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节 书名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作者 映在月光里 晋江vip2023-5-8完结 总书评数:5462当前被收藏数:20220 营养液数:32154 文章积分:374,644,544 文案 赵寰穿成了宋徽宗第二十一个女儿柔福帝姬。 原本是皇女的帝姬,因“靖康之耻”,此时身在金国的浣衣院。 浣衣院不过是遮人耳目的藏污纳垢之所,被拿来抵债的皇后帝姬嫔妃,是供金国贵族取乐的玩物。 除了皇室的女性,金国几乎俘虏了近二十万的北宋人,与她们的命运相差无几。 赵寰:“你大爷的!” 活是想活的,但受尽屈辱活着,还不如一死。 死的话,不如拉一个垫背的,数十万的姐妹,一人解决一个,也能杀掉数十万敌人。 杀金贼,夺临安,收回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士大夫:“女人当政,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赵寰:“文人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阅读指南: 别被第一章吓到了,后面会逐渐好起来。 非正史,私设颇多,请勿考究。 vip强推简评:本文讲述了女主穿越成靖康之耻后,以一千贯钱抵债:沦落在金国浣衣院的帝姬。但不甘于受欺凌:带领众多深受折磨的同伴们,奋起抗金的故事。 本书文笔流畅,人物形象丰富。描绘出在国破家亡乱世中,每个人为改变命运,以及帮助同样不幸的弱小,所做出的挣扎和努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寰(柔福帝姬) ┃ 配角:韦后,赵构,赵佶,岳飞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所有不甘的灵魂,千千万万遍 立意:女人当自强 第1章 金国上京城浣衣院。 凛冬时节,积雪覆盖万物,滴水成冰。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之后,木门被推开。风雪飞卷着,与远处的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一并扑进来。 斜倚在炕上的赵寰,不动声色握紧手上的锋利瓷片,抬眼看去。 刚满六岁的赵金铃缩着脖子,几乎被风吹得滚进了屋。 “二十一娘!”赵金玲双手紧紧搂在身前,抖了抖满头满身的雪,踢踢踏踏奔到赵寰身边。她双手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递上前,乌黑的双眸里满是喜悦:“你快吃,好甜好香啊!” 油纸包里是一小块滴酥,被她搂得太紧,已经压成了扁扁的一团。 赵寰愣了下,不动声色将瓷片塞到枕头底下,垂眸掩去了眼里的难过。 赵金铃被封为纯福帝姬,在徽宗的女儿们中排行三十三。她四岁时,因著名的“靖康之耻”,被北宋送给金国,随军北上。一路颠沛流离,顽强活到今日。 曾经金尊玉贵的帝姬公主,比街头乞儿还不如。赵金铃年纪小,浣衣院看得没那么严,勉强能来去自由。 赵寰见赵金铃冻得起了通红的小手,长了冻疮之处,流出丝丝血水。她赶紧伸出同样红肿不堪的手,掀开破旧的被褥,说道:“三十三娘,快些上来暖一暖。” 赵金铃哎了声,踢掉破单鞋。赵寰接过她手上的纸包,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拉着她上炕。边帮她盖被褥,边问道:“你这是打哪儿得来的?” “就在韦娘娘他们那里。我躲在帷帐后面,没人看见我。”赵金铃有些得意,伸开手臂,由着赵寰帮她脱掉外面的脏污粗布衣衫。 韦娘娘是韦贤妃,因为亲儿子赵构登基,身份尊贵,在金国王孙贵族中很是“受欢迎”。每天住的地方笙歌燕舞,她只着薄纱,陪着他们吃酒作乐。 赵寰想着那场景,赵金铃不过才六岁,在无尽的悲凉中,更是出离愤怒。 原身叫赵多富,小名寰寰,被封为柔福帝姬。 与“靖康之耻”的所有皇后嫔妃公主,亲王妃,贵妇人们遭遇一样,她被北宋朝廷一并送给了金兵。 在后世的历史上,“靖康之耻”留下来的史料很多,关于她们这些帝姬娘娘们的却很少,几乎是一笔带过。 这一路上所受的□□,受的罪,赵寰穿来只三天,不了解原身以前究竟吃了多少苦。但身体上留下的印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除了女性的□□之外,身上其他隐秘部分,经久未散的淤青,旧伤疤。加上手脚留下的冻疮,破旧低矮的屋子,只有些许余温的火炕。 前世的赵寰,曾看过日军侵华的史料,惨绝人寰。如今金人的暴行,各种手段,与那时的侵略军一样毫无人性。 赵寰没有苦涩,只有深深的悲愤,以及毁灭一切的恨。 赵金铃缩进被褥里,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颤抖着说道:“二十一娘,你的被褥里也好冷,没有韦娘娘的屋子里暖和。” 赵寰将滴酥掰了一小块,喂到赵金铃嘴里,沉吟了下,说道:“三十三娘,以后你不要在金国人去的时候,去韦娘娘那里。” 赵金铃抿着香甜的滴酥,含糊着说道:“你吃,我吃了好些。你生病了,要多吃点。”她往赵寰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道:“我懂得。那样不好。他们说韦娘娘就是妓子,他们都往她身上扑,说要大宋的皇后,替他们金国人生儿育女。我见多了,一点儿都不奇怪。我想活着,死了好多人,姐姐们,娘娘们。” 泪水从赵金铃眼角无声流下,赵寰的心抽搐着痛,紧紧搂住了她。 两年的非人生活,早没了不谙世事的孩子。 姐妹俩分着吃了滴酥,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不知过了多久,赵金铃打了个哈欠,她半睁着眼睛,像是梦呓那般,低低说道:“二十一娘,以后,会好吗?” 赵寰贴了贴她的脸颊,坚定无比说道:“会好的!” 赵金铃嗯了声,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赵寰看着她的睡颜,不知她做了什么梦,紧紧皱着眉头,神色痛苦,蜷缩成一团,咬着牙关簌簌颤抖。 赵寰神色悲悯,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片刻后,赵金铃平缓下来,往她这边再靠了靠,梦呓了声:“阿娘。” 赵金铃的生母地位低,在徽宗的庞大后宫嫔妃中,连名号都未曾有。原身的生母王贵妃,还有两个同胞姐姐在靖康之耻前已经去世。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们不用经历这种人间炼狱。 原身的另一个同胞姐姐,顺德帝姬赵璎珞就没这么幸运了。她嫁人之后,同样被送给了金人,被完颜宗翰霸占,生死下落不明。 没一会,赵寰困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重重的脚步声,破门再次被砰地一声推开。她倏地睁开眼睛,右手飞快伸向了枕头底下。 赵金铃也被惊醒,下意识尖叫一声,伸出胳膊搂住了赵寰。 屋子昏暗,没有点灯。借着屋外积雪的亮光,与灯笼昏暗的光线,赵寰看到一个高大的壮汉,好似熊一般,摇摇摆摆朝她走了过来。 “柔福帝姬。”来人的腔调奇怪,待他走近后,赵寰看得清楚了些。 来人胡子拉碴,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味与难闻的膻味,眼里闪烁着淫邪的光,令人作呕。 赵寰暗叫了声不好,她警觉地往后靠,刚想问是谁,赵金铃睁大眼睛,惊恐急促低喊了声:“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朝赵金铃看去,见是个瘦弱的小娘子,他挑了挑眉,很是自得地道:“连你都认识我!” 赵璎珞就在完颜宗翰手中,他是金国宗室,国相完颜撒改之子,脾气出了名的暴躁。赵寰来这里了几天,赵金铃提过他一次,眼神中的恐惧她还历历在目。 赵寰努力平稳了情绪,镇定问道:“十九娘可好?” 完颜宗翰迷惑了刹那,问道:“十九娘是谁?” 赵寰心往下沉了几分,答道:“顺德帝姬。” 完颜宗翰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原来十九娘就是顺德帝姬啊,你们的软蛋皇帝生得太多,这么多儿女,他自己都不认得吧。不过,他也有点用处,生的女儿都身子软,细皮嫩肉,弄起来真是痛快啊!就是不经弄,成日哭哭啼啼病恹恹的。” 至少赵璎珞还活着,赵寰稍微得了点安慰,没理会完颜宗翰的满嘴喷粪,垂下眼眸,说道:“既然她成了你的女人,我们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完颜宗翰愣了下,看着赵寰英气的眉眼,心里痒痒的。 他凑上前,双手撑在炕上,逼近赵寰:“好啊!你们姐妹正好同时伺候我。呵呵,他们都嫌你生得跟男人一样,不如娇软的小娘子爽。我却觉着这样很好,有些男人弄起来,比女人还带劲!” 腥膻味夹杂着酒味,熏得赵寰几欲作呕。她屏住了呼吸,拼命往后仰靠,满脸嫌弃。 完颜宗翰眼神陡然冷了下去,手抓住赵寰的头发,将她用力往面前拖,阴森森道:“臭婊子,尽敢嫌弃我!你们全大宋人都是软蛋,怕了我们大金国的铁蹄,将你们送到金国抵债,这时还摆着金尊玉贵帝姬的谱!大宋的皇帝,皇后,皇子,帝姬,大宋上下所有人,都是我们大金的奴隶,玩物!” 赵金铃吓得扑上来,哭喊着道:“不要杀她,不要打她!” 完颜宗翰另一只手轻轻一抬,就将瘦弱的赵金铃掀到一旁。 赵寰头疼欲裂,呼吸急促。她飞快看向打开的门,外面除了风雪,不见人影。 完颜宗翰敢独身前来,就看准了她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女人,没有本事,也没有力气反抗,能随意被他们欺凌侮辱。 就是这时候了! 赵寰盯着完颜宗翰的脖颈,右手紧握着的锋利瓷片,在他的颈动脉上挥过。 “噗”。极细,闷闷一声之后,血如飞瀑。 赵寰早有准备,抓起赵金铃的旧衫,虚虚挡住了飞散开的血。 完颜宗翰喉咙如破风箱般,抽搐了几下,眼珠子突出,里面满是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赵金铃爬起来时,见完颜宗翰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已经彻底傻在了那里。 赵寰顾不得其他,迅速跳下炕,飞快关上了门。背抵在门上,深深喘了几口气,平静地说道:“他该死,他们都该死。三十三娘,我杀了他,替我们死去的亲人们报仇。你不要怕,接下来,你听我安排。” 赵金铃紧紧咬着嘴唇,乌溜溜的眼里溢满了泪,坚强地点了点头。 赵寰接着说道:“你背过身去,不要看。我去处理掉他的尸身。” 赵金铃僵硬着背过身去,瘦削的双肩,风一吹就能倒。 赵寰看了眼,没有功夫感慨,趁着完颜宗翰尸身还没僵硬,拼尽全力将他往外拖。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节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赵寰只拖动了一小段距离。到了门槛边,怎么都拖不动了。 赵寰很是沮丧,这具身体太弱了。她正在转头四看想办法,赵金铃滑下炕跑了上前:“我帮你。” 在开封府将她们的名册送给金人时,他们就失去了天真的资格。 赵寰凝望着赵金铃,说了声好。 赵金铃人小,力气有限。也许是恨意的力量,她们一小一病弱,尽然将高壮的完颜宗翰弄出了屋外。 屋外的雪上滑,拖起来就省力多了,赵寰一个人也能拖动。 赵金铃已经累得坐在雪里,赵寰担心她病倒,浣衣院可没什么药,不由分说将她赶了回屋。 赵寰一边拖,一边警惕四望。若是被金兵发现,她就死定了。 死就死吧! 赵寰眼神坚定,她终于杀了一个。虽说没能杀光这群禽兽,也勉强值了。 突然,赵寰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第2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光线昏暗,风雪飞舞,扑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一团人影。 赵寰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抹了把脸上的雪,努力咬了下舌尖。痛意袭来,她清醒了些,将瓷片握在手里,蹲伏着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再来一个啊! 两个就是一双,多上一个,就算是替赵金铃赚的。 来人离得近了,犹豫着停下脚步,怯生生问道:“是谁?” 赵寰听到熟悉的女声,浑身一松,一屁股跌坐在雪里。迟疑了下,压低嗓子回了句:“是我。” 来人顿了顿,加快脚步跑了上前。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双眼圆瞪,惊得嘴唇直哆嗦,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二十一娘,你......” 被送给金人的女人们,不堪折辱曾经反抗过。有人被当众斩首示众,用铁杆捅伤,扔在营寨前,血流三日方死去。 保福,仁福,贤福三位帝姬以及两位皇子妃,在营寨里直接被折磨至死。 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手段,罄竹难书。 侥幸活下来的人,她们还怕如钦宗赵恒的朱皇后那般,穿着衣不蔽体的薄纱,被当众□□。 朱皇后不堪受辱,上吊自缢被救下来之后,再次投水而死。“注” 能活着到浣衣院的人,差不多已经如行尸走肉,早已吓破胆。 赵寰能理解她们的恐惧,求生或求死,是人生最难的抉择。 蝼蚁尚且惜命,不是人人都有朱皇后那般坚决赴死的决心。 最让赵寰恶心透顶的是,朱皇后没了之后,得到了金太宗完颜晟的称赞,追封她为“贞洁夫人”。 且先不提一切都是金国人造成,是他们这群恶魔,亲手杀死了朱皇后。 为了掩盖“靖康之耻”这段大宋女人们的耻辱,士大夫读书人将何为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在临安苟且偷生,歌舞升平,她们在金国艰难苟活。 偏偏他们还拼命找借口替自己的软弱无能开脱,指责被送去抵债的女人们,为何不殉节。 对女性的贞洁要求,从这以后达到了顶峰。后世明清的贞节牌坊,也是因此而来。 她们成为软蛋男人朝廷的牺牲品之后,还要被再次利用,成为男人禁锢女人的手段。 赵寰缓了缓胸口的滚烫情绪,撑着站起身,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十三娘,你别怕。若是你害怕,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快快回屋去。” 十三娘是徽宗的显肃皇后郑氏所生,成德帝姬赵瑚儿。郑氏随着徽宗一并被押送到了别处,如今生死不明。她先前嫁过人,同样被送往了金国,被分到了浣衣院。 在赵寰生病的时候,赵瑚儿曾来看过她两次,还将自己省下的热汤饭送来给她吃。 赵寰承她这份情,她不会天真到,浣衣院所有受苦受罪的,都会是一条心。她斜着身,状若无意挡住了赵瑚儿不时看向地上尸首的视线。 赵瑚儿吓得半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朝地上快被雪覆盖住的尸身打量。 听了赵寰的话,想说什么,嘴张了张,话到嘴边换成了“保重”,转身离开。 赵寰送走赵瑚儿,又经过了一番意外折腾,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濡湿。此时寒风一吹,全身都快冻成了冰块。她朝手哈了哈气取暖,继续去拖尸首。 浣衣院周围的环境,赵寰有大致的了解。拖了一段路,她又听到了脚步声。心再次沉下去,嗖地回转头看望,赵瑚儿已跑到了面前。 赵瑚儿喘着气,双眼比雪还要明亮。她弯腰看清地上的人,呼吸急促起来,眼里迸射出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喜悦,“是他!十九娘出了汴京城就落在了他手里,这个禽兽,他根本不避人,十九娘.....” 赵瑚儿哽咽了下,猛吸一口气,恨意凛冽:“他该死,他们都该死!”伸出脚去,用力跺在了完颜宗翰的下面,一脚又一脚,直到赵寰拉住了她。 赵寰想笑,脸被冻僵了,只发出了短促的声音。赵瑚儿转头看来,抿嘴朝她一笑,“你不用说话,我都懂。我们一起。” “好,我们一起。”赵寰直视着赵瑚儿,重重点了点头。 有了赵瑚儿帮忙,赵寰轻松不少。寒冷的夜里,四下无人。她们的动静,掩盖在了风雪声中。 赵瑚儿比赵寰对浣衣院还要熟悉,在她的指点下,两人绕过守卫,将尸首拖到了个背风,人烟僻静处。 此处雪厚,只需用雪将尸身盖住,雪还在继续下,不用多久,外面就看不出任何异样。 两人忙碌一阵,扒拉开雪堆,将尸身掩盖在雪下面。赵瑚儿盯着雪堆看了阵,恨恨淬了口:“天杀的狗贼,他领着金兵,杀人如麻。可惜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赵寰累得靠在墙上直喘气,冷静下来回想,她杀人的计划破绽百出,藏尸的手段也潦草得很。 完颜宗翰是宗室大将,最迟明日不见人,府里的人就会找过来。 起初他来找自己,赵寰不知他身边的人可否得知。若是知道了,找不到完颜宗翰,他们可不是能讲理辩驳之人,他们会直接杀了她。 不过,身在浣衣院手无寸铁,能杀掉一个金贼,赵寰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莽撞。 赵寰望了眼四周,此处是浣衣院最偏僻的角落,约莫有十间破败低矮的屋子。 每间屋子住十五人左右,她们除了做粗活脏活,还要供低等金兵泄欲,如今里面空荡荡。 她们都死了。 帝姬娘娘们抵一千贯钱,皇室宗妇五百贯钱,依次递减。 帝姬娘娘们抵了更多的钱,受到的折辱一点不少。她们有单独的屋子,方便金国权贵们来发泄□□。 住在这边的,多数都是宫女,或者民女。 赵寰跪在地上,朝着空屋虔诚叩首。 赵瑚儿见状愣了下,跟着跪下叩拜。她神色哀伤,低低道:“是我们赵家欠了她们。” 赵家皇帝软弱,从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时起,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除了这些空屋子受尽折辱而亡的女人们,在浣衣院外,牺牲掉的何止千千万。 两人起身往回走,赵瑚儿拢了拢衣衫,低低道:“大宋败给金人,金人兵临汴京城下,索要岁币赔偿。大宋拿不出来钱,爹爹吓到了,忙将皇位禅让给了太子。宋使邓圭称妃嫔帝姬美妙不可方物,建言送给金人抵债和亲。爹爹与官家商议,选用民女前去抵债。讨价还价之后,交出两名宗室远亲。朝臣们为了自保,纷纷恐吓爹爹与官家,交出金人要的五娘子。” 五娘子是赵福金茂德帝姬,她早已经嫁人,因为美名远扬,被金人点名索要。 赵福金辗转在皇子完颜宗望与宰相完颜希尹手中,不到一年就被折磨致死。 “后来,金人看到大宋软弱,一次比一次索要得多。开封府尹徐秉哲,他为了讨好金人,自置钗衫,冠插,装扮一新之后,将我们以及近五千妇人送到了金人手上。其中有收刮来的三千处子,只带走了一千人,余下两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无法带走。” 赵瑚儿五脏六腑都痛不堪言,她麻木地,不断地说着。这些话累积在心中太久,每个人都苦,她不知道对谁说,久而久之,就似乎忘了。 今晚难得痛快一次,痛快之后,过往的伤痛挣扎,席卷而来。 “当他们伏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当时想死,很想死,想与朱皇后,仁德她们一样死了作数。我恨自己的软弱,我不敢死,没能死。我还恨那些男人,恨邓圭,恨徐秉哲。他们才最该死,凭什么他们能好好活着,继续享受高官厚禄,我们却要死,我不甘心啊!” 悲凉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风雪里。赵瑚儿嗓子堵住,嘴唇哆嗦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眼神空洞,哭过太多,已经没了眼泪。 赵寰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枯瘦的手用力一握,“这不是我们的错,是畜生不如金人的错,是大宋那群软蛋的错。活着吧,好好活着,才有无数的机会报仇。你看,我们不是刚刚杀了一个!” 赵瑚迎着赵寰坚定的眼神,重新笑了,嗯了声,满脸的希冀与光彩,“我们要好好活着,杀一个是一个!” 赵寰暗自叹了口气,回到她们住的屋子边,仔细叮嘱道:“十三娘,你记住了,你今晚没出来,什么都不知道!” 赵瑚儿看着赵寰严肃的神情,愣了下,顿时忐忑又焦灼。 她先前被仇恨与兴奋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一想,藏在雪底下的尸身,很快就能被找出来。 赵寰是要让她脱身,独自赴死。 “二十一娘,不,这是我们一起做的,我们一起承担!”赵瑚儿急着携起赵寰的手,眼眶通红,神色癫狂:“要死一起死,我们二十一个姐妹,早已死伤大半。我苟活到今日,早活够了。因杀了金人而死,总比被□□死强!” 赵寰不想让赵瑚儿做无谓牺牲,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她不由分说用力推进屋。 赵瑚儿紧跟在身后走进屋,砰地一下将门关上,背靠在门上,一幅说什么都不离开的坚决。 正蹲在地上的赵金铃听到动静,回头见多了个赵瑚儿,目光惊慌不定,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赵瑚儿看到赵金铃手上拿着带血的破衫,噗呲一下笑了出来,喃喃道:“这里还有个小的在忙活!” 赵金铃在帮忙擦地上的血迹,赵寰觉着这世道,十足荒诞透顶。她跟着笑起来,接过赵金铃手上的破衫,说道:“十三娘是来帮忙的。你快去洗洗手,上炕去暖和暖和,这里我来。” 赵金铃担惊受怕在屋里等着,此时见到赵寰回来,还有了赵瑚儿帮忙,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困意一下袭来,她打了个哈欠,乖巧去了用布帘隔着的净房舀水洗漱。 赵瑚儿一言不发蹲在赵寰身边,帮着一起擦地。赵寰见状沉吟了下,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赵瑚儿听得频频点头,“好,既然事已至此,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两人收拾好地上的血迹,洗漱了下,一并上炕去歇息时,已到子丑之交时分。 没多时,屋外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有男人压着声音喊:“郎君,郎君!” 赵寰蓦地睁开了双眼,赵瑚儿也有了动静,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望。 找完颜宗翰的人来了! 第3章 屋外的人没听到回应,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焦急,将门重重敲了两下,继续喊道:“郎君,郎君!” 屋里总算传来了动静,一道娇柔,含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跟着在喊:“郎君,郎君。” 随从听到屋内人醒了,马上松了口气。完颜宗翰吃了酒,发泄爽快之后,定是睡了过去。他脾气暴躁,若是被吵醒,身边的人免不了吃挂落。两人不敢再出声,站在门口等候。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节 一阵窸窸窣窣,隐约的说话声之后,屋内有人下了床,穿着鞋子在走动。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边,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裹在粗布风帽里的雪白面孔出现在门前,说道:“你们进来。” 两人以为是完颜宗翰下的令,不敢耽搁,毫无防备提着灯笼进了屋。 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关上。 屋内空荡荡,靠墙一张大炕,并无屏风等隔开。借着手上灯笼的光线,看到炕上被褥隆起。两人忙躬身上前,单膝跪下见礼, 头刚一低下去,跪在左边的人,忽然感到一阵疾风朝他袭来。他身手好,几乎本能转头躲避,撞到旁边跪着的人身上。 旁边的人短促“啊”了声,倒在了地上。他的头则被冰冷硬物砸中,眼前一黑,半边脸一凉,再是刺痛,温热的血顺着流下。 手上的灯笼掉地,灯油倒出来,轰地燃烧,很快就将外面的牛皮引燃。 借着火苗的升腾,他看到一个女人面容娇艳,却狰狞着,如同厉鬼般,举起手上的炕桌,使出全身的恨意朝他再次砸来。 他嗖地一惊,顾不得脸上的痛,迅速向旁边一滚,却被同伴挡住了。他双手后撑在地上,摸到温热黏糊糊的东西。 同伴! 思及此,他心下大骇,转头看去,同伴已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他抬起手一看,手上猩红,满是血迹。 遭了! 多年随军打仗的警觉,心下叫了声糟糕,知道定是遭了暗算。他顿时又怒又惊,没曾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正欲张口喊,突然,身后温软的身子将他罩住,一只柔软的手臂圈上他的脖子。微凉纤长的手指,贴着他粗糙的肌肤,划过。 电光火石间,他只发出了短短的哀鸣,余下的声音,变成了抽搐。喉咙血流如注,很快就没了动静。 屋内安静下来,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赵瑚儿胸脯起伏,喘息着。双眸迸发出的光彩,在灯笼火光的映衬下,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赵寰长长呼出口气,想要将瓷片擦干净,见已经碎掉,干脆丢弃。抬脚将燃烧的灯笼拨开了些,免得烧到尸身。 赵瑚儿双手在胸前合十,轻盈跃上前,紧紧将赵寰搂在了怀里。她声音颤抖,却饱含喜悦:“真痛快啊!血债血偿,真痛快啊!” 滚烫的泪,流到赵寰的脖子里,几乎将她灼伤。 赵瑚儿毫不掩饰说道:“二十一娘,我以前不喜欢你,我们姐妹太多,我谁都不喜欢!可是今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我又活过来了!” 赵金铃听到动静,从被褥里爬起来,对于地上的尸首,她看都未多看一眼。跳下炕,伸出短胳膊搂住了两个姊妹:“还有我呢,我也要!” 徽宗的后宫女人多,儿女多。后宫乱,儿女乱,能一团和气才怪。赵寰能理解她们姊妹之间的不合,也能理解赵瑚儿的话。 累积的仇恨,已在胸口压抑堆积成了猛虎。一旦将笼门打开,猛虎被释放出来,势不可挡。 赵瑚儿杀了人,仇恨得到了宣泄,总算暂时活了过来。 赵寰胸口酸酸软软,眼眶也红了。眼前不是庆贺感慨的时候,她轻轻推开赵瑚儿,摸了摸赵金铃的穿着,推着她道:“冷,快去炕上睡你的觉,别管地上的血了。” 赵金铃见识了赵寰的本事,对她不知不觉变成了言听计从,她嗯了声,乖巧上了床。 赵瑚儿兴冲冲道:“二十一娘,我们可是要再把他们拖出去?这次我们一人一个,我力气可大了!” 赵寰点点头,手下飞快,将两人外衫拉扯下来,顺道擦拭着地上的血迹。赵瑚儿也蹲下来,一同帮着她的忙。 赵瑚儿摸到了一个腰牌,拿在手上翻来覆去打量,犹豫着是否要留下。 赵寰忙拿了过来,塞回尸首身上,低声说道:“十三娘,这个不能拿。我们没地方可藏不说,我们拿着也无用,反倒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赵瑚儿皱眉,说道:“他们身份低,腰牌是没甚用处。金贼完颜宗翰的才有用,先前你可留下了?” 赵寰道:“他的也没用,拿到手,也不能指挥他的兵马。完颜氏人多得很,他们彼此之间互相防备,忙着抢夺势力,只巴不得对方去死。” 赵瑚儿听得频频应和,她见到他们抢女人,抢金银珠宝,抢兵马,什么都枪。自诩为王公贵族,实则乃一群不要脸的江洋大盗。 赵寰细细解释:“若是身上的腰牌等东西不见了,就做得太过明显,好似有人贪财劫杀了他们。敢在宫里贪财,完颜晟坐不住,定会大查彻查,查到我们大宋人的头上。哪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仅仅是怀疑,我们也会遭受无妄之灾。若是什么都不动,只干脆利落杀了他们,他们肯定料想不到,我们这群弱女子有如此大的本事,只会怀疑是他们争权夺势,自己人之间痛下的杀手。所以,我们不要沾手,免得节外生枝。” 赵瑚儿怔怔望着赵寰,佩服不已:“二十一娘,真是看不出来,你不但聪明得紧,还身手利落,先前两人都被你解决了。” 赵寰垂下了眼皮,掩去了眼里的苦恼。她以前格斗学得很好,但她这具身子弱得很,尤其是妇科方面的症状,她感到很不舒服。 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在浣衣院短短几天,她就被逼得毫不犹豫开始了杀人。 赵寰暗自叹息,神色严肃下来,仔细叮嘱道:“我们现在的做法,都是眼前自保的权宜之计,他们向来不拿我们当回事,我们才能轻易得手。若是有了防备,千万不可贸然出手。他们常年到处打打杀杀,身高体壮。我们加起来,都不是他们任何一人对手。” 赵瑚儿顿了下,不甘心说道:“我省得。可是二十一娘,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赵寰笑了起来,说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反抗了吗,如何可能只坐以待毙。但我们不能凭着一腔孤勇,一腔愤怒与仇恨,去硬碰硬,得耐下性子找机会。” 赵瑚儿沉默了下来,看到在炕上的赵金铃,睁大双眸望着她们,她唬着脸说道:“三十三娘,你经常去韦娘娘那里,她与我们不一样,半个字都不许透露!” 赵金铃忙用被褥盖住了脑袋,瓮声瓮气道:“十三娘好凶,你不说我也知道,杀金贼的事,被他们知道就活不成了。” 赵构已经在临安称帝,韦贤妃是他的生母,历史上她回了临安,成了太后。 原身柔福帝姬,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南宋,却被乱棍打死。 因着韦后说原身早就死了,她是假冒帝姬。 在金人的手上活了下来,却落得惨死的下场。 皆因为韦后要掩饰在金人身下辗转,生子的不堪历史。如今的韦贤妃,还是金国贵族的玩物,但她儿子已经是南宋皇帝。 人心深不见底,在这个天底下最肮脏,下作,万恶滋生的地方呆久了,就是好生生的人,都会变成吃人的厉鬼。 赵寰听着两人的对话,一时没有作声,弯腰拉起一具尸身往外拖。 前面累了一场,等到两人将两具尸首拖出去埋好,回屋收拾过,再洗漱完回到炕上之后,已近黎明时分。 幸运的是,雪依然在下着,很快就掩盖住了痕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累到困到极点,加上兴奋,紧张等等情绪。除了赵金铃睡得香甜之外,赵寰眼皮酸痛,闭上眼养神。赵瑚儿则不时翻来覆去,听上去心事重重。 “二十一娘。”赵瑚儿睁大眼,轻轻叫了声。 赵寰应了声,“天快亮了,你今日可有差使要做?” 赵瑚儿一听,顿时咬了咬唇,眼中淬满了恨意,骂道:“今日我要当差,还有一堆衣衫要洗呢。狗贼们的衣衫又厚又臭,泡在冰水里洗,除了累,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这般辛辛苦苦活着,还不如死了作数!” 赵寰无声笑,说道:“十三娘,宫女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赵瑚儿呆了呆,立刻抢白道:“是,那是以前,我们如今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早就该认命了。伺候人的事情,明明做得驾轻就熟,何苦来哉,再摆着帝姬的谱,实属惹人笑话!” 看来,作为郑皇后的女儿,嫡出帝姬,赵瑚儿的性情还挺泼辣爽利。赵寰一点都没生气,还挺欣赏她的性格。 哪怕被折辱,历尽磨难,明珠始终是明珠。擦拭掉蒙在上面的尘埃,很快就能焕发出光彩。 赵寰缓缓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们皆历尽磨难,你应当能理解,靠着双手做事赚口饭吃,并不丢人。十三娘,你要注意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在这时候讲气节身段,多向看管的婆子说些好话,求求情,让她给些热水。另……我下面很不舒服,你呢,你可好?”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手抚摸着小腹,哀哀道:“我也不好。几次怀了身子,都被落了胎。落胎伤身,不落的话,生了孽种下来,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除了韦贤妃之外,其他女人怀了孕,都被灌药打掉了。落胎之后没得修养调理,甚至小月子都没过,还要满足他们的□□,留下了一身的病。 赵寰深深呼出口气,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到药。走,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赵瑚儿抱住赵寰的手臂,依偎在她肩膀上,静静流泪,哽咽着说道:“来也干净,去也干净。二十一娘,我不是吃不了苦,不想做事。只想着给金贼们洗衣衫,他们不配!” “嗯,他们不配。”赵寰附和了句,话锋一转,“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赵瑚儿一愣,顿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问道:“什么机会?二十一娘,你最最聪明了,快速速说给我听。” 赵寰压低了声音,说道:“洗完衣衫,我们还要将干净的衣衫送到各处去。除了女人之外,金人还从大宋要来了乐师,工匠等其他人,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赵瑚儿听得双眼闪亮无比,不过,她还是存有疑虑,说道:“他们可会与我们一条心?” 赵寰神色笃定,说道:“能!金人就是一群畜生,蛮子。可能有极少人,会贪图富贵投靠他们。只要尚存有一丝人性,经历过这些年的屈辱,谁不拿他们当做生死仇敌!” 靖康之耻留下的痛,深刻在每一个有血性的大宋人骨子里。 南宋朝廷虽有贪婪无耻的秦桧,也有岳飞,韩世忠等与金人抗战到底的武将。 崖山海战,陆秀夫背着少皇帝,与数十万将士民众投海,也绝不向蒙古铁蹄投降。 赵寰从不怀疑他们的气节,没吃过苦的士大夫权贵们,贪生怕死的多,但绝不包括他们这群在金国受尽侮辱的大宋人。 赵瑚儿沉默了片刻,颤抖了下,心有余悸说道:“二十一娘,若是以后他们再来,我们该怎么办?” 赵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顺势而为,不要拿命去反抗。事后赶紧清洗,保护好自己。十三娘,你记得了,这不是我们的错。贞洁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觉着自己干净就好。除了自己,其他人任何人的意见看法,官家圣人在内,都是放他祖宗八代的臭屁!” 在朱皇后被封为贞洁夫人时,赵瑚儿经常想,她还不知羞耻活着,以后若是能回到大宋,如何面对他人。 从没人这般斩钉截铁告诉过她,错不在她们,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赵瑚儿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她想笑,嘴角上扬到一半,就止不住泪流满面,喃喃道:“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4章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在天明时分停了。天地间银装素裹,大雪几乎没过小腿。 陆陆续续中,浣衣院有了动静。开门声,木屐踢踢跶跶声,偶尔夹杂着厉声的呵斥与尖声哭泣。 管事们管教打骂,用破布随意一卷,抬出去扔到乱葬岗的尸身。浣衣院的所有人,对这一切早见怪不怪。 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就没入污泥里。帝姬后妃与宫女民女一样,神情麻木,在管事们的指使下开始干活。 上京寒冷贫穷,金国寻常百姓也吃不起一日三餐。浣衣院的人一日饮食,不过在半晌午与傍晚时,分得些汤水饼子。 吃食只给当值做事的人,帝姬后妃等特别些,抵了“一千贯”,她们每日可以多分到一碗汤水与一块面饼,负责洗权贵们的衣衫。 赵寰只打了会盹,今日要当值,她很快套上衣衫下炕。拉开门,朝外警惕打量倾听。 外面一切如常,她稍微放下了心,关上门,朝紧张看过来的赵瑚儿点头示意。 赵瑚儿松了口气,跟着起了身,留下赵金铃继续在炕上躺着。 赵金铃幼小没人管,平时乱窜找吃食,或靠着姊妹们拉扯一把,如同杂草般顽强活了下来。 赵寰洗漱出来,见她还一动不动,怕她着凉生病。走上前,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赵金铃眼睛倏地睁开了,眼神恍惚可怜,含糊着叫了声“姐姐”。 待看清眼前的人,赵金铃眼中的光明显暗了下去。只很快,她脸上浮起笑,说道:“我没生病。” 赵寰知道她想念生母,只在这个鬼地方,生母在绝不是好事,还是身体无恙最重要。 没有摸到热度,赵寰松了口气,将她被褥掖好,说道:“再歇会吧,过会我将汤饭给你留在炕头。等下暖和些,你起来再食。外面冷,别到处跑了。” 赵金铃乖巧地点头应了,赵瑚儿正在系裙子,闻言转头看去,说道:“二十一娘,我先去拿饭食。去迟了,韩婆子又得找茬。”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节 韩婆子原是宫中的尚义女官,在宫里时,得称她一声韩姑姑或者韩尚义。金人用大宋人管着她们,听赵瑚儿明显鄙夷的语气,看来,韩婆子与她们这群帝姬贵人不对付。 韩婆子能被提拔,除了拼命巴结上了金人,就是恨死了她们这群皇室,金人能放心让她看管。 无论哪种一种,韩婆子都称得上是掌权者。这几日赵寰生病起不了身,还未曾见过她,沉吟了下,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吧。” 赵瑚儿嘀咕咒骂了两句,与赵寰一起出了门。 灶房在靠近院墙角落的院子,离昨晚埋尸身的地方,中间隔了一条夹道。赵寰与赵瑚儿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朝夹道那边看去。 路上堆着的积雪无人清扫,平平整整,上面不见脚印。赵寰心下稍定,收回视线,与赵瑚儿一起进了灶房。 屋子里烟雾腾腾,碗盘碰撞叮当做响。韩婆子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不胖不瘦,能在宫里做到尚义,眉眼首先得端正。 只如今的她,眼角嘴角下拉,加上左右脸颊上的两条深深纹路,板着脸站在那里,除了凄苦之外,更是凶相毕露。 排在前面的人井然有序,很快端着汤饭离开。到了赵瑚儿,她走过去,拿着汤勺的婆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婆子嘴角撇了撇,哐当一下舀了半勺面汤,快倒进碗里时,手抖了一抖。半勺汤,只余下了一小勺。 赵瑚儿咬了咬唇,接过了汤碗没做声。管着饼子的婆子,在篮子里捡了只缺一大角的饼子,随手扔在缺了口的陶碗里。 韩婆子一言不发,阴森森盯着脸色很不好的赵瑚儿。赵寰快步走过去,站在了赵瑚儿身边。 管饼子的婆子冲着赵瑚儿眼一横,恶声恶气道:“不吃就放下,还站在这里作甚!” 赵寰听婆子的话、明显带着金人的口音,不由自主再看了眼韩婆子。 金人都在她手底下做事,真是不可小觑。 赵瑚儿见赵寰上前,咬牙忍了,悻悻端了面汤与饼子离开。 轮到赵寰时,她的面汤与饼子量尚算正常。便与其他人一样,端了走到赵瑚儿身边,将碗放进了她的食盒里,低声说道:“你先回屋去用饭,我很快就回来。” 赵瑚儿愣了下,见韩婆子已经朝她们看来,低声说了句保重,提着食盒朝外走去。 赵寰走到韩婆子面前,福身客气地打招呼:“韩娘子。” 韩婆子眼神冰冷,抬眼上下打量着赵寰。渐渐地,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嘴角往上扬了个细微的弧度,讥讽地道:“在下可当不起柔福帝姬的礼。” 话虽如此,韩婆子却万万没有不敢受赵寰礼的意思,神色隐隐出现了不耐烦,说道:“拿了饭菜就快走,还站在这里作甚。等下当值迟了,可不要怪我不拿你们当帝姬看。” 赵寰忙直接了当说道:“不敢耽误当值。我有件事想求韩娘子,我们姊妹多,三十三娘年纪小,想替她求一碗汤,一块饼,请韩娘子通融。”说完,再次福身下去。 韩婆子神色复杂,痛快与恨意交错闪现。她紧紧抿着嘴,看上去神情愈发凶狠狰狞。 目光放肆,在低眉顺目的赵寰身上来回打转,从牙关里挤出来两声呵呵笑,“你们赵家人,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帝姬的架子,想要与众不同!” 赵寰顿了下,抬眼看向了韩婆子,迎着她的视线,平静地道:“赵家有男人与女人。我们姊妹,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 韩婆子阴森森一笑,“也是,你们赵家女人,只能在男人身下打转,求得荣华富贵。”她转过头,吩咐道:“再给她一份,让她拿回去养小的,养大了好去伺候男人!” 赵寰面不改色福身道谢,走上前接过婆子递来的汤与饼,回了屋。 赵瑚儿已经在用饭,见到赵寰拿着饭食回来,忙上前接过一看,好奇问道:“你哪来的?” 赵寰说道:“问韩婆子要的。” 赵瑚儿惊讶不已,道:“韩婆子向来恨我们,先前你见到了,婆子得了她指使,克扣了我一半吃食。你居然能从她手上,要到多余的一份!” 端看赵瑚儿与她的相处,赵寰看出了端倪。 韩婆子是大宋人,对“一千贯”到底不敢太过,金人没了发泄的人,估计她也要倒大霉。 赵寰理解她扭曲的心理,既然喜欢欺负她们,享受她们低头的痛快,毫不犹豫把可怜展现给她看。 将赵金铃的那份饭食放好,赵寰侧身在炕上坐下,低声说道:“这是给三十三娘要的。她还小呢,吃不好,总得填饱肚皮。我们也一样,吃饱才有力气。我先前起来,就觉着头很沉,估计是着了凉,肯定还得病一场。” 赵瑚儿眼含担忧看着赵寰,苦笑一声,说道:“我也很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自从落胎之后,月事就不准,感到小肚子沉沉的,估摸与你一样,会病上一场。小病靠熬,大病靠命,端看命硬不硬了。” 赵寰将饼掰了一块递过去,赵瑚儿推辞着不要,“你身自也不好,得多吃些,别管我。” “拿着,我有数,不会硬撑。”赵寰将饼塞到了赵瑚儿手里,坚定地道:“该死的都活着,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这次生病,一定要想着法子要到药。我还想着,最好能将我们的妇人病治一治。” 赵瑚儿握着饼,怔怔望着赵寰。这一夜一早,变化实在太大,她一时没能回过神。 眼下就只有赵瑚儿与赵金铃一大一小两个帮手,赵寰不可能单打独斗,耐心解释道:“韩婆子对我们的仇恨,不外乎在宫里受了欺负,赵家皇室无能,她被送给金人抵债。不管哪一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尽量使自己过得好些。先前我找她要饭食,就是在试探她。她既然给了饭食,接下来,我再试着要热水,要药,要去别处送洗干净衣衫的差使。” 赵瑚儿佩服不已,接着脸色一变,气呼呼地说道:“韩婆子明明是大宋人,却与金人一样欺负我们。我实在是气不过,做不到对她低声下气。” 赵寰笑笑,没有多劝,说道:“你不用管,只需看着我做就行了。我们吃快些,不要迟到。” 赵瑚儿一听,忙几下吃完了粗粮饼,将碗里寡淡无味的汤喝得一滴不剩。手脚麻利,将空碗收在篮子里。 赵寰也吃完了汤饼,两人一起出门,将碗还回灶房,去了灶房隔壁院子洗衣衫。 大木盆在屋里一只只排开,里面堆泡着满当当的衣衫。天气太冷,湿哒哒的地上结了层冰,木盆上面也漂浮着一层冰块。 已经有人坐在盆前,躬腰吃力捞起冰水的衣衫,放在搓衣板上搓洗。一双双露出来的手,红中泛着青紫。 韩婆子守在门口,赵瑚儿目不斜视走了过去。赵寰到了她面前,停下脚步福身见礼,无比客气喊了声韩娘子。 韩婆子恨恨盯了赵瑚儿一眼,嘴里冒出寒气,朝赵寰厉声训斥道:“还不快些!” 赵寰揉了揉僵掉的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再次喊了声韩娘子。 韩婆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以前在宫里时,她们这些贵人,几乎连正眼都不给她一个。 到了金国,身份变了,她们在背后咒骂她,骂她与金人为伍,这些事她都一清二楚。 今日赵寰已经叫了她无数次韩娘子,不是韩管事,更不是她以前的名号韩尚义。 韩婆子不喜欢韩尚义,韩管事听着也怪怪的,听起来极尽嘲讽。打心底,她亦不喜欢这个称号。 赵寰以前与她没说过几句话,口口声声叫她韩娘子,普通寻常的大宋称呼。 好似她是普通寻常的大宋人,赵寰亦是普通寻常的大宋人,两人在异国他乡话家常打招呼。 韩婆子将到嘴边的训斥咽了下去,板着脸问道:“你有何事?” 赵寰福了福身,说道:“天气实在太冷了。”她伸出手去,露出长满冻疮的双手,低声下气哀求:“手快烂掉了,想向你求些热水。” 韩婆子盯着赵寰的手,喉咙里又挤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她仿佛从没笑过,笑得很僵硬,声音刺耳,好似老鸹在叫唤。 赵寰从她的笑声与打量中,感觉到了她的畅快与恨意。垂下眼眸,继续道:“我身子还没好齐整,早上起来又起了热。再病一场,估计熬不过去了。韩娘子,求求你行行好。若是要死,我盼着能死得齐整些。” 韩婆子继续呵呵笑,她昂起下巴,说道:“我可没有热水。你要热水,有本事就自己去烧!” 赵寰福身道谢,忙说道:“我这就去烧,只需要一些些,水不冰冻就足矣。” 韩婆子斜了赵寰一眼,说道:“今日必须将盆里的衣衫洗完,否则,我要你好看!”说完,一扭身昂首挺胸离去。 屋里的人听到赵寰与韩婆子说话,都抬头朝她们看来。等韩婆子走了,赵瑚儿赶紧跑过来,急着问道:“如何,你们说什么了?” “说热水的事情。”赵寰微微皱眉,她不会烧柴火啊! 心下一动,望了屋内众人一眼,问道:“你们可有谁会烧火?我们去拿些柴,抬水去烧火炕的锅中,多烧几锅热水,拿来洗衣衫。” 屋内的人有帝姬,皇妃,后妃,宗室。她们自小养尊处优,听到赵寰的话,虽然心动,好些人都面露为难,坐着没动。 幸好,有两个低份位后妃,出身不高,她们在娘家做过这些,怯生生答道:“我会烧火。” 赵寰神色一喜,说道:“劳烦你们跟我来,我们去烧热水。其他人不会烧火的,就帮着提一下水。” 她们忙纷纷站起了身,活动着僵硬的腿脚,奔到赵寰面前,七嘴八舌说道:“二十一娘子,我来帮忙抬水。” “我也去!” “我懂得生火!” 积极而热烈。 赵寰带着她们提着水桶,朝柴房走去。望着天际升起来的太阳,欣慰地笑了。 不仅仅是为了热水,她看到了,她们还在努力向阳求生,她们就是她能团结起来的力量之一! 第5章 所有人齐心协力,烧火的烧火,送水的送水。天气实在太冷,水很快就变凉了,必须加快动作洗衣,或者将水烧得滚烫一些才能保证有温水。 如此一来,忙着烧火与抬水的人,就来不及完成洗衣的差使。 韩婆子虽没阻拦,却面无表情在周围来回巡逻,不时提醒她们:“就是到了夜里,也得洗完才许回屋。” 白日出太阳时尚好些,天黑得早,到了夜里,热水泼出去就能成冰。在这种气温下洗衣衫,简直能要人命。 赵寰见状,与洗衣的人小声商议道:“我们洗快些,将她们的活一并干了。若是完不成,她们会被惩罚不说,我们下次也没了热水。” 金人的衣衫又臭又重,提起来都费劲。她们看向放在那里的满满几盆衣衫,有几人答应了,有几人却咬着唇没吭声,面露忧色。 高宗赵构的大女儿赵佛佑今年刚十岁,瘦弱不堪,提起衣衫都费劲,弱弱说道:“只洗我们这一盆就难,只怕来不及。” 赵寰未多加解释,简单说道:“你们看我的。”说完,她拿起皂角在衣衫上胡乱一抹,提起来放在搓衣板上,用捣衣杵一阵乱捶。 乌黑的水顺着搓衣板流出,将衣衫扔进水中,晃荡几下就取出来拧水。 “好了。”赵寰说道。 大家愣愣看着她的动作,很快就有人跟着效仿。赵佛佑眼里溢出了笑意,说道:“这样子快,我们能帮助她们。” 赵寰呼出口气,微笑着说好。见赵佛佑做得吃力,帮她搭了把手。 赵佛佑朝赵寰笑,小声说道:“有劳姑母。” 赵寰见到她苍白稚嫩的面孔,心酸别开了头,说道:“神佑呢,她没事的话,就去找三十三娘玩耍吧。” 赵神佑亦是赵构的女儿,与赵金铃一样大。赵佛佑麻木地道:“神佑生病了,起不了身。若是能熬过去,我就让她去找三十三姑母。” 赵寰说不出的难受,问道:“去找过韦娘娘了吗?” 赵佛佑说道:“去找过了,娘娘没见我们,给了碗姜汤,让我回去给她喝了驱寒。” 韦贤妃身为祖母,在金人身下辗转求生,没脸见亲孙女,脸面比孙女的命还要重。 怪不得,她回到南宋之后,能狠心除掉柔福帝姬。 眼前许多事,她都无能为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赵寰没再多说,手下加快了些,先帮赵佛佑洗衣衫。 金人乃是游牧民族出身,大都寒冷,他们喜好喝酒吃肉,身上膻气重。哪怕是权贵,也脏得很,衣衫洗出来水的颜色,简直不忍猝视。 用冰水认真清洗出来的衣衫,还不如用温水随便糊弄一下洗出来的干净。 赵寰当然不是在教她们如何糊弄差事,而是在无意识培养她们的反抗精神,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助团结。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节 在互相帮助之下,很快就将衣衫洗好,拿到烧了炕的屋子里熏干。 屋里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衣衫,大家忙着将先前洗好的衣衫收起来,用装了炭的铜壶熨烫平整。 韩婆子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高声道:“你们且小心些,当心弄坏了衣衫,你们可赔不起!” 赵寰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提起铜壶熨斗仔细瞧。铜制的圆形熨斗,下面装炭。为了防止烫手,上下分开,在上面一层留有圆形口插短木柄,做工设计皆精妙绝伦。 高宗赵构原配妻子刑秉懿提着热炭走过来,用镊子夹了炭放进去,压低声音道:“二十一娘,你可帮我个忙?” 赵寰看了韩婆子一眼,她与手底下的两个婆子,拿着册子在核对数目,未曾注意到她们,忙低声问道:“什么事?” 刑氏神色紧张,低低道:“我月事两个月都没来了。医官每月要来给我们号脉,但没给我号,我估摸着自己有了身孕。” 赵寰怔楞了下,问道:“若是有了孩子,你打算如何做?” 刑氏久久没有做声。 赵寰站在她左边,在余光之中,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纤细脖颈上突起的青筋。 水洒在衣衫上,滚烫的熨斗缓缓挪过,水滋啦作响。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在油锅里煎鱼。 她们一样,是油锅里的鱼,活生生煎熬,除了死亡,看不到尽头与前路。 赵寰稳了稳情绪,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小声道:“你晚上到我屋子来说。” 刑氏舒了口气,应了声。 衣衫熨烫清点完毕之后,韩婆子昂着头,抬手随意点着名,“你,你,你......”一连点了好几个,赵寰不着痕迹上前,她也被点了进去。 韩婆子命令道:“抱着衣衫跟我来,谨记着规矩,在大宋你们是贵人,在金国宫内,你们就是个玩意儿!” 被点了名的人,托着衣衫跟在韩婆子身后往外走去。赵瑚儿也被点中了,她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看上去忐忑不安。 赵寰没心情关心这些,她垂着头,眼神却不住朝四下张望,打探着周围的情形。 与浣衣院的草屋泥墙差不了多少,大都的金国皇宫,寒酸且不伦不类。 宫殿毫无建筑式样可言,盖了瓦的屋舍两旁,连着低矮的毡帐。 在不远处的东南角,用篱笆墙圈起来的地方,有修了一半的屋宇,从墙里传出呲拉的刨木花声音。还有靠最西边处,隐隐响起管弦丝乐,清越婉转。 地上的积雪扫了一些,露出黑土路,送上面结了一层冰,踩上去咔嚓作响。 走在前面的韩婆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过来,赵寰赶紧垂下眼皮,收回了视线。 韩婆子沉声训话:“记得了,见了皇后不许东张西望,不许说话。否则,将你们的眼珠挖出来,舌头割掉!” 众人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韩婆子扫了一圈,转身走到西屋毡房前,躬身说了句什么。 很快,毡房门帘掀开,走出来一个神态倨傲的妇人。韩婆子躬身见礼,妇人板着脸,朝她们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生硬地道:“进来吧。” 韩婆子点头哈腰应了,转身朝她们招手:“送进去!” 大家排队进屋,将衣衫放下后再出来。到了赵寰,一进屋,热浪夹杂着说不出的腥膻味冲得人直欲作呕。 毡垫内铺着厚厚的地毡,头上垂着累累绿松石等珠宝,不苟言笑的完颜晟皇后唐括氏,端坐在铺着虎皮的矮塌上。 走在赵寰前面的人,将衣衫递给先前的老妇人之后,跪在在毡垫上行礼。赵寰学着她那样跪了下去,起身退后,到了门边方转身。 外面空气虽寒冷,赵寰呼吸到新鲜空气,总算好过了些。赵瑚儿神色亦轻松不少,她挪到赵寰身边,压低声音道:“今日完颜狗贼不在,老巫婆没发疯,总算逃过了一截。” 赵寰微微皱起了眉头。 金国穷,皇宫大殿还比不过与汴京的土地庙气派。 见识过汴京的繁华与大宋的软弱,完颜晟岂能满足,定会继续挥兵南下,攻打临安。 送完衣衫,韩婆子领着众人往回走,赵寰走在最后,看向余晖中在建的屋舍。 篱笆门恰好打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金兵的看管下,陆陆续续走出来。 韩婆子站在一旁,让大家过去,吆喝道:“快些走,不许到处乱看!” 那边的金人,向她们看了过来,嘬着牙花子,流里流气朝她们不怀好意地笑。 赵寰垂下眼眸,继续往前走。到了韩婆子身边,她死死盯着赵寰,沉声道:“你给我安分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是。”赵寰低眉顺眼应了,韩婆子满意地哼了声,放过了她。 天色渐暗,用完汤饭之后,刑氏忙不迭来找赵寰。她看到屋里赵瑚儿与赵金铃都在,迟疑着站在了门口。 赵寰招呼她上炕,说道:“快上来暖和一下吧,她们都是自己人,没事。” 刑氏忙应了,脱掉鞋上炕,看了几人一眼,鼓起勇气说道:“先前吃完饭,我胸口一阵恶心,吐了一场,应当是有了身孕。” 赵瑚儿楞在了那里,赵金铃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 一个是其母,一个是其妻。给金国人生了孩子,在临安的皇帝赵构喜当爹,有了金国的同母血脉兄弟,就是对赵构最大的羞辱。 金人没给刑秉懿号脉,故意让她生孩子,与让韦贤妃生孩子,是同样的打算。 这些对于赵构来说算不算羞辱,赵寰不清楚。端看赵构将放弃抵抗,丢掉大名府的杜充封为右相,就知道他不愧为赵家儿郎。 与徽宗钦宗一样,一脉相承的混账。 哪怕是徽宗被俘虏单独关押,他实际上没受什么苦。有女人在旁边伺候,又生了一大堆儿女。 男人们继续歌舞升平,实实在在受苦受难的,始终是女人。 韦贤妃一样可怜,高龄产子,在后世的条件下都危险,何况是当下糟糕的境地。 至于刑秉懿就更惨了,韦贤妃是赵构的亲生母亲,她就算生了孩子,赵构也不会拿她如何。 刑秉懿抚摸着肚皮,神色凄惶,喃喃说道:“若这个孩子生下来,让官家脸往何处搁?” 赵寰听得讶然,赵瑚儿受不住了,她蹭地坐直了身体,怒目道:“官家!你还想着官家!莫非,你觉着能回到临安,进宫当你的皇后?” 赵构最混账的是,他登基之后,为了贤名,遥封了曾经的康王妃邢秉懿为皇后。 身份越尊贵,在金人面前,就要承受更多的侮辱。皇后的封号,对刑秉懿来说不是尊重,而是将她推进了更糟糕的境地。 刑秉懿脸色惨白,红着眼眶,凄声道:“那我该如何办,我该如何办!” 赵瑚儿一下泄了气。 是啊,她该如何办?人总要有个盼头,谁都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 赵寰在后世看过《靖康稗史》的记载,送给金人抵债的女性,皇室以及沾有皇室血脉的,连婴儿都没放过。加上歌女,民女,有名号记录在册的,总计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 其中皇室的女性,除了高宗赵构的生母韦贤妃回到了南宋,其余的皆不得善终。 在前往金国的路上,邢秉懿,包括原身在内,她们好几人都已经流过孩子。 赵寰小腹被牵扯着痛了下,她闭上眼睛,沉默隐忍,片刻后,说道:“孩子在你的肚皮里,你想不想生,关键在于你,与任何人无关。如今,你首先要考虑到的是身体状况,打算落胎,必须选个稳妥的法子。” 赵瑚儿双眼一亮,起身趴在被褥上,望着赵寰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你向来有主意,你快说说,如何才能得到落胎药?” 邢秉懿跟着目光灼灼盯着赵寰,赵金铃也瞪大眼睛看着她,满脸期待。 赵寰思索了下,说道:“现在有三条能得到药的路子,一是从韩婆子身上下手,二是找在修建皇宫的工匠,三是去找乐师。” 赵瑚儿听后,不同意去找韩婆子,说道:“韩婆子恨死了我们,处处巴结金贼,哪能出手帮我们。” 经过了今天的交手,赵寰对韩婆子算是有一定的了解,她只是怀有一腔怨气,但人性未泯。 “韩婆子看似严厉,今天却让我们烧了热水。去唐括氏那里的时候,她的话听起来难听,实则在出言提醒,让大家当心些。惹恼了唐括氏,就是将人杀了,完颜晟也不会怪罪她。还有,看管工匠的金兵,看着我们就像是饿狼见到了食物。这皇宫可处处是筛子,漏洞。若是不小心落到了他们手上,就如羊入虎口。” 赵寰耐心一一解释,赵瑚儿听得一愣一愣的,邢秉懿神色若有所思,说道:“倒是这个道理,只韩婆子如今投靠了金人,我觉着还是不大妥当。” 赵寰点头,说道:“当然,她这条路,是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去选。我先前观察了下,看管工匠的金兵就两三人,可以找他们去。他们在宫外自由些,能找到郎中开落胎的药。至于乐师们,他们以前没入教坊司,对于女子如何落胎的事情,比郎中还要熟练。这条路最稳妥,这个皇宫.....” 想到先前看到的熨斗,金人肯定做不出来,是出自大宋工匠之手。有工匠在,让他们只做熨斗就可惜了。 话语微顿,赵寰笑了笑,“穷酸有穷酸的好处,可以趁机摸过去找到她们帮忙。只是,她们如今手上肯定没有药,我们要的是,她们的门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教坊司出身的这群乐师,他们在眼前环境中生活的本事,绝对强过帝姬与后妃们。 赵寰要的是她们搭桥牵线。 赵瑚儿也没了别的法子,说道:“我认识一个月师许桃娘,在来的路上我与她打过交道,等下我与你一起去。” 赵寰说道:“她们都住在一起,夜里如何能找到人,得白天去找。九嫂嫂,你也回去歇息吧,保重自己要紧。” 刑秉懿千恩万谢之后,下炕回了屋。 次日,赵寰发起了烧,她趁此机会告了病,韩婆子看她烧得通红的脸,冷着脸应了。 赵寰裹得严严实实,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七弯八拐到了乐师们的住处。 到了矮墙边,赵寰听到屋内的丝乐与大笑声,忙放轻脚步,在转角小心翼翼探出头去打量。 果然,院门口立着两个高壮的金兵,他们似乎察觉到什么,朝赵寰躲藏的方向看了过来。 第6章 守卫金兵朝墙脚走了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喊了句女真话。赵寰没听懂,但从凶神恶煞的语气听来,估计是谁在那里的意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寰迅速朝身后看去,毡帐夹杂着矮屋子,凌乱不堪。 严寒的天气,外面空无一人,小巷道里只有脏污的积雪。 赵寰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拉了拉蒙在头上的头巾,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金兵神情戒备,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离得几步远,定睛打量。 待看清之后,彼此意味深长对看了一眼,眼神轻佻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另一个金兵则用手肘捅了下他,朝院子里努了努嘴,“说不定是陛下找来作陪的呢。” “先前没听说啊。”金兵迟疑了下,到底不敢乱拿主意,说道:“待我进去问一问。” 赵寰畏畏缩缩站着,一个金兵进了院子,留下的金兵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脚。 金兵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大摇大摆踱步上前,怪腔怪调地道:“可是瞧着情郎脸红了?小娘子,你若是空虚了,让我好好疼惜你,保管让你满意。” 一股子说不出的膻味与臭味,朝赵寰直扑而来。她拉紧头巾,用力咳嗽。 金兵下意识抬手遮挡,想到赵寰脸上不正常的红,顿时骂了句晦气。 蹬蹬蹬,金兵后退几步,用刀柄指着她,威胁道:“滚开,离得远些!” 前面进去的金兵走了出来,朝着赵寰一招手,吆喝道:“陛下让你进去,记得好生伺候!”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节 “她好似生了病!”先前的金兵不放心,拉着同伴说道。 “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同伴斜睨过去,嘲讽道:“赵家的娘们儿都细皮嫩肉,从床榻上下来,谁不是病恹恹的没了半条命。陛下让她进去,你少管闲事。” 金兵一想也是,去年天气一转冷,连着死了好些。她们这些帝姬妃子,除了贵人们高兴了,赏给他们享用一次。他们只敢在口头上讨个便宜,顿时失了兴致,没再多管。 赵寰跟着金兵进了屋,狭窄的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 在矮塌上,完颜晟搂着一个上身抹胸被拉到腰间,露出大半雪白胸脯的娇小女子。 在他下首坐着熊瞎子般壮实,胡子拉碴的完颜宗贤,拉着怀里衣衫不整的女子,在强行喂她吃酒。 靠墙坐着的乐师们,穿着单薄的薄纱衣衫,冻得脸颊发青,手指僵硬剥着琴弦。 唱小唱的女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不停颤抖,嘴皮干燥开裂,渗出丝丝血渍。 对比着赵瑚儿对许月娘的描述,屋子里没找到相似之人,顿时感到阵阵失望。 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赵寰低垂着头,瑟缩在门口一动不动,迅速想着对策。 她的娇怯柔弱,引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朝她招手道:“柔福帝姬,速速来与她们一起,陪着我们玩乐吃酒!” 完颜宗贤抹去胡须上沾的酒渍,眯缝起阴鸷的双眼朝赵寰看来,不悦说道:“陛下让你去吃酒,还站着做甚,莫非还敢不从?” 赵寰再次咳嗽,咳得眼睛通红,透不过气。 完颜晟皱起了眉头,嫌弃看着她,厉声道:“原来是病了,病了还来此地作甚,真真是找死!” 赵寰喘息着,沿着墙壁蹲下,虚弱痛苦地道:“药,我要药,郎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完颜晟一愣,赵寰的弱不禁风,祈求爱怜,令他畅快无比。他眼里闪烁着兴味的色彩,拉长声音哦了声,“看来还是怕死啊!倒是,你们赵家一家子,都贪生怕死。你那九哥,在临安当了皇帝,享受荣华富贵,连娘老子都不管了。你却来求我救命,实在是有趣,有趣!” 完颜宗贤与完颜晟一起大笑,道:“我那便宜儿子、你九哥不管你,我来管!”他朝完颜晟一拱手,笑道:“陛下,我算得上他的爹爹,这个药,郎中,我替她出了!” 