的耳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就这样吧。 这样也很好。 就在这时! 在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呼唤着她。 一声一声,极为迫切。 37 江凛今日有些异样,眼皮一直在跳,隐隐之中总感觉会发生什么。 这时,警铃响起,在鸣铃不停的声音中迅速换好了装备,一排一排的消防车出勤,江凛坐在后座,听着前头的人说:「这地方也太偏了,我都没去过。」 「是家医院,突然就烧起来了,里面大多都是老人,等等救人的时候要注意了。」 到了地点。 江凛下了车,只是随意一瞟,竟就在原地愣了几秒。 那辆黑色张扬的车子,停在医院旁的停车场。 江凛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了,可却又不敢多想,掏出手机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无论几通都是一样的结果。 当他想朝着那辆车靠近,去确认事实时,林凯在后头叫他:「江凛,站着干嘛?快走啊。」 江凛犹豫了下,「好。」 「救人优先,医院里大部分都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会有些困难,火势有变大的趋向,你们要小心。」 老张是这次的指挥官,已经请求支援了。 消防员衝进火场,开始了救援行动。 医院楼下,是一群刚逃出来的人,心惊胆战。 浓浓黑烟不断向上,火焰燃烧着,为天空染上了一层怪异的红。 那个长相极为秀气的女人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望着这场大火,好久都没说话。 一波波人从里面出来,对讲机内持续传来声响,被救出来的人,有的没有了呼吸在做着急救,有的直接被抬上救护车,有的死里逃生一回,而消防员刚出来,就又要再进去,去拯救其他人。 江凛从里面出来了好几次,刚搀扶着一个双腿受伤的老人家出来,江凛发现老人时,他还在睡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危险之地。 江凛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朝着被救的人群望去,都没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心中越来越不安,再仔细地扫了几眼,竟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几乎就确定了。 他拨开人潮,衝向那个人,「温挚人呢?是不是在里面?!」 林想声音止不住发颤,「在、在三楼......」 「操!」江凛低骂一声,「三楼哪里?!」 得到回答后,江凛再也顾不得任何理智,转身又跑进了火场里。 他的身体紧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生命的重量轻如鸿毛,只要一眨眼,都有可能随时消失不见。 天灾人祸,生老病死,世事无常,其实都是一瞬间的事。 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来不及道的歉,来不及诉说的满腹爱意,来不及看的最后一眼,来不及……再见一面的人。 「江凛你去哪?」林凯在楼梯间遇上了江凛,看着他继续往上走,觉得奇怪。 「温挚......在里面......」 「在哪?」 「三楼......」说话间,人已经爬着楼梯继续向前。 林凯连忙跟上他,「江凛,你要干什么?我们现在要去搜救其他楼层的人。」 「我要进去找她。」江凛说。 「江凛你冷静点!」林凯想抓住他,奈何他挣扎了几下就挣脱了扎进了那团黑烟里,全然不顾身后林凯的呼叫。 「温挚!」 「温挚!」 是谁在叫她? 是谁的呼唤声,那样急切?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昏昏沉沉,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黑烟掩盖了视线,她听见了外面的呼唤,想出声,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无法回应。 她用手敲击着地板,试图发出点声响。 可力气实在太小,外头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仍在嘶吼着。 她用尽了力气,一次又一次的用力敲击着。 门外的声音停了,于是温挚又重重地敲了几下。 那人终于听见了,他朝着里头吼道:「温挚,你给我撑着!听见没有!」 温挚惨澹地笑了笑。 原来是江凛啊...... 怎么……又是他啊。 门外传来一阵一阵的撞击声响,那声音愈发剧烈,响亮彻底。 门因高温出现膨胀现象,根本就打不开,如果要用工具破坏,还得再一些时间,可火势来得汹涌,谁知道这一来一回之间会发生什么,江凛只能用身体去撞,像发了疯似的。 温度不断上升,旁边的火苗偶尔飞溅在他身上,就是穿着防护衣,依旧能感受到灼伤感,他满头大汗,却还是没停下。 他是消防员,也明白这里有多危险,火势蔓延着,要是再晚个几分鐘,江凛自己也会完蛋。 可是没办法,他就是无法......置之不理。 对讲机内,传来老张的声音:「江凛,你在干嘛?快回到岗位上!」 江凛没答,仍在撞门。 「你是不想干了吗?还想不想当消防员啊?」 在消防员执行公务时,需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可江凛却丢弃了这些法规,只为了一个人。 「江凛!回答!」 「那就不要了。」江凛拔了对讲机,不想再听任何话。 他当消防员,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可是,如果他连温挚也救不了,那么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算什么?他的信念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不是。 没有人,在乎她。 在那道铁路问题中,江凛给出了答案。 是唯一也是最终的答案。 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不确定里面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只是仍固执地撞门。 不肯死心。 不肯停下。 鼻腔里吸入了不少的烟,连呼吸都觉得难受,温挚不禁咳了几声。 她躺在地上,脑子里像缺了氧,就快要撑不下去。 这时,「啪」地一声! 眼前忽然一亮。 门终于被打开。 在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了那道身影,在光的一端,在绝望的尽头,朝着她跑来。 38 「江凛,你长本事了啊?」 楼道里盪起了回声,江凛目光低垂,仔细听着老张的话,一声不吭。 当江凛把门撞开时,温挚已经没有意识了。 他连探她呼吸都不敢,想都没想,几乎是衝的一路把人抱下了楼,送上了救护车。 当知道她没什么大碍后,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脱下帽子时,脸上全被烟燻得焦黑,没一块是乾净的,喘着粗气,双手颤抖,所有武装在此刻全都毫无用处。 床上的人此时安静无息,像是睡着一样。 护士看了眼江凛,「你也受伤了,一起上来吧。」 江凛没感觉到痛感,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摆了摆手,「先送她去吧。」 听他这么说,护士也就没有强迫了。 门被关上,救护车渐渐远去。 江凛面上茫然,像是刚从地狱里走过一遭,失魂落魄的。 他想,万一她要是有个好歹该怎么办?要是她醒不过来怎么办? 方才太紧张根本来不及思考,可待冷静下来了,那些想法就一个一个鑽了出来,越想越可怕。 林凯一过去,就看见江凛坐在地上,用身体去撞门的那隻手臂都是血跡,渗透了衣服。 「江凛,你受伤了!」 江凛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感受不出痛处。 林凯提醒:「右手臂。」 他用手碰了碰自己的手臂,一摸,一手的血跡。 当林凯还想说什么时,远方,就看见老张来了,这下可糟了。 「你起来。」老张说。 江凛回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脸,站得好生挺直,坚韧无畏。 老张盯着他,见江凛一身狼狈样,最后叹了声,「先去医院处理伤口。」 可老张哪里会这么简单的就放过江凛,包扎完伤口后,就把人叫去骂了。 问他个理由,江凛就是死不开口,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江凛,你这样是会被革职的,不服从命令,这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老张说。 「我知道。」江凛低着头,声音却鏗鏘有力,「但我不后悔。」 「我救我想救的人,不后悔。」 再晚一点,她的肺全都会是浓烟,会因为没有氧气而呛伤窒息。 就算人救出来了,还是怕在往后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见过一个从火场里出来的人,因为肺部吸入太多浓烟,呼吸道被插着管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 只是见过一次,就不忍再瞧。 他不敢去想,要是温挚变成了那副模样,该怎么办? 她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谁知道,他该有多珍惜着她这条命。 再多说也是无用,老张寻思着,从没见过江凛如此,于是问了句:「是她吗?」 江凛抬起头来,好久,才轻声地说:「……是。」 语气里头,竟含着挫败的意味。 他还是,败给了命运。 任凭命运如何苛责,他也不愿再有一丝一毫,落在她的身上。 是罪是错,都由他一人承担。 谁欠谁的,本就该是如此,怎么也逃不过。 病房内。 躺着的温挚轻皱了下眉,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 「我的天啊!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能说话吗?手可以动吗?」谢希河激动地说。 「温挚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有问题?我的天啊啊啊.......」 倒是给人说话的机会啊...... 「吵死了......」温挚的声音虚弱,眼神朝着四周看了看,却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江凛呢?」 谢希河不满地说:「哇!不是吧你一醒来就找那个臭小子!我呢?你看看我啊!我多担心你你知道吗?」 温挚轻嘖了一声,谢希河就立马噤声了。 她问:「他人呢?」 「在外面被骂呢。」 温挚正想问原因,喉咙忽然一阵不适,咳了几声。 「你你你.....别激动啊!好好休息!我去帮你叫医生啊!」谢希河转头对着小威交代道:「小威!你顾好她啊!」 谢希河就跑出去了。 温挚咳完后,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一下一下地,十分剧烈。 「温挚姐怎么了?你心脏不舒服啊?不会是有什么后遗症吧?」小威担心地说。 「没有。」她看向门的方向,心中竟隐隐期待着什么。 江凛可谓是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得到了停职一周的处份。 可说是停职,也不过是想让他好好养伤,老张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临走前,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几句,毕竟这是他最看好的一根苗子,唯恐误入歧途。 江凛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谢希河在外头顾着。 他问:「怎么样了?」 「一醒来就说要见你,医生刚才来过了,检查后说了没什么事,吃了药后就睡下了。」 江凛抬头,灯光照映着,应了声,「没事就好。」 谢希河盯着他许久,「她想见你,不进去吗?」 江凛没答话。 光线太刺眼了,他无法视而不见,却也无法直视,用手背遮着眼,都不能阻隔它的存在。 就算闭上眼,假装自己看不见这道光,可它还是存在。 良久,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他依旧能察觉光亮的所在,无孔不入,让他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谢希河,怎么办啊……」 「我没办法了。」 他比任何人还清楚,比任何人还清醒。 却还是,越界了。 那道光太强烈了,他无法阻止自己,去靠近,去想要。 他站在对岸的尽头,他在这端,她在那端。 江凛进去时,房里的灯已经暗了。 小心翼翼地走到床的旁边,放轻步调,就怕惊醒了她。 他认真地望着床上的人,闭上眼的样子恬静安寧,除了脚以外没有其他地方有受伤。 这就好。 他伸出手,想将她被子的一角盖好。 手停在半空中几秒,又堪堪收回。 没多久,躺在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眼睫微动,睁开了眼。 「江凛。」 看见她睁开眼,江凛移开,了目光,稍微调整好了情绪,才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说:「不是睡了吗?」 「没见到你,睡不着。」她侧着身,刚好对着窗的方向,可偏偏黑压压地什么也看不见。 她轻声开口:「我想,看月亮。」 「好。」 39 顾念着温挚脚上有伤,江凛就找了个轮椅来。 可看她的样子也不好下床,于是就将人从床上抱了下来。 温挚的手环着他的脖颈,当他一靠近时,就能闻见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洗发精味还夹着汗水味,可却不会让人讨厌。 她的眼神毫不避讳,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他脖颈间冒起的线条,突起的喉结。 仅仅几秒的时间,待温挚坐在轮椅上后,她用手摸了摸心跳,很快。 江凛见状,问道:「不舒服吗?」 温挚摇了摇头。 出了门口,就在医院外头绕绕。 可惜今夜天色太黑,没有月亮,连一个星星也没见着。 温挚也不在乎,看月亮不过是个藉口,她只是,想跟江凛多待一会儿。 怕他就这么走了,轻声地来,又离开,假装不曾来过般。 怕他,避之不及。 绕着绕着就到了中庭,温挚想在这里休息片刻。 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树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响,碎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恰好落在了她膝间。 方才出来时匆忙,忘了拿毯子,温挚身上只穿着一件病人服,十分单薄,目光凝滞在那颗摇曳的树。 江凛轻皱了下眉,脱下了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温挚感受到了,却没回头看他,低下了头,捏起落在她膝间的一朵小花,比指尖小,微如尘埃,手一松,便落在了地上,无人在意。 「江凛。」 她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似是从未改变,「你知道什么花掉落不会有声音吗?」 江凛眼神微动,「不知道。」 只见她仰着头,轻轻一笑,乾净又纯粹,而后又转头望向他,轻声地说:「我也不知道。」 轻地,像是不曾存在过般。 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的,只是不知道而已。 这天地万物,一声一息,一草一木,皆有声响。 温挚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的纱布,「受伤了?」 「没什么。」 静默了半晌,她说:「疼吗?」 温挚又说:「你蹲下来。」 江凛照做。 她的目光落在了纱布上,那双向来冷漠无情的眼,无端端地竟生出了点温度,水光瀲灩,似是不捨。 若是恍了神,一不小心,都会溺死其中。 「江凛。」她对上他的眼,啟口道:「你不用当任何人的救世主,当我的,就好。」 江凛见她这样,反而放下心了,语带轻松地说:「你问过我了吗?」 她语气不容反驳,「你救我了,就是我的了。」 他轻笑道:「哪有你这种道理。」 耳边,有呼呼而过的风声,刮起了头发。 也不知上天是否有听见,在风声中,在她身边的人,微乎其微地应了一声。 答应了这无理的诉求。 两人又待了好一阵子才走,回到医院时,谢希河坐在病房外,背靠着墙,早已沉沉入睡。 江凛把人抱到了床上,收好了轮椅,打算要走时,温挚就拉住了他的手。 她问:「你要走吗?」 江凛抬眸。 「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温挚口吻放软,「我认床,会睡不着。」 江凛唇线绷紧,有些动摇。 她抬头,眼里含着水光,倒有几分无辜的意味。 「……好。」最终还是投降了。 关了大灯,只留了一盏小灯,江凛坐在床边,等着她入睡。 温挚躺在床上,可还是觉得不安心,她侧躺着,手指慢慢地移到他旁边,小指轻轻勾住他的手,闭上了眼,小声地说:「江凛,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她的手指勾着他,交缠着,江凛心里叹了声,却也没任何动作。 许久,身旁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柔和的小灯照在她恬静的面容上。 江凛想换个姿势,不巧松动了交缠的手指。 只剩她的小指在床边,形单影隻,可却没有惊动到睡着的人。 江凛顿了片刻,伸出手,重新勾了回去。 在无人回应的茫茫夜里,他答道:「嗯,我知道。」 这夜,有人从多年的恶梦中,撕裂出一点缺口,试图窥探天机,与命运相抗,有人在黑暗中,终于见到了一点天光,不再毫无感知,重新有了心跳,终于迎向了光明。 自从温挚受伤后,这些天江凛都待在医院陪她。 可要说两人现今是什么关係,谁也没说破,似乎维持现状是最好的方式。 温挚还觉得奇怪,「你不用上班吗?」 「被停职了。」江凛没说原因,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药吃了没?」 只见那双眼闪着光亮,含着笑意看着他,「不想吃,太苦。」 「吃了药才会好。」江凛说。 温挚皱了下鼻子,表情相当抗拒。 他拿起药,凑近了她。 「你哄我吧。」温挚说:「哄我我就吃药。」 谢希河进来时,正好听见了这一番对话,摇头笑了笑,反正江凛肯定又会不理她。 可抬头时,却见那个向来正正经经的人,站起了身,动作僵硬,可声音半诱半哄地说:「张嘴。」 他哄不了,只能餵着她吃了。 谢希河呆了几秒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40 吃完了药,江凛递了水给温挚,「刚刚好像有人进来过。」 她接过,「是谢希河吧。」 「我出去看看。」 江凛一出去,就看见谢希河面对着墙,像是在罚站一样。 他说:「你在这里干吗?」 谢希河被吓到了,额头撞上了墙,闷地一声,「啊……」 他揉了揉额头,装傻:「没啊,没干什么……」 江凛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我正要进去呢!」谢希河就推着江凛走了进去。 一进门,温挚就问:「怎么来了?」 听她的口吻,里头有着满满的嫌弃意味。 谢希河懒得跟她计较,「你这几天住院,可不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 「火灾的调查结果出来了,说是那家医院根本就是个豆腐渣工程,电器走火,把整间医院都给烧了,里面的病人都被转移到了附近的医院了。」 「林想她妈刚好就在这里,就住在楼下,听说快要动手术了,不过还是同样的问题。」谢希河两手一摊,「没钱。」 温挚也不在乎了,「知道了。」 江凛在一旁听着,倒出奇地沉默。 「不过......自从那天之后林想就再也没来难为你了,是怎么了吗?」谢希河问。 「没什么。」温挚瞟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没有啊。」 「那就走吧。」 「……」 被下了逐客令,谢希河也不想继续在这里当电灯泡,江凛送他出来,另外也是有些事想要问他。 「温挚跟林想之间的事你知道吗?」江凛问。 谢希河说:「好像是林想以为温挚偷了她的什么东西,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些也是上次她们谈话时我听见的,要不你在找个机会问问温挚?」 「好吧。」 「还有一件事。」谢希河神情凝重地说:「医生说,温挚的脚伤不太可能只是跌了一跤,除了扭伤,还有韧带撕裂,有段时间了。」 江凛皱眉,「什么意思?」 「她的脚之前可能受过伤,没痊癒。」 江凛心慌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是因为车祸?」 谢希河摇头,「不是,那时候我看过了,没这么严重。」 连与温挚相处了将近三年时间的谢希河,都不知道原因,而温挚也从未提及。 一桩桩事都像极了谜团,等着他去拨开云雾,寻求真相。 而她,就是真相本身。 江凛低头深思着,直到电梯来了,「叮」地一声。 谢希河正要走时,却被他拉住。 「谢希河......你不觉得这些事,好像在哪里看过吗?」他声音沙哑,手拽得很用力,「她的书。」 「你去哪了?怎么去这么久?」江凛一回来,温挚就有些抱怨地说。 江凛坦白地说:「和谢希河聊了一下你的事。」 「聊我?」温挚笑了下,「你直接问我啊。」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映下像是会发亮,仰着头,极其纯真的模样,「只要你问,我就会告诉你。」 江凛不信,「真的?」 「不过,你还是得付出点代价的......」 果然还是有条件的,他问道:「你说。」 她瞧着窗外天气正好,又看了他一眼说:「例如,我想出去走走。」 已经好几天都待在这里,又什么事也做不了,很容易把人闷坏的。 江凛目光扫向她脚上的石膏,「走是没办法了,晒晒太阳还是可以的。」这是答应了。 江凛推着她搭了电梯后,到了一楼,打算跟上次一样,就在附近绕绕。 医院外有个休间步道,也有不少病患会在这里休息散步。 「漂亮姐姐!」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了那充满稚气的声音,十分嘹亮。 东东从一旁跑了过来,双眼放着光,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看见温挚,兴奋极了。 东东一直记得那天。 他被叔叔拖到楼梯间的角落里,被揪着耳朵教训他的时候,其实他也不会痛,可还是觉得很委屈。 他是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叔叔老是要这么兇? 就算是因为他的病,可那也不是他愿意的。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任凭身体被随意对待,他的想法越来越负面,有些难过地掉了眼泪。 「欸。」 这一声,阻止了叔叔接下去的动作。 「又是你?你想干嘛啊?」 只见温挚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刚才东东被扯的耳垂,都红了。 她问东东:「看清楚刚才他怎么做的?」 可温挚靠得太近,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脸一红,默默地低下头,「没有。」 「没关係。」温挚语气如常,「我看见了。」 「跟我走吗?」她那样说着,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身上镀着光晕,专门来拯救身陷黑暗里的人。 叔叔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是诱拐儿童,他是我的孩子!」他想拉住温挚,试图把孩子抢回来。 温挚一个侧身闪过,他直接扑空,在快跌倒时,温挚也没打算扶他一把,眼睁睁地看着他摔下楼。 算是恶有恶报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妈妈发现了叔叔会打他的事情,就跟叔叔分开了。 东东一直很想再见温挚一面,想好好的感谢她。 可他走近温挚时,却发现她坐着轮椅,连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温挚说:「受伤了。」 东东整个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蹲下身,朝着她打着石膏的地方说:「那我帮你呼呼,你很快就会好的!」 温挚顿了半晌,才道:「好啊。」 待东东做完吹气的动作后,笑着脸说:「这么很快就会好了!」 温挚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姐姐我还没跟你道谢呢!」东东附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对了!我跟你说......」 江凛没想到,原本东东口中的人竟然会是温挚,他很少见过温挚与人有所亲近,这倒是第一回。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东东就说:「我得回去了,不能让妈妈等太久的。」 他用力地挥着手,朝着温挚道别,「姐姐你要记得我啊!我们下次再见!」 等人走远了,江凛才问:「你以前帮过他啊?」 「也不算。」温挚凝视着东东离去的方向,神情有些不捨,「只是......挺心疼他的。」 心疼? 驀地江凛就想起当时跟他妈打完电话后遇见温挚,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是不是,今天换了个人,她也会一样,因为可怜,因为同情。 他不清楚,却也不想再让自己无端揣测,只会越想越偏。 倒不如就装作不知道。 41 在回去的路上,江凛走得不快。 医院是个气味浓烈的地方、药水味、电梯里消毒的酒精味、清净无菌的空气…… 像是只有白色,一望到底,没有色彩、没有灵感,就是再色彩繽纷的诗人,也会因此心灵枯竭。 回到病房内,温挚看着柜子上摆放的花瓶,花色鲜艳,可却是假的。 就像她一样。 外头在光鲜亮丽,可骨子里,却黑暗偏执又自私。 真真假假,谁又能辨识得清。 「江凛。」 江凛正收着轮椅,「嗯?」 她声音很轻,「我想出院了。」 江凛动作一顿后,看了她一眼后,继续把轮椅放好,「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想了。」温挚弯了弯嘴角,目光注视着他,平日冷心冷情的眼里此时有着几分温情,「在这里太久了。」 江凛走到她身边,「你伤还没好……」 但她还是坚持,「可我不喜欢这里。」 说完,轻皱了下眉。 不过几秒,江凛便屈服了,「好,那就出院。」 见她眉间的皱痕,原先有多少劝慰的话通通都拋之脑后,只顾着她当下意愿。 是该有多心疼,连皱个眉都不捨。 「可我走不了路。」她怯弱的口吻配上那双清澈无辜的眼,「你能陪我吗?」 温挚这几天算是发现了江凛的弱点,吃弱不吃硬,藉此一步步得到自己的需求。 在说出口后,江凛没有立即回答,她明白江凛在顾虑什么,也不催,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好。」 果不其然,还是答应了。 在两天后。 那天风和日丽,天光正好,她不管医生的嘱咐,不管谢希河的劝阻,凭着自己心意而为,在那一天出院了。 出院时,谢希河说什么都非要亲自送着温挚下楼,送着她一路平安到家,不然他不放心。 江凛留后检查了一番,怕有什么遗漏的。 离去前,护士叫住了江凛,「等等!」 护士掏出一袋夹链袋,里面装着钱,「你给的钱拿回去吧,已经有人资助了那间病房的手术费了。」 上次江凛听见了谢希河说的话后,就去护士站问了问,想要帮忙捐点钱,他知道那点钱远远不够林想母亲的手术费,可他也只有这些了,能帮多少是多少。 听到这个消息,江凛也挺庆幸的,就说:「没关係就给她们吧,当作住院费也行。」 「啊?」护士为难地说:「可是那个人说一定要把钱还给你。」 江凛心下疑惑,可还是接过了。 江凛收拾了行李后,才去的温挚家,他只提着一个小行李袋,看上去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 开门时,温挚拄着拐杖,左脚包裹着石膏,用起拐杖来还有些不上手。 这是谢希河特意买来的,为了让温挚在家行动方便。 温挚看了他几眼,「怎么东西这么少?」 「也不是长住,没带太多。」 她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也没说什么了。 温挚行动不便,于是江凛便自己四处晃晃,看见在温挚的书房旁还有个空的房间,问:「我睡这间行吗?」 温挚坐在沙发上,本想说好,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回。 一时兴起,想逗逗他,「不和我一起吗?」 「也可以一起睡的。」她一字一字,极其缓慢地说,眼中的慾望不言而喻,像是要将他扒开来看似的。 江凛没好气地说:「你在这样说,我可走了。」 她笑了笑,「不说了。」 接近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落下,为室内投下了一抹昏黄。 江凛整理完行李后,肚子也有些饿了,看了一眼冰箱,里头很空,没什么东西。 他问:「你平时在家做饭吗?」 温挚一拐一拐地走到他旁边,「都是谢希河做。」 是个早有预料的答案。 「那他不在,你吃什么?」 「不吃啊。」 江凛瞪了她一眼,「想成仙啊?」 他将冰箱里仅剩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上,青江菜、鸡蛋、火腿,没了。 温挚凑了过去,「你会做?」 「勉强能吃。」江凛昂了昂下巴,让她到一旁去,「你等着。」 几分鐘后,食物被端上了桌。 一碗麵加上了配菜,相当清淡。 温挚虽然吃得慢,可到底一口汤也没剩下。 两人共坐一桌,完成了同住一屋簷下的第一餐。 收拾完碗筷后,好不容易终于间了下来,两人坐在沙发上休息,看着电视新闻。 一时之间,面对偌大而又陌生的房子,江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找了个话题:「你的书,都在写些什么?」 「你没看过?」 江凛生硬地说:「之前看过,忘了。」 温挚慢慢地挪到他的旁边,「你想听哪一个,我说给你听啊。」 「第一本。」 温挚靠在他肩上,娓娓道来:「她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小时候,就常常被人欺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 「长大后,越来越沉默,不怎么爱说话,因为一些原因,她搬家了,换了一个新环境,可却不懂得怎么交朋友,没人教过她。」 「也曾经有人向她示好,但是她不懂得怎么回应,别人就觉得她太无聊了,久而久之也不会想找她玩。」 「她就像是一座被与世隔绝的小岛,被孤立,被无视。」 「有一天,有一个漂亮女孩遗失了手錶,翻天覆地地找,最后,竟然是在她的抽屉里找到的,可她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抽屉里。 「那一刻,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全变了。」 「既然找不到兇手,那么她就是兇手。」 听到这,江凛瞳孔微缩,喉结滚动了下,耳边,是她清冷的嗓音。 「老师当时只是说,找到了就好,没有过多处理。」 「于是,漂亮女孩发起了一场有关于人性的冷暴力,将这件事公知于眾,让所有人都讨厌她。」 「课堂上的嘲弄,分组时的孤立,走廊上的冷言冷语、歧视目光,无一不再刺痛着她的心。」 「可漂亮女孩还是没有放过她。」 「在某一天,趁着人多的时候,她被推下了楼。」 「她全身都是伤,可是,没人想帮她,也没有人想扶她起来,只是将她团团围住,就这么看着她。」 「最后,她受够了。」 「她变成恶魔,拿起武器,将那些人一个个地报復回去,特别是那个漂亮女孩,将她打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鲜血答答地流个没完,享受着刽子手的快感。」 「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该有的公道。」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她被人杀掉了良知,杀掉了希望,彻底变成了无情的恶魔。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笑着说完了。 ―――――「你就是个小偷!」 林想的话如言在耳,只见温挚的笑意浅于表面,那些事情如同碎片散乱着,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模样。 「我能问个问题吗?」出声时,他声音竟有些发颤。 「是真的吗?」 时间滴滴答答,永远不会为了谁而停止。 她笑眼弯弯,答道:「是啊。」 她也曾愚蠢地相信人性,相信一切。 甚至替那些伤害她的人找理由。 可是,理由再多,都不足以成为伤害她的藉口。 她有什么错? 为什么就可以被他人随意伤害了。 她想,既然这世上的法律、正义都无法拘束世人的恶意,都无法给她一个公道。 那么,她就给自己一个,属于自己的公道。 残忍的从来不是书中的故事,不是锋利的文笔,而是事实。 她已经将自己剖开了,鲜血淋淋,体无完肤,只是谁也没发现。 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确切地知道是事实时,心还是像被人狠狠地重击了一下。 她说:「江凛,你所热爱的这个世界,我不喜欢。」 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欺骗、谎言,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经歷让她认为,这是个冷漠、自私、黑暗的世界。 与他完全相反的认知。 他要走近那个世界,就必须先拋下一切偏见与信仰,拋下过去与现在,然后,才能走近她。 42 江凛因为职业习惯向来早睡,还不到十一点时,就赶着温挚上床了。 但温挚偏偏是个夜猫子,躺在床上,也丝毫没有睏意,于是又跟江凛东扯西扯,混到了十一点多。 江凛看了下时间,「该睡了。」 把门闔上时,江凛顺手想关个灯。 「别关灯!」温挚出声阻止,「我不关灯睡觉的。」 「不会睡不着吗?」 「这样就好。」 「你确定?」 「嗯。」 在关上门前,江凛担忧地看她一眼,「有事叫我。」 「好。」 门一关上,室内依旧明亮,只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就没有声音了。 霎时,静默无声。 温挚睁着双眼,偏生一点睡意也没有,神情也不復方才轻松。 好像躺在这张床上,她又会变回那个没有灵魂、没有心跳的傀儡,身体像是被禁錮住,无法自主。 一闭上眼时,便是满世界的黑暗,叫人夜不能寐。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像是在吞噬人的心智。 她睁着眼许久,可时间还是太慢,每一分、每一秒,身体都在感受着。 她难受地眼眶泛红,可却硬是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才发现头冒冷汗,喘了喘气。 还是没办法睡着。 她下了床,打算出去喝口水。 出去后,温挚这才发现,隔壁的房门是开着的,果不其然,那人在听见动静后,很快地醒来了。 他掀开被子向外走,就看见温挚,「怎么了?」 原先躁动不平的心瞬间获得抚慰,她轻啟道:「我.......睡不着。」 像是发现了救命索,温挚拉住他的衣角,「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睡?」小心翼翼的模样,双眼湿漉漉的,看上去十分可怜,似乎只要他拒绝了,下一秒便会流出泪来。 江凛心软了。 她鑽进他的被窝里,与他同枕。 面对面躺着,温挚拉起他的手,放在颈间,低低地说:「你不能走。」 将他的手紧扣着不放,掌心有细微的茧,却让人感到温暖。 手心贴合交缠,落在他眼底,就算是想扯开也无法。 所有的防卫都溃堤了,所有的界线都磨灭了,在她这里,通通都没有了用。 他认命似的,回道:「嗯,我在这里。」 深夜静悄悄的,月光散落一地。 他问:「你常常这样?」 