韦贤妃给完颜宗贤生了个儿子,他对外一直称自己是赵构的爹爹。对赵寰也照拂了进去,一并羞辱。 完颜晟顿了下,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好,便宜女儿也是女儿,你这个爹爹岂能见死不救!来人,将她带下去,给她请郎中诊脉看病!” 伺候在旁的随从领命,带着赵寰离开。门板薄,赵寰听到完颜宗贤声音兴奋,叽里咕噜用女真语在说着什么。 潜意识中,赵寰觉着绝不是好事。她努力记着完颜宗贤的话,等到回去时,向赵瑚儿她们打探有谁懂些女真语。 随从跟金兵交待了几句,对赵寰说道:“你快些回去,不许将病气乱过给人。等下郎中会来浣衣院给你诊脉。” 赵寰拢紧衣衫,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感到身后看来时视线,她后背一阵发麻。脚步放慢,显得僵硬吃力,走几步,歪歪扭扭一下,仿佛随时要摔倒。 走了一段路,赵寰感到身后视线消失,在转弯时,她悄然回头望去。 果然,门口的随从不见了踪影,金兵则拢着袖子,缩在门边不住跺脚取暖。 总算化险为夷,赵寰靠在墙上,缓缓舒了口气。 金国皇帝在位都不长,完颜晟能做十多年皇帝,与大宋联手灭掉辽国,再变脸转头对准了盟国大宋,绝对不容小觑。 她先前装咳嗽,是因为她本身就在发热。单纯只靠装,肯定瞒不过老奸巨猾的完颜晟。 何况还有完颜宗贤,他是金国数一数二的权臣,被封为景国公,官拜左相。在金人中威望极高,也不是蠢人。 她能逃过一劫,是她们这群女人,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赵寰微微笑了,希望他们能更加狂妄些才好。木屐踩在雪里,雪钻进鞋袜里,赵寰感觉不到冷,凝神思索。 这一趟冒险,不虚此行,郎中来了,一定要好好利用。 郎中姓严,约莫四十岁左右,来自大宋。他在韩婆子的看管下,给赵寰把了脉,道:“娘子乃是风寒侵体,倒不甚严重,吃上几副药,好生歇息养着就是。” 韩婆子嘴角不断下撇,重重哼了声,道:“严郎中说得倒轻巧,此处可不是汴京,更不是皇宫。若是人人得了风寒就要歇息,就没人做活了。当年在汴京宫里当差,得了一点小病,只要不在贵人面前伺候,谁就能轻易歇着了?” 因为严郎中医术高超,金国人对他还算客气。只被掳到冰天雪地的大都,国破家亡,成日郁郁寡欢,不苟言笑,看上去阴森森很是吓人。 此时听到韩婆子的抢白,严郎中的神色更阴沉了几分,非常不耐烦说道:“我只管看病,余下的我可管不着!你待如何,跟上面的人说去!” 韩婆子气得不行,她一眼没看着,赵寰居然摸去找了完颜晟,让她的尊严脸面何在! 在金国人眼里,有本事有手艺的人,比她这个大宋宫中的尚义重要得多。 韩婆子在严郎中面前要忍气吞声,对赵寰,就无需忍耐了。正要张口骂,被赵寰的眼神,将骂声堵在了嗓子眼。 因着起了热,赵寰眼眶泛红,凝视着她沉静的眼神,如同空旷凛冽,起了厚冰的湖泊。 “韩娘子,能听到汉话,我的病就好了大半。”赵寰唇角上扬,泛起了淡淡笑意。只笑容凄凉,转瞬即逝, 严郎中苦涩难当,神色黯然。韩婆子脸色变了变,哼了声,扭开了头。 赵寰偏开头,捂嘴咳了声,呼出口气,转回头,对严郎中说道:“我身子还有些妇人的病,劳烦你给我一并开副药,可好?” 严郎中看了眼韩婆子,爽快应了,“我不擅长妇人科,你们身子积下来的病,我略微听过一些。落胎时用了猛药,小产后未能修养,以后生养上就难了…….” 他话音低了下去,换成了长长的叹息。 在浣衣院生孩子,九死一生不说,给仇人生出来的孩子,不过是仇人的奴隶。 恨也不是,爱太勉强,爱恨两难,不如不生。 除了赵寰之外,赵瑚儿她们,谁不是一身的病痛。金国什么都缺,她们在浣衣院,无法每人都能找郎中看病。 赵寰打算拿到药方,想法再寻来药材,大家将就着一起治疗。 韩婆子只当没听见,冷着脸立在一旁。严郎中开好药,赵寰想到了赵神佑,继续哀哀说道:“严郎中,对不住,劳烦你再替二小娘子瞧瞧可好?她今年还不满七岁。” 一路上,严郎中见到太多与赵家沾亲带故的幼童相继死去,能活到今日的,实属不易。 严郎中斜睨着韩婆子,淡淡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娘子福没享到,苦却受了一大堆。唉,我去看看吧,也是替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人,积些阴德喽。” 韩婆子剜了严郎中一眼,一拧身走了出去。赵寰抓紧时机,手飞快扯住了背着药箱要走的严郎中衣袖。 严郎中回头不解看来,赵寰嘴唇缓缓蠕动,无声地道:“落胎药,换成落胎药!” 严郎中神色一震,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点点头,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赵寰心头一松,不动声色跟在身后去看赵神佑。 赵神佑挤在五人同住的屋子里,弓着身子躺在炕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中透着灰。此时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若是不注意看,小小的一团,还以为是堆旧褥子。 严郎中上前看了几眼,诊了脉,摇摇头,惋惜着说道:“身子亏得太厉害,又起了低热。我那儿药材缺乏,等下回去之后,尽力凑些药吧。能不能活,端看她的命了。” 赵寰心木木的,福身道了谢,弯下腰将赵神佑搂了起来。 赵神佑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些微挣扎了下,又不动了。 严郎中不忍再看,转头仓惶离开。韩婆子冷眼看着,没有去拦赵寰。 赵寰将赵神佑抱回了屋,在外面去晃了一圈的赵金铃回来,看到炕上多了个人,好奇探头打量。 赵金铃神色淡漠,见怪不怪说道:“二十一娘,你怎地将她抱回来,她要死了。” 赵寰瞪了眼赵金铃,说道:“神佑还好着呢。你守着她些,我去拿汤饼回来,等下喂她一些吃。” 死马当活马医,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赵寰将饼子泡在汤里,耐心地喂赵神佑吃。所幸她能吃得下去,喂了小半碗后,脸色稍微好了些。睁开眼,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看着赵寰。 赵寰温柔地对她笑,轻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吃饱了就睡会吧,郎中给你看过啦,等下要乖乖吃药,吃完药就会好了。” 赵神佑小小的身子,似乎往赵寰身边靠了靠,嘴唇动了动,又闭眼睡了过去。 严郎中的药在傍晚时分送了进来,赵瑚儿邢秉懿她们也当值回来了。 刑秉懿听到赵寰找到了落胎药,几乎没当场哭出声来,腿一弯就要福身道谢。 赵寰忙拦着了她,正色道:“九嫂嫂,这药究竟如何,烈不烈,会对身子造成什么伤害,我都不清楚。小产后你无法休息,吃也吃不好,对身体伤害极大,这些你都要考虑好。” 刑秉懿什么都不在乎,哽咽着道:“我什么苦都能吃,不怕。只要不生下肚里的孽种,我什么都愿意!” 赵寰没再多劝,在她的指挥下,赵瑚儿与刑秉懿帮着找来破炭盆,生上炭火,上面放只罐子,化开雪水烧开熬药。 药熬好后,刑秉懿与赵神佑分别服下。 到了子时,邢秉懿腹痛如绞,血水沿着腿往下流淌。她蜷缩着身子,惨白着脸,死命咬住嘴唇,将呼痛声咽了下去。 赵神佑躺在赵寰的怀里,依然奄奄一息。 赵瑚儿忙着搀扶住邢秉懿,不断给她低声打气:“九嫂嫂,你忍着点,忍着点,就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赵寰贴着赵神佑的脸颊,轻声呢喃:“神佑,你得了神佑,不会有事的。以后啊,有我呢,我会护着你。还有许多许多的亲人,你看十三姑母,母亲,她们都在。你别怕,别怕,活着吧,活下去…….”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死亡味。 赵寰心钝钝的,疼到麻木。 突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赵寰浑身一震,低头看去。 赵神佑明亮的双眸,正一瞬不瞬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弱弱的声音:“姑母。” 第7章 拂晓时分,天际一点点由深蓝转成青灰。 忙碌了几乎整晚,此时邢秉懿脸色苍白,虚弱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赵神佑蜷缩着身子躺在赵寰身边沉睡,小手紧拽着她的衣袍下摆。 赵金铃则侧身躺在赵寰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睡得轻声打鼾。 赵瑚儿向来睡眠浅,用被褥蒙住头,被褥轻微起伏,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 屋外寒意凛冽,屋内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炭盆里的炭火未熄灭,罐子里的水,咕咕翻腾。 赵寰醒了过来,刚想起身,赵瑚儿小声道:“我去吧。” 赵瑚儿掀开被褥下炕,借着晨曦昏暗的光线,将水倒在碗里放凉,重新加了水在罐子里煮。不过一会,她就冷得发抖,搓着双手直哈气,奔回炕上钻进被窝里盖好。 望着炕上老弱病小的几人,赵瑚儿苦到累到极致,最后竟噗呲低低笑了出声。 赵寰侧头看了她一眼,一同无声笑了起来。 忙活了一晚,邢秉懿与赵神佑总算闯过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赵寰将赵神佑散在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触摸到她瘦得颧骨突起的小脸,手下微顿,心里阵阵酸楚。 不止是赵神佑,邢秉懿失血过多,几乎连动手指都吃力。 她们两人,包括赵寰自己,每天只有缺油少盐的汤饼饭。如今治病已不是首要问题,她们急需补充营养。 金人之地寒冷,多以炒米,炒面为食,极少种植稻谷小麦,以种植稗子为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节 百姓则靠渔猎为生,每逢宴请庆典时,喜欢饮鹿等猎物的鲜血。虽说有葱韭,研芥子等佐料,其实还没脱离茹毛饮血的生活。 金国从汴京撤退时,将汴京城洗劫烧杀抢夺一空,加上大宋的岁币,他们是大发了一笔横财。虽如此,端从皇宫看,总体上还是穷得叮当响。 想要吃到肉食,除非在宴请陪客的酒席上。除此之外,还有个地方,肯定有肉。 那就是完颜晟的“御膳房”。 赵寰昨晚喝了几碗热水,出了身汗,热度已经退了大半。她放轻手脚准备起身,甫一动,赵神佑倏地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她。 脆弱,惊惶不安,生怕被抛弃的眼神,令赵寰的心被狠狠揪了下。她勉力挤出丝笑,温声道:“醒了?你别动啊,我去拿些水给你喝。” 赵神佑抿了抿唇,声若蚊蝇嗯了声,依依不舍放开了手。赵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再轻轻将赵金铃的手拿开,掖进被褥里,披上衣衫下炕。 刑秉懿无法去当值,赵瑚儿只得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边穿衣衫边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漱口洗漱之后,水凉了些。赵寰让邢秉懿与赵神佑都喝了小半碗,她们再去拿汤饭。 赵神佑吃了小半碗,邢秉懿没有胃口,赵寰强令她吃了一碗,说道:“九嫂嫂,你无论如何都要吃饭,吃下去才有力气。你小产了也不能歇息太久,得很快好起来,否则会露出马脚。这两天我替你去向韩婆子告假,就说你月事来得厉害,动不了。” 她们这群人,月事大多不准,大家都见怪不怪。邢秉懿手搭在小腹上,有气无力说道:“二十一娘,我醒得,你都是为我好。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记得你的好。” 赵寰暗自叹了口气,安慰了她几句,与赵瑚儿一起前去当值。 快临近新年,金人受了大宋的影响,在冬至新年等节庆时,都要大肆庆贺。皇宫再破旧,也要装模作样洒扫一番,贴对子桃符。 赵寰前去给邢秉懿告假,韩婆子看了她几眼,不耐烦地道:“你昨日病得那般厉害,今日倒能替人当值了。既然你要做好人,还不快去干活,楞在这里作甚!” 她们今日被分了清理洒扫积雪的差事,没扫一段路,木屐连着鞋袜都湿透了,寒意顺着脚底往上钻。风再一吹,所有人都被冷得簌簌发抖。 赵佛佑人小瘦弱,她拄着扫帚一边喘气,一边直抖个不停。在不远处的毡房里,门帘晃动,帘子后的人影闪过。 赵寰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走上前对赵佛佑说道:“你歇一会,去那边毡房里取取暖。” 赵佛佑嘴唇都冻青了,顺着她的指点看去,不禁愣了下,哆嗦着说道:“娘娘不喜见到我们。” 赵寰呵了声,道:“不要怕,你只管去。得碗热汤水,一块糕点也好。” 赵佛佑犹豫着没动,半晌后,低声问道:“神佑可还好?” 赵寰望着她脸上的忐忑与脆弱,心一软,答道:“勉强活了过来。你先别管她,有我呢,照顾好自己要紧。” 以前在康王府上时,姊妹俩来往并不多。自两人的生母都陆续被折磨死之后,其他人无暇顾及她们,姊妹俩开始相依为命。 两年多的非人生活下来,赵佛佑逐渐变得麻木。对于赵神佑的病,她恨自己无能为力,又不敢面对她的死,甚至连问都要鼓起勇气。 听到赵神佑没事,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挪开,赵佛佑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随意抹了把脸,放下扫帚,提着裙子下摆,一鼓作气朝韦贤妃的毡帐跑去。 韩婆子袖着手,冷眼在一旁看着,朝赵寰冷笑一声:“她今年已经十岁了,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她嫡母,祖母一样。活着又如何,还不是要被男人折磨。” 赵寰平静地道:“先活着吧,已经死太多了。赵家真有滔天的罪孽,也不该女人来偿还。” 韩婆子愣在了那里,片刻后,别开头踱步到了别处去,大声吆喝道:“别偷懒,赶快些!若是做不完,太阳下山了,你们也得给我继续!” 太阳下山了会更冷,雪踩实了,会结成厚冰。大家一听,赶紧动了起来。 赵佛佑很快跑了回来,她咬着唇,满脸晦涩,道:“韦娘娘说她身子不好,她在帘子后躲着,我没能见到她。屋子里伺候的人,抓给我了几颗糖。” 她紧紧拽着的手,伸到了赵寰面前,手心里躺着几颗用油纸包着,黏在一起的麦芽糖,嗫嚅着道:“姑母,你拿去吃吧……给神佑一颗就好。” 麦芽糖也是好东西,赵寰自嘲一笑,伸手拿了四颗。刑秉懿两颗,赵神佑赵金铃分别一颗。 想了下,赵寰再取了一颗,给赵佛佑留了三颗,说道:“余下的你吃。” 赵佛佑还要推让,赵寰脸一沉,不容置疑道:“快收起来!” 赵佛佑忙收回手,将油纸包小心揣在了怀里。赵寰放好四颗糖,余下的一颗,托在手心,走到韩婆子身边,双手递上前。 赵寰不卑不亢道:“韩娘子,大娘子从韦娘娘处得了几颗糖,这颗是孝敬你的,请你莫要嫌弃。” 韩婆子盯着赵寰的手掌心,片刻后移开了目光,昂着下巴说道:“我可不稀罕这破玩意儿!” 赵寰默默收回了手,福身道谢。韩婆子意外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从早上到现在,她们只扫了不到半里的路。赵寰脑子转得飞快,说道:“韩娘子,今日我们需要清扫到何处,才算完成了差使?” 韩婆子朝韦贤妃毡帐那边一指,说道:“得此处到陛下寝宫的这条道清扫完。” 赵寰已走过一遍,不算很宽,巷道弯弯绕绕,雪被踩了后,需要花费力气清理。 这条道,会经过御膳房。 赵寰垂下眼眸,诚恳说道:“我们的力气都小,只用扫帚,如何都不能将踩严实的雪扫干净。韩娘子,可能借些铁锸等趁手的用具” 韩婆子虽嫌弃赵寰麻烦找事,但她说的却是事实。就凭着她们这群风一吹就倒的女人,只用扫帚,上面安排的差事,无论如何都完不成。 可是,到何处去找趁手的工具? 韩婆子下意识问了出来,赵寰先是佯装苦恼,凝眉沉思了下,试探着说道:“不知,可否去向修皇宫的工匠们问一声?” 修皇宫的工匠们,就算没有铁锹,也有别的工具。韩婆子思索了下,转身朝那边走了去。 过了一会,韩婆子回来了,朝赵寰等几人一点:“你们跟我前来搬锄头,铁锸。” 大家一喜,忙跟在了韩婆子身后。工匠们在毡帐里忙着木工活,她们到了门边,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工匠们齐齐朝她们看了过来,眼神各异,神色十分复杂。 守在门边的金兵,放肆轻佻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打量,恨不得当场将她们的衣衫都剥下来。 一个高大的木匠放下水中的活,沉默着搬了锄头铁锸到门边。赵寰走上前,飞快将屋内扫了一圈,拿了把铁锸,低声道了谢。 木匠微微怔住,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快走回去,继续拿起墨线,在木头上一弹,留下一条笔直的墨印。 大家躲着金兵的视线,待拿了工具后,忙不迭飞快离开,惹得金兵在身后张狂大笑。 篱笆门连锁都没有,只用一根木棍别着。毡房内,到处堆放着木材,斧头,锉刀等工具。 赵寰来回握了握手上的铁锸,不算太重,很趁手,她满意地笑了。 有了工具,铲雪的铲雪,清扫的清扫,效率明显加快。到了御膳房附近,赵寰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门前的守卫,以及换岗的间隔。 赵寰欣喜发现,金国皇宫的管理,跟房屋建筑一样烂。与浣衣院院子差不多的矮小院落,篱笆院墙。 门口不见人影,只在有人前去的时候,屋里的人方出来问一声。 赵寰高兴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悲哀。 就这么个破落部落,将强大的文明大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到了晚间夜里,赵寰与赵瑚儿嘀咕商议了几句。她一听,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道:“我好久都没尝到肉了!我跟你去,总比做饿死鬼强!” 赵寰失笑,从床头柜子里,找出几件破衣衫,扯开用布巾拼出了两个布袋。她们先歇息了一会,在万籁俱寂时,两人起身,朝御膳房摸去。 四下无人,御膳房没有点灯,除了天上星光,到处一片黑暗。 赵寰借着微弱的光线,手摸索着,从篱笆墙的缝隙里伸进去,极轻极快拉开了门栓,拽着门用力往上提,免得开门发出声音。 门无声无息打开了,赵瑚儿屏着呼吸闪身进去,赵寰很快跟上,虚掩上门。 赵瑚儿听从赵寰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猫着腰朝灶房走去。 灶房的门关闭着,赵寰摸到门环,与先前那样往上一提。门开了,发出些许吱呀的动静。 赵瑚儿一喜,抬腿进屋。赵寰跟着进去,到烧火的灶膛边,往右边一摸。 果然,在凹槽里,赵寰摸到了火折子。她拔开铜盖,用力一吹,火折子一亮。 看清了柜门,赵寰将火折子噗地一下吹熄,一个箭步奔了过去。拉开柜门,埋头进去深深吸气,闻。 手下飞快,赵寰抓了肉干,米放进布袋里。赵瑚儿站在一旁,呼吸都急促了,压低声音道:“多拿些!多拿些!” 多拿就会被发现,也没地方藏。赵寰没理会她,抓过她手上的布袋,再抓了些饴糖放进去,当即立断道:“走!” 赵瑚儿只得作罢,恋恋不舍跟在赵寰身后,正要出走出去。 突然,赵寰一个急旋身回了屋,抵着门,将门轻巧关上。 灶房隔壁的屋子,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木屐踩在地上剔剔达达,有婆子含混抱怨嘀咕着,朝灶房走了过来。 第8章 赵瑚儿紧拽着手中的布袋,紧紧贴在门背后,她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凛冬的天气,她汗透后背,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婆子嘀咕着到了门边,赵瑚儿能听懂大半的女真语,她听到婆子在说:“真是,外面冷死个人咧,自己不起来,尽会指使人。灶房有动静,哪来的动静,肯定是那该死的野猫野狗!” 门栓的铁环,撞到门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门推开了条缝,赵瑚儿鼻尖已经闻到了婆子身上的膻气,火折子的灯油味。 冰凉干燥的手,覆上赵瑚儿的手背。极缓,有力一握。 莫名间,赵瑚儿感受到无穷的力量,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回了肚中。 赵寰沉住气,抓起块肉干,胡乱朝灶膛后扔去。 “咚”地一声响,婆子吓得哎哟后退,门一下合上,火折子被风吹熄。 赵寰展开嘴,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手下不停,抓起米用力朝柜子方向扬去。 婆子听到屋内动静,气得骂骂咧咧。再次推开门,手挡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朝地上一照,看到地上掉落的米粒,骂道:“该死的耗子,乱偷吃不说,又往洞里搬!” 侧身走进屋,直奔柜子而去,灭了火折子,熟门熟路弯下腰,伸手在柜子里一阵倒腾,再砰地关上柜门。 “早就说了,柜子被耗子咬了个大洞,既然没人上心,我也不管了!”婆子骂骂咧咧走了出屋,砰地一下拉上了屋门。 听到木屐声音剔剔达达走远,赵瑚儿双腿一软,缓缓蹲在地上,背靠着墙瘫倒在了那里。 赵寰拍了拍赵瑚儿的背,无声安慰。她聚精会神,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直到隔壁的门关上,说话停止,四周重新陷入寂静。赵寰将手上的瓷片收回去,蹲下来小声道:“没事了,我们再等一等。” 赵瑚儿长长舒了口气,抹去额角的冷汗,咕哝道:“真险。” 赵寰笑了笑,不紧不慢将握在手上锋利的瓷片放回去,道:“是真够险的。我以为又要见血呢。” 赵瑚儿呆了下,佩服不已道:“还是你厉害,原来早就做了完全准备。”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赵寰让赵瑚儿原地呆着,再重新去装了些米,补上了先前扔出去的肉干。 回去时总算顺利,回到屋,赵金铃小脑袋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赵神佑睁大乌黑的眼睛望着门。她在看到赵寰的刹那,小肩膀一下塌下去,双眸里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邢秉懿也没睡着,待到赵瑚儿关上门,她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赵瑚儿走过去,将布袋放在炕上,拿出肉干显摆。赵金铃也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翻身爬起,小脑袋凑上前,急着道:“我看看,拿什么了?哇!是肉.....”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节 赵瑚儿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嘘,小声些!” 赵金铃呜呜几声,忙不迭点头。赵瑚儿这才放开了她,得意地摇头晃脑,强调道:“是肉!” 赵寰失笑,手下忙不停,小声道:“我们拿来煮肉粥,气味小。” 赵瑚儿赶紧来帮忙,她从没做过饭,在赵寰的指挥下,帮着去舀了干净的雪化开烧水。 赵寰用瓷片割开肉干,邢秉懿与赵金铃帮忙,将肉干撕成丝。 赵金铃一边撕着,一边馋得口水泛滥。她将肉干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了口气闻,低声问道:“二十一娘,这是什么肉?” 肉风得跟柴火一样干,已看不出原样。赵寰闻了闻,说道:“估计是鹿肉。” 赵瑚儿撇了撇嘴,不屑道:“金贼真是没见识,鹿肉就吃个新鲜。拿蜜炙烤了,在下雪的天,再配上盅梅子酒,赏梅投壶,方是雅事。” 说着说着,赵瑚儿的声音低了下去。赵金铃与赵神佑尚小,对以前曾有过的日子,早忘得一干二净,两人没甚反应。 只有邢秉懿回忆起以前汴京的繁华,黯然沉默。 赵瑚儿自嘲笑了声,“看我,还提以前作甚。汴京,早被金贼一把火烧掉,不复存在了。金明池的水,已成一团污糟泥浆。” 赵寰将拿回来的饴糖冲了水,递给邢秉懿:“你们喝一点,甜的。” 邢秉懿望着眉眼疲惫,始终平静的赵寰,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虽说还在浣衣院,她的身孕已经解决,人亦好生活着。有糖水喝,破瓦罐里熬煮着肉粥。 这一切,都得靠赵寰。 她们的境遇相同,她以前也哭,抱怨。如今她抹干了眼泪,着手解决她们的困难。 她,不过也只有一双柔弱的手。 邢秉懿眼睛发涩,胸口鼓胀酸楚。她接过水,释然深吸一口气,脸上始终不散的阴霾,缓缓消散,泛发出难得的明媚光彩。 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微笑道:“总归还有些甜。来,神佑你先喝几口,接着三十三娘喝。我年纪最长,没能互着照顾你们,是我的错。以后啊,肯定会好的。” 赵瑚儿蹲在炭盆边,神色震动,望着邢秉懿若有所思,又看向了赵寰。 赵寰在修整她的碎瓷片。 凭着锋利的瓷片,她划开了笼罩在她们眼前的黑暗,眼前,已经有依稀可见的光。 赵瑚儿吸了下鼻子,垂下头,掩去了眼里的泪。 屋外滴水成冰,屋内甜蜜又温暖。 分着吃了甜蜜蜜的水,等到香浓热乎乎的肉粥煮熟了,几人也不怕烫,头抵着头,一人一勺分着吃。 赵金铃吃得眉飞色舞,抿着肉粥都舍不得吞,老气横秋道:“好美味啊!我这辈子,从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饭!” 赵瑚儿笑得合不拢嘴,豪气冲天拍着胸脯保证:“三十三娘,你尽管敞开肚皮吃。吃完后,我们再去偷!” 赵神佑无声笑眯了眼,赵金铃捂嘴咯咯笑。邢秉懿脸上也堆满了笑容,不过她还是细心叮嘱道:“吃上一次就够了,天天去,仔细被发现。” 赵寰沉吟了下,说道:“剩下的米与肉干,还能煮两次。明晚得歇一歇,好好睡一觉,等后天晚上再吃。九嫂嫂说得对,得先探一下御膳房那边的动静,要是被发现,就得不偿失。” 赵瑚儿想起先前差点被发现的紧张,跟着后怕地抚着胸口,道:“二十一娘说得是,那个婆子一路说着话走过来,我当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想起先前听到完颜宗贤的话,问道:“十三娘,你可懂女真话?” 赵瑚儿说道:“能听懂一些,那个婆子在抱怨骂人。”她解释了婆子的话,绘声绘色将当时的情形说了,惹得邢秉懿几人脸色都变了,紧张连连。 赵寰努力将先前完颜宗贤的话学了出来,问道:“你可知他说的什么?” 赵瑚儿脸色大变,手上的勺子,咣当一下掉进了粥里,哆嗦着说道:“完颜宗贤在求完颜晟,将你赏给他。” 她的话一出,屋内一片安静。 邢秉懿愣在那里,赵金铃满脸的不知所措。赵神佑爬起来,一下扑进了赵寰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小脸贴在她身前,静静流泪,伤心欲绝道:“姑母,不要走。不要走。” 赵寰搂着赵神佑,轻抚着她的背安慰。眼神扫过屋子里神魂落魄,跟失去了主心骨般的几人,神色坚定,道:“我若是跟完颜宗贤去了他的王寨,一定是为了更好的出路。我不是为了自己更好,而是要让大家都变得更好。所以,你们无需担心,更无需害怕。能从汴京活着到大都,我们就能从大都,再次回到大宋!” 不知何时,赵神佑停止了哭泣。她绷着瘦削的小脸,黑漆漆的双眸,一瞬不瞬望着赵寰,点着小脑袋,无比郑重:“嗯!我要回大宋!” 凭着赵寰的本事,金国皇宫这个破山寨,哪能关住她。 有时候活着,也不是单单为了自己。她走了,除了韦贤妃,她们绝无生还的希望。 赵寰不知不觉中,将她们背上身上。不止是为了活着,她还要有尊严活着。 连续过了三四天,御膳房那边全无动静。肉干与米都吃完了,赵寰与赵瑚儿在半夜,再去顺利偷了一次。 有了肉粥与糖,刑秉懿与赵神佑肉眼可见好了不少。眼见新年临近,破旧的宫中洒扫一新,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这天傍晚几人下值刚回屋,听到门外金人叽里哇啦在说话,脚步声凌乱而沉重,由远及近。 赵寰神色微沉,抬起手往下重重一按,小声示意惊慌不定的赵瑚儿等人:“不要慌,别出声!” 眼神在屋内快速扫过,一切都看不出异样。赵寰稳了稳神,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小条缝,不动声色朝外打量。 完颜晟脸色难看至极,大着步伐走在最前面。完颜宗贤走在他身旁,神色凝重不断说着什么。 一队金兵抬着三具冻得僵硬的尸身,小跑着跟在了他们身后。 赵寰暗自咯噔了下,完颜宗翰之死,终于浮出了水面。 第9章 完颜宗翰作为宗室将领,若是失踪不见,肯定瞒不了几天。 赵寰倒没太过讶异,转念往好的地方想,通过此事,倒能将完颜家族内部的形势看得更清楚些。 从完颜晟的脸色,能看得出他的震怒。完颜宗贤的具体想法,赵寰就不得而知了。 僧多肉少,完颜家族的人向来不是铁板一块,为了权势打得头破血流。 赵寰不关心他们内部如何抢夺,完颜晟肯定要调查,她要稳住自己人不露出马脚。 邢秉懿不知此事,不知者就不会心虚,赵寰不打算节外生枝告诉她。赵瑚儿跟着赵寰一起埋尸首,她胆子比较大,勉强可以撑一撑。 赵金铃经历再多的苦难,毕竟她还小,赵寰怕她到时候稳不住。 仔细斟酌之后,等到完颜晟他们离开,赵寰神色镇定说了外面发生之事。 赵神佑无甚反应,始终安静靠在炕上。邢秉懿除了诧异,更多的还是欣喜。要不是怕引来金人,她估计会拍掌大笑,恨恨道:“该!他该死,早就该死了!他们都死绝了才好!” 赵瑚儿咬着嘴唇,紧张地望着赵寰没有做声。赵金铃反倒比赵瑚儿镇定几分,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小声问道:“二十一娘,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赵寰欣慰赵金铃的聪慧,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说道:“我估计是要找大家去,虚张声势吓一吓大家。你们别怕,此事与我们无关。” “无关”二字,赵寰特意放缓了些,以示强调。沉稳的眼神,直直望着赵瑚儿。 赵瑚儿瑟缩了下,恍惚着回过神。她轻抚着胸口,说道:“是啊,完颜宗翰死了,与我们有何干。九嫂嫂说得是,他们都死绝了才好呢。” 赵寰笑了下,说道:“十三娘,三十三娘,你们与我一起去拿饭食。” 赵瑚儿说了声好,赵金铃穿好衣衫下炕,三人一起出了门。在去灶房的路上,赵寰不动声色朝四周张望。三三两两的人走在一起,紧张中又难掩兴奋,交头接耳说着话。 赵寰估摸着她们也在议论尸首的事,一路上见惯了死人,她们并不感到害怕。至于她们的紧张,是怕完颜晟恼羞成怒,惩罚她们。 赵瑚儿也发现了大家的情绪,挪到赵寰身边,小声道:“二十一娘,完颜晟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赵寰淡淡道:“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三娘,若是问到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是弱女子,被金人欺负,最大的反抗不过是争辩几句。不从的都已经死了,剩下的,早就成了任他们搓圆揉扁的面团。” 赵瑚儿默然片刻,说道:“大男人都不敢反抗,明明打赢了仗,还要每年陪给他们岁币。你说得对,我们这些弱女子,能做什么呢?金人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哪能自己吓自己。” 赵寰见她在给自己鼓气,干脆给她吃了剂定心丸,道:“你放心,若真瞒不过去,我会出来承担。如果我没动做,你不要轻举妄动。” 她拉过赵金铃,低声叮嘱道:“三十三娘,你还小,外面的事情一概不要管。九嫂嫂与神佑那边,你一个字都不要提。” 赵金铃干脆利落应了,“我保管不说,谁都不说。二十一娘,你尽管放心就是。” 赵瑚儿呆了呆,赵寰的担当,让她羞愧不已。她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不添乱,就是对赵寰最好的帮助,最终轻轻嗯了声。 赵寰暗自呼出了口气,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见机行事。 提了食盒回屋,刚吃到一半,韩婆子就扯着嗓子,一路喊了过来:“陛下有令,都出来前去大殿!” 在屋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出了门。赵寰让赵神佑与赵金铃留下,与邢秉懿,赵瑚儿随着大流,跟在韩婆子身后去了大殿。 大殿外点起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透亮。除了浣衣院的女人,修建皇宫的工匠们,也在金兵的看管下,一并带了过来。 四下闹哄哄,金兵用蹩脚的汉话,大声训斥道:“闭嘴,都规矩些!” 赵寰见到眼前的情形,心落了一大半回肚子里。 大殿前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完颜晟要审,得要审到猴年马月去,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看守的金兵并不多,与工匠们的体型差异并不大。在冷兵器时代,打仗都是人身肉搏。 大宋拥有神臂弩等杀伤力巨大的兵器,无论从国力,还是兵力,都远胜金兵。 真是一群没血性,贪生怕死的软蛋! 赵寰闭了闭眼,强自按下了心中翻滚的愤怒。 殿门打开了,完颜晟走了出来。完颜宗贤,完颜亶,完颜宗干等一群完颜家族人跟随其后,站在了大殿门边。 完颜晟眼神凌厉,缓缓扫过众人,厉声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皇宫中陷害朕大金国尊贵无比的景国公!” 人群中鸦雀无声,在火把的照耀下,完颜晟看到了一张张不知是被冻得麻木,还是折磨得面无表情的脸,暗自恼怒不已。 完颜宗翰死在宫中,他首先怀疑的就是身后这群野心勃勃的王公权贵们。 至于大宋的人,除了岳飞韩世忠等将领,不是完颜晟看不起他们,他们没这个胆。 不然,朝臣哪能急急忙忙拥立新君,跟丧家犬般逃到临安去,连娘老子都不要了。 完颜晟将他们叫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到了夜里,冻得鼻子都痛,完颜晟没心思继续,准备回屋。 这时,完颜宗贤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完颜晟一愣,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点了点头。 完颜宗贤站出来,大声道:“浣衣院的人留下,其他人散了!” 工匠们在金兵的吆喝下,陆陆续续离开。浣衣院的女子们又冷又怕,被留了下来。 赵寰先前猜测得没错,完颜晟他们应当看过了完颜宗翰的尸首,如此很准快的杀人手段,他们猜不到弱女子身上。 不过,她还是没完全放下戒备。听到完颜宗贤的话,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比起杀人还可怕的,是折辱。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节 完颜宗贤话音一落,完颜家族的男人们,如狼似虎的眼神,在她们瘦弱之躯上来回流连打量。 “十人一伍,都跟我进来!”完颜宗贤袖着手,趾高气扬宣布。完颜晟笑了声,转身进了大殿,其他人随着他一起往屋内走去。 韩婆子见状,走到前面张罗:“都给我紧着皮,在陛下面前该如何做,这些年你们早该清楚。不想死的,都听话老实点!”她点着前面的十个女子,将她们领进了屋。 大殿内,很快传来了啜泣声,求饶声,淫.笑声,嘶吼声。 声声如泣,夹杂着凛冽的寒风,砸在殿外的人身上,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衣衫凌乱,露出来的肌肤,青青紫紫。 韩婆子神色麻木看着她们离开,再次叫了另外十人进屋。这次她们出来得快一些,衣领就那么敞开着,如同幽魂一般,晃悠着回浣衣院。 待到赵寰她们时,所有人都已经冻得麻木。赵佛佑缩在她身边,脚一动,不由自主朝前栽去。 赵寰伸出手去,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慢些,别怕。” 赵佛佑回头望来,满脸惊惶,眼里布满了泪水。 韩婆子不止一次说过,她快十岁了。若不是她的身形实在太瘦弱,早就被金人玷污了。 尤其,她还是赵构的长女,身份特殊。 赵寰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再看向旁边脸已经冻得青紫的赵瑚儿,邢秉懿,轻声道:“活着最重要。” 赵瑚儿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邢秉懿缓缓向前走去,神色悲凉:“又不是第一次,怕甚!” 十人垂首走进去,甫一进屋,膻气,酒气,说不出的怪味,随着热气扑来,令人作呕。 赵寰掀起眼皮,飞快打量。大殿只有一间屋,高大宽敞,几扇屏风堆在空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垫,靠墙的塌上铺着兽皮。 完颜晟斜倚在正中央的白虎皮上,胸前衣衫敞开着,露出粗糙丑陋的大肚皮。完颜宗贤他们或坐,或靠,一脸餍足。 完颜晟眯缝着双眼,看向跪在屋中的弱女子们,桀桀笑道:“赵构的皇后,帝姬,姊妹都在了,还差谁呢?韦太后怎能不在,去将韦娘娘传来!” 伺候的人听命,很快就带来了韦贤妃。赵寰掀起眼皮偷看了眼,韦贤妃四十左右的年纪,因保养得当,身形丰腴,面容姣好,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 韦贤妃目光躲闪,上前见礼。完颜晟叫了起,哈哈大笑道:“去陪你的夫君!” 完颜宗贤笑着拱手谢了恩,韦贤妃看了赵寰她们一眼,低着头快步走过去,侧身坐下了。 完颜宗贤得意洋洋,一把将她拉在怀里,嘴唇凑上去,响亮亲了口:“乖乖,我这个郎君,可比徽宗要强,生的儿子,也比你那皇帝儿子要厉害!” 完颜晟抚案大笑,其他人纷纷一起笑。完颜宗贤得意不已,紧紧盯着赵佛佑,说道:“陛下,赵构的大帝姬,好似长大了呢。” 完颜晟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完颜宗贤真是索求无度,韦贤妃给他生了个儿子还不满足。当了赵构爹爹,还要当赵构岳丈! 完颜宗贤察言观色本事很厉害,微愣之后,很快就改了口风,道:“陛下这些年着实辛苦,不如将大帝姬留在陛下身边,给陛下再生个小皇子。” 完颜晟这才满意了,唔了声,不置可否,说道:“还是先做正事吧。你们中可有人最近发现了生面孔到浣衣院,或在夜里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赵寰跪在后面,偷偷打量着大殿与屋内众人的神色,看到他们神色各异的模样,随着大流答了未曾听见。 完颜晟拉下脸,沉声恐吓道:“若是敢撒谎,朕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她们中有人吓得牙齿咯咯作响,颤声答了不敢。赵寰低着头,佯装害怕一并否认了。 过了好一阵,完颜晟犀利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哼了声,挥手道:“谅你们也不敢,下去吧!” 所有人忙起身退到门边,逃也似的离开。赵佛佑如同尊石像般,神色木然,无声流着泪。 赵瑚儿走过去牵住了她的手,想要安慰,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赵寰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稳稳走着。 这群蛮夷,他们不知礼义廉耻,比畜生都不如。他们之间,互相抢夺战利品,跟狗抢食一样,撕咬,厮杀。 她没错过完颜晟盯着赵佛佑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血腥欲望。 若非他上了年纪,身体不行,赵佛佑今晚绝对逃不过他的魔掌。 赵构还有另外一个女儿赵神佑,哪怕她才七岁不到。 他们是厉鬼,是寡廉鲜耻的畜生。 赵寰手抬头望着厚重云层翻滚的天际,月黑风高。 好一个杀人夜! 第10章 浣衣院里黑漆漆,寒风肆虐。偶尔从各处屋子门缝里透出一丝光,压抑的呜咽哀泣。 赵瑚儿与邢秉懿进了屋,赵佛佑不敢回自己的屋子,魂不守舍跟在她们身后, 屋子里人多,赵瑚儿感到人影绰绰,似鬼影般,令人心烦意乱。摸出平时舍不得轻易点的小灯盏,拿火折子点亮了。 邢秉懿是赵佛佑赵神佑嫡母,看到赵佛佑跟没了魂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轻叹一口气,走上前轻抚上她的肩膀,半晌后说道:“走,我替你去净一把脸,仔细脸跟割了小口子似的,疼得很。” 赵佛佑眼泪汪汪望着邢秉懿,一时楞在了那里。 邢秉懿心中更酸了,想起先前最先出来的十人中有姜醉眉,她亦是赵构的姬妾。 当年在康王府,她作为康王妃,与其他正妻一样。对后宅的姬妾,表面端正公允大方,打心底却对她们厌恶至极。 赵佛佑与赵神佑的生母亦一样,邢秉懿同样讨厌。她是王妃,庶女们也叫她一声母亲。每次她们前来请安,她都烦躁不已,几乎不拿正眼去瞧她们。 国破之后,再没了王妃,姜醉眉与她,加上赵佛佑赵神佑,一同沦落为金人的玩物。 赵瑚儿见状,欣慰笑了起来,推了赵佛佑一把,“快去,还楞在这里作甚。” 赵佛佑回过神,曲膝福了福,跟着邢秉懿去帘子后洗漱。 赵神佑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屋内张望,神色焦急,问道:“姑母呢?” 赵瑚儿转头一看,发现赵寰不在,忙笑说道:“我们一道回来了,她落在后面。估计是有事耽搁,我出去看一看。” 屋外风大,赵瑚儿怕风吹进屋,吹散屋子里不多的热气,侧身将门拉开一条缝,看到赵寰立在廊檐下的剪影。 清瘦,挺拔,柔弱,孤寂。 似汴京艮岳的行云,又似开宝晨钟。云蒸霞蔚,佛音绕汴京。 赵瑚儿眼睛渐渐迷蒙,凛冬的寒风,吹走了早已远去的旧时皇家梦。 抹了把脸,赵瑚儿自嘲一笑,走出去,顺手带上屋门。 赵寰站在那里,转头看了赵瑚儿一眼,手依然伸向空中:“风越来越大了。” 哭泣伴着风,不时钻进赵瑚儿的耳朵里,令她回忆起以前的噩梦,心仿佛被用力拉扯,再抛下,痛不可抑。 赵瑚儿深吸一口气,问道:“二十一娘,你在作甚?” “测风向。”赵寰放下手,手指已经冻僵。她轻缓搓揉,让手恢复灵活。 吃了几天肉粥,赵寰感到这具身子,不管是力气还是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赵寰难得感到一丝高兴,兴许,这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加上苍眷顾的结果。 赵瑚儿不懂风向,茫然哦了声。沉默片刻,低低说道:“她们在哭。佛佑很害怕,一直在流泪。我想劝一劝,你亦曾说过,女人的贞洁不算甚,我说不出口。她太小了。” 被折辱女人们,都是她如今的亲人。她们的哭声,融入了赵寰的骨血里,永不能忘。 赵寰嗯了声,平静道:“她太小了。禽兽有时候远比人要善良,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安慰无用,改变不了惨烈的事实,他们该死。” 赵瑚儿愣愣看向赵寰,在暗夜里,她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烧得赵瑚儿全身跟着滚烫。 “哭什么哭!你看韦娘娘都不哭!”赵瑚儿对没完没了的哭声,突然变得憎恨起来。 忆起先前韦贤妃的躲闪,欲盖弥彰,赵瑚儿讥讽冷笑:“就她最没良心,明明日子过得最好,却连亲生孙女都撒手不管。” 赵寰却没生气,淡淡道:“每个人都不容易,韦贤妃选择顺势而为,旁人也无需过多苛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她。她如何做我不管,我们得自救。” 每做一件事,赵寰都没有太多的选择,无法太过缜密思考。 她只能选择先解决眼前的困难,比如杀完颜宗翰,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凭着本能作出的判断。 至于以后以及大局,她想到了,但无法顾虑太多。 南宋朝廷那群不要脸的官员,包括后世无数的聪明人。他们高高在上,从各种朝政局势,经济,民生等长篇大论分析。在眼前的情况下,该如何顾全大局,从来不缺宏大叙事。 无一例外,他们都将女人们的苦难一笔带过,变成了他们口中大局中的一粒沙。 赵寰成了柔福帝姬,雪的每一寸寒冷深入骨髓,身上的伤,夜里浣衣院女人们的痛苦,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不是站在局外的那些聪明人,她身在局中。 也是,韦贤妃能做什么呢,她照样得在完颜中贤身下承欢。 赵瑚儿顿觉意兴阑珊,搂紧了手臂,抱怨道:“这风刮在身上,简直刮掉人一层皮。我们进屋去吧。” “风不要停。”赵寰嘴角上扬,飞快说了句。 赵瑚儿没听清楚赵寰的话,刚要问,见她已转身进了屋。呆了下,跟着也进去了。 夜里,赵佛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着了,再小声啜泣着醒来。 赵瑚儿听到邢秉懿沉重的呼吸,赵金铃轻微的鼾声,睁眼望着黑暗,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赵瑚儿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似乎极轻响了声。她倏地惊醒,手下意识朝身边摸去。睡在她身边赵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赵瑚儿直觉不妙,蹭地坐起了身。邢秉懿含糊着问了句:“怎地了?” “无事。”赵瑚儿拿过衣衫套上,摸黑下了炕。她听到身后邢秉懿也起了身,默了下,低声说道:“九嫂嫂你睡吧,我出去一趟。我们的米肉没了,估计二十一娘去了御膳房,我去接应一下。” 邢秉懿忙叮嘱道:“你且小心些,今儿个才闹出了大事,宫里守卫肯定看得紧。” 赵瑚儿心中更不安了,佯装轻快应了,“九嫂嫂放心,我们已经做得熟门熟路,不会有事的。” 邢秉懿目送赵瑚儿出门后,方重新躺了回去,不安等着她们回来。 外面黑漆漆,赵瑚儿站着听了一会,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她凭着记忆力,深一脚浅一脚,朝浣衣院的篱笆院门摸去。 如同邢秉懿担忧的那样,皇宫加强了守卫。原本形容虚设的院门处,从门房缝隙里透出灯光。 门房婆子还在嘀咕说话:“可别歇着了,皇后差人发了话,说是夜里得有人守着。外面先前还有守卫来查看,要是抓着我们躲懒,小命可保不住。” 赵瑚儿的心沉了下去,焦急万分,想哭。 以赵寰的聪明,她岂能料不到皇宫的守卫情况。赵寰没告诉她,独自行动,此行肯定万般危险,不想拖累她。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节 她先前说,他们都该死...... 赵瑚儿不敢再想下去,咬着唇,躲在在墙脚不敢再上前。 篱笆院门也是门,她没有把握能出得去。假若被门房婆子发现,她就死定了。 赵寰曾说过,不要轻举妄动。赵瑚儿怕死,更怕坏了赵寰的大事。 眼下皇宫一切如常,赵寰肯定没事。赵瑚儿寻了避风处,缓缓蹲在地上。她望着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不安朝四下双手合十祈求菩萨保佑。 同时,赵瑚儿又心急如焚。 赵寰究竟去了何处? 第11章 夜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赵寰屏声静气,干脆闭上了眼睛。皇宫的路线图,在脑子里清晰呈现,眼睛看不见,听觉反倒灵敏了几分。 风声,细碎的说话声,巡逻金兵护卫的走动声,一一传入耳朵内。 如赵瑚儿所想的那般,赵寰岂能料不到完颜晟会加强皇宫守卫。 赵寰可以等到风声鹤唳时期过去之后,再出手会稳妥许多。 她可以等,但赵佛佑不可以等。今晚完颜晟放过了她,明日她就会被送进那间充满了污秽与罪恶的大殿。 这几年的苦难日子,时光在赵佛佑身上停驻,她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娘子。 在完颜晟那张白虎皮下,她活不了。 完颜宗翰一死,完颜家族的人心思各异,在盘算着如何瓜分他的势力。 “局势还不够混乱啊!”赵寰立在暗中,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望着浣衣院门房透出的灯光,暗自呢喃:“得扔给他们一根更大的骨头。” 赵寰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在暗夜中灵活穿梭,来到了浣衣院荒废的低矮土墙处,凝神静听。 墙外没听到异常,赵寰手摸索着爬上土墙,翻身出了浣衣院。一路小心避开巡逻的护卫,如灵活的豹猫,来到了正在修葺的皇宫篱笆墙外。 “里面果真没人守着。”赵寰蹲在篱笆院门外听了一会,满意自己的判断。 远处,护卫提着的牛皮灯笼影影绰绰,她蹲着的地方,即将被照得一览无余。 赵寰手提着篱笆院门,敏捷闪身进去。 护卫们齐齐从大殿前而过,进入了西边歇息的毡帐。 大殿前,又陷入了黑暗。 赵寰没有动,耐心等待。风太紧,吹得脸像是被刀刮般疼。她寻了避风处,拉紧了布巾,包裹住脸。立在墙壁边,算着两队巡逻护卫间的间隔。 在被彻底冻僵之前,赵寰终于摸清了。金兵也怕冷,巡逻间隔约莫在小个时辰左右。 在中间小半个时辰之内,就是赵寰布置的机会。 赵寰向来是遇到越大的事情,越冷静。她有条不紊,先进去到工匠们做活的屋子。 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飘进鼻尖。赵寰掏出火折子吹燃,朝那边一晃。 在昏暗的角落里,摆着几个瓦缸。她用手挡住火折子的光走过去,吹熄火折子放好。 瓦缸上面盖着盖子,最外面一层裹上油布紧紧捆住。赵寰耐心一层层揭开,桐油味呛得人快不能呼吸,她却没有嫌弃。 “这可是好东西啊!”赵寰微笑着,用勺子舀出来,倒进木桶中。 赵寰一连装了三桶,提起来试了试。眼下她的力气不够大,左右手各提一桶很是吃力。 地上结了冰滑,还要速度。若是不小心摔跤,桐油摇晃出来,在风中飘散开,嗅觉灵敏的人会闻到,都会引来金兵护卫。 左右衡量之后,赵寰决定分三次提过去。 这样一来,赵寰就要冒三次被发现的危险。 本来就是危险万分的行动,赵寰不敢去想万无一失,只能勇往无前。 夜越深,人越困,一刻钟足够人打瞌睡迷糊了。 等到金兵巡逻过回了毡帐,赵寰估算着过了约莫一刻钟之后,将顺来的木工锉刀放好,系紧脚上的烂布条防滑。她深吸一口气,提着木桶走出屋。 仔细辨认着方向,赵寰将木桶放在了大殿的东边墙脚处藏好。弯下腰,轻手轻脚奔回去,藏在篱笆门外听着动静。 没多时,护卫提着灯笼出来巡逻了圈,回了毡帐。 没被发现! 赵寰松了口气,再次提了木桶到大殿西边。这次靠近护卫的毡帐,她屏住呼吸,极为小心走过去。 “喀嚓”!赵寰脚踩到了冰凌。 毡帐里很快有了动静,金兵用女真语在嘀咕说话。赵寰看不清脚下,如果周围还有冰凌,会发出更大的动静。她整个人一动不动立在了那里,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毡帐里窸窸窣窣,赵寰甚至听到了刀出鞘的声音。她稳住神,当机立断,垫着脚尖从毡帐与大殿墙壁之间穿过去,绕到了毡帐后的茅厕边。 毡帐门帘掀开,赵寰看到金兵提着灯笼光影闪动,刀锋映在了墙上,她仿佛感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所幸在深夜,金兵不敢打扰到完颜晟的美梦,未曾大声呼喊,提着灯笼先去了大殿查看。 这时,茅厕里亮起了光,一个睡眼惺忪的金兵走了出来。他打着哈欠的嘴张到一半,与蹲在角落的赵寰四目相对。 金兵瞳孔一缩,哆嗦了下,张嘴欲呼喊。 赵寰如迅猛的猎豹般扑上去,手上锋利的锉刀挥过。金兵的叫喊堵在了嗓子里,只来得及发出如重物沉水的一声“咕噜”。 血漫开,金兵眼珠突出,抽搐着往后倒。赵寰手下飞快,用尽全力撑住了他,将他慢慢放倒在地。 金兵比猪还重,赵寰累得直喘气,她使劲克制着,免得让自己声音太大,惊动护卫。 金兵巡逻没发现异常,陆陆续续回毡帐,叽里咕噜在说话。其中有汉人的声音,赵寰听到他在说:“估计是野狗野猫,虚惊一场。咱们抓紧功夫歇一会,天就快亮了。” 天快亮了! 拖开金兵的尸首,会发出大动静,赵寰无法处置。 如果有人出来入厕,一眼就能看到他。还有,金兵若是发现同仁久未归,一定会出来找。 赵寰满手温热血迹,蹲在尸首旁边,将手上的血往他身上擦。 同时,赵寰脑子转得飞快,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急,一定不能急,要稳住。 在先前的计划里,赵寰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打算将大殿,以及大殿的东西毡帐都泼上桐油。 风大,毡帐有了桐油助燃,与大殿连在一起,不但能将大殿包裹,还能阻止金兵出来营救。 中间出现了意外,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赵寰只能改变了主意。 天助自助之人,赵寰等了一会,毡帐里没人发现失踪的护卫。 黎明时分正是人最困,犯迷糊的时候,护卫们很快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提着木桶,赵寰轻手轻脚回到了大殿,手探出去,测了下风向。 风正朝着大殿内吹,是机会也是危险。 赵寰管不了那么多,先将手里的木桶放下,去将西边的木桶提回来。 揭开盖子,将桐油沿着大门往里倾倒,从怀里掏出刨木花洒在上面。 要快,要稳!赵寰紧咬牙关,不断提醒着自己。 她是在弑杀金国皇帝完颜晟! 完颜晟一死,于金国,苟延残喘的西夏,苟且偷生的南宋,都是天大的消息。 在左右窗棂边,赵寰多加了些油以及刨木花,以保证窗棂的火更大。人休想从这里进去营救,或者逃出来。 倒完桐油后,赵寰拿出锉刀,提起大门门环,将锉刀别在了上面,以防屋内的人拉开门逃跑。 最重要的,还是防着有人来搭救完颜晟。赵寰奔回东边护卫的毡帐,将另外一桶桐油,沿着毡帐倾倒,同样撒上了刨木花。 火折子一吹,点燃刨木花,加上桐油,轰地一声,毡帐顷刻间变成了火海。 赵寰的脸,在火光中闪现,杀意凛冽。她没有回头看,疾奔到大殿前,点燃了大殿前,与左右窗棂前的刨木花。 毡帐里,惨声连连。有人烧成火球,从里面冲出来,在地上打滚。只没几下,痛苦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了。 大殿火光冲天,赵寰躲在远处角落,看到有人奔到大殿前,望着熊熊的火,叫嚷着冲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大火中。 厚重的大门,哐当响了几声,成了一面火墙。完颜晟嘶哑,惊惧的喊声,逐渐低了下去。 赵寰望着眼前的修罗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脚步轻快,奔回浣衣院。 漆黑的天边,启明星升起,天快亮了。 第12章 熊熊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将大殿与东西毡帐烧成了灰烬,直到半晌午才熄灭。 太阳只短暂钻出了云层,很快就躲了回去,天空乌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久之后,就将断垣残桓覆上了层白雪,仿若无事发生。 大金上下震动。 说是大金全上下,乃是离得近的各王寨皇子权贵们,得到消息后,迅速召集兵力,待到天光大亮之后方陆续赶来。 见到眼前的景象,彼此心思各异,指挥金兵随从,从灰烬里找出已经变成一团黑炭的完颜晟,唐括氏帝后等人。 皇宫护卫们怕被惩罚,不要命冲进火中营救,死伤大半。活着的,也只剩了半条命,满身是伤,蜷缩在地上呻.吟。 宫里一片混乱,差使也不用当了。韩婆子惊恐万分,下令浣衣院的人都在屋内不许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赵金铃裹得严严实实,如小小的圆球样,从屋外滚进来,砰地关上了门。 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一下扑到炕沿上,急促地道:“死了,都死了!” 赵瑚儿拉住她,沉声训斥道:“你小声些!” 赵金铃撇撇嘴,压低声音道:“我偷偷摸过去,听到他们在帐篷里吵架呢。有人说是烧成了炭,谁知可是陛下皇后。还有人说大殿里与东厢毡帐里住着陛下与皇后,如若不是他们,还能是何人。陛下身上从不离身的匕首都在,上面嵌着宝石,无人不知,那堆黑炭定是陛下。哎哟,吵得可厉害了!” 赵金铃说得眉飞色舞,赵瑚儿不吭声,下意识看了眼半倚在炕头,闭目养神的赵寰,伸手帮她拍着身上的雪花。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节 邢秉懿抿了抿嘴,想笑又忍住了,笑意在眼角的鱼尾上漾开,她忙道:“外面乱得很,你可不要再跑出去了,仔细被韩婆子抓到吃挂落。” 赵金铃皱了皱小鼻子,人小鬼大叹了一声气,“好吧,不去就不去,反正都知道了。”她脱掉外衫爬上炕,挤到赵寰身边躺着。 邢秉懿见状,赶紧将翘起来的被褥按了按,说道:“你瞧你,二十一娘在歇息,你别打扰到了她。” 赵寰脸色发白,眉眼间充满了疲惫。闻言缓缓睁开眼,淡淡笑了下,说道:“我没事。” 赵瑚儿咬了咬唇,默默给炭盆里加了些炭,蹲在罐子边等着水开。 从昨晚起,她的一颗心就没能安稳过。 一方面,她恨不得烧死完颜氏所有的人,烧死那些侵犯她们的金兵。一方面,她深深替赵寰担忧。 昨晚等了许久,冻得实在受不住,赵瑚儿只得先回了屋。 邢秉懿见她没与赵寰一同回来,估计也想到了些什么,没敢多问,只默默躺着。从她重重的呼吸中,赵瑚儿便知道她也没睡着。 直到外面的吵嚷声震天,全浣衣院的人都被惊醒,纷纷跑出屋来一探究竟。望着远处着了火般的天空,议论纷纷。 待得知是皇宫着火时,浣衣院一片隐忍的欢腾。她们也不怕冷,一直站在廊檐下,望着远处的天空,有人蹲下来痛快地哭,有人仿佛疯了般地笑。 赵瑚儿没空管这些,她如同无头苍蝇般,仓皇四顾寻找着赵寰。 直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下,赵瑚儿猛地回头,看到身后赵寰站在那里。她双眼熠熠生辉,向来淡然,英气勃发的脸上,难得浮起了自得的笑。 赵瑚儿心咚地一下落回肚子里,魂归原位。她呜咽一声,扑上去抱住了赵寰,双腿直发软,几乎快站立不稳。 赵寰手臂有力揽住了她,揶揄笑道:“十三娘,你好似重了些。” 四周一片嘈杂,不是说话的时机。何况这件事太大,赵寰不说,赵瑚儿哪怕是再好奇,也不敢轻易多问。 罐子里咕噜噜响,赵瑚儿揭开盖子,舀了勺滚水放在碗里。摸出所剩不多的饴糖,放了些到碗中,用调羹搅拌。待水温合适,递到赵寰面前:“二十一娘,喝碗糖水。” 邢秉懿见赵寰没动,伸手接过去,端到她面前,强硬地道:“你身子也不好,眼下只有糖能补一补,你快吃了!” 赵神佑眼巴巴地望着赵寰,小脸一片严肃,郑重其事道:“嗯,要补一补!” 赵寰累了一晚,加上冷,全身酸痛没力。她猜邢秉懿与赵瑚儿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想了想,先伸手接过碗,一口气将糖水喝了。 邢秉懿接过空碗,递给赵瑚儿,说道:“你再歇一阵,等会中午我与十三娘去拿饭食。就是不知,发生这般大的事情,灶房里可有开火。” 赵寰老神在在说道:“肯定有做。管事是金人,她们如今都忙得很,打听谁是新皇,她们好赶着扑上去效忠,顾不上灶房。真正做事的,都是大宋的人。说不定,今中午的杂粮粥,还会浓稠些。” 邢秉懿一听,恍然大悟点头说倒也是,随即眉头微皱,说道:“新皇只怕没那么快选出来。我估摸着不是完颜宗干,就是完颜宗辅,他们最为厉害。他们无论谁,都是畜生,简直坏到了骨子里!” 赵瑚儿恨恨淬了口,附和道:“完颜氏一族,从上到下都烂糟糟,哪有什么好人!” 完颜氏的人太多,赵寰弄不清楚谁是谁,淡然道:“两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他们都厉害,皇位就落不到他们头上,会选出个好操控的年轻皇帝出来,他们在一旁辅佐。” 邢秉懿愣了下,说道:“也对,就像当年官家一样。一辈子打算做富贵闲人,当年哲宗去得早,宪肃皇后选了他,稀里糊涂当了皇帝。说起来,咱们大宋的太后都厉害得很,金人太后皇后哪能比。唐括氏同为女人,却帮着完颜晟作恶,死有余辜!” 当年哲宗二十五岁就驾崩了,宪肃皇后向氏是神宗皇后,从哲宗兄弟中选了亲兄弟徽宗继位。 宋徽宗在富贵安乐窝养大,喜好书画闲情雅致,压根不是做皇帝的料。 赵家天下也有趣,大宋从章献明肃皇后刘娥起,后宫太后就手握实权,参政议政。至于皇帝,不是疯就是死得早,一个比一个软。 赵瑚儿喜滋滋道:“若真是傀儡皇帝就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赵寰淡淡地道:“再傀儡的皇帝,能有赵佶他们混账吗?” 邢秉懿愣了下,赵寰连爹爹都不叫,直呼其名,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不过,她却深有同感,赵佶称不上好皇帝,更称不上好男人。连与其一脉相承,喜好诗词书法的南唐李后主都比不上。 刑秉懿清楚,赵寰口中的“他们”,还包括远在临安的官家赵构。他登基之后,对她们没任何帮助。他的至亲骨肉们,照样在金国吃苦受罪。 想到身上可笑的皇后封号,带来的更多折辱,邢秉懿嘴里泛起阵阵苦涩,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佛佑搂着赵神佑,低声啜泣:“我以为爹爹会来救我们,等了又等,却一点消息都没盼着。娘娘说,我们的爹爹都不管,她这个祖母,自身难保,也管不了我们。” 赵瑚儿双眼一瞪,拉下脸不客气道:“哭哭哭,哭什么哭!他不救我们,我们就靠自己!九嫂嫂说了,咱们赵家的女人,都厉害得很!” 赵神佑小眼神放光,仰头望着赵寰,说道:“是,咱们家的女人都厉害,比男人厉害。姑母就很厉害!” 赵寰失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十三娘说得对,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们要自救。大殿没了,皇宫就没了用处。新皇登基,只能在他的王寨继位。” 赵瑚儿顿时紧张起来:“那我们可会被迁到王寨去?还有,完颜晟死了,我们可会被迁怒?” 赵寰笑着摇摇头,“不会。他们忙着争抢皇位,哪有空管我们。皇宫就这般破,王寨连大宋的村落都比不上,我们这般多人,迁过去无法安置。何况,这里的宫殿已经修了一半,待开春后,会找更多的大宋工匠来赶工,方便新皇搬进来。” 赵瑚儿神色一松,轻抚着胸口,道:“不动就好。王寨里我住过,我们许多人跟猪猡一样,挤在小土屋里住着,连转身都难。” 大宋工匠越多越好,这是她们难得的机会。 还有浣衣院欢呼的女人们,赵寰在思索,要如何将她们团结起来,让她们有敢反的勇气。 沉吟片刻,赵寰听了下屋外的动静,眼神从几人身上扫过,平静道:“完颜宗翰是我杀的。大殿也是我昨晚点火烧掉的,是我杀了皇帝完颜晟,皇后唐括氏。” 屋内鸦雀无声,几人震惊地望着赵寰,一时忘了说话。 赵寰伸出瘦弱的手,垂眸凝视,“我与你们一样弱,可我能杀了他们。我们有这般多亲人,同胞,只要齐心协力,哪能被他们欺负了去。金人只是一群畜生,什么时候,畜生能赢了人去?况且,我们可是赵家的女人,赵家女人,向来比男人强!” 她目光灼灼,满含着坚定与力量:“你们,敢不敢与我一起,反抗金人,夺回我们女人的尊严,夺回大宋失去的江山,我们要回家!” 赵神佑小脸严肃,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覆在赵寰的手背上,郑重其事道:“我敢!” 赵瑚儿嘤咛呜咽一声,飞快伸出手,搭在了赵神佑的小手上:“我敢!” 接着,刑秉懿,赵佛佑,赵金铃都伸出了手。几个弱女子,手牵着手,头抵着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连声说:“我敢!我敢!我敢......” 赵寰仰着头,眨回了眼里的泪。光有信念还不行,她低下头,密密与她们商议起来:“接下来,我们要发动更多的人……” 第13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瑚儿随后闪身进屋。她脸上表情很是精彩,半忧愁半兴奋,望着在炕上跟赵金铃学女真话的赵寰,道:“二十一娘,真如你所料的那般,灶房已断粮,中午就揭不开锅了!” 对此种情形,赵寰早就与她们细细分析过。邢秉懿愣了楞,心底十分佩服她料事如神,感慨道:“没曾想这般快,不过五六日而已。” 前晚赵寰与赵瑚儿晚上去御膳房偷了些肉与米面回来,这次偷得多了些,足足一大袋,够她们几人吃上一段时辰。 赵金铃抚摸着肚皮,满脸后怕与庆幸,道:“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吃不饱太难受了。” 邢秉懿斜睨着她,不同意道:“我们哪能只管自己,再说,若真是一直缺下去,我们也吃不安稳。一来,我们看不过去,二来,饿得受不住,晚上哪能睡得着,那鼻子可灵敏得很,晚上咱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煮肉粥了。” 赵瑚儿忙看向了赵寰,赵佛佑与赵神佑也一并看了过去,等着赵寰拿主意。 这些天赵寰紧密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完颜氏为了争夺皇位,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刀光剑影很是热闹。 无人在意大殿如何起火,完颜晟帝后的尸首扔在帐篷里,迟迟未收敛下葬。在完颜氏的人争得你死我活中,新年悄然过去了。 底下人心惶惶,管事婆子们跟无头苍蝇般,寻找着新的主子。韩婆子有心无力,急得嘴角都起了个大包。 赵寰神色自若,不紧不慢说道:“九嫂嫂说得对,我们不能只管着自己。吃不饱大家会闹起来,说不定还会去抢。反正都是没命,到时候谁都顾不了那么多。但她们若是闹,对着讲理的人还好说,对着那群杀红了眼的,就是个添头,实在是不值得。” 赵瑚儿见赵寰并没有慌张,情绪一下跟着缓和下来,点头附和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逼到活不下去的份上了,哪怕是对着金兵,也会咬上几口。二十三娘,你可是想要借着这个时机......” “那哪行啊!”赵寰摇头,失笑道:“一群弱女子,手无寸铁,等于拿鸡蛋碰石头,哪能让她们去白白送死。不过,这次是绝佳的时机,等下我去灶房。” 赵瑚儿忙道:“我跟你去。”她见赵寰看过来,赶紧保证道:“我只看你动作行事,定不会自作主张。” 赵寰想了下,说道:“那好,我要去找韩婆子,你与她不对付,到时候可别上脸啊。” 赵瑚儿呆了下,撇嘴道:“韩婆子真是可恶,先前见到我,还骂了我好一通,真是气死人。” 赵寰好笑问道:“你是恨韩婆子,还是更恨金兵?” 对韩婆子可以摆脸色,当着金兵的面是万万不敢。赵瑚儿是聪明人,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嘴张了张,神色讪讪,一时很是别扭。 就这么几个帮手,赵寰只能不厌其烦,掰碎揉细了说:“韩婆子的话听起来刺耳,但她们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开封府府尹将皇室宗亲,无数无辜平民百姓女子的名册交给金人,甚至自己装扮一新将人送出城。难道他会蠢到,不知他此举,会背负永远的骂名?他知道,但他照样做了。他不在意,因为他无耻得寻常人难以想象。在这世间,临安朝堂上,还有无数与他同样无耻之徒。我们不要变得如他们一样,但我们必须要先知悉,外圆内方,方能与其过招。” 赵瑚儿与邢秉懿一脸若有所思,赵金铃与赵佛佑神色茫然。最小的赵神佑则皱着小眉头,看上去好似在思考。 赵寰不由得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赵神佑回过神,羞涩冲着她笑,依偎过来抱着她的手臂贴了贴。 赵寰看着她稚嫩的脸庞,暗自叹息。 眼前,她要面对的事情很多。赵佛佑以前开过蒙,学会认了几个大字,就被送给了金人。赵神佑与赵金铃还小,皆未曾读过书。 除了她们需要读书认字,赵寰自己也有很多东西要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每次她听到金人叽哩哇啦,却什么都听不懂,她得尽快学女真语。 在几人中,赵金铃经常跑出去,加上年幼,她的女真语最好。无法系统学习,这些天得空,赵寰就跟着她学些寻常的对话,拉着赵瑚儿邢秉懿她们也一起学。 邢秉懿与赵瑚儿都识字,反过来她们又教赵金铃与赵神佑学认字。没有笔墨纸砚,就拿棍子在地上画,大家都学得很认真。 在泥泞不堪的境遇里,她们都在努力奋进。 到了中午,赵寰与赵瑚儿一起去了灶房。刚到门口,韩婆子铁青着脸从屋内冲出来,嘴角的包红肿着,在太阳底下油光锃亮。 韩婆子看到赵寰与赵瑚儿,脸一沉,没好气说道:“你们来作甚,灶房没粮食了,大家都饿着!” 与以前一样,赵寰恭谨地曲了曲膝,不紧不慢唤了声韩娘子。停顿片刻,笑了下说道:“说起来,我一直唤你韩娘子,不知娘子的闺名如何称呼?” 闺名?韩婆子神色一滞,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她自小进宫,从小宫女做起,那时没人在意她的名字。后来一步步爬上去,底下的人不敢直呼其名,贵人们不会在意她叫什么。 算起来,还是幼时在家中,爹娘叫过她的闺名。如今爹娘早亡,汴京城早没了家。就算是那间破旧嘈杂的大杂院,也在金兵进城时,付之一炬。 韩婆子想到梦到过无数次的家,眼神冷了下去,挺直了脊背,讥讽地道:“向来就只有你们这些帝姬娘子有名字,我等下人哪配有名!” 赵寰自嘲一笑,道:“我们的大名能传开,都托赖开封府尹,他写下名册送给金人。” 都是送到金人手中的亡国奴罢了,韩婆子望着赵寰,神色缓和了几分。她转过身,望着眼前荒芜的破院子,胸口闷闷堵得慌,埋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一股脑倾泻出来。 “我出生后,爹爹寻了私塾的夫子,给我取了个闺名叫韩皎。皎皎日月的皎。爹爹在欣乐楼里做茶酒博士,阿娘做厨娘,日子还过得去,后来爹爹得罪了贵人.....” 赵寰认真凝听,在昏庸皇帝当道,朝堂腐败的北宋末年,并无甚离奇曲折。原本其乐融融的普通寻常之家,得罪了赵家宗室,家破人亡,她被卖进宫做了宫女。 “对不住。”赵寰深深曲膝下去,诚恳致歉。 宗室做的事情,与她与赵寰有何干?赵瑚儿想不通,到底谨记着赵寰的叮嘱,跟着曲膝,含糊着赔了不是。 韩皎意外地看着她们,尤其是赵瑚儿,斜瞥着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当不起你们的礼......” 她的话语一顿,看向远处陆续走来的人,脸色一下变了。 到了中午拿饭食时分,灶房里还冷锅冷灶,没米下锅,哪有饭菜给她们! 上面管事是金人,她们可以撒手不管,韩皎这个大宋来的,却不能不管。 浣衣院的女人们是玩物,也是金国贵族拿来威胁侮辱南宋的人质。若是她们闹事,金人会将错处都推到她身上,她肯定活不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节 韩皎脸苦得能拧出水来,忙上前几步,对走上前的姜醉眉等人说道:“回去吧,今儿中午灶房里没有开火。” 姜醉眉早就饿了,一听没饭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也不蠢,很快看向赵寰赵瑚儿,扬声道:“十三娘,二十一娘,你们可也是也没拿到饭?” 后面走来的人听到姜醉眉的话,顿时急了,蹬蹬蹬跑上前,七嘴八舌问起了究竟。 赵瑚儿咬着唇看向赵寰,韩皎被吵得脑子嗡嗡响,眉心紧拧,也朝她看了来。 赵寰没有做声,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缓缓抬起了手,然后重重下压。 众人不解其意,呆呆看着她,四下雅雀无声。 赵寰声音不高不低,说道:“你们先回去,中午的饭要晚一些。” 先前赵寰帮着她们弄到了热水洗衣,对她还算信服。虽说心底不安,到底没多说。 姜醉眉看着赵寰与赵瑚儿空空的双手,想到这些天邢秉懿赵佛佑赵神佑,甚至赵瑚儿都围在了赵寰身边。 她心思微转,笑着道:“外面冷得很,我们且先回吧,反正没事可做,晚用一阵子饭有甚大碍。既然二十一娘这般说了,我们还有甚好担心的。” 姜醉眉连拉带哄,大家陆陆续续回了屋。 韩皎见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气舒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提在胸口。 粮食还没着落,等下从哪儿给她们饭食? 赵寰一句话就劝服了她们,十足超出了她的预期。再转念一想,其实不算太意外,一盘散沙,一旦有人冒出头,大家都会不由自主靠近。 发动一切可以发动之人,韩皎管着她们,不能拉她入伍,至少要搬开这块拦路石。 否则,想要在她眼皮子底下拉拢聚齐浣衣院的人,那是痴人说梦。 面对着韩皎质疑的眼神,赵寰微微一笑,道:“韩娘子,我知道哪里有粮食。” 韩皎将信将疑,赵寰走上前,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得她神色登时变换不停。 第14章 赵寰说:“御膳房里有粮食,御膳房的粮食不够,皇宫西南角粮仓里可不少。” “说实话,饿肚皮的滋味太难受,若非我太弱,真得去抢饭吃了。” “浣衣院如许多人,干脆一起去要些回来,总不能让我们白白饿死。” “韩娘子,若是你决定了,我们去跟她们招呼一声。金人有饭吃,她们都不愁,浣衣院饿肚皮的大宋人,要靠自己齐心协力呀!” 浣衣院的人一起前去要粮食,这架势,是要仗着人多势众,逼金人拿粮食出来了! 韩皎思索再三之后,还是不敢冒险,回绝了赵寰的提议,愁眉苦脸转身离开。 赵瑚儿焦急地望了眼韩皎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再望一眼淡定自如的赵寰,头左右来回摆动不停。 她跺了下脚,蹬蹬瞪奔到赵寰面前,手乱挥舞着,急道:“二十一娘,当如何办才好,先前你可说了,灶房晚些时候开火啊!” 起事哪有那般容易,赵寰从未想过韩皎一下就能接受。若是一下答应了,她们缺乏组织纪律,不懂该听谁号令,赵寰也不能莽撞行事。 韩皎只不答应,却没有强烈拒绝。加上姜醉眉等人先前的反应,赵寰心中有数,一切在她的预判中,并未太过紧张。 赵寰回屋,边走边闲闲问道:“十三娘,金人一天食几次饭?” 赵瑚儿不解其意,老实答道:“两次。” 赵寰再问:“浣衣院饿几天了?” 浣衣院刚开始缺粮,准确算起来,迄今为止还未曾真正少过一餐。赵瑚儿愣了下,道:“照着你的意思,她们得真正饿上几日?” 赵寰道:“至少得一天一夜吧。不然,师出无名呐。金国人穷得叮当响,一餐没饭吃就闹,他们可不会客气。” 也是,饿一顿饭就开始吵嚷,金人会直接翻脸。不过,赵瑚儿想到赵寰先前对韩皎的赔礼道歉,出了主意她又不接受。 赵瑚儿眉毛一杨,怒道:“韩婆子恁地可恶,她家遭受变故,又不是我们的错,给她行礼赔不是,亏她有脸受了!再者,都是她的差使,她没本事,你都给她出主意了,她却瞻前顾后不答应。到时候,这些人没饭吃,可会怪罪到你的头上,她倒撇开了去。若是得来粮食,大家填饱了肚子,功劳都归在了她身上!” 赵寰不希望,她们最后翻身了,却与南宋朝堂官员,金国人一般混蛋,那样就毫无意义。 赵寰眉头微皱,停下脚步,凝视着赵瑚儿,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们身为赵家人,游玩赏花,箪食瓢饮,皆来自于百姓的辛苦劳作。韩家的遭遇,赵氏皇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我皆是。虽说当权的皇帝男人们骨头轻,乱了朝纲。他们不做人,你我却不能不做人。” 赵瑚儿听得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赵寰觑着赵瑚儿的窘迫,暗自叹了口气,这群皇女帝姬啊! 她们骨子里的骄傲,也是一种力量。赵寰挽着赵瑚儿往前走,道:“你心善,定会很快就能想通。不过,你先前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份功劳,可不能算到韩皎身上去。” 赵瑚儿见赵寰软了口气,重新又开心不已。亲亲密密靠着她,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你先前问韩婆子的闺名,可是要晓之以情?” “十三娘真是聪明。”赵寰先夸了赵瑚儿一句,话锋一转,说道:“倒也不仅仅是晓之以情。咱们女人好些都没名字,你看钦圣肃宪皇后,那般厉害的人物,可有几人知晓她的闺名?” 赵瑚儿皱眉回想钦圣肃宪皇后的名字,她只记得姓向,还真是忘了她的名字。 “女人的闺名,何尝就不能见人了?闺名闺名,顾名思义,只能在深闺里称呼。这是混账男人胡诌出来的说法,他们在心底,压根想的还是,女人就该在后宅相夫教子,别出来抛头露面。他们软趴趴不中用,我们这些弱女子,就得担起来。可不能最后只剩下一个姓氏,要堂堂正正留下大名!你我皆如此,韩皎也如此!” 赵瑚儿侧头望着赵寰,眼里光芒闪烁,抿着嘴,重重点头,胸口酸涩,翻腾着:“二十一娘说得对,咱们女人的名字何尝需要避讳了,就要大大方方告诉世人,我叫赵瑚儿!” 赵寰笑道:“好了赵瑚儿,走吧,等下姜醉眉要来,得先跟九嫂嫂知会一声。” “九嫂嫂可不待见后宅的姬妾。”赵瑚儿嘟囔了句,转而兴奋地道:“姜醉眉会来?她来做什么?二十一娘,你真是太厉害了,料事如神!” “先来了再吹嘘,事情还多得很呢。粮食问题先得解决,这次是咱们最好的机会,错过这一次,等到金国新皇登基......”赵寰声音低了下去,她不想说丧气的话,推开门进屋。 邢秉懿正在教赵金铃赵神佑她们在地上写字,见两人空手进屋,虽说早有预料,到底还是担忧不已。她放下棍子迎上前,问道:“如何了?” 赵寰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端详着邢秉懿的神色,说道:“九嫂嫂,姜醉眉估摸着会来我们屋子。” 邢秉懿顿了下,旋即苦笑道:“都做了阶下囚,以前的种种,早已成了云烟。她来就来吧,我当好生相迎。” “九嫂嫂真好.....”赵寰说了一半,蓦地停下来,抬起眼看向门。 众人随着她的眼神看去,很快,门被敲响,姜醉眉的声音在外响起:“二十一娘可在?” 赵瑚儿双眼瞬间一亮,佩服不已朝赵寰看去,扬声道:“在,你且进来。” 门被推开,姜醉眉站在门口,朝邢秉懿曲了曲膝见礼:“皇后娘娘。” 邢秉懿脸上堆满了笑,迎上前说道:“你可别笑话我了,这破地,哪来的皇后。二十一娘说,我们都是来自大宋的故人。” 姜醉眉起初的不自在散去,笑着与众人团团见礼。待看到屋内的赵佛佑与赵神佑,感慨不已:“大娘子二娘子,还有三十三娘,这些天跟着二十一娘,精神头都好了许多。” 赵寰招呼姜醉眉在炕上坐,从柜子里翻出个牛皮纸包打开,取了小半块干饼,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说道:“眉娘子饿了吧,这块饼是我们省下来的,你先垫吧一下。 姜醉眉在炕上侧身坐了,盯着手上的饼,想要推迟,又舍不得,神色很是纠结。 邢秉懿见状,从罐子里倒了碗清水递过去,说道:“吃吧,我们先前吃了些,这块准备留着晚上吃。你既然赶上了,莫要客气。” 姜醉眉忙道了谢,掰了块饼,就着清水吃了。饼一下肚,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知道这趟着实来对了。她没再拐弯抹角,径直道:“来之前,我先去了趟灶房,里面仍是冷锅冷灶,米缸里空荡荡。二十一娘,你先前说饭食会晚一会,可是在骗大家?” 赵寰坦白说道:“对,估计大家要饿上几顿。” 姜醉眉瞪大眼,难以置信看着赵寰,怔怔道:“这下该如何是好。” 赵寰叹道:“我骗了大家,也是无奈之举。眉娘子,若是大家闹起来,可能有好果子吃?” 金人可不讲道理,姜醉眉下意识摇头。 赵寰继续说道:“先前我想了个能找到粮食的法子,可韩娘子不同意,只能作罢。我一个人,岂能反了天去。说到底,我是一心为了大家,但总归是没办成事,我得去跟她们解释一下。” 姜醉眉眼神从赵神佑身上扫过,她先前可是要半死的人! 时不可待,姜醉眉脑子转得飞快,几口吃完了饼,干脆利落站起了身,很是积极道:“我与你一起去吧,我们挨着住,好些人我熟。” 赵寰笑着说好,“那可得麻烦你了。” 姜醉眉推脱了句,福身道别后,与赵寰一起朝外走去:“先前我就在想,眼下乱糟糟的,谁都不管我们,总得有人出头。看到二十一娘站出来,心就能放下了。” 赵寰没有谦虚,说道:“都是一家人,当守望相助,可别说这些。活到今日不容易,定要好好活下去。” 姜醉眉眼眶涩然,说道:“舍弃了脸皮,在金人身下求生,到头来却被饿死的话,实在不划算。” 赵寰没再作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坚定道:“都过去了,别怕。” 姜醉眉呼出一口气,朝着赵寰释然一笑,“我去敲门。” “咚咚咚”,门开了。屋内探出头的人见到是赵寰与姜醉眉,呆了下,忙让她们进屋。 屋内住着是赵氏皇族的族姬们,她们抵了五百贯钱,五人一屋,挤在一张大炕上。 赵寰打量着她们麻木枯瘦的脸,心钝钝地扯着难受,深深曲膝见礼,开门见山说道:“先前我骗了你们。中午可能没有饭吃,估计明日也没有饭吃。” 几人不安对望,一下陷入了绝望中。 赵寰忙安慰她们道:“你们别怕,我跟韩娘子出了主意,告诉她何处能找到粮食。她如今没能同意,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若是我们一起,细沙汇聚成塔,她不答应,也得答应。” 姜醉眉吃过了饼,肚子半饱,说话也很有力气,紧随其后道:“先前二十一娘帮我们争到了热水洗衣,还有清扫道上的积雪时,出主意去拿了铁锸等回来,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听她的,准没错!” 本来不知所措的几人,听到姜醉眉这般一说,迫不及待问道:“二十一娘,你要我们如何做?” 赵寰道:“你们只管看我如何做。不过,首先我得问你们一句。假若你们饿得受不住了,即将得被饿死,让你们出去抢饭吃,你们敢不敢?” 几人顿时茫然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姜醉眉忙抢着道:“抢到了吃食,还能活下来。抢不到,大不了一死。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冒险一博,怕他个逑,我敢!” 倒是这么个道理,几人抚摸着干瘪的肚皮,心一横,七嘴八舌回道:“我敢!” 听到她们的“我敢”,赵寰松了口气,笑道:“当然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们先歇着吧。别轻举妄动,白白丧了命。若是有事,我会来叫你们。” 几人见赵寰举手投足,沉稳有度,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有条不紊。加之以前她的作为,对她莫名信任,忙一一应下。 赵寰与姜醉眉走遍了浣衣院,同样的话,一遍遍讲下来,直说得口干舌燥。 太阳已渐渐西斜,赵寰眯缝起眼,望着天际余晖,心里鼓鼓胀胀的,飞扬起舞。 “我敢!” “我敢!” “我敢!” 一声声坚定地回应,她,已经凝聚了浣衣院女人们的力量。 万事俱备,不等东风,她要自己来掀起这狂风!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节 第15章 春日的夜里依然苦寒,弯月似细眉,天地间笼罩了层朦胧的清辉。 赵寰灵活轻盈,在矮墙毡帐中穿梭,来到皇宫的东南角宫墙处,停下脚步,警惕向前望去。 此处有扇四不像的宫门,被称为东南门。权贵们从大殿外的正南门进入,送进宫的吃食杂物,前来做工的工匠等,则从此门进入。 平时车水马龙,算是破烂皇宫最热闹之处,在宫门口有金兵门房守卫。 皇宫的宫墙是土墙,修得虽然算高,下雪之后塌了荒,冬日严寒,得等到开春之后方会重筑修补。 有一段只比赵寰稍微高出半个头,她下午前来过一次,早将周围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宫里没了皇帝,门房一片漆黑。守卫们早早就关上了宫门,躲在暖和的屋内歇息。 赵寰耐心等了一会,四周一切如常。她弯下腰,飞快疾奔到墙角,扬起从工匠那里顺来的铁凿子插进土墙,借力朝上一跃,翻上了土墙的缺口。看好墙外的落脚处,转身滑下,安稳落地。 宫外与宫内并无什么区别,借着月色,目所能及之处,能看到低矮的土屋与毡帐,积雪枯树枯草,满眼荒芜。 这些破旧的土屋与毡帐,却是大金国的朝廷衙门。赵寰轻拍掉身上的泥土,紧了紧衣衫,思索了下,选择朝毡帐走去。 待走到毡帐外,她躲在阴影里,一一偷听过去。毡帐内,有些传来呼噜声,有些则毫无动静。 到了最角落,与其他毡帐离得远些的那顶,赵寰深深吸了口气。凛冽的空气中,夹杂着药草的气味。 金国的医术在不久前,尚医巫不分家。全靠靖康之耻之后,掠夺了大宋的土地,钱财,工匠郎中等,给金国建都城皇宫,发展其医术。 赵寰不禁精神一震,心道应当就这里了。她蹲下来,如野猫那般,伸手在毡帐上挠了几下。 很快,毡帐里有男人咕哝着在咒骂:“打哪跑来的野狗!” 赵寰仔细辨认着声音,男人只骂了句,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很快再次睡去。她眼睛一亮,转到毡帐门边,掀帘冲进屋,顺手拉上了毡帐门帘。 男人很机敏,一个打挺坐起身。在他叫嚷之前,赵寰迅速吹燃火折子,对准自己的脸一晃,压低声音道:“严郎中,是我!” 严郎中的话堵在了嗓子里,瞪着眼睛,惊讶望着赵寰。 赵寰收起火折子,轻呼出口气,低低道:“深夜到来,实在是冒犯,还请严郎中见谅。” 严郎中默默拉起被褥裹住自己,毡帐里光线昏暗,又觉着不妥。他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炕桌上的油灯。 赵寰警惕地看向油灯,严郎中极为聪明,拿针将灯火挑暗了些:“旁边毡帐的人,白日去了完颜中贤的王寨。” 豆大昏黄的光线摇晃,狭窄的毡帐内,孤男寡女,严郎中解释完,更加不自在了。 只见到赵寰神色坦然,毫不在意立在那里,拘束莫名散了些,拿起衣衫披上,作揖见礼道:“帝姬前来,请恕在下衣冠不整,有失礼仪。” 赵寰曲膝还礼,严郎中眼神复杂,忙闪身躲避。她直起身,淡淡道:“金国的牢狱里,只有被掳来的大宋人,早没了皇帝皇子帝姬。严郎中,我偷偷从浣衣院出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严郎中不似上次见到的满身戾气,他一听,马上说道:“金国之地药草丰富,我采了许多好药。帝.....” “赵寰。”赵寰听到严郎中话语迟疑,立刻接上,“我叫赵寰,没甚可避讳的。若是严郎中不习惯,可以称呼我二十一娘。” 严郎中愣了下,避开了称呼,走向一旁放着的药柜,道:“可是上次落胎之人出了事?我去给你抓药。” 赵寰道:“落胎之人情形尚可,只连我在内,浣衣院的女人多少身子都不好,是需要些药。但药的气味重,熬煮要小心翼翼背着人,劳烦严郎中给些气味不那么重的药丸药膏。” 严郎中叹了口气,合上抽屉,改去装药丸。 赵寰道:“不过,我此次来,并非为了药。严郎中,你给金国权贵治病,对眼下的局势熟悉,你可知晓,谁会当皇帝?” 严郎中手上一顿,颇为意外看了眼赵寰,斟酌之后老实说了:“女真语我懂得不多,亦不甚清楚。这些时日他们闹得厉害,听传闻,好似完颜亶会继承大位。完颜亶醉心中原典籍,比起其他完颜氏来,人斯文守礼许多,倒是件好事。” 苦笑一声,继续道:“只是,无论完颜氏谁当皇帝,都改变不了眼下的处境。临安朝廷不当回事,我们此生,都难再回故土。” 赵寰想起在大殿里见过完颜亶一面,他与其他完颜氏一样,看着她们这些匍匐在地上的弱女子,神情狰狞得意。 看来,完颜亶喜欢的汉文经史,全部都学到了狗肚子里。侮辱了汉人的书本,流传千百年的礼义廉耻。 赵寰语气平静,有条不紊分析道:“新帝登基,肯定有一翻动作。金人觊觎大宋的大好河山,只他们的人马兵力不足,打进汴京之后,并不敢盘踞在此,而是一把火烧成灰烬,退居回大都。他们算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们的本事,治国不行,只能如强盗那般,靠抢劫为生。汴京与周边之地,已经被他们掠夺抢劫一空,民不聊生。我敢断定,他们已经盯上了更为富裕的江南,下一步,得出兵攻打临安。” 赵构与朝堂退居临安,靠着长江阻隔,他们不但能抵御一二,还能反攻。 可朝堂还有群贪生怕死的官员,就算岳飞韩世忠等武将再厉害,也施展不出任何本事。 严郎中神色晦暗,低声道:“先前完颜晟还在时,我听说金人向临安提出过条件。临安朝廷只要付足岁币,金人归还太上皇等人。迄今为止,临安未有回应。太上皇身子很不好,汴京皇上亦成日郁郁寡欢。” 赵寰笑了下,问道:“严郎中,你可是指赵佶与赵恒?” 严郎中瞧着赵寰脸上浓浓的讥讽,心情复杂,点点头回了声是。 一想起那两个混账,赵寰胸口就闷闷的,难受得紧,沉声道:“在五国城,赵佶又生了多少儿女,给金国人留下了多少小俘虏?赵恒深肖其父,他后宫的嫔妃,算上有名无分的,差不多近四十人,全部送给了金人,如今还活着的,还剩几人?他们造下的罪孽,与金人在汴京,大宋土地上的屠杀,严郎中,你觉着谁更可恶一些?” 严郎中愣愣望着赵寰,哽咽了下,抬手抹了把脸。 赵寰眼神陡冷:“金国人故意开口索要钱财,放他们回去膈应赵构,不过想让让大宋起内讧罢了。赵构肯定不愿意接他们回去,会拿大义,不忍给百姓加赋等做借口托词,不过是舍不得皇位罢了。父不父,子不子,一脉相承的不要脸!说起来,我姓赵,家丑不外扬。除去乱臣贼子,赵氏一族的罪孽,着实太过深重,就是以死谢罪,亦难还清!” 灯火摇晃,严郎中凝视着那线微弱的光,眼前浮现出汴京城曾经的繁华,生灵涂炭的荒芜。破掉的国门,一夕之间散掉的家,眼眶逐渐血红。 赵寰紧盯着严郎中,此刻她已基本上信任他,轻声却坚定地道:“严郎中,赵家还有女人,她们的骨头可没软。浣衣院的情形,约莫你也听过一二,可我们不服,绝不坐以待毙!” 严郎中抬眼看向赵寰,神情震动。 赵寰颔首欠身:“严郎中,请你替我引荐有骨气,血性的大宋男儿们。” 严郎中脱口而出道:“你要做甚?” 赵寰低声说了几句接下来的举动,淡然道:“赵氏男人不行,就让女人来。我要报仇血恨,杀金贼,收回故土山河!” 严郎中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放下药罐,留了句你稍等,掀开毡帐冲进了夜色里。 第16章 没多时,严郎中回了毡帐,他忐忑着,结结巴巴道:“二十一娘,毡帐狭窄,人太多,恐被金人发现。在附近有片隐蔽的林子,你可方便前去那里一议?” 赵寰知道严郎中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子,在深夜与一帮大男人出去,实属不方便。她想都未想,落落大方道:“好啊,劳烦严郎中在前面带路。” 严郎中心道赵寰能从皇宫深夜到来,一个勇字是跑不了,对她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他熟门熟路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是苦命人,家人……” 话语微滞,严郎中长长抽噎了下,转开了话题:“我对好几个有救命之恩,平时他们对我还算信服。我与他们打了许久的交道,他们虽说没读过什么书,以前在汴京靠力气手艺赚口吃食,人的品性却信得过。” 赵寰简单回道:“我信你。” 严郎中呼出口气,抬手按了按跳动不停的胸口,警惕四望。领着赵寰避开金人多处,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他说的林子边。 借着月色,赵寰看到林子里走出来十多个汉子。其中有几人很是眼熟,她上次跟着韩皎去拿扫雪工具时见过。 他们见到严郎中领着赵寰前来,互相看来看去,神色惊疑不定。 严郎中清了下嗓子,说道:“走,进去,去老地方歇个脚。大文兄,你受累先升个火,晚上冷得很,咱们烤着火说话。” 被换作林大文的,正是上次主动解围,递给赵寰铁锸之人。 林大文一声不吭,转身朝林子里面走去。其他人见状,陆陆续续跟在了后面。 严郎中侧身请赵寰前行,道:“我们经常来这边坐一坐,此处荒凉,大都林子湖泊多,金人基本不大到这边来,二十一娘放心。” 赵寰颔首,笑道:“严郎中想得周到。” 严郎中挠了挠头,谦虚了几句,踩着积雪冰碴,走进林子里面,赵寰转头四望,此处前面是湖,一块巨大的山石斜伸出来,正好挡风避寒。 在林大文的带领下,他们抱着枯枝前来点燃。火光升腾,映着他们沉默,打探的脸。 赵寰姿态闲适,抬眼迎向他们的目光,道:“功夫紧急,严郎中估计没能跟大家解释太多。深夜寒冷,我就不绕圈子了。你们应当认识我,以前我是大宋的柔福帝姬,如今我与你们一样,是金人的奴隶。我叫赵寰,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众人愣愣看着赵寰,没人做声。林大文最先站出来,答道:“在下林大文。” 站在林大文身边之人看了他眼,跟着答了:“祝荣。” 其他人接连报了名字,赵寰一一看过去,这些人都是她第一批同伴,细心将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 等到他们报完姓名,赵寰从头到尾,一个不错再与他们确认了一遍,肃然道:“现今,我们算是真正认识了。我们皆来自大宋,能活到今日相逢,不止是我们命大,还因为我们自救。”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有戚戚焉,神色黯然。 林大文思索了下,说道:“先前我问过严郎中一句,他说帝姬有事相托,不知帝姬所为何事?” “我叫赵寰,你们称呼我为二十一娘亦可。帝姬,就莫要叫了。”赵寰耐心纠正了林大文的称呼,见他怔住,自嘲一笑,曲膝福身见礼。 众人神色一变,忙不自在避开了。 赵寰直起身,道:“赵氏皇族有负于你们,我不会代他们向你们赔不是,我只代表我自己。赵氏皇族的男子,他们岂是一礼就能洗清身上的罪孽。反正他们靠不住,且不提了。我想问问各位,你们在金人手底下,日子过得如何?” 祝荣瘦得颧骨突起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朝地上淬了口,恨恨道:“那能叫过日子?!金人猪狗不如,杀我同胞,淫.我妻女姊妹,我与金狗之仇,不共戴天!我苟活着,就是等着老天开眼,我就要看看,金狗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其他人一听,怒气恨意冲天,跟着咒骂不止。林大文神色哀戚,站在那里没开口。拳头却死命拽紧,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赤红。 有人骂累了,蹲在火堆边。铮铮汉子,哭得撕心裂肺。 赵寰默默听着,眼睛涩然。他们有家□□儿,如今只剩下他们自己。 那些人去了何处,他们不敢提。想到严郎中几近哀鸣的呜咽,赵寰没多问。 严郎中抹了把泪,清了清嗓子道:“好了,沦落到此的大宋人,谁没有一肚子的伤心事。咱们且先收拾一下,听听二十一娘的话。” 众人扯着破衣衫,随意擦拭了脸,齐齐朝赵寰看来。 既然要让他们做事,臣服,总先要拿出些真本事来。 赵寰手伸出去,在他们身前晃了晃,“你们看,我这双手,虽然弱小,但是我做了好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情,我杀了完颜宗贤,完颜晟。” 轻描淡写的话,将好几人震得一下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盯着赵寰。 林大文同样吃惊,他愣了下,脑子灵光一现,敏锐地问道:“二十一娘,工匠屋里做木工活的锉刀,凿子,可是你拿走了?” 赵寰微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拿出身上的凿子递到林大文面前,“你瞧!” 林大文双手接过凿子摸索打量,猛地抬头望着赵寰。先前木纳隐忍的脸,终于多了些表情,崇拜与恭谨,交替闪现。 “可惜,我们一群大男人,尽管平时恨极了金狗,却无甚作为!”片刻后,林大文垂下头,将凿子还给赵寰,深深作揖道:“尔等皆不如二十一娘也!” 其他人回过神,想到先前的哭,既羞愧又难堪,跟着林大文一起作揖:“二十一娘厉害,我们都不如你。” “我等恨不得将完颜氏一族挫骨扬灰,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实在是没脸啊!” 严郎中心潮起伏,颤声道:“当时金狗皇帝完颜晟下令,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领着两路金兵前来攻打大宋。完颜宗望遭受天谴死了,二十一娘杀了完颜宗翰,完颜晟,大宋的仇,算是得报一二。眼见金狗新帝即将登基,大宋的土地,我们大宋的百姓家人,仍在他们手上。二十一娘,你先前说金狗新皇会攻打临安,对此可有对策?” 林大文手臂紧贴在身旁,沉声道:“以前朝廷不管我们的死活,贵人们都急急忙忙逃走。我们这些人,没人管,也没个领头的。二十一娘比男人还厉害,有胆量,不如你领这个头,我们且去杀他们个金光!” 其他人连声跟着表态,神色坚定,群情激昂。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节 赵寰先前来时,她尚有些担忧,怕他们没了斗志。此时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抬起手,道:“诸位先坐,我们且仔细商议。首先,我们要解决的是......” 火光哔啵,大家围坐在火堆边,仔细商议到半夜方起身回去。林大文与严郎中去取了药等东西,交给了赵寰。 赵寰顺利潜回皇宫,事情紧急,浣衣院的人还饿着肚皮。她顾不得回浣衣院歇息,趁着正是最困的时候,来到粮仓边,摸进睡得跟死猪般守卫的屋子。 仓库守卫仰头张嘴,鼾声震天。系在腰上的钥匙,垂落一旁。 赵寰屏住呼吸,手下极轻提起钥匙,印在了蜂蜡上,无声退出屋。 用破布包好蜂蜡,赵寰来到了东南角,用凿子将破布包递上了墙头。很快,破布包被取走。 次日夜里,赵寰拿到了钥匙。她到了仓库门边,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钥匙插入锁。 “咔哒”一声,堆满粮食的库房,锁开了! 第17章 夜半时分,月亮逐渐西斜。清淡的月辉洒在圜丘库房瓦片上,给原本寒冷的夜,平添了几分荒芜。 仓库守卫仍然与以前一样,夜里冷,几人凑在一起吃了几碗浊酒,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此时,林大文与祝荣等约莫近十人,陆陆续续来到了仓库外的矮墙边。 打头的赵寰率先翻过矮墙,奔向院门,拉开门栓开了门。 林大文等人接连闪身进入,赵寰指了指西边守卫的毡帐。他们赶紧屏着呼吸,点头表示收到,脚步放得更轻了。 赵寰警惕四望,箭步来到仓库大门前,拿出钥匙,顺利打开了们。 祝荣在一旁看着,咧嘴笑得很是得意。照着蜂蜡刻出来的钥匙,可是他的本事! 他手艺向来好,以前在汴京时开了间小铺子,里面卖些九连环,镂空香薰囊等小玩意,深得汴京达官贵人家小娘子的喜欢。 只靠着一间小铺子,就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里置办了宅子,日子过得比好些在朝中当官的还滋润。 可惜.....! 祝荣脸上的得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恨,手不由自主拽紧了麻袋。 赵寰打开门走了进去,林大文随后跟上,见祝荣还在发愣,脚步微顿,拉了他一下。 祝荣回过神,忙跟着进屋。他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在紧要关头无能怨恨。与赵寰的果断迅速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深感汗颜,低垂下了头。 屋里暗黑,赵寰鼻翼翕动,闻到了旁边林大文身上传来的火油味,忙低声吩咐:“先别点灯,先拿麻袋挡住窗棂,仔细被外面察觉。” 林大文愣了下,怪不得赵寰先前提醒,让他们多准备几个麻袋。他连忙收起火折子,带上祝荣等人,前去将窗棂封住,屋里迅速陷入了漆黑。 赵寰这才点亮灯笼,道:“按照先前的计划来,劳烦耳朵厉害的,在门口守着。再次强调一遍,若有人来,赶紧晃灯笼提醒。若是对方人多,不要抵着门,直接放他们进来。记住了,在他们进来时,立马下死手,朝能一击致命的地方攻击,然后迅速撤退,绝不要拖泥带水!” 众人望着赵寰身上陡然散发出来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忙点头应下。 林大文帮着安排守卫,赵寰则提着灯笼,先查看了一遍库房粮仓。 屋里除了高大的粮仓之外,靠墙的石头上,堆满了大瓦缸。赵寰打开盖子垫脚看,里面装满了舂好的米面稗子等粮食。 女真人喜欢住在高处,将粮食等存放在树上。粮仓按照女真的习惯建成,仓底用石头垫高,离地面约莫一尺五左右,高耸入屋顶。在旁边修了石阶,便于倒入粮食。 赵寰在后世看过这种粮仓,常平仓的粮仓,基本都是采用此种方式建成,便于防潮。她沿着粮仓底走动了一圈,并未找到底下放粮的出口。 林大文盯着赵寰的动作,猜出了她的想法,低声道:“二十一娘,这个粮仓修建已久,与大宋的不同。得从石阶上去,人进入粮仓取粮食。” 赵寰嗯了声,抬起眼,在众人身上扫过,淡淡道:“汴京城破之后,他们就该抖起来了,修建繁华的都城。” 众人心情都不那么好过,大宋在落后野蛮的金国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 除了朝堂腐败之外,与大宋承平日久,在富贵安乐窝里养软了骨头不无关系。 眼下不是反思的时候,赵寰接连下令:“先进去装粮食,不要装太多,大半袋即可,拿到手的才是真!” 林大文应是,率先爬上石阶。祝荣紧随其后,帮着一起打开了仓库盖子,俯身下去,伸手往里面一捞。 干燥的稻谷从祝荣手缝中哗啦啦掉落,喜道:“里面装了大半仓,都是上好的稻谷!” 赵寰并不意外,皇宫里的粮仓,主要是供给完颜晟享用,当然不会是稗子。金国境内天气寒冷,水稻产量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粮仓里的粮食,同样来自于大宋。 稻谷还要舂,不适合眼下马上需要米下锅的浣衣院。赵寰等他们装了几袋之后,道:“接下来去装现成的米面。记住了,我们要细水长流,一点点往外搬。” 他们这些做活的工匠,平时同样吃不饱,挨饿是常事。不过,他们亦知道不能贪多,若是被金人发现,以后再来偷就难了。 林大牛忙叫上祝荣下了台阶,去摆在墙边的大瓦缸里,取了几麻袋现成的米与面。 赵寰见差不多了,叫上大家赶紧离开。林大文扛起麻袋走在最前,其他人也如他那样,扛起麻袋出门。 赵寰留在最后扫尾,抹去地上的痕迹,吹熄灯笼,收起遮挡在窗棂处的麻袋,离开。 大家兵分两路,几人扛着麻袋去了东南宫门,林大文等人,顺顺利利将米面送到了浣衣院赵寰的屋子。 赵寰不放心,跟着林大文一起来到了东南宫门,见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将粮食全部送到了墙外。她不禁松了口气,灵活翻过宫墙,送了他们一段路。 大家扛着麻袋走了一会,在僻静处停下来歇脚。看着堆放在一起的粮食,皆兴奋不已。 祝荣摸着肚皮,笑道:“闻到稻谷的气息,我马上就饿了,恨不得能吃上一大碗白米饭。” 有人取笑他道:“你急甚?二十一娘说过了,别说是白米饭,以后肉都让你吃个饱。” 祝荣斜了那人一眼,叹了口气,道:“就这么几代粮食,吃不了几日.....”话音低下去,眼巴巴看向了赵寰。 赵寰笑了笑,低声道:“今晚算是小有收获,不过,只这几袋肯定不够。如先前商议的那般,这些粮食要用在刀刃上,抱歉,你们尚不能紧着肚皮吃。” 祝荣忙道:“二十一娘放心,我不过是说说罢了。你说过,这些粮食有别的用处,我都记得。” 先前他们商议过,粮食拿回去,要分给其他饿肚皮的大宋人。他们才不过十多人,这点人手远远不够。 赵寰偷粮食回去,也是为了分给浣衣院的人。不仅是收买人心,也是给她们定心剂。 跟着她,有饭吃! 赵寰看向稳重的林大文,道:“劳烦你受累,要尽快找到能稳妥存放粮食的地方。地方最好能大点,干燥隐蔽,能做工,放别的东西。” 林大文一口应承下来,斟酌了下,道:“二十一娘,先前你只说过了粮食的事情。听你话里的意思,接下来可是有别的打算?” 在赵寰的打算里,皇宫粮仓的粮食,加上各个王寨的粮食,她都要弄一些出来。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谋士对朱升对他的建议,非常适用于眼前的局势。 高墙赵寰已经有了目标,粮草兵器等,她同样会从金国人手中取。 金国人以骑兵著称,但他们先前以渔猎为生,并不擅长养马。马匹皆来自与大宋联手灭掉的辽国。 赵寰想得很远,现阶段还得脚踏实地。她要先带领大家一起吃饱,养好身体,加强他们的战斗力。 眼下她的实力,与金国任何一个完颜氏对上,都无异于在自寻死路。 不过,她不怕。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当年能以不足两千兵力,兵器装备都落后的情况下,重挫上万辽兵。 完颜阿骨打不怕死,她更不怕死。她们的命运早已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拼了还有活命的机会! 赵寰淡然一笑,道:“当然有,不过要先与严郎中商量,对于药草,他最熟悉!” 祝荣嘴快,一听立刻兴奋道:“二十一娘,可是要毒杀完颜氏?” 两国之间的仗,岂是杀掉几个将领,权贵皇帝就能赢。再说接连死了几个完颜氏,他们没傻到家,对身边的布防只会愈发严。 赵寰失笑摇头,道:“不杀人,我们要马,大金骑兵的命脉,战马!” 第18章 祝荣他们见赵寰盯上了金国人的马,顿时神色大变,紧张不安纷纷劝道:“二十一娘,此事关乎重大,且要三思啊!” 林大文亦一样,忧心忡忡道:“二十一娘,马匹比金国人的命还贵重,他们向来看得极严。只我得知,自从完颜晟一死,完颜宗贤他们派了兵力,首先将马场看管了起来。除他之外,完颜宗干,完颜昌等人皆找了各种借口,派人前去守护。马场如今被金兵围得水泄不通,蚊蝇都难飞进去。” “你们都考虑得很周全。”赵寰先夸赞了他们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道:“完颜氏倾巢出动,比完颜晟留下的银子珠宝等都要看得严实,视马为命根子,可见其重要。马不好控制,不比偷粮食,你们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 林大文神色一松,道:“金国从辽国手上抢了马之后,他们却不擅长养马。小马驹生出来后,死伤极多。几年下来,马匹数额逐年减少,估计不出十年,他们的骑兵亦会队伍会愈发弱。” 赵寰讥讽一笑,道:“那又如何呢?就是再过二十年,金人没了骑兵,照着临安朝堂上那群人的德行,照样打不赢仗。就算大宋打赢了仗,照样得双手捧上岁币求和。” 大宋不止朝堂官员混账,许多读书人亦无耻得很,在汴京的小报上,变着花样骂主战派是穷兵黩武。 打仗打的是银子,一旦开战,得对百姓加赋。主战的官员居心不良,想要中饱私囊,压榨百姓,不顾老百姓死活。 金国人打进来了,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到了临安的,继续一边假惺惺哭丧,一边骂。骂大宋的军队将领是脓包,护不住大宋的江山百姓。 如岳飞韩世忠等一心抗金的将领,他们照样能挖空心思找出其错处:花了太多的粮草,胜亦是惨胜。部下的兵只知其将领,豢养私兵,拥兵自重。 跑不掉的,被金人抓去,很快投靠了他们。此等骨子轻的孬种,比比皆是。 众人气愤之余,却又一筹莫展,只能满含期待望着赵寰。 大宋朝廷的问题,非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亦不是一朝能改变。 赵寰没在上面纠结,沉吟了下道:“金人很快会选出新帝,在他们的新帝登基之时,定会大肆举行庆典。说不定,西夏等还会来朝贡,到时候,我们可以趁着他们热闹,火中取粟!” 众人见赵寰很快就想到了办法,皆又喜上眉梢。林大文并无太大意外,自赵寰杀掉完颜宗翰以及完颜晟,不但没被发现,金人的反应,全在她的预料中,对她的聪慧与远见卓识,早就深信不疑。 单靠她单打独斗肯定不行,赵寰知道他们原本都是些工匠,出谋划策她指望不上,但必须激发出他们的主动性,不能她指哪打哪。 赵寰想了想,道:“我身在浣衣院,白日难以出门,夜里出来也不稳妥。外面的局势我知之甚少,得有劳你们多盯着些。比如某个完颜氏的寨子,府上发生了异样,你们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众人忙应了,林大文道:“此事严郎中做起来方便些,我回去再与他说一声。” 金人除了抢女人,还索要了近三千的匠人。除了林大文他们建造宫殿房屋的工匠,还有些被拉去替他们铸造兵器。 思及此,赵寰问道:“从大宋来在金人手下做兵器的匠人,你们可有谁认识?” 众人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金人的兵器匠作处极为隐秘,在里面做事的,看管得严,不与我们住在一处,我们从未遇到过。” 祝荣懊恼地道:“以前我认识个匠人叫何良,他手艺极好,比我厉害百倍,能做神臂弩,却不得重用。朝廷克扣匠人俸禄不说,每次的功劳,都被上峰占了去。何良心眼本来就小,生性冷漠。他气不过,在朝廷再次怔匠人时,携着妻儿连夜跑了。后来我们再无联系,实在是可惜!” 林大文猛然抬头,问道:“何良可是左手有六根手指,手背处有块青色月牙形胎记?” 祝荣上前一步,激动地道:“正是!何良有个诨号叫何六指。当年生下来时,邻里传言他不吉,不但天生六指,胎记亦诡异。幸得他爹娘就这么一个独子,舍不得丢弃,将他养大了。能有六指,还有月牙形胎记的,定是他无疑!他如今在何处,你......” 能在此处听闻故人消息,绝对不是好事。祝荣的话堵在了喉咙,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节 林大文道:“我没见过何良,听严郎中闲聊时提及过他。说是他原本在完颜中干手下做事,不知完颜中干从何处听了闲言碎语,说是何良的六指不吉,会给他带来霉运。何良被完颜中干叫去,被他用刀亲自削掉了多余的指头。何良当时就痛得晕死过去,血流不止。完颜中干舍不得他的手艺,破例请严郎中去给他医治。后来,我再没听严郎中提及过他,等下我再回去问问。” 何良心眼小,断指之仇,他定会恨死了完颜中干。 他就算讨厌大宋朝廷,不肯为她做事,能通过他得知金人做兵器之处,认识别的工匠,也是天大的收获。 尤其是神臂弩啊! 赵寰神色一喜,对林大文说道:“你先回去问问严郎中,一有消息,立马告知我。” 林大文忙应下,赵寰道:“眼见天快亮了,我得回浣衣院去,还得给她们分粮食。你们且小心些,早些回去。” 互相道别之后,赵寰转头离开。林大文不放心,让其他人先回去,与祝荣两人又摸到宫墙下听了半晌,等四下一切如常之后,方往回走。 夜色深沉,冷得人瑟瑟发抖。祝荣心里却好似漾了团火,说不出的滋味,猛地一拍林大文的肩膀。 林大文手臂一麻,不悦瞪了过去。祝荣毫不在意,咧嘴道:“老林啊!我真是高兴!自从落入金狗之手,我就没一天好受过。自从认识二十一娘,今晚跟着她干了这一场,我方觉着,自己又是个人了!” 林大文没有做声,他向来面无表情,此时麻木的国字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 祝荣不需要林大文回应,自己絮絮叨叨嘀咕着,“老林,你说奇怪不奇怪,赵家的男儿们,真不如女人。从太.祖时期的太后,□□薨了,多靠太后出来稳住了局势。后来的高太后,向太后,如今的二十一娘,有一个算一个,女人们都顶顶厉害。” 他的话杂乱无章,从赵氏皇家一下跳到了自身,说汴京城破后的辛酸,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再想到赵寰,祝荣硬生生憋住了眼泪,淬了一声,“哭甚哭!朝堂的达官贵人,读书人,成日哭个不停。光哭有个逑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还不如几个小娘子!反正我是不管了,这条命是捡来的,以后就跟着二十一娘。为她卖命,至少能图个爽快!” 林大文默默点头,突然,他脚步停了下来。 祝荣见状,紧张四望,小声问道:“怎地,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大文皱起眉,犹豫不决道:“先前二十一娘说,任何完颜氏处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定要告诉她。当时我未曾想起,方才想起,完颜昌府里发生了一件事。” 祝荣追问:“何事?” 林大文道:“汴京失守,随着皇帝投降,被扣押在军营的御史中丞秦桧,后来到了完颜昌手上。听说前两日,秦桧与妻儿一起,逃回了大宋。” 祝荣嗤笑一声,道:“逃?!他们哪来的车马?能逃出一百里,就算他本事大!再者,秦桧的夫人王氏可没落在金人之手,夫妇俩住在一起。我总觉着,这里面有阴谋诡计!” 林大文听后觉着颇有道理,脸色微变,道:“我们得尽快将此事告诉二十一娘!” 第19章 这边,赵寰回到浣衣院。靠在炕上等候的赵瑚儿邢秉懿赶紧围了上前,递上了备好的热水热帕子。 赵寰擦拭了下手脸,喝了半杯热水下肚,疲惫暂消。她望着堆放在屋内的麻袋,说道:“咱们来分粮食。拿一些去放好,先只分一半。” 赵瑚儿不解,道:“若只分一半,浣衣院这般多人饿着肚子,她们每人只能分到小半碗汤羹。” 邢秉懿微皱眉头,附和道:“人多嘴杂,难保会闹出动静。若是被韩婆子知晓,闹到金人面前去,那就麻烦了。” 哪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赵寰都考虑过。做事考虑太多的后果,踌躇不前,束手束脚,什么都办不成。 饿肚子的事情重要而紧急,没饭吃就会危及性命。分发粮食会带来的危险,则要排到后面去。 赵寰面不改色道:“首先,偷太多粮食会被金人发现,她们不能一下就吃光了,先救急,必须得留点余量。其次,吃过饭人的精气神,与饿着肚皮的可不一样,这件事我就没打算能瞒过韩皎。她能被拉进来,或者装作无事发生,一切都好说。若是她敢去告密,就杀了她。浣衣院这么多人,若是看不住一个她,那以后还能成什么事!” 赵瑚儿立刻说是,“只要她不从,就杀了她!” 赵寰斜睨着她,没戳穿她那点小心思,道:“十三娘,你去将姜醉眉叫来。九嫂嫂,我们一起将粮食藏一半到箱笼里。” 赵瑚儿出门去叫姜醉眉,邢秉懿与赵寰两人一起,将麻袋拖去放在只有几件破旧衣衫的箱笼里。 箱笼刚打开,赵瑚儿转身回了屋,急匆匆上前道:“二十一娘,先前帮着送粮食的林大文寻你,说是有急事要告诉你,我指了他去老地方等你。” 赵寰一愣,忙道:“我出去看看,你先帮着九嫂嫂放粮食,等我回来再分粮。” 赵瑚儿应下,上前帮邢秉懿拖麻袋。赵佛佑她们力气小,却也积极上前搭手帮忙。 老地方就是埋完颜宗翰的尸首处,此地原本偏僻,自从被挖出尸首之后,白日都无人敢接近。 赵寰到的时候,林大文与祝荣两人,正躲在暗处,着急转着圈。听到脚步声,林大文提起灯笼一晃,看清之后,忙急着奔上前。 林大文压低声音,将秦桧的事情说了:“祝荣提醒了我,此事不对劲。二十一娘,你觉着呢?” 秦桧啊! 赵寰望着远处漆黑的天际,借着暗夜,掩去了眼底的遗憾与惆怅。 她忙着活命,挣扎,对皇宫外的消息知之甚少,忘了秦桧曾在金国的这段历史。 林大文他们没警惕,也是情有可原。秦桧在金兵攻破汴京前,曾是坚定的主战派。他的叛变与卖国,陷害忠良的种种行径,在赵构时期才一一展现。 秦桧的罪孽不用怀疑,赵构同样要为此一半责任。无论战或者和,赵构考虑的,始终是他的皇位江山。秦桧善于猜测上意,顺水推舟投其所好罢了。 帝王皆如此,无一例外。 秦桧已经离去了两日,能带着妻子王氏一起离开,各处金兵守卫肯定得了命令,一路放行。 眼下他们没有马,没有能长途奔袭,擅长侦查躲避敌兵的人手,如何能追得上。 尽人事后,方听天命。赵寰很快就振奋起了精神,道:“秦桧此人两面三刀,绝对不可信。他身为大宋御史中丞,在完颜昌的严密看管之下,还能从他的手上与妻儿一起逃出,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人善钻营,工于心计,回到临安之后,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他会成为赵构最锋利的一把刀,指哪打哪。君臣彼此利用,百姓的死活,山河故土于他们来说,皆比不过权势。” 林大文顿时急得不行,懊恼地道:“可惜,我没能早些知晓,前去将他一刀杀了!” 赵寰淡淡道:“你无需自责,此事不怪你,没了秦桧,还有李烩王桧。关键在临安朝廷如何做,岂是一个秦桧就能翻云覆雨。” 林大文与祝荣虽不懂朝政,以前他们在汴京,在小报上经常看到官员们互相骂架,对党争有所耳闻。 祝荣气得一挥手,恨恨道:“秦桧回到临安能被提拔重用,用他之人同样脱不了干系,一样坏得很!” 赵寰拧眉沉思,脑子转得飞快,道:“咱们先不去管他,眼下我们的策略要做些改变。第一,秦桧离开,定是新皇已定,这两天就要登基。我们要赶在这之前,不但要粮食,还要将完颜晟库房的金银财宝弄一些出来。” 祝荣立刻摩拳擦掌,道:“钥匙就包在我身上,二十一娘放心!” 赵寰摇头,道:“来不及了!你们谁的女真话说得好?” 林大文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赵寰这些天跟着赵金铃学习,听懂了一小半,道:“我不懂你的女真话说得可地道,你练习这句话,一定要练得熟练,且不能被人听出来:这天下都是我们王的!” 这句话极短,并无难度,林大文听赵寰的意思,她是要干一场大事,万万不敢掉以轻心,暗暗不断练习。 人手实在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赵寰愁得想抓头,恨不得一人分作十人用,想了想,问道:“你们回去之后,赶紧再拉一些可以信任的人手,大家互相帮衬,先去偷几身各大王寨金兵的衣衫,你们可做得到?” 祝荣嘿嘿笑,摩拳擦掌道:“这个容易,王寨里做苦力,给金兵们洗衣衫的脏臭活,都是从大宋抓来的百姓。好些人都巴不得他们死,拿几身衣衫出来,还不是轻易而举。” 赵寰松了口气,紧跟着道:“那金兵的刀呢?拿一两把做做样子就行。” 这下祝荣没能一口应下了,先前的得意僵在了脸上。林大文一时也没说话,皱眉思索着对策。 赵寰很快道:“无妨,这个我来。” 林大文愣了下,很快就想通赵寰会如何去找刀,焦急道:“二十一娘,此举实在太危险。你身子弱,还是单枪匹马,还是我去吧。” “不用,你的事情够多了。再说,我不会一个人去。”赵寰心里已经有主意,接下来,她飞快说了打算与安排。 林大文全神贯注,听得很是仔细。祝荣只觉着一腔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动手。 远处的天际,已经渐渐变成清灰,到了黎明破晓时分。 赵寰深深吐出口气,道:“你们这些天不用干活,白日安排好,轮流歇息,一定要歇好,晚上才能有力气做事。” 她话语微顿,眉眼间狠意顿现,沉声道:“金人不安好心,放秦桧回临安。咱们,就让他们的老巢,先乱起来!” 第20章 赵寰交代完,急匆匆回了屋,朝忐忑不安等着的几人安慰了句,“天快亮了,照着先前的安排来吧。” 赵瑚儿放了心,赶紧出门叫姜醉眉。 姜醉眉来得极快,这两天跟着赵寰她们吃过几块饼,从睡梦中被叫醒,面上却不见半点疲惫。手上捏着个破瓷碗一进屋,就兴奋无比道:“二十一娘,十三娘叫我,说是有粮食分!” 赵寰笑吟吟道:“辛苦得来了些粮食,想分给浣衣院的众姐妹亲人。我们走得近些,就先想到了你这里。” 姜醉眉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了,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是,咱们是一家人。”说到这里,神色微微尴尬,不自在瞄了眼邢秉懿,见她面色寻常,讪讪闭上了嘴。 赵寰只当没看见,拿她手上的碗舀了米与面递过去,道:“粮食不多,每人只能对付吃两口。眉娘子,我这里还有件事要劳烦你。人多嘴杂,咱们得了粮食,可不能走漏消息,辛苦你在一旁多看着些,尤其是韩皎。她一旦有任何不对劲,要马上拖住她,不能让她走出浣衣院。” 姜醉眉小心翼翼捧着碗,盯着极为珍贵的米面,聪明地未打听从何而来,就差没拍胸脯保证了,连声道:“二十一娘放心,我定会将韩皎看得死死的!” 赵瑚儿看得直发笑,教她如何在屋子里做饭:“炭盆罐子不缺,如我们屋子一样,对付着做熟,先填填肚子再说。” 姜醉眉道:“我们都会,都饿成这样了,得了粮,却做不出来吃食,死了也活该!” 这也是赵寰没想过偷摸去灶房给她们做好,分现成吃食的原因。想要冲出浣衣院,首要之事,就是她们得机灵些,具备独立生存的本事。 赵瑚儿与邢秉懿,加上赵佛佑赵神佑赵金铃几人一起帮忙,跑遍浣衣院通知她们偷偷来领粮食。 很快,赵寰的小屋子热闹起来。饿得精疲力尽的众人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着她又是曲膝又是道谢,差点就要给她跪下来。 赵寰心里酸酸的,嘴都快说干了,不厌其烦让她们小心谨慎些。能保证不被发现的话,再给她们弄些吃食。 手上握着米面,赵寰成了她们的救命恩人,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好些人主动道:“二十一娘,我定会帮你看着左右屋子,一旦发现不对劲,定会马上前来报信。” 第一次起事,必须人心齐,而且不能走漏风声。以弱胜强就是打个出其不意,人少等于送死,人多就嘴杂。 辛苦了一晚,赵寰感到还算值得。既拉拢了人心,且聚集了众人的力量,不再只她们屋里几人辛苦忙碌。 分完粮食,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今日又是个晴好的天气,太阳渐渐爬上天空,明媚又灿烂。 赵寰坐在炕上歇气,刚准备睡一会,姜醉眉与几个赵氏族姬一起,半拥簇半扭着韩皎进了屋。 韩皎嘴里塞着一块破布,手被捆在身后。她脸色铁青,愤怒地瞪着赵寰,呜咽含糊说着什么。 “二十一娘,我们在屋子里做汤饭,被她发现了,质问我们粮食从何得来。我自不会告诉她,她转头就走。她向来巴结金人,定是要去告发我们,就叫上姊妹们把她捆了。” 姜醉眉推了韩皎一把,娇叱一声道:“你投靠金人,连祖宗都不要了的小人,还敢甩脸子!” 韩皎的事迟早得发生,赵寰早有准备。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歇息好,准备快刀斩乱麻,对姜醉眉等人道:“辛苦你们了,帮她解开吧,我来处置。” 姜醉眉一听,想都不想,立刻听令行事,解开绳索,恨恨瞪着韩皎,警告她道:“老实些!”语毕,机灵地招呼几人出去,带上了屋门,警惕地守在了门口。 赵寰望着咬牙切齿的韩皎笑了笑,与以前那样,气定神闲道:“对不住,是我让她们看着你。若是有气,就冲着我来吧。” 韩皎气得不行,怒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你们的粮食从何而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寰面色不改,淡淡道:“反?何为反?反大宋方叫反。韩娘子,你莫要忘了,我们都是大宋人,如今都是金人的阶下囚。” 韩皎被噎住,急赤白脸道:“你还知晓自己是阶下囚,我以为你已忘了,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姬呢!在这浣衣院,可是我说了算!你的粮食从何而来,休想瞒得过人,我都一清二楚!” “国破家亡的仇,没齿难忘。”赵寰平静回了句,眼神渐渐沉下去,语气冰冷:“我没忘,许多大宋人都没忘。倒是韩娘子忘得很快,自从当了金人的管事,就忘了生你养你的大宋,忘了国破家亡的耻辱了?粮食从何而来,粮食从大宋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6节 韩皎愣愣望着赵寰此时的气势,说不出的凛然,竟让她生出几分惧意来。 赵寰站起身,缓步走上前,在韩皎面前站住。她高上小半个头,眼眸微垂,居高临下看去,缓缓道:“浣衣院缺粮食,你不敢去朝上面开口讨要。你是聪明人,知晓谁惹不起,谁可以欺负。金人不是能说理之人,他们杀戮无数,哪管你的道理,只会痛下杀手!你效忠的,是一群手上沾满了你同胞鲜血的畜生!” 韩皎感到强大的压迫排山倒海而来,不受控制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心虚辩驳道:“无论在大宋还是金国,我皆是为奴为婢!我能如何?你想让我如何做,我不过是想活着罢了!” 赵寰呵了声,“浣衣院众人都饿着肚子,你衣食不缺,你不拿出来,大家都不会指责你。但你为了活着,却要让其他人去死。你此般活着,与金人有何异!” 话音一落,赵寰猛然抓住韩皎的手臂一扯,她挣扎着尖声叫起来,喊道:“你要作甚!” 赵寰的力气极大,韩皎挣扎不开,察觉到她身上凛冽的杀意,真正恐慌起来,比起面对金人时不遑多让。 伸脚勾开门,赵寰大力将韩皎拖到了门外。围在一旁的姜醉眉等人,一起围了上前。一幅只要不对劲,立马要冲上去将她撕碎吃掉的凶猛。 赵寰推开韩皎,朝姜醉眉她们挥手,她们一言不发,立刻退到一旁。 韩皎揉着手腕,见姜醉眉她们令行禁止,被外面冷风一吹,她清醒了几分,惨然自嘲,看来今日自己凶多吉少了。 赵寰神色讥讽,指着天上的太阳,厉声道:“韩皎,皎皎日月的皎。呵呵,你可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对着老天爷起誓,说你是金国人。只要你敢起誓,我就当你的所作所为,一切情有可原,不会再为难你!” 韩皎猛然看向赵寰,惊喜挣扎迟疑,各种情绪交错。嘴唇动了动,嗓子却被堵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让她又恨又爱的汴京,金明池的水,大相国寺前的鬼市,十二时辰不灭的人间烟火。 这个时节的汴京城,小娘子们早已迫不及待穿上了最时兴的春衫,游玩吃茶赏春。勾栏瓦舍里姐儿转成花般的胡旋舞,沈大家清丽婉转穿透层层院落的小唱,彩楼下伙计娘子们卖力的吆喝…… 眼前,是破败荒凉的院子,土墙角落堆着脏污,经久不化的积雪。 都没了,都没了! 她们如猪狗般,被赶进了金人的营帐。汴京变成了十八层地狱,哀鸣痛哭,血流成河。 爹爹阿娘躺在了那座荒城里,再寻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在地底下,也应当不得安生吧。 韩皎心阵阵的痛,眼眶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哆嗦着,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赵寰静静望着韩皎,慢慢道:“你也说不出口。谁不要做人,偏要去做畜生!”她抬手手挥了挥:“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回去吧!” 韩皎僵了下,转过身,掩面小跑着离开。 姜醉眉她们在远处见了,齐齐跑上前,神色担忧,七嘴八舌问道:“二十一娘,你就这么算了?她若是去告状的话,那就遭了啊!” 赵寰笑了笑,不疾不徐道:“韩皎是大宋人,还是女人。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尤其与我一样弱小的女人。” 人性难测,赵寰更不会托大,话语一转:“你们先前做得很好,劳烦你们再继续盯着她。她若是再偷偷溜出浣衣院,就是认了自己是金国人了。这次不用扭着她来见我,直接打晕.....或者杀了她。杀金国人,你们敢不敢?” 众人面面相觑,张圆嘴呆在了那里。姜醉眉揉了揉脸,心一横,鼓足勇气道:“我敢!” 有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得了鼓舞,拽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弱弱道:“金国人不让我活,我也敢杀了她!” “我也是,我敢!” 一连声的敢,声音愈发大,她们都敢杀金国人! 仅空有勇气还不够,赵寰缺人得很,要让她们先见见血,练练胆量。 赵寰望着几人,嫣然一笑,随口道:“好啊,晚上我带你们去杀金狗,报仇血恨!” 第21章 连续多日晴好天气,上弦月照得夜晚如同白昼。夜间着实太冷,野猫野狗都躲了起来,除了冰霜枯草,天地间万籁俱寂。 在皇宫东南角最偏僻的角落,悄然伸出一架木梯,林大文在墙边探出头。 小心警惕张望之后,林大文朝底下摆了摆手,接过了祝荣递上来的软梯,小心放下墙。试了试牢固,抓着软梯飞快滑下。 祝荣在外,林大文在内,两人配合得当,与汉子们将独轮车与麻袋等,送进了宫墙。 林大文与祝荣交接了一下,点了几个高壮的汉子,领着他们往粮仓方向跑了去。 祝荣则领着剩余的汉子们,推着独轮车,从僻静处绕去粮仓。 林大文一行人到了粮仓附近,他示意身后的人停下,先躲在土墙脚,往前面的粮仓院门打探。 很快,院门无声无息打开,月光下,赵寰清瘦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林大文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意,压低声音朝身后再次叮嘱:“一定要听二十一娘的号令,不许擅作主张。” 