她闭着眼,轻应了声,「睁着眼,数着时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那样的方式,太折磨人。 温挚还是觉得不够,靠了过去抱住他的腰,姿势繾綣,声音闷闷的,「可你陪我,就好了。」 江凛以为她有失眠的症状,想着改天要再去找谢希河问问。 规律的呼吸声,头发丝勾得人心痒,一股淡薄的香气充斥着他的鼻腔,身体还抱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这些,是属于温挚的。 那个人,就在他怀里。 江凛抚过她的头发,在寂静中,忽然出声:「其实你一开始跑得了的,对吗?」声音很轻,倒像是在喃喃自语。 没有主词,没有引导,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若是有心装傻,含糊带过,他也不会说她一句不是。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闭着眼,不再如方才害怕,听他怀中的心跳、闻他身上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 「你出现了,不是吗?」她避重就轻,没去说明原因。 这就够了。 他从心底叹了口气,胸腔发出了声:「嗯。」 当温挚醒来时,已经不早了。 昨晚一夜无梦,倒是很久没有睡这么好了。 可身旁的人却不见了。 她每个地方都找了,就是没看见他。 不好的情绪像嫩芽般一个个冒出,她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当就要在爆发的边缘时,「噔」地一声! 「醒了?」江凛从外头回来了。 温挚松了口气,「你去哪了?」 「买早餐。」江凛走到桌边,将东西拿出来,「听谢希河说,你都这个时间起来,还挺准时。」 那些情绪在看见这人时,瞬间被藏了起来,「你叫我,我会醒的。」 「我哪敢叫你。」 温挚认真地说:「我没有起床气的。」 「嗯,你说了算。」 江凛把买的东西一个个放在桌上,温挚看了一眼,「这么多?」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买了点。」 她说:「我吃不完。」 江凛不意外,「吃不完就给我。」 「听谢希河说,他为了让你多吃点,想了一堆方法,都快要变厨神了。」 「他确实对我挺好的。」温挚挑了个最小的,吃了起来。 江凛开玩笑地说:「要是没有谢希河,你可怎么办啊?」 「没有谢希河?」温挚吃东西的动作停了,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可口中却喃喃道:「没有他......」 江凛觉得她表情古怪,「你怎么了?」 温挚才恍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 陪着温挚这几天,江凛起初觉得没什么问题,因为温挚脚伤的缘故,他也没出过门,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这天,江凛发现了异样。 江凛见家中一些生活用品没了,想去楼下的超商买。 温挚在书房里写书,自从她重新动笔后,这几天总是这样,把自己关在里头,不让他进去,说是他会打扰了她的创作思绪,江凛无奈地笑了笑。 刚准备出门,另一头的门就开了。 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温挚的目光落在他抓着门把的手上,看上去有些无措,「你要去哪?」 江凛回:「买个东西。」 「那你还回来吧?」 听了这话,江凛笑了笑,「不然呢?我还能去哪?」 「没事了。」温挚望着他,提醒:「早点回来。」 「嗯。」 喀噹一声,门就关上了。 过了许久,被留下来的人蹲下了身,紧紧地抱住自己。 四周,是密闭的墙,看不见一丝缝隙。 明明灯光是亮的,可她却觉得这个地方很黑、很暗,就快要窒息一样。 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溺水的鱼,寻求氧气。 彷彿又回到了从前的每一天,自己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43 江凛回来时,就见温挚蹲在地上,和方才的位置一模一样。 「怎么蹲在地上了?」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抬头,反应很慢,「你回来了?」 江凛看她的模样,觉得奇怪,「怎么了?」 「你去的有点久。」她说话一顿一顿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声音没什么起伏,可江凛却听出了一丝委屈。 江凛解释:「我只去了十分鐘。」 温挚愣愣地望着他,动了动唇,也没说出话来。 才十分鐘吗?怎么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最后,她才说了一句:「喔,没事了。」 那一刻,江凛看见温挚,就像是被拋弃的流浪猫、流浪狗,被人丢在破破烂烂的纸箱里,在外头风吹雨打,无家可归,只能缩在纸箱里头,等着主人归来。 儘管知道主人可能不会回来了,却还是要毫无希望地继续等。 很多细节就是暴露在生活里,一点一点地,被摊开在阳光下才会发现。 经过了早上的事后,江凛原本预计要顺便去超市买点吃的,也就没去了,晚餐直接点了外卖来吃。 此时温挚的情绪已经好了不少了,只是书也不写了,目光已经紧盯着他,似乎是怕下一秒他会不见一样。 吃完东西,两人就在沙发上休息。 电视播放新闻,正巧报导了偏远地区发生了强震,画面中出现了救援的画面,有人家破人亡,有人妻离子散,有人逃过一劫,有人平安无事。 这世界总是会发生各种的灾难,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降临在谁的头上。 因此,才要更珍惜每一刻得之不易的幸福。 「今早传出有两名消防员不幸在救援过程中罹难……」 看到这,温挚罕见地开了口:「你们也会去这种地方吗?」 「嗯,要是情况严重的话,我们也会去帮忙。」 「很危险吗?」 「看情况吧。」江凛语重心长地说:「看好了,要是地震了,千万别急着往外跑,还没跑出去可能就被压死了。」 温挚反倒笑了,「你不会保护我吗?」 「这是基本常识,记住了吗?」江凛强调。 「嗯,记住了。」温挚觉得今天特别累,头躺在他的膝上,拉着他一隻手,枕在颈下。 江凛也没说什么,任由着她。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已经换到了下一个新闻,似乎是个无聊的争吵事件,两家住对门的邻居因为隔音不好,相互对骂,没什么意思。 这在吵杂的电视声中,她能听见江凛规律的呼吸声,很浅,却能让人觉得安心。 「江凛。」她说:「我要是死了,你会记得我吧?」 江凛低头看她,注视着她半个侧脸,神情平淡,像是说出那句话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良久,他轻笑了下,「说什么呢?」 也没再去追究下文。 可事实上,他好像已经发现到了什么,却佯装不知。 只因维持平和,比面对现实来得轻松。 几天后,温挚终于拆了石膏,但走路仍然一跛一跛的,医生说可能是她还没习惯没有石膏辅助,过几天就好了。 江凛让温挚试着不用枴杖,可她总喊着脚疼,江凛不忍,也就随她了。 某天晚上。 两人正吃着晚餐时,江凛接到了通电话,在阳台上,时间有些久。 温挚过去时,只听到他说一句,「好,知道了。」 那些不安的苗头又开始蠢蠢欲动,内心已经有个模糊的答案,却又不想承认。 待他掛去电话后,温挚在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头还不及他的肩膀,味道很纯,是男人才独有的荷尔蒙味,她埋首着吸了几口,饮鴆止渴。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在身边。 她问:「是谁啊?」 被她抱着,江凛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隐瞒,坦白地说:「明天我復职,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好好待着。」 温挚睫毛轻颤,「明天啊?」 「嗯。」 声音落下时,那抱着他的手也放下了,她耷拉着一张脸,在得到验证后,心情瞬间盪到了谷底,是个人都能看出的低气压。 江凛转过身去,眉心一皱,看她的样子,是相当地不开心。 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温挚的低气压持续了许久。 等江凛收拾完碗筷后,就见她一个人坐在沙发,目光注视着关着的电视萤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说:「该换药了。」 许久,温挚才抬眼看他,伸出手,「你抱我。」 江凛盯了她一会儿后,还是照做。 医护箱在房间,只是几步路的距离。 江凛走到床边时,温挚一个反压,抱着她的人措手不及,坐在了床上。 温挚正好坐在他腿上。 「你起来!」 「别动。」她笑了笑,坐在他怀中,手仔细地描绘着他的眉目,是百看不厌的好看。 呼吸很清晰,一下一下扑打在他的脸上,手滑过脸的触感,酥酥麻麻的,如过电般。 这些日子的温驯乖巧,都只是假象,在潜伏已久后,总算露出狐狸尾巴。 「江凛。」她轻唤道。 「你爱我,对吧?」 原先一直没被戳破的那层朦胧,总算,现了原形。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江凛先说,可奈何这人实在是太木訥,怎么样也不开口。 那么,她先说,也可以。 「爱」这个字,涵义太深,单凭语言似乎无法描绘出它的精髓,它深奥而精妙,有人用一生追随,也不得要领。 可温挚不同。 从未得过的东西,若是拥有了,必会珍而重之。 只见江凛的喉结滚了滚,目光深邃,似是多情的一双眼,很容易便能陷进去。 喜欢他的人太多,她也不例外。 只是她装得太久了,也等得没耐心了,现如今,只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早就知道的答案。 终于,在经歷良久的寂静后,那人找回了理智,从喉间发出了声: 「对。」 放下所有戒备,终于肯承认,那无所适从又卑劣的爱意。 温挚笑了,「我也是。」 你看,很简单的,其实也没有这么难说出口。 44 「报告,江凛归队。」 办公室内,江凛一身正装,站得挺直。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回来就好。」 「去首都这事,你好好准备准备,我可是最看好你的。」 那天老张在电话里就讲过了,说是上层想提拔优秀人才,特意从各地找了几位杰出人员,参加集训,说白了集训就是一个测验,要是表现的好,就有机会成为第一线人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江凛反而沉默了。 老张见状,说:「怎么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在犹豫什么?」 江凛沉吟一会儿,「我想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老张脸色一变,「因为那个女孩?」 江凛承认,「对。」 「她是不是还不知道吗?」 江凛抿了唇,没答话。 老张哼笑了声,「江凛,你这是要玩火自焚啊。」 良久,才听见似是无奈地一句:「算是吧。」 那个狂妄桀傲的少年,就算被打碎了骨头,自尊从石油地里滚过一圈,也从来不吭一声。 却唯独,在关于她的事上,无可抵抗。 老张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盛怀余曾提过几句,当时老张不认识江凛,只知道江凛是盛怀余的爱徒。 再后来江凛有了推荐函,却反而来到了t市,到了他手下,老张就猜想过会不会是和那件事有关。 「江凛,你想过后果吗?」老张是真的很喜欢江凛这个苗子,语重心长地说:「在法律上,你是无罪,可在道德上,她会恨你一辈子。」 「我知道。」江凛反倒笑了。 他想,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再糟不成。 早就纠缠不清了。 即便如此,老张还是不希望江凛放弃机会,「去培训的事你再好好想清楚吧。」 江凛点头,「我知道。」 一整天的时间,倒没发生什么,很快就过了。 有人间聊:「江队,你可真幸运,你一来,什么事都没有。」 「昨天可把我们累死了!居然有人会把鑽石掉进水沟里,害我们弯着腰捞了好久!」 「而且还不只一颗,是五颗!!!」 「把五颗鑽石带出门就算了,还能全部掉到水沟里,也是厉害了!」 对于江凛这几日的缺席,不会有人因此而对他生疏,反倒分享了这些天不少有趣的事。 接近下班时间,林凯才终于逮到机会跟江凛独处。 林凯凑到江凛身边,一脸八卦地问:「从实招来,你现在跟温挚什么情形?」 江凛懒得回答,可沉默已经等同于默认。 「那天的事都传开了,大家其实都好奇死了,只是不好意思问你而已。」 林凯又说:「唉!当初本来还想把你和黎棠凑成一对呢!现在好了,倒是我乱点鸳鸯谱了!前几天我还在医院遇见她,都尷尬地死了。」 江凛轻笑,「让你少多管间事。」 「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是温挚?」林凯先认识黎棠的,自然站在她这一边,「黎棠不好吗?为什么不喜欢她?」 江凛说:「她很好,只是跟我无关。」 这世上好的人很多,可是,又跟他有什么关係呢? 他喜欢的,就是那一个。 也只会有那一个。 林凯怀疑地说:「江凛,你不会是看脸的吧……」 江凛瞪了他几眼。 林凯感叹:「温挚确实长得好看,难怪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话还没说完,江凛就起身,「先走了。」 「走?你要去哪?」 「去找老张,然后......」江凛顿了顿,「回家。」 林凯惊道:「你不都把这里当家的吗?怎么突然要回去?」 江凛挥了挥手,没说明。 才几分鐘的路程,就到了目的地。 头一回有了归心似箭的感觉,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在他迷迷茫茫的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终于有这么一回,像是为自己而活。 他的脚步渐渐加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脸上洋溢着笑意,心脏怦怦地跳,也像是在为他欢欣鼓舞。 一开门,突然,有个人影从他眼前跳了出来,抱住了他。 鼻间,是股淡淡的清香,也是那人独有的香气,身体被人抱着,怀中有了另一个温度。 才终于,踏实了。 前几年,他被愧疚与良心折磨,与亲人同困在牢笼之中,后几年,苦苦追随着父亲的步伐,却发现,自己仍然在原地踏步。 而如今,他有了自己想保护的人,有了自己爱的人。 这人生如此,才算得尽欢。 江凛抱住了怀中的人,轻声责怪:「伤还没好呢!别乱跑乱跳的!」 她眉眼如画,艳丽又明净的脸上带着笑意,仰起头来看他,目光始终清澈,含满爱意,语气轻轻柔柔地说:「我在等你啊。」 「等我干嘛?」 「搞突袭啊。」说完,猛地亲了一下,亲在了下巴上。 没刮乾净的鬍渣,刺刺的,是很不一样的滋味。 突然这么一下,江凛都没反应过来。 「我好想你。」温挚埋在他身上,「你今天不在,我快无聊死了。」 江凛抱着他,眼睛眉梢都是笑意,「谢希河呢?」 「我才不要他呢,我只要你。」 他轻嘖了声,「就会说好听话。」 可看他的样子,分明相当受用。 温挚仰头看他,继续得寸进尺,「我今天很乖,是不是要给点奖励?」 「想要什么?」 眼波流转间,她眉眼含情,语气带柔,「接个吻吗?江队。」 对视了一瞬,空气中已是火花四溅。 下一刻,倾下身,落下一片阴影。 气息炽热又灼人,在她脸上,在她唇间,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尽数吞没。 他将人向上抬起,压在墙角,专心一致地吻着。 被人越吻越深,揉进怀里,揉进骨子里,彷彿融为一体,才肯罢休。 没有很温柔,甚至带有掠夺的意味,温挚隐隐中有种被撕裂的快感,令她沉迷其中。 江凛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抚着颈间,突然,由深变浅,开始细细品尝。 上唇轻碰着下唇,一下一下地,稍触即离,手指摩挲着颈部。 她愈向上渴求,又被他压了回去。 停顿了片刻后,他在她的上头喘息着,鼻息呼出的气打在脸上,温热湿润。 以为会就此罢手时,突然,又猛地进攻,弄得人措手不及。 「江凛……」她的声音含糊,才刚出口,又被堵了回去。 他给了她说话的空隙,唇瓣在离开后,发出曖昧的声响。 她的身体依然被架着,双手勾在他的肩上,只见江凛的眼角染红,是动情过后的证明。 头靠在她的颈间,他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想说什么?」 好了,这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没等到话语,便又继续,重蹈覆辙。 在小小的墙角,两道交缠的身影,正开出不为人知的花,尽情又肆虐,隐密又禁忌。 过了一会儿后,到底还是分开了。 唇瓣被人吻得红肿,水光瀲灩,她无辜的眼抬头看向他,一勾眼一抬眸,都会令人招架不住。 江凛见她这副模样,喉咙滚了滚,理智最终胜过了情感,把她放了下来。 他稍微整理了下仪容,走到了客厅,「吃饭了吗?」 温挚摸了摸自己的唇,眼里带着笑意,「吃过了。」 微一瞟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片狼藉,念道:「怎么东西又乱丢。」说完,自己就开始收拾了。 温挚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杯喝着水,很是愉悦。 「有件事告诉你。」江凛边收拾边说:「上面让我去首都培训。」 心里咯噔了声,温挚慢慢收回笑意,手指开始在杯子上来回轻敲,「去多久?」 「三、四天吧。」江凛一眼便察觉她的异常,故意说:「表现好的话,就机会留在那里。」 温挚玩着杯子的手停了,侧过头看他,语气偏冷:「你想去?」 他瞧着她的神情,笑了。 「不想。」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温挚稍稍松了口气。 江凛承认,他就是故意的。 在感情上,先爱上的一方,似乎永远低人一等,他不知道她所说的爱能有多久,不知道她的同情心理什么时候会消失殆尽,不知道她说变就变的心思能坚持多久。 于是,总想试探她心中的爱意。 他也会害怕。