汉子们屏住呼吸,赶紧点头应下。林大文起身,与他们轻手轻脚跑上前,进了院门。 赵寰与汉子们无声颔首打招呼,低声道:“他们都睡了,下一次换岗在寅时中。每岗五人,这一岗,你们去解决。” 林大文深吸一口气,慎重点了点头,神色间一片坚毅,对同伴们抬手招呼,与他们一起潜伏到了值房的门口。 赵寰这次不打算亲自动手,不过她还是跟了上去,准备在他们失手时,能及时补漏。 林大文学着赵寰所教那样,推门的时候,手下用力,往上少许抬了几分,免得门轴发出太大动静。 门开了,发出极轻的声音。屋内炕上的守卫,扯着鼾睡得四仰八叉。 林大文先进屋,扶着门,朝外示意。汉子们陆续进了屋,赵寰则走在了最后,寻了适合攻击处站好。 林大文握紧手上早已磨得雪亮的锉刀,选好角落,弯腰下去,对准了仰面睡得正沉的守卫。 锉刀散发出的寒意,使守卫在睡梦中倏然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暗沉,只有雪光闪过。 守卫瞳孔一张一缩,本能想张嘴叫唤,旋即喉咙一凉一疼。手指在身下的炕上无力挠了下,抽搐着没了动静。 其他几个汉子,在林大文动手时,纷纷跟着扬起了手上的锤子,刨子上拆下来的刀片等。 他们身手比起林大文要迟缓些,一下没能致命,炕上的守卫痛得惨叫出声,挣扎着反抗。 汉子们没经过这等场面,瞬间慌了,愣在了那里。 赵寰沉声低喝:“继续!”一个跨步上前,手如幽灵般伸出去。 一个浑身是血,张牙舞爪扑向站在炕边汉子的守卫,瞬间不动了。头一歪,血流如注,往炕下栽倒。 赵寰抬脚一踢,守卫倒回了炕上,带得身后的同伴摔倒。 林大文见乱了起来,一下急了。顾不上说话,上前帮着一阵乱戳乱刺。 汉子们见状回过神,忙跟上前,帮着他一阵乱砍杀。 屋内弥漫开浓浓的血腥味,守卫们早已没了声息。赵寰低声提醒道:“好了,正事要紧。” 林大文喘息着,以前始终压在心头的巨石,好似被搬开了大半,说不出的畅快淋漓。将沾满血的锉刀与手,随意在守卫的尸身上擦了擦:“快收拾!” 汉子们与林大文一样,痛快得简直想仰天长啸。他们身上沾满了血,却毫不在意,只随手抹了抹。 按照先前的商量,汉子们飞快收拾着守卫的尸身,他们的佩刀,衣衫。 赵寰没再管他们,转身往屋外走去。祝荣已经到了门边,她比了个手势,率先往粮仓跑去。 祝荣看到一切顺利,心头一松,与汉子们推着独轮车,大摇大摆进了粮仓。 一袋袋的粮食与米面,被放在独轮车上,推到了宫墙边,往外搬运。 这边,林大文用守卫们的刀,在原来的伤处补了刀,使其看起来是受了刀伤而亡。仔细检查无恙之后,领着汉子们前去帮忙运粮食。 大家一起干得热火朝天,等粮食都运走之后,林大文他们再善后。宫墙外的车痕,被他们弄得一片混乱,驶向各个王寨的方向。 这一场忙碌下来,就到了下半夜。月亮渐渐西斜,在云层里剩下一弯月牙儿,伴着深夜的寒霜,朦胧而美好。 赵瑚儿背靠着门,再次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姜醉眉绷紧脸,一遍遍调整握熨斗的姿势,再看一眼旁边炭盆里烧得红彤彤的炭。 赵佛佑守在炭盆边,等到炭上稍微结了层灰,则再次往里面加炭,保证炭足够热。 邢秉懿看了两人一眼,很想轻松说笑几句。想张口时,却发现自己一样紧张不已,手不受控制,轻抚着尖利的火钳头。 其他被赵寰选中的两个娘子亦一样,握着从洗衣屋子拿来捣衣的木棒,回忆着赵寰教过的动作。 赵瑚儿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没来由松了口气,转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月光与寒意一齐扑来,赵寰出现在了门口。面对屋内众人刷地投来的目光,眉毛微挑,抿嘴笑道:“久等了。” 赵瑚儿赶紧出门,帮着去提麻袋。姜醉眉伶俐,见她一下没提动,忙上前帮忙。 刚弯下腰,姜醉眉鼻翕微张,闻到了肉干的气味,差点儿没惊呼出声。抬起眼,兴奋地看向赵瑚儿,见她与自己一样,顿时笑靥如花。 有肉吃了! 两人将麻袋抬进屋,叮嘱最馋嘴的赵金铃:“三十三娘,你可别偷吃,仔细生肉会吃坏肚子。这些肉干得要分出去,大家都能吃上一口肉。” 赵金铃悄然咽下口水,悻悻应了。与赵佛佑,赵神佑三人一起,吭哧吭哧拖着肉干去放好。 邢秉懿站在赵寰旁边,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紧张不安地问道:“二十三娘,你受伤了?” 赵寰笑,轻描淡写道:“我没受伤,是金狗身上的血,我们刚杀了五个金狗。” 本来神情绷紧,忐忑不安的几人,见到赵寰如此轻描淡写,莫名就松弛下来。 都是弱女子,她能杀人,她们也能! 赵寰觑着赵瑚儿她们的神色,再次强调:“首先得不要慌,记住我教你们的,往要害处攻击,一举击中,让金狗瞬间不能反击。如果没击中,被金狗抢到了武器,不要去夺回来。因为你们的力气比不过他们,马上放手往暗中跑,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她笑起来,“他们虽是畜生,却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被我们突如其来攻击,他们同样会害怕,甚至比我们还要慌乱。先前就这样,他们跟见到了天神般,吓得屁滚尿流,差点被剁成肉酱。” 大家听得纷纷笑起来,赵寰算了下时辰,带上罐子等东西,说道:“走吧,记住了,听我指令。” 瘦弱的的娘子军们,在赵寰的带领下,掐着点往粮仓摸去。 寅时中,月亮躲进云里,天地一片漆黑。 前来换岗的守卫们哈欠连天,提着灯笼来到了门前。走在最前面的守卫,扬手砰砰砰砸门。 门内半天没有动静,守卫骂了几句,再次抬手砸去。这下,门内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门边,抽开门拴,门哐当一下打开。 守卫再次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瞄了眼。开门之人裹着灰扑扑的袍子,背着光,他还没看清,人已迫不及待转身回屋。 守卫抬腿迈进低矮的门槛,气不过再次骂:“睡得跟死猪一样,敲门声都听不到!” 其他四人跟着抱怨嘀咕,睡眼惺忪跟着进了门,踢踢跶跶往值房走去。 突然,走在最前的守卫脚下一滑,晃了几下,摔了个狗吃屎,灯笼摔得老远,轰地燃烧。 跟在身后的守卫没留神,被他一绊,扎着手想要避开,脚底下同样滑得站不住,挣扎了几下摔在了他腿上,压得他痛骂不止。 其他三人亦一样,感到脚底尤其滑,像是走在倒了油的冰面上一样,站都站不稳,几人接连摔倒在地。 油?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7节 守卫手撑在地上,察觉到了不对劲。怔怔抬起手,借着灯笼的火光打量,将手凑到鼻子前一闻,惊讶叫道:“油!” 话音刚落,凄厉的疾风声,在脑后袭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疾风已经到了眼前。 “喀嚓”! 守卫听到了夏日瓜果熟过头般开裂的声音,耳朵脑子嗡嗡响,全身上下,已经说不出哪里痛。 他最后的意识,是一个清秀的小娘子,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举起木棒朝他狠狠砸来。 其他几人亦差不多,被滚烫的烙铁砸在头脸上,被尖锐的铁头刺入喉咙。肉被烫得滋滋作响,腥臭糊味,夹杂着血腥气飘散。 门不知被何时关上,赵寰背靠在门上,惊喜望着发了狂的她们,不由得笑了。 她们比起先前的汉子们,还要凶残厉害几分! 赵寰含笑上前,捡起护卫的刀递过去,柔声劝道:“用刀吧。” 赵瑚儿一把抢过刀,举起来朝地上的护卫乱砍。其他人见了,纷纷捡起另外的刀,与她一样,沉默不语乱砍一气。 城破之后,她们所受的苦难,惨死亲人同胞们的命,化为力量与恨意,融入了那一刀又一刀之中。 砍了一阵,赵瑚儿筋疲力尽,手直发抖,刀柄都快握不住。她扔掉刀,嗷地一声,扑过去搂着赵寰的腰,又哭又笑,语无伦次道:“我太….太痛快…..此生,我没想到还有这般快活的时候!” 刑秉懿她们一样,彼此望着彼此,脸上沾着鲜血,汗水淋漓。 她们一起奔上前,与赵瑚儿一起,搂住了赵寰:“我们终于杀金狗报仇了!” 赵寰被搂得快喘不过气来,等她们全部发泄出来之后,方细声道:“先收拾吧,还有很多的金狗呢,到时候让你们杀个够……” 她的话嘎然而止,眼神一沉,竖起手指示意:“外面有人来了!” 第22章 大家短暂的慌乱之后,倒是很快就平复下来。赵瑚儿摆摆手,捡起了地上的刀,双手握紧,神色狠戾做出欲砍的姿势。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弯腰捡起刀,木棒等,紧随在赵寰身后,无声护着她前去开门。 赵寰禁不住嘴角上扬,手往下压了压,轻声道:“听脚步声,顶多只有一两人,别慌。” 话刚落音,门上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韩皎压低声音在说:“是我。” 赵寰愣了下,神色变得凝重了几分。赵瑚儿见了,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她倒敢打探我们的去向,我去将她解决了!” “别冲动。”赵寰说了句,上前打开了门。 韩皎先看了眼赵寰,眼神随意往门内瞄去,顿时神色大骇,蹬蹬瞪倒退了几几步。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浓稠的血化不开,地上躺着好几具尸首。 “此种场景,韩娘子难道未曾见过?在金人营帐里,反抗不从的小娘子,被金人用棍子穿透,挑起来挂着,慢慢血流而死。尸首挂在那里几天几夜,用来警示不听话的大宋人,情形比现今可怖惨烈百倍。”赵寰语气极淡,顺手抓着她进了门。 韩皎跌跌撞撞站好,目光从凶神恶煞的赵瑚儿等人身上扫过,在极为随意背靠在门上,面容沉静,却好似猛禽般,随时能扑上前取人性命的赵寰略微停留。 在心底深处,韩皎觉着赵寰双手空空,比手拿兵器的赵瑚儿她们还要可怕。她紧张得咽了口口水,忙不迭道:“我去了你屋子,你不在,猜你应当在这里,所以就来了。” 赵寰静静听着,径直问道:“新皇定下来了?” 韩皎怔了怔,再次惊讶赵寰的敏锐聪慧,她点了点头,道:“昨儿个定的,上面的人传话下来,让我前去拜见新皇,一大早就要出门。没你的允许,我出不去......” 说到这里,韩皎还是有点儿生气,自嘲道:“不是出不去,怕你多心,我的小命难保,就跟你提一句。” 赵寰笑道:“去吧,我既然放韩娘子离开,就说话算话,不会再与你为难。” 韩皎沉默片刻,终是说道:“新皇是完颜亶,他比起其他完颜氏来,读过书,要斯文守礼许多,你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完颜亶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生父早亡,由伯父完颜干抚养,被莫名其妙早早立为储君。 看来完颜干战胜了兄弟完颜宗弼,只是完颜干本身有亲生儿子。完颜晟亦有一堆已经长成人,手握兵权如狼似虎的儿子们。 各方势力,加上完颜阿骨打的儿孙们,定会杀得血流成河。与赵构一边逃,一边还不忘争权夺利的朝廷有得一拼。 “多谢韩娘子提醒。”赵寰曲膝福了福,郑重其事施礼,平静地道:“南边朝堂上任何一个官员拉出来,都比完颜亶学识丰富,更遑说关在五国城的废帝。韩娘子,盼着别人的仁慈,不如自己强大。我且提醒你一句,读书人不要起脸来,比纯粹的莽夫还要恶毒百倍。” 韩皎脸色变了变,暗自叹了口气,道:“你向来有主意,我言尽于此。反正我没来过,什么都没瞧见。”语毕,转身打开门离去。 赵寰看向楞在那里的赵瑚儿等人,道:“我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管他哪个完颜氏成了皇帝。时辰不早,收拾一下回屋歇息吧。” 捡起守卫们的刀,大家趁着夜色回到了浣衣院。顺利凯旋归来,哪怕是又累又饿,依旧精神振奋。 赵佛佑领着两个小的烧了水,姜醉眉她们擦拭了下,拿了肉干回屋去趁夜煮着吃。 其余剩下的肉干,赵寰强撑着也分完了。等到真正能歇下来,外面已经天亮。她急需歇息,躺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寰被赵神佑轻轻推醒,她趴在那里,小小的眼里满是不安:“姑母,金人的新皇帝来了,还有好多完颜氏,他们吵成一团,还动刀了。” 赵寰顿了下,心道真快。不过,她的动作更快,昨晚已将粮仓搬了个空。她迅速分析着赵神佑话里的意思,宽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怕。” 门一下被砰地推开,带来一阵寒风直扑进屋。赵金铃跑得飞快,喘着气来到赵寰面前,惊慌不定道:“姑母,金狗的新皇帝,在宫里扎了营帐,带了好多兵过来,将宫里好多地方都围住了。” 赵寰沉吟了下,问道:“浣衣院也围起来了吗?” 赵金铃松了口气,道:“浣衣院门口只有几个人守着。” 皇位一定,粮仓就被搬一空。完颜晟的儿子们联想到他的死,哪怕是表面和谐都难再维持。 完颜氏定是发现了粮仓的尸首,从他们的举动来分析,完全如赵寰所预料那般,互相猜忌,以为是对方吞了粮食,矛盾激化。 皇宫加强守卫,浣衣院的矮墙关不住赵寰。只从浣衣院出去,要经过重重的守卫而不被发现,就比较麻烦了。 赵寰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绝不能困在这里,不禁皱起了眉。 赵金铃喘匀了气,继续道:“韦娘娘也回了浣衣院,先前她将佛佑神佑都叫了去,佛佑还没回来。” 赵神佑马上道:“姑母,娘娘说新皇帝如今只得一女,还没儿子。登基之后,定要大选后宫,让我们变聪明些,好生装扮自己。” 韦氏上次被完颜宗贤带了去,一直不曾回来。赵寰转头四看,这才发现赵佛佑不在,脸色顿时一沉,问道:“佛佑呢?她在哪里?” 赵金铃抢着说道:“还在韦娘娘那里。” 赵神佑抠着手指头,低垂着头轻声地道:“我不喜欢娘娘,就吵着要走。走的时候让大娘子一起离开,娘娘不肯放,要留她坐一阵,还给她梳妆打扮。大娘子很害怕,都快哭了。” 草!老子弄死你! 赵寰怒骂了句,往外看去,外面太阳已西斜。 一入夜,韦氏屋子就是金人的寻欢作乐之处。 赵寰飞快套好衣衫,下炕用冷水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了些。对赵金铃她们交待了句,急匆匆去找韦氏。 刚走几步,韩皎在身后喊她:“二十一娘,你去哪儿?” 赵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韩皎挣扎了下,垂眸掩去眼里的怜悯:“皇上有旨,马上要见你们,快些梳洗装扮一下吧。” 赵寰没错过韩皎的脸色。 还要梳妆打扮。 只怕,这见,可不只是单纯的见! 第23章 完颜亶他们的心思与打算, 不外乎两点。 拿她们取乐助兴,拿她们威胁侮辱赵构。 完颜氏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比谁都清楚。她们这群女人, 赵构不会在意, 大宋朝廷也不会在意。 官员们只想着如何趁机上位捞到好处, 如何议和求饶。在她们这群身陷囹吾的女人之中,赵构只想换他亲娘韦氏回去。 妻子女儿姊妹,完全不在赵构的考虑之中。如此多的女人被赎回去, 就等于在一遍遍打赵构的脸。 换韦氏, 大抵因着千百年来的“孝道”压在头上,赵构急需好名声。 至于赵佶他们,赵构与朝廷官员都习惯性忘记了。 在新朝得到了利益者, 不愿意有人来打破眼前的局面,哪怕是废帝也不行。 政斗落败的官员,迎赵佶这种废物回去, 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徒增人耻笑罢了。 金人能折辱她们,不过是因为她们被完全抛弃,孤立无援。能任由他们摆布, 正好满足他们嗜血的□□。 如果只赵寰自己,她早就能离开这里。适逢乱世, 哪怕如梁山好汉那般占山为王, 也能过得恣意潇洒。 但如今, 她不能走。 原身的身子弱,饮食太差。赵寰成日劳心劳力, 有时候实在累到极点,睡不着的时候, 她亦有刹那的脆弱,问自己值得吗? 无论值与不值,她都不能走。 如果她走了,她们这群女人,无人能生还。 赵寰无事的时候,经常站在廊檐下发呆,望着破败不堪的浣衣院。她守着的,是一座埋着活人的坟墓。 如今,这些人在她的努力下,刚有点生机。如同渐渐来临的春日,逐渐苏醒,叫她如何能离开? 完颜亶要举行的庆典筵席,赵寰毫不在意,更不会梳妆打扮。只淡淡看了眼韩皎,头也不回离开。 韩皎往前追了一步,望着赵寰挺直的背影,她慢慢停下脚步,悻悻离开。 韦氏的屋子在浣衣院最宽敞,门前悬挂着半旧的门帘。屋旁边低矮的毡房里,不知是伺候,还是守着韦氏的金人婆子,听到动静探出头。 她见到来人是赵寰,撇嘴淬了口,唰一下放下帐帘缩回了头。 赵寰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的炕烧得热,夹着说不出的怪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韦氏穿着艳红的薄衫,斜坐在铺着赭红色毡垫的炕上。毡帐不知是脏污还是退了色,像是血干涸之后,颜色暧昧不明。 她身形比上次见到时丰腴了几分,低头对坐在脚边杌子上赵佛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仿佛水滴,颤巍巍似坠欲坠。 听到动静,韦氏抬起头看来,水滴跟着轻微摇晃。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直起身,下巴微抬,不悦问道:“你来作甚?” 赵佛佑见到赵寰,惨白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蹭地站起身,朝她飞跑过来,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叫了声姑母。 赵寰听到赵佛佑带着颤抖的声音,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背,不紧不慢道:“我来带她回去。” 韦氏愣了下,旋即讥讽地道:“回去,回何处去?这里可不是大宋,由着你能随意走动。陛下有召,大娘子还未曾装扮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8节 赵寰深深盯了韦氏一眼,不欲与她多说,牵着赵佛佑就要离开。 “站住!”韦氏怒了,冲上前抓住了赵佛佑的手臂,“我还有许多事要与她交代,我都是为了她好!” 韦氏抓得太紧,长长的指甲嵌入了赵佛佑的手臂里,痛得她低呼了声,眼泪汪汪。 赵寰沉下脸,二话不说,化掌为刀,直劈在韦氏的手腕上。她啊地尖叫,捂住手臂,脸都扭曲了。 以前赵寰生母王贵妃还在时,与韦氏两人就不对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韦氏气得脸上的肉抖个不停,哆嗦着道:“反了反了!我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你的长辈,你竟然以下犯上,对长辈不敬!” 赵寰怒极反笑,问道:“你算哪门子长辈,可有你这般做长辈之人?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反正不是你生的,与你无关。佛佑神佑是你的亲孙女,你为她们做了什么,又是打着何等主意?韦贤妃,不,毕竟你儿子登了基,遥封了你,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太后娘娘了?” 赵寰神色一凛,沉声道:“无论你是韦贤妃,还是太后,你都得做个人!” 韦氏的脸色变换不停,辩驳道:“陛下年轻有为,如今身前只得一女。大娘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是被选上,以后岂不是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浣衣院吃苦受罪!” 前世时赵寰看过一眼韦氏的生平,最著名的两件事,一是她回南宋之后,为了掩饰自己在金国的过往,指认逃回去的柔福帝姬为假冒。 辛辛苦苦逃回大宋的柔福帝姬,被乱棍杖毙。 另外的一件事,则是她对有推荐之恩,在五国城被其处处照顾,亲如姐妹的乔贵妃,许诺回南宋之后一定会接其回去。 结果,韦氏回去之后,安心享受着太后的无上尊荣,早就忘了过去的誓言,乔贵妃死在了金国。 自私,凉薄,翻脸无情,与赵构不愧为亲母子。 在浣衣院这种地方,韦氏还念念不忘后宫倾轧那一套。看来人的本性,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会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寰快被韦氏的无耻逗笑了,冷冷道:“韦氏,你要如何,愿意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拿着别人的命去换好处。” 拉过赵佛佑站在她面前,“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的亲孙女,是你那好儿子的长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打算着她得了宠,好孝顺你这个亲祖母,算盘真是打得响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韦氏的小心思被拆穿,脸面立刻挂不住了,虚张声势挥舞着手,一个劲道:“那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我不过是为了她们姊妹好罢了!浣衣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一堆的活,大冬天的,在结冰的水里面洗衣衫!” 幼时贫穷的日子,此刻在韦氏眼前一一浮现。她早受够了,一天都不要过那种日子,想都不愿回想。 摇摇头,韦氏眼泪流了下来,喋喋不休道:“你就是嫉妒罢了。大娘子,你过来,别听她的,她会害了你!” 说着,韦氏欲上前拉赵佛佑。赵佛佑防备地盯着她,飞快往赵寰身后躲去。 赵寰就那么站着,韦氏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下,到底没敢上前。 咬了咬唇,韦氏转头对赵佛佑怒目而视,威胁她道:“今日夜里是上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关心你!” 身为阶下囚,同样都是可怜的女人,赵寰本打算心平气和对韦氏说几句。 夏虫不可语冰,赵寰怕无法抚慰,真正柔福帝姬惨死的冤魂。她没了与韦氏说话的心情,拉着赵佛佑扬长而去。 韦氏急得不行,追了一步,被门外的寒风一吹,忙躲回了屋中,又尤为不甘心。她气得直跺脚,喃喃骂个不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出了门,屋内屋外的气温相差太大,赵佛佑冻得抖了抖。赵寰往前站了下,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温声道:“我们走快些,回屋去就不冷了。” 赵佛佑嗯了声,片刻后轻声道:“姑母,等下还要去见金人新皇帝,我怕。” 赵寰干脆利落道:“你还小呢,与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在屋子里,不用去。” 赵佛佑惊喜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问道:“我真可以不用去吗?” 赵寰抚摸了下她瘦弱的肩膀,叹了口气,笑着安抚道:“真不用去。你瞧,你这小身板,看上去还是个垂髫小儿,去做什么。” 赵佛佑呼出口气,真正笑了起来,挽着赵寰的手臂,叽叽喳喳道:“姑母真好。先前我吓死了,娘娘一个劲对我说,在金人这里,只有我与神佑,还有她是一家子,当要守望相助。等我有了宠,以后也能拉扯一把神佑。等我们都入了新帝的后宫,以后生个儿子,一辈子就不愁了。可我觉着不对,姑母说过,万事都要靠自己。再说,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亲人,岂能与之为伍。我不喜欢娘娘,十三姑母说她是自甘下贱。” 赵寰欣慰道:“你想得很对,靠宠爱生孩子这些,都靠不住。你看韦氏自己,她既没靠上丈夫,也没能靠上儿子。她豁得出去,在金国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得来,我们不应当过多苛求她。可她错就错在,不该牺牲你,任何人都不应当被她牺牲掉,去换取她想要的利益。” 赵佛佑似懂非懂,皱起小眉头沉思起来。赵寰领着她回了屋,赵神佑看到了,立刻跳下炕迎上前,拉着她不断打量。赵金铃跟着围上前,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三个小娘子手拉着手,笑成了一团。稚嫩的脸庞,笑容灿烂,赵寰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赵瑚儿与邢秉懿此时回了屋,看到赵寰,顿时焦急地道:“如何了?先前三十三娘说你去韦氏处找佛佑了,可是她不安好心,起了坏心思?” 赵寰简单说了几句,邢秉懿作为儿媳妇,她气归气,倒没好出言指责。 赵瑚儿却不客气,柳眉一竖,骂道:“破落户就是眼皮子浅!以前在汴京时,她就不受待见,生了儿子也没用,不过是个才人罢了。亏得乔贵妃巴心巴肝当她是姐妹,被她哄得团团转,真是十足的蠢货!” 乔贵妃与赵佶他们一起关押在五国城,在那边并不比浣衣院好过。除了要伺候赵佶他们,还要伺候守卫五国城的权贵们。 思及此,赵寰眉毛微拧。 除了浣衣院,在各大王寨以及权贵后宅,还有许多来自大宋的可怜女子。 邢秉懿一边往门外看,一边劝盛怒的赵瑚儿:“你且小声些,如今浣衣院换了金人婆子,来回走动勤快得很,仔细被她们听了去。” 赵瑚儿冷笑,手起手落,做了个砍杀的姿势,很是牛气哄哄道:“怕甚,到时候杀了就是!” 赵金铃咯咯笑,在旁边乱拍掌:“十三娘厉害,厉害得紧!” 邢秉懿骇然,嗔怪地拍了赵金铃下,笑道:“可不能随便乱来,得听二十一娘的安排行事。” 赵瑚儿的气势一下收了回去,赶紧道:“那是当然,二十一娘是将军,我是小兵,得听号令冲锋陷阵。” 赵寰失笑,细细叮嘱道:“老规矩,三个小的在屋子里不用出去。我们等下去的时候,见机行事,不要做无用的反抗。” 赵瑚儿愣了下,变得不安起来,呐呐道:“若是被金狗皇帝选了去,那该怎么办?” 赵寰沉吟了下,坦白地道:“完颜亶不会选我们,一来我们年纪大了,二来,他披着读书人的皮,不会那般猴急,今晚就广充后宫。三来,完颜亶的正妻可是出自裴满氏,在金人中是世家大族。完颜宗干为了稳定朝政,亦不会猴急,只会强行拉去吃酒作陪。最大的可能,是我们会被拿去赏赐给其他完颜氏贵族。” 赵瑚儿脸色大变,更紧张了,忙追问道:“若我们被赏了出去,就必须得分开,那就更糟糕了!” 赵神佑眼眶一下红了,扑到了赵寰怀里,搂着她的腰不肯撒手。赵佛佑与赵金铃见状,呜咽一声,跟着跑过去,几人抱成一团。 赵寰感到几人深深的不舍与不安,默然片刻,道:“程颐曾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可同意他的说法?” “呸!”赵瑚儿冷笑连连,“他大放阙词罢了,谁搭理他!” 邢秉懿想了下,低低地道:“照他的理来说,我们都是失节的女子,早就不该活着了。” 赵寰道:“男人们都这般想,南边朝廷的官员,更巴不得我们这般想,全部殉节,方便他们趁机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我们活着,存在,使得他们成日挂在嘴边的大义,家国天下,就变得尤为可笑。我们偏要好生活着,活得比他们长,活出真正的风骨。若是这次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你们也不要怕,是危机,也是转机。” 仔细斟酌之后,赵寰道:“去将姜醉眉她们叫来,我们一起商议。” 很快,姜醉眉她们来了,几人同样神色焦急,七嘴八舌道:“二十一娘,先前你不在,我早就想找你呢。” “就是,今晚应当是鸿门宴,谁去谁倒霉。二十一娘,你可以应对的法子?” 赵寰示意她们安静,“来不及了,我们先说正事。”她压低声音,与她们仔细叮嘱安排了一番。 姜醉眉她们听后,当即离开,各自去忙碌。 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浣衣院极为难得挂上了几盏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破旧的院子,显得既怪异,又不伦不类。 韩皎剔剔达达走了一圈,不断提醒道:“可都装扮好了,快些!要记得守规矩,若是惹恼了贵人,仔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趾高气扬的喊声,到了赵寰屋前低了下去。韩皎看到赵寰在,暗自叫了声阿弥陀佛。对她照旧穿着先前的破旧衣衫,将赵佛佑她们留在屋内的行径,只当做未曾看见。 赵寰与赵瑚儿,邢秉懿三人结伴一起往外走去。她边走边不动声色暗自打量,浣衣院尚好,出了院门后,周围氛围顿时一变。 金人守卫森严,在原来烧掉大殿前的空地上,支起了顶巨大的王帐。一顶顶矮帐围绕着王帐,持着刀枪的金兵,警惕来回巡逻,哪怕是蚊子都难飞进去。 架得高高的柱子上,挂着龙灯,将四下照得透亮。赵瑚儿抬眼看去,轻声嗤笑,对赵寰道:“这是大宋汴京元宵节时,鳌山上最常见不过的龙灯。可怜这群蛮子,却当做宝贝抢了来,庆贺新皇帝登基。” 赵寰不经意哦了声回应,眼神却盯着王帐的布局,估算着守卫的兵力。 新殿尚未修葺完毕,皇宫内接连出事。按照常理,完颜宗干应当让完颜亶留在王寨里才稳妥。 只看眼下的架势,被重兵把守的王帐,赵寰估摸着,完颜宗干是为了彰显完颜亶的皇帝威严。 皇宫破归破,代表的意义却不一样。在此地大张旗鼓安营扎寨,是在向各方势力施压。 在韩皎与金人的吆喝安排下,众人低头陆续进屋,在角落处肃立。 赵寰混在中间,抬眼打量过去。在大帐的正中处,摆着一张花梨木荷叶交椅,椅子上,铺着一张雪白的虎皮。 在右下手,同样摆着一张交椅,只上面没有披着虎皮,以示区别。接下来,依次摆放着矮塌矮几。 靠近角落处,立着花枝宫灯。香炉里青烟袅袅,散发着浓郁的檀香香气。 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赵寰她们进屋后,乐师伶人们陆续进入。在金人的安排下,与赵寰她们挨挨挤挤靠在了一起。 立在赵寰身边的赵瑚儿,悄然碰了她一下,眼神朝乐师那边斜去。 赵寰轻轻颔首表示已知,她早就发现了,进来的乐师们,其中就有赵瑚儿认识的许桃娘。 “陛下到!”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似唱似吆喝,金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跪迎陛下!” 赵寰随大流下跪,杂乱的脚步声在帐内响起。金人喊着女真语,她一句都没听懂,猜想应当是些吉祥话。 “不用多礼,诸位都起吧。”完颜亶声音嘶哑粗嘎、汉话倒挺标准。 赵寰随着大家起身,抬眼在屋内扫过去。除了上次在完颜晟大殿中见过的完颜宗贤等人,这次多了好些生面孔。 按照他们的座次,赵寰猜坐在完颜亶右下首第一的,应当就是完颜宗干。 坐在完颜亶左下首之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浑身散发着寒意,应当就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完颜宗弼。 端看几个陌生面孔,他们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出意外,他们该是完颜晟的儿子们。 一个明显的汉人面孔之人,坐次比较靠前,他肯定就是完颜亶的汉学先生韩昉。 赵寰仔细打量着完颜亶,他这次穿上了崭新的明黄龙袍,装扮一新。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像没睡好,脸上倒始终挂着笑意,举动斯文中透着僵硬。 多看一会,赵寰便发现了。完颜亶偶尔掀起眼皮,眼神漂飘浮不定,毫无目的朝人群中扫视,难以形容的阴鸷。 赵寰微怔,完颜亶情绪不稳,明显癫狂,随时会发疯。 仆从下人陆续送了酒菜上来,乐师们奉命开始奏乐唱曲。 完颜宗干率先端起酒杯,在完颜亶面前恭敬跪下,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无比虔诚嘀哩咕噜了几句。 完颜亶端起身边的酒杯,笑着朝完颜宗干举了举,说了句请起。等其一饮而尽之后,跟着扬首喝完了杯中酒。 赵寰认真观察,完颜亶握着酒杯的手指拽得极紧,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右半边脸,则青筋突起了一下,仿佛紧咬了下牙关,恨意闪过。 完颜宗干敬完酒之后,退回自己的座位上,看向了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坐在那里,对周围的情形视若无睹,只管一手执壶,一手握着酒杯,连续喝了好几杯酒。 完颜晟的儿子们,如宋国王,战功累累的完颜宗磐等人,向来谁都不服谁。谋反以及杀害叔伯兄弟等事,对他们来说已习以为常,早在完颜晟在位时,就多次发生。 毫无建树威望的少年皇帝,他们压根不放在眼里。此时见完颜宗弼不给面子,脸色很是精彩,在一旁乐得看笑话。 完颜宗干气得脸色黑沉如锅底,将酒杯往案几上一掷,眼看就要暴起。 完颜宗贤将一切看在眼里,赶紧站起来打圆场,笑道:“今晚是陛下的宴请酒席,酒上来了,缺了美人儿作陪,那多没意思。” 完颜亶神色阴霾,嘴唇刚动了动,完颜宗干顺了顺气,已经抢先笑着应了,取笑他道:“怎地,你还想再做一次赵构的爹爹,再让大宋的太后给你生个儿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9节 完颜宗贤哈哈大笑,对站在最后的韦氏招手:“还不快过来陪我吃酒!” 完颜宗干朝赵寰她们看了来,断了一截的眉毛顿时往下一耷拉,不满地道:“怎地穿得这般难看,带下去换身省事的衣衫!” 这下完颜氏变得团结起来,男人们敲着案几,大笑不止,嗷嗷怪叫,猴急着指点着她们,道:“我要她,还有她!” 完颜宗干见完颜亶没做声,皮笑肉不笑对他道:“陛下可看中了谁?不如臣替你选一个可好?” 完颜亶眼皮耷拉下去,又飞快掀起,瞄完颜宗干一眼,再耷拉下去。 完颜中干话语冷了几分,道:“大宋的女人不值钱,不过些玩意儿罢了,拉来助助兴而已。” 完颜亶脸颊抽搐了几下,眼珠子猛然转向一旁,好似要飞出眼角,手随意一点,“就要她吧。” 完颜中干顺着完颜亶的指点看去,见是赵佶排行三十二,被封为庆福帝姬的赵金姑,矮小瘦弱,顿时嫌弃不已,挥挥手道:“带下去好生装扮一下。” 赵金姑年纪与赵佛佑相仿,瑟瑟发抖着被带了下去。不一会,她与韦氏等人,一同被重新带了回来。 她矮瘦的身上,挂着华丽的细薄纱绢,每往前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晃晃荡荡,连着摔了无数次。疼得眼泪直掉,却不敢哭出声,紧咬着唇忍住,渐渐有血丝溢出。 完颜宗弼与完颜宗磐他们等人,这时候全变了个人样。臭烘烘的嘴乱拱,淫.笑连连,上下其手。女人们躲避哀求,压抑着啜泣。 赵寰与赵瑚儿她们万幸,都没被叫去。她站在那里,看向如同鹌鹑般,瑟缩在眼神发直的完颜亶身边,怕得发抖的赵金姑。 如果有人间炼狱,大抵如此吧。大帐的一切,仿佛腐肉烂掉的屠宰场,四处流脓,散发出阵阵的恶臭。 不知过了多久,完颜宗贤起身,上前朝完颜亶单膝跪下,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同意。” 完颜亶哦了声,问道:“何事?” 完颜宗贤手朝赵寰她们这边一指:“臣想要个人,还请陛下恩准。” 赵寰心神微凛,朝韦氏看了去,恰与她幸灾乐祸的眼神对上。赵寰直接无视,淡然移开了视线。韦氏僵了下,悻悻暗哼了声。 完颜宗贤的话响了起来:“臣想要柔福帝姬,请陛下将她赏赐给臣吧!” 第24章 赵寰尚没有反应, 在她旁边的赵瑚儿脾气急,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她眉毛竖起来,拳头拽紧, 身体前倾, 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邢秉懿则轻呼了声, 猛地转头看向赵寰,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不安。 赵寰始终面色沉静,轻轻拉了下赵瑚儿的衣袖。她一下顿住, 深深呼出口气, 让自己慢慢平息下来。 邢秉懿见赵寰不动声色,念着她一惯的本事,临来之前的商议, 一颗心落回了肚中。嘴角不由得下撇,轻蔑无比望着前面已经吵起来的完颜氏一众人。 找死啊! 完颜宗贤话音刚落,完颜亶还未回答, “砰”地一声巨响。完颜宗磐斗大的拳头砸在了案几上, 撞得杯盘碗碟飞起来,滚得到处都是。 完颜宗磐蹭地站起身,阴阳怪气道:“陛下, 臣也要柔福帝姬!按照规矩,浣衣院, 乃至整个皇宫的钱财, 都是爹爹的, 该留给我们兄弟们分,与其他人可没干系!” 这句话就说得不客气了, 完颜亶既然成了皇帝,皇宫的一切, 当属新帝。 粮仓被偷的事情还没查清,王帐内的每人,在完颜宗干眼里看起来都很可疑。 粮食勉强能算小事,尤其是完颜宗翰死得莫名其妙。大殿的那把火,烧得也蹊跷。 他们这群人中,肯定打着想要谋权篡位的主意。金国在大宋抢的钱财与土地,偌大块肥肉,任谁都眼眼红。他们打着先害死完颜晟,再谋求起事的主意。 完颜宗干看向屋内一干人,越看疑心越重。尤其是死对头完颜宗弼,兄弟俩斗了一辈子,他前去江南扫荡了一圈,最后带回了数不清的珍宝。 但他拿出来分的却不多,肯定暗自私藏了,一看就居心不良。 完颜宗磐跳出来不说,完颜希尹与他不合,立刻与其唱对台戏,跟着起哄道:“凭什么你能要女人,我也要!” 完颜宗弼斜乜着完颜宗干,阴阳怪气道:“你们说得都对,不若将爹爹留下的家财江山,都拿来全部分了吧!按功分赏,谁上战场杀敌多,谁就该多分!咱们女真,岂能学汉人朝廷那一套。汉人皇帝别说上阵杀敌,连鸡都不敢杀,最后变成个亡国的软蛋!” 完颜宗干眼前一黑,他就知道,完颜宗弼一心想抢夺江山,其心可诛! 完颜宗磐他们兄弟顿时不干了,完颜阿骨打留给完颜晟的江山,就该给他们兄弟,与完颜宗弼他们有何关系。 很快,完颜氏众人吵得面红耳赤,就差没拔刀砍人。 完颜亶坐在上首,望着底下的一众叔伯兄弟,他瞳孔猛缩,拽住赵金姑细弱的手腕,几乎将其捏碎。 赵金姑痛得尖叫出声,完颜亶耳膜嗡嗡响,一下甩开她的手。 阴鸷的眼神,好似阴冷的毒蛇缠上去,令她的哭声一下堵在了嗓子眼,怕得簌簌发抖。 赵瑚儿死死咬住唇,气得眼眶都红了,一只干燥冰凉的手,轻轻贴上了她的手背。 低头看了眼那只瘦弱,却有无穷力量的手,赵瑚儿侧头看去,赵寰给了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公然反抗。他们暴虐无道,会直接暴起杀人。” “无需与他们讲道理,世间的道理,他们听不懂。其实人都一样,只听适合自己的道理。同理,赵构的朝廷亦如此。” “该如何办?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做人,就打得他们屈服,或者干脆杀了。” 赵瑚儿深以为然,赵寰说得对。 眼前的这群畜生,在一定程度上,与大宋朝廷官员的区别,就在于伪君子与真小人罢了。 同情怜悯,良心都不可靠。她们要不动声色,变得足够强大。由她们来制定规则,让他们不得不从。 乐师早就吓停了抚琴唱曲,帐内嘶吼声,咆哮声震天。有人掀翻了案桌,酒肉撒了一地。 赵寰全神贯注观察着局势,他们讲女真语,语速飞快,她努力聆听,抽丝剥茧分析。 唯一的汉人韩昉,急得团团转,试图想劝架,却无人买账。被你推一把,我推一掌,跟陀螺样,转得眼冒金星。 “哇!”韩昉胸口一阵恶心反胃,将先前空腹吃的几杯酒,全部吐了出去。 完颜宗贤恰在韩昉面前,被他吐了一头一脸。他气得头一懵,不管不顾挥拳揍过去。 韩昉是读书人,力气哪能跟打惯了仗的完颜宗贤比。鼻子一痛一歪,两条鼻血挂在了脸上。 “先生,韩先生!”完颜亶最亲近韩昉,见他受伤,怒火攻心,抓起割肉的匕首就冲了出去。 完颜宗干嘴都气歪了,他眼疾手快拉住了完颜亶,心一横,朝随从吼道:“来人,保护陛下,有刺客,保护陛下!” 很快,守卫团团围住王帐,举起弓箭对准了帐内众人。 赵寰心一沉,若说是赤红着眼的完颜亶发疯,拉着大家一起死,她还能信几分。 完颜宗干不过是吓唬大家,谁稳得住,谁就赢了。 但帐内的小娘子多,她们若是见到形势不对着急忙慌逃命,那真是死定了。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闷闷的一声,本就浑浊不堪的空气中,散发出了浓浓的血腥气。 一个衣不蔽体,双腿诡异弯曲着的娇小小娘子仰躺在地。她嘴角缓缓流出鲜血,盖住了唇角那颗俏皮的小痣。 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完颜宗弼看着眼前冰冷闪着寒意的箭头,低声咒骂了句。 这个疯子! 完颜宗干肯定不敢放箭,他自己也在帐内。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一个都没来! 刀箭无眼,若是他们都死在了这里,金国的天下,肯定会落到完颜宗干儿子手中。 完颜宗弼怎肯让他得逞,悻悻坐了回去。旁边的女人在尖叫,完颜希尹心烦,顺手拉过身边的小娘子撒气,将她解决了。 哪怕再莽撞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骂骂咧咧住了手。 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四下一片狼藉。完颜宗干不屑冷哼,终归还是怕死! 他真想将他们全都杀了,可惜还需要他们上战场拼命! 只恐吓也不行,既然他们都爱大宋女人的身娇肉嫩,反正多得很,就分他们几个平息一下。 地上浓稠的血,蔓延开来,在地毡上开出了艳丽诡异的花朵。 完颜氏重新热闹起来,其乐融融,他们在快乐地分战利品:大宋女人。 赵寰拍了拍赵瑚儿,她神色木然,知道不该动,泪却控制不住,顷刻间泪流满面。 许月娘是她难得的朋友,一路来到大都,多次得她提点相帮。否则,她估计会与其他小娘子一样,受尽折辱而死。 许月娘有一把好嗓子,她的曲儿唱得极好。 她告诉赵瑚儿,过沼泽泥泞地时,如何能走得轻松些。 下雨天,宁愿进密林,也不要进金兵的营帐去躲雨。 密林不一定有猛兽,金兵却是实打实的恶鬼。 许月娘出自教坊司,不过是最低贱的女伎。完颜氏无视她的尸首躺在地上,很快就分好了战利品,各自搂着哭泣不止的小娘子们满意散去。 赵寰差点引起了一场流血打斗,完颜宗贤他们下意识避开了,她依然留在浣衣院。 邢秉懿与赵瑚儿她们也留了下来,筵席散去,已经月上中天。 月亮不问世情,依旧温柔如水,清辉公平洒在每人的身上。 所有人都沉默,住在一屋彼此相伴的小娘子们,此次一分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在浣衣院,死亡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空了的屋子,就是这般而来。 以为会麻木了,面对的时候,她们同样心痛难过。 回到屋,赵佛佑几人见到她们的脸色都不大好,忐忑不安望着她们,连话都不敢说了。 赵寰朝她们轻轻颔首,安抚道:“我们没事。” 赵瑚儿一下就炸了,激动地哭道:“没事,如何能没事!月娘,月娘她......连尸首都没人给她收!” 邢秉懿叹息一声,道:“十三娘,你可别这样说。二十一娘能怎样,莫非她能去给许月娘收敛,买副棺材好生安葬了?” 赵瑚儿一窒,憋屈与难过,胸口着实堵得慌,道:“我没责怪二十一娘,只是心里过不去,难受得紧。” 她抚着胸口,微闭上了眼,想到王帐中的情形,脸一下扭曲了,愤怒地道:“韦氏这个贱人,她与二十一娘起了口角,肯定是她在旁边进了谗言,完颜宗贤才提出要二十一娘!” “我等着完颜宗贤把我要去呢,可惜。”赵寰遗憾摇头,她的计划又被打乱了。 先前赵寰就与她们说过,若是分开,正好搭救他们王寨的女人。 赵寰见她们神色黯然,知道她们心情很复杂,不想分开,又想做些事情。 这些不是她们能决定,完颜氏可不会由着她们来选去何处。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0节 赵寰没再提这茬,淡淡道:“不是韦氏,她没那么大本事,金人不会听她的话。完颜宗贤以前就提过要我去,她若是说了什么,顶多恰是提醒了完颜宗贤。如今她即将要被送去五国城,以后就难见到了。” “活该!”赵瑚儿扬眉,冷笑一声,“五国城那边的日子更艰难,这就是她的报应!” 赵寰看了她眼,道:“没人应该被送来送去。” 赵瑚儿噎了下,不甘哼了声,一扭身趴在炕上,哀哀道:“月娘,月娘就这么平白无故死了么?” 她一下又站了起来,奔到赵寰面前,急迫地道:“二十一娘,我们替月娘报仇,杀了完颜希尹可好?” 赵寰无奈,耐心解释道:“完颜希尹是金人丞相,与完颜宗干明显是一伙。完颜宗翰是他的儿子,前些时候刚没了,他的相府定会被护卫守得固若金汤。现在他刚杀了人,就突然死了。完颜氏并不都是笨蛋,他们只是太没把我们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怀疑我们。如果此次贸然动手,其他完颜氏就要起疑心了。” 赵瑚儿一咬牙,厉声道:“那就将完颜氏全都杀了!” 邢秉懿都听不过去了,道:“如何杀?你可知道王寨里面是如何模样?再说,杀了完颜氏,还有其他氏,就拿完颜亶的皇后来说,她出自金人九大权贵的裴满氏,还有其他八大氏呢,他们手上可都有兵!你看你,性子真是,急得很。临行前,二十一娘就交代了别冲动。若不是她拉着你,今晚你就.....,你得听二十一娘安排呀!” 赵瑚儿气焰一下低下去,眼巴巴望着赵寰,道:“二十一娘,难道真没法子了吗?” 完颜希尹残暴无度,赵福金在他手上只活了半年不到。 今晚,他带走了三个小娘子。 赵寰平静地道:“咱们现在实力不够,不能浮出水面。完颜宗尹也必须死。” 赵瑚儿一听能给许月娘报仇,差点没跳起来,马上抓住赵寰的手,追问道:“那该如何做?” 先前他们吵架时说,完颜宗弼烧杀抢虐,带回来了无数的钱财,这些都是大宋的。 先血债血还一些吧。 赵寰眉眼间,难得浮现了几分狠戾,声音却极为平淡,道:“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第25章 月亮穿过云层, 天地间瞬间暗了下来。一个模糊的人影,贴着墙根飞快闪了过去。月亮清辉重新洒在人间,将四周照得朦朦胧胧。 禁卫森严的皇宫, 五人一伍的金兵守卫, 陆续巡逻经过。 走在最后的金兵, 他仿佛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回头一看,眼前只有月色与土墙。 金兵挠挠头, 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身跟着队伍离开。 宫墙成凹型,赵寰紧贴着凹进去处,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悄然松了口气。她在心中默念等候,约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另一队守卫巡逻走了过来。等他们经过之后,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赵寰摸索了好一阵, 总算摸清了金兵的巡逻规律。完颜宗干不放心他的兄弟子侄们,而且他很狡猾,安排的守卫巡逻, 有长有短。有一盏茶,半盏茶, 一炷香, 半柱香的间隔。若是有人贸然闯入, 肯定得被发现。 宫墙倒塌之处,已经被重新填了泥, 赵寰不能再从此处翻墙出去,特意寻了此处好做掩饰。 比起她的身高, 土墙差不多高要出半人左右。她以前没有翻过,就必须留有宽裕的功夫,否则,一不小心就得落在了巡逻守卫的手中。 先前出门的时候,赵瑚儿与邢秉懿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来。 赵寰很欣慰她们的勇气,但今晚实在是太危险,人多不一定好,便将她们劝住了。 等到守卫再次巡逻过去,这次赵寰有一盏茶的时机。她望着高墙,暗自呢喃:“死也不怕啊,一定会有更多的女人站出来。” 给自己打气之后,赵寰稳了稳神,拿出锉刀,用力插入墙缝。抓住锉刀借力,脚瞪着墙,往上一跃。 “哗啦啦”,土墙的泥太脆,没能承受住力,锉刀掉了,她差点被摔下地。 连续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赵寰还得顾忌土墙不能被破坏得太厉害。若是洞多了,白日被金兵发现,她想要出去就更加难。 离下一队守卫前来巡逻的时辰,只剩不到小半盏茶的功夫。 赵寰平心静气,闭了闭眼,再次用力将锉刀插入土墙,借力一跃,右手攀上了墙头。 “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 赵寰飞快扫视了眼墙下的情形,毫不犹豫转身下滑。在轻盈落地的刹那,她听到了墙内清晰可闻的脚步声,来到了她的攀爬之处。 天助自助之人! 只要出去就好,回来就容易了,能借林大文他们的软梯攀爬。赵寰嘴角上扬,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隐入了月色中。 林大文他们见到赵寰夜里到来,顿时紧张不已。完颜亶登基,以为她出了事,一起围了上来。 赵寰简单说了些宫里的情形,道:“我们要将他们搅得更乱些。金兵的衣衫,你们弄到了多少?” 林大文答道:“怕被金兵怀疑,不敢拿太多。从各个王寨里,一共偷到了十套。不过,我们自己凑了些布料,缝了差不多有五套。” 大家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能凑齐五套衣衫,实属不易。 赵寰沉吟了下,说了自己的打算:“我们分成三批,一批五人,分别前去完颜宗弼,完颜宗磐,完颜宗贤,完颜宗雅,完颜宗顺的王寨,放火烧他们的兵营。原本我打算让严郎中开些药草,让马吃了发疯,人被蒙倒,好直接动手砍杀。一来,这样做对严郎中来说比较危险,可能会暴露.....” 她的话还未说完,严郎中就抢着道:“我不怕死!这些畜生,我早就不想活,与他们拼了!” 赵寰望着严郎中晦暗的神色,不由得愣了下。 林大文垂下头,叹了口气,解释道:“今日有三个大宋的娘子没了。她们怀了身孕,金人给她们灌了落胎的药。” 严郎中悲愤地道:“什么药,那也叫药?水银,他们罐的是水银!这些畜生,他们哪懂什么药方,他们的巫医弄了些符水,在里面加入大剂量水银。大人都没了,何况是胎儿。能命大活下来的,也活不了多久,比死都不如。” 在浣衣院中的帝姬们生了病,都是靠熬,平民与女伎们更不用提,休想能请郎中医治。严郎中就只有一双手,也顾不过来那么多。 赵寰神色刹那恍惚,胸口闷得慌,几乎快透不过气。 “他们会遭报应的。等到老天发现,还是我们先动起来吧。”赵寰低低道,很快打起了精神,“严郎中,我知道你不怕死,只是先前我提到用药草的事情,必须计划周全。马场那边先不提,在兵营下药,剂量得要大。药草气味重,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不如干脆放火,烧死烧残几个也好!” 严郎中一听,缓了口气道:“还是二十一娘计划周密,我真是没什么用处,帮不了大家忙。” 赵寰忙安慰了他几句,严郎中脸色勉强好了些,不解问道:“完颜氏都作恶多端,二十一娘为何选了这五人的兵营放火?” 赵寰道:“在王帐时,我大抵猜出了他们的派系。首先,完颜宗弼与完颜宗干明显不合,完颜宗磐兄弟之间互相猜忌防备,但完颜宗干又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至于完颜宗贤,他是远房宗室,如今站在了完颜宗干这边。完颜宗弼他们出事,首先得怀疑是完颜宗干动的手,不满他们今日的做法,没给完颜宗干面子。恰好完颜宗贤也一并出了事,完颜宗干被他们分走了人,却没能满足他们,估计会气得半死,他得怀疑所有人,这潭水就搅得更浑了。“ 说到这里,赵寰无奈叹息,“至于为何放火,我们人手不够,没有兵器,与他们无法硬碰硬厮杀。金兵是完颜氏宝贵的财产,他们看得很重。放火不能全部杀了他们,烧死烧残几个,正符合完颜氏的做法,把我们摘出去。” 严郎中听得直点头,不住道:“高明,此计甚是高明!他们自己先打起来,内里先乱了,彼此的防备猜忌更重。哪怕我不懂打仗,也晓得在战场上,最忌不齐心互相拆台。” 赵寰说是,她就是打着他们自己内部先内耗掉一部分力量后,她这边召集好人马,凑足军需粮草再动手。 接下来,赵寰仔细交待了如何烧兵营,严肃道:“此次前去危险重重,说不定会死。我不逼大家,你们先考虑一下,觉着值不值。” 林大文马上坚定无比,响亮答道:“值,我去!” 他的话音未落,祝荣也抢着道:“值!”没抢到先,埋怨地看了眼林大文。 紧跟着,一声声的“值”,在偏僻寒冷的林子里响起。 此次一共需要十五人,没抢到先的汉子们顿时急了,高顺眼巴巴望着赵寰,道:“我也去,二十一娘,你看我,我跑得快。许山腿脚不便,我代替他去!” 许山往前猛窜了一步,怒道:“我腿脚哪不便了?你少跟我抢,我早就想亲手杀了那群禽兽报仇!” 赵寰心里一暖,笑着道:“你们有心了。不过高顺提醒了我,你们这次去的话,还是要身体强壮,腿脚灵活的。因为放火之后,你们得马上逃离,一切以安稳为首要。林大文,这件事交给你,你对他们熟悉,由你选一选吧。这次没能亲自去的,你们也有用处,要帮着送东西接应。以后还有无数的机会,让你们亲自手刃金贼!” 林大文应了,其他人听赵寰说得有道理,便跟着在旁边出主意选人。 严郎中身体算柔弱,自觉没上去凑热闹添乱,他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这次你打算也跟着他们去吗?” 赵寰摇头,说道:“我不去了。” 严郎中仔细研究着赵寰的神色,点头道:“你身子始终弱,是得好生养一养。夜里寒冷,小娘子在外面奔波,对身子可不好。” 赵寰笑了笑,淡淡道:“我去杀完颜希尹。” 彻底乱起来,死一个完颜宗尹,就不那么明显了。 严郎中既说不出的佩服,又担心,焦急地道:“完颜希尹此人残暴不说,还狡猾多端。你一人去如何能行,多挑几个人手帮你吧。” 赵寰想到先前出来时的困难,估计完颜希尹府里的守卫也不妨多让,道:“我会选人去帮着领路,只是人太多也不好,动静太大,且不好躲避隐藏。” 严郎中知道赵寰做事细心,会有自己的考量,只能将关心压下,道:“你此去定要小心。” 赵寰道了谢,朝大家福了福身,郑重无比道:“都要活着回来!” 大家慎重其事还礼,齐声道:“都要活着回来!” 眼见时辰不早,各自分开去忙碌准备。 赵寰跟着熟悉路的汉子,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在月亮西斜时,来到了完颜希尹的府上。 不出赵寰所料,完颜希尹作为丞相,府邸依然是土墙,且比皇宫要矮许多。 他们在大门附近靠墙处,暗自躲着听了会,府里禁卫森严,不时有护卫巡逻的脚步声经过。 赵寰沿着墙脚走动听了一圈下来,算出完颜希尹将府里巡逻的兵力,重点放在了下人居住,比较偏僻之处。 如此看来,还是从正门处进去较为简单。她算着时辰,轻易而举翻进了墙。 一进去,赵寰不由得庆幸先前的决定。完颜希尹身为丞相,府里都是些土墙屋子,破毡帐,且杂乱无章。 她身形瘦弱还好,再多来一个汉子,就藏不住了。 算着护卫巡逻的空隙,赵寰沿着大门朝向的中轴线,摸到了完颜宗尹的正屋。 正屋亦是土墙,屋顶却用了琉璃瓦,显得与众不同,又不伦不类。 赵寰藏在暗处,耐心等着护卫们进旁边毡房歇息后,飞快潜到屋门前,提着门环,轻轻打开了门。 从屏风一角,透出幽暗昏黄的光线,赵寰心中一紧,停下脚步未动。 直到屏风后,传来了阵阵的鼾声,赵寰稍许松了口气,绕过屏风,轻手轻脚来到了炕边。 “啊!”炕头的角落,蜷缩着个小娘子,她看到从天而降的赵寰,不受控制惊呼了声。 完颜希尹十分警醒,鼾声一停,睁开眼,恰与赵寰四目相对。 第26章 夜色已深, 王寨里,几盏昏暗的灯挂在木桩上,守卫靠在毡帐边, 昏昏欲睡。 林大文潜伏在暗处, 警惕四下打探之后, 不由得心一喜。 耳边,响起赵寰先前的分析:“此处是金国,又是兵营, 守卫巡逻最严密之处, 当在完颜宗弼的院子。” “我先前是没得选,你们这次不要再用桐油。桐油气味太重,兵营里人多拥挤, 很快就会被发现。” “用引火的松明子,林子里很好找,到处都是, 烧起来不输桐油。” 林大文心中对赵寰的佩服更甚, 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定不能出乱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1节 再次仔细观察之后, 林大文无声朝身边的同伴示意,率先弓着腰, 轻手轻脚往前冲去。 毡帐里, 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金兵睡得正沉。林大文与同伴分开,飞快沿着毡帐周围撒上松明子。 五袋细碎的松明子, 被他们撒了个遍。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接连二三闪起。 旋即, 一点即燃的松明子,在地上轰然燃烧。火苗卷着毡帐,顷刻间,兵营变成了巨大的火场。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惨叫疾呼声,接连二三响彻夜空。守卫被惊醒,他们连滚带爬起身一瞧,三魂被吓破了两魂。 几个金兵在往外奔跑,他们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待他们跑得不见了,守卫方回过神,手忙脚乱招呼人救火,扯着嗓子喊:“去给元帅报信,去报信!” 空气凛冽,夹杂着松油味,焦味,弥漫在夜空里。 林大文窜出兵营,身后是混乱的嘶吼。他回转头,借着火的余光看向同伴。 清点人数之后,见他们还在不断频频回望,急急低声道:“快走,记住二十一娘的吩咐!” 同伴们心神一凛,赶紧趁乱出了王寨。外面接应的人等到他们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往住处赶。 今夜,注定难以平静。完颜宗贤等几处兵营里,接连二三起了火。 几队人马回到了住处,在毡帐里焦急等候的严郎中,抬起手清点着人数,“一,二......十四,十四!还有人呢缺谁?高顺呢?高顺......” 奔波劳碌了一晚,滴水未进。加上寒风一吹,汉子们干燥的脸颊皲裂,嘴上溢出丝丝血迹。他们无心管这些,一起齐看向了祝荣。 祝荣与高顺一伍,他眼眶血红,满脸的伤痛会晦涩。嘴张了张,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艰难无比。 “高顺走在最后,我们放完火,按照原先的计划准备撤退。兵营里的金狗恰好跑了来,与高顺遇上,他被抓住,金狗问他怎么回事......” 祝荣闭了闭眼,眼前一片火红。 高顺回头,朝他们这边看了眼。祝荣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眼神。 决绝,坚定,欣慰。 高顺唇形动了动,脸上是解脱的笑容,与他们无声道别。 很快,高顺回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金兵,义无反顾扑进了熊熊烈火中。 许山平时与高顺最熟,他神色惨痛,抹了把脸,低低道:“高顺的女真语说得结巴,一说话就会露馅。他怕暴露,肯定是抱着了必死的决心。高顺与我说过一次,他妻女都被金狗糟蹋了,找回来的当晚没能撑过去。阿爹年迈,当时就一口气没能上来。他来不及给家人收敛下葬,就被金狗抓到了金国。” 他们来到金国的这些人,谁不是家破人亡。大家有个不成习俗的约定,彼此不说过往。 除了偶尔哀悼,莫名痛哭。实在苦得受不住,在崩溃的时候,会吐露一二。 祝荣说不出来什么表情,他望着被挡住的灯盏,豆大的火光摇曳,眼前浮现出汴京城破时的过往。 他与高顺一样,和和美美的家,一下分崩离析。那段回忆太过苦痛,祝荣极少去想,一想,他就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严郎中读书多,他有时候得了一盏酒,吃了两口后,就一遍遍念这两句诗。 祝荣书读得少,但他听懂了这句诗,自认为比谁感触都深。 金兵兵临城下时,城里不管权贵平民,皆大门紧闭。如同惊弓之鸟,不知灾难什么时候落到头上。 但他们的门,依然没能挡住开封府尹带来凶神恶煞的帮凶。以及杀人如麻,如同恶鬼般的金兵。 所有人都沉默,哀伤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严郎中呐呐地道:“二十一娘呢,她可顺利?” * 屋内光影绰绰,赵寰朝着完颜希尹展颜一笑,笑容明媚灿烂。 完颜希尹觉着眼前一亮,又像是见鬼般,难以置信盯着赵寰,一下愣住了。他到底狡猾,很快就回过神,手撑着炕翻身跃起。 赵寰就等着这瞬间的机会,揉身扑上去。完颜希尹丑陋的肥胖身躯,此时不着寸缕,滑不留手。 完颜希尹身手灵活,就势一翻滚,随手抓起被褥投掷过来,张嘴就要唤人。 赵寰手如藤蔓,缠上了完颜希尹的脖子。“来......”短促急迫的声音之后,他的脖子被死命钳住,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拼命挣扎。 完颜希尹力大如牛,铁般的拳头乱击打向赵寰,她听到了自己骨骼喀嚓的声音,痛入骨髓。 赵寰浑然不顾,使出格斗擒拿术,手臂依然死死圈住完颜希尹的脖子,丝毫没有放松。 缩在角落簌簌发抖的小娘子是族姬赵青鸾,今晚刚被完颜希尹要走。 在炕上,赵青鸾被折腾了整晚,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全身伤痕累累。 直到完颜希尹累了,赵青鸾像是块破布,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赵寰一进屋,赵青鸾就懵了。变故陡生,她来不及反应,瞪大双眼看着他们的打斗。 “杀了他!杀了他!”赵寰从牙关里挤出了丝声音,飞快下令,“刀在我手上,想要活命就快!” 赵青鸾怕得浑身颤抖,她试探着往前伸出手去,又迟疑不决。 “快!”赵寰的手已经渐渐脱力,完颜希尹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拳头的力气越来越大,眼见就要被他挣脱开。 先前的伤害,令赵青鸾痛不欲生。 完颜希尹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比地狱的厉鬼还要可怖! 赵青鸾再也不管了,扔掉身上的被褥,扑上前接住了赵寰手上的刀,哆嗦着往完颜希尹身上乱刺。 剧痛更刺激了完颜希尹,他如同濒死的鱼,在砧板上死命挣扎。 赵寰腰上又挨了一拳,痛得她胃里直翻江倒海,紧咬牙关死忍,急促下令:“割脖子,脖子!” 赵青鸾听到提醒,将刀往上,死命扎进了完颜希尹青筋突起的脖颈。 鲜血狂飙,完颜希尹很快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头歪倒向了一旁。 赵寰等到完颜希尹完全断气才放手,她的手控制不住抖个不停,几乎连抬起都困难。 赵青鸾却没停手,赤红着眼,疯狂地一刀又一刀,将完颜希尹下面剁成了血窟窿。 “穿上。”赵寰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拼命给自己打气,眼下绝不能功亏一篑。她抓了炕尾的衣袍扔给赵青鸾,旋即跳下炕。 赵寰拿起宫灯,揭开灯罩。拉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身血的赵青鸾,将油淋在了完颜希尹身上,被褥上。 将屋内宫灯里的油全部都倒完,赵寰挪了炕桌,放在屋后窗棂底下,低声交待:“等我一点火,你就喊救命,哭,然后惨叫!” 赵青鸾一脸呆愣,赵寰已经没有太多功夫解释,再次命令:“要活下来,就照着我的吩咐做。等下你得跑,拿出你杀完颜希尹的勇气跑。你要紧跟着我,跑出去,你就自由了,还能活下来。否则,你得死!” “我能!”赵青鸾惨白着脸,轻点着头应诺。按照赵寰的吩咐,等她点燃盖在完颜希尹身上的被褥,立刻喊了起来:“起火啦、救命呀,救命呀!啊!” 细碎的痛呼声,在夜空中响起。炕上,完颜希尹被烧成了个火球。 赵寰听到屋外已经有了脚步声,她疾奔到窗棂边,猛推了把赵青鸾,“走!” 赵青鸾借助炕桌爬上窗棂,不管不顾跳了下去。赵寰将炕桌推近火边,手一撑跃上窗棂爬出去,急声低吼:“跟上!” “救火,救火!丞相,丞相可好?” 身后守卫嘶声力竭的喊声响起,接着,重重的脚步声朝屋后窗棂处跑了来。 凛冽的寒风迎面,赵青鸾却没感到冷。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如南归的雁,紧紧跟着赵寰,被她带着奔向温暖的地方。 赵寰说,那里有自由自在,还能活。 不用朝夕不保,不用再在完颜氏男人身底下辗转流浪。 真是痛快啊! 赵青鸾几乎没能笑出来,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顺利跟着赵寰翻出土墙,往暗夜中跑去。 给赵寰领路的汉子等在墙外,见到她们两人出来,愣了下,忙关心迎了上前。 赵寰飞快道:“快走!路上坑洼不平,她不行了,你搀扶着些。” 赵青鸾双眼比启明星还要闪亮,裹紧了衣袍,兴奋地道:“我行!” 赵寰没力气多说,只淡淡看了眼汉子。依着星辰辨认了下方向,疾步往前走去。 汉子二话不说,只道了声得罪,裹挟着赵青鸾,随着赵寰一起逃离。 奔了一段路,晨曦初现。赵寰手撑着道旁的树,努力稳住自己,低低道:“劳烦你带她回去,交给林大文,将她藏好。” 林大文他们,照着计划应当已经回去了。如果他们没能回,她将赵青鸾护到此地,已经尽力了。 赵青鸾望着脸色比纸还白的赵寰,后知后觉回想起,她挨了完颜希尹无数拳。 完颜希尹人高马大,赵寰身体消瘦,哪能受得住? 赵青鸾神色顿时一变,上前扎着手,却不敢去扶她,颤声问道:“你可是受了伤?” 汉子跟着紧张不已,急着道:“二十一娘,我送你回去吧。既然你已经受了伤,又没了软梯,如何能翻过宫墙?” 赵寰压抑住全身碎裂般的痛,努力直起腰,解释说道:“有软梯也不行,天亮了,软梯不好藏,我也难躲过巡逻的守卫。赶紧带她走,不然得被人发现了。” 赵青鸾一直忍着没哭,此时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如果不是自己叫出声,完颜希尹不会被惊动。 杀了完颜希尹,赵寰可以悄无声息离去。但她放了把火,是让自己有了消失不见的理由。 让她呼救,喊痛,把她摘了出去。于此同时,赵寰还保护了完颜希尹府里,其他被他要来的大宋小娘子,免得她们遭受牵连。 汉子着急问道:“那你如何回浣衣院?” 赵寰望着前方,沉吟片刻,平静地道:“眼下,只能碰碰运气了。” 第27章 天刚蒙蒙亮, 皇宫东南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衣衫褴褛的大宋百姓,推着独轮板车, 拉着柴火, 米面吃食等送进皇宫, 以供新登基的完颜亶享用。 金兵守在宫墙门边,举着鞭子大声吆喝,不时耀武扬威挥舞一鞭子, 抽在百姓身上, 骂道:“贱奴,再管不好猪拉粪便,你得给我舔干净!” 被强行奴役的百姓们, 神色麻木朝前面挪去。队伍里不时传来几声求饶声,痛呼声。 赵寰走了一段路,全身又痛又累, 实在是快撑不住了。她隐匿在宫墙的转角, 一边深深喘息歇气,一边集中精力观察着前面队伍的状况。 这时,金兵的鞭子抽到了一头猪身上。猪嗷呜嚎叫一声, 撒开蹄子横冲直撞。其他猪羊嗷嗷乱叫,跟着乱跑乱窜, 队伍一下开始混乱。 排在后面的一大车柴禾被撞翻, 送柴的老翁急得不行。金兵向来凶狠, 他生怕被金兵鞭打,赶忙用力抬起翻倒的板车, 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柴禾。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2节 一双冻得红彤彤,长了冻疮, 青紫交加的手,出现在老翁面前。他疑惑抬头望去,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顿时愣了下。 “老翁,劳烦帮我一帮。”赵寰低声说了句,飞快将柴搂在怀里。侧身避过金兵的视线,爬上板车蹲着,将柴禾盖往头上盖。 老翁呆了一呆,布满风霜的脸上,怜悯闪过。 山河破碎,百姓苦,更苦的是女人。 赵寰蜷缩在车上,老翁慌张四顾,继续拾捡起柴禾往车上堆,有意无意将她挡住了。 老翁前面的中年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装着贵重的佐料。他一直小心翼翼把着车把手不敢放松,避开了奔逃的猪羊。 赵寰上车时,汉子无意回头,余光恰好瞄见了。他怔楞了下,连忙转回头,装作没看见。 过了会,汉子摇了摇头,望着远方清灰色的天空,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悲苦。 金兵见队伍乱起来,气急败坏跑上前,举着刀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老实点,否则,一刀砍了你们这些贱奴的头!” 柴禾比较粗,赵寰的身子还有一半露在外面。眼见金兵举着明晃晃的刀,快跑到了车前。 老翁吓得脸色发白,手颤抖着,连柴禾都搂不住,哗啦啦掉了一地。 赵寰闭了闭眼,心一横,紧握住了短刀。 这时,赵寰眼前一黑,一个破麻袋,盖在了柴禾上。 中年汉子拼命克制住心里的慌乱,小心翼翼摆放车上的袋子,含糊念叨了几句:“佐料可不能弄撒了,贵得很。” 金兵带着煞气,从中年汉子身边经过,看到老翁掉了一地的柴禾,刀鞘一扬,哇啦啦怒斥:“快些收好,耽误了事,砍掉你脑袋!” 老翁缩起脖子躲到一旁,大气不敢出,飞快拣着地上的柴禾。金兵气不过,一脚揣在了车辕上,骂道:“真是一群废物!” 柴禾晃悠悠,连带着板车一起哗啦啦抖动。老翁直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滞了,盯着柴禾全身僵直。 金兵看了眼老翁,顺手一刀砍在了柴禾上撒气,“大宋全都是废人,连猪都看不住!”他骂骂咧咧走了过去,扯着嗓子骂起了别的百姓。 一根柴禾,恰刺透赵寰的破衣衫,腹部一麻一痛。她死命咬住牙关,拔出柴禾,痛得冷汗淋漓。手捂上腹部,指尖黏腻温热,有血慢慢溢出。 所幸没多时,车辕吱呀作响,缓缓动起来,老翁推着板车进了东南门。 赵寰躲在柴禾中,有气无力从缝隙中朝外打量,苍白的脸上浮起了苦中作乐的笑。 如今天已经亮了,她曾在夜里翻了好几次的东南宫门,在白日以这种方式进了来。 老翁将柴禾推到了御膳房堆放柴禾处,管事的婆子瞥了眼,便走到了一旁,使唤他卸车,将柴禾码放好。 四周无人,老翁忙掀开柴禾,上下打量着赵寰,看到她腹部氤氲开的血迹,紧张惊呼道:“小娘子,你受伤了!” “我没事,万幸还活着,有劳老翁。”赵寰挪动着下车,老翁见她痛得紧皱起眉头,道了声得罪,上前搀扶了一把。 赵寰站稳之后,曲膝福了福,道:“老翁,我叫赵寰,大宋人,家里姊妹排行二十一。今日多得你,加上无名郎君援手,方救了我的命。只如今,我不知能否报答你,不敢轻易许诺,但我会永远记住今日之恩。老翁,敢问你的尊姓大名?” 家中女儿能排行二十一,除了赵家皇室,流落在金国的,再也找不出别人。老翁心头说不出的滋味,曾经贵不可言的帝姬小娘子,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老翁没敢多问,赵寰为何躲在柴禾中偷偷溜进宫,叹息了声,絮絮叨叨道:“你我皆是苦命人,不过随便搭把手罢了,哪值当得你道谢。老汉叫陈三,也是大宋人,以前就是种地的庄稼人。金人攻破汴京,带了无数的小娘子,太上皇,皇上他们上大都,我被抓了来替他们干活。离乡好几年啦,都不容易,不容易。以后不晓得可还能回到大宋。落叶归乡,人死后会回魂,我这魂魄,得散喽,找不到回家的路......” 赵寰看着陈三抹泪,他皱纹横生,苍老的容颜,她轻声且坚定地道:“陈翁,定会有那么一日,我们都能回到大宋。好好活着吧,且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劳烦老翁回去跟你玩得好的同伴们多说说,金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丧失了斗智,气节。” “斗志,气节。”陈三跟着赵寰,缓缓念叨着。 赵寰肯定了句,“对,斗志,气节。另外,陈翁,你是善良之人,光有善良无用,还得有刀。” “有刀?”陈三呐呐问道。 “对,得有刀,既保护自己,又能杀敌。都是血肉之躯,拿刀砍向敌人,谁不怕,谁就能赢。”赵寰整理着头发衣衫,她深深喘了口气,待呼吸稍微平稳,道:“陈翁,我得回去了。你若是想明白了,就去找严郎中。” 陈三越听越激动,抬手抹了把脸,脸上神色变换不停。灰扑扑许久的心,一下被劈开条缝,久未的太阳照射进去,变得温暖如许。 “哎哎哎,我懂了。”陈三不断说着,他其实并不太懂,只是恍惚懂。 陈三望着赵寰离开的背影,她的步伐迟缓,明显是力气不济。但她依然走得稳稳当当,脊背挺得笔直。 “不能被压弯了腰啊,小娘子都不怕呢!”陈三浑浊的双眼湿润起来,下意识直起了背。 * 浣衣院中。 赵瑚儿与邢秉懿她们等了赵寰一整晚,天色越亮,她们的心就越沉。 赵佛佑一手搂着赵神佑,一手拉着赵金铃,低声劝她们:“别多想,姑母不会有事,她那么厉害,一定没事。” 赵金铃急了,道:“你别一个劲说这几句了,我无法不多想啊!都这个时辰了,二十一娘还没回来。我们得去找她啊,不能光等着。” “姑母不会有事!”赵神佑向来不爱说话,这时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小脸绷紧,看上去不安又愤怒。 赵金铃被噎了下,嘟囔道:“我也是为了二十一娘好,她若是出了个意外,我们也能帮上一帮。” “你要如何帮?”赵瑚儿听得烦躁,冷冷瞪赵金铃一眼,质问道。 赵金铃被抢白,脸颊鼓了鼓,不服气地道:“至少得去寻一寻啊!你们不去,我去。” 说完,她挣脱赵佛佑的手,灵活滑下炕,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赵瑚儿眼疾手快拉住了赵金铃,沉下脸道:“你可是还嫌不够乱!金人有了新皇,早已不是从前,能由着你在浣衣院乱走动。” 赵金铃不依挣扎,哽咽着道:“那该怎么办?二十一娘向来都会在天亮之前回屋,现在还不见人,肯定是出了事。” 赵瑚儿也想哭,但她不能。她与邢秉懿是大人,赵寰不在,她们得撑起来,看着这群小的。 邢秉懿也一直心神不宁,见两人快吵起来,忙上前拉过赵金铃,劝道:“三十三娘,十三娘是为你好,你可不要与她置气啊。二十一娘很厉害,浣衣院还没动静,就表示她尚安然无恙。我们不能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本来没事,最后一着急,反倒惹出了祸事。” 赵金铃听进去了刑秉懿的话,点着小脑袋应了声。眼睛却不由得看向破门,几乎没将门盯出个洞。 “咚咚咚”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屋内所有人都神色一动,接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们太熟悉赵寰,她走路声音极轻,姿态极好。只有走路大摇大摆之人,才会发出这般重的声音。 果然,门外的金人婆子在扯着嗓子喊:“天光大亮了,你们还不出来干活!贱人,成日就晓得躲懒!干不完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这些贱皮子!” 门被砸响,金人婆子在门外尖利地喊:“都滚出来出来干活!” 邢秉懿与赵瑚儿面面相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赵寰不在,若是被金人婆子发现,她们该如何交待? 门再次被砸响,赵瑚儿无法,硬着头皮上前打开了门。 金人婆子见到只有她们几个,探头往屋内一扫,厉声质问道:“就你们在,还有人呢?” 几人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金人婆子要在新皇面前挣表现,比起以前要严厉许多。 不见赵寰,定不会罢休。 赵瑚儿心跳飞快,张了张嘴,正欲找个借口糊弄,一道疑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们堵在门口作甚?” 第28章 金人婆子听到声音回转头, 三角眼不断乱翻,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赵寰。 赵寰嘴唇与脸色一样惨白,精神不济。发丝倒整齐, 就是沾着水气, 破旧的衣衫脏污不堪, 尤其是腹部上沾着大团的污泥。 金人婆子立刻沉下脸,厉声质问道:“你去了何处?” 赵寰曲了曲膝福身见礼,垂下头, 显得很是恭敬, 一一交待道:“实在是太饿了,头晕眼花受不住,便去了灶房寻找些吃食。地上滑, 一下不小心摔了跤,在灶房央求管事好心给我些水,清理了下。” 完颜亶登基后, 还要继续留着她们继续奴役欺凌, 浣衣院总算得了些吃食。 完颜宗干下令,浣衣院从一日三餐,变成了与金人一样, 每日只能用两餐。 不过,金国向来穷, 除了上战场打仗的兵能吃饱, 其他人就随便给些粗粮杂食罢了。 金人亦一样, 饭菜难见油水。除非有人当着肥差,在贵人身边贴身伺候能吃好些。像金人婆子这般的管事, 就只能克扣浣衣院不多的吃穿用度。 金人婆子羡慕别处当差的风光,平时没人搭理她, 好不容易有人对她毕恭毕敬,心中顿时感到畅快无比。 她撇撇嘴,话语虽不客气,却明显听出了得意,不耐烦道:“不做事,还想吃饭,要吃,有本事回你大宋去吃!今日得去修宫殿,你还在这里愣着做甚!” 金人修宫殿,都是用大宋的工匠,为了赶工期,她们都被派上场做苦力。 赵寰心里一动,忙不迭应了,笑着道:“我月事来了,先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金人婆子鼻子动了动,果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眼白一翻,嘀咕着用女真语骂了句,扭头去砸别的屋门了。 屋内几人一下长长舒了口气,赵瑚儿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急不可耐对赵寰说道:“幸亏你回来得及时,我正准备撒谎你在入厕呢。可屋子这般小,只要多看两眼就能拆穿。” 邢秉懿瞧着赵寰脸色不对劲,刚要开口询问。赵寰腿一软,拉住了她的手臂,苦笑道:“九嫂嫂,你搀扶着我些。” 赵瑚儿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帮着搀扶她进门,拿了干净衣衫来给她换,问道:“摔哪儿了?摔得可厉害?” 赵寰脱下脏衣衫,低头查看腹部伤口。几人一见,顿时急着围了上前。 赵神佑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回忆起模糊的小时候,低着小脑袋,轻轻给她吹了吹,抽泣着道:“姑母,我给你吹一吹吧。奶娘以前总对我说,吹吹就不痛了。” 赵金铃与赵佛佑听了,一起凑了上前,争着道:“我也来,我们一起。” 刑秉懿看得心酸,去拿了热水热帕子过来,一跌声吩咐:“你们都让开些,得快些清理伤处。流了这么多血,二十一娘你别动,我来帮你。” 所幸,腹部的伤口不深,往外在滲着血丝。为了防止伤口再裂开,刑秉懿拿清水轻轻擦拭过血渍,再用干净破布巾裹了起来。 赵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捡重要的低声说了,“还好,我是故意摔的,不太严重。” 此次兵营起火,完颜氏虽然会彼此怀疑,私下还是会彻查,浣衣院也免不了,会被清查一翻。 赵寰只能尽量做到不留把柄,衣衫沾了血难以清理,更不好解释。故意抹上泥土,看上去又稍嫌刻意。 从柴房出来,赵寰便寻了个泥坑,故意摔在了泥浆里。既为后续的事情做掩护,又给众人留下了她在浣衣院的证据。 几人听她说得简单,只她们想都不敢想,当时是如何惊心动魄。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还能不忘救人,更没有慌乱,能撑着想办法回到浣衣院。 赵瑚儿见赵寰流过血,劳心劳力一整晚,惨白的脸已经透着青紫,忍不住双手掩面,眼泪滚滚滑落。 金人浣衣院乃是世间最恶之地,人人都想着如何离开。赵寰能走出去,她完全没必要回来。 她都是为了她们,为了千千万万还在受苦,可怜的女子们。 赵神佑眼角挂着泪,沉默着忙个不停。她递上了藏着舍不得吃的粗面饼与加了糖的清水,带着哭腔道:“姑母,你吃。” 赵寰微笑着道了谢,安慰她道:“我没事,回来就好了。” 赵瑚儿抹了把泪,自责地道:“还是小的懂事,二十一娘,你先吃几口,等下就留在屋子里休息吧。韩皎如今好说话,等下我去替你向她告个假。金人婆子实在可恶至极,若她敢再来叫你,我就杀了她!”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3节 赵寰摇头,“没必要杀金人婆子,她们都那样,换一个人,也不一定好。先前金人婆子说,今日要去帮着去修建宫殿,我必须去。一来,顺便打探一下林大文他们昨晚的情形,二来,外面的局势,在浣衣院很难得知,出去才能知道。” 昨晚各处王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完颜亶的反应,也就是完颜宗干的反应很很重要。 赵寰还有很多事,不知道赵青鸾可安好,她得去问一问。就着糖水,将饼掰碎飞快吃了。肚子填饱了些,精神勉强恢复了几分。 邢秉懿看得心疼,反应过来赵寰对金人婆子的态度,劝说着赵瑚儿道:“十三娘,你别冲动,否则二十一娘所做的事情,就白费了力气。二十一娘几句话,就让金人婆子没再追究。你把她杀了,岂不是惹来怀疑。咱们在旁边看着,再有林大文他们相帮衬,尽量不让二十一娘做粗重活计。” 赵瑚儿塌着肩膀,难过地道:“我就是气不过,金人婆子也是人,成天却不做人事,成天欺负咱们。二十一娘已一整夜没合眼,又受了伤,再累上一天,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 赵瑚儿脾气急,但她能听得进去劝。刑秉懿做事周全,有时候会考虑过多,未免有失果断。两人恰好互补,赵寰也能轻松些。 刑秉懿沉吟了下,说了声也是,赶紧去翻出糖包,再给赵寰倒了碗糖水,道:“没别的补品,只剩能补一补身子。二十一娘,你再喝一碗。” 赵寰朝邢秉懿颔首道谢,她实在是需要缓一缓,没再客气,接过喝一口气喝了。 金人婆子在外已扯着嗓子在大喊,赵寰略微收拾了下,便与赵瑚儿她们出了门。 浣衣院不大的庭院,已经挤满了人。韩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板着脸在强调规矩:“不能乱跑乱窜,照着吩咐努力埋首干活,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韩皎见到赵寰前来,特意看向她,眼神略微停留,好似在特意说给她听一样。 赵寰只当没看见,跟在众人身后,一行人朝修葺的皇宫处走去。 路过王帐,赵寰不动声色观察。守卫又多了几层,手握刀枪的金兵,将王帐围得密不透风。 看来,昨晚各处王寨的消息,完颜宗干已经得知,他得尽力护着完颜亶这个年少的傀儡皇帝。 赵寰上次在王帐见识过完颜氏的争吵,经过她的分析与思考,算是厘清了些完颜氏之间的权势斗争。 完颜宗干与完颜宗弼的势力最大,不相伯仲。有完颜亶在手,完颜宗干稍微占了上风。 完颜希尹是完颜宗干的得力帮手,他一死,完颜宗干损失了一员大将,两人会再次打成平手。 完颜宗干为了压制完颜宗弼,得拼命争取别的支持。完颜晟几个亲生儿子手握兵权,势力最强,只他指望不上。 以前完颜晟还在世时,他们连老子都能反了,想抢了皇位自己坐,绝对不会归顺完颜宗干。 其他能争取的势力,是除了完颜氏的其他权贵。比如,完颜亶的皇后裴满氏家族。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既能团结各个完颜氏,又能消耗他们的实力。 再次向大宋出兵。 大宋富裕,又软弱可欺。打赢了能抢到无数的钱财,打输了,同样能让他们乖乖奉上各种赔偿。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就是傻子都不会放弃。 说起来挺令人沮丧,完颜氏平时互相杀得头破血流,一旦要打仗,尤其是打大宋时,会争先恐后争着上。 大宋却不同,即便是金人已经兵临城下,他们被金兵追着打,朝廷上关于主战主和,依然吵得唾沫横飞。 哪怕武将在战场上卖命,拼死拼活打赢了仗,朝廷官员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抢功劳,皇帝想到的是,武将会不会势力过大,影响到身下的那把龙椅。 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可见其一般。什么大局大义,皆为了他的皇位罢了。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韩皎停下了脚步,恭敬地肃立在一旁。 赵寰抬眼悄然看去,完颜宗弼他们面带煞气走了过来,进了王帐。很快,王帐里就传出来了大声争执。 几个金兵守卫跑过来,凶神恶煞冲着她们吼道:“滚,都滚回去!” 韩皎吓得赶紧转身,道:“都回去,不许乱走动!” 赵寰随着大流慢慢转身,朝修建的宫殿那边看去。 林大文他们亦在金兵的驱赶下,一起走出篱笆门。他此时也看向了赵寰这边,手指微曲,给了她个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一切顺利! 赵寰松了口气,只很快,她眉毛微拧,陷入了沉思中。 完颜氏此次若是吵出了再次侵犯大宋,他们出兵,金国各处防守空虚,就是她起事的最好时机。 此次机会难得,但她的准备不够充分,不管是人,还是兵器。 她可要冒险一搏? 第29章 累了一天, 赵寰脑子晕乎乎的,周身乏力。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她向来不会乱下重要决定, 准备休息一下, 待恢复精力后再去思考。 一觉睡到太阳渐渐西斜, 起来洗漱之后,吃了些赵瑚儿她们留下的杂粮粥,总算轻松了不少。 腹部伤口开始结痂, 赵寰松了口气, 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再伤下去实在耽搁不起。换了干净的布继续裹着好,收拾完毕, 靠在炕稍思索接下来要走的路。 机遇稍纵即逝,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赵寰很快下决定。 干他金人的祖宗八代! 三个臭皮匠, 抵过诸葛亮。赵寰不弄一言堂,而且她需要帮手。 有时候自己难免想不周全的地方,多听多思考, 能得到不少启发。 做正事的时候,赵寰的习惯是摒弃含混不清的说辞。尤其事关重大, 需要她们拿命去搏, 她不会空口白牙说大话, 让人死得稀里糊涂,更不会绑架逼迫她们。 赵寰认为, 能起事成功最重要的一环,必须得团结, 彼此有共同的信仰与目标。若是有人意见不同,或者目标不一致,中间会出很大的纰漏。 赵寰将姜醉眉她们几人唤了来,认真说了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赵神佑在小的中间最机灵谨慎,赵寰递给她一件厚衣衫,笑着对她道:“神佑,你去门边坐着守好,有人来了你就提醒一声。” “是,姑母。”赵神佑接过衣衫披上,飞快滑下炕,搬了破凳子去门边乖巧坐着。 赵金铃见状,忙跟去陪她:“二十一娘,我也去。” 赵佛佑担心她们冷,将小炉提到她们面前,“烤一会,别被冻着了。” 大家的守望相助,让赵寰看得欣慰不已,同时又更加警醒了些。 她们如此懂事,定要让她们活下去,不仅仅活,还要活得更好。 赵寰先仔细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赵瑚儿邢秉懿她们已经听过了大概。 如今再重新听了细节,与姜醉眉她们一样,情绪随着赵寰不疾不徐的话起伏,脸色变幻不停。 不时惊呼,愤怒,担忧,害怕,心疼,敬佩,各种情绪交织。 姜醉眉崇拜地看着赵寰,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先前金贼赶我们回浣衣院,定是前面王帐打起来了。敢情他们也要脸面,知道家丑不外扬,我还以为他们是十足的真畜生呢。” 邢秉懿鄙夷地道:“毕竟涉及到兵营的私密,他们不是恐失了脸面,而是怕走漏消息。” 赵寰点头,“九嫂嫂说得对,兵营不比其他地方,舆情向来重要,他们得藏着掖着。但我分析了一下,完颜宗干不傻,假若我是他,会选择如何稳定局势。” 众人忙安静下来,全神贯注聆听。 赵寰将金人会再次侵犯大宋的事情说了,为何会趁着金人出兵的时候起事,掰开揉碎了,细细道来。 “先说我们面对的主要困难吧,第一,我们人手不足,而且男女力气有差异,硬拼会吃亏。第二,我们差上战场打仗的经验,排兵布阵是一方面,打仗乃是真刀真枪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活下来的金兵,都已经打过无数次的仗,冲锋陷阵自不在话下。血腥场面我们见过,一路过来,看过无数凄惨的情形。但战场又不一样,尸山血海,没上过战场的,会害怕恶心。第三,打仗需要兵器马匹等,我们现在差不多是手无寸铁,这也是金人一直没有防备我们的主要原因。第四,人心。要反,必须得一起,需要大家的齐心协力。小规模的反,等于给金兵送人头,会死得极其惨烈,被他们拿来杀鸡儆猴震慑他人。若是失败,我们不仅仅是送了命,而且给后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与阻力。” 赵寰望着大家肃然的神色,问道:“我能想到的就这么些,你们可还有什么补充之处?” 众人认真思索起来,过了会,皆摇头纷纷道:“差不离就这些。” 最近她们的动作不断,赵瑚儿原本认为她们已经所向披靡了。 没想到听赵寰一分析,其实她们对于金人来说,好比艮山与泰山。 艮山灵动归灵动,人工雕琢出来的景,金人一打进来,艮山很快就毁损殆尽。而泰山,始终巍峨屹立不倒。 赵瑚儿神色黯然,呐呐问道:“我们这般弱小,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大家的情绪与赵瑚儿一样,瞬间低落了下去,不安且难受。 明明还有一线的希望,仔细听起来,却一下没了盼头。 赵寰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她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讲了下去:“接下来,我们再从困难处着手,如何弥补不足。将困难,哪怕转不成优势,也必须得打个平手。” 此话一出,她们都眼神一亮,急切地紧盯着赵寰。 赵寰没有故弄玄虚,简洁利落地道:“我们现今是人手不足,但深陷金国的大宋同胞众多,单单我们女人就成千上万计,我们得把她们全部发动起来。再说,打仗也不纯粹只拼人数,力气。当年完颜阿骨打不过区区两千兵马,在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能战胜手握重兵的辽国。所以,人数不是决定性因素,咱们也没必要硬拼。” 大家彼此看了看,不禁抿嘴微笑,重新变得轻松了许多。 赵寰觑着她们的神色,继续道:“在各个王寨有无数的大宋百姓,初除此之外,被金人占去的土地上,几乎都是大宋人。他们深受其害,恨极了金人。兴许他们同样恨弃他们不顾的朝廷,但他们与我们境遇相同,同仇敌忾。不念人情,只看得失,这点最牢靠不过。有人领头,他们也就跟着反了。能做人的话,谁要做牛马畜生呢?” 刑秉懿听得频频点头,附和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人与官员不一定靠得住,咱们受苦受难的,自是会彼此同情。就好比先前帮着二十一娘的陈三,不知尊姓大名的汉子一样。” 姜醉眉拧眉想了想,积极道:“二十一娘,那些被金人俘虏来,不得已归顺了金人,在金人朝廷做官的,说不定也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们可否把他们拉拢过来,这也是一大助力!” 赵寰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想到了个人,遗憾的是现在用不上,以后倒可能成为一大助力。她赞许地点头,道:“眉娘子提醒得好,我先前没想到这些。” 先夸了之后,再委婉说道:“眼见要开春了,春天向来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金人也缺粮食。他们可不会等到秋收之后再去抢。反正大宋疆域辽阔,除了京东京西两路,大名府,两浙,还有江南淮南路。哪怕是最偏远的广南东西路,环庆路,比起大都都要繁华富裕。他们肯定会马上召集兵马出发,留给我们的功夫已不多,来不及去辨认忠奸。除非是大家熟悉,绝对能信任之人,其他的,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赵瑚儿撇嘴道:“可不是,说是京城大都,不过些土墙茅草屋,皇宫连间像样的殿宇都无,说起来真是没脸!我觉着呐,能在金人手下当官做事的,能有几个好人。眉娘子,你可认识这样的人?” 姜醉眉叹了口气,失望不已摇了摇头,道:“不认识,若是真有那样的人,他们既然有了权势,平时岂能看不见我们的惨状,暗中帮上一帮?哪怕浣衣院管不着,其他做苦力的百姓,总能搭救一二。他们可什么都没做。” 赵寰道:“无妨。投靠金人做官的,毕竟没有几人。再说兵马装备,大宋兵营的兵器,向来比金兵强。金兵能有厉害的骑兵,马匹都来自于辽国。他们能从大宋抢粮食,从辽国抢马匹,我们也能。能运走皇宫的粮食,也能从各处王寨弄到一些。哪怕抢不了马匹,我们也要让他们用不上。至于盔甲等,我知道金人有打造兵器的地方,哪怕入天遁地,我们都要找到。再隐秘之处,也有迹可循。他们要出兵打仗,定会重新配备军需,这几天,就是绝佳的时机。我的打算与抢马一样,若实在弄不到,就干脆毁掉!” 大家听着局势扭转,逐渐变得摩拳擦掌,兴奋起来。 赵寰趁热打铁,继续道:“打仗的经验这些,只要打上一仗,我们活下来,以后也就是老兵了。兵贵神速之外,还有出其不意。何况,哪有万无一失的方法。浣衣院的屋子逐渐空荡,她们都没了。我们的屋子,不知道哪天会空。这般胆颤心惊活下去,你们可愿意?” 姜醉眉立刻道:“我不愿意!” 赵瑚儿紧跟着道:“我也不愿意!吃苦受累也就罢了,谁知会被哪个金贼要去,受尽凌.辱才是最让人痛苦。” 邢秉懿等人接连二三说了不愿意,守在门口的赵神佑等人,虽然年纪小,也严肃着小脸,一并郑重表示:“不愿意!” 赵寰加重了语气,道:“既然大家都有共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心。我既然与你们和盘托出,就是全然相信你们。只是,此次行动,不比上次去杀人,乃是九死一生。你们可愿意,随我一起,反了金贼?” “愿意!” “跟金贼拼了!” “好死不如赖活,有能好好活着的机会,说什么都要拼一拼!” “我要回大宋!” “我要堂堂正正做人,不要做女伎!”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4节 不知谁一声女伎,让赵瑚儿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她抬手豪迈地抹去泪水,坚强地道:“咱们都是清白的娘子,究竟招惹谁了?哪怕以前是享了福,过了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欠下再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以后,我要做人,大宋男人们造下的孽,该由他们自己去还!” 先抑后扬,不止空口白牙,更有理有据,真实而具有鼓动人心的力量。 望着大家激昂的情绪,赵寰彻底松了口气。她的第一批亲密战友,有了。 赵寰抬手压了压,让大家冷静些,道:“接下来,你们要去发动身边所有可以发动的人,告诉她们,我们要做人,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当家做主!” 姜醉眉积极地道:“我马上就去。我就不信邪了,她们乐意死在金人的身下!” 赵瑚儿与邢秉懿跟着起身,道:“我们也去帮忙!” 赵寰刚想叮嘱一句,赵神佑嗖地站起了身,朝她们摆手:“有人来了!” 赵佛佑与赵金铃两人,忙帮着搬凳子,提小炉。屋内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之后,絮絮叨叨说起了家常:“我饿得很,不知等下灶房里有没有饭食吃。” 赵瑚儿故意大声道:“我也饿得受不住了。” 门外,韩皎听到屋内的人喊饿,脸色难看了几分。她刚想推门而入,手到门边,改成了咚咚敲门,“你们且安分些!” 赵寰走上前,大大方方打开了门。韩皎见到她,眼神扫过屋内的人,神色微变,压低声音怒道:“你们聚在一起作甚?” “韩娘子来了。”赵寰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笑笑说道:“我们饿了,要饭吃,要活命。” 韩皎顿时急了,紧盯着赵寰道:“你可是又想杀人了?” 赵寰笑而不语。 韩皎想到完颜氏他们的争吵,神色大骇,喃喃地道:“大胆,真是不要命了!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你可知道,陛下下了令,要彻查此事!” “多谢韩娘子提醒。”赵寰曲膝福了福,她不怕完颜宗干查。若是能查出来,这点事都能失败,接下来的大事,完全就是纸上谈兵,省得其他人跟着她丧命。 赵寰没有接韩皎的话,反问道:“韩娘子,你想回家吗?” 韩皎怔了怔,嘲讽地道:“回家,家在何方,大宋汴京?汴京早已付之一炬,你我都没了家。”白了赵寰一眼,凉凉道:“就凭着你我这些弱女子,能回得了家?” “能啊!”赵寰毫不犹豫说道。 前世的柔福帝姬能逃回临安,赵寰更能回去。 赵寰语气一沉,道:“韩娘子,不管何事,你不去亲自做,如何能得知结果呢?若是你不做,就休去说风凉话。就当我们是愚公移山吧,嘲笑挖苦,大可不必。” 韩皎噎了下,抿了抿嘴,懊恼地哼了声:“我知道你厉害,金人来查的时候,到时候希望你能躲得过去。还有,金人估计要对大宋再次用兵了。等大宋被打得稀碎,你我,都是没了根的人!” 果真如此! 太阳西沉,风一吹,等于刀子在刮。赵寰眉毛微扬,手伸到半空,像是在抚摸着风。 她语气轻柔,轻叹着道:“大都可真冷啊!汴京的此时,该是惠风和畅了吧。韩娘子,你可愿跟我回汴京,去将我们的根夺回来?” 不知是风太过寒冽,还是赵寰的话太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韩皎的鼻子被堵住,酸涩难忍,眼泪都差点被呛出来。 回汴京啊! 第30章 “试一试, 我们都试一试。从汴京到大都,一路死伤无数,我们都活下来了。既然能走到这里, 我们就能回去啊。” “韩娘子, 大宋才是我们的故园。无数的大宋汉人百姓不怕死反抗金人, 我们为何不能?朱皇后能坚定赴死,我很钦佩她。我也不怕死,但要死得值一点。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咱们这些女人, 不该被欺负至此啊!” 没有言大义,没有讲赤胆忠诚。 她们被大宋抛弃了。 不应该啊! “我们都是弱者,我们只要一个公道!” 韩皎望着赵寰, 她的眼神热烈而赤城,面孔清瘦得下巴尖尖,棱角分明。那双浓眉几乎飞入入鬓, 不似寻常小娘子的柔美, 英气十足。 不知为何,韩皎见到赵寰,就想起了粮仓的那晚。她随行洒脱靠在门上, 身形瘦弱,气势却如一座山, 能让人依靠信服。 韩皎愣愣问道:“你要我如何做?” 赵寰庄重曲膝福身, 道:“我要韩娘子帮我。先前你说金人要攻打大宋, 我想趁此机会,反了!” 韩皎倒吸了口凉气, 慌乱抹了把脸,喃喃道:“你疯了, 疯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如困兽般转着圈,嘴里念念有词:“都疯了,早就疯了,谁能不疯呢!” “韩娘子。”赵寰稳稳托住了韩皎的手臂,她停住脚步,抬眼看过去,脸颊抽搐了下,抽挥手,烦躁地道:“我知道你不安分,不过此事重大,兵呢?箭呢?刀呢?” 赵寰微微笑起来,“都有。韩娘子,你别担心这些。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在浣衣院管事,外面的消息都逃不过你的耳朵。我想请你留意一下,完颜宗干如何派兵,哪些完颜氏会领兵侵犯大宋。” 韩皎呼出口气,看了眼赵寰,含糊嘟囔了句,“那我就看着吧。真是,你得知了......反正我不管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赵寰松了口气,韩皎在完颜亶登基后,仍然稳坐管事之位,又在汴京皇宫浸淫多年,本事不容小觑。 能搞定她,实在是一大助力。赵寰沉吟了下,问道:“韩娘子,我想出宫,你可有什么便利的方法?” 韩皎恼怒地瞪过来,“休得得寸进尺!” 赵寰坦白地道:“我受伤了,身子不太方便。不然,皇宫这破土墙,可拦不住我。” 韩皎眼神在赵寰身上扫过,想到完颜氏兵营的乱子,惊骇不已。只瞬间,又平静下来。 说来也奇怪,若是此事与赵寰有关,韩皎到不觉着大惊小怪了。她想了想,说道:“三个宫门都是金人守卫,想要出去何其难。不过,平时西北宫门几乎不开,那里的守卫有几个本是汉人,我与他们还说得上话。等我去试探一下口风,到时候再与你说。” 试探口风,要开门放人出去,说不定韩皎要拿出私房体己去打通门路。 赵寰再次曲膝福身致谢,道:“有劳韩娘子。我身无分文,就先欠着吧,等我有了钱财时再答谢你这份恩情。” 韩皎这时神色也轻松起来,“先别提这些,还不一定成呢。”她可不要钱财,赵寰能弄到金银财宝,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让赵寰欠着人情,比钱财重要多了。 赵寰说好,“韩娘子,还有件事,不知你可否知晓,以前被完颜宗翰抢了去的十九娘赵璎珞,她如今在何处?” 赵植赵璎珞赵寰几人,都是王贵妃所生,一母所出的亲兄妹。 “十九娘赵璎珞,顺德帝姬......”韩皎拧眉思索,片刻后道:“完颜宗翰死了之后,她被送去了五国城。莘王赵植在五国城,如今又生了个儿子,他兴许可以出手照料一二......” 韩皎说不下去了,赵植的几个小儿女,除了两个儿子与他一起去了五国城,两个女儿在路上都已去世。 王妃严善在浣衣院,妾褚红云被分给了完颜宗翰的亲兄弟完颜宗宪。赵植却在五国城有了别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小儿子。 严善是赵寰亲嫂嫂,两人见过几次。她平时精神不大好,见面时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五国城是赵佶所在之地,在那里的日子,比起浣衣院不遑多让。 后世两地离得不远,按照现在的路况以及环境,赵寰叹了口气,如今她是鞭长莫及。 这时金人婆子走了过来,看到韩皎与赵寰在廊檐下说话,顿时疑惑地打量着她们。 韩皎脸色顿时变了,厉声道:“你们都听仔细了,不许乱出去走动打听!” 赵寰恭敬应是,韩皎哼了声,昂着头趾高气扬转身离开。金人婆子见了,暗自朝她们撇了撇嘴,一扭身转头也走了。 回到屋,赵瑚儿她们立刻围了上来,关心问道:“如何了?先前我听你们在嗡嗡嗡说话,可惜没能听清楚。我就怕韩婆子在从中作怪。” 赵寰不由得看了赵瑚儿一眼,道:“韩皎要作怪,早就作怪了,你别总针对她。” 赵瑚儿讪笑着,怏怏应了是。赵寰将与韩皎的话简单说了,大家一听,跟着高兴不已:“又多了人!我们得赶紧,找更多的人加入才行!” “九嫂嫂,劳烦你一件事,去劝说十二嫂嫂几句。”赵寰叫住了准备出门的邢秉懿,苦笑着道。 邢秉懿顿了下,旋即明白过来。赵寰与严善是亲姑嫂,她在浣衣院的遭遇,恐以后赵寰告诉赵植,令她难堪。 “好,我去劝她一劝。”邢秉懿暗自叹息了声,女人都傻得很。 赵寰看着赵金铃几个小的,她算了下,浣衣院如她这般大的小娘子,差不多有六七人。 她们不能留下来,得提早送出去。起事时,她们不好安排。起事不成,她们也不应在此地成长。 北地天黑得尤其早,一入夜,浣衣院就更像座乱坟岗。 只是,今日的浣衣院,天气依然一样寒冷,私底下却暗流涌动。 赵瑚儿她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眉眼间,一片掩饰不住的激动。 赵寰正与赵神佑三人讲完送她们出去的打算,知道此事顺利,不由得跟着心情一松。 这时,邢秉懿绷着脸,硬拉着严善进了屋。 赵寰抬头看去,严善在昏黄的灯盏照耀下,脸色白中透着蜡黄。不知是否屋子里人太多,她深埋着头,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邢秉懿丧气地道:“二十一娘,我劝不了她,还是你来吧。她那屋子黑漆漆,跟冰窟一样冷。我就把她给带来了,住在那地方,好好的人都得病了。” 赵瑚儿见状,忙对赵金铃她们道:“我们去九嫂嫂屋子。” 屋子的人都离开,剩下了严善与赵寰两人。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不安地道:“九嫂嫂与我说过了,你们都是好心,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赵寰招呼严善在炕上坐,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你喝些水。” 严善忙起身接过,道谢之后,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啜着陶碗里的水。 赵寰实在太忙,没那么多功夫与严善推心置腹,径直说道:“十二嫂,你身子哪里不舒服,细细说给我听吧,我去问郎中给你拿药。你不要瞒着,身子好,一切方有可能。” 严善紧握着碗,青筋突起的手背绷紧,手指渐渐泛白。她勉强想挤出丝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嘴皮哆嗦了下,道:“我没事,自从二娘子没了,一郎离开我身边,我这心啊,就被挖了大半去。还活着作甚呢,以后有何脸面见王爷?” 二娘子赵一郎这对儿女,是严善所生。赵胡郎与大娘子,则是妾室所出。 赵寰沉吟了下,冷酷地道:“赵植还好生生活着,他不要你了。” 严善一下抬起头,手中的陶碗一晃,水倾倒在裙摆上。双眸直直望着赵寰,伤痛,晦涩,难堪,各种情绪闪过。 赵寰再次强调:“赵植又生了个儿子。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他不要你这个嫡妻,也不要我这个亲手足。他一个大男人,手脚健全,还领兵打过仗,却没为你我做一点点事。” 严善眼眶渐渐泛红,泪水沿着眼角汩汩滴落,手中的碗滚落在地。她俯身趴在炕上,瘦骨嶙峋的双肩抽搐着,哭得绝望,撕心裂肺。 赵寰默默看着严善哭,她心中也不好过。浣衣院的人自顾不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与苦难。给她一剂猛药,她得自己站起来。 严善痛哭不止,将这些年的辛酸苦楚,都化在了哭声里。 赵寰捡起碗,去拧了热帕子,重新再倒了碗水走过去,轻唤道:“十二嫂,哭过一场,就当自己死过了一次,以后,你得为自己而活。” 严善的哭声渐停,变成了抽噎。缓缓撑着起身,接过帕子覆在脸上,双手颤抖,好半晌才缓和了些。 擦拭完脸,严善双眼红肿,接过碗,凄凉地道:“有劳二十一娘。” 喝了水,严善嗓子舒服了些,她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九嫂嫂说我傻,在浣衣院的女人,都想着自己怎么活下去。我心里总过不去,想这想那,不敢睡觉。一合上眼,就总看到二娘子,一郎他们在哭。” 赵寰静静聆听,她轻拍了下严善的手背,道:“不管是母亲,还是女儿,姊妹,离开汴京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了自己。十二嫂,好好活下去吧。将这份念想,转成力气,替没能长大的大娘子她们报仇,好好活下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5节 严善转头望着赵寰,呆呆望着她,半晌后,终是说道:“王爷,真不要我们了么?” 赵寰不知赵植如何想,但前世时,原身一个弱女子,能孤身逃回南宋。 赵植一个大男人,能被关在五国城多年,除了生孩子之外,没有任何动作,赵寰认定他就是孬种。 沉吟了下,赵寰问道:“他若要你,你会去吗,去五国城陪他一辈子吗?” 严善怔住,神色凄苦,摇了摇头:“我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伺候金国人。一郎在那边,看到他的母亲在金人身下求生,我哪有脸活着。” 女人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 始终没有为自己。 赵寰自嘲笑了笑,其实不仅仅是眼下,在后世时,还有无数的女人都这般,奉献了一辈子。 严善哭过一场,紧皱的眉眼舒展了些,猛药也不能下得太狠,赵寰没再多劝,道:“十二嫂,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我们这边人多,平时与九嫂嫂,十三娘她们多说说话,别总是憋着,对身子不好。” 严善眼眶又红了,以前在汴京时,她们姑嫂之间不大对付,关系不算好。 没想到赵寰如此关照她,严善一时百感交集,忙道:“着实太麻烦你了。你屋子也小,我住在这里可会不方便?” 赵寰望着不大的炕,忍不住笑了,道:“你可别嫌挤就行。九嫂嫂,十三娘,三十三娘,佛佑神佑,加上你我,晚上翻身都难。” 严善一听这么多人,睁大眼睛低呼了声:“她们都与你住在一起?” 赵寰点头,笑道:“是呀,北地太冷了,我们住在一起,正好彼此取暖。” 严善抚摸着炕,打量着虽然破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这里,是比她的住处要温暖,明亮。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寰对严善说道:“你随意坐吧,就当自己的地方一样,我出去一下。” 严善看到赵寰起身前去开门,门外站着韩皎,她不由得恍惚了下。 先前赵寰给她们送了米面,肉干等食物,如今韩皎都要亲自来见她。看来,她的本事真不小。 韩皎也看到了严善,不禁斜向赵寰,道:“你这屋子,真是愈发热闹了。” 赵寰嗯了声,“人要越多越好。” 韩皎哂笑一下,朝四周警惕打量,压低声音道:“完颜氏吵得不可开交,对大宋用兵的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夜里子时,到寅时初,西北宫门处由他们守卫。你只有一个半时辰,若是寅时回不来,就要想法子自己进宫了。” 赵寰见韩皎做事如此利索稳妥,对她更是刮目相看。 难得的人才啊! “好,有劳韩娘子。”赵寰无比郑重曲了曲膝道谢,“我若是迟了,会自己想法子回来,绝对不会连累他们。” 韩皎迟疑了下,终是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既然赵寰打着要彻底拉拢韩皎的心思,就没再隐瞒她,道:“我去找严郎中,林大文他们。先把几个小的想法送出去,再准备起事用的兵器,马匹等。韩娘子,我没有说大话,我真的要带你们回家!” 韩皎胸口一阵阵热意翻滚,肃然道:“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次日天亮之后,浣衣院一阵嘈杂,接连响起慌乱地尖叫:“三十三娘,你醒醒啊!” “神佑,神佑你怎么了?!来人呀,韩管事,韩管事!” 第31章 韩皎带着金人婆子很快赶了来, 赵寰屋子里一团混乱。 赵瑚儿捂着脸呜呜在哭,邢秉懿侧身坐在炕上,拿着布巾给赵金铃与赵神佑擦拭着额头面孔。严善靠在炕尾, 无助抹泪。 赵金铃与赵神佑小小的身子躺在那里, 两人紧闭着眼睛, 面孔蜡黄,了无生息。 赵佛佑则奄奄一息,瘦得颧骨突出的脸颊上, 泛着不正常潮红。眼皮耷拉下去, 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赵寰握着她的手,轻声哀哀喊她:“佛佑,佛佑, 你醒醒,别睡。” 金人婆子一见,立刻后退了几步, 远远嫌弃看着, 尖声问道:“怎么回事?” 赵瑚儿呜呜哭,说话倒是条理分明,道:“昨夜起她们就不对劲, 上吐下泻,晚上吃了点粗杂粮饼, 全部给吐得一干二净。恭桶还没倒呢, 管事你可要查看一二?我怀疑不是有人下毒, 就是生了急病。管事,你是大善人, 可不能不管她们啊!” 金人婆子只听到急病两字,就嗖地一下窜得老高, 直跳到了屋外去。她一只手蒙住口鼻,一只手胡乱挥舞,“生了病就挪走,挪走......” 尖利的嗓音,被赵瑚儿陡然拔高的哭声压住了:“三十三娘!二娘子!她们没气了,没气了!” 金人婆子的三角眼白乱翻,慌乱不已,赶紧道:“死了就挪走!真是晦气,陛下刚登基,你们就闹出这等事情!” 这时,姜醉眉哒哒哒跑了来,愁眉苦脸地道:“管事,有两个小娘子生了病,水都喂不进去了。她们不过四五岁,实在是可怜,求管事替她们请个郎中瞧瞧吧。” 金人婆子一听还有其他病人,神色顿时大骇。她没搭理姜醉眉,眼珠咕噜噜转动着,叫了韩皎出来,拉着她走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起了话。 两人商议了一会,韩皎走了来,道:“孩童本来娇贵,容易夭折。既然如许多人都生了病,事关重大,我得去跟上面的贵人禀报一声。究竟是医治还是其他,得由贵人决定。已经断了气,就赶紧收拾一下挪出去,别将病气过给了其他人。” 金人婆子垫脚远远站在门口,虚张声势跟着喊道:“听到没有,死人赶紧挪出去埋了,真是晦气!” 赵瑚儿呜呜哭,流泪满面,哀伤而痛彻心扉。邢秉懿被她哭得,连着看了她好几眼,竟也莫名跟着流起了泪。 赵寰扫了眼赵瑚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佩服与笑意。 哭也是一种本事,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长歌当哭,朝堂官员必备的技能。 赵寰向来不擅长哭,她只擅长让别人哭。 不过,赵寰亦在反思,刚极易折,必要的时候,她也得哭一哭。 韩皎与金人婆子随着姜醉眉离开,去看别的小娘子。赵瑚儿还在流泪,邢秉懿拭去了泪水,推了推她:“人都走了,快省些力气吧。” 赵瑚儿哽咽了下,撇嘴不服气道:“九嫂嫂,别打扰我,我正在伤心中呢。等会没了情绪,就哭不出来,看上去假得很。” 邢秉懿无语,赵寰忍俊不禁。严善呆坐在角落,兴许是想起了逝去的二娘子,依然流泪不止。 浣衣院一片混乱,赵佛佑与赵神佑身份特殊,赵金铃也是帝姬。加上其他的宗姬皇室,韩皎报上去之后,完颜宗干比较重视,下令传了严郎中来一探究竟。 金人婆子领了命,亦步亦趋跟着严郎中,见他神色紧张,用布巾蒙住了口鼻。迟疑了下,站在屋门口,学着扯了帕子蒙住脸。她没敢进屋,只在门外伸长脖子张望。 严郎中号了脉,摇摇头,一脸惋惜道:“都准备后事吧。” “我的儿啊!”赵瑚儿立刻扯着嗓子,嚎叫大哭。 严郎中被吓了跳,下意识看向了赵寰,脸皮抽搐了几下。 韩皎仔细盯着赵佛佑三人,见她们真如死人一样,不由自主看了眼赵寰,心下好奇不已。 金人婆子被赵瑚儿哭得厌烦,骂道:“闭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爹娘。你那陛下爹爹,皇后阿娘还没死呢!” 韩皎皱了皱眉,板着脸说道:“上面贵人有令,若是没了就赶紧送出去。浣衣院又不是没死人,有什么可哭的!” 赵瑚儿只管哭,韩皎不禁看向了赵寰。她与浣衣院其他麻木的女人一样,此时面无表情,伸手拉了下赵瑚儿的袖子,哭声嘎然而止。 韩皎说不出什么心情,赵寰昨夜出去了一个半时辰,在换值前回了宫。 短短时辰之内,赵寰的安排布局,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金人的所有反应,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真正是料事如神! 韩皎见赵寰她们已经动作起来,跟着严郎中起身去看了别的屋子。 赵寰去把三人的衣衫全部拿了出来,递给邢秉懿,道:“外面冷,而且住的地方没有炕,只一个山洞。生火堆烤火,容易冻着了。我们将她们的衣衫,能穿的全部穿上,穿不上的就裹在外面。” 邢秉懿拉了下还在抽噎的赵瑚儿,道:“快来做正事,等下她们就该醒了!” 严善回过神,忙上前帮忙,低声问道:“她们可有危险?” 赵寰道:“不会,我与严郎中仔细确认过,只下了极少量的曼陀罗。佛佑人大一些,量太少,都没能昏睡过去。我们要快些,她们可别在中途醒过来,若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 赵瑚儿顿时紧张起来,赶紧上前帮着她们穿衣。没多时,她们三人被裹得严严实实,韩皎也来了。 刚想要抬腿进屋,金人婆子忙拉住了她,挤眉弄眼说道:“你没听到严郎中说,她们的病症相似,说不定会传开。要是你过了病气......” 韩皎岂能听不出金人婆子没说出口的话,她是担心自己染了病,传给了她。 暗自鄙夷着这个蠢货,韩皎到底没说什么,见三人已经被收拾好,迟疑了下,说道:“你看,要叫谁来把她们弄出去为好?” 以前浣衣院的人没了,都一床破苇席一裹,随便抬出去了事。 可从前不比如今,没有可疑会传开的病症,金人婆子傻了眼,烦恼地道:“叫咱们自己人来,就是得罪人的差使。就她们吧,反正死的是她们赵家人。再说,她们的命贱,死了也就破席子一裹罢了。送出去后,叫贱奴们来拖走,扔到乱葬岗去烧掉了事。” 以前韩皎在浣衣院收敛过数不清的死人,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说辞。她本以为早已麻木,这时听着却无比刺耳。 哪怕在汴京的皇宫做宫女,规矩虽多,见到陛下也只是曲膝福身,无需下跪,更无人直接叫她们为贱奴。 她们在金人手上,牵羊礼的绳索,套上她们脖子的那时起,就沦为了彻彻底底的奴隶。 不,奴隶起码算半个人,她们,彻彻底底被当作了牲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金尊玉贵的帝姬王妃,死了之后只得一床苇席随便掩埋了。若是她没了,估计会被抛尸荒野。 死后的魂魄,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 韩皎不屑那些大道理,她恨权贵,恨他们的道貌岸然。 哪怕他们大义凛然,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她依然恨! 她们呢?她们这群弱女子呢? 她们就该被平白无故牺牲掉吗? 公道! 如赵寰说的那样,她们誓要讨一个公道! 韩皎袖着的手,用力掐住掌心,按下了胸中翻滚的恨意,道:“你们去柴房取独轮车,领了苇席,将她们推到宫门口去吧。” 赵寰她们去拿来了独轮车,将苇席垫上去,将三人小心翼翼抱上去放好。 让严善留下,赵寰与赵瑚儿邢秉懿一起,推着车到了东南角的宫门口。 守着宫门的守卫见到她们前来,扬声呵斥道:“站住!你们来这里做甚?” 韩皎忙上前,曲膝福身见礼,恭敬地道:“她们几人没了,奉命将她们送出去,找人去处理掉。” 守卫向来趾高气扬,没搭理韩皎,朝独轮车来回打量。上峰有令,进出宫门一律得严查。他莫敢不从,走上前,唰一下抽出了刀。 赵瑚儿与邢秉懿被明晃晃的刀晃得呼吸一窒,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见守卫手上的刀就要挑到赵金铃身上,赵寰突然出口:“且慢!” 守卫手一顿,怒意顿生,眼一横就要发火。 赵寰似害怕得不敢抬头,小声道:“她们患了疫病,郎中说了,要防着传开,不能随意乱碰。浣衣院已经近十人都患了相似的病症,没了四五人,余下的其他几人,都要挪出去。” 除了几个年纪小的之外,还有病得起不了身的,赵寰干脆趁机一并将她们都弄了出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6节 守卫将信将疑,握着刀的手,到底没敢向前。他朝后一看,见到几辆独轮车一并推了来,经常出入宫中的严郎中跟在后面,心中的怀疑消散了大半。 等到严郎中走过来,因他医术高超,守卫对他不免客气几分,上前问道:“听说浣衣院起了疫病?” 严郎中叹息一声,苦着脸说道:“可不是,连着没了好几个。其他身子弱的大人,亦都染上了,你们也要小心些。” 守卫被唬了一跳,马上让开到了一旁,扬着刀吩咐人开门,朝赵寰她们厉声道:“快些送出去,还站在这里作甚!” 赵寰忙推着独轮车出了宫,守卫远远缀在其后。 宫墙脚经常有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乞儿,等着送潲水出宫时,奔上去捞一口吃食。 守卫以前经常驱赶他们,这时一看,倒是眼前一亮,高声吆喝道:“你们,过来,将她们弄走去处置了!” 乞儿们缩成一团没敢动,守卫气得跳脚,把刀舞得呼呼响,威胁道:“贱奴!敢不听话,仔细砍了你们的脑袋!” 面黄肌瘦的乞儿们,这才弓着腰,畏缩着走了上前。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弯腰抬起破苇席,摇摇晃晃离开。 守卫松了口气,对赵寰她们命令道:“你们还不快回去,莫非想要被一并丢去乱葬岗!” 赵寰不动声色看着林大文他们走远,推着空独轮车,转身回浣衣院。 一路上,赵瑚儿难得安静。等进了浣衣院的院门,金人婆子忙不迭闪身离开,她方低声说道:“自到了浣衣院,好似在深牢大狱,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我都忘了今夕是何夕。今日是我第一次走出这道宫门,亦忘了外面的天地,竟然如此广阔。” 邢秉懿低声接话道:“云真美啊,比雪还要洁白,它们就那般恣意流淌。若是有来世,我要做一朵云。做人没意思,就算是贵为王妃,也活在方寸之间,从没一天畅快过。” 半晌后,赵瑚儿摇了摇头,道:“我来世还是要做人,这辈子的恩怨,就这辈子了了,下辈子,能做个随着自己心意而活的人。” 她侧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寰,问道:“二十一娘,你呢,下辈子想做什么?” 赵寰坦率道:“没想过,没功夫想。” 赵瑚儿愣住,很快就释然了。也是,赵寰为了她们殚精竭虑,压根没功夫想那么多。 念及赵寰的辛苦,赵瑚儿想了下,说道:“既然装疫病的法子有用,我们就该全部装染上疫病,好一起逃出去省事。” 赵寰道:“不行。若是都染上疫病,浣衣院或会被金人围起来,或全部挪到一处去。不是被一把火烧掉,就是全部活埋。” 赵瑚儿脸色一变,邢秉懿心有余悸道:“金人心狠手辣,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做不出来。为了怕人逃走,将疫病传开,他们肯定会派重兵驱赶,到时候我们休想逃掉。” 赵寰耐心解释:“不仅如此,我们就算全部都出去了,如今天气还冷得很,这么多人,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避寒之处。宫里的这条线,基本就断了。” 赵瑚儿恍然大悟,笑着道:“还是二十一娘想得周全,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邢秉懿觑着赵寰苍白的脸色,额头冒出来的虚汗,忙关心问道:“二十一娘,你可是伤口又裂开了?” 昨晚奔波太累,与严郎中林大文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思虑过重,又没歇息好,此时精力略有些不济。 “我还好,歇息一阵就没事了。”赵寰拭去虚汗,转头看向后面,见姜醉眉她们都顺利归来,长长舒了口气。 邢秉懿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劝道:“你且先将事情放一放,回去歇一歇再说。” 赵寰理了理发丝,望着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的一队金兵。 被拱卫在中间的完颜亶,神情阴郁,阴森森,看上去似冰冷的蛇。 赵寰顿时神色微凛,轻声警告道:“疯子来了,你们都要万分小心!” 第32章 韩皎与金人婆子见到完颜亶前来, 赶紧上前见礼。金兵气势汹汹,握着刀的手一抬,将两人掀到了一边去。 完颜亶脚步微顿, 四下打量了一眼, 不耐烦问道:“人呢?” 韩皎不知其意, 愣了下恭敬地道:“浣衣院脏污破旧,恐污了陛下的眼睛。陛下可是要找谁,小的这就去将她传来。” 完颜亶看都未看韩皎, 拔高声音, 手握成拳,猛然朝下一挥,嘶声力竭喊道:“都死了, 难道都死了?人呢,人呢?!” 众人见完颜亶神情癫狂,吓得纷纷躲进了屋。赵寰她们避无可避, 无声肃立在一旁。 完颜亶神色更加阴郁了, 他眼珠子四下翻动,大步流星走到赵寰她们面前,嘶声质问道:“人呢?” 赵寰略微思索了下, 依旧低头不语。赵瑚儿嘴皮动了动,见她没做声, 赶紧跟着闭上了嘴。 完颜亶等了一会, 没听到回答, 呼吸急促起来。抬脚踹向墙壁,将土墙踹得尘土飞扬。 他顺手大力推开一扇屋门, 冲进去之后,再急转身出来, 奔进下一间。 跟疯狗般,连着奔了几间,引得浣衣院尖叫连连,一片恐慌。 赵瑚儿惊慌不定看着赵寰,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他在作甚?” 赵寰眉头紧皱,道:“他在找人。”脑子里灵光一闪,脸色微沉,“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找的......就是她。” 赵瑚儿也看出了完颜亶的不对劲,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呼吸霎时一窒。 完颜亶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手紧拽着脸色煞白,哭都不敢哭的赵金姑。 “三十二娘!”赵瑚儿低声惊呼,手不禁拽住了赵寰的衣袖,焦急地道:“二十一娘,这该如何是好?早知道,把她也弄出去了。” 赵寰眼神沉了下去,完颜亶明显不太正常,暴躁而分裂。他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一直在失控的边缘。 赵金姑瘦得像是只小鹌鹑,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出头的小娘子。金人成亲早,完颜亶十余岁,身子壮实,已与成人无异,早与裴满氏大婚。 赵寰试图猜测完颜亶来找赵金姑的意图,或许登基筵席那晚,看到弱小的赵金姑,突然来了兴致。又或许,赵金姑是他反抗完颜宗干等人的工具。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恶心透顶。 完颜亶一言不发拖着尖叫哭泣的赵金姑,继续往其他屋子走去。在最后一间汴京宫女们住的屋子里,拖了年约十五六岁的徐梨儿出来。 徐梨儿憋着气,双目圆瞪,身子后倾沉默反抗。 完颜亶怒了,用力将她一摔,扭曲着脸骂道:“找死!” 徐梨儿被摔倒在地,痛得叫唤了声,半晌都没能动弹。 赵瑚儿看得喘气都粗了,柳眉一竖,不管不顾就要冲出去。 赵寰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转头朝浣衣院大门的反向看去。 赵瑚儿没能动弹,抿了抿嘴刚要说话,听到完颜宗干一声怒喝:“陛下,此处肮脏,不是你该来之地!” 完颜亶脸色变幻不停,用尽全力拽住了赵金姑,几乎快将她的手臂捏碎。 赵金姑痛得冷汗淋漓,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完颜亶阴鸷的双眼,不敢与完颜中干对上,气焰却不低,大声道:“我要选她们为妃!” 完颜宗干上前几步,紧紧盯着完颜亶,厉声道:“此处说不定有了瘟症,陛下读过汉人的书,书中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几个大宋女人罢了,值得你大动干戈!” 完颜亶抬起了头、傲然地道:“我完颜氏向来不惧死,若伯父害怕的话,不若回去自己的王寨。伯父既然说几个大宋女人罢了,为何又要拦着,我就要她们!” 完颜宗干气得额头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四下打开屋门,偷偷打量的众人,恼羞成怒道:“都滚回去!” “砰砰砰”,门接连二三关上了。赵寰推了赵瑚儿她们回屋,她则闷声不响,一个箭步奔上前。 徐梨儿还痛苦坐在地上,赵寰俯身,半拖半拽将她带走。 完颜宗干上下打量着赵寰,冷哼一声,道:“站住!” 赵寰停下脚步,低垂着头站在了那里。 完颜宗干绕着赵寰走动了几圈,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啧啧两声,阴阳怪气道:“柔福帝姬,真是大胆啊!怪不得那许多人要你。没我的命令,谁让你动她的?” 赵寰感到好似阴冷的毒蛇在身上爬,浑身都难受不已。她屏住气,装作害怕道:“她生了病,郎中说也要将她送出去。” 完颜宗干顿了下,警惕地盯着两人,下意识离得远了些,呵斥道:“滚!” 赵寰暗自松了口气,搀扶着徐梨儿离开,赵瑚儿忙停下脚步上前帮忙,低声焦急道:“三十二娘怎么办?” “三十二娘没事。”赵寰道。 赵瑚儿往后看了眼,完颜亶与完颜宗干跟斗鸡一样,语速飞快,叽里咕噜在争执着什么。 赵金姑已经被完颜亶放开,吓得缩在旁边簌簌发抖,既不敢走,更不敢哭。 赵瑚儿紧咬着唇,不忍再看,转头回了屋。 赵寰让徐梨儿坐在炕上,拧了布巾递给她,道:“伤到哪儿了?” “没事,就是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徐梨儿答了句。这时,她才全身一软,接过布巾的手,颤抖个不停,哆嗦着哭道:“厉鬼,他们都是厉鬼!” 赵瑚儿义愤填膺地道:“他们岂是厉鬼,金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邢秉懿慌忙朝屋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要是被听见,仔细惹出祸事。” 赵瑚儿气得不行,想到完颜宗干他们还在外面,到底不情不愿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院子里重重的脚步声经过,赵寰走上前,从门缝朝外悄悄打量,道:“他们都走了。”