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也害怕跌倒,也害怕受伤,没有她所想的那样无坚不摧。 江凛最后去找老张,他说,他会去培训,但不会留在那里。 他有了牵掛,不愿再去远方征途。 45 临行前一天,江凛担心温挚一个人在家不方便,特意嘱托了谢希河来照顾她。 一大早,便搭上了最早的一班车走了,向来晚起的温挚自然连面也没见着。 谢希河刚到,就见温挚打着哈欠才刚从卧房里出来。 她一路顺畅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喝完,才注意到目瞪口呆的谢希河, 「你来了?」走到餐桌前,坐下。 谢希河惊讶地说:「你脚好了?」 看她走路的样子,相当正常,一点也不像个伤患。 「早就好了。」 谢希河惊呆了下巴,「不是……什么时候的事?」 温挚想了想,「有一个星期了吧。」 「可是前天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一拐一拐的吗?」前天谢希河来探望时,温挚走路还需要江凛搀扶,跟着连体婴似的,谢希河最见不得这些,于是待不到几分鐘就走了....... 温挚没说话了。 谢希河推测:「你不会是想让江凛能一直住着,才继续装的吧?」 「对啊。」 她坦承地说:「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谢希河没想到,温挚居然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彷彿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谢希河问:「你认真的?」 「嗯。」 「温挚……」 瞧谢希河欲言又止的样子,温挚问他:「你想说什么?」 谢希河想坦白,可又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由江凛亲口告诉她,但又担心温挚越陷越深,最后难过的不还是她吗? 突然,手机响起。 谢希河接了电话,这个话题也就草草而过了。 温挚整日就待在书房写书,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三天的时间也就过了。 那天温挚嫌谢希河烦人,他才待不到几个小时,就被温挚赶走了。 她自己一个人,倒落个轻松。 那日,温挚与往常一般待在书房。 这时,门铃响了。 温挚以为是谢希河送吃的来了,就去开了门。 却没想到,来者令人意外。 「不好意思打扰了。」林想母亲站在门口,衣着朴素,脸色略微苍白。 那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现今能站在她面前了,看样子,手术很成功。 温挚警惕地说:「怎么找到这的?」 「我求了医院的人,他们才把捐钱的资助人名告诉我……」林母鞠了个躬,「我想感谢你。」 温挚才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在医院时,温挚说想要出院后,江凛就去找了医生。 当护士来换点滴,多说了几句:「你男朋友真有爱心,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楼下一间病房的妈妈凑不到手术费,就拿了钱过来说要帮忙。」 温挚有些怀疑,「他?」 「是啊。」 温挚很快就知道他帮忙的人是谁了。 转念一想,这也确实很像江凛会做的事,明明他自己没什么钱,却还是要干这种蠢事。 她告诉护士:「把他的钱还他吧。」 「我来捐。」 温挚做这些也跟她们没有关係,「不用了,我不是为了你们。」 又想起了当初林母对她的恶言相向,只想快点赶人走,「说完了吧?你可以走了。」 「等等。」林母揽住门,说:「你和想想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要向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道歉。」 温挚听了,倒是满有兴趣她还想说什么的,索性就接着听她说。 「其实想想她人不坏的,只是以前娇生惯养,性子任性了些,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也有所反省,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好吗?」 以前是疾言厉色,现在是好言相劝,不管是哪一种,终究是偏向于自己的子女的,原来她还是想错了。 温挚懒得再听,想出言赶人时,林母又道:「想想一直觉得她爸爸会死,都是她害的。」 突然地,话语哽在喉间,像是一点声也发不出,浑身冰冷,每一根神经都像是断了一样,脑子在嗡嗡作响,只能任由着林母继续说。 「她爸出事的那天,就是因为她吵着要让她爸接她回家,路上就发生了意外。」 「从那以后,想想的性子就变得有些敏感,有什么事就往不好的地方想,我觉得可能还是跟这个有关,她是做了很多错事,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谅她,只是希望你,能理解理解。」 后面说的什么,温挚已经听不进去了,连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 窗外吹来的风,将门关上了。 她站在原地,脑里不断回放着一句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她一直觉得她爸爸会死,都是她害的。」 那风一阵一阵地,吹得人清醒。 尘封已久的往事,就在某一刻,破土而出。 ――――――――― 「我想去找那个叔叔玩。」 妈妈温柔地说:「阿挚,爸爸等等还要忙,明天我们再去,好吗?」 她委屈地看着妈妈,「可我就想现在去找他。」 妈妈为难地看向了爸爸。 果然,很快地他们便心软了。 只要她一有要求,爸爸妈妈总是会尽力地满足她。 爸爸说:「没关係,我们阿挚想去就去,耽误一点也没事的。」他抱起小小的温挚,「谁让我们家阿挚是爸爸的宝贝呢。」 可开车路上,爸爸的手机就没停过。 妈妈担忧地说:「公司那边是不是很急啊?要不我们还是先过去?」 「没关係,我先送你们过去。」 爸爸嫌吵,低头掛了电话后,一抬头,前方便是误闯红灯的行人,距离很近根本避之不及,他将方向盘转了方向,闪光灯直直地照在他们脸上,映出惊恐的脸,对面的车子直面袭来。 有人率先抱住了她。 「蹦」地一声! 全都毁灭。 车头灯亮亮灭灭闪个不停…… 血滴滴答答流个不停…… 电话叮叮铃铃响个不停…… 耳边,有微弱地呢喃声说着:「别怕,别怕......」 那天,爸爸没有错,那辆对面迎来的车子没有错,街上的路人也没有错,那通电话也没有错。 错的人,一直是她。 是她,一直吵着要去找谢希河。 是她,想让父母满足她的愿望。 是她,都是她的错。 祸源沉寂在那一片血色之中,从此再见不得光明。 罪魁祸首尚未伏法,这世界何谈公道。 46 「是我……都是我的错……」 她环抱着双膝,紧抓着自己,蜷缩着。 脑中,只回放着同样一句话,它一遍一遍地重播,她就要一遍一遍地承受。 就算拚命得摀着耳朵,可那些声音、那些话还是会持续地在脑中游荡,散也散不去。 声音很杂,谁的都有。 一会儿,似乎是妈妈的声音,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她说:「阿挚,别怕,别怕。」 「好好……活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一会儿,又是极其尖锐的声音,「就是你!害死我的儿子,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你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那个人似乎是真的很想她死。 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每个投射而来嫌弃轻蔑的眼神,都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上。 睡梦中,也曾被人扼住脖颈,喘不过气,她猛地惊醒,想要奋力抵抗,却一点也推不开。 最后,在她脖子上的那双手,终于放过了她。 在隔天,只对着旁人留下一句:「我不要她了!你把她带走吧!」 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一句不捨也没有,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会儿,是来自同龄人的小声密语,他们都以为她听不见,其实,她却记住了每一句话。 「她好奇怪啊,跟她说话也不理,是哑巴吗?」 「我们别理她。」 「长得漂亮就自以为是的,真讨厌。」 「小偷!」 「小偷!」 「小偷!」 那些的窃窃私语,到最后,变成光明正大的指责。 反覆折磨,反覆上演。 每一句话,每一寸目光,都足够杀死了她。 她孤立无援,行尸走肉,永不见光明。 是她活该。 一定是这样的。 活该。 活该。 活该。 活该。 活…… 突然,身体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紧紧地,包覆着她。 她下意识地挣扎,就怕下一秒,那人会掐住她的脖子。 不可以! 妈妈说要好好活着的。 不可以死!她不可以死! 挣扎了好久,可那个怀抱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没办法挣脱。 不过,却有个声音一直念着,逐渐掩盖了脑子里那些停止不了的话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在说什么? 是谁呢? 那样迫切,那样渴望,在说什么? 他说...... 「温挚!」 「我是江凛。」 「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我是江凛,没事了,没事了……」 江凛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语气悲伤,万分不捨。 怀中的人终于从苦痛的壳里,裂出了一丝缝隙。 从唇齿间,洩露出一点声响,「江……」 「江...凛......」 她抓着他的衣角,死命地抓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绳索,嘴里喃喃自语:「江凛...江凛……」 温挚睡着了。 却彷彿还是心有馀悸,她仍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一刻也没放。 可江凛心头还有结未解,心疼地慢慢将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掰开。 她的眉头蹙紧,又渐渐放下了。 江凛将她的被子盖好,才走出了房门。 一出来,眉宇间的怒气是怎么样都收不了了,气势汹汹地质问着:「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 谢希河坐在沙发上,「江凛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江凛气极地说:「我才离开不到几天,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凛比预计的时间还提前,满心期待地想给她一个惊喜,可一回来时,却发现她蹲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着,掩着耳朵,像是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可将她唤醒。 谢希河沉沉开口:「温挚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江凛愕然:「什么意思?」 「她以前,比现在还可怕。,」 当时温挚刚写完自己的第一本书,一出版,回响热烈。 谢希河正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一开门,谢希河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只见她手拿着刀,身上的白裙全沾满着血。 一边笑着,一边往自己身上割,伤口没有很深,可手臂没有一处完善,眼神空洞,彷彿看不见任何人。 当时谢希河的助理还是李见,吓得躲到了一旁。 他颤抖着手,好不容易从她身上把刀子拿开。 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的目光才逐渐聚焦。 这一幕,是《噤声》真正的结局。 只是当时出版前谢希河觉得太过血腥,就把这段拿掉了,所有人都以为剧情已经落幕,可只有温挚知道,结局并非如此。 他说:「温挚,你不是她。」 谢希河满眼通红,篤定地告诉着她:「你只是你自己。」 那双眼,毫无温度,悲凉又绝望,只是轻轻一笑,「是吗?」 她像是一艘残破的船,一场潮湿阴暗的雨,灵魂被摧毁得毫无生气。 当年救他一命的人,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从那一刻,谢希河就打定了主意,要守在温挚身边,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也是因为这件事,李见到处乱说,被温挚发现,他就把人开除了,也结下了恩怨。 直到最近,谢希河在听完江凛的猜测,谢希河才去查了当初在他离开后,温挚发生的所有事。 她奶奶对她的冷漠无视、刻薄侮辱。 长大后,因为不懂得与人相处,身边没有人可以诉说。 后来,她奶奶将她送走,她被迫换到一个新环境。 再然后,被人以正义之名进行一场非人道的孤立。 她以自己的方式给出了反击,可同时那些话也深深地刻在心上,折磨着她。 可有些事,不是时间久了,就代表不存在的。 她的失眠、不安全感、毫无求生本能,这些种种,无一不在昭示着,过往带给她的伤痕。 她也曾相信人性,相信世界,却被摧毁地所剩无几。 这就是温挚。 一个真实,完整的她。 47 室内,开着灯。 江凛坐在床边,安静地望着她的脸庞,一丝一毫也不愿放过。 只见温挚渐渐转醒。 他靠上前去,抚上她的脸,「醒了。」 她轻声询问:「江……凛?」 「是我。」 得到回应后才慢慢起身,凭着感觉摸上他放在脸上的手,她问了句:「江凛?」 「怎么了?」 「你…回来了?」 「嗯。」 像是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她又再问了一遍:「是你吗?」 「对,是我。」 「你……」 忽然,一个吻落下,堵住了所有的反覆询问。 无论再如何确认,如何肯定,都没有用,似乎只有人亲上来的那一刻,才有了真实感。 温挚也不记得发生什么了,只享受在这一刻,就够了。 他轻咬了下,往里面更深入,想让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想让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他一个无能的人,在这混沌的世道,无法为她掀起惊涛骇浪,可却能将人世间最浅显易懂的情感全都奉予,只要心脏不停,气息尚存,只要心中温热一丝未灭,就永不停歇。 在快要窒息时,才终于停止。 眼中欲念未退。 她靠在他身上,「好累啊。」 江凛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温挚果真听了他的话,闭上了眼。 「江凛。」她叫了他一声。 「嗯?」 「没事。」 醒来,天色亮起,又是崭新的一日。 一切如常,不曾变过。 江凛忙完了受训的事后,就把自己特休都用了,想好好在家里陪她。 老张知道后,都忍不住问了一嘴,是有什么事吗? 江凛给出的理由是:「想陪陪家里人。」 这天,刚吃完晚餐。 温挚看着电视,可眼神却在放空,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想让自己转移下注意力。 她枕着江凛的腿,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点鐘,她才发觉不对。 温挚仰头问他:「你还不睡?」 江凛玩着她的头发,「我明天休息。」 话刚说完,温挚忽然就笑了,笑脸盈盈地从他腿上跳了起来,语气轻快,「那你,要陪我冒个险吗?」 江凛不解,「什么?」 「我前几天翻到了好东西。」 说完,就跑到厨房里,也不知道要干嘛。 过了一会儿,只见温挚走到他面前,一手拿着酒瓶晃啊晃,一手拿着酒杯,一应俱全。 不知道从哪翻出的红酒,估计是谢希河留下的。 江凛看出她的意图,「想喝酒?」 她嘟着嘴,表情无辜,「没喝过,想嚐嚐鲜。」 她看着江凛的神情,像是得到了默许般,打开酒瓶倒了一杯,暗红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杯中,像是森林中鲜艳的果实,好看,可谁知道有没有毒。 温挚问他:「你喝过酒吗?」 江凛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怕她喝得太多,「喝过,现在不喝了。」 她笑了笑,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双腿并拢,虚靠在他身上,眼含水光瀲灩,相当勾人,「不菸不酒,江队长挺尽职的。」 江凛也没阻止,就只是一直看着她。 等到温挚喝完杯里的酒,他才问:「怎么样?」 她脸色有些难堪,口中涩味化开,嫌弃地说:「不怎么样,也不好喝。」 江凛说:「我喝一口。」 温挚正想倒一杯给他时,驀地,被堵住了唇。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舌尖在里头翻搅、舔弄,尽情肆虐,将她口中残留的酒滴,吃得一点不剩。 良久,才离开。 江凛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觉得还不错。」 她脸色微红,神情有点懵,下意识抿了下唇,「还要吗?」 江凛笑了,「嗯。」 然后,温挚便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口中。 倾身向前,照着方才的方式,将口中的酒度给他,又或是他自个来取,一来一往。 喝到最后,一瓶见底,两人皆面色酣酡,也说不清到底是因酒而醉,还是因人而醉。 最后一口,是江凛来取,喝得有些猛了,液体从嘴角流出一点,流到脖颈间。 温挚扬起脖子,哄骗道:「这里还有。」 他笑了一下,吻了上去。 在无人探知的隐密角落中,有情人耳鬓廝磨,交颈相靡,共赴一场欢愉。 