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瑚儿忙跟着出去,帮着赵寰扶起哭得伤心的赵金姑回屋。 送走三个小的,多了两人,屋子里尚不算拥挤。严善帮着倒了水给徐梨儿喝,她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只眼眶红着,还不时长长抽噎一声。 赵寰与赵瑚儿将赵金姑安置在炕上坐好,让她略加洗漱之后,给她也倒了碗水。 赵金姑木呆呆坐着,捧着碗没动,泪珠子断了线般,滚滚而落。 赵寰也没劝,拿走赵金姑手上的碗,掀起她的衣袖查看。 赵金姑跟芦柴棒般瘦弱的手臂上,被完颜亶捏得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赵瑚儿更恨了,破口大骂道:“狗贼!畜生!我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得片甲不留!” 邢秉懿哎哟一声,赶紧跑到门前往外打探,见外面没人,方回头看着赵瑚儿。 想到赵瑚儿先前的举止,刑秉懿责备地道:“十三娘,你真是太冲动,若非二十一娘,你今日又撞到了刀口上。你莫非以为,完颜宗干会与你讲情面讲道理,完颜亶又会是心慈手软之人?” 赵瑚儿知道自己莽撞了,不过仍然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道:“我就是看不过去,完颜亶发了疯来浣衣院要人。瞧他小小年纪,书也读得不少,真真是不要脸!” 邢秉懿急了,气得也口不择言道:“完颜亶是金人的皇帝,以前我们这些人,都被安成了完颜晟的女人,金人野蛮,从不讲伦理纲常,我们眼下都成了完颜亶后宫的人。他来此地挑选人,再不要脸,你我能耐他何?” 嘲讽冷笑几声,刑秉懿不屑道:“男人都莫过如此,太上皇又好到了何处去!金人不读书,跟畜生无异。完颜亶熟读经史,他也跟没读书的莽汉般,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说起来,大宋男人亦这般,朝堂上的官员,赵家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下来,顿感索然无味。是啊,男人都一样。宋人金人,只读过书的人,做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会掩饰一二而已。 赵寰一直没有作声,她默默拧了冷布巾,敷在赵金姑的手臂上散淤。 被冷冰冰的布巾一激,赵金姑手臂抖动了下,情不自禁往后躲闪。 赵寰轻声安慰她道:“先前我替你查看过了,好似没伤着骨头。敷一阵,伤处好得快些,你若是受不住,不敷也行,过几天淤青就散了。” 赵金姑嗯了声,咬了咬嘴唇,嗫嚅着道:“有劳二十一娘,我没事。”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7节 赵金姑生母早逝,份位不高。以前在汴京宫里也不起眼,性格怯弱内向。道完谢,就坐在那里垂头抹泪。 徐梨儿一直微微扬着头,眼里闪着泪光,却没再哭。 听到赵金姑的啜泣,徐梨儿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帝姬嫔妃们,她一下转头看去,戾气横生,娇叱道:“闭嘴!哭哭哭,哭什么哭!你莫非还盼着给完颜亶做妃子不成!” 赵金姑吓了一跳,白着脸,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没有,我万万没这个心思.....” “你姓赵,你是大宋的帝姬。且不提咱们这些下人婢女,汴京无辜的平民小娘子。你阖家全族的姊妹,嫂子姑母堂姊妹表姊妹,女人们有一个算一个,被金人□□,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你若打着做完颜亶后妃的心思,上愧对天,下愧对列祖列宗,黎民百姓。十足比金人还要可恶,不要脸!” 赵金姑嘴笨拙,刚发出一个声音,就被徐梨儿打断了。她杏眼圆睁,凄厉地道:“我宁愿做女妓,也不要舔着脸做妃子,去享受金人给的那点好处!金人赏给你的一只金簪,一个封号,上面全沾满了咱们女人的血!” 赵金姑被骂得傻了眼,茫然看着突然暴怒的徐梨儿,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屋内鸦雀无声,惟余徐梨儿呼哧的喘气声。 赵瑚儿最先噗呲一下笑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她平时与徐梨儿不熟,见识到她烈火般的性格,顿感到相逢恨晚。 她走上前,坐在徐梨儿身边,亲亲密密地道:“真是爽利的性子,看上去,我们才是如假包换的亲姊妹!” 徐梨儿并不买账,恼怒地道:“我家虽然穷困,爹娘生前一直清清白白做人,无愧于天地。谁与你是亲姊妹,有那么一个爹爹,真是羞煞人!” 赵瑚儿讪笑几声,道:“是是是,我爹爹不是......” 作为嫡公主,赵佶以前待她甚为不错,“不是人”三个字在嘴边含混了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尴尬了下,赵瑚儿转开了话题,问赵寰道:“二十一娘,她们可会有事?” 若是完颜希尹没死,完颜宗干与完颜宗弼对阵占据了上风,不需要拉拢裴满氏。完颜亶收几个后宫嫔妃,算不得什么大事。 完颜希尹死了,裴满氏强势,完颜亶想要为所欲为,挣脱完颜宗干的摆布,眼下他还做不到。 赵寰沉吟了下,说道:“她们暂且不会有事。完颜亶性格虽阴晴不定,完颜宗干忌讳浣衣院的疫病,会派更多的金兵守卫着他,不会让他乱跑。” 徐梨儿挣扎了下,起身对赵寰曲膝福了福身,道:“多谢你先前搭手相助。你以前也帮过我们,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 赵寰笑笑,说了声无妨,“我们本当守望相助。你先前说得对,我们是帝姬,既然享了福,就该还你们一些。” 徐梨儿斜了眼赵金姑,道:“帝姬与帝姬,相差得可远了去。皇后太后都没管.....”想到邢秉懿也是皇后,她不自在了下,含糊着道:“反正多谢你。” 赵寰岂能看不出徐梨儿的心思,道:“你们暂且歇息一阵,我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邢秉懿忙道:“二十一娘,你累成这样,先歇一会吧。” 赵寰道:“等会再回来歇息,我还有些事,得去问问韩皎。” 邢秉懿没法,硬留了她一阵,将剩下的那点糖,全部兑了水给她喝了,方放她出去。 浣衣院所有屋门紧闭,安静荒凉。太阳明晃晃照着,却没有半点温度。 赵寰眯缝起眼睛,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逐渐开春了,春雨贵如油。天已经连续晴了许久,滴雨未下。 完颜宗干应当也注意到了天气的情况,赵寰斟酌着,为了抢更多的粮食钱财,来度过即将到来的灾荒。金人此次出兵的规模与人数,绝对不会少。 赵寰站了一会,往韩皎的住处走去。刚转过屋角,恰好与她遇上。 韩皎四下望了望,走上前低声道:“完颜亶回到王帐,与裴满氏大吵一架,差点没将帐顶都掀了。完颜宗干在从中调和,他们提起了打仗之事。听说这次出兵,裴满氏家族去的人少,裴满氏很不满。其他的,完颜氏各部都派了兵,兵力大致差不多。在外地的王爷,比如燕京的翼王,完颜鹘懒也会出兵。” 赵寰顿时神色一喜。 燕京,真是天助她也! 第33章 赵寰当晚就再次出了宫, 严郎中带了个陌生的汉子,到了他们议事的老地方。 汉子年约三十出头,身形中等, 面色蜡黄, 板着脸, 一身的戾气。 赵寰见到汉子裹着布巾的手,神色微楞,心中不由得一喜。 果然, 严郎中拉过汉子, 道:“二十一娘,这就是何良。” 何良掀起眼皮看了眼赵寰,脸色依旧很臭, 一言不发。 严郎中尴尬了下,推了他把,不悦抱怨道:“你瞧你, 一个大男人, 心眼恁地小。你憎恨讨厌大宋皇帝,二十一娘虽然姓赵,朝政上的事情, 可是她做得了主?怎地连她都一并怪罪上了。” 赵寰并未放将何良的态度放在心上,望着他的手, 关心问道:“何先生的手可好了?” 何良支吾了声, 总算开了尊口。他话里带刺, 并不那么客气道:“小的当不起帝姬的一声先生。有劳严郎中,得了他的医治, 我的手算是保住了。丑话先说到前面,我清楚你们要我作甚, 我的弓箭,只拿去复仇。再多别的,得要付出报酬,银讫两清,互不相欠。” 严郎中一听,后悔得脸都黑了,气呼呼就要开骂。 赵寰笑起来,抬手制止了他,爽快地答了声好。 何良意外了下,斜眼打量着赵寰,见她穿着破旧衫裙。素净的脸,无任何钗环装扮,甚至连银耳钉都没有,不相信道:“你哪来的钱财?” 赵寰干脆利落道:“抢啊。金人能抢大宋的,我就能再抢回来。” 何良翻着白眼,嗤笑一声,道:“大话休说。别说帝姬,就是皇帝来,我都不会买账。” 他嘴角讥讽浓得往下掉,“反正我们大宋人也不是,金人也不是。无家无国,就是流落异乡,苟活下来的孤魂野鬼罢了。” “不会呀。”赵寰眼神坚定,直视着何良,笑道:“我们要回家。何先生,我称呼有本事的人都为先生,诸位在我心中,都担得起一声先生。” 何良眼神扫过严郎中他们,神色虽桀骜,看上去还颇为享受这个称呼。 赵寰盈盈笑道:“当然,我觉着自己也能被称为先生。” 何良呆住,赵寰笑容更浓,指着自己,比他还要嚣张百倍,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因为,我要带你们回到大宋,回去故土。你们所受的不公,我带你们去讨回来!” 严郎中瞧着赵寰飞扬的眉眼,激动地叫了声好。何良一个不察被吓住了,埋怨地咕哝了句。 有本事之人都有脾气,赵寰能理解何良。他恨赵家,恨皇室。 冤有头债有主,他恨得对。 赵寰要用何良,哪舍得让他离开。除了答应他的要求,还要有他能留下来,震慑住他的能力。 气势上小露一手,且不管何良的想法如何,她只关心眼前的情形,问道:“何先生在完颜宗干的王寨,离开可方便?” 何良傲然道:“我离开,难道还得经过他的允许?先前我不小心被他给抓住了,那是我倒霉。我的手指被他给砍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寰问道:“冒昧问一句,何先生的家人,如今在何处,他们可好?” 何良的双肩一下坍塌了下去,低落地道:“在路上生了病,没挺过去。” 赵寰默然,道:“对不住,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何良抓了下乱糟糟的头,不耐烦地道:“还是先说正事吧,神臂弩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费功夫倒是小事,可箭头呢?” 林大文忙上前,道:“先前二十一娘提过,我已经让人盯着几大王寨的兵营了。兵营出了事,现在他们的防卫更加紧密。不过二十一娘放心,军饷动静大,他们难以隐藏掩饰,已经被我们给发现了一些端倪。” “劳烦你们看紧些,我出来就是告诉你们,完颜宗干要马上用兵了,这两天他们应当会分发军饷。一旦拿到了箭矢,何先生这边就可以在神臂弩上。” 赵寰将浣衣院的事情,简明扼要说了,“他们用兵越多,我们的机会就越大。他们一出兵,我们就集中力量,从这边冲过去。” 前后世的道路与环境完全不同,但大体的方位不会变。赵寰蹲下来,照着后世的记忆,画了简单的路线图:“最后到达此处,以此为据。” 何良虽然一直抬眼望天,显得很是不在意。见到林大文他们都凑上去看得仔细,好奇心顿起,跟着上前看了几眼。 心里虽然佩服赵寰的布置,待看到她最后停留之地,立刻怪叫起来:“你先前可是在吹嘘要回大宋!” 赵寰头也不抬,不紧不慢道:“幽云十六州,燕京等本就是大宋的土地。燕京有长城为界,辽国作为都城多年,城墙修建得不错。易守难攻。” 她没有多加解释,长城抵御是一个方面,她要抢在金人迁都燕京之前,占据此地,将金人困在寒冷的大都。 严郎中沉吟了片刻,问道:“若是金人回返,前来攻打燕京,到那时以我们的兵力,只怕无法与其一战。” 赵寰手上的木棍指向汴京,道:“这里,可以拦上一拦,或者前来驰援。” 何良不服气道:“开封府府尹早已成了金人的官,他如何给我们帮助。若是说岳将军,还有些可能。” 赵寰想到此处的开封府尹,忍不住笑了,并未多加解释。 只是,岳飞啊! 赵寰唏嘘感慨,岳飞作为一代名将,抗金英雄,对大宋忠心耿耿。 但岳飞是大宋的官,是赵构朝廷的官。 赵寰惆怅万分,道:“岳将军出兵,要得朝廷同意啊!” 何良顿时郁闷不已,岳飞要听朝廷调度安排,如果私自用兵,等同于谋反。 赵寰转念一想,道:“何先生提醒了我,可以试着写封信给岳将军,将我们这边的局势如实告知,他得到了信,说不定能争取到出兵的机会。这封信,得亲自送到他手上,还得快。” 送信的人手,又是一个问题,赵寰又犯愁了。 何良看了几眼赵寰,主动道:“我倒认识几个做买卖的人,就是在打仗时,也能在金人与大宋之间来去自如。他们虽说身份地位低下,人却很是重情重义,比赵氏……” 想到赵寰也姓赵,何良憋了下,将骂皇室的话咽了回去,“金人不讲规矩,经常拿了货物不付钱,他们早已积累了一肚皮的怨气。让他们带个信,倒不是什么难事。若二十一娘信得过,就将信交给他们吧。” 在两军打仗的时候,还能做买卖赚银子的人,赵寰哪敢轻视。何况,眼下她真没其他可用的人手。 赵寰略微沉吟,当即拍了板,一口应了:“多谢何先生,这都是你的面子情,以后我抢回了金银,定会重金酬谢。” 何良见赵寰毫不犹豫,至少一个果决是占了。对她不免高看了眼,态度稍微好了些。 接下来,赵寰与他们商议了细节,在宫门守卫换值前,赶回了宫。 不过五六日,金人就召集了近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出发,南下进攻大宋。 金兵被派去了打仗,宫里守卫减少了些,没再先前那么严。韩皎相熟的守卫换了时辰当差,整夜轮值。 天助她也,时辰正好充裕。赵寰提前早早歇息,夜里戌时末,准时睁眼醒来,摸索着衣衫穿上。 赵瑚儿与徐梨儿,邢秉懿也醒了,跟着起了身。很快,姜醉眉也来了。 严善与赵金姑裹着被褥,靠在炕头睁大眼睛看着她们,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忧虑与担忧。 赵瑚儿系紧腰带,对着两人挑眉一笑,“没事,别害怕。” 邢秉懿斜了眼赵瑚儿,眉头微皱,不放心地道:“你呀,等会可别冲动了,得听二十一娘的安排。” 赵瑚儿满脸的不服气,懒洋洋应了声是。邢秉懿见赵寰沉默着没做声,微叹了口气,并未再多话。 自从浣衣院起了变化之后,大家原本的性格逐渐突显。赵寰很欣慰看到她们这样,不再死气沉沉,每个人都变得鲜活,成为了活生生的人。 赵瑚儿冲动,热血。但她听得进去劝说,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类。 不顾一切的拼命劲,是大宋朝廷的稀缺之物,也是完颜阿骨打能战胜辽国的关键。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8节 这也是邢秉懿所缺乏的东西,她细心谨慎,考虑太多,有时会失之勇。 人在面对突发事情,本能的第一反应,最能体现人的本性。 她们所缺少的,不是谋,而是勇。 徐梨儿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全身的血,仿佛都在燃烧。她此时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剑气虎啸龙吟。 赵寰看得微笑,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道:“留着点力气,等会儿再使。” 徐梨儿绷着脸,重重嗯了声,却道:“别劝我,我早就想屠光这群畜生。若是我死了,你们将我的骨头捡两根,带回去汴京埋了就成。” “呸呸呸!”赵金姑本来默默听着,这时突然开了口,双手合十朝四方拜祭:“菩萨,她是有口无心,菩萨别听她的话,定要保佑她们平安归来!” 徐梨儿斜乜了眼赵金姑,嘴角都快拉到了地下。她嗤笑几声,忍了忍,嘲讽之话到底没说出口。 赵寰失笑,带着几人出了门。天际没了月亮,寒风吹拂,星河璀璨,弱光照耀着脚下崎岖的路。 一切刚刚好。 赵寰领着几人,顺利避开守卫,从西北角宫门出去。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早已候在林子里的林大文他们。 “二十一娘。”林大文等人上前作揖见礼,见到姜醉眉她们,不由得打量了几眼。 赵寰曲膝还礼,介绍了他们不熟悉的徐梨儿与姜醉眉,道:“我们以后得并肩作战,大家先熟悉一下。这次,她们前来跟着练手。” 林大文忙收回了视线,彼此互相见礼完,他道:“送出来的几人都好,二十一娘尽管放心。山洞虽寒冷些,升了火,大家挤在一起也暖和,柴火吃食亦都不缺。 严郎中跟着道:“我也去号过几次脉,开了些药给她们调理旧疾,比起在浣衣院要好些了。” 赵寰颔首道谢,道:“可都安排好了?” 今晚兵分两路,一路去弄马,一路杀去金兵铸造兵器之地。 “祝荣带着严郎中他们去马场,我则跟着你去。”林大文提起了旁边的木箱子,里面装着做木工的各种用具:“我多准备了几样,你们先捡自己用得趁手的选,剩下留给我们。” 赵寰还是用锉刀,锋利又轻便。徐梨儿率先选了斧头,握在手上,挥舞得虎虎生风。 赵瑚儿与邢秉懿选了锥子,姜醉眉与徐梨儿一样,喜欢威风。她选了只榔头拿在手上,扬手朝路边的石头上,用力敲了下去。 “砰”地一声,不大的石块应声而裂。姜醉眉很满意,对着惊诧了下的林大文抬了抬眉,自得满满,道:“金贼脑袋总没石头硬,看我不敲得他们脑袋开花!” 林大文呛了下,祝荣等人则咧嘴笑了起来。赵寰随着他们笑,缓和了稍微紧张的情绪。 许山怀里一直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包裹,此时走上前,道:“二十一娘,用料实在不易得,我只从一座破道观寻到了些。做好之后,我没能试过,不敢保证力道。” 许山以前在汴京时,在焰火铺子做伙计,懂得做焰火爆竹。 别说金国,连以前相对富裕的辽国,火器的技术都落后至极。所有的焰火,都要从与大宋的边关互市购得。 如今的火.药原料不纯,加上黑.火.药威力小,还要考虑到稳定性等问题。 赵寰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他们能找到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她忙曲膝福了福,肃然叮嘱道:“你已经尽力了,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以自己安危为重。” 许山抱着包裹,手不方便,便深深欠身,道:“不过是小事罢了,哪担得起二十一娘的礼。二十一娘放心,我做了多年这些东西,伤不到我。” 一切准备就绪,赵寰再次郑重叮嘱:“此次行动非常重要,我们首要目标是兵器马匹。” 众人一一应是,坐上拉木材的老骡车,兵分两路而去。 赵寰裹紧衣衫,与赵瑚儿她们依偎在一起,摇摇晃晃,在星夜里前行。 完颜氏要运送兵器出山,这段路还算平坦。约莫行驶了小半个时辰,行在前面引路的林大文停了下来,跳下车辕,开始卸车。 后面的人跟着停车,卸车牵骡子,进了道旁的密林中。 林子里黑,为了不引起金人守卫的发现,只敢进了林子后,再点了巴掌大的灯笼,勉强照着脚下的路。 深一脚浅一脚,进了林子将车骡一并藏好,留下两人看守,其他人走出了林子。 林大文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道:“前几日我们跟在了这里,就不敢再继续上前了。不过,从车辙以及山道看来,翻过山,底下应当是座山谷,他们就在山谷里打造兵器。” 赵寰朝前打量,山并太高,说是座高些的土包也不为过。树林茂密,在星光下,黑黝黝一片,间或闪烁着点点灯火。 “那些有火光的地方,就是守卫的哨所。我们白日摸到此处打探过,每处岗哨有四名金兵守卫。”林大文低声道。 “嗯。易守难攻,一靠近估计就会被发现。”赵寰脑子转得飞快,眯缝起眼,算着他们上山的路。 林大文跟着想办法,若想要避开哨所,神不知鬼不觉上山,实在是难若登天。 若从别处上山,他们又摸不清楚路况。此处人多,猛兽肯定没了。只夜里的林子不仅寒冷,还极容易迷路,一不小心撞到了守卫,他们就得暴露了。 金兵几乎倾巢而出,从皇宫守卫来看,此处的兵力也不会太多。 打仗需要粮草与军饷供给,完颜宗干肯定会强令大宋的工匠前来帮着打造兵器。赵寰不指望他们能帮忙,只要他们袖手旁观,就有一定胜算。 赵寰左右衡量之后,迅速下了决定,指着最西边的岗哨,道:“我们灭了此处岗哨,从这里上山。” 林大文顺着赵寰的指点看去,迟疑了下问道:“若是闹出动静,引起其他岗哨前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赵寰掖着衣袖,平静而坚定地道:“我们得快准狠,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选几个身手灵活的吧,走,别耽误了。” 她的话音刚落,徐梨儿飞快窜到了她面前,坚决地道:“我要去!” 赵瑚儿不遑多让,道:“我杀过人,杀人如切瓜般。做了许久的苦力粗活,我力气可不小!” 姜醉眉与邢秉懿,一起站了出来。 林大文傻了眼,他想拦着,却不敢,只能眼巴巴看向了赵寰。 赵寰望着神色凛然的几人,她们有勇气,仇恨深重。 迟早有一天,她们都得与金兵面对面厮杀。 既然如此,赵寰轻轻点头,道:“走吧。林大文,加上我,我们六人前去。人多动静大,转不开身,六人对阵四人,足够了。其他人在东边拦截,若是我们被其他岗哨发现,你们直接冲上来。” 赵寰下了狠心,金人的兵器库既然被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再存在了! 林大文领命,安排好之后,率先走在了前面。赵寰低声叮嘱了赵瑚儿等人几句,紧随在其后。 几人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岗哨前方,在灌木丛里藏着打探。 岗哨四周的树木,被砍得精光,留下一片空地。左边,是陡峭的悬崖。人要从此上山,必须经过岗哨眼皮下的空地。 挂在木架上的牛皮风灯,将被砍掉树木,空旷的四周照得透亮。只要人一靠近,立刻就会被发现。 四个金人守卫,在高架上的木屋里,围坐在炉子边,不时吃口酒御寒,低声交谈几句。 赵寰目光如炬,沉吟了下,低声对林大文说了几句。 林大文顿时神色一惊,低声急道:“二十一娘,让我......” 话还未说完,赵寰已经扯了扯衣领,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金兵守卫很快发现了赵寰,他们刚要喊,看到在氤氲灯光下,大片的雪白肌肤,眼睛都直了。 “别动,咱们去看看,哪里来的小娘们儿!”一个金兵守卫正想高喊,另外的同伴按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瞧这细皮嫩肉的,肯定是逃走的大宋女人。” 另外的同伴转念一想,此处乃是金人的天下,又向来隐蔽,哪里能有敌军细作摸来。 大宋逃奴不断,完颜氏大多外出打仗了。留在寨子里的女人不安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可惜啊,夜里失了方向,竟然跑到了此处。旷了许久的金兵守卫们,啜着牙花子,兴奋至极。 金兵守卫还是比较谨慎,他们立刻蹲下,举弓朝四周警惕打量。 过了一阵,四周安静如昔,只有赵寰如同迷路的小鹿,跌跌撞撞在原地打转。 “走,咱们今晚,可要好好开荤了。” “嘘,小声些,就一个娘们儿,别被人发现抢了去,咱们得先享受过再说。” 几人嬉笑着下了木楼,极有默契四下散开,团团围了上前。 赵寰惊恐不安,踉踉跄跄往山下逃走躲避。金兵守卫狞笑着道:“小娘子,你是打何处来,冷不冷呀?快来郎君这里,郎君给你暖暖。” 面朝着山下的金兵守卫张开手臂,扑上去一个熊抱,抱住了赵寰。 金兵守卫喉咙唔了声,听上去好似享受,又像是呻.吟,很快就不动了。 赵寰双眼圆瞪,怕得呜呜直挣扎。其他三人见状,戏谑道:“你可别只顾自己搂着不撒手,快抱上去,还有一整夜呢。” 金兵守卫依然一动不动,最年长的金兵谨慎些,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忙上前拉他。 一只瘦弱血淋淋的手,在他面前一扬。血珠散开,银光闪过,他的脖颈处出现一道清晰的血线。 其余两人也看出了不对劲,神色惊骇,转身拔腿就往木楼上奔,扯着嗓子欲吆喝。 一柄斧头,呼啸着朝他面上砍来。骨头咔嚓碎裂,将他急促短暂的喊声压了下去。 另一个金兵守卫,则像是熟了的瓜,被铁榔头砸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紧握斧头的徐梨儿,在金兵守卫倒下去之后,再次跟上,朝他下面疯狂砍去。 邢秉懿与赵瑚儿,拿着尖利的锥子,与姜醉眉一起乱扎,金兵守卫很快被扎成了血洞。 落后一步的林大文,看着灯光下的五人,脸上沾满了血迹,举止狠戾。如同地狱的女罗煞般,令他禁不住一阵阵心悸。 实在是太凶猛了! 若都是如她们这样的一群娘子军,别说今晚赢定了,就是杀回大宋,都不在话下! 第34章 赵寰迅速排兵布阵, 将约莫近百人,留了三十人潜伏在各个岗哨底下,防着他们下山去向完颜中干报信。 瞒肯定瞒不了多久, 祝荣与严郎中他们那边还在弄马, 很快就会被发现。 赵寰只要一两天的功夫, 给她喘息安排的时机。那时候,她第一个要对上的,就是完颜宗干。 剩下的一百七十余人, 在黑夜里沿着山路蜿蜒前行, 跟着她来到了山顶。 山下,果真是灯影绰绰,平坦宽阔的山谷。里面修建着一排排的土屋。土屋旁, 是一座座的毡帐。 赵寰抬手随意抹去了脸上的血渍,神色坚毅,手举过头顶, 无声下令。 林大文一马当先, 身后的汉子们紧随其后,飞速下山。 赵寰与赵瑚儿几人夹在中间,随着他们下到山谷, 兵分几路扑向了毡帐与土屋。 中间的土屋建得最宽敞高大,炼铁炉里的炉火, 还在熊熊燃烧。生铁, 打造到一半的刀, 箭头,铁甲, 堆放在那里。 三三两两的工匠蜷缩在屋角,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29节 突然闯入的人马, 将他们从梦中惊醒。赵寰望着他们,冷静而清晰喊道:“大宋人靠边!” 徐梨儿很快接上:“大宋人不杀同胞!” 赵瑚儿:“大宋人不助纣为虐!” 邢秉懿:“我们一起回大宋!” 姜醉眉身子灵活扭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脸都用力得扭曲了,扬起锤子朝身后手鬼鬼祟祟要逃的金人砸去,娇叱一声:“金贼,看死!” 金人轰然倒地,脑门儿上一个深深的血洞,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赵瑚儿见了,畅快无比,她想仰天大喊。 当时许月娘也是这样,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又以怨报怨,以牙还牙了一个! 金人与大宋百姓区别明显,他们分成了两拨聚在一起。一拨守在一间紧闭的门边,身边地上还摆着几个空酒罐,慌张躲闪。 一拨衣衫褴褛,神色麻木,茫然望着她们。 赵寰太熟悉他们的样子了,以前在浣衣院比比皆是。 这是经历过压榨,以及深重的苦难,惟余一口气,麻木活着的模样。 赵寰毫不犹豫,带着大家扑向了金人,喊道:“门在此处,砸开!” 令行禁止,大家跟着涌上前,与起身张牙舞爪反抗的金人厮杀在一起。 事发突然,金人手上没有兵器,但他们早已嚣张惯了,向来看不起大宋人。 有个领头模样的金人,露出一口大黄牙,扯着嗓子怒吼:“大宋贱奴弱得很,敢来找死,杀了他们这些孬种,这几个娘们儿既然送上了门,就留给我们兄弟爽快爽快!” 他的话音刚落,赵寰放弃了踹门,揉身上前,手上的锉刀,朝他胸口招呼去。 金人侧身躲避,看赵寰是弱女子,并未将她放在眼里。狞笑着,伸手就来抓她,试图夺走她手上的锉刀。 赵寰并没如他那样躲避,脚步未停,眨眼间到了他的面前。 眼前一花,金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感到脖子上一阵凉意,接着是巨大的疼痛,呼吸困难。 金人下意识抬手一摸,满手浓稠的血。头眩晕,眼前赵寰那张冷静的脸,在不断晃动。 “砰”一声,金人倒地,抽搐几下,气绝身亡。 赵瑚儿大声高喊,手握着带血锥子挥舞,鼓舞着士气:“领头的死了,杀啊!” 金人被这群杀气凛冽,杀疯了眼的女人镇住,领头的又死了,抱着头就想要逃。 “拦住他们!”赵寰朝着靠近门边的大宋工匠们,拔高声音道:“你们不是孬种,他们才是,杀了他们报仇!” 他们中有人,听到金人开骂时,麻木的脸,就开始出现了裂痕。 背井离乡,家破人亡。身体上的折磨,身心上的侮辱,日复一日的艰难劳作,已经让他们濒临崩溃边缘。 一群小娘子都在奋勇反抗,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软弱?! “跟他们拼了!”一个汉子嘶喊着,手紧握成拳,朝金人嗷嗷扑来。 平时被金人们欺负太狠,这群工匠早就恨极了他们。 见有人带头,嚎叫着,呐喊着,也不管什么兵器不兵器,一并冲入了战局。 原本不分伯仲的双方,情形立即扭转。徐梨儿她们有了人帮忙,愈战愈勇。 她们全身是血,衬着赤红的眼眶,看上去真似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金人们很快倒下,大宋人英勇无敌,继续与还在顽固抵抗的金人们搏杀。 赵寰耳听四方,眼观八路。屋外的打斗声不断,惨叫直入云霄。 金兵守卫有上战场的经验,若面对面肉搏,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赵寰定了定神,奔到最先倒下的金人管事身边,从他腰间寻到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堆放着打造好,还没来得及运出去的刀箭。 真是太好了!赵寰迅速估了下数量,第一批起事的兵器足够了! 赵寰随手抽出把大刀,回头对跟着她进来的姜醉眉道:“快,快叫几人进来,带着刀去帮林大文他们!” 姜醉眉立刻转身出去,很快就揪了一串人进门。赵寰目光凛然扫去,沉声道:“拿上刀,跟我走!” 工匠们学着赵寰那样,取了刀,跟在她的身后出了屋。 赵寰站在中间的空地上,看着几处打斗的局势,衡量过后,朝着明显落了下风的那边跑去,毫不犹豫冲入了战局。 眼下,她还不能只在后方指挥坐镇。他们之间,只是并肩杀敌的同胞伙伴。 她要与她的同胞伙伴们,战斗在一起。 这里亦没有女人,只有人。 战争,女人既然逃不过,就不能走开。 赵寰希望一人不少,全部回家! 金人在被窝里被袭击,他们虽然身经百战,比起这群面黄肌瘦,被强行奴役的大宋人要凶狠,进退有度。 但面对大宋人不要命的拼杀,以及他们手上的各种奇怪木工用具,金兵打仗的阵法全用不上,一时很难将他们完全打败。 逐渐地,有人手上的锉子锥子等被夺走。金兵狠绝,立刻反扑。眼见他们被打得没了抵抗的能力,一群手持长刀的工匠们加了进来。 这里面的几个女人,尤为凶猛。她们双手握着快有自己身高一半的长刀,没有任何章法乱砍。 金兵骇然,一下乱了阵脚,步步后退,有人更是吓得抱头逃窜。 再而衰,衰而竭。金兵无人指挥,被突然偷袭,士气肉眼可见低下。 赵寰在外圈,机敏而警惕,见到跑出来的金兵,神出鬼没上前补上一刀。 若有徐梨儿赵瑚儿她们被偷袭,她来不及补救的,迅速出言提醒。来得及补救的,扑上去就是一刀。 刀口已经砍得起卷,到处血肉横飞,地上躺满了尸首,染透了地上的泥。 有敌人金兵的,也有大宋百姓的。 赵寰见金人败局已定,开始指挥人用金人的独轮车运送刀箭,站在一旁沉声下令:“快,要快些。” 林大文喘息着,来到赵寰身边,面带喜悦道:“前面守卫的张五来报,无一人逃脱。 赵寰呼出口气,没人能去报信,至少这边的消息是暂时瞒住了。 她看到林大文左手臂耷拉着,脸色惨白,侧着身子在与她说话,略微皱眉,问道:“左手臂受伤了?” 林大文见识过了她们的英勇,想着自己的左右臂在打斗中不小心脱臼,一时有点儿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想要否认:“我没......” “事”字还没说出口,赵寰已经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按压摸索了几下,“应当没伤到筋骨,你忍一忍,可能有点痛。” 随着赵寰的话音一落,她手上用力,“咔哒”一声。 林大文还没回过神,手臂处一阵刺痛,手臂归还了原位。他全身一阵僵硬,羞愧得都快哭了。 赵寰斜了他眼,淡淡地道:“我们都是同胞战友,以后受伤了不要瞒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林大文赶紧应了,看到赵寰被破裂的右手衣袖处,还有血不断留下来,他不禁一愣,急道:“二十一娘,你的手受伤了。” 赵寰哦了声,随意撩起衣袖,看到小手臂上血肉翻卷的伤口,道:“先前被金贼砍了一刀,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 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将衣袖扯了,手伸到林大文面前,“帮我绑上。” 林大文手忙脚乱接过布巾,赵寰转头四望,问道:“许山呢?” “我这就去将他叫来。”林大文系好布巾,赶紧去找许山。 赵瑚儿她们累得靠着墙,坐地上直喘粗气。望着眼前的修罗场,不知谁先笑,其他人跟着一起笑得泪眼翻飞。 赵寰听到她们银铃般畅快的笑声,转过头去,跟着她们一起笑。 徐梨儿手撑着刀,也没去管脸上的血泪,哈哈大笑道:“爽快啊,我这辈子,从没一天这般快活过!” “上次杀人,我也这般快活。只那次,没有今晚这么激烈,面对这么多敌人。”姜醉眉润了润干燥的嘴唇,天上的星辰映入了她眼里,朦胧又绚烂。 “还有上次?!”徐梨儿脸上的笑容一僵,顿时不满了。 “是啊,上次。”赵瑚儿接了话,朝徐梨儿得意眨眼,“是我们搬空了粮食仓库,杀了人。” 徐梨儿满脸不悦,嘀咕抱怨道:“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算上我一份,你们太不仗义了!” 邢秉懿略微歇过了气,木着脸骂道:“疯子。杀人又不是吃席,还要给你下帖子不成!” 徐梨儿吭哧吭哧笑得欢快无比,靠在赵瑚儿的肩膀上,懒洋洋道:“十三娘,以前我很讨厌你们这群帝姬贵人,今晚我不讨厌了。二十一娘说,我们是同胞,是伙伴。对,我们是伙伴。小娘子,小娘子!哈哈哈,小娘子也能杀敌。我今晚杀了好多人,开始我还在数,后来就忘了。按照军营里的算,我怎么得也能封个游击将军了吧?” 邢秉懿白了她眼,撑着起身,用脚挨个轻轻踢了踢,吆喝训斥道:“地上凉,快起来,我们进屋去。里面有火堆,暖和一些,我们好将伤处裹一裹。别只顾着高兴,最后流血而亡了。” 赵瑚儿看到赵寰还在忙碌,赶紧起了身,道:“我们快些,弄好之后去帮一帮二十一娘。” 几人身上都有伤口,她们嘻嘻哈哈站起了身,互相搭着肩膀,搀扶着进了屋。 这边,林大文带了许山过来,他怀里的包裹不离身,欠身道:“二十一娘,可是要炸掉了?” 赵寰打量了周围一圈,眼神黯淡下来,道:“我们的同伴,无论死伤,都全部带走。死伤的金贼,带不走的用具,全部弄到打铁的屋子里去,一并炸毁!” 许山先前看过他们的伤亡,死了十余人,重伤三四人。轻伤的都没停下来,还没个准确的数量。 金兵守卫大约有近三百五十人左右,这一战,算是以少胜多。照理说,许山应该高兴,心里还是难过了下。 只许山知道赵寰炸毁此处的重要性,有金人的炼铁炉。金人的“铁浮屠”骑兵,铁甲,此地就是来源之一。 他很快振奋起了精神,低声道:“是,金贼无论死伤,都要让他们长埋此地。我已经准备好了,定会不辱使命。” 林大文沉默着,转身去安排,赵寰则走去了先前最先站出来的汉子面前。 汉子左腿伸直,右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眼神直直望着眼前。听到身边的动静,抬头看向了赵寰,左腿忙往回收,就要起身。 赵寰摆摆手,亲切地道:“无妨,你们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叫赵寰,排行二十一。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汉子听到姓赵,以及排行,手足无措了起来,嗫嚅着道:“草民叫姜七郎。家中七兄弟,都是打铁为生。在汴京时就死了三人,两人被抓来了金国,其余两人不知所踪。” 又是一起家破人亡的惨事,赵寰见多了,依旧会感到难过。她沉默了会,道:“以后以你我相称吧,这里没有皇亲国戚。你我都一样,算是家破人亡。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们今日很勇敢,你看,金人并不如他们呈现出来的厉害,他们同样不堪一击。等会,我们会把这里全部毁掉。你的同伴们,不,我们都是大宋人,彼此都是同伴。” 姜七郎呆愣的神色中,渐渐出现了激动。 大宋百姓被金人强行打为奴隶,他们当然不服反抗过。只以前他们没有凝结成团,三五个冒出头,被金人虐杀。加之大宋节节败退,后来反的人就逐渐少了。 今晚,姜七郎方知道了什么叫反抗,不服。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0节 在她指挥下的这群人,进退得当,勇猛果敢。如天将神兵,将这欺压他们的金人杀得片甲不留。 赵寰道:“你们眼下没了别的去处,等下跟着他们回去吧。大都到处都是山林,人烟罕至,你们很好藏身。” 姜七郎不笨,他看到刀箭等被搬出去,本能地问道:“你们呢?” 赵寰淡淡一笑,道:“我们,要杀回大宋去,我们要回家。” 姜七郎神色一震,翻身爬起来,想都不想道:“二十一娘,我也要回家。我要跟着你们去,上阵杀敌,杀金贼!” 他的其他同伴们,见到两人在说话,渐渐围了过来。此时一听,好几个杀得意犹未尽的,咬牙切齿,坚定无比道:“我也要杀金贼!” “居然被这群狗东西,欺负了这般久。我以前真是个软蛋,早就该与他们拼了!” “是啊,我们一群大男人,甚至还不如那几个小娘子!” “小娘子,小娘子怎么了!”姜醉眉她们收拾好了出屋,一听,顿时不依了。 那人见识过几人的凶狠,知道说错了话,赶紧作揖赔不是,一溜烟往后面躲了去。 徐梨儿冲他们冷哼了声,道:“既然你们不服气,我们到时候,再在战场上比一比,看谁杀敌多!” 那人身后的同伴,将他推了出来,道:“这位天神娘子,他叫黄牛儿,你别认错人了,我可不敢与你比!” 满身血汗的众人,这时一起笑了起来。火堆的光,星光,血光,映在他们脸上,诡异而欢畅。 他们会打造兵器,再加上何良,赵寰勉强能凑出个□□造箭作匠营。她肯定不能让他们折损在战场上,先暂且收留下来再议。 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将能运走的刀箭等全部运走。运不走的,与金兵尸首一起堆到了打铁的屋子里,等下炸毁。 其他作匠屋,里面堆放了柴火,淋了油,一把火烧掉。 赵寰检查过所有人,等到他们都疏散开之后,方对去点火的几人细细叮嘱,尤其是许山,道:“你记得,点了就马上跑,不能逗留。” 许山应了,抱着包裹进了屋。赵寰望着他们前去,分别点燃了柴火。很快,屋子燃烧起来,点火之人纷纷跑出了屋。 原本要炸掉的屋子,却迟迟没有动静。许山跑了一段路,不禁回头去看,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赵寰见势不对,立刻凌厉喊道:“许山,别去管,快回来!” 许山却没似没听见,他脚步越发越慢,站在那里没动了,看向赵寰大声道:“二十一娘,我得去看看,肯定是引线不对劲。我以前遇到过,小事,知道如何解决。” 如果真有许山说的那般轻巧,肯定早就改善掉了。赵寰脸色一下变了,她朝许山奔过去,厉声道:“不许去,回来!” 许山也跑,他边跑边回头,对赵寰挥舞着手。沧桑的面容上,是难得的松快笑容,“二十一娘,你别来,我进去看看。我不能输给高顺啊,不然以后见了面,他还不得笑话我!” 赵寰心迅速往下沉,她被追上来的林大文死死拖住了,他喘着气,急着道:“二十一娘,眼前危险!” 邢秉懿她们也赶了上前,连声哀求道:“二十一娘,你不能以身犯险,大家都还指望着你呢。” 赵寰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在其他屋子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她看到许山已经跑到了依旧未有动静的屋门前。 许山停下脚步,脸上堆满了笑,朝她大声喊道:“二十一娘,你许诺过,要带大家回家。” 此时,许山面前,恍然浮现出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汴京。 热闹,喧哗,十二时辰永远不灭的人间烟火。有读书人吃多了酒,结伴踏歌而行,叽里咕噜念着他听不懂的诗词。 什么“山河无恙,人间皆安”,这两句,许山也不明白,他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许山眼前的汴京城,一砖一瓦,桑家瓦子,樊楼,大象棚,清晰闪过。他浑身释然,轻快无比。 他真的回了家。 许山满面春风,笑道:“二十一娘,你肩上的担子重着呢,除了带大家回家,还要让大宋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很快,屋子似元宵节的焰火,在面前腾空炸开。血腥味,硝烟味,弥漫在夜空。震耳欲聋的声音,直透耳膜。 赵寰眼前一片朦胧,耳朵脑子里嗡嗡作响,长久回荡着许山那句话。 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第35章 墨黑的夜里, 星河璀璨如明珠,在头顶缓缓流转。 除了车轮的吱呀声,所有人都沉默着, 沉浸在许山的灰飞烟灭中, 无一人说话。 赵寰抱着膝盖坐在板车上, 随着车的前行,晃晃悠悠。脸上的血渍干了,凝结后好似朱砂。 她向来寡言少语, 坐在她旁边的邢秉懿, 感觉到了她身上无边无际的落寞,心里跟着一阵阵难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邢秉懿觉着赵寰明明就在眼前, 却好比远处的星辰。仿佛抬手可触及,却又那么遥远。 “炮火不好调,以前元宵节, 鳌山上放焰火时, 也经常出差错。许山肯定清楚,他早就打定了赴死的心思。” 邢秉懿张了张嘴,说出来的每个字, 都无比晦涩:“二十一娘,你别难过了。这条路不容易, 总有人会丧生。” 徐梨儿一直关注着赵寰, 这时下意识朝车后面望了一眼。身后的板车上, 摆放着先前丧命的同胞。夜色深沉,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但他们的脸, 深深映在了徐梨儿的脑海中。与所有沦落在金国的大宋人一样,苍老, 深刻着苦难。 原本,他们的脸上沾满了血。收敛时,赵寰在旁边,努力将血擦拭干净了,让他们干净些走。 徐梨儿说不出什么感觉,听了邢秉懿的劝说,她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没那么明白。 徐梨儿想,好似,不应该如此。 总有人会丧生。 大宋朝廷官员就是这般想。 她们这些女人,以及无辜的百姓们,就是“总有人会丧生”的那部分人。 徐梨儿不禁转头看向赵寰,心揪了揪。她已经当过一次“那部分人”,她不愿意再来一次。 赵寰下巴抵在膝盖上,没有回答邢秉懿的话。 邢秉懿兴许就那么一劝,而且她的劝说,在某一方面来说,非常正确。 如果接下来的路走得顺利,赵寰兴许也不会免俗。很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已,她也会这般想,这般做。 赵寰却希望,并且坚持,她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徐梨儿久未等到赵寰回答,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赵寰手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沙哑着道:“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会将他们的骨灰装好,每人的生平记录下来,以后做成功勋册。每个人都要有名字,传下去,后人都该知道他们。” 虽没有听到正面的回答,徐梨儿的心,奇异般得到了安慰。 “祝荣他们无论是胜,还是败,事已至此,我们都必须一往无前。”赵寰伸直了腿,将一直钝钝着疼的手臂放在身前,找了个舒适些的姿势放着。 思索了下,赵寰道:“就这两天吧,我们得再次一战。大家要歇息好,养好身体。今晚,只是起步而已。真正的大战,还未来临。” 车上几人都清楚,先前能战胜金兵,一是深夜里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是岗哨被他们的人埋伏杀了,没能来得及出去报信。 如果与金兵真正开战,他们要面对的是完颜宗干等的兵营。哪怕再次突然袭击,无论是人马还是配置,打仗的经验,对她们来说都是大考验。 赵瑚儿恨恨道:“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怕,豁出去与金贼拼了!” 徐梨儿跟着豪气万丈道:“十三娘说得是,死就死,死前杀几个金贼,拉他们垫背,值了!” 邢秉懿微微皱眉,道:“你们且先别激动,听听二十一娘如何安排。” 于是所有人都一起看向了赵寰,眼巴巴盼着她的主意。 赵寰暗自叹息一声,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她也难以保证输赢。 再说,完颜中干不是蠢货,由着她的安排,被她牵着鼻子走。 “等下你们先回宫去,我要去看看祝荣他们,做好安排再回来。”赵寰望着眼前的天空,星星已躲进了云朵里,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快就亮了。 赵瑚儿道:“我与你去吧,也能帮帮你。”她看到赵寰不断挪动的手臂,低呼了声,道:“二十一娘,你手可是受伤了?” 其他几人忙探头过来,一起关心看向了赵寰的手臂。她抬了抬手,没有瞒她们,道:“皮肉伤,不要紧。我知道你们也多少受了些伤,所以你们得赶紧回去好生养着,为以后的战斗做准备。十三娘,你更不用陪我,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方便些。” 赵瑚儿一想也是,她没有赵寰谨慎,反应快。白日躲守卫,说不定会成为她的累赘,懊恼应了:“好吧,你自己小心些。” 邢秉懿不放心,轻轻解开赵寰的衣袖一看,裹着的布巾已经被血濡湿。 “哎哟,还在流血。”刑秉懿看得急了眼,用力撕扯下一块自己身上干净的里衣布,将赵寰的手臂重新包裹好,道:“二十一娘,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们,可是,你也得顾着自己呀!” 徐梨儿她们几人,看着赵寰尚在浸血的手臂,又愧疚又难受。以前那股因为杀了金贼,骄傲自满的心,无需人劝说,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是赵寰在她们身后,一次次出言提醒,不时扑上来救她们。她从不提自己多厉害,永远不骄不躁,如沉默的山,屹立在身后默默保护。 赵瑚儿轻轻依偎在了赵寰的肩膀上,闭上眼,含糊嘀咕了句。徐梨儿默默看了她们一眼,飞快抹去了眼角的泪。 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大家兵分两路。邢秉懿她们回宫,赵寰跟着林大文他们前去存放粮食的地方。 离了约莫有半里地,祝荣与严郎中已经守在了此处。他们看到赵寰也来了,忙跑上前,跟车夫换了位置。 祝荣边赶车,边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按照你先前的布置,我们这次前去,先杀了看守马场的金兵。待抢到了马,即刻骑了马硬冲出去,最后得了五十匹左右的马。你放心,我们绕了很多圈,甩脱了金兵,不会被他们发现。” 先前打算对马用药的主意,赵寰深思熟虑之后,觉着不妥当,还是干脆直接硬抢。 严郎中颇为遗憾,补充道:“唉,可惜,马太重了,下药也不好下。加之马厩的马所剩不多,连着骡子驴这些,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一共有近百匹吧。不过还好,马厩里余下的马,大多非老即残。我们用不上,完颜宗干也用不上。” 金国从辽国得来的马,除去死伤,到今日剩下了约莫六七成。而且马分给了完颜氏各部手中,并非都集中在金人皇帝手上。 光是“铁浮屠”营,每个兵丁都要配备三到四匹的马。金人骑兵厉害,并非每个兵丁都能拥有马匹,而只有骑兵营有精良的配备。 说实话,给赵寰再多的马,她眼下也养不起。马除了草料之外,还要喂豆子等精料。一匹马的价钱,在金人这边,向来比一个奴才还要值钱。 赵寰道:“你们辛苦了,得来这些已经很不容易。到时候再抢一些,也就勉强够用了。对了,你们前去的人,可有损伤?” 严郎中脸上的喜悦,马上被冲淡了几分,叹息着道:“没了两个。我们冲出去时,被金兵追来,有两人骑术不好,中了乱箭,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 祝荣道:“二十一娘,先前你有叮嘱,说一定要带他们走。我们将他们的尸身带了回来。” 赵寰蒙住脸,用力揉了揉。让自己清醒些,揉乱心里的哀伤。 祝荣与严郎中一起垂下头,默默无言到了他们存放粮食的山洞。 山洞前,是一片空地,马骡等都暂时在这里拴着。何良百无聊赖,在马堆中打转。他好奇看看这匹,再看看那匹。 见到赵寰下车,何良略微惊讶之后,凉凉地道:“养马要粮食,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我看了山洞里你们藏着的那点米面,估计吃不了几天就没了。” 赵寰没搭理他,林立文他们的车逐渐到了,何良本来在撇嘴,看到后,一个箭步跑上去兴致勃勃查看。 从第一辆车,跑到最后一辆,再从最后一辆,跑到了赵寰面前。 何良神情肃然,再也没了先前看热闹的戏谑,朝着赵寰躬身一礼,一言不发奔回去帮忙卸车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1节 赵寰好笑看了眼何良,与祝荣严郎中商议道:“马得找个地方安置好,至少得避风处。不用多久,只一天吧。” 祝荣马上领命,赶紧去找地方安置马匹。严郎中明白了赵寰话里的意思,惊讶地道:“这么快?” 赵寰苦笑一声,道:“不算快了,这么多马,加上打造兵器的地方都没了,完颜宗干至少得大张旗鼓地搜捕。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再说,哪怕再继续准备,也没什么意义。一旦金兵返回,我们就算拿到了更多的粮草与军饷,要面对更多的敌人,那就得大战。新兵…..,姑且算是新兵吧,与金人一下就来场大战,实属得不偿失。” 严郎中衡量了下,道:“倒也是,我们人少,金人跟疯狗一样,与其硬拼太吃亏。还是按照你先前的打算,先扩充自己的实力再说。我担心的是,小娘子们可能骑马?” 赵寰先前问过邢秉懿,大多的帝姬嫔妃们,都学了些君子六艺。骑马踏春,射箭投壶,哪怕学的都是些花架子,至少不会从马上掉下来。需要担心的,反而是他们这些没骑过马的平民百姓。 “她们不用担心,不会骑马的,就坐骡车,驴车。加上老弱病残,与辎重一起离开。其余青壮骑马,一半冲锋,一半善后。”赵寰看到林大文过来了,忙对他道:“板车能偷的,再偷一些。能赶工做的,尽量赶工。油布有了,就用金人的毡帐。几场倒春寒过去,天气就真正暖和了。” 林大文算了下,道:“车板很快,一晚上就能赶工完成,就是车轮难做一些。我算了下,从金人那边能偷来约莫十多辆车,加上我们现有的,用来运粮草,生铁等,再坐一些人,差不多够了。” 赵寰呼出口气,望着眼前忙碌的人群,说道:“这就好,等忙完之后,我们再商议。” 林大文应声下去了,严郎中跟着赵寰进了山洞。她在靠洞门边的火盆旁坐下,伸出手来烤火,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顿了下道:“你多备些止血的药,越多越好。” 严郎中也看到了赵寰的伤,飞快应了句,赶紧问道:“可伤得严重?” 赵寰微笑了起来,道:“还好,抛头颅洒热血嘛,这点伤不算什么。” 严郎中难得见到赵寰的轻松打趣,知道她是为了稳定他们这些人的心。他想笑,却不那么笑得出来。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着惭愧。事无巨细,事事都要由赵寰安排,交待。他们这群人,必须尽快成长起来,才能真正助她一臂之力。 等到林大文他们忙好,先处理了阵亡同胞的遗骸,赵寰才与他们坐在一起,商议起了解下来要做的事情。 何良也坐在一旁安静听着,这时他主动道:“二十一娘,你给岳将军的信已经送出去。友人说,他就是买卖不做了,也会尽快将信送到。” 赵寰颔首道谢,何良居然垂下了头,汗颜地道:“不敢当,我不过做了些许小事,比不上二十一娘。不瞒你说,我以为你只能拿到些废弃的箭矢而已,先前我看到你们拿回来的箭头,着实超出我的预料。” 话语微顿,何良脸上浮现起为难,“神臂弩,光有了箭还不行。射箭要准头不说,还需要臂力,娘子们肯定用不上。” 赵寰也考虑过女人的兵器,赵瑚儿她们用刀,若是短兵相接,遇到金兵用长枪,她们就吃亏了。 “苗刀。”赵寰想了想,道。 苗刀形状如禾苗,前朝大唐时就有了。后来传到东瀛,被东瀛人做成了倭刀。 倭寇矮小,用苗刀后,在侵犯大明时,占尽了便宜。戚继光戚将军发现了不对劲,最后他也打造了苗刀,创造了阵法刀法,大败倭寇。 众人不解,赵寰解释了几句,问姜七郎:“我若是将图画给你,你可会打造?” 姜七郎也没见过苗刀,起初还在担忧,闻言松了口气,笑着道:“别的我不敢吹,若是看到图之后,能八九不离十打出来。” 赵寰略微放了心,她给岳飞去了信,就算他不能出兵,来信指点几招阵法,也足够她受用。 商议完之后,赵寰刚有惊无险回到浣衣院,韩皎就小跑着走了来。她只来得及给赵寰递了个慌乱的眼色,垂首肃立在了一旁。 赵寰顺眼看去,韩皎身后,跟着完颜宗干一大群人。她心微沉,来得真快,如先前预料到的那样,还真是不给她布置完的机会。 完颜宗干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与以前不同,这次他直接扯着嗓子吆喝道:“都给我滚出来!” 一群挥舞着刀的金兵,砰砰砰上前砸门,大声道:“滚出来!敢不听话的,格杀勿论!” 有些金兵直接冲进门,揪着慢一步人的头发,用力往外拖拽。 一时间,浣衣院的尖声惨叫四起,完颜宗干冷笑几声,阴森森道:“都押出去!” 赵寰用眼神制止了赵瑚儿等人,低垂着头,走在被金兵押送的队伍中,从东南宫门出去,到了宫门外。 金兵吆喝推搡,将她们赶在宫门外的空地上,用刀箭对准了她们。 完颜宗干来回踱着步,阴鸷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荡,大声道:“你们大宋人的孬种,知晓自己是手下败将,不敢正面与我们大金国作战,只敢在背后偷偷摸摸作乱。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中有人,肯定与宋人有勾结。我懒得费心思,一个个查。既然你们狗胆包天,就得承受后果!” 太阳高悬,天气与完颜宗干的声音一样冰冷。浣衣院好些人来不及穿厚衣衫,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大家挨挨挤挤站在一起,簌簌发抖。 完颜宗干指挥金兵,随意抓了一个小娘子到前面,阴森森道:“反,敢反!呵呵!” 仰头猖狂大笑几声,完颜中干浑浊的眼神,死死盯着她们,狠毒如毒蛇吐信,让人直后背发凉。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在背后的乱贼,主动站出来承认,说不定,我还能饶其他人一命。若是没人承认,今日,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 金人举起刀,架在了小娘子的脖子上。刀锋嵌入几分,已经有血丝溢出。她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已经快要晕过去。 完颜宗干等了下,桀桀笑道:“好,既然没人出来,就杀了她!不要一刀弄死,那太便宜了。得一刀刀的刮,挑在木头上,直到血流尽,变成人干为止!” 禽兽!畜生! 以前来金国路上,他们曾这样杀过人。那些记忆纷至而来,人群中,传出压抑着的呜咽哭泣。 赵瑚儿眼眶血红,身形微动,眼看就要冲上前。 赵寰清冷的声音,在赵瑚儿耳边响起,“住手!” 赵瑚儿神色惊骇,刚想抢先,赵寰已经走了出去。她如以前那样,背挺得笔直,迈着稳稳的步伐,走到了完颜宗干面前。 赵寰神色不变,迎着完颜宗干恼羞成怒,杀意闪动的眼神,平静地道:“是我,我与抗金义士有来往。” 完颜宗干上前一步,蒲扇大手如鹰爪,直朝赵寰抓去,扭曲着脸骂道:“是你啊,柔福帝姬,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赵寰不躲不避,只手快如闪电伸出,厉声道:“别动!” 第36章 完颜宗干胸口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一把雪亮的锉刀,穿透他的衣衫, 紧紧抵在他的胸口。 他喉结耸动, 几欲目眦欲裂, 反应极快,看到赵寰突兀横在面前的右手臂,闪电般伸手死死钳住。用力朝后一拧一推, 蹬蹬瞪后退几步。 手心处, 一阵黏湿的热意,完颜宗干情不自禁抬起手一看,满目血红, 血腥味散开。 他呼哧着喘气,模糊的念头在脑中极快闪过,令他恍惚了下。 赵寰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喀嚓, 右手臂随之垂落。明晃晃的太阳下, 她笔挺的鼻尖上有汗珠溢出,白皙的面孔惨白如纸。 就在完颜宗干恍惚的刹那,电光火石间, 那只散发着凛冽寒意的锉刀,抵住了他的脖颈。 赵寰那双狭长的凤眼微眯, 凌厉得让人不寒而栗, 她声音依旧不高不低, 清楚而冷静下令:“说了让你别动!” 锉刀没入了肌肤,与金兵架在小娘子脖子上的刀一样, 血珠一粒粒,沿着刀锋言冒出来。 完颜宗干此生从未如这般害怕过, 他感到了脖颈处跳动的血脉,好似已经触及到了锉刀的边缘。他知道若是被刀割开,血顷刻间就好像地上冒出来的热泉狂飙,神仙难治。 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甚至完颜晟! 完颜宗干先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清晰了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盯着赵寰。 是她! 肯定是她! 粮仓,兵营,马匹,兵器。步步为营,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金兵们被突然而来的变故,一下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扎着手想冲上去营救,却又恐赵寰手上一用力,直接割断完颜宗干的喉咙。 完颜宗干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他看到赵寰耷拉着的右手臂,被血染湿的衣袖,绝望又恐慌。 所有的轻视,不屑,以及狂傲,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遇到了此生最强劲的对手,他的命,掌控在对手掌中。 而这个对手,是来自大宋最柔弱,被他们随意欺凌侮辱的小娘子。 战场上对阵杀敌,瞬息万变。主帅一个判断失误,说不定会拖累全军。 哪怕此刻赵寰只用左手对准他,他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因为,赵寰先前横在身前的右手臂,就是给他的诱饵。她的手臂原本有伤,一旦流血,会让他分神。 赵寰就等着他的分神,锉刀从胸口转移到了脖颈。 若是两人对阵伊始,赵寰就用锉刀刺向他的脖颈,两人之间的身高差异,加之距离不够近,他很快就能制服她。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她对自己够狠,反应快得让人心惊。她此时些微凌乱的发髻,衫裙上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干涸血迹,定是他突然闯入浣衣院,打乱了他的计划。 只她随机应变,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完颜宗干能猜到赵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要用兵。 他还有个选择,以身赴死,让浣衣院这群女人,让她一起陪葬,断了她的后路。 完颜中干心不受控制狂跳,呼吸急促起来,又慌忙拼命压抑住了。 他怕死,他不甘心。 赵寰盯着完颜宗干的神色变幻,淡淡开了口:“让他们退下,放下手中的刀,放了她们!” 完颜宗干额头的冷汗滴下来,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时张不开嘴。 锉刀,又毫不犹豫朝肉里面进了些。 疯女人,这个疯女人!她敢,真敢与他同归于尽! 完颜宗干闭了闭眼,晦涩下令:“退下,放下刀,放开她们。” 金兵哗啦啦退下,警惕守卫在一旁。赵瑚儿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一脸,她抬起衣袖随手抹去、扯了下与她一样,眼睛通红的徐梨儿一把,低声道:“走!” 徐梨儿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赵瑚儿趁乱往后退,拔腿就狂奔。 赵寰余光望着劫后余生的小娘子们,赵瑚儿与徐梨儿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心头微松。 邢秉懿走了两步,猛然一转身,上前俯身捡起了金兵放在地上的刀。姜醉眉见状,不假思索冲上去,弯腰也抢了一把。 她们刚拿着刀,与金兵厮杀过。有了刀在手,姜醉眉那股豪情壮志又回了来。 赵寰不怕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替她们争取了活命的机会,她们绝不能浪费掉。 “姊妹同胞们,不要逃,不要怕,拿起刀,跟金贼拼了!”姜醉眉双手握着刀,尖声大喊,激昂得声音都飘了。 小娘子们奔逃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们都看到了赵寰的举动。 是她站了上前,一次次替她们排忧解难。她此时的断臂还在滴血,但她毫不畏惧,依然笔直站在那里。如高山般屹立,沉默庇佑着她们。 太阳太耀眼,韩皎的眼睛被晃花了,稍微睁大些就会流泪。她终于深刻体会到,赵寰一次次对她们说,她要带她们回家的承诺。 用血,用命去踏平这条路。 韩皎手心布满了冷汗,她怕手滑,在裙摆上随意抹了下,率先弯腰捡了把刀。在她身边的金兵看到局势不对,急得上前就要去夺。 韩皎想都未想,举起刀拼命朝金兵砍去,刀入血肉的刹那,她此生从未这般痛快过。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2节 早就在心底深处,这般幻想过无数次。将这群没有人性,残暴的金贼,千刀万剐。 韩皎大声怒吼:“金贼,找死!” “跟金贼拼了!” “拼了!”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小娘子们齐声大叫,纷纷奔去捡刀。金兵欲上前夺,被激怒的小娘子们,疯狂挥刀一阵乱砍。 局势一下混乱了,完颜宗干不敢动,只眼珠子惊恐不定四下乱转,与赵寰沉静的目光对上,他愣了下,怒道:“你待如何?” 真好啊,血性未泯。 赵寰的手臂早已经痛得麻木,不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她早就倒下去了。 她选的这条残酷之路,有她们作伴,就不会那么孤单。战局瞬息万变,赵寰不敢保证能走到哪一步,但她此刻,以后,都永远无悔。 赵寰难得笑了下,道:“完颜宗干,你读过书,你深知你们做的事情,天理难容,会遗臭万年。但你不在意,因为你为了权势,什么断子绝孙的恶都能做出来。” 她的笑淡下去,与他们平时对她们那样,轻蔑得像是看在阴沟里觅食的臭虫蚁,“你们金人一直蔑视大宋人是孬种,是软骨头。你看,你们号称战无不胜的金兵,成了大宋小娘子的手下败将。” 完颜宗干额头青筋直冒,眼珠子都快突出来,手握成拳,眼见就要暴起。 “因为,这才是人间的正义与公道!”赵寰抬起下巴,傲然地道:“若我是你,首先该考虑的是,赶紧让你的金狗们放弃抵抗,将我们送走。” 完颜宗干怔楞住,赵寰嗤笑一声,“再过一阵,被你的好侄儿知晓了,他可是很乐意将你拿来献祭。” 别说是完颜亶,任何一个完颜氏见到眼下的状况,他们都乐意痛下杀手。完颜宗干想明白之后,很快做出了取舍。 不过,他岂敢放心智多近妖的赵寰,装作不在意地道:“说心狠手辣,柔福帝姬也不遑多让。想得美,放走你们,你照样会将我杀了。要死就一起死,能得柔福帝姬陪葬,也不算枉死!” 赵寰看穿了完颜宗干的狡诈与虚张声势,只是,她也得赶紧离开。 这群小娘子们在愤怒的劲头上,能与赤手空拳的金兵一战。但若是完颜亶来了,布置弓箭手一阵乱射,她们都得死。 “我不稀得杀你,留着你的狗命,让你们叔伯兄弟们之间互相残杀,那样才好玩。” 