48 过了好一会儿,桌上不知道是从哪找出来的酒,都被他们给喝个精光了。 酒瓶零零落落地摆放着,一片狼藉。 两人明显喝得多了,可意外地温挚思绪却相当清醒,只是微微有些头晕,感觉还能再喝上好几回。 但她身旁的人可不就这么清醒了。 谁能想到江凛喝多了,竟会开始背起了消防守则,又或是突然絮絮叨叨地像个小老头一样讲古。 温挚只听说过酒后吐真言,没人告诉她还会这样啊。 太有趣了吧。 江凛脸色涨红,打了个酒隔后,说起了自己曾经的往事:「高中有一回翘课,我们去、去哪里哪里的网咖,没过多久,主任来了,他一来就锁定了我们,我们就跑啊,跑到鞋都掉了,然后……然后怎么样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对!然后我们以为后面没人了,就抽了根菸,放松放松,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说到最后,一直在笑。 温挚摇了摇头,「不知道。」 江凛笑得好生开怀,「主任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吓得!不小心把菸丢到他脸上,然后、然后他眉毛居然烧了!」他醉得不轻,喉咙发出沉沉的笑声。 温挚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笑点在哪,可看见向来正正经经的人这副模样,不知不觉也笑了。 温挚问他:「你小时候这么叛逆,怎么现在又变成这样了?」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带着我,一路走到了现在。」江凛扬着头,脸上泛着笑意,「他叫盛怀余,是我爸的朋友,也是我在县城的队长,我要有点错,他就让我罚跑圈,跑到想明白为止,跑到累了,可还是不服气了,他就开始给我讲道理,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 温挚问他:「那他人呢?怎么没听你提过他。」 「肺癌,死了。」江凛收起了笑容,垂下头,眼前彷彿再一次浮现他不忍再想的场景,「治疗到了后期,没成功,身强体健的一个人,被病症折磨只剩骨头了。」 「他说,他不该死在医院里,要死,也该要死在火场上。」 「这也是他教给我的最后一课。」 温挚手捧过他的脸,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你很幸运,遇见了这么好的人。」 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样的良师益友,带领着迷途的人走出困境。 正是因为他们,才成就了现在的江凛。 他的人生中,有很多贵人,也因此,才如此热爱着这个世界。 这个尚有一丝希望可存的世界。 到了最后,两人头都有些晕了。 温挚想听听看他会不会酒后吐真言,于是录了影,问:「江凛,你谈过几个女人?」 他扶着沉重的脑袋,想了好久,才说:「两个吧?」 没想到还真的有,温挚又问:「你们都做什么了?」 江凛敲了敲头,还是没唤起那段记忆,「几百年前的事了,谁记得啊。」 温挚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那我呢?」 江凛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呢喃道:「你都长这么大啦。」 温挚以为他是喝醉酒,在说胡话。 江凛捧着她的脸,温柔繾綣,跟随意念,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子。 再正直的人也会有黑暗的一面,那些藏在骨子里的偏执终于露出稜角,将外表假惺惺的模样给撕个粉碎。 唇瓣下移,钳住她的后颈,死死地含住了她的唇,令她无处可躲。 不断进攻着,连亲吻的力道也不似平常温柔,手扯过她的衣领,露出白皙的肩,凶狠地,像是要将她据为己有。 温挚头一回感受到江凛有如此强大的占有欲,在隙缝时出声:「江凛?」 见他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往耳垂磨蹭着,令人心痒。 她笑了下,「醉了啊。」 醉了也好。 人有时候,不必这么清醒的。 江凛是,她也是。 他们都,害怕沉下去。 那克制已久的人,终于在她面前,原形毕露,不必隐藏。 江凛难得晚起了。 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他头疼地要命,根本记不得昨晚做了多少荒唐事。 出房间时,才发觉外头还是昨晚的样子,酒瓶有些是倒着的,有些还在地上,相当惨烈,像是经歷了一场大战般。 他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又将东西给收拾了一番。 一回头,就发现温挚站在书房外,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温挚是听见动静才出来的。 他出声问:「怎么了?」 「没有啊。」温挚笑笑地,倒也没说什么。 「昨晚我有做什么吗?」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温挚的笑意越发明显,「你喝醉挺可爱的。」 江凛收拾着昨日的残局,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喝这么醉了。 还没收拾完,温挚突然说:「江凛,我们去约会吧。」 「现在?」 「嗯。」温挚说:「我们都没约会过。」 江凛问:「去哪?」 「不知道。」温挚反问:「平常大家都去哪?」 于是江凛认真想了下,「看电影?」 温挚一口答应:「好。」 今天也不是假日,电影院没有什么人,不需要排队,很快地就把票买好了。 江凛买票时也没有想太多,就问店员哪一个好看,就买了。 店员替他选的是现今最感人的爱情片,很多人看完都是哭着走出来的。 要入场时,温挚反倒却步了。 她拉着江凛的袖子,「里面有点黑。」 黑?不是正常的吗?江凛立即就明白了,「你没看过电影?」 她摇了摇头。 两人卡在门口,挡住了后头来的人。 突然,江凛牵住她,十指紧扣,拉着她的手,挑了挑眉,「有我在,怕什么?」 然后,就牵着她走进了那片黑暗中。 温挚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味地被牵着走,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节拍,只是能感受到他掌心粗礪的茧以及厚实的温度,慢慢地在渗透她的肌理,让她迷乱于此时此刻,忘了恐惧。 一坐下,电影还播放不到十分鐘,温挚便就早早克服心里头那一点障碍,尽情地投入在剧情里。 出来时,果不其然,好多人都哭了,特别是女孩子居多。 然后温挚就在这时说了一句:「挺难看的。」 引得旁边的人对她频频侧目。 江凛哭笑不得,「哪难看了?」 温挚真心实意地解释:「男主得病了不好好医治,非要替别人安排人生,说这是为女主好,但这根本也不是女主要的,活该死了。」 江凛分析一番:「可能因为是悲剧,所以大家才更喜欢吧。」 温挚说:「有道理,太过圆满少了真实性,我也不喜欢好结局,很假。」 听她这样说,江凛忽然提起:「你现在写的,想好结局了吗?」 「还没。」 温挚曾和江凛说过剧情,毕竟是以他为主角发想的,当事人还是有知情权的。 「你写的故事,好像都是悲剧。」 只听见他低声道:「我希望,这是个例外。」 我想,和你有个好的结局。 过程再曲折,再坎坷,也无所谓。 只要最后,是我和你,就够了。 49 说好的休假,但江凛临时接到小杨的讯息,说他有事,想找江凛帮忙替班。 今早他出门时,温挚都不开心了。 江凛说中午有个空档,可以回来吃饭。 可温挚还是缩在被窝里,不理他。 江凛见状也只是笑了笑,还是出门了。 好在今天事务不多,一晃眼就快到了中午。 这时,警铃响起。 「有民眾报案,发现有一家工厂疑似有燃烧味。」 眾人皆立马整装待发,奔赴目的地。 可到了现场,陈向然晃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啊。」 这是一个废弃工厂,根本没人使用,空旷地很,里头摆放的都是没用的大型器材。 往二楼走时,江凛走在前头,陈向然跟在他后面。 这时,空气中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很淡,但陈向然的鼻子向来灵敏,自然闻到了。 起初陈向然并没有太在意,可当在江凛打开门时,看见那一桶桶的瓦斯罐,瞬间清醒过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大吼一声:「江队小心!」 爆炸声随之而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这个时间江凛早该回来了。 可温挚却迟迟等不到他人。 打给了他几通电话,可都没人接。 估计是出勤了吧!毕竟意外这么多,谁也不能肯定会什么时候发生。 这个骗子! 其实温挚也不怎么生气,就自个儿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回来。 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影。 温挚这才发现,已经二点多了。 此时,电话声来了。 温挚以为是江凛,很快就接了。 「温挚姐……」一上来,陈向然就哭哭啼啼地嚎。 她正打算掛掉时,就听见陈向然断断续续地说:「江队……江队他……」 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可心却直直下坠到底,差点就要站不住脚。 什么不好的念头全都窜了出来。 她咽了咽,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听见对面那头说着: 「你快过来!江队在医院!他醒不过来了......」 急诊室内。 江凛睁开了眼,他躺在病床上,脑子还昏昏沉沉的,想慢慢地坐起身来。 「江队,你终于醒了!」旁边的陈向然见了,激动地道。 江凛这才想起来,他听见陈向然的呼喊后,连忙叫人往外撤,自己则是受到爆炸的气流衝击,摔在了地上。 现在头还微微地有些疼,问陈向然:「几点了?」 陈向然答:「三点了。」 江凛皱了下眉,立马翻了翻口袋,说出话时声音还有些虚,「我手机呢?」说完,大半身子离开了床,坐在床边。 陈向然连忙过去扶他,「应该在局里吧。」 江凛揉着太阳穴,想减轻疼痛,「手机借我一下,我打个电话。」 他很快地按了一串号码,拨了出去。 那熟悉的铃声正好在附近响起,他循着那声音抬头望去。 心心念念的人正好就在站在附近,看着他。 温挚接到陈向然的电话后,就立马去了医院。 她的脑子在来的一路上总是会胡思乱想,要是江凛出事了,她该怎么办呢? 连开车时都没注意闯了几个红灯,甚至差点被对面的车子撞上,好在她反应及时,煞住了车。 待要再重新上路时,才发现,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她毫无意识。 然后,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了他。 温挚才刚来,就看见他第一时间清醒时是在问时间,看他慌乱地找着手机,看他给她打电话,看他终于平安无事。 当温挚看见他无碍时,她就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在想的那时候似乎也没有其他答案,只是这一个,是唯一一个,无任何他解的答案。 陈向然在一旁解释:「是我通知温挚姐来的,我看江队一直没醒,就很慌,然后……」 江凛没怪陈向然,对着他说:「你先出去吧。」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他自知理亏,没能遵守承诺,没敢看她的眼神。 可温挚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声音也淡,「你打电话,是想说什么?」 她在说刚才他一醒来时的动作。 江凛抬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报个平安,让你别等我了。」 即使是这样,温挚还是冷着一张脸,双手握成了拳,定定地望着他。 江凛知道温挚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她在生气什么,静静地接受着她的审视。 没能信守承诺,没能早点回来,这么都没什么。 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出了意外,让她担心了。 江凛温声道:「没事了。」 温挚也知道,这不是江凛愿意的。 人生无常,会出什么意外谁也不知道,江凛也无法完全做到全身而退。 这就是消防人员,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危险。 温挚终于开口: 「江凛。」 「刚才在来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 她的声音很轻,口吻却相当冷静,是早早就想好的话: 「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会和你一起。」 江凛不悦,「你别胡说。」 「我认真的。」 江凛望着她,眼眸中似乎能倒印出温挚的身影来。 良久,才笑了声,说: 「放心,我还想活到七老八十的,没那么容易死。」 江凛只是昏迷了一阵,没受什么伤,也不需要住院。 过了一会儿,林凯也来了。 说是过来看看,起因是陈向然在群里哭得多惨,像是死了人一样,可林凯问过了,根本没有伤亡,但担心消息有误,还是来了一趟。 温挚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打扰他们的谈话。 林凯安慰着陈向然:「我早说过了,他是江凛,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就是心里急,当时看见队长昏倒了,手足无措的……」 「然然,你忘了上次他后背受伤,不照样没吭一声吗?非要等到伤口发炎了,才去看医生,还是黎棠告诉我的。」 温挚眉眼挑了下,「什么时候?」 听见她出声,林凯稍微愣了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温挚说话呢,支支吾吾地回答:「就大楼失火那次。」 温挚转头看向江凛。 江凛回家休养,眾人也就散了。 到了家,温挚喊了声,「江凛。」 「嗯?」 她抿着下唇,垂着眸,「我不太会关心人,你以后要是需要关心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安慰你的。」 江凛不解,「什么意思?」 她有点难过,「我那时候都不知道你受伤了。」 江凛这才明白过来。 那时两人还不太熟又针锋相对,温挚当时只顾自己的想法,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人真的很复杂,原先一开始只是慾望驱使,想毁去那些美好的东西,可到了后来,却想好好地守护住他的那份信仰。 江凛低头看她,「你想怎么安慰?」 温挚想了下,接着,凑上前去,亲了一下他的唇。 他哼笑了声,「你就是这么安慰别人的?」 温挚说:「你不都这样对我吗?我也只对你这样。」 她眼中澄澈纯粹,说语直白,就像是不曾受到这世间一尘一墨地污染,乾净剔透。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一瞬间,江凛捧住她的脸,含住唇,气势汹汹。 他收紧了呼吸,尽情地发洩情感,彷彿这世界,只有彼此。 良久,才离开。 他的声音有些哑,手放在她的脸上,摸着耳垂,亲了亲她的头发后,说:「这样,才够。」 50 江凛重新回到了忙碌的生活。 经常三天两头地不在家,温挚起初不习惯,晚上非要和他通着电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温挚的书就要走到结尾。 江凛回来时,温挚已经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 他洗完澡后,就过去把她从椅子上抱起,动作很轻,生怕会惊醒了她。 走到她的卧室,将人放到床上时,却被拉住。 「江凛。」她还是闭着眼,却抱着他不肯放了。 他身子一顿,胸腔发出闷闷的声音,笑了一下,「你装睡呢。」 她睁开眼,眉眼本就生得好看,望着人时,彷若眼中含情,楚楚动人,「你陪我一起睡吧。」 江凛没办法,也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她,将她抱在怀中,互相依偎。 温挚的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想听你讲故事。」 「什么故事?」 「你说给我听啊。」 江凛噎住,「我没听过睡前故事。」 「没听过?」温挚又往他身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篤定地说:「那就自己想一个。」 「反正我不要别人听过的。」 江凛失笑,「你还挺霸道。」 他的手环抱着她,想了想,啟口道:「那主角……小兔子怎么样?」 温挚问:「有名字吗?」 「小兔?」 温挚笑笑着嫌弃,「你好不会取名啊。」 江凛没理,直接说:「我要开始说了。」 「小兔决定要出门旅行,一个人旅行着,想要去一个叫做梦想国的地方。」 「梦想国是一个理想世界,那里什么都有,吃的,玩的,各式各样你想得到的东西都有。」 「可在前往梦想国的路上,小兔遇见了一个乞丐,全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好多天没吃饭了,于是她就将自己一半的钱都给她。」 「乞丐没见过这么多钱,认为小兔有更多,于是趁着小兔不注意,把她身上的钱全都抢了过来,跑了。」 江凛一边说着,一边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背,倒真的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了。 温挚渐渐有了睏意,可还是强打着精神问他:「然后呢?」 「小兔没有怪乞丐,她知道,只是因为他不懂世间伦常,他因飢饿而做出有违良心的事,于是,他就继续前行了。」 「虽然没有钱了,可她身上有足够的食物,她相信这些食物可以撑到梦想国。」 「她走了很久很久,可还是找不到梦想国。」 「她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妇人哭着,身后背着一个孩子,于是过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妇人说,她们已经两天没吃的了,孩子都快要被饿死了。」 「小兔不忍心,于是拿出了食物,和妇人共享。」 「可没想到的是,妇人吃完了小兔给的食物后,却还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于是抢走了小兔全部的食物,给自己的孩子吃。」 「小兔什么也没有了,可却还是坚持要走到梦想国,走了好久,身上都脏兮兮的,肚子很饿很饿,被当作乞丐,没有人想帮助她。」 「她饿得受不了,在迷迷糊糊时,她以为自己终于到了梦想国,尽情的吃、尽情的玩!」 「然后,当她在睁开眼时,世界还是一样,没变。」 「可是,她却看见了一隻手在她面前,抬头一看,是个和她一样的乞丐,将他的食物分给了她。」 说到这里,江凛已经感觉到怀中的人早已睡着,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江凛没再继续说下去,拍着她的肩,无声地说:「晚安。」 愿你在梦里,也能遇见这么一个好人。 他救你出苦海,救你免挨饿,救你信良善。 「江凛又不在?」谢希河是来找温挚讨论新书的事的。 温挚答道:「昨天回来过,又走了。」 「喔。」谢希河问她:「写得怎么样了?」 温挚轻松地说:「写完了。」 「写完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想写几句话。」 谢希河坐着,望着温挚带着淡淡笑意的脸,突然说:「你和江凛,还好吗?」 温挚抬头看他,「怎么了?」 谢希河想了想,「没事。」 可过了半晌,还是说:「温挚,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江凛?」 「因为他......不一样。」温挚这样回答。 在这世上,每个人每张面孔都是不同,可本质上还是相似,有手有脚,会哭会笑,有思想有意识。 可是,偏偏温挚就是看到了江凛的不同。 当她看见江凛走向路中央疯疯癲癲的老人时。 眾人大多旁观或无视,唯有他,走了过去。 在那一刻,有光倾落,他身上彷彿镀上了层光圈,耀眼、璀璨。 彷若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鲜活存在着。 他是光明。 亦是焰火。 是深夜过后的天之将明。 是划过夜色的破晓微光。 从这一刻起,温挚便知道,江凛是不一样的。 他与旁人,是不同的。 心动不只是一刻,而是日积月累。 谢希河在听到了她的回答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下午,江凛打了电话给她。 「怎么了?想我了?」 他的声音沙哑,语调很沉,「温挚......」 「然然走了。」 51 当意外来临时,谁都无法预料到。 那个总是害羞靦腆的少年,永远停在了最好的时候。 没有对人性失望,总是张扬着笑容,认为未来可期,满怀赤忱与热血。 那天出勤前,他们还在一块玩着游戏,陈向然输了,要打电话给他爸爸,说我爱你。 一般人都会觉得很彆扭,陈向然也不意外。 还没打,警铃就响了。 在车上时,大家还说回去要继续,让陈向然别赖帐。 然后,那通电话再也没打出去。 江凛因为打了人,被记了警告。 当他看见陈向然被抬了下来,带头的队员忍着哽咽,大声地喊:「报告,陈向然,出来了。」 说完,就将人放在地上,脸上哭得一塌糊涂。 江凛整个人还是懵的。 他还这么年轻,有理想,这么爱笑的一个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可他此时已经冰冷冷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凛他衝上前去,就往那个负责人的脸上招呼一拳。 所有人见了,却没一个人去阻止。 他们都知道,就是他,没把火场里的情况据实以告,陈向然才会...... 他将摊在地上的人一把提起,揪住衣领,怒不可竭,「他才二十四!」 他还有大好前程,还有父母,还有很多没做的事...... 负责人也没料到这种结果,自责地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 江凛冷冷地瞟着他,心如死灰。 一句不知道,就牺牲掉了一条光明的人命。 有人出生入死,有人坐享其成,有人命如草芥,有人高枕无忧。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送棺的那天,来的人很多。 因公殉职,在死后,总算能被人称作一句英雄,感念他的牺牲。 他们同一队的人,站在了最前头,在棺木经过时,举手敬礼。 温挚就站在江凛旁边,握着江凛的手,他的手,很冰凉。 她向来对生死看得淡。 死亡对她而言,总认为这个人并没有死,只是去了远方,暂时无法见面了。 她会想念他。 脑中浮现着每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朝气、蓬勃,总是带着暖暖的笑意。 这样好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再见面的。 送行结束,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焚化场。 可江凛没去。 站在原地,看着人潮渐渐退散。 他走了几步,突然地将军帽脱下,放在了地上。 温挚就在一旁陪他。 没过多久,有人来了。 「江凛对吧?」 是两位官员,他们说:「是这样,火灾有人殉职,你身为指挥官,烦劳跟我们走一趟,解释清楚当天的情况。」 语气还算客气,并无任何强势。 江凛垂着眸,只淡淡地说了声:「行。」 临走前,江凛让她先回去,别等他了。 温挚望着他的背影,有些难过。 江凛……终究走了那条路。 那条曾经她一直希望他走的路。 绝望而漠视。 当所有人都开始为那个少年讨一场公道时,可却先将箭靶指向了他。 天空,下起了微微细雨。 江凛抬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突然就想起了陈向然曾说过,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还是别了吧。 像他这样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52 江凛被迫放了几天假。 事情还在调查中,相关人员都要被问话,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风波,只好先牺牲了江凛。 可对于这样的结果,江凛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像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担多高的位,就得承受多重的后果。 有时候,人们需要的也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交代。 他就是最好的交代。 江凛在家里丧志了几天。 连温挚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在某一天一个晴朗的清晨中。 温挚进了门,进到了那一片黑暗中,走到窗前,将他房里的窗帘拉开。 天色尚未大亮,太阳只露出了一个头,悄悄地唤醒万物。 江凛躺在床上,听见了动静后辗转醒来,当阳光漏进室内时,瞇了瞇眼,「怎么了?」 「江凛。」 温挚站在窗前,背对着光,对着他说:「我们私奔吧。」 「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拋掉一切,就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光束落在她身上,明艳又清晰,细碎的尘灰飞舞着,世界彷彿是因她而鲜活,她嘴角勾起浅浅笑意,这样说着。 他目光迷离,像是个被信奉神明的信徒,愣愣地望着,明知她的话古怪又违背伦常,可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他们有幸赶上最早的那班火车,没有目的,没有行李,没有安排,就只有他们两个。 一场说走就走的逃亡。 估摸是起得太早,火车行驶不到十分鐘,两人便头靠着头,睡着了。 随着车厢摇晃,当江凛睁眼时,外头天色大亮,已经早上十点了。 而温挚已经醒了。 此时,她正兴致勃勃地翻着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旅游书,还看得很入迷的样子。 江凛歪着头这样看她,内心却感到满足,好像只是这样,也不错。 温挚察觉到江凛的目光,转头对他说:「我们去这里吧。」 手指旅游书上的一个地方。 湘城。 风光秀丽,民风纯朴,是个古色古香的小镇。 江凛没去过,只知道这是个旅游胜地,「满远的,要坐很久的车。」 可向来最没耐心的温挚却笑笑地说:「没关係啊。」 她查了一下车号资讯,「这班车到不了,我们等等下车吧。」 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 直接又纯粹。 「你去过湘城吗?」温挚问他。 「没有。」 温挚介绍着旅游书上的内容:「听说那里的枫叶最美,鲜红透亮,可惜了现在是春天,还要等好久才能看到。」 「那就一起看吧。」江凛靠在椅背上,闭了上眼,「秋天的时候。」 温挚笑道:「那我……还想要一间可以每天看见夕阳的房子。」 「还能迎接清晨日出,偶尔在屋顶上还能晒晒月亮,抬头是星空,脚下能踩着草地,最好。」 「外面也可以多种点花花草草,呼吸新鲜空气。」 江凛试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样悠间自在的生活,听上去实在不错。 又问她:「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维生?」 听见她的声音轻快地说:「我能继续写书啊,你嘛……就自己找点事做。」她靠在他身边,「反正你这么厉害,在哪都可以很好的。」 他揽着她的肩,亲密无间。 在下了车后,等待下一班火车到来时,江凛问她:「你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温挚说:「就是,只有你和我的意思。」 江凛面露严肃,「代表你要拋下你拥有的一切,重新开始。」 「我不在乎。」她语气平静,丝毫没有任何动容。 她向来无所谓那些身外之物。 湘城没有直达车,只能一站一站的停靠,慢慢地晃。 江凛望着外头的风景,飞速地转瞬即逝,一棵棵的耸立着,紧接着是一大片的田野,似乎已经离开了t市的繁华。 江凛知道,温挚是想让他忘记那些不痛快。 可当越来越远时,江凛心中没有任何解脱,反而如坐针毡。 重新开始。 听上去太有诱惑。 但是,有太多东西拋不下,太多包袱放不了。 才刚上车没多久,江凛就叫了她,「温挚。」 「怎么了?」 江凛话到嘴边,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温挚猜:「你想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 江凛望着她,有些诧异。 温挚说:「湘城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不是吗?」 可江凛想回头,只有这一次。 重新开始从来不是逃避,也需要勇气。 只是,面对一切更有担当。 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才是温挚所认识的江凛,勇敢又无畏。 江凛望着她的笑顏,忽然就就想明白了。 两人这次的出逃私奔,只持续了三个小时就坐上了回程。 时间很短,却让江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回程路上,江凛说:「回去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这次换她问他:「去哪?」 「我的家乡,县城。」 「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父母。」 不是作为受害者家属,而是作为他将要携手一生的伴侣,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正式地见过一面。 他想通了。 这世界这样大,他就是想跟这一个人,共度馀生。 然后,两人临时换了目的,重新搭上旅程。 时刻表上写着,要搭了三个小时的车才会抵达。 温挚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身体有些僵硬,都不敢好好躺在椅背上了。 江凛问她:「紧张吗?」 温挚轻声开口:「有点。」 「我也是。」 53 「妈,我回来了。」 江母看见江凛站在外头时,还有些意外。 「怎么这么突然……」惊讶还没过半,才发现他身旁站了个女人,身姿纤细,相貌姣好。 温挚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好。」 可却因为太过紧张,导致话语出口时反而生硬偏冷。 江母愣了下,也朝着她点头,「喔,你好。」 一入门,温挚就嗅到一股很重的檀香味,就像是庙宇佛堂才会有的浓烈。 温挚躲在江凛身后,打量了下四周,客厅装潢简约,独独供了个神桌,好生突兀。 神桌上香火瞭绕,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细心打理。 江凛的眼神在瞟向那个神桌时,也是顿了一瞬,但也没说什么。 经过一番波折,两人到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晚餐时间了。 江母将家里所有仅剩的食材全拿出来,急忙地准备了一番。 江凛说了几次让她不必费心,可她哪里会听。 菜上桌时,江母笑笑地说:「你们来得急,我也没准备什么吃的,将就点。」 整个过程中,江凛一直在观察江母的态度,没有太多热情,可好在也不算冷脸,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江母率先问道:「江凛,在那过得怎么样?」 江凛回了一句:「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之后,两人便没有了对话。 江凛鲜少回来,心中又长年有结,自然和江母没什么话聊。江母也是,自知多年来未尽身为母亲的职责,想关切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无法亲近,又没有完全疏离,在将明未明的界线中游移,反而陷入一个尷尬的境地。 可好在虽然如此,这顿饭吃得倒不算安静,江母偶尔还会与温挚搭话。 但温挚的话少,倒像是只有江母一个人的独角戏。 「你是t城人吧。」江母问:「做什么的?」 温挚答:「作家。」 「倒也不错,不累人。」 江母无意中瞄了几眼饭桌上的两人,倒是相配,轻笑了笑,给温挚夹了菜。 「看你的样子挺瘦的,女孩子还是要多吃点。」 温挚有些拘谨,「谢谢。」 「你和江凛是怎么认识的?」 温挚想到几秒,才道:「他救了我。」 江母以为是江凛在当消防员时救的人,「原来是这样啊。」 「江凛他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你别介意。」 温挚说:「没事。」 「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温挚。」 江母一听,脸色瞬间僵了,直直地看向江凛。 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一刻了,江凛也不慌不急地对上母亲的眼神。 江母勉强忍着神色,不敢再多问。 这顿饭的最后竟还是冷冷清清。 吃完饭后,江母喊了喊:「江凛。」 表情依旧恢復平静,不愧是吃斋唸佛这么多年的人,可眼底却含着慍色。 江母声音很镇定,「你跟我过来。」 温挚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江凛劝慰,「没事。」就跟着江母上了楼。 江母神情严肃地说:「江凛,你老实说,她是谁?」声音含着颤抖。 江凛跪了下来,索性坦白,「就是她。」 江母心慌,「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 多年来的恶梦,现今找上了门,「她不知道对吧?」 江凛的背影挺直,有寧死不折腰的风节,「我会找个时间告诉她。」 江母气到说不出话来,「你......」 「我想娶她。」 他语气坚定,不容置喙,「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他抬眼,「但这一点,我不会变。」 江母气急败坏,咬牙道:「你是不是存心报復我啊?」 她知道江凛有多讨厌她,也知道他埋怨她让他捨弃了自己的理想。 「你疯了吧江凛!你忘了她是谁了吗?你忘了她父母是怎么死了的吗?」 他说:「我没忘!」 掷地有声后,是骤然地沉默。 「可是,没办法啊......」他的声音哑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挣扎过,他摆脱过,甚至放弃过,想要从此与这件事、这个人彻底分割出一条界线来,不亏不欠、不相往来,这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结局。 可谁能想到后来,越走越偏,越陷越深。 如果江母没有让他去到t市,如果谢希河没有告诉他她是谁,如果他没有因心疼而主动走向她,如果温挚没有接近他,如果江凛没有一再心软…… 那么,最后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这一步。 又或者,从一相见的那一刻,从对视的那一瞬,江凛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并不会如他如愿。 哪怕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拉回正途,也是徒劳。 这就是命。 是他欠她的。 既然如此,是他先动了心,是他起了妄念,是他不断动摇,是他无法坚守。 如果有错,就都算在他身上。 明知不可能,明知谁都不可能答应,明知她知道了一定会难过,可江凛却仍想,与她廝守一生。 没过多久,江凛就回来了。 他看见她,彷彿所有的阴霾都能一扫而空,不自觉地嘴角露出笑意,走到她身边,说:「今天先在这里睡一晚,可以吗?」 「好。」 回到江凛从前住的房间,温挚才问:「你妈找你干嘛?」 「也没什么,就问了点你的事。」 温挚喔了声,也没再问什么。 