攻心为上,拼的就是谁不怕死,先前赵寰已经赢了一局。 再次,就是得失利益,完颜氏之间的内斗厮杀,是完颜宗干最大的软肋。 赵寰嘲讽不已,望着完颜宗干闪烁不定的眼神,缓缓再下了一剂猛药,道:“尤其是你那个疯侄儿虽难以控制,毕竟他还年少,比起其他兵强马壮的弟兄子侄们要好用。傀儡少年皇帝在你手上,你挟天子以令诸侯,与完颜宗弼兄弟之间再杀来杀去。有趣,真是有趣!” 完颜宗干聪明,聪明人就想得多。他若是赵寰,也会留着他的命,比直接杀了他要划算得多。 很快,完颜中干就下了决定,道:“好,我放你们走!” 随即,他冲着被小娘子们砍得嗷嗷叫的金兵们一声怒吼:“退下,都给我退下!速速去备车马,放他们走!” 金兵们赶紧抱头逃出来,邢秉懿见状,忙大喊道:“既然他们怕了,我们暂且留他们一条狗命!” 小娘子们累得直喘气,满身满手的血,地上躺了好些尸首与伤残的金兵。 完颜宗干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连声催促下令他们去准备。 完颜亶回了他原先的王寨,若是被他赶回来,他命危矣! 金兵们飞快送来了车马,邢秉懿与姜醉眉,韩皎一起帮忙指挥,将受伤的小娘子们搀扶了上去。 完颜宗干眼珠子使劲往下翻,看着在命脉处的锉刀,小心翼翼道:“如今我已经全部答应了你,你可否将刀拿开?” 赵寰望着远处卷起的尘土,马蹄阵阵,地动山摇。她朝着完颜宗干摇摇头,惋惜地道:“唉,迟了一步,你的好侄儿完颜亶来了。” 完颜中干脸色大变,抬眼看了去,完颜亶骑在马上,那身明黄色的衣袍在太阳下,金光刺眼。 突然,脖子上一阵刺痛,他呆愣垂下头,看到自己身上如瀑布般倾泻的血,再抬眼看向赵寰,后悔且绝望。 他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他不该放过赵寰,亲自送了车马到她们手上。 赵寰一直都要他死,没了他,还有完颜宗弼,还有完颜宗磐他们。他死了,完颜氏之间,只会自相残杀得更厉害。 他葬送了自己活命的机会,说不定,还会将大金一并葬送! 完颜亶的身影愈发近,完颜宗干倒在地上,眼神努力朝他看去。 这个侄儿,自诩读过书,聪慧无双。完颜宗干向来看不起他,他前面还在提议,要假惺惺讲仁义道德,要赦免浣衣院的女人。 斩草除根啊!这些女人,远比大宋男人可怕,她们才是大金最强有力的威胁。 完颜宗干躺在血泊中,急得眼泪跟血混在了一起,不断疯狂呐喊:“杀了她,杀了她!” 可惜,他已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眼睁睁看着赵寰那个魔鬼,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奔到一匹高大的马前,翻身跃上,举起了左手的矬刀。 刀上他的血,在太阳下划下一道血线,溅在他死不瞑目的眼上。 第37章 完颜亶被护卫簇拥着, 飞马而来。他的心在狂跳,紧紧抿着唇,因为太过用力, 太阳穴的青筋, 似乎下一瞬就即将会砰然爆裂开。 完颜宗干要杀人了! 完颜宗干被挟持, 要被杀了! 完颜亶想痛快大笑,除此之外,又深深恐惧。 自小学习汉学, 完颜亶打心底厌恶他亲爹完颜宗望, 他的叔伯兄弟们。他们枉顾礼法规矩,与他所学到的“仁义礼智信”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完颜阿骨打的嫡孙,他自小亦有逐鹿天下的豪情壮志。可从先生韩昉那里学到越多, 他越痛苦。 他恨一切,恨大金,恨娇纵无知的皇后裴满氏, 恨自己。 一边是恨, 一边是清醒,完颜亶近乎快崩溃。深知完颜宗干讨厌归讨厌,但没有他, 皇帝之位肯定坐不稳。 完颜亶冲近了,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完颜宗干, 他的瞳孔猛缩, 所有的情绪, 全部变成了茫然。 一匹玄色高头大马,朝着他狂奔而来。坐在马上的赵寰, 太阳洒在她的脸上,夺目而耀眼。 马越来越近, 鼻孔里喷出来的气,吹得完颜亶身下马的鬃毛飞扬。 马却未曾减速,甚至,赵寰信马由缰,右手臂垂落身前,沾满血的手高高扬起。 带着血的刀,直插进马的后臀,痛得马扬蹄长嘶,速度加快,如风驰电掣。 马烈,人更狠辣。 一旦两匹马相撞,他们都得非死即伤。 完颜亶脑子一空,情不自禁怕得发抖,僵坐在马上身子已经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护卫们见状,被吓得面无人色,嗷嗷叫着打马上前,不要命探出身,拉住他的马缰往旁边拖拽。 赵寰的马,撞到了完颜亶马的右后侧。她的马前蹄一软,前冲之后,跪倒在地。 赵寰俯下身,随着马势匍匐下去,单手抱住了马脖子,方堪堪没有被摔出去。她的反应极快,身子往旁边一倒,紧盯着马,在地上就势一滚。 受伤的马狂嘶着,一下站起来,狂奔狂跳,很快就轰然再次倒地。 若是赵寰没先下马,会被发狂的马直接抛下,被踩上一脚,必死无疑。 而完颜亶的马被撞倒在地,他则直接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护卫们惊慌失措大吼:“陛下!”纷纷飞跳下马,跑上前救驾。 赵寰又用命,替她们开了一条路! 韩皎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含着泪,忍住了没去看赵寰。趁着眼前难得的机会,招呼小娘子们赶着车马,突出了完颜亶兵马的包围圈。 邢秉懿骑着马断后,她含着泪,不断频频回头,看着在马蹄间滚来滚去躲避的赵寰。 姜醉眉大哭不止,调转马头就要去救赵寰。“快走!”她被刑秉懿喊住了:“别辜负了她,还有这么多人,我们要护着她们。” 姜醉眉哭得泪眼模糊,刑秉懿的话,她都懂。赵寰是在搏命,让她们突围。若是她回去被金兵抓住,不但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拖累赵寰。 赵寰一阵天旋地转,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太阳太过明媚刺眼,她眼睛眯了眯,右手臂伤上再加伤,巨痛袭来,她好一阵都无法动弹。 金兵护卫在吆喝,人仰马翻。赵寰看到刑秉懿她们远去的车马,心下稍安。用左手始终紧握的锉刀,扎进泥地里,撑着慢慢爬起身。 “抓住她!”护卫们围着不知状况的完颜亶,熙熙攘攘了一阵,总算有人发现了赵寰。他们指着她大声喊叫,朝她挥舞着刀跑了来。 草! 赵寰难得咒骂了句,只得将锉刀一扔,随手抓过身边的一匹马,抱住马脖子拼命翻身上去。 马性子暴躁,在原地呼哧打转。她取下脑后的木钗,扬手对准了马的眼睛挥下。在离眼珠约莫一粒米的距离时,堪堪停住。 马甩动着尾巴,变得乖巧无比。赵寰回头一看,护卫的刀已经砍了上来。 草草! 赵寰骂了两句,一夹马肚,马飞快往前疾驰。护卫们见她逃了,翻身骑上马就追。 护卫的刀朝赵寰身上招呼,刀锋带着的杀气,卷起她披散的头发乱飞舞。眼见下一刻,她就要被大卸八块。 阵阵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护卫们远远瞧见他们褴褛的衣衫,起初还不放在眼里,待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骑在最前面的人,赫然举起了神臂弩! 赵寰望着像模像样,架弓拉弦的林大文他们,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再次举起手上的木钗,往马身上一插。 马吃痛,撒开蹄子如风驰电掣般飞奔,将她与护卫拉开了一段距离,给林大文他们留下了射击的空档。 箭矢带着呼啸,朝护卫们招呼而去。惨叫声四起,有人慌乱在喊:“护驾!护驾!” 马受了惊一阵乱奔,赵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穷寇莫追”,从他们身边闪身而过。 赵寰被颠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她右手用不上,左手被缰绳勒得火辣辣地疼。加上身体传来的痛,眼前阵阵发黑。她使劲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路旁的枯草树木,在眼前一晃而过。赵寰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被抛下马,不能被抛下马。她尽力俯身睁眼,看清周围的情形。 在她实在撑不住时,看到路边勉强厚些的枯草,心一横,干脆利落放开了缰绳。 赵寰尽量往马的左旁侧身下滑,使自己半边身子都低于马背。这样掉在地上高度低一些,不至于摔得太惨。 地上的枯草并不厚,加上赵寰虽然极力补救,她摔到地上时,依然像是杀鱼前被摔打的鱼。在地上迅速翻滚,滑下草坡,掉进了结着厚冰的沟渠里。 赵寰已经不知道具体哪里痛,她眼皮吃力张了张,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寰感到脸上阵阵温热,湿布巾一下下,轻柔地在脸上鬓角拂过。 赵瑚儿压抑地在哭:“都两日了还没醒,别说身上的伤,只吃不进饭食,人也.....” “呸呸呸!”邢秉懿急急拦住了她,“别胡说,二十一娘不会有事。严郎中说了,她没有起高热,就不会有危险。她是太累,不仅仅是劳心,还劳力。再加上失血过多,定会晕上好几日。” 两日?他们到了何处?可逃脱了追兵?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3节 赵寰心下一急,缓缓睁开了眼睛。赵瑚儿本来在抹泪,与她眼神恰对上,愣了下,一下扑了过来,搂住她嚎啕大哭。 邢秉懿被赵瑚儿举动惊了跳,待看到赵寰睁开的双眼,顷刻间,就随着她一起又哭又笑。 “快起来,别压坏了她。”姜醉眉边哭,边拖起了赵瑚儿,解救出了赵寰。 多日未见的赵神佑赵佛佑与赵金铃三人,她们怕弄疼了她,只敢跪爬在她面前,哭着叽叽喳喳叫她:“姑母。”“二十一娘。” “痛不痛?我替你吹吹。”赵神佑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与以前那样,凑着小脑袋上前,轻轻吹了吹。 痛啊!骨头都被拆散了,如何能不痛。赵寰倒没有隐瞒,虚弱地道:“痛,不过会好的。” 徐梨儿道:“你的马惊了,我们在后面拼命赶,怎么都追不上。追了好久,看到你跌落下马,我们都快吓死了。” 赵金铃眼巴巴问道:“二十一娘,你不怕吗?” 赵寰愣了下,忍不住去回想,她当时怕不怕? 事情发生的时候,根本不容得人多想。赵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如何护住她们,带着她们离开那座活死人墓。 如果,再来一次呢? 赵寰苦笑,她的一腔孤勇不会变,依旧会那么做。 邢秉懿看着赵寰干涸的嘴唇,蹭地跳起来,手忙脚乱指挥:“哎哟,看我们这乱......二十一娘又痛又渴又饿,我们只顾着高兴,正事都忘了。瞧这,毡帐里连身都转不过,走走走,快出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快去打热水,锅子里的汤饼可还热着?药呢?严郎中呢?” 大家忙个不停,递水的递水,递帕子的递帕子。赵寰擦洗了下,喝了几口水,边吃着热汤饼,听她们粗略说了眼下的状况。 他们如今出了大都,正在去往燕京的路上。若是路上没有遇到金兵,一路顺利,估计六七日便能到。 夜里冷得很,毡帐底下铺了好几层毡垫,角落里点着炭盆,里面暖洋洋的。 赵寰靠在褥子上,虽然一动全身都痛,想到他们能离开大都,觉着一切都值了。 严郎中这两天最忙碌,刚合上眼,就从睡梦中被叫醒。他头发都来不及梳,提着药箱趿拉着鞋子,抱着药箱跟疯子跑了来,蹲在外面候着。 等到赵寰熟悉收拾完毕,赶紧进了毡帐,他不错眼盯着赵寰,嗷了一嗓子:“真醒了?” 赵寰眨了眨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徐梨儿眼一横,抢白道:“恁地废话!” 严郎中也不在意,嘿嘿笑了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笑着笑着,他就哭了:“二十一娘,你的右手臂......” 赵寰的右手臂已经接了回去,伤处用布巾包裹着,不时牵扯着痛。她勉强抬了抬,心里大致有了底,轻描淡写问道:“是不是残了?” “是我无能,是我无能。”严郎中一个大男人,蹲在那里哭得涕泪横流,满脸自责。 这次与金人拼命,她们这群小娘子,简直让人大开眼界。看上去柔柔弱弱,提起刀杀人的时候,真真是杀神转世。 行军赶路,她们安排得妥帖又得当。邢秉懿等人主动站出来,与他们商议在何处安营扎寨,派遣机灵的人去前方做斥候,晚上巡逻放哨。 至于赵寰则更不用提了,无人不服。她昏迷的这两日,所有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问一句,她可曾醒来。 严郎中伤心不已,哭着道:“你手臂伤得太重,断处骨头都碎裂了。只勉强接了回去,估摸着以后恢复不了几成力气。” 一定要留在毡帐,舍不得离开的赵瑚儿与赵神佑,两人跟着他一起哭。 赵瑚儿边哭边道:“是我们太无能了,拖累了你。” 命保住了,已经是万幸。赵寰本就打着拼死的决心,所以她倒不那么难过。 若是她为了一只半废的手臂哭泣,那高顺,许山,以及这次阵亡的同胞们,他们又当如何? 赵寰沉默了下,平静地道:“你们不要哭了,一只手臂,换这么多条命,多值啊。再说,我还有左手呢。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离开了大都,回家了。” 严郎中怔怔望着赵寰,心情说不出的酸涩感动。她一个小娘子,真正践行了承诺,带他们离开了金国。虽不是回到汴京,他们这群人,无不欢欣鼓舞,哪怕赶路再辛苦,从没人抱怨过一句。 赵神佑轻轻依偎着赵寰,轻声呢喃:“姑母,我们回家了。” 一句回家,惹得赵瑚儿与严郎中眼眶又红了。 回家了啊! 赵寰恍惚了下,她也高兴得很,抿嘴笑了起来。不过,眼前还有很多事情,万里归途,这才迈出第一步而已。 她哎了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林大文他们可有睡下?” “约莫辰时末。”严郎中答了句,伸手往外面一指,道:“他们听到你醒了过来,哪还睡得着,都在外面等着呢。” 赵瑚儿掀起了毡帐帘子,赵寰看到毡帐外面,林大文,祝荣,赵青鸾,何良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脸上带着激动,兴奋,喜悦,一个个都红着眼望着她。 赵寰心里暖暖的,又笑了。 真值了啊! 毡帐内挤不了那么多人,赵寰只唤了林大文祝荣他们进来说话,仔细问起了当时的情形。 林大文想到当时的情形,脸上难得浮起了些得色:“神臂弩一出,金贼很快就逃了。二十一娘,你当时下令我们不要去追,我们就赶紧离开了。不然,完颜亶这次肯定活不了。” 赵寰眉心微拧,问道:“你们箭矢的准头如何?” 神臂弩虽厉害,他们没练习几日,准头臂力都不行。射几箭唬唬金人还行,再多不仅浪费好不容易抢来的箭,还会被金人看出端倪,扑上来反杀他们。 林大文神色一窘,那点没能杀掉完颜亶的遗憾,马上消失殆尽,马上老实答了,检讨道:“幸得二十一娘提醒,是我们太过冒进了,以后我们绝不会再犯。” 赵寰这次严厉了些,沉声道:“袭击一下可以,但还是要认清彼此的悬殊,切不可贪功冒进。你们以后都会领兵,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众人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毡帐里鸦雀无声。 赵寰没再多说,示意林大文继续。 林大文悄然呼出口气,稳了稳神,方继续说了下去:“照着以前我们的商议,徐娘子与十三娘来送消息时,我们就赶紧行动布置。兵分几路,从其他寨子里,去抢了一些大宋的同胞出来。只是我们赶得太急,一共只接回了七十多人。” 赵瑚儿插嘴道:“事出太突然,我与徐梨儿跑去搬救兵的时候,我们没有马,脚程又慢,幸好没跑多远就遇到了祝荣。不然,就赶不及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有些后怕,赵寰却在拧眉沉思。他们这次一共从金国,加上跟在他们身后趁机逃跑的,带出了近三千左右的人。 最终留着跟他们一起的,加上老弱病残都算上,在两千五百人左右,与完颜阿骨打对战辽军的人数差不多。 赵寰问道:“约莫有多少人被留下来了?” 严郎中经常去各个寨子看病,对各寨子的人数知晓得清楚些,神色黯淡了瞬,道:“这些年各个寨子里的大宋人,他们病的病,伤的伤,早已死得七七八八。留下的亦不多,大致统共也就近百人吧。” 对于这近百人的下场,赵寰靠在被褥上,一时没有做声。 毡帐内众人觑着赵寰的反应,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们能离开大都回家的那点喜悦,被冲得一干二净。 赵寰曾说,每个流落在大宋同胞的命都要珍惜,她也这般做了。她的话,不知何时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以前看了太多的生死,他们麻木过。如今醒了来,变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赵寰也说过,他们与金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有人性。他们懂得何为慈悲,何为大义公道。 他们离开,留下的近百人成了弃子,承受金人的怒火。跟当初将他们送到金人手上,弃之不顾的大宋朝廷有何区别? 半晌后,赵寰轻声道:“五国城还有人。” 五国城里,除了赵佶他们,还有嫔妃帝姬与宫女平民百姓们。 先前赵寰已经提及过五国城,只情况瞬息万变,容不得他们选择。 赵寰望着众人灰暗的神色,肃然道:“完颜氏不缺聪明人,加上还有其他家族,韩昉等谋士,他们不难算出我们的实力,可金兵却一直没有追来。除了完颜宗干死了,完颜亶受了伤,这些棘手的问题要处理之外,应当有了更周密的部署。” 众人一起看向了赵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赵寰深深缓了口气,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痛与累。她没有说金人会如何安排,只淡淡笑了笑,道:“我知道他们会如何做。尽管放马来吧,大不了,再与他们豪赌一场!” 第38章 久旱的早春时节, 终于下了第一场春雨。 天降甘霖,淅淅沥沥的一夜雨之后,天气却更冷了。泥泞的道上结了冰, 马踏上去, 泥浆与碎冰齐飞四溅。 宾县的城墙, 亦是低矮的土墙,被雨淋过之后,松散得用脚就能踹垮塌。 城墙与腐朽城门挡不住人, 城门守将与凶神恶煞的士卒, 勉强有几分威力。 赵寰舍不得浪费一兵一卒,到了城门前,下令直接架起神臂弩攻城。 宾县的驻守兵丁, 不过百余左右。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就结束了战事。 赵寰带领两千余人,长驱直入, 占领了宾县。 宾县同样穷, 茅草屋土墙,县衙所在的街,统共只有七八间铺子。住在城里的百姓, 大多都是金人。因着金人前去侵略大宋,壮年男子都去从了军, 城里只剩余了些妇幼老弱。 赵寰住进了土墙瓦顶的县衙, 韩皎领着几人, 赶紧先将后宅的屋子洒扫收拾干净。她一进屋,热水热帕子已经备好, 炕桌上摆好了热水。 “劳烦韩娘子了。”赵寰转头看了下,笑道:“我进来就换件干净的衣衫, 等下还要去前衙。” 韩皎看到赵寰裙摆上的泥浆,忙去让人拿了衣裙来,担忧地道:“二十一娘,你的手还没好呢。外面冷得很,先前你又骑了那么久的马,可别累着了。” 赵寰的右手臂吊在胸前,她低头看了下,道:“手坏了啊,是要请郎中来看看。严郎中医术是高,但多找几个来看,总归是好事,死马当活马医吧。” 韩皎一听,立刻道:“也是,说不准有那厉害,深藏不露的高手,能治好二十一娘的手呢。” 赵寰笑笑,道:“林大文他们去忙碌善后了,你仔细些,也去帮帮忙。顺道将要广请郎中的事情传出去,稍微掩饰一二,要说得似是而非。” 韩皎点头,道:“二十一娘放心,你手受了伤,好多金人都看到了。若是太过明白,他们得以为我们急了,到处再延请名医,会趁机来攻打我们。” “我倒不担心这些,我们这么多人,过兵时藏不住,要来攻打,早就攻打了。请郎中,正好给他们一探究竟的好机会。” 赵寰笑了起来,“我没什么好隐藏的,由着他们看去。正好,将我们受伤的,生病的,有老毛病的,都治一治。对了,有些人不愿意诊治的,不要硬逼,你统总一下,然后来告诉我。” 不愿意治的,定都是些妇人难以启齿的病。从各个王寨与浣衣院出来的女人,这样的比比皆是。 韩皎暗自叹了口气,帮着赵寰脱下衫裙,不禁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赵寰抬起右手臂,韩皎手下不停,将她的衣襟合上。 察觉到韩皎的视线,赵寰头也不抬答道:“严郎中说过,我的身子还好,就是以后不能生养。” 韩皎抬眼,愣愣看着赵寰,眼里满是难过。 赵寰平静地道:“不该难过,而是该生气,愤怒。因为,身子是我自己的,生不生该由我决定。而不是遭受了折辱,变成了不能生养。所有的娘子都应如是。” 韩皎眼框一红,差点没落下泪来:“来生做牛做马,也不要做女人。尤其是乱世的女人。” 赵寰叹息,拍了拍韩皎的肩膀,道:“别管这里了,你的本事,不该用在这些地方。去吧,去帮林大文他们安置人,外面的事情更需要你。” “是。”韩皎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笑得无比欢快。 外面需要她啊! 走出屋,一股凛冽的寒意扑打在脸上,韩皎的一颗心,却好像好燃烧起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4节 赵寰在细微处,耐心培养他们,放手让他们去做事。这里没有平民贵人,她与邢秉懿,赵瑚儿她们一样,都拥有同样的机会,各凭本事吃饭。 以前韩皎恨过自己的出身,贵人娘子们,哪怕再蠢再废物,她们照样一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如今她等于再次投胎,有了选择的机会。她若是没有抓住,做出番名堂来,就是她自己没出息。 这两千多人,赵寰还没有正式分兵,定下差使官职。若是她做得好,以赵寰的品性,肯定不会亏待她。 韩皎走得裙摆飞舞,神色飞扬,边走边思索。 宾县对赵寰来说,本可打可不打。她进城的原因,除了练兵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深意。 “请郎中?”韩皎脑子转得飞快,脚步微顿了下,暗自琢磨:“二十一娘不是哭天抢地的人,她性子坚强,而且对自己要求非常严。醒转过来之后,她从来都没停歇过,处理各种事务,写信派人送出去。还不忘督促看着大娘子,二娘子,三十三娘她们这些小的读书。与她们一起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大字,再忙都未间断。” 韩皎心里有些眉目,但她不敢确定。来到前衙,见严郎中提着药箱,蓬头垢面走了来,忙叫住了他,“你可是要去找二十一娘?” “二十一娘可好?”严郎中眉眼疲惫不堪,哑声问道。 韩皎忙道:“二十一娘没事,先前还在说你太累了,要多请些郎中来,替你分担一些。瞧你累得不轻,先去歇息一阵吧。” 一并在队伍中的,除了严郎中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郎中。不过他们学医不精,加之就算有他们帮忙,病人加上伤者,严郎中还是累得连吃口水都没功夫。 韩皎说赵寰要多请郎中,正好帮严郎中的大忙,他高兴地道:“我还有些事要去见二十一娘,顺便看看她可好。” 严郎中不提何事,韩皎并不打听,道别后就离开了。 赵寰收拾了下,穿过庭院来到前衙。严郎中正在打量衙门审案公堂,边打量边撇嘴,鄙夷都快掉了一地。 大堂的墙壁是草糊泥墙,破了几个洞,四面漏风。倒是堂上审案的案几,后面的大圈椅倒像模像样,高高坐在上面很有官威。 赵寰被严郎中的神色逗得想笑,走上前道:“去旁边值房吧,那里面好些。” 严郎中呲牙一笑,跟在赵寰身后朝值房走去,道:“咱们大宋的破土地庙,都比这县衙威风。” 赵寰淡笑不语,推开了值房的门,严郎中一下傻了眼。 值房里的几案,竟然全是花梨木。地上铺着上好的花开富贵地毡,角落里摆放着八角瑞兽青桐香炉。条案上是玉壶春瓶,矮几上那套莹润的茶器,一看就是出自汝窑。 “不伦不类,穷人乍富。”严郎中虽然不懂行,但也看得出这些物件的贵重,很是中肯评价。 旋即,他皱了下眉,不解道:“这么一个破衙门,竟然有如此多的贵重物件。金人朝堂的狗官,真是贪得无厌!可惜,这些贵重物件,都是来自大宋。” “这有何奇怪,管着宾县的,是裴满氏一族的人,他们早当这里是自己的领地了。还得多靠他的富贵,留了值钱的东西给我们。”赵寰招呼严郎中坐,补充了句:“大宋何尝不是如此,知县知县,能知一县的,都了不得。” 当了官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发财。严郎中向来恨贪官污吏,骂道:“大送江山,就叫这些蠹虫给蛀得倒塌了。” 赵寰看了他眼,没做声。叫了人送水进屋,她亲自用左手提起了壶,严郎中见状,赶紧起身道:“二十一娘手不方便,我来我来。” “我在练习使用左手。”赵寰笑着拒绝了,稳稳提壶,倒水洗杯。用纱布包了茶沫,冲泡了杯清茶给严郎中,道:“总算有茶了,难得。我不喜欢吃茶汤,就清茶吧,你尝一尝,能提神醒脑。” 大宋人喜欢喝药汤,点茶,加了葱姜等佐料的茗粥。对于清茶,严郎中比较好奇,知道赵寰想让他好生歇一歇。 心下感激,便接过仔细品尝起来,道:“入口略微苦,过后有些回甘,倒也清爽。” 吃了几盅热茶,严郎中总算歇过了一口气,忧心忡忡说起了正事:“先前我遇到了韩娘子,她与我说,二十一娘在请郎中,前来替娘子们治病。药倒是不缺,只有些病症,并非用药可医。比如十九娘,我先前遇到了她,她好似很不对劲,看人的时候眼神发直,让人瘆得慌。” 赵璎珞是赵寰的同胞姊妹,几经沦落辗转。最初是完颜晟,后来是完颜宗翰。等他死后,被其手底下的将领抢了去。 这次被他们救了出来,赵寰因为忙,身体不好,只草草与她见了一面。 从金国出来的娘子们,多少都有些疾病。除了身体,还有心里。她们都与赵璎珞情形相似,眉眼间除了麻木,最多的就是戾气与仇恨。 赵寰沉吟了下,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等下我见见她。她们心中有恨,有不甘,有滔天的委屈。这些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转,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严郎中深深叹息了声,打量着赵寰的脸色,试探着问道:“二十一娘,你呢?” 赵寰左手转着茶碗,锻炼着手的灵活性。闻言,她手上的动作微顿,侧头认真思考起来。 到了这里之后,赵寰并未经历过原身,以及其他小娘子们的苦。但她的身体有记忆,在那座活死人墓里生活过。 半晌后,赵寰坦白地道:“也不会好吧。不过,我们过得不好,他们也休想好。” 严郎中顿了下,心下佩服不已。赵寰的语气极为平淡,但她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而且身体力行,说到做到。 过了没多久,赵璎珞就来了。赵寰迎出去见礼,仔细打量着她。 赵璎珞眉眼生得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要柔和许多,加上清瘦,看上去秀美而楚楚可怜。 赵璎珞垂下眼帘,回避着赵寰的视线,身体僵硬还了礼,问道:“二十一娘,你找我何事?” “我们姊妹好不容易见到,就找你来说说话。”赵寰指着身边的塌几,道:“十九娘,来这里坐。这里生了炉子,会暖和些。” 赵璎珞好似没有听见,走到赵寰对面的杌子边坐下,然后垂着脑袋,左手抠着右手已经光秃秃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很快,她的五根手指头,被她抠得开始渗血。 赵寰盯着赵璎珞的手,并未阻拦她。舀了几勺糖,放在茶碗中,倒了温水兑好递给她,“十九娘,吃点水。” 赵璎珞一声不吭,端起茶碗就喝。甜水入口,她抿了抿,终于看向了赵寰。 赵寰对她微笑,道:“太苦了,吃些甜,会好过些。” 赵璎珞手抖了下,扬起茶碗,一口气将糖水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又开始抠起了左手。片接后,她红着眼眶,低低道:“并不好过。” 赵寰嗯了声,“是啊,只能甜甜嘴,甜不到心里去。” 赵璎珞眼泪滴落下来,掉进灰扑扑的粗布衫裙里,很快就不见了。 赵寰没有劝,只由着她掉泪。赵璎珞偶尔肩膀耸动一下,无声哭得肝肠寸断。 赵寰起身,放轻手脚走到架子边去舀水拧帕子,她左手现在还不太灵活,舀水的葫芦不小心撞到了铜盆上。 叮咚一声,赵璎珞抬起头,泪眼蒙蒙看着吊着一只手臂,瘦得好似要被风吹走的赵寰。 赵璎珞再也忍不住,起身奔上前,从背后贴住了赵寰,痛哭着道:“阿娘走的时候,让我们几个同胞兄妹要互相照应,二十七娘在路上就没了,她才十三岁,那些畜生......她才十三岁啊!” 二十七娘是王贵妃所出七个儿女中,活下来最小的贤福帝姬赵金儿。在路上受尽折辱,没能熬过去。 赵璎珞没提她们的亲兄赵植,哭声中,多了几分愧疚:“二十一娘,我也对不起你。在路上的时候,你小产了,我却没能看顾你一二。那些日子,我都不敢去想,你如何独自熬了过来。如今,你不但救了我,还反过来照顾我。我以后有何脸面,去见阿娘。” 赵寰后背被赵璎珞的眼泪濡湿,直透进心里,又沉又酸痛难当。 放下葫芦,赵寰转过身,轻抚着赵璎珞的肩膀,宽慰她道:“这些不怪你。真不怪你,当时你自顾不暇,谁都不容易。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赵璎珞突然拔高了声音,厉声打断了赵寰的话。她脚步飞快,在屋子里如困兽般打转,呼吸沉重,不断尖声道:“过不去!这些畜生,畜生!” 赵寰望着陷入疯狂的赵璎珞,眼睛渐渐湿润。 她们在命运的车轮上,一直不断向前。出生,成长,赐婚。到了分叉口,丝毫不给她们选择的机会,直接推向了深渊。 “十九娘,你想不想报仇?”赵寰抬头,眨回眼里的泪,问。 赵璎珞脚步微顿,猛地回头看向赵寰。眼里炙热的恨,连着她苍白的脸一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咬牙切齿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想着要报仇!我恨不得将金人千刀万剐,将赵佶赵恒赵构,朝堂上那群狗官,全部千刀万剐!” 赵寰怔了下,含泪笑着道:“好。你好好养着身体,吃好睡好。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报仇!” 大张旗鼓请郎中的消息传出去,陆陆续续有近十个郎中前来应差。 对于探子,赵寰早就布置好,由着他们诊治,打探预备好给他们的消息。 赵寰的手臂也被他们诊断过,每人皆摇头,称她手必废无疑。 除了请郎中,还有些被金人掳来的大宋百姓,听到消息后,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宾县空前的热闹,林大文与刑秉懿,韩皎等人,忙着登记录入名册,接待安置。 另一边,赵寰领着选出来的射箭好手,加上与赵璎珞情形相似的小娘子们。共计近五百人马,悄无声息离开宾县,朝大都方向疾驰而去。 赵寰分了一半兵马在大都,由祝荣负责领兵,救回余下的近百人。她则带着其他剩余的兵马,前去了五国城。 五国城比宾县还要荒凉,他们一路抄小道,摸到离城一里地处,都无人发现。 天色已晚,斥候已前去探具体情形,赵寰他们寻了僻静之地,扎营休息。 斥候探到消息回来,禀报道:“回二十一娘,土城墙约莫半人高,城门处有金兵把守,每半个时辰换值。我趁黑摸到偏僻处,翻墙进去在外围打探过一番。可惜天气太冷,兵丁都在毡帐中,看不出来具体有多少人。数了下毡帐,估摸着有近五百的兵力。” 金人中不乏聪明人,赵寰不怕他们聪明,就怕他们不聪明。 按照聪明人的想法,他们会直接赶回汴京,去秦岭或者淮河一线,有大宋军队驻扎的地方。与大宋军队会师,由他们护送回大宋。 而金人的各路军,眼下正在与大宋作战。他们队伍中小娘子多,车马不足,行驶得缓慢。 如今她这个领头人物,如今还断了手臂,无法再继续上阵打仗。 待金兵回程,便能顺手将他们收拾了。说不定还能拿着他们,再次羞辱,或者敲诈大宋一笔。 另外的一种做法,就是派兵前来追捕围剿他们。拿赵佶他们来威胁赵寰投降,以孝道以及忠君来镇压她。 最次,拿赵寰去换赵佶,扬言只要交出她,便能放过其他人。 以她的一命,换取其他几千人的命。她这个主心骨一去,他们也就散了。与每个地方的各种反抗一样,被血腥镇压下去。 他们万万想不到,赵寰能与他们豪赌一场,敢在此时还能杀个回马枪! 赵寰不给他们任何一种机会,队伍不断壮大,她的喜悦与压力并存,粮草是横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 她一路急行军,就是要赶在他们捉赵佶之前到这里,顺手抢粮食与兵器。 赵佶活着是耻辱恶心,死了又便宜他。赵寰还没考虑好,是将他或者赵恒,随便捉一个,扔回赵构身边。让他们去狗咬狗,互相猜忌残杀。 或者,将赵佶杀了,将他的尸首弄到大都乱葬岗前,跪在那里赎罪, 以少对多,对这一仗,赵寰并不担心。杀个金兵措手不及是一回事,主要是这群已经快在疯癫边缘,恨意凛冽的娘子军们。 她们不怕死,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赵寰扫过毡帐内杀气腾腾的赵璎珞们,道:“先用干粮歇息,待子夜时分,随我前去杀金贼报仇,抢了他们的粮食兵器马匹,救回我们的同胞亲人们!” 赵璎珞眼神沉沉,问道:“二十一娘,这些亲人们,可包含太上皇他们?” 第39章 春日的雨, 下到了汴京时,就只些微润湿了一层尘埃。 天还阴沉着,灰色的云朵飘过, 压抑得令人心烦气躁。 眼见就要开始春耕, 若雨下不透, 庄稼收成不好,原本苦的百姓,将会雪上加霜。 “东家, 东家!”幕僚李齐鸣从外面提着长衫下摆, 急匆匆走来,喊住了正欲转身回屋的辛赞。 辛赞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眉心的纹路更深了,道:“何事这般慌乱?” 李齐鸣紧张四望后,探头过去, 低声说了句话。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5节 辛赞震惊地看着李齐鸣, 他的神色与辛赞一样,满脸难以置信:“东家,这事儿吧, 着实透着离奇。大都离得不远,这等大的事情, 开封府却没得到任何消息。可完颜晟突然没了, 加上完颜宗翰, 小的仔细一想,又说得过去, 大都肯定变天了。怕误了大事,便赶着回来跟东家禀报声, 你可要见一见?” “他如今在何处?”辛赞思索了下,发现脑子很乱,干脆放弃了去想,径直问道。 李齐鸣道:“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大相国寺里暂时歇脚。” 大相国寺被金人的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了破殿。塑了金身的菩萨太重,金人搬不动。他们将外面的金刮去,留下千疮百孔的菩萨在外面风吹雨淋。 金人撤退之后,流民们回到汴京,就算没了容身之处,也没人敢去这里。 菩萨的身与眼,令人潸然泪下,又令人可怖。 辛赞脸上浮起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色。 若是真有菩萨上苍,金人犯下的滔天罪孽,为何没得到报应? 辛赞想到了来人,心里那点对菩萨的埋怨,立刻变成了敬畏之心。 兴许金人的报应真来了! 这些年来,辛赞委身于金人朝廷,出仕做了开封府尹。有人骂他认贼作父,卖国求荣。 辛赞答应之前,就有了挨骂的准备。但真听到时,还是不好过。 他若是推却,开封府尹自不会缺人。但底下被金人奴役的百姓,估计大多都没了活路。 辛赞生在济南府,自从落入金人之手后,此地从百姓安居乐业的升平盛世,变成了饿殍遍地的人间地狱。 开封府,大宋曾经的都城汴京亦一样。金明池的水,辛赞多次清理,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清澈。 山水万物有灵,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万物同悲。 无论情形如何,至少看到了点盼头。辛赞毫不犹豫道:“走,带路。” 李齐鸣与辛赞相交多年,深知他的志向与未酬之志。身为有血性的大宋人,都不愿意见到大好河山被毁,同胞流离失所。 “东家且慢。”真要前去了,李齐鸣却生出了犹豫,道:“在下曾想过,他们是如何找到了你,可是金人的试探?” 辛赞脚步不停,道:“金人大举南侵,他们的老巢空虚,此时正是起事的好时机。姑且不提这些,有人能从大都逃出来找到我,且算他有点本事,都值得冒险一见。” 李齐鸣见辛赞态度坚决,便不再劝说了,与他一起来到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与其周围一片,原本是汴京最热闹繁华之地。尤其是晚市时,人头攒动,能从这里淘到许多稀奇物件。 辛赞在刚上任时,来过这里一次。他不忍见到此地的荒凉,从未再踏足,这次还是第二次来。 一进入这边的小巷,周围都是断垣残桓,偶尔有瘦弱的野猫野狗窜过。 辛赞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李齐鸣警惕四望,他不禁叹了口气。金人毫无章法规矩,根本不懂治理朝政。 明明开封府寸土寸金,乃是大宋最富裕之地。不但被金人打得稀烂,他们将大宋百姓都当做奴隶,只管压榨奴役。赋税,吏治,律法等,在金国就是笑话。 一群陈年泥地里钻出来的蛮子! 李齐鸣嘟囔暗骂,见辛赞已经走到了前面,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去,跟紧张的老母鸡般护在了前面。 探头压着嗓子,刚要开口招呼,就见到地藏王菩萨后,探出一个蓬乱着头,脏兮兮看不出肌肤颜色的一张脸。 “府尹!”那人看到李齐鸣,整个身子跳出来,俯身作揖见礼:“在下汤福,汴京人士,以前在汴京做彩棚为生。桑家瓦子,樊楼都用在下做的彩棚。” 辛赞颔首,上下打量着瘦得跟猴一样,与乞儿无异的汤福,转头四看,问道:“就你一人?” 汤福道:“还有另外的两个同伴。只我们一起进来目标太大,他们在城外看着车马。我们来的时候,用了金人的骏马。怕被他们发现,白日歇息,早晚赶路。” 提到金人的骏马,汤福那对杂乱的眉毛,得意得都快飞了出去。 金人的骏马! 辛赞愣住,深知金人对马的看重。与大宋打仗时,仰仗着骑兵才一路无敌,金人的马可不易得。 汤福说完,补充了句,道:“在出发前,二十一娘交待了在下,对府尹一定要知无不言,不可隐瞒。”他转过身,道:“府尹,进来坐着说话吧。” 辛赞打量着破烂的地藏王殿,无语沉默了下,抬腿跟在了汤福身后。 李齐鸣见状,谨慎守在了倒塌了一半的墙外。 汤福热情招呼着辛赞坐,“二十一娘说了,不可失礼。这是从金人那里抢来的,二十一娘说我们赶路辛苦,带上歇脚时能派上用场。” 辛赞随着汤福的指点看去,地藏王菩萨的脚下,铺着一张精美华丽的坐毡。 骏马,地毡,二十一娘。 辛赞脸上浮起了笑,坐了下来,问道:“二十一娘可是柔福帝姬?” “是。不是。二十一娘说了,大宋都没了,再没了帝姬。”汤福躬身答了句,在破蒲团上随意一坐,开始脱脚上沾满泥土的破靴子。 辛赞心情十分复杂,望着汤福脱掉靴子,露出黑乎乎的罗袜。他从罗袜里面掏出蜡封的信,恭敬递到上前:“府尹,这是二十一娘写的信。信太重要,在下一直贴身放着,睡觉都没离过身。” 信封温热,气味很是复杂。辛赞憋着气,打开了信封,拿出信看起来。 信并不长,字迹板正,每个字都写得跟朝廷邸报一样清楚。 辛赞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心潮澎湃,手控制不住颤抖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股子臭味袭来,彻底抑制住了他心底的激动。 汤福神色憨厚,眼巴巴望着辛赞。双手搭在膝盖上,等着他的问话。 辛赞愣了下,问道:“这也是二十一娘提醒你的?” 汤福茫然了下,接着很快点头,“二十一娘说,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辛府尹拖家带口,可不能意气用事。得深思熟虑,再三衡量之后再做决定。” 胆量聪慧,体贴妥当,到识人的眼光,无一不具备。至少,这个送信的汤福就选得很妙,憨厚中,偶有一灵。 但如汤福这样的人很多,除此之外,还要得忠心。从他言语间对赵寰的恭敬,辛赞原本只放了一半的心,彻底放了下去。 辛赞默了下,没问赵寰为何找到他,指着汤福的脚,道:“你先把靴子穿上吧,冷。” 汤福哦了声,赶紧穿好靴子,嘿嘿笑道:“对不住,怕误了事,一路上顾不得清洗。赶路倒不太累,只防着别被金贼发现,躲避他们有些辛苦。” 辛赞说了声无妨,再次仔细问起了大都最近发生的事情。汤福没有隐瞒,从头到尾,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信上只简单叙述了金国最近的局势变化,以及他们做的事情,未加任何修饰与形容。冷静不加任何偏向,与朝廷邸报内容亦相似。 从汤福嘴里听了仔细,辛赞的一颗心,随着他的叙说,上下起伏不平。 赵寰只身迎战金兵的孤勇,放眼大宋天下,也没几人能做到。 汤福说完,眼睛红了,“二十一娘受了伤,右手臂废了。” 辛赞悄然拭去眼角的泪,定了定神,他指着信纸,问道:“这封信,可是二十一娘叫别人代写?” 汤福摇头,“是二十一娘亲笔所写。她如今在用左手习字,用了字帖描红,一个字一个字描绘了下来。她说,要有诚意。” 辛赞想哭,又想笑。他满腔满腹的不平与愁思,读书人们成日明里暗里哭大宋山河,哪怕再愤怒,却没任何动作。 再难,能有她们这群在浣衣院的小娘子们难? 怪不得,赵寰会如此安排。估计她也看穿了,他们这群自诩忧国忧民读书人,空谈误国。 汤福问道:“辛府尹,你可还有疑问?可要给二十一娘回一封信,在下好一并带回去。” “好。你且等着。外面金人眼线多,我就不虚请你了。”辛赞很是干脆起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了脚步,道:“一来一回要花费功夫,过一阵就要关城门了,耽误正事。而且,信不安全,我就且给你留几句话,劳烦你带回去给二十一娘。” 汤福立刻起身上前,辛赞低声说了,问道:“你可记住了?” 汤福小声复述了遍,辛赞道:“不错,就这些。你且回吧,我就不相送了,得回去赶紧安排。”沉吟了下,他追问了句: “对了,二十一娘让你回宾县,还是去何处?” 汤福答道:“在下出行前,二十一娘他们还在宾县修整养伤。二十一娘吩咐了,说是让我们直接去燕京。早去了就等着,没等到,就自行离开。” 辛赞凝望着露出泥身,那双眼睛却始终冷静俯视着人世的菩萨,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等不到,就是赵寰兵败。她站了起来,却没人呼应。 以后,在被金人欺侮时,所有的大宋人都没脸再哭。 辛赞回到府里,就把李齐鸣叫了进去,两人一头钻进了书房,仔细商议安排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出来。他站在廊檐下,神色激动,望着夜里的天空。 黑漆漆的天空,几颗稀疏的星辰闪烁着微光,尤为显眼。 不知二十一娘,前去燕京的路上可顺利? * 为了省灯油钱,在天黑时,五国城除了值守的金兵岗哨,以及赵佶的屋子点了豆大的灯盏,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到了深夜,到处一片安静。值守的金兵们打着哈欠,烤着火混混欲睡。 其他不当值的金兵,早就打着鼾,陷入了睡梦中。 突然,呼啸的箭矢声,划破了夜空。值守的金兵们,还没来得及抬头,箭矢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 惨叫声四起,火盆翻到,点着了衣衫,毡帐。很快,黑暗中火光升腾。 睡梦中的金兵被惊醒,他们慌乱地爬起身,来不及穿衣衫,抓起刀跑出毡帐,大喊道:“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借着火光的照耀,神臂弩对准了冲出毡帐的金兵。箭矢如雨,顷刻间倒下了一大片。 金兵被吓得魂飞魄散,叫嚷着四下乱逃。又一轮箭雨之后,地上倒下的金兵,已经堆叠在一起。 赵寰站在暗处,手一挥下了令。提着刀的赵璎珞,红着眼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前,对着没头苍蝇般逃命的金兵,使出全身力气砍去。 金兵惨叫一声,半边肩膀掉到了一旁,他跟着轰然倒下。 赵瑚儿落后她一步,提醒道:“十九娘,砍脖子,别砍其他地方,省着些用刀!” 赵璎珞一刀砍下去,闻到血腥味,心里的那股子畅快,快要冲天而出。她哪听得进去赵瑚儿的话,转头朝另外的金兵疯了般乱砍。 其他的小娘子们,与赵璎珞一样发了狂。金兵惊恐望着不要命的她们,比先前被箭雨压阵扫射还要感到害怕。 赵瑚儿看得嘴角上扬,她当时也这样。心里的那股滔天仇恨,一定要见血,手刃仇人才能平息。 赵寰冷静打量着局势,朝另外的一方看去。一队人马已经摸到了黑暗的屋子与毡帐那边,撞开门,扯着嗓子在喊:“大宋同胞,我们来接你们回家!” “不要害怕,不要乱跑,听着我们的指令,随我们离去!” “幼小妇孺在前,不要拥挤,不要抢先!” 哭声,尖叫声,无法形容他们是喜还是悲,无数的人,从黑暗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有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光着脚穿着里衣,没头没脑朝他们跑来,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乔贵妃夜里难以入睡,刚合上眼,外面就起了乱子。她起身穿戴好出门,看到前面的韦氏,忙赶了上前,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韦氏聪明得很,她听到大宋人在喊话,就知道来了救兵。 能打到这里,肯定是厉害的军队。韦氏喜上心头,她能回大宋了,她要马上回大宋,回去当她的太后!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6节 韦氏平时最讨厌乔贵妃,看到她,总会想起以前仗着她的引荐,她才会被官家宠幸。她哪里不如乔贵妃,就算生了儿子,份位还是远远在她之下。 恶狠狠甩开乔贵妃,韦氏厌恶至极,擦了擦手,没命往前挤。 既然是大宋的兵,对她这个太后肯定是万般尊重。韦氏尖声叫道:“我乃是太后,让开,都给我让开!” 乔贵妃没防备,被甩得踉跄了几下,被后面的人一撞,她站立不稳摔倒了。手指被人踩到,十指连心,痛得她大叫起来。 徐梨儿举着火把,在一旁维护秩序,将韦氏与乔贵妃两人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一沉,上前救出乔贵妃。将火把递给了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跑回去跟赵寰一五一十禀报了。 赵寰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问道:“都救出来了?昏德公他们呢?” 昏德公是完颜晟给赵佶的封号,赵寰认为,这个封号,其实还抬举了赵佶。他哪配称公,应该称为畜。 徐梨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说道:“屋子毡帐里都没人了,我没见到昏德公。” 赵寰抬了抬下巴,道:“在那儿呢。” 赵佶与赵钦,加上赵植,三人衣衫不整,披散着头发,被金兵用刀架在脖子上,往外推了出来。 金兵首领模样的人,大声喊道:“你们的太上皇与皇帝,莘王都在我们手上。赶紧放下刀投降,不然,我就杀了他们!” 几个最尊贵,最值钱的男人啊! 赵寰眼里,慢慢浮起了笑意。 先前,赵璎珞问可饱含太上皇他们。赵寰还没回答,赵瑚儿她们的脸色先变了。 赵寰能理解她们的想法,以前她们受尽苦难折磨,可如今她们都已经得到了解救。恨依然恨,那只是针对金人与大宋朝堂的腐败官员,却不包括赵佶。 孝道,忠君的观念,根深蒂固刻在了她们的骨子里。何况,赵佶昏庸归昏庸,作为一个父亲,在她们眼里却不那么差劲。 比如,他在治理大宋时一塌糊涂,但他的才情过人。对她们这群皇女们,亦很有耐心,从公主改为帝姬,每个人都费了心思选封号。 如赵璎珞这样的恨,才是不合时宜。 赵寰当时没有回答。 眼下,赵寰肃立在黑暗中,看到另外一边,金兵几乎死伤殆尽。 约莫二十余人,跟在了金兵首领的身后,一并挟持着赵佶与赵钦,赵植三个男人。 赵璎珞满身是血,冲到了赵寰面前。她喘着粗气,刚要说话,被赵寰出声止住了,“十九娘,你歇一歇。徐梨儿,你带她下去。” 徐梨儿马上拉着赵璎珞离开,她挣扎着回头,嘴巴一张,便被徐梨儿抬手捂住了,低声警告道:“不要误了二十一娘的事!再说,你弱得很,别把仇恨招到自己身上,你挡不住!” 赵寰缓缓从暗中走了出来,韦氏看到她,惊得眼珠都快掉下地,结结巴巴道:“怎么是你,二十一娘,怎么是你?” 赵寰没搭理她,眼神扫过逃出来的众人,看着他们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扬声问道:“你们都听到金贼的话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擅自做主,得与你们商议。你们可愿意,拿命去救太上皇与皇上,莘王三人?” 第40章 赵佶像是被退过毛, 吹得涨起来的死猪般,虚浮白胖。眼袋犹如两个面团口袋垂落,浑浊的双眼, 迟钝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变故。 以前的才情, 风度, 早在作为亡国之君,几年的折辱囚禁生涯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恒与赵佶一样胖, 被金兵从被褥里揪出来, 身上只着中衣,冻得瑟瑟发抖。刀锋架在脖子上,冰凉中泛着铁腥气, 他怕得寒毛直竖。想要说些什么,嘴皮子张了张,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植机灵些, 他认出了赵寰, 立即眼神一喜,大叫道:“二十一娘,救我, 快救救我!阿娘说了,我们是一母同胞, 要互相帮扶。”他哭得涕泪横流, 伤心得不能自抑:“二十一娘, 救我啊!” 他一哭喊,赵佶与赵恒也回过了神, 一起看向了赵寰。 赵佶难以置信打量着赵寰,再仔细一看其他人, 好些熟悉的面孔,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们这群小娘子,居然打败神勇的金人,要救他们回大宋? “二十一娘,快救爹爹。爹爹好苦啊!”赵佶一张嘴,所受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大声嚎哭了几声。喉咙被痰一堵,抻着脖子直翻白眼,可笑又可憎。 赵佶哭,赵恒跟着哭:“爹爹一直念着你们,当年完颜晟索要十三娘你们,爹爹都拒绝了。你们已经成亲,一女岂可随意事二夫。” 赵寰望着几人,一声叹息。 能如此软弱,又如此可耻的男人,着实值得遗臭万年。 赵瑚儿不忍猝视,低下头,眼眶已经红了。其他人挤成一团,刚逃出来,还来不及庆幸。 寒风一吹,再被赵佶他们一哭,众人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从金兵一喊话,韦氏就开始沉不住气了。赵佶赵恒一回去,那她当了皇帝的亲生儿子赵构,岂不是要退位让贤? 赵佶尚好,他早已退了位,成了太上皇。赵恒当年可是太子,正大光明继了位。如果他回到大宋,赵构的皇位就更名不正言不顺了。 何况,赵佶的皇后郑氏还好生生活着,赵构当了皇帝,没遥封嫡母,而封了她这个贤妃,于礼法规矩不合。 几人一定不能活着!否则,她的太后之位,她的无上尊荣,全部化为了泡影。再次沦落到金兵手上,断没了活路。 “不可!”韦氏再也忍不住,尖声喊叫起来,声音盖过了呜呜哭的赵佶他们。 她跳着脚,奔到赵寰面前,激动地道:“他们丢了大宋的祖宗基业,死有余辜!如今,还要我们许多人的命,去换他们几人活着!” 一个极旋,韦氏再奔到其他人面前,慷慨激昂道:“我们好不容易能逃出金人的魔窟,却要去替他们抵命!” 韦氏手指向赵佶赵恒他们,嘴皮子上下翻飞,亢奋地道:“他们不是皇帝了,是昏德公,被金人册封的昏德公!他们已经是金人的国公,他们不配活着,不配!” 谁都想好生生活着,一旦有了韦氏开头,有不甘心的人,跟着小声说道:“是啊,韦娘娘说得没错,大宋江山丢在他们之手,他们早就该以死谢罪了。” 陆续有人附和道:“杀了金国的昏德公!” “杀了金贼,绝不能对金贼心慈手软!” 群情激奋起来,幼儿们被吓到,哇哇大哭。赵瑚儿怔怔望着眼前的变故,不禁急了,刚一转身,准备走向赵寰,却被人拉住了。 郑皇后抱着她,哭喊着道:“我的儿啊,没曾想倒,我们母女还有团聚的一日。我的儿啊,我们都还活着,真是老天开眼啊!” 赵瑚儿被郑皇后一搂,母亲熟悉的怀抱,不似以前的温软,瘦骨嶙峋,硌得人生疼。她鼻子一酸,跟着呜呜哭泣起来,哀哀切切叫了声阿娘。 韦氏手舞足蹈,说得唾沫横飞,不断煽动着众人的情绪。眼见他们的愤怒快要控制不住,恨不得冲上前,亲自将赵佶父子三人杀了。 赵佶他们彻底傻了眼,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面若死灰。 赵寰冷眼旁观,人性千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她一点都不意外。 赵青鸾走上前,低声对赵寰说道:“二十一娘,毡帐兵器,粮食等都装好了。” 赵寰点点头,手一抬,扬声道:“夜长梦多,恐金兵追来,我们得赶紧下决定。你们想好了,可是要替大宋的无辜百姓,赵氏的列祖列宗,惩治了这几人?” 韦氏眼神一喜,喊得嗓子都破了,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其他人跟着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金兵守卫慌了,他们盯着拉紧了的弓弦,将赵佶他们一推就要逃。 赵寰手微扬,箭矢离弦而出,惨叫声起,很快将他们扎成了刺猬。 赵佶捂着胸口,轰然倒地,瞪着双肿泡眼,无助望着头顶漆黑的天。赵恒与赵植倒在他的身边,父子三人死在一起,在地下也有了伴。 韦氏眼睁睁看着赵佶他们死去,暗自窃喜。眼里得意闪动,朝赵寰那边看了眼,不经意撇了撇嘴。 赵璎珞身上的杀意与戾气,终于平缓了些。徐梨儿见状,忙放开了她,上前去帮着安排大家离开,吆喝道:“不许挤,都慢慢来。幼儿生病的在前,其他年轻力壮的,留在后面。” 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大家都高兴不已,听从安排,排好队上车马。 韦氏窜来窜去,挑选好些的车马。徐梨儿不客气,将她一把推开了,厉声道:“你身强力壮,抢什么抢,排到后面去!” 乔贵妃咬着唇,看了韦氏一眼,迟疑了下,抓着车辕上了车。韦氏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死盯着徐梨儿,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待以后回到大宋,她可是太后,还没机会收拾一个宫婢! 前面的车马动了,后面的陆陆续续跟着,驶入了暗夜中。 韦氏被排在了最后,她看着眼前脏兮兮的骡拉板车上,堆放着脏兮兮的毡帐。要与杂物挤在一起,脸一下变了。暗自咬牙切齿了一会,正要上去,手臂被紧紧抓住了。 韦氏惊了一跳,回过头,看到赵寰面无表情的脸,沉静的眼神。 不知为何,为韦氏悚然而惊,惊恐得牙齿都咯咯作响。 赵寰一言不发,扯着韦氏的手臂,一脚踢在她的脚踝上,干脆利落往地上一甩,跳上了骡车。 驾车的汉子,对韦氏的惨叫充耳不闻,从头到尾连头都没回,驾车扬长而去。 赵寰背靠在骡车上,一只腿曲起,右手垂在身前。她平静看着拖着腿,伸出手,扭动挣扎着要站起身追来的韦氏。 淡然挪开眼,朝前看去。前面,是金兵的尸山尸海。 金人就算发现了,此地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一个乱葬岗。 赵佶赵恒赵植葬身于此,平民帝王,殊途同归,也算是勉强讨还了个公道。 至于韦氏,赵寰没有杀她,留着她陪伴着这些尸首。如果她能活下去,也算是她的本事。 骡车越驶越远,五国城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他们没停歇,趁夜赶路,争取快些到达大都。 祝荣那边不知情形如何,赵寰开始做了最坏的打算。能带出一半的人,她已经无愧于心。 路上稍作歇息,他们用了些干粮,在次日天暗下来时,到了他们以前议事的林子处。 祝荣已经等在了那里,看到他们的车马,他长长舒了口气,急急向赵寰奔了来。 赵寰端详着他的神色,跳下车,问道:“可是遇到了麻烦?” 祝荣低下头,羞愧地道:“二十一娘,这次我的差使没当好,只救出了四十三人。余下其他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比赵寰预计的要好,她唔了声,问道:“我们的人马折损了多少?” 祝荣答道:“照着二十一娘先前的吩咐,以人命为主,我们主要是用箭,未曾硬拼,所以损伤不重。只死了一人,轻伤了十余人左右。金贼现在的寨子,防守得特别严,否则,我们的人不会死。二十一娘放心,去世受伤的同胞们,我们都带回来了。” 金兵连着遭受几次袭击,他们就算再蠢,也会严防死守。大都对比五国城,攻打起来要难许多。 赵寰道:“辛苦你了,此次你着实不易。先别管这些,照着以前的规矩来就好。” 祝荣见赵寰没有处罚与责怪之意,提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躬身应是,前去帮着安置人马。 待看到赵寰一行,他清点之后,原先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半空,深深汗颜。 赵寰队伍中有好几个幼儿,他们都好好跟了回来。加上兵马粮草,此去收获颇丰,他与其对比起来,相差得着实远了些。 两对人马汇合之后,亲人们相见,自是一番痛哭。赵瑚儿的亲姊妹赵玉盘也在其中,与郑皇后抱在一起,母女三人又哭了一场。 歇息时,乔贵妃思前想后,走到赵寰身边,她绞着手,犹豫着上前,问道:“二十一娘,我好似没有见到韦娘娘,你可知她在何处?” 赵寰惊讶地瞪大了眼,转头四看,问道:“韦娘娘不见了?我太忙了,还真没注意。” 乔贵妃急着道:“是,韦娘娘不见了。我一路上都没见到她,先前担心她可是没赶队伍。可一路赶得急,我也没来得及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7节 赵寰眉头微皱,歉意地道:“我这边还忙得很,劳烦你再去找找看,可是不小心看走了眼。” 不断有人前来找赵寰回禀事情,她的确忙得不可开交。右手还伤着,吃饭喝水都用左手,十分不便。 乔贵妃还想说什么,亦只能将话咽了回去,去各处找韦氏。 一连问了许多人,他们都答未曾看见。 “兵荒马乱的,又是在夜里逃命,真没注意她。” “丢了?丢了那可如何办?” “总不可能再回去寻她一人吧,我们紧赶慢赶,就是防着金兵追来,若是引来了金兵,那可就糟了。” “二十一娘实属不易,救了我们出来,还要管着我们的安危,你就别去叨扰她了。韦娘娘一个好生生的人,身子比你我,比二十一娘都要好。她走丢失了,那是她自己不小心,能怪得了谁?” 乔贵妃走了一圈,听了一堆含枪带棒的话,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怕被金人发现,队伍稍作歇息之后,继续前行,一路顺利回到了宾县。 林大文在城外迎上了他们,久未见面的亲人们,终于再次得见,大家又哭了一场。 赵寰回到县衙,来不及歇息,招来林大文他们商议,安排接下来的行程,道:“收留了投奔的流民,加上增加的人口,我们的粮食很快就会见底。不能再耽误了,得赶紧走。一路到燕京,中间还有几座城池,过信州,韩州,景州。这几地,我们就不入城了,先留着,直奔燕京。还有,我们要兵分两路,老弱病残留在后面,其余的兵马先行拔营。明早先锋就启程,你们先去准备一下。” 林大文他们忙应了,退下去安排。赵寰总算有功夫洗漱歇息一下,刚洗完脸,赵瑚儿就来了。 “坐。郑娘娘与大娘子可好?”赵寰招呼赵瑚儿坐下,问道。 赵瑚儿坐了下来,接过赵寰递来的水,答了句她们还好。迟疑了下,她低声道:“二十一娘,我心中还是觉着不得劲。” 赵寰早就发现了她这一路来的沉默,闻言未做声,只是抬了抬眉。 赵瑚儿抿着唇,眼眶一下红了,哽咽着道:“爹爹死得那般惨,连尸都没人收。我们这些做人儿女的,实在是.....” “郑娘娘。”守在门口,照顾赵寰起居的周男儿与许春信,两人行礼请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郑氏在门外,温声问道:“屋子里可方便进去?” 赵瑚儿话语一顿,满脸的懊恼。赵寰扬声道:“郑娘娘请进来吧。” 郑氏进了屋,赵寰起身见礼,她忙侧身避开,不敢受赵寰的礼,甚至还了半礼:“二十一娘,可别折煞我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名义上我是大宋的皇后,可皇帝都成了昏德公,再摆着皇后的架子,就徒增笑话而已。你如今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我给你磕头见礼都不为过。” 赵寰笑着道:“郑娘娘,你就算不是皇后,也是十三娘的母亲,是长辈。长辈岂有给晚辈磕头见礼的?罢了,郑娘娘也是爽快人,我们就不用在这里让来让去,以后随意就好。” 郑氏抚着胸口,神色一松,笑道:“随意就好,随意就好。我就怕担了二十一娘的礼,以后可是夜里都睡不着。” 赵寰侧身让开,客气道:“快过来坐,正好十三娘在,难得一起说说话。” 郑氏谦让道:“我前来有事找十三娘,就不叨扰了。你赶紧歇一歇,千万要保重好身子,这么多人都靠着你呢,实在是不易啊!” 说完,郑氏伸手去拉坐在那里不动的赵瑚儿,道:“我们走吧,留二十一娘歇一歇。” 赵瑚儿挣扎了下,不情不愿站起了身,抱怨道:“甚事这般急,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了。” 郑氏没有答话,与赵瑚儿走了出去。到了穿堂处,脸色突然一变,扬手就给了赵瑚儿一巴掌,厉声道:“一路上,我与你说了无数次。你要去给昏德公哭丧,要去给他陪葬,收尸,我绝不拦着。既然你没回转,就把你的那点子怜悯与孝顺,都统统收起来!” 赵瑚儿捂住脸,痛得眼泪汪汪,加上心情不好,一下也怒了,道:“我有何错?爹爹以前对我好,对你也仁至义尽,立了你为后。我作为子女,难道哭一哭都不许,天底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郑氏与赵寰的生母王贵妃,两人都是圣宪肃皇后向氏身边的宫女。她能在儿子早逝,只有女儿的情形下,打败有儿子傍身的王贵妃,一路爬到了皇后之位,绝对的聪明过人。 “孝道!哭一哭!”郑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冷笑连连,“你孝顺你爹爹,那我这个阿娘呢,我待你可薄了?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过,反倒是你那脓包一样的爹爹,你将他奉若神明。我若是你,都羞于有这样的爹爹。韦氏说得没错,赵佶丢了祖宗基业,将大宋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就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赵瑚儿含泪道:“可是爹爹也不是故意的,他能如何,他又打不过金兵!” “二十一娘怎么打过的,她是如何将你们带出浣衣院的?”郑氏气得胸脯起伏,闭了闭眼,平息了下怒火,试图冷静与赵瑚儿讲道理。 “我们这一行,老弱病残这般多,她一个都没曾丢下。先前你还说,马上要拔营疾奔向燕京。你都不动动脑子想一想,我们为何不回大宋,而是转道燕京?” 赵瑚儿只听赵寰的命令行事,着实未曾想太多,一下呆在了那里。 郑氏无语长叹,这个女儿,心底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大动脑子,又过于冲动。 她压低了声音,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说道:“赵佶他们的死,乃是众人决定的结果。这般大的事情,二十一娘向来杀伐果断,什么时候要大家拿主意了?若是将赵佶他们救出来,以后队伍愈发大,总有那歪了心思的,赵佶赵恒不成器,可还有个赵植呢。他可是二十一娘的亲兄长,发号施令名正言顺。” 赵瑚儿嗫嚅了下,道:“可以将他们送回南边去啊。” “送回南边,好让他们去扰乱南边的朝廷?”郑氏那股火又要提起来了,深吸了口气,强自按耐了下去,道:“那是二十一娘心中真正怀着天下的苍生,黎民百姓!凭着南边朝廷官员那德性,若赵佶他们回去,定又会忙着拿他们做筏子,争权夺利乱成一团。