目光不断地参观着他的房间,走走看看,柜子上的模型,墙上的海报,衣柜里的衣服,无一不再见证了江凛的少年时期。 那些她未参与过的时间。 比起江母的评价,温挚更在意地是这些。 她在意的,也只是江凛这个人。 温挚一下拿起柜子上的飞机模型,仔细观看,一下翻起他高中时候的书本。 江凛见她感兴趣,也没阻止,任由着她去。 翻着翻着,温挚突然说:「对了!」 「你母亲有信宗教?怎么客厅有供桌?」 「她在祈福。」江凛望着她,眼神眷恋珍重,「希望她,平安顺遂,一生免于苦难。」 54 清晨,破晓而至,给人带来了一丝暖意。 小镇,街道,开始繁盛。 江凛站在庭院中,他望着许久未见的景色,到底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围墙上的杂草,阳光落下的角度,令人怀念。 突然,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 温挚就站在楼梯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似乎停在了这一瞬。 恍惚间,从前的不甘、埋怨、逆反,通通不值一提。 只这一瞬,一切皆可消弭。 「要不要出去走走?」江凛身影逆着光,笑着问她。 「好啊。」 刚出门口,前方就有个早市,能听见叫卖声络绎不绝,街边骑过的脚踏车铃铃响,话杂密集的说话声…… 那是属于人间的声音。 走了几步,江凛便停了下来,说:「等我一下。」 然后朝着卖花的摊贩跑了过去。 温挚就站在原地等他,朝着四周望了望,感受着这不一样的地方。 「咦?江家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后头小声谈论的声音,细细丝丝地入了耳。 「谁啊?」 「就之前出事的那家人的孩子啊!」 温挚转过身去,只见着两个妇人,他们说话的音量不大,也没有察觉到温挚的存在,眼神一直在站在花贩旁的江凛身上打转。 「你认错了吧?」 「怎么可能认错!他从小看着他长大,绝对不会认错的。」 「你之前不是说,他被他妈逼得离家出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知道啊?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指不定又和好了呢。」 那妇人说着,又叹了气,「不过他也真是怪可怜的,自打他爸妈出了事后,就不管这孩子了,也是遭罪。」 「好好的孩子成天打諢,那段日子谁不知道啊,好多了都觉得惋惜呢,不过好在最后也走回正途,当了消防员。」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温挚或许还能当他们认错人了。 之前也曾听江凛提起,他跟他父母关係并没有很好。 出了事?又是什么呢? 即便有再多好奇,可温挚仍是不愿他成为被议论的对象。 像是她一样,活在别人的口舌下,活在不明不白的流言中。 或是按照她的性子,早就走过去叫她们闭嘴了,可这里是江凛的家乡,她们只认识江凛,会将所有的错都推给他。 于是温挚只是盯着那两个妇人。 妇人似是察觉到那尖锐的目光,转过头来,又立马撇开,告诫着旁边的人说:「小点声!」 看着她们慌乱的神色,温挚这才心满意足了,提步向前,不畏旁人的流言蜚语,走到了他身边。 只见江凛的面色纠结,似是选不出哪一种花比较好。 温挚握着他的手,手指点了点,「这个吧,这个好看。」 江凛点头,「行!就这个吧。」 老闆将花包成了一束,绑上缎带,三两下就好了。 江凛一手捧着花,一手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倒是相当惹眼。 路上有不少人向他打招呼,开头的一句不外乎是:「江凛,你回来啦?」 江凛都没有与他们过多纠缠,像是个匆匆而来的过客。 温挚也没多问。 两人走了好一阵,渐渐远离了喧嚣,来到寂静的街道。 温挚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了,可还是要问:「你要去看谁吗?」 江凛说:「我爸。」 目的地,是一座小小的墓。 江凛将那束花放在旁边,蹲下身去,好生整理了一番。 当温挚看见了上头写的字时,有些恍惚,却也没多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沉默了好一阵,才听见他说:「我跟我爸感情不是很好,他长年不在家,我也不会想要去找他。」 温挚抬头看向他,听着他说。 「其实小时候他还是很疼我的,会为了给我过生日,专门去学做蛋糕。会为了我想要的一件玩具,跑了好几家店。」提及家常事,话中字里行间甚是平淡,当中的感情仍日久弥新。 「即使是后来感情疏远了,可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总是会在家,在客厅坐很久,直到我回来。」 「只不过当时我不理解他,也不喜欢家里的氛围,都在外头玩到很晚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他就和我说一句生日快乐,然后就去睡了,隔天又不见踪影。」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只是想跟我吃一顿饭。」 很多事情,过了就是过了。 就算曾经有想要去修补这段关係,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维持现状。 非要等到阴阳相隔,追悔莫及,才好生懊悔自责。 江凛说:「可我还是很感谢有他这个父亲。」 是他,将自己带到了这个世上,让自己能够一直走向正确的路。 说完了心里话,江凛也轻松了不少,「走吧。」 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临走前,温挚特意走到了墓碑前,将上头的落叶拨开,然后弯腰,鞠了鞠躬。 一个小小的举动,却令江凛心下一动。 他唤了声:「温挚。」 她回头过来看他。 「你要不要……」他望着她的脸,啟口道:「跟我结婚。」 温挚挑了下眉,「什么?」 江凛理智回神,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下,「没事。」 「江凛,我听到了。」温挚口吻平静,可却带有似是而非的怨念。 江凛故作轻松地笑笑看她,无奈道:「这不是没戒指吗。」 「这样对你不好。」 没有戒指的求婚,不正式也不诚恳。 温挚妥协,「那你,记得去买。」 江凛轻嗯了声,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掏进口袋里,摩娑着里头丝绒外壳的盒子。 明明话先说出口的是他,可退缩的也是他。 江凛被情感一时冲昏了头,可当理智回溯时,才发现现在提这个是有多不该。 再怎么样,也该是要在她知道了全部真相后。 而不是,让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说的那一句,谁又不明白,那也是答应了。 他知道,却还要装糊涂。 只不过,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要回去前,两人两手空空来,却是满满当当的走。 只因江母给了一堆当地土產,还有很多衣服,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带回去。 与一开始全然不同的热情,以及当江母在望向温挚的眼神,眼中满是不可言说的不捨,甚至比看江凛还多次。 在临行前,温挚特意回来江凛的房间来。 柜子边上,有这么一张男孩的照片。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配上大大的笑脸,看起来生气勃勃,跟记忆中的谁不谋而合。 温挚突然感谢她那惊人的记忆力,只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想,这世间是没有这么多的巧合。 刚好是出现在医院的小小孩,刚好同样父母出了什么事,刚好也认识了谢希河,刚好与她见了面。 以及,墓碑上的名字。 太多的凑巧,演变出了多少可能。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线索一点点地展露,一旦有了开端,便没有了回头路。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答应了。 与他共度馀生的诱惑太大了,她拒绝不了。 温挚将相片从相框里拿了出来,折起,放进了口袋。 55 回去路上,江凛接到老张的电话。 老张通知他:「江凛,你可以回来了。」 调查结果出来了,事实证明,江凛并没有任何指挥失误,陈向然殉职这件事,负责人需要担起一半的责任。 江凛知道结果后,并没有太大波动,「知道了。」 他看向一旁早已睡着的人,笑了笑。 回到家了。 江凛说了调查的事,还要去趟消防局,就出门了。 温挚回到书房,写完了最后的结尾后,就把它发给谢希河了。 接着,又把书柜最上层的箱子拿下来,里头全是与父母有关的文件。 她将文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看过一遍,死亡证明书、保险单、遗產转移、法院判决书…… 她仔细阅读着一字一句。 机械似的重复着,好像没有意识,但每一句话她都看得很清楚。 在翻阅时,因为窗户没关,风刮了进来,将放到一旁的文件吹落。 她蹲下身去捡时,却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水,玻璃杯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正好,目光凝滞住。 在那张判决书上。 将一个猜测的怀疑,成为了事实。 江凛回来时,就看见她跪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一旁是凌乱的纸张,还有玻璃杯的残渣。 江凛心里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走向温挚,蹲下身,在看见了她手里紧拽着的纸,愣了。 「江凛。」她与平日一样,总是先唤着他的名字,尾音上扬,声音很冷,却婉转多情,暗藏了多少爱意。 「你是谁啊?你告诉我。」 她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他是谁啊?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又该怎么告诉她。 心底翻涌着所有情绪都在眼神中,江凛却也只是说:「别动。」 然后,跪在地上,徒手将大片的碎玻璃一个个捡起。 庆幸碎得不多,只是担心会有碎片没注意到。 这时,才发现她脚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血滴滴答答地流,在白皙的皮肤下格外刺眼。 江凛将她抱起,她也没有抗拒。 他走没两三步,便将人放到沙发上,回过头想继续清理。 却被她抓住了手。 她的表情和以往一般,可脑子却紧绷着,像是那个碎杯子,「你连骗骗我,都不要吗?」 江凛知道会有这一天,很早就知道了。 只是希望,这一天是由自己决定,而不是被她发现。 两者相比,总希望她受到的伤害能小一点。 可是,无论再如何权衡,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终究,还是受伤了。 血流不止,不可避免。 说再多,都是诡辩。 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就是当年撞死了她父母的那一家人。 最后,也只能说这一句:「对不起。」 出声时,才发觉喉间发紧,像是呛了血,难受地心间发疼。 他跪着地上,垂着头一点都不敢看她。 只听见她的声音很平静,「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从第一次见到我,就知道了。」不是疑问句,而是叙述句。 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多人,可是,他偏偏却走向了她。 从来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不过都是刻意为之。 「江凛。」 她笑了下,可声音却无来由的发颤:「你看,也没有很难的。」 告诉她,那些被尘封已久的真相,就这么简单。 他跪在她面前,抬起头来,眼尾发红充血,只是语气哽咽地说:「对不起。」 不断地,只重复着这一句。 而这一句,也承认了所有事实。 温挚再也忍不住,眼中打转着的液体,终于坠下。 那无欲无求的神祇,终于落下凡尘,有了七情六慾,有了情绪,也有了眼泪。 她说:「怎么就是你呢?」 很多事其实一开始就有了徵兆,只是愿不愿意往下深究罢了。 照片是真的,猜测是真的,仇恨也是真的。 有错的从来不是他,只是身上流着谁的血,承着谁的亲缘,冠着谁的姓氏。 他其实,也不曾欺骗过她。 在温挚说了那句话后,江凛突然就后悔了。 他想,当初就不该出现在她眼前,就该狠下心,不管江母的请求,就是见到她,也该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起码,她还是她自己,就算被旁人伤害、厌恶,也不能伤她分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知道一切真相大白时,泣不成声。 却也从没有怪他隐瞒,怪他欺骗。 只是难过,为什么偏偏是他。 偏偏是江凛。 那天,谢希河来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的温挚终于露了面,「你来做什么?」 「回去吧。」 说完,便继续躲在蜷缩在自己的角落中。 「温挚……」谢希河有些无措,「我知道我不该隐瞒你。」 她睁眼,抬头看了他,「我没怪你。」 谢希河倒是希望她能骂他,能指责他,就算是出言嘲讽他也都可以。 但就是不希望看见她这样的态度。 温挚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照在身上,她伸出手,阳光透过指缝,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你和他,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江凛只是为了弥补我,而你,只是为了报恩。」 「真可笑呢。」 「温挚......」谢希河皱眉。 她好似苦涩地笑了下,「我知道的,你一直对我很好。」 「只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都走过来了,你出现了,对我嘘寒问暖,但凡我想要做什么都会替我收尾。」 温挚看向他,「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离开了,我怎么办?」 她该如何,再重新回到一个人孤零零的世界里? 于是,她封闭着自己,不让任何人走进去,也不让自己走出来。 因为害怕得到,更害怕失去,于是选择,不去拥有。 不曾开始,就不会有所期待,不会有所渴望。 可江凛,是个意外。 她自嘲地笑了笑,喉间发紧,「你看,现在不就是这样了吗。」 谢希河听她说这些话,自己也难过,「温挚,江凛他也不好受的。」 「其实江凛,没有错。」 「自打那件事后,他父母没有一天管过他,他是靠自己才能活到这么大的。」 他有父母在旁,却又等于没有,有过埋怨、怨恨,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死去的人的错。 温挚垂下头,「我知道啊。」 就是因为知道,才更难过。 谢希河语重心长地说:「你受伤那天,我问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当时,他神情落寞,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个向来狂妄的人,终于向命运低了头,苦笑了下,说道:「怎么办啊谢希河……」 「我没办法……再捨下她一个人。」 「我想,待在她身边。」 谢希河也是没料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这么深了,「你别因为想要赎罪就这样啊江凛,我说了温挚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放在心上。」 江凛说:「不是赎罪,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被牵着走,心甘情愿被骗,心甘情愿一力担起所有罪责,心甘情愿。 他这么分得清的一个人,是不会因为愧疚而去爱谁的。 是早早就想好了。 温挚突然出声:「那江凛,是怎么做的?」 谢希河默了默。 但他知道,那是因为江凛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 能化解仇恨,放下恩怨,跨过伤痛,只为了站在她这一边。 谁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才能跨越那些伤痛,与温挚站在了一处。 56 这天,书店里人声鼎沸,大排长龙。 温挚的新书正式出售,本人也亲临现场,接受访问。 让本就兴盛的人潮更加汹涌。 温挚对于每个问题更是一一回答,毫无遗漏。 在採访即将结尾时,开放了书迷问答,有人问说:「请问,这一次新书与之前的有什么区别吗?」 温挚穿着一袭白裙,坐在台上,只是一抬眼,也能给人不可褻瀆的感觉。 她看向了提问的人,手拿麦克风,嗓音清冽,「它有......我所有的感情。」 说完,站起身来,向在场的人鞠了躬。 「谢谢大家。」 在人群中,有人忍着心疼,压下帽沿,不敢再多看一眼。 活动结束。 这一次的活动也为新书造了很好的势头,结帐人潮是只多不减,是书店人流量最多的一次。 书店老闆跟他们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温挚没认真听,可也不打断,只是朝着四周观望。 然后,恍惚间瞥见一个眼神,在对视的那一剎那,那眼神立马闪躲,仓皇而逃。 温挚什么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这些天的委屈、愤怒、思念,也抵不过那人的一眼。 她拨开一重重的人群,终于,抓住那人逃离的身影。 这么多人,她偏偏还是认出来了。 又或许说,她一直在等。 等着他出现。 温挚忍住了所有失控情绪,问道:「你来干嘛?」 语气有着微乎其微的颤抖。 江凛是戴着帽子来的,特意将帽沿压低,做好了偽装,全程听完。 他是从谢希河那知道了她开签书会的事的,原来只是想来远远地看一眼,不想,还是被看见了。 他神经紧绷着,抬起头来,望向他朝思暮想的那人。 「来见你。」 好久,他才回答了问题。 时间陷入昏迷,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肯先移开眼。 好像所有的所有都停在了这一刻。 她放肆地想看他一眼,再一眼。 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只有这一刻,他们都是属于彼此的。 也只有这一刻了。 人潮退去,爱意未散,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最后,温挚说:「书......记得去看。」 然后,还是放了手。 转身时,也比任何人还决绝。 再后来,这本书着实在网上引起了一阵热议。 意外的是,并没有多少批评声浪,反倒都在讨论温挚,说她转变了风格,变得有人情味多了。 除此之外,温挚在书的结尾,写下了几句话。 几句话凑在一起,倒像是一首诗。 一首情诗。 那是她,写过最真挚、最动人的情诗。 后来,在数不清无法安眠的夜晚,江凛总要看着这篇情诗,来来回回,反反覆覆,像个海洛因成癮的病人般,无可解脱。 风,偶然吹过书的一角,也吹起了阵阵波澜。 所有人是一方小舟,在江流中漂荡。 有人中途下岸, 有人冷眼旁观、隔岸观火。 唯你,从远方来, 徒步涉水,却不上岸。 结束完书店的行程后,温挚便离开了。 带上了一箱的行李,坐上火车,前去了远方。 只告诉谢希河,她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去多久,不知道,是一段未定归期的旅程。 火车一路颠簸,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穿梭到了田野。 来到了湘城。 是他们那天没能去到的湘城,他们梦想中的世外桃林、乌托邦。 温挚此生第一次独自出外旅行,她看着地图,前往预定好的旅馆。 湘城也不算大,只是处处都有小路秘径,她又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迷了路。 在她第五次碰壁走进死路时,身后传来清脆甜腻的声音。 「姐姐,你是迷路了吗?」 温挚回头,是一个小女孩,身穿彩裙,笑得十分朝气,彷彿她一笑,整个世界都明朗了。 温挚点头,「你怎么知道?」 小女孩笑笑地说:「你都绕进同一条巷子三遍啦。」 「……」 「你要去哪?我带你去吧!」她热情地说。 温挚说了旅馆的名字。 小女孩说:「我知道那个地方,你跟我来吧!」 她走路很轻盈,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怕温挚跟不上,又回过头来,走到她的旁边,一边介绍着自己。 「我叫安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温挚。」 「好好听啊!」安安又说:「我住在这里好久啦!姊姊你是来旅游的吗?」 温挚嗯了一声。 「来到这里一定要去看湖边的夕阳,我们湘城的夕阳是最美的!」 温挚又嗯了声,回应很是冷淡。 可这一点也打消不了安安的热情,她又兴奋地向温挚介绍许多景点、美食,介绍完了,便介绍自己家住哪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嘰嘰喳喳的,没人回应也觉得有趣。 温挚终于受不了,打断了她,「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安安停住了脚步,歪着头,瞪着她那大大的双眼瞧着温挚。 随即一笑,「不像啊!」 温挚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低头轻轻地笑了下,「走吧!」 温挚便在这里落了脚。 每日无所事事的,有时就到镇上走走,有时到各个景点去看看,有时就坐在窗前,等待无与伦比的落日与晨曦。 这一天,一如既往地有人敲了门。 是安安。 自从温挚来了以后,安安便会三不五时地来找她,温挚也觉得奇怪,她也不会说什么话逗孩子开心,可偏偏安安黏她黏得紧,像是很喜欢她的样子。 有次温挚为了把人赶人,故意说:「你都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安安笑了笑,说:「才不会呢!姐姐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温挚下意识地否认:「我不是。」 「你就是!」 「不是。」 「你就是!」 两人争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今天,安安带着温挚,说是要去看湘城最美丽的风景,是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景点。 在路上,安安已经习惯了温挚长久的沉默,自己一个人便能说上一路。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 「你看!这里什么都看的到喔!」 温挚一眼向下望去,确实,能将湘城的所有看了个遍,青石小巷,灯火街道,古蹟名胜,一览无遗。 两人一大一小的人就坐在一起,望着下头的人间烟火。 「姊姊!姊姊!你看!」安安兴奋地指着下头的人,「那是我奶奶!」 然后大喊道:「奶奶!」 明明知道根本听不到,就还是会做这样的事,很可笑,也很单纯。 喊完,安安就说:「我们家开了个麵店,奶奶的手艺很好的!客人很多很多,有时候都忙不过来,但是就会有很多钱,奶奶说,这些钱就可以让我去上学啦!」 温挚开口:「那你父母呢?」 「他们很早就死了啦。」安安语气平常,又笑笑地说:「不过没关係,奶奶对我很好的!」 温挚抬头望向天空,淡淡地说:「那你很幸运。」 「你也是啊!」 温挚转头看她。 只听见安安开朗地说:「遇到我很幸运的!没人像我这么熟湘城!还可以带你来这里玩!我只有带你来过而已喔!」 温挚不由地会心一笑,头一回,愿意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很暖。 卸下了心防,在回去路上,安安问的问题偶尔温挚也会回答,不再像往日沉默。 「我没有不喜欢吃鱼的,只是吃着吃着也是会吃腻的!可大伯老是会送给我们好多好多鱼,奶奶说如果我不把这些吃完,就是对不起大伯的心意,就是不喜欢大伯了。」安安说出自己的苦恼。 温挚说:「那你叫你大伯不要送鱼了。」 「可是大伯只会捕鱼……」安安说:「可我不喜欢鱼!」 「你不吃就好了。」 安安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不想大伯难过啊……我喜欢大伯,我不应该让他难过的……」 见温挚没有回答,安安又问:「姊姊,你可以明白我的感受吧?喜欢一个人不就是不希望看他难过吗?」 温挚沉吟了会儿,「不太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安安疑惑,「姊姊,你有喜欢的人吧?」 温挚看了看她,啟口道:「有啊,有一个。」 「那你怎么会不明白?难道你不喜欢他了?」 小孩子的话语,最天真也最狠。 温挚回答:「喜欢啊,可是他让我难过了。」 安安原本只是想举个例子,没想到会是这样,连忙说:「啊!那他肯定是个坏人!姊姊你不要喜欢他了!」 温挚淡淡地笑了,有些苦涩,「可惜了,他不是。」 安安拍了拍胸脯,「没关係的姊姊!你有我!你可以喜欢我的!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温挚点头,「好啊。」 这时,已经到了温挚住的旅馆,两人正要分别。 突然,一阵摇晃。 天旋地转。 她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护在身下。 57 这是湘城有史以来发生过最大的一次地震。 许多古蹟、房子都倒塌了,又因地质偏远,未能及时得到救援,可谓是死伤惨重。 上面立马召集了志愿者前去救灾。 江凛听闻,便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他们立即坐上前往湘城的救援车,这一趟路途遥远,责任艰辛,一路颠簸崎嶇,才终于来到了灾难地。 从前的纯朴小镇,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 触目惊心。 似乎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们眼前所看到的。 到处都是砂石、尘灰,倒塌的房子,遍地不断的哀嚎声,简直令人不敢置信,在前几天,这里还是所有人心中的圣地。 第一拨救援队早早来了,可人力实在不足,这才又召集了第二拨人。 看着救援队出出入入,抬着担架,出行的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有的甚至没担架了,只能先坐在地上,等着下一次救护车再来。 哭天喊地的人们,对着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们这一行人早就听说了灾情严重,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彷彿预见了世界末日的情景,惨烈到不可想象。 江凛从砂石瓦砾中来来回回好几次,有时挖着挖着,手上满是血跡,可偏偏一个人也看不着。 有时会挖到残肢、血块,这时还得生出庆幸,这里或许还有人,还有人还活着。 江凛在挖时,挖到了个人,手断了一截,身体被利器刺穿,早就没气了。 他鼻头一酸,继续将这人挖出来。 这人很年轻,大概还是上高中的年纪,可惜了。 一旁,是刚从废墟里救出的一个年轻妇人,被抬出来时,她呼吸孱弱,抓着一个救援队的手,她说:「我…我丈夫还…在里面,求求你们…救、救他。」 那人不忍,可还是劝慰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力。」 即便这么说,可事实上,生命探测器在同样的位置并没有发出声响。 她丈夫大概是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却也只能继续埋头,挖着被成堆的废墟,渴望能找到一点生机。 江凛想,这哪里是天堂啊,根本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 只是当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可置否地胆怯、悲戚。 陌生人都尚且如此了,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 夜晚终于来临。 晚上因为视线不佳,一部分人先稍作休息,剩下的人则还在寻找生的气息。 忙了一天,江凛已经灰头土脸了,手脚都麻木了。 和一同来的人一起吃食,可气氛却很凝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这人间,就像是把原先一幅美丽的画,在上头拨上黑墨,将画布撕扯,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它的美好,将残忍与不堪全都展现。 不是他梦想中的桃花源。 江凛只吃了一颗馒头,就吃不下了。 站起身来,试图脱离这种感伤的环境。 他望向天空,繁星点点,也正巧是满月。 满月,便是代表团圆,可是,这里的人,却已是家破人亡。 「多吃点吧!明天还有得忙呢。」身后传来声音。 也是救援队中的一员,也是救援队中的老人,他看江凛方才吃得少,就给了他一些食物。 江凛点头,「谢谢。」 他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当过好几次的救援队了,每次见到这种场景,还是会难过。」 江凛发问:「那该怎么办?」 那人笑了下,「所以啊,要好好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时间,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 他说:「每次结束后,我都会回家,好好地抱紧我的家人,他们还在身旁,这是多么宝贵的事。」 「你呢?」他又问了江凛:「这次回去,第一件事会想做什么?」 江凛望着这沉沉月色,星光闪烁,「我想......回到一个人身边,不离开了。」 在临行前,他特意问了谢希河温挚的行踪,当时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可却得到,她去旅行的答案,没说去哪里,也没说去多久。 他想,这次回去了,不管在哪,有多遥远,会待多久,都不要紧。 生命与时间相比,太短暂了。 「快过来!」 「这里有人!」 「快来人啊!」 天还没亮,江凛就被一阵呼喊声叫醒。 这个消息,就像是在黑暗中寻得的一线光亮,他们徒手搬开压在老人身上的瓦片,将人从中救了出来。 地震发生时,正好是下午时分,店里都没人了,奶奶就出门乘个凉。 哪知,也因此逃过一劫。 在回头看看,她的家,早已不復原来。 奶奶被压了好久,一时之间还喘不过气,被抬在担架上,准备要送到医院, 等到医护人员给奶奶呼吸器后,她才着急地说:「我孙女、我孙女呢?她不知道跑哪去了?你们帮我找找她。」 「奶奶你先别着急,我们先去医院做检查。」说完,前方又传来喜讯,找到了一个活着的人。 但那人的伤势过重,需要立马急救。 那名医护人员见状,抓住了一旁的江凛,说:「现在人手不够,你能跟这位奶奶一起去医院吗?」 江凛答应:「行!交给我。」 医院里。 江凛记得当时救援队有人说,有几个小孩被救起来了的消息,安置完奶奶后,江凛就去了护士站问了问,只希望那里面,有那个孩子。 「这几天湘城地震送来的,有没有一个叫做安安的女孩?」 护士匆匆地说:「这几天来因为地震受伤的人太多了,没时间做登记,要不你们去急诊室找找?」便继续接她手边的电话。 江凛正要带着奶奶去急诊室看看,然后就听见一声呼唤。 「奶奶!」他身旁的奶奶立刻反应过来,回头望去,顿时眼泪就落下了。 她抱紧了朝她奔跑而来的小女孩,「安安!你跑去哪了啊?你吓死我了!」 安安一见着奶奶,就开始哭了。 奶奶放开了她,仔细地摸了摸她的身体和头,「让我好好看看!没受伤吧!」 安安哭得可惨了,眼泪鼻涕都跑出来了,哽咽地说:「没、没有。」 「肯定吓坏了吧!没事了没事了!」 「奶奶!好可怕!吓死我了!」 祖孙终于团圆,江凛才稍微地放下了心。 安安好不容易终于哭完了,才想起了什么,拉着奶奶的手,转身就要走,「奶奶走!我们快去找姊姊,姊姊受伤了,是她救了我的。」 「等等!」奶奶擦了擦眼泪,阻止了安安,先对着江凛说:「谢谢!谢谢你们!」 江凛说:「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安安跑在前头,让奶奶快些走。 只听见奶奶的声音说:「你慢点!等等我!」 江凛嘴角勾起。 这时,刚从外头走回护士站的人,气冲冲地说:「真是的!已经够乱了!怎么还有人堵在门口!」 有人问道:「怎么了?」 那个气冲冲的护士说:「听说昨天有个作家,也是湘城地震送来的伤患,送来我们医院,也不知道记者从哪听到的小道消息,现在全挤在外头,赖着不走呢。」 「怎么这样!不知道现在有多忙吗。」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叫什么……」她努力地回想,「温……挚?好像是这个名字。」 江凛才没走几步,耳边听见的话语令他脑子顿了顿,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 疾步地走向护士站,他问:「你说谁?」 护士被他吓到了,啊了一声。 「你刚刚说的是谁?」 出口时,声音竟十分颤抖,带着撕裂,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溃,「她在哪?」 温挚被先一波的救援队救起来了。 当时地震发生时,温挚想起了江凛曾说过的话。 和安安躲在了柱子旁,才侥倖逃过一劫,她全身护着孩子,受了点小伤。 当她清醒时,就已经在医院了。 原来她已经睡了一天了。 万幸身上只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温挚也好像不觉得疼似的,拔了点滴,逕自走了出来。 她看着这个地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跪求天地,有人劫后馀生。 也不知怎么了,心脏在此时剧烈地跳动着,恐惧从脚底慢慢地爬上心头,那一刻大楼倒塌,天花板随之掉落的声音,就好像此时也压在了她头上一样,只差一毫米,就粉身碎骨。 她突然地,害怕死亡。 要是,她没有这么幸运,那该怎么办? 如果她死了,该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被拉进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里了。 成为了一个,会害怕死亡,畏惧生死,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姊姊,你在这干嘛呢?」 当安安找到温挚时,就发现他一个人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安坐在一旁,两条腿晃啊晃,哭完一场后,又恢復到了从前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女孩,她刚才哭得太用力了,都饿了,奶奶就去买东西给她吃了。 温挚说:「我在等一个人。」 「可是,我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她知道,他总会来。 她想,只要他来了,她就可以原谅所有。 因为,在这个世界,她谁也不要,只要江凛。 只要江凛。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忘本也好,她都不在乎。 江凛从来不是她的罪人,而是她的归途。 他家人是谁,他姓谁名谁,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江凛。 安安问她:「那他知道你在这吗?」 温挚摇了摇头。 因为她还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藉口,见他。 忽然,走廊上有个身影奔跑而过。 她抬起头,望着那道身影,笑了。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