朝纲不稳,风雨飘摇,吃苦的遭殃的,乃是老百姓。” 赵瑚儿想明白了过来,脸色变了变,弱弱地道:“爹爹死了,替他收受尸骸,总不为过吧。” “呸!”郑氏直接淬了口,恨恨道:“他们不配!他们就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洗不清身上的罪孽!” 赵瑚儿耷拉着脑袋,掀起眼皮望了愤怒的郑氏一眼,嘀咕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好说说话,恁地这般凶。” 郑氏瞪着她,沉声道:“路上不便,我明里暗里劝了你无数次,你都不听,非得要我动手打醒你。这般大的人了,吃过苦受过罪,还跟以前一样,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真是气煞我也!” 赵瑚儿嘟了嘟嘴,小声问道:“阿娘,你说韦氏去哪里了?” 郑氏直接打断了她,“别问。二十一娘告诉你的,你就听。不告诉你的,你就闭上嘴,别乱打听。以后,你记得了,不要将二十一娘当做姊妹看,要当做君般尊着重着。” 赵瑚儿瞪大眼睛,吃惊不已,呐呐不能言:“这…..,这......” 郑氏神色严肃,重重点着头,道:“若是你做不到,以后就闲着,别凑到二十一娘跟前去。看在你们曾经同甘共苦的情分上,二十一娘不会亏待你。若是把这点情分折腾没了,以后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瑚儿马上道:“二十一娘不是那样的人!她向来心善,连死去的普通百姓,她都会难过,哪会出手对付我们。” 郑氏道:“那你就要对得起她这份善,不要欺负善人。” 想到赵寰拼死替她们突围,赵瑚儿心里酸涩难当,低低地道:“阿娘,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提此事。” 郑氏觑着赵瑚儿的神色,总算放下了心,轻抚着她的脸,心疼地道:“先前阿娘太急了,手重了些。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你不要责怪阿娘。阿娘出身低,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无法自己做主。被赏给了赵佶,只能选择向上爬,爬到那最高处去。可惜啊,山河尽失,我这些年总在回忆从前,若是能有选择的余地,我可还会拼这劳什子皇后。” 她声音低下去,望着破败的墙壁,瞬间就重新振奋起了精神,道:“我们在金国这个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不算是重活了一回。这般好的时机,你我都要抓住,跟着二十一娘,好好活出一番精彩来!” 赵瑚儿眨巴着眼睛望着郑氏,她好似从没认识过这样的阿娘。眼前的郑氏,比起以前做皇后时,还要神采飞扬。 郑氏携着赵瑚儿的手,眼神灼热,坚定地道:“做不了章献明肃皇后,也要站到前朝去,把那些没用的男人,都踩在脚下!” 第41章 郑氏教赵瑚儿, 在赵寰眼皮子底下发生,转头周男儿就前来一五一十禀报了。 怪不得王贵妃能败在其手上,最后只得贵妃, 而她成为了皇后。 赵寰笑了下, 道:“我知道了。” 周男儿正要退下, 赵寰叫住了她,道:“劳烦你去叫徐梨儿来下。” 郑氏是聪明人,她是在做给赵寰看, 也是借此表达态度。与聪明人打交道, 有好有坏。好处在于省事,坏处在于费神。万事都有两面性,聪明人走歪了路, 比糊涂蛋更难对付。 当今赵寰的主要问题,不在于郑氏与赵瑚儿,而是在于赵佶的一群儿子们。 赵佶生了一大堆儿女, 女儿多, 儿子们也多。儿子们除了早夭与侥幸逃脱的赵构,此次一并从五国城带回,在十五岁以上的王爷国公们, 共计有十二人。 在路上时,赵寰已经与他们谋过面。所有人看上去都好似蓬松的白面炊饼, 放置久了, 表皮发干。苍白虚胖, 迟钝呆滞面目模糊。 赵寰当时看到他们,大受震撼。并非同情, 而是疑惑。 这群赵氏儿郎,自小学习经史子集, 君子六艺,接受天底下最有名大儒名家的教导。 独独没学到的是,气节与傲骨。 也有不堪受辱自杀身亡,比如瀛国公赵越。 但几十个大男人,竟然没有一人反抗! 没有一人! 徐梨儿很快就到了,赵寰道:“你去问问他们,可否愿意加入先锋营,前去抗金杀敌。” 对于这群皇子们,一路上徐梨儿也看到了他们的言行举止。没有人服侍,连穿衣吃饭都一塌糊涂。 可见这几年的囚禁生涯,他们也没半点长进。不但没长进,骨头都关得更加酥软了。 徐梨儿想了下,马上道:“二十一娘放心,我会好生问的。” 赵寰颔首,说了声有劳,道:“去吧,我相信你。” 徐梨儿是宫女,在她的面前,皇子们的本性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毕竟赵寰有杀气,他们连眼神都不敢与她相对。 一切都要讲究自愿,他们应当会愿意的。 天气冷,林大文却忙得一脑门儿汗。一半是因为累,一般是因为郁闷。 见到徐梨儿前来,林大文眼睛一亮,忙迎上前。向来板着不苟言笑的脸,硬生生挤出了笑容,热情无比道:“徐娘子来了,可是二十一娘交代了差使?明日你可与我们一起前去?” 徐梨儿眉毛扬得老高,不客气道:“林大,你就省省吧,竟然学着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林大文尴尬了下,朝靠东南边的大毡帐呶呶嘴:“唉,我真真是头疼得紧。先前安置毡帐的时候,他们就有人问了,为何到了宾县还要住毡帐,可有暖和的炕塌屋子住。还有人问,何时南渡。” 徐梨儿嗤笑一声,道:“你就答他,可要让二十一娘将有炕塌的屋子让出来给他们?我看他们敢!南渡,南渡,金兵南侵了,他们怎地不一并跟着前去,路上也有人照应服侍。” 林大文嘿嘿讪笑,挠了挠头,道:“我嘴笨拙,不会讲话。刑娘子先前去过,他们阴阳怪气,行了拜见皇后的大礼。你瞧瞧,这都是什么事,明摆着膈应人。气得邢娘娘扭头就走,到了这里,都要绕着他们的毡帐走。” 徐梨儿噗呲笑出了声,白了林大文一眼,道:“刑娘子太过板正,得要眉娘子前去,保管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济,让十九娘去,我看他们有本事再厉害!” 姜醉眉嘴皮子最为利索,如炒豆子般,有理没理都不饶人。嗓门儿大,匪气十足,没人敢惹。 至于十九娘赵璎珞,成日扛着她那把大刀,阴恻恻地在营地里走来走去,跟鬼见愁似的,谁见到她都得绕着走。 徐梨儿瞥了眼林大文脑门儿上的冷汗,道:“罢了罢了,我得了二十一娘的吩咐,前来问他们可否去先锋营。这里你别管了,先去忙吧。” 林大文一听是赵寰吩咐,顿时就松弛下来,恢复了平静,说了声有劳,转身前去忙碌。 徐梨儿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向东南角毡帐。帐内的众人见到她前来,一动不动,或半躺,或斜倚,面无表情朝她看来。 徐梨儿无视他们的态度,大大方方站在那里,道:“二十一娘决定前去燕京,先锋营明日一早就得先行。照着以前的规矩,除了老弱病幼,其他身子好的人都要冲在前面。不过,一切都要讲究自愿,若是不愿意,则可自行离去。你们是离开,还是随着先锋营一并走?” 话音一落,原本如同瘫痪的众皇子们总算有了反应。他们彼此看了看,神色各异。 排行第六的景王赵杞最年长,他脸色苍白中带着蜡黄,重重咳了几声,羞愧地道:“徐娘子,我的身子不好,就是走路都没力气,怕前去成不了事,反倒成了累赘。” 景王并非装病,她们这群人,病的多了去,赵寰受伤最重,她从未喊过一声。 徐梨儿并未多说,凉凉的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我身子也不好,骑马走一走勉强行,行军的话,就着实跟不上了。” “我也是,燕京的守卫是完颜药师,此人心狠手辣,打仗极为厉害。我们前去,恐怕只是个添头。” 完颜药师本叫郭药师,辽国人。成了辽国将领,再叛变归顺北宋,最后替金国卖命,在侵略大宋时立了大功,被完颜晟赐姓完颜氏。 一连叛逃三国,此人打仗有多厉害,人品就有多败坏,同为几国所不耻,实属难得。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8节 此句话才是重点,他们是怕完颜药师,说白了就是贪生怕死。徐梨儿听了一堆借口,已憋着了一肚皮火。 建安郡王赵模眼皮掀了掀,不耐烦地问道:“二十一娘呢,为何她不亲自来?” 徐梨儿气得冷笑了几声,道:“二十一娘忙得很,哪有诸位王爷国公爷这般好命,闲得都生了病!” 赵杞神色尴尬不已,其他人亦一样,转头装作看向了别处,掩饰那点仅有的羞愧。 赵模紧抿着嘴,眉眼间的戾气尽显,煽风点火道:“先前我们还在说,刚逃出鬼门关,如今又要重新踏上不归路。早知有这一番折腾,还不如留在五国城。” “是啊,为何要去燕京?燕京丢失多年,大宋当年为了收复此地,不知折损了多少兵马,都没能攻打下来。辽国与金国在此经营多年,作为辽国曾经的陪都,城池牢固,可不是五国城与金大都那般的破败土墙易攻打。二十一娘别被偶然的胜仗冲昏了头脑,得三思再三思啊!” “跟她废什么唇舌,她一个宫婢哪懂得这些天下大事!”赵模不屑斜了眼徐梨儿,昂着头颐气指使:“去将二十一娘叫来,打仗这般大的事情,她易擅自做主。见了兄长,连声招呼都不打,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要想他人将你放在眼里,也得看看你配不配!”突然,一道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众人看去,郑氏与赵瑚儿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眼神轻蔑扫过他们。 郑氏沉着脸,完全不给他们任何脸面,径直骂道:“你们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可有点男儿的模样,真真是一群没出息的窝囊废!二十一娘救了你们出来,你们不感恩,不羞愧也就罢了。刚逃出性命,金贼还在到处烧杀抢掠,你们就已在念着好处,想要坐享其成。赵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我若是你们,哪有脸活着!” 众人被骂得面子上挂不住了,气愤瞪着郑氏,道:“此处哪有你说话之地,莫非你把自己当成了章献明肃皇后!” 赵模眼中阴毒闪过,阴森森地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咦,不对,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刑,你乃是昏德公的夫人,得称你一声国公夫人。只你这个国公夫人,不是大宋的国公,而是金国的国公。改认金贼做父,我若是你,才没脸活着!” 赵瑚儿如今脾气见长,哪受得了这种气,当即跳起来,撸起衣袖就要上去揍他。 “你也不嫌脏了自己的手!”郑氏一把拉住了赵瑚儿,冷冰冰盯着赵模,怒斥道:“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慈。昏德公再昏庸,也比你好上那么一丁点。你才是该死,去向金贼告发昏德公谋反,弑父投诚,好回到汴京,去做那金贼的傀儡皇帝。可惜啊,完颜晟遭天谴死了,你没能得逞。” 赵模私下里的算计,被郑氏当着众人的面指了出来,他脸色一下变了。 其他人吃惊看过去,狐疑地打量着他。赵模心里一虚,顿时涨红了脸,一连声否认:“你胡说,我何时有这般做过?你切莫血口喷人!” 郑氏冷笑一声,“五国城那点破地方,你也想瞒过我的眼。你当然没能做成,跟金贼守卫去提了,金贼守卫都懒得理会你,没去跟完颜晟禀报。金贼看不起你们,更看不起昏德公。他有那个本事谋反,就不会丢了皇位江山,被金贼的绳子套在脖子上,当做畜生般牵着走!” 赵模恼羞成怒了,挥舞着拳头,翻来覆去反驳她道:“你休得胡说八道,都是污蔑,污蔑!你才是投靠了金贼,故意倒打一耙!” 郑氏连看都不看他,淡然移开了目光,道:“你不但坏,还蠢。也不曾想想,完颜晟若是听到了你的告密,你的下场会如何?” 赵模梗着脖子,一个劲道:“胡说,休得胡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郑氏没搭理他,转而看向其他皇子们,一个个点过去,“你一直在生病,从出了汴京时就病了。缠绵病榻好几年,也不见你病死。” “你呢,成日郁郁不得志,好似谁都欠你。可用饭时,你吃得比谁都多,偶尔有点白米白面,都被你给捞到了自己碗里。” “一个大男人,别说你保家卫国,自己的妻儿总该护着。你却一点都不关心她们的死活,反过来还要人伺候你。” 郑氏不歇气将十几人全部骂了一通,骂得他们呼吸急促,几欲昏死过去。 “你还想二十一娘交权给你们,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德性!” 郑氏拍着胸口,哎哟几声,烦恼无比道:“真是找死都没找对路。你们如今出了五国城,腿长在自己身上,有本事自己离开,南渡去做你们的皇子王爷,去享受你们的荣华富贵!或者,你们后悔了,还是觉着以前好,自己回去大都,回去五国城,继续做犯人奴隶!” 骂完之后,郑氏神色突然一沉,肃然中暗含着威胁,道:“我劝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收拾。明儿个一大早就要启程,做回一次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辱没你们姓赵的名声!” 语毕,郑氏看也不看他们,转头就走。赵瑚儿朝他们扬扬拳头,淬了声,跑上去跟着郑氏一并离开了。 徐梨儿在一旁看着他们挨骂,只感到痛快至极,略微思索了下,转身回去跟赵寰回禀了。 “阿娘,阿娘。”赵瑚儿追上郑氏,笑嘻嘻道:“原来阿娘与人吵架也这般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郑氏白了赵瑚儿一眼,道:“幼时我家中贫寒,一大家子,靠着爹爹那点可怜的俸禄过活。汴京寸土寸金,哪买得起屋,朝廷吏治清明时,楼店务管着,补贴一部分,买不起的百姓官员,能住进便宜的屋子。后来吏治腐败,楼店务与庄宅牙人互相勾结,宅子赁金愈发贵。许多百姓与没权势的官员,压根赁不起宅子,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爹娘为了省钱,就在大杂院赁了间屋子。除去这些,一根柴火,一担水都要花钱买,必须得省着用,还要防着被人偷了去。不厉害些会吵架,那就得被人欺负。” 郑氏从宫女做到女官之首,郑家的家境才好了些。后来她被赐给赵佶,一步步爬到皇后之位,父亲亦被封为了郡王,早就离开了大杂院那种地方。 郑氏当然不会再与人直接吵架,从进宫时就没再吵过,变得谦恭守礼。 赵瑚儿心酸不已,上前搂着郑氏的胳膊,娇娇叫了声阿娘。 “大宋承平日久,繁华得过了头。自小窥大,汴京宅子一年比一年贵,朝廷不是看不见,他们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大宋能到今日,是日积月累,早就从根子开始烂了,不奇怪。” 郑氏笑了下,拍着赵瑚儿的手臂,宽慰她道:“无妨,都过去了。再坏,总比不过踏进金贼营帐的时候。如今都熬过来了,以后也没甚可怕之处。” “也是。阿娘,二十一娘让徐梨儿来,可是要试探他们的反应?”赵瑚儿开始动起了脑子,琢磨着道:“九嫂嫂都没来管他们,阿娘站出来,可是要替二十一娘排忧解难?” “可总算有点长进了。”郑氏夸了赵瑚儿一句,低声道:“就凭着他们这群烂泥,哪能难住二十一娘。她是真正的君子,在给他们机会。做人做事,得看长远些。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最最痛快不过,那能如何呢?” 郑氏想着赵寰的手腕,佩服不已,喟叹了声,“朝堂上的武官,他们打仗厉害,可有几人得了好?得有勇有谋,提早布局,不能落人口实。弑父弑兄,这个名声,万万不能落在头上,唐太宗也只敢担一个。” 赵瑚儿怔怔望着郑氏,轻声道:“阿娘,你是说......” 郑氏眼含警告,一下打断了她,转而道:“先站出来,叫雪中送炭,后站出来,叫锦上添花。人呐,可不能什么好处都占尽,面面俱到。刑氏有她的考量,眼下亦难说清,我们也不好乱去猜测。她归她,我归我,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赵瑚儿呼出口气,不敢再提赵寰,随着郑氏的话说了下去,低低道:“九郎还没立后,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才要急着南渡。” 郑氏没有做声,片刻后讥讽地道:“有这么一群儿子,不如没有。他们若是为了抗金而战死,赵氏一族能挽回些颜面。加之昏德公赵恒的死,金人方做不了文章。” 赵瑚儿顿时抬起头望着郑氏,神色若有所思,喃喃地道:“他们都必须死。” 郑氏不动声色点着头,嘲讽地道:“他们是为大宋而战死,朝廷那群官员再不要脸,跳出来指责谁的时候,总得克制几分。赵九无后最好,二十一娘也姓赵,都是太宗的子孙,皇脉也不至于断了。” * 赵寰仔细听了徐梨儿的回话,她似乎是记得赵佶有个儿子向完颜晟状告他谋反,被完颜晟给杀了。 在乱世中,好人都能变成了恶鬼。汴京被金人占领时,百姓缺衣少食,猫狗都吃完了,开始吃起了人肉,趁机发国难财的比比皆是。 赵模的做法,赵寰并不感到意外,郑氏才令她觉着有意思,行动反应快,做事利索果断。 只可惜,大宋的顽疾,乃是多年的结果,已经无力回天。若是换到前几朝,或郑氏与钦圣宪肃皇后向氏换个位置,大宋说不定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赵寰沉吟片刻,道:“既然郑娘娘已经劝好了他们,就安排他们启程吧。” 徐梨儿犹豫了下,道:“二十一娘,可瞧着他们那副模样,我真怕他们会从马上摔下来。” 赵寰笑了起来,道:“哪有那么弱,我们的身子还不如他们,与金贼厮杀打仗,不照样好生生活着。” 徐梨儿一想也是,忙起身告退,去向林大文传话,让他安排马匹了。 寅时初,营帐整兵完毕。赵寰任统帅,林大文作为副将,先锋营先行拔营启程。祝荣留在后面押送辎重粮草,照看老弱病残。 赵杞他们骑着马,夹在了队伍中,朝燕京疾驰而去。 灯笼昏暗的灯光,照着黑漆漆的路。骑出了不过二十里左右,赵模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一个不察,从马上掉了下来。 “啊!”赵模痛得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后面的马跑得太快,扬蹄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赵模的惨痛声被堵住,喉咙咕噜作响,连着喷了几口鲜血,腿抽搐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林大文行驶在赵模后侧,随手接过了他马匹的缰绳。紧随其后的汉子跳下马,捞起赵模的尸首,放在了马背上。 像是未发生异样那般,不曾片刻停留,牵着空马继续奔跑。两千兵马的先锋营,追着天际的启明星方向而去。 第42章 先锋营一路疾行, 到了半晌午左右,方在一处河滩边休整歇息。大家翻身下马,喂马补充干粮。 赵氏皇子们, 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几乎是面若死灰。从马背上直接滚了下地, 双股颤颤,站都站不稳,蹒跚着走了两步, 直接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有条不紊, 将马牵到一边去喂水。就他们这些人的马在原地打着转,发出呼哧喷嚏的响声,烦躁地踢着地。 赵寰蹲在水边, 打湿帕子单手拧干,擦拭了一把脸。河中还偶尔飘着薄薄的浮冰,冰冷刺骨, 手一入水, 整个人就一激灵,神清气爽。 林大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十多人,给站在驮着赵模尸首马边的两人使了个眼色。 他们两人会意, 将尸首抬下马,放在了瘫倒在地的皇子们中间。 赵杞捂着胸口, 望着头顶碧蓝的天, 一阵天旋地转, 眩晕头痛,赶紧闭上了眼。他觉着喘气都困难, 痛苦地呻.吟着呼痛。 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哭丧着脸, 哎哟哎哟叫唤不停。 突然,赵杞听到身边“咚”地一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嘴里的哼唧,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定睛看了又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恐地坐起了身。 “他.....他......”赵杞指着尸身,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听到赵杞惊慌失措的声音,原本躺着喊累的皇子们,一下都看了过来。这下可好,他们瞬间全部忘记了累,纷纷坐起围了上前。 启程的时候天黑,他们被夹在人马中间。加之跑马太累,都自顾不暇,哪有力气管别人,所有人都没发现赵模掉马。 “他怎地没了,什么时候死的?” “尸身都僵硬了,看来死了已有一段功夫!” “先前出发时,他还好好的,是谁害死了他,谁?” 与赵模关系最好的徐王赵棣,此时流着泪,转头看向了在河边洗手脸的赵寰。 众人随着他一起看去,他们都是赵寰的人,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急行军赶路的辛苦且不提,还是赶着去送死,他们都出离愤怒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 林大文叹了口气,神色间充满了悲悯,道:“祁王马上功夫不好,跑了一段路之后,不小心掉下马,被马蹄踩在了胸口,当场久没了命。二十一娘一直强调,若是一起上战场,我们就是并肩的同胞,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生死之交。哪怕再艰难,也要将阵亡受伤的同胞带走。来时多少人,去的时候也多少人,争取一个不少,我们将他的尸首一并带上了。” 赵棣抹着泪,哼了一声,怒道:“你闭嘴,人都没了,你还在这里假惺惺说些废话!” 林大文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祁王不小心跌下马丢了性命,他是前去抗金,乃是为了大宋殉国。哪怕行军再急,我们依旧带走了他的尸身,寻地方掩埋。虽说不能大办丧事,待太平以后,大宋不会忘了他的牺牲。因着你们是亲手足,感情非同寻常。就由你们亲手替他挖坟,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手足之情。” 什么?! 他们已经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好不容易歇息一下,还要他们去挖坟坑? 林大文神色同情,对着尸身拜了拜,道:“等下马上要启程,你们也赶紧道别,前去挖坑,好让祁王早些入土为安吧。” 几个汉子取来铁耙等用具,摆放在他们身边。与林大文那样,对着尸身一丝不苟祭拜,然后退下。 “二十一娘,你......”赵棣又气又急,扯着嗓子愤愤大喊。 赵寰回转身看来,赵棣看到她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心中莫名发慌,“太欺负人”几个字,倏地堵在了嗓子眼。 “二十一娘,十一郎好歹也是大宋的祁王。”赵景见状,苦笑着开始打起了圆场:“就这么一片荒凉的河滩,别说棺椁,连个墓碑都没有,就这么草草埋了,以后岂不是成了孤坟野鬼。若是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赵寰随意将手上的水擦了擦,没有答话。走上前,眼神缓缓在他们身上扫过,道:“河里的水很凉,你们要不要去洗一洗?” “啊?”众人莫名其妙望着赵寰。 “洗一洗,能清醒些。”赵寰认真解释,指着其他忙碌着喂马吃干粮的众人,道:“你们清醒了,有了力气,动作会快些。我们只歇息小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你们还没用干粮,没有喂马。马是上过战场的马,一匹价值千金,有多贵重自不用提。若是马累得跑不动,得留下来养着。你们就只能被用绳索拖在身后,跟着其他人的马前进。你们饿着肚子,跟着行军,就会与他一样,从马上掉下来。” 从头到尾,赵寰的声音都不高不低,语气平和冷静叙述着一件事,毫无威胁之意。 但他们所有人,都听出了一个结果。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39节 如若他们还在这里叫苦连天,耍嘴皮子理论,那么他们就会落得与赵模一样的结局。 死! 他们所骑的马,早已累得无精打采,不喂草料根本无法再跑。想到被拴着绳子拖在其他马后的惨状,大家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有那机灵且胆小些的,顾不得哭赵模了。赶紧挣扎着起身,拿出身上的干粮胡乱往嘴里塞,再去喂自己的马。 其他人见状,陆续跟着忙碌起来。吃干粮喂马,再拿铁耙去挖坑。 其他的地方有草根不好挖,赵杞出了主意,在河滩边的软泥处,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将赵模拖过去,埋在了里面。 赵寰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拖着身子,只在赵模虚虚盖了层泥。然后,他们在不像坟的坟前,一起痛哭流涕。 赵璎珞从头到尾都在撇嘴,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尖锐嘲讽道:“他们还有脸哭?” 徐梨儿也看不下去,别开眼,拉着赵璎珞去刷马,道:“以前在汴京时,朝廷上那群官员也是这般,不要脸得很,有甚奇怪之处。” 姜醉眉在旁边调整马鞍,翻着白眼道:“不哭一哭,怎地能表明他们的手足之情。可这份手足情,呸,着实不能看!他们都舍不得用点力气,将坑挖深一些。不出明日,他就会被周围的野兽刨出来,给啃得一干二净喽!” 赵璎珞这时笑了起来,轻快地道:“活该!” 赵瑚儿转头看了眼拉着缰绳上马的赵寰,心情十分复杂。 赵氏儿郎们,真真是一群废物!换成她的话,估计就直接扔在那里,不会去管他们。 他们若真是聪明,就该拿出点出息来,拼一拼。不是替赵氏男儿们长长脸,而是替他们博得活命的机会。 可惜,他们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一堆软骨头,既没用还碍事。留着,只能被朝廷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拿来做文章。 “武官打仗厉害,可他们有几人得了好?”郑氏的话,在赵瑚儿耳边回荡。 宗泽死后,没本事的叛国贼杜充接手了他的兵,处处为难原来他的部下岳飞等将领。 杜充作为统帅,丢失了大宋大片的土地江山,开封一地全部落入金人之手。 可杜充这等没本事的小人,却深得赵构的信任,提拔他做了丞相。岳飞他们被打压,再有本事,也一筹莫展。 等到赵寰打下燕京,以后逐渐壮大起来,不但要对付金人,还得对付赵构身边那群朝廷官员。 只一想到这些,赵瑚儿头就开始疼起来。郑氏说得对,她拎不清,就好生跟在赵寰身后,听话就好。摇摇头,赶紧翻身上马,免得耽误了行程。 赵杞他们见已经开始整队,赵寰高坐在马上。赶紧断了哭丧,连滚带爬到了马边,狼狈爬上马。 林大文得到赵寰的指令,大声道:“出发!” 马跑动起来,与先前出发那样,将赵氏皇子们有意无意夹在了队伍中。 连赶了两天路,赵氏皇子们在路上又折损了两人,如今只剩下了九人。 所幸的是,一直病恹恹的赵杞,虽说累得快没了半条命,却奇迹般活了下来。 林大文打马到赵寰身边,禀报道:“二十一娘,按着我们如今的速度,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白沟河。” 白沟河是非常重要的边关重地,当年大宋怀着雄心壮志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举兵十万出兵辽国。由童贯统帅领兵,他手底下有两员悍将,分别是辛兴宗与种师道。 这一战,就算有种师道他们,仍以大宋惨败告终。恰逢辽国新帝驾崩,内部争权夺利,动荡不安,易州与涿州两地守将投降了大宋。 大宋抓住机会,由刘延庆为统帅,再次领着十万大军直扑边关白沟河。 完颜药师这时还是大宋的将领,他领着兵马,一路顺利打进了幽州。 此时辽国真正掌权的,乃是萧普贤女,人称“姚歌娘子”的萧太后。幽州被完颜药师占领,她一边对大宋表示投降,一边下令辽军回驰幽州。完颜药师败走,大宋兵败。 两次大战,辽国与大宋都元气大伤,金趁机崛起。 赵寰抬眼望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沉吟了下,道:“在前面寻一个地方,就地扎营。” 林大文领命,忙打马上前安排了。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在白沟河边的林子前,扎营歇息。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营地里点燃了篝火,与天际弯月的清辉,驱散了黑暗。 赵寰烤着火,凝神望着远处的月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身边的徐梨儿她们,觑着赵寰的神色,放轻了手脚,不敢上前打扰。罐子里的水煮得沸腾了,忙用布巾包裹着把手,倒在碗里,放在了她左手边凉着。 林大文在远处观望了下,放轻手脚走上前,低声道:“二十一娘,斥候回来了。” 赵寰收回视线,道:“让他过来。” 林大文前去领着斥候走了上前,赵寰对见礼的斥候摆摆手,道:“坐着说话。”说完,端了碗水递过去:“慢些,还有点烫。” 每次斥候前来回禀消息时,赵寰都会很关心。让他们坐着舒舒服服说话,亲自递水,嘘寒问暖。 一路疾奔,斥候又累又渴。虽说已经习惯了赵寰的举动,心里依然一暖。 斥候赶忙道了谢,双手接过碗,沿着碗边喝了几口。热水下肚,疲累稍散,他忙回道:“二十一娘,我们沿着白沟河一线走了很远,都没见着守军的身影。在原来辽军的营地,如今倒有金兵守着。我们摸到附近潜伏了许久,营地里几乎没动静,里面应当不过百人左右。” 林大文神色惊讶,看向赵寰道:“就算这一带已经落入金兵之手,在此处营地岂可没有驻兵?完颜药师当年打过白沟河之战,我们几千兵马前来,他不可能没收到任何消息。在白沟河提前布兵,好趁着我们兵马疲惫,给我们迎头痛击才对。” 赵寰让斥候先下去休息,此事甚为重大,她一时理不清楚头绪。 每次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赵寰习惯走动,边走边思考。 站起身,赵寰朝河边走去,林大文愣了下,忙落后一步跟上。 赵寰走了一段路,慢慢理清了思路,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既然完颜药师装神弄鬼,我们且不管他,先抓对我们有利的重点,就是休息好为首要。记住了,外松内紧,巡逻值守的人一定要万分警惕。还有,布好阵,神臂弩安排在最外围。所有人都不得脱衣,要将兵器放在身边。” 林大文神色一变,问道:“二十一娘,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落入了完颜药师的埋伏中?” 赵寰顿了下,抽丝剥茧分析道:“完颜药师被金人猜忌,留给他的兵马并不会多。以他的性格,哪里会甘心。再加上他对我们这一只兵马的实力不清楚,定会先消极观望。就算是埋伏,他也包围不了我们。兵马劳顿,他的观望,就给了我们机会。所以,无论他打着什么主意,我们都必须先恢复体力。” “其实,在这里一战,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好事。”军心不能乱,赵寰转身看向林大文,安慰他道:“若是他们守在城中不出,我们要攻城的话,损伤会更大。” 燕京的城池牢固,他们这一只兵,还没真正攻过城池,缺乏经验。城久攻不下,等到金兵回援时,他们会愈发危险。 林大文一想也是,他稍微松了口气,转身告退。见赵寰还站着没动,犹豫了下,劝说道:“二十一娘,夜里河边风寒,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寰说了声好,“我没事,你先去忙吧。” 林大文不敢再多劝,告退离开。不一会,姜醉眉来到了赵寰身边,拿着厚袄子披在她身上,嘀咕抱怨道:“河边就是风大,你怎地不多穿些?” 赵寰笑,拉了拉衣襟裹好,笑着问道:“是林大文让你来的?” 姜醉眉笑嘻嘻道:“林大文说他嘴笨,请我出山来劝你。徐梨儿十三娘她们也想来,我拦住了,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赵寰哈哈笑,道:“你的嘴是厉害,喏,那几个,你又骂得服帖了?” 姜醉眉朝赵杞他们的毡帐那边斜去,嗤笑一声,道:“暂时表面服帖,不服都藏在心里呢。还是得二十一娘出马,不用骂,他们保管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杞他们看到赵寰如老鼠见到猫,不用她吩咐,一歇息,就主动去挖坑,将死去的赵氏皇子埋了。 赵寰笑笑没说话,姜醉眉觑着她的神色,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先前见到林大文很是紧张,可是马上要打仗了?” “有九成可能。”赵寰没有隐瞒,问她:“你怕不怕?” 姜醉眉想了下,坦白地道:“说实话,以前我们那是小打小闹,这次才是大战。不怕,那是假话。但怕又有何用?真怕,我就不跟着来了。十三娘她们也一样,都是聪明人,知道前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既然到了此地,就没有回头路。” 她抬头挺胸,脸上的笑意一收,变得肃然,道:“二十一娘,我们都信任你,将命交在你手上,比死在浣衣院强上百倍。” 赵寰笑着拍拍她的肩,道:“别这般悲壮,我们争取都不要死。” 姜醉眉肩膀一塌,吃吃笑道:“那可不是。我走了啊,你别操心太多了,呆一会就回去歇息。” 走了几步,姜醉眉脚步微顿,回转头对她道:“二十一娘,你也不要怕,别有太多的负担。” 赵寰嘴角上扬,回之一笑。姜醉眉跟着展颜,未再多说,大步离开。 月光洒在河水上,泛起点点光亮。赵寰一动不动站着,望着眼前不疾不徐流淌的河水。 当年河里的累累尸骸,染红的河水,早已被岁月冲刷走,变成了世人口里的闲话。 燕京不好取,尤其是对阵的是完颜药师。他为人先不提,领兵打仗的经验丰富,战功彪炳。 他们的兵马粮草配备,都比不过金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们的神臂弩,与他们的拼命劲。 起风了,水波粼粼,随之轻晃,像是数千万亡灵的眼泪。 赵寰胃里一阵翻腾,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捂住了干呕的嘴。 如何能不怕,她不是神仙,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身上背负的,是两千余人的性命,以及他们的殷切希望与信任。 她得谨慎又谨慎,不能辜负他们所托,每走一步,都深感惶恐。 恐这片河,再变成尸山尸海。 刚到子时,安静的营地里,竹哨声凄厉响彻夜空,哨兵大声疾呼:“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第43章 金兵像是蝗虫般, 密密麻麻朝营地里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骑兵,虽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军,但高头大马, 气势汹汹从暗中奔袭而来。 兵吼马嘶, 地面都抖了几抖。惊起林中的鸟儿, 哀鸣着扑腾翅膀乱窜逃离。 在骑兵左翼,一个黑脸鹰钩鼻,花白胡子男人, 正是完颜药师。 如鹰隼的双眼, 四下转动之后,嘴角露出丝阴冷的笑,手举到半空中, 正欲下令。一只燃烧的箭矢卷起凄厉的寒风,直奔他面门而来。 完颜药师大吃一惊,勒紧缰绳, 带着马一个侧身, 堪堪躲避过去。 跑最前面的金人骑兵们,却没完颜药师那般好的运气。无数只蘸足了松蜡,燃烧的箭矢朝他们射来。 火光熊熊, 暗夜瞬间转亮,照得他们一览无余。 紧随其后而来的, 是铺天盖地的箭雨。马身上的鬃毛被点燃, 或者中箭受伤。 马仰天嘶鸣, 不受控制在阵营中乱冲撞。 起初整齐的骑兵队伍,很快就乱了起来。完颜药师惊惶了下, 到底经验丰富,很快就再次举旗, 下令控制住惊马,身后的藤盾兵跟上。 马不比人那般听话,骑兵好些中箭掉地,马不受控制,撒开蹄子,很快跑得没了踪影。 骑兵队伍,瞬间就被破掉。 完颜药师紧绷着脸,神色间隐隐出现了焦急。 他们被暴露在明处,而敌方大宋的兵,无轮他如何瞪大眼睛,因为面前的火光,始终模模糊糊。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弓箭手,与潜伏着不动的暗影。 完颜药师暗自叫了声糟糕,他收到的消息,大宋兵力一共只有两千余人,而且还有好些是娘子。 此次他将能动的兵马全部带了来,一共四千五百余人。无论从人数还是其他,都远胜于大宋这群胡乱凑起来的杂兵。统帅领兵的,还是受了伤的小娘子赵寰,岂能与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相比。 出兵之前,完颜药师详细分析过,提前做好了安排部署。他算了下,大宋兵手上的神臂弩,短短功夫内,他们拿不出太多。况且他们的箭矢,全部都是从金国偷抢而来,支撑不了多久。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0节 完颜药师从双方一过招,就看出了大宋的兵,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们密集压着射了一气,虽说重创金兵骑兵,但金兵骑兵本就不多。 完颜晟忌惮他,夺了他大半的兵权。再加上完颜鹘懒出兵大宋,留给他的兵力就更所剩无几了。 想到他一心为金,可处处受到的猜忌,完颜药师就一肚子火气。很想掉头就走,干脆让大宋兵长驱直入燕京。 如今已经辗转跟了三国,完颜药师已经没了可投靠之处。他只能忍了又忍,下令道:“冲啊!杀光他们,活捉宋人小娘子,让你们好好享受一场!” 金兵举着刀,在前面举着滕盾兵的掩护下,嗷嗷叫着冲了过来。 赵寰站在暗处,盯着完颜药师的动作,再次下令射击。 箭矢破空而起,压住了滕盾兵的前行。完颜药师在一旁看着,顿时神色一喜,大声道:“他们没箭了,杀!” 喊声刚落,金兵队伍后面,混乱惨叫震天。 “将军!后方中了埋伏!”副将手臂中了一箭,他拔掉箭头,捂着流血的胳膊,惊恐万分上前报信。 完颜药师顾不上前面,忙打马朝后方奔去。与前面的骑兵遭袭一样,他们先被火光包围,背后再次被箭雨偷袭。 后方没了滕盾抵挡,金兵纷纷中箭,惨叫声穿透了夜空。 后方大宋的实力,完全出于完颜药师的预料。箭雨漫天而来,神臂弩的杀伤力太强,几乎如巨石碾压到面前,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回防,回防!”完颜药师慌了,扯着嗓子大喊指挥。滕盾兵忙朝后面奔去,掩护后方的兵马。 周围的地形,东边是白沟河,西边是山林。这个季节的白沟河,水深不说,还冰冷刺骨。没有船只,在黑暗中渡河,根本就是寻死。 至于山林,完颜药师更不敢冒险。先前收到斥候的消息,山林里有动静。他怀疑大宋在林中布置了埋伏。 林子里黑色伸手不见五指,地形复杂,更不敢贸然乱闯。 完颜药师想到了童贯领兵渡白沟河,辽兵摆了空城计,从后方包抄了宋兵,最后大宋十万大军惨败的那一仗。 眼下,仍是白沟河,仍然是大宋的兵马,用相似的计谋,包抄了金兵。 完颜药师心中一紧,他想到了当年的血流成河,真正的血流成河。白沟河的水,好些天都还飘着红。 “撤退!撤!”完颜药师大叫不妙,指挥着金兵,掉头就要突围逃走。 林大文与姜醉眉在后方指挥,他勒住缰绳的手心,冷汗直冒。屏声静气,等着赵寰的讯号。 姜醉眉一言不发,双眼如炬紧盯着眼前的局势,看上去似乎要比他镇定。只从她快要嵌进手指的缰绳,能略窥一二。 “杀啊,杀光金贼!”急促的哨声之后,惊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夜空。从暗中奔出来的大宋男男女女们,骑在马上挥刀追上前,与金兵厮杀在一起。 林大文与姜醉眉两人同时一动,互看一眼,赶紧下令骑马上前迎敌,斩断金兵的逃路。 赵杞赵握等,共有五个赵氏皇子被塞进了后方骑兵冲锋营里面。军令一起,其他人打马直冲,他们慢了好几步,眼前惨烈的战况,令他们直发抖。 马被抽打,带着还未回过神的他们奔进了战场。金兵举刀朝赵杞砍来,他下意识举刀抵挡,哐当一声,刀差点飞了出去。 身后一只刀挥下,砍在了金兵的右肩上。血溅开,惨呼声起,金兵手上的刀掉地。 赵杞松了口气,脸已经惨白如纸,闻到血的气味,几乎作呕。他紧拽着缰绳,在里面乱转,觑着空档,打马要安稳地方溜。 马的后臀被刀背重重拍了一下,马嘶鸣一声,驮着赵杞再次跑向了金兵之中。 “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完颜药师胜,祝荣的援军,不堪一击不说,还派不上用场。若完颜药师兵败,会逃进城池牢固的燕京城。” “我们的刀箭折损在了这一战,接下来要攻城,比登天还要难。” “所以,要不计代价,将金兵斩杀在此地,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不计代价,死战到底!” 大宋的骑兵冲撞上前,如收割庄稼那般,从慌了阵脚的金兵中砍杀过去。 凛冽寒冷的空气中,是散不开的浓烈血腥味,地上倒下的金兵越来越多。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们分兵,林大文,眉娘子,你们负责带着弓箭手,从山林中绕去后方潜伏。” “进山林,迷惑完颜药师,他会以为我们在山林中布防。不过,你们要稳住,如果他们要逃,你们即将面对金兵的疯狂反扑。” “我这边,留下三成弓箭手,打消完颜药师的顾虑,使其轻敌。完颜药师会先以骑兵来壮声势,我们要毁了他们的骑兵队伍。毁不掉,也得打击他们的士气。” 姜醉眉打马,在金兵中来回横冲直撞。其他赵璎珞,赵瑚儿,徐梨儿,赵青鸾等人,与她一样,不但杀红了眼,还不时哈哈大笑。 像是在戏弄猎物的猎人,看着金兵们抱头鼠窜,然后再一刀毙命。 曾经,她们这群人,就是金人的猎物。她们脖子上被套着绳索,毫无尊严行了“牵羊礼”,被强按着头,臣服于金人,被侮辱折磨。 先前,赵寰从河岸边回来之后,召了他们前来,重新布防。 “我们用骑兵,对阵他们的步兵。田忌赛马,虽说就算如此安排,我们输在体力与经验上,实力相差并不大。但若是他们的军心乱了,心生惧意之后,就差不多是上等马对下等马了。” 赵寰说,上等马对下等马,他们只要自己不乱,就会稳赢。 大宋兵愈战愈勇,骑兵所到之处,金兵接二连三惨叫倒下。 完颜药师整个人面若死灰,彻底慌了神。他见机不对,想要撤退逃跑,大宋兵却与疯了般,以不要命的姿态,拦截砍杀。 金兵无处可逃,好些被逼到白沟河边,也不管会不会水,河水有多深,纷纷往下跳。 “莫非今日竟会命丧如此?”完颜药师心下绝望,努力寻着脱身之道。 “擒贼先擒王!”完颜药师咬牙,反正难逃,还不如放手一搏。他喘着粗气,挥刀杀出一条血路,朝骑在马上的赵寰奔来。 赵寰右手受伤不宜上阵,由周男儿她们护卫在她身边。留在这边的信王赵榛他们,与赵杞几人一样,害怕不敢上前,想要躲避。 刚一回头,看到骑在马上的赵寰,顿感到她远比起眼前血肉横飞的战场还要可拍,硬着头皮,颤抖着往里面去。 完颜药师见赵寰身边只有两个小娘子,顿时一喜。她右手受伤,请郎中前去诊治的消息,北地已经传遍了。 “贼小娘!”完颜药师恶狠狠骂了句,面目狰狞,举起刀朝赵寰挥下。 完颜药师的马太快,而且气势凶猛,周男儿她们完全拦不住,惊叫出声:“二十一娘小心!” 两军对垒,完颜药师在关注赵寰,赵寰也在关注他。 从完颜药师的马一掉头,赵寰就发现了。她勒住马,一动不动等着他到了身前。 一股腥膻味与血腥味直扑鼻尖,刀锋的杀气,卷起发丝飞扬,双方的马身平行。 赵寰微垂下眼睑,她凭着本能,侧身避开刀。完颜药师的马收势不住,与她错身而过。 在千钧一发之际,赵寰在马镫上站直了身,朝着完颜药师后背直扑而去。 完颜药师奔了两步,很快勒转马头,再次朝着赵寰袭来。他手上的刀刚举到一半,银光闪过,手臂传来剧痛,软软耷拉下去,顷刻间血流如注。 周男儿她们跑上前,朝手无寸铁的完颜药师挥刀斩去。完颜药师身上穿着盔甲,她们没砍盔甲处,一个劲朝他的腿脚招呼。 完颜药师惨叫着,从马上跌落。周男儿她们下马,上前用刀架在了他脖颈上,惊喜地喊道:“二十一娘,金贼首领伏诛了!” 赵寰的马,被她瞪得打了个响鼻,在地上转动几圈,马蹄不悦踢了好几下。她笑着轻抚马头,道:“捆了他,然后喊,完颜药师被擒了,金贼赶紧放下刀,投降不杀!” 周男儿一听,马上拼劲全力喊了起来。小娘子的声音尖利,穿透夜空。徐梨儿她们跟着喊起来,一遍又一遍。 完颜药师流着血,被捆住躺在不知是水,还是被血湿透的泥泞里,木然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天。鼻翕间,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他怔愣住,侧转头,朝白沟河的方向望去。 月亮不知何时下了山,正是黎明前黑暗之际。逐渐亮起的火把,照着眼前方寸之地。 入目处,一片猩红。白沟的水,应当亦如此。 完颜药师的一生,大多数都在打仗。他不在乎名声,不在乎世人如何骂他,他只喜欢驰骋沙场时的快活。 只一生的戎马生涯,从没一次如今晚,输得这般惨。 以两倍多兵力,对阵一群凑起来的杂兵,全军覆没不说,他更被生擒。 完颜药师转动着视线,到处寻找赵寰。他紧咬牙关,想要死,绝不接受此等侮辱,却又有些不甘心。 伤处还在流血,地上太冷,完颜药师又恨又痛,反倒冷静了一二。他集中精神,前后仔细一琢磨,窥出了这场战事的玄机。 他没算错,赵寰的确粮草不足,前面对他的骑兵用箭之后,她就没了箭矢。 那时候,他就算折损了一部分骑兵,剩余的骑兵,已足够冲锋陷阵。 后方遭到袭击,他前方的骑兵不动,调滕盾兵回援。后面偷袭的大宋兵,同样缺乏粮草,他们压根射击不了几次! 可惜,他乱了阵脚,输了先机。不仅如此,赵寰明显再次唱了空城计。她是统帅指挥,身边怎么会只留两个小娘子护着。 她是在以只身引着他前来,想要活捉他! 她捉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曾从大宋叛逃,带着金兵攻进汴京城,杀了许多大宋人。 完颜药师心下不安,后悔,懊恼,佩服,说不清的情绪交织,拼命寻找着赵寰的踪影。 战事结束,大宋的伤兵被抬到毡帐中,严郎中他们忙碌着救治。 其他人继续忙碌,将牺牲的大宋人全部收敛到一旁,收拾打扫着战场。 天逐渐亮了,赵寰来到白沟河边,伫立在那里,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久久未动。 林大文迟疑了下,放轻手脚走上前。余光瞄到河里漂浮而过的尸身,红色的河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伤亡几何?”赵寰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林大文愣了下,忙上前两步,阵亡如此多的同胞,他一开口,声音中抑制不住的颤抖与难过,低声道:“我们的同胞,共战死二百六十人,重伤七十一人,轻伤三十五人。十三娘,十九娘,还有眉娘子徐娘子都受了些轻伤,在毡帐里歇息。另,景王,信王以及安康郡王,广平郡王战死,相国公重伤。余下的三个皇子受了皮肉伤。他们几人好似太激动,一直在哭喊着要见你。” 赵寰深深呼吸了口气,她没有作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清瘦的背影,笼罩着说不清的哀伤。 林大文不敢再看,定了定神,接着道:“俘虏金兵五百七十余人,杀敌近三千五百余人,还有些......”他话语微顿,指着河道:“应当在里面,消失了,没能统计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似春归梦中人。”赵寰低声含混着说了句,林大文一时没听清,正要开口。她转过身,道:“照以前那样,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好,就.....让他们在此地入土为安吧。” 林大文应是,咳了咳,道:“完颜药师先前一直吵着要见你,眉娘子揍了他几拳,拿布巾塞住了他的嘴。十九娘她们也去过了,对他又踢又打,他失血过多,挺不住晕了过去。” 姜醉眉她们知道是赵寰抓的活口,已是手下留情。否则,完颜药师早就被她们活剐了。 赵寰转身朝毡帐走去,边走边道:“既然晕了,等他醒来再说。我们歇一歇,处理好之后,一鼓作气前去燕京。燕京城没了防守,进城之后才能安心休整。另外,往外放话,赵氏帝姬与皇子们,在英勇抗金杀敌,光复大宋河山。” 林大文应是,转身离开去忙碌。赵寰刚走到毡帐外,看到赵检赵械歪歪倒倒朝她跑来,两人神色激动,喊道:“二十一娘,你究竟是何居心?可是要将我们全部......” 赵寰淡淡看去,两人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到了嘴边的哭喊,在舌尖打了个转,气势一下低了下去。 赵检鼓足勇气,含混着弱弱道:“我们十二人随军前来,眼下还有气的,只余下四人。若你要我们死,直接杀了我们就是,何苦折磨我们!” 赵寰上前几步,左手伸出去,抓着赵检的衣襟,再踢了一脚赵械,沉声道:“走!” 赵检比赵寰要高半个头,她左手拖着他的前襟,他脸色白如纸,完全不敢挣扎。 赵械踉跄了几步,见机不妙想要溜,赵寰回头一眼扫来,他的腿就再也迈不出去。 两人被赵寰一起,带到了阵亡的大宋人尸身边。看守尸首的人见到赵寰前来,见礼之后,退下守在了一旁。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1节 空气中的腥味,死亡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都说不出的阴森凄凉。 两人只看了眼,就赶紧垂下了头。赵寰伸脚,踢在两人的后膝中,道:“跪下!” “噗通”,两人腿一软,先后跪在了地上。 赵寰上前,一丝不苟拜了三拜。两人见状,跟着她胡乱见礼。 太阳躲进了云里,眼前愈发阴暗,道不尽的荒凉。赵寰没看抖若筛糠的两人,平静道:“汴京城破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连尸首都没人给他们收。” 赵检带着哭腔,道:“二十一娘,我们也不想国破家亡啊!要是有本事,如何能沦落到如此地步。从金人手上逃出来,还是免不了一死,我们是亲手足,你何苦这般狠心!” “是啊是啊!”赵械附和着哭道:“我们究竟哪里错了,何处得罪了你,你得让我们死个明白啊!” 赵寰闭了闭眼,轻轻呼出口气,说道:“你们真不配活着,就跪在这里反思吧。仔细想,想通了,再来说话。记住了,若说错了话,我就拿你们给阵亡将士陪葬。” 第44章 “死了没?起来了!”严郎中提着药箱, 上前踢了一脚蜷缩在枯草上的完颜药师。 “唔!”腿上的伤口被踢到,完颜药师从迷迷糊糊中,被生生痛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 看向胡子头发都乱蓬蓬, 脸色不那么好看的严郎中。 “姓严的, 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折磨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完颜药师以前认识严郎中,看到他在这里, 便知道他成了赵寰的人。缓过一口气, 有气无力骂道。 “还英雄好汉,我呸!”严郎中将药箱哐当一声扔下,淬了口, 不留情面骂道:“我们大宋人呢,大男人向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都从姓郭改成了姓完颜,祖宗都不认了, 三国叛贼, 真是羞煞先人!” 完颜药师听多了骂,并不当一回事。他冷笑一声,道:“既然我落败了, 大不了一死......哎哟!” 严郎中不出声,板着脸剪开完颜药师的裤腿与衣袖, 用水大力往伤口上冲。再毫不留情掰开伤处, 哐当当往上面倒药粉。 “你在作甚, 你给我下什么药了?”完颜药师痛得呲牙咧嘴,声音都走了形。腿拼命往后缩, 惊恐地盯着严郎中,满身满眼的防备。 “给你治伤。”严郎中摁住了完颜药师的腿, 手脚不停,一鼓作气将药粉全部倒了上去。 完颜药师痛得嗷嗷叫,他叫得越惨,严郎中感到越爽快:“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你。只可惜,浪费了药,盐也很贵的!” 姓严的黑了心肝,居然在药里面加盐! 严郎中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丝声音,啧啧道:“可惜,这个时节寻不到蜂蜜。再往伤口上涂上一些,让虫蚁在上面乱爬,那就齐活了!” 完颜药师已经痛得脸白如纸,连骂人都没了力气,哼哼唧唧着,被严郎中裹好伤口。 “好了,暂时死不了,明日再来给你换药。”严郎中收拾好药箱,起身往外走去。 完颜药师一听明日还要上药,伤口一下,连着全身上下仿佛有虫蚁在爬,难受得全身都发痒。 这样的折磨,不算太痛,没完没了的,很是让人崩溃。比起活剐,流血过多,人很快死了,反倒来得痛快些。 “你站住!”能活着,完颜药师万万舍不得死。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张口叫唤道:“二十一娘呢,我要见她!” 严郎中嗤笑一声,理都没理他,扬长而去。 完颜药师心里更没底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严郎中又再次扯开伤处,在刚止住血的伤口上洒了盐。 连着折磨下来,完颜药师连骂人都没了力气。手脚被捆住,头上套了脏臭布袋,眼前一片漆黑,被汉子们扔上了板车, 板车车轱辘吱呀作响,周围马蹄声阵阵。完颜药师耳边的声音放大,又看不见,只感到更加慌乱不安。 在以前,无论是大宋金国还是辽国,抓住了敌军首领,要不砍头,要不严刑逼供。 可赵寰除了对他细碎难捱的折磨,既没杀他,也没找他问话。 完颜药师不由得深信不疑,赵寰真要一点点,将他折磨到死。他越想越慌乱,大喊道:“来人,来人!” 板车继续往前行驶,完颜药师喊得嗓子沙哑,依旧没人理会他。 行了一段路,林大文打马追上赵寰,道:“二十一娘,完颜药师好像真要崩溃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地里的泥土已经开始化冻,按照节气,此时地里应当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庄稼人忙着给春小麦施肥,翻地。 阡陌交错的田间地头,大片大片的枯草,地里光秃秃。 河岸边的村郭,房屋破旧倒塌,偶尔有野狗跑过,不见人烟,十户就空。 兴,百姓苦。亡,百姓亡。 赵寰收回视线,压下了心里的难过,道:“别急,让他再怕一阵吧,到燕京城郊再见也不迟。大家都累了,在前面找个地方歇一歇。” 林大文忙应了,余光瞄见坐在马上的赵检赵械两人。他们虽一脸的要死不活,但从启程上马起,就听话得不像样,再也没了半点抱怨。 他们两人曾被赵寰带走,至于她说了什么,林大文却全然不知。 没有她的开口,守在尸身旁边的护卫,嘴严严实实,绝对不对外多透露一个字。哪怕他自己,也不敢多打听一声。 赵寰在他们中的威仪,从白沟河一战后,再无任何人能替代。 对于完颜药师的处置,他曾背叛大宋,让大宋兵牺牲无数,大家自然恨不得对他抽筋剥骨。 姜醉眉与赵瑚儿赵璎珞她们,刀都准备好了,摩拳擦掌要亲自动手。 赵寰却将她们拦住了,淡淡道:“他还有用呢。” 姜醉眉道:“我知道有用,可是绝不能让他好过了,总要折磨他一番,让他生不如死!” 赵瑚儿与赵璎珞她们都附和道:“对,哪能便宜了他。” 赵寰道:“完颜药师打了一辈子的仗,吃的苦受的罪多了去。他不在乎背负骂名,更不会怕酷刑。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掉,但真要杀他,他也认了,不会太过惜命。这样的人很难对付,没有弱点,油盐不进。” 大家一想完颜药师这个人,还真是如此。世间的道理,对他来说纯属废话。 赵寰要摧毁的,是完颜药师的精神。蠢货打不了胜仗,他相当聪明。 聪明人会想得多一些,赵寰没有用常规的手段去对付他,虚虚实实,引着他乱想。 其实,完颜药师若不想太多,滚刀肉一样,随着她去,赵寰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战后,赵寰清点了下他们余下的粮草军饷,愁得想哭。 地里的泥土尚未化冻,春耕还未开始。去年秋收的粮食,早就被金人收刮一空。 春天最是百姓难熬的时候,加之乱世,百姓家中无粮,苦等着田间地头的野草野菜长出来,好填饱一下肚皮。 城里的富户权贵们肯定有些粮食,只是他们还没进城。要进燕京城,赵寰还得与守卫们打上一小仗。 仗虽小,却也是仗。赵寰一是舍不得再有人伤亡,二是她实在是没几根箭了。 赵寰还要防着,其他如相州等地前来支援燕京。 留着完颜药师,赵寰就是要不费一兵一卒,让他出面,敲开燕京的城门,再派他去攻打相州。 相州的知州杜充,此人丢失了北宋大片的疆土,让京东西两道落入金人之手。 赵构的责任与错误自不用提,赵寰认为,杜充的无耻,被鼎鼎大名的秦桧掩盖了。他就是死十万百万次,都不足以赎清他造成的罪孽。 如今杜充投靠了金人,出任相州知州,他活得太好了。 岂是老天不公啊! 到了空旷处,大家停下来歇息。徐梨儿姜醉眉她们看到赵寰坐在石头上,拿着根棍子,一下没一下在地上画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几人互相看了眼,皆苦笑一声。眼下情形的艰难,她们也知晓些许。只实在想不出来办法,能替她分担一二。 姜醉眉看到林大文走过,忙对他招招手。林大文走过去,她低声道:“二十一娘烦着呢,让她安静一会,你不要前去打扰她。” 林大文犹豫了下,正欲转身离开。赵寰看到了他,把他叫了过去:“何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些小事。”林大文想到姜醉眉的话,不禁干巴巴道:“二十一娘,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我先前在想,无轮燕京一地局势如何,我们都要抓紧功夫补种些粮食。”赵寰看了林大文一眼,指着周围空荡荡荒废的田地,“金人也得吃饭,先前干旱,完颜氏就已经急了。他们不会蠢得毁坏庄稼,除非两败俱伤。” 林大文也察觉到了,曾经大家争抢的土地,近六七成已荒草丛生。一方面是人死得太多,土地没人耕种。另一方面,百姓被金人奴役得太厉害,辛辛苦苦种出了庄稼,自己也落不到粮食吃。干脆地也不种了,拖家携口去逃荒,试图挣得一条活路。 “等祝荣他们来了,我们要开始编队。一部分的人打仗,一部分的人种田。还有一部分,闲时种田,起了战事时,再上战场。”赵寰整理着自己的头绪,继续说道。 林大文算了下,道:“先前来宾县投奔的,就有许多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他们若是不受战乱之苦,交了赋税之后,落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很快就能在此地扎根了。” 停顿片刻,林大文迟疑了下,道:“二十一娘,只燕京之地也不够。开封,相州,宾县这些地方,仍然是金人的天下。完颜宗弼他们联手杀回来,我们只怕抵挡不住。” “还有一场大战。”赵寰神色平静,道。 林大文虽然也有所准备,从赵寰口中听到,心里还是不安了下。 “比起白沟河之战,会更大更惨烈。”赵寰仰头喝了口水囊里的水,深深呼出口气,道:“若是这一战之后,我们能赢,丢失的京西京东两路,会全部夺回来。亦会有各路的抗金义士来投奔,队伍会更加壮大。” 林大文呐呐不解,道:“我们这一支队伍,应当好些人都知晓了。可现今来投奔的,只是些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赵寰暗自叹息一声,道:“正常。我们总得做出点成绩,让人信服才行。他们还在观望,我们可值得投奔。都是英雄豪杰,谁都不肯屈居于人之下。所托非人,反倒白白丢了性命。” 林大文一想也是,能组织队伍抗金的人,总归是有些本事。 振臂一呼,万人来朝,那是话本中的传说。就是瓦子里说书先生,讲得这般敷衍简单,听书的人都会砸场子。 赵寰见林大文并没看透真正的本质,她亦没说得太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适逢乱世,能扯起大旗抗金,集聚起力量的,有自己的野心。 也有些真正关心百姓,心怀苍生的义士,只他们造不起太大的势。 无他,打仗要粮草军饷。金人也缺,他们就是抗金,也行他们手上抢不到多少。 可他们一旦加入赵构朝廷,就与最初的想法,离了千里远。朝堂上官员的权势斗争,会深深缚住他们的手脚。 赵寰的优势在于,金人从大宋索要去的工匠们,除去死掉之人,近大半都在她的手上。 这一批都是她起家的杀手锏,各种人才齐聚在手,筑路修城建屋农桑作匠等等。只待局势太平,她很快就能崛起! “你将赵氏皇族抗金的消息放出去没有?”赵寰问道。 林大文忙道:“我已经差汤福去了开封府。” 赵寰点头,道了声好,“要打大仗,绝不能让赵构当缩头乌龟,得把他给逼出来。岳将军那边,不知可收到了信。” 林大文愣住,不知汤福送信去开封府,与逼出赵构有何关系。 赵寰没多加解释,站起身道:“走,继续前进,争取天黑之前到燕京城郊,晚上就能入城。” 林大文忙跟着起了身,下去指挥队伍启程。 一路疾驰,到了燕京城郊,赵寰让人将完颜药师提了来。 完颜药师头上的辫子散了,花白头发耷拉在脑后,露出头顶剃光的头皮。嘴唇惨白,整个人没了一点血色,看上去状若活死人。 “伤口好了没?”赵寰迎着他闪烁不定的视线,好奇问道。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2节 完颜药师活动着被解开的手脚,听到伤口,顿时后背一凉。他气得胸脯起伏,恨恨地道:“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赵寰笑道:“你还真是奇怪,一路上,你有无数次寻死的机会,我可没拦着你。真要死,早就死了一万遍。但你没死,你想活着。” 完颜药师一下哑了口,心底深处的想法被戳穿,神色讪讪别开了头。 赵寰对旁边虎视眈眈守着的徐梨儿道:“去给他拿些水来。” 徐梨儿蹬蹬瞪下去了,完颜药师听到她的脚步声回来,下意识转头朝她看了眼。看到她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屑一顾,冷笑着道:“你们还有什么手段,尽管全使出来吧!” 赵寰接过水囊,扔在了完颜药师的面前,道:“没毒,要杀你,不用浪费药。” 从被抓到起,就只给他吃了几口难以吞咽的干粮,一口水都没给他喝过。 完颜药师早就口干舌燥,盯着水囊,脑子转得飞快。不情不愿哼了声,抓起水囊,咕噜噜一口气喝得滴水不剩。他抹了下嘴,很是干脆说道:“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赵寰笑了起来,道:“你是聪明人,哪需问我,要你做何事。” 完颜药师神色变了变,垂下眼皮没有吭声。 赵寰不紧不慢道:“你几次背主,也不差这一次。我就是要你带着金人,对付金人,好出一口恶气。” 完颜药师颇有骨气道:“你想错了,我如今是金国的将领,绝不再事二主。” “哦,有骨气了。”赵寰也不急,缓缓道:“你心里清楚,燕京城的守卫对我来说,根本不堪一击。你要活命,就拿出本事来,我的干粮与药,从来不给无用的人用。我也从会说大话吓唬人,只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会死得很惨,你难以想象的惨。还有,我会将你郭氏一族的祖坟都刨了,东京道铁州姓郭的,一个都不能活。郭氏九族,就到你这里为止吧。” 完颜药师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寰。她神色平静,面上看不清任何情绪,他却没来由心里一阵发憷。 这个女人能从浣衣院一路杀出来,她真什么事都做得出! 完颜药师自己死就死了,虽姓了完颜,但他始终是郭家人。他的祖宗九族,因为他而被灭,他真正得死不瞑目。 绝望地闭了闭眼,完颜药师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道:“城门守卫武熊是我麾下的人,不过,我被俘虏的事情,说不定已经传到了燕京,能不能......” 赵寰一眼看了过去,完颜药师的话到了嘴边,很快收了回去,话锋一转,豁出去道:“我能进城。” “好,等用些干粮之后,就启程。你可能骑马?”赵寰盯着完颜药师的腿问道。 完颜药师腿动了动,提起这个,他就一肚皮的怨气。若不是天天被上盐,他的腿早就没事了。 “能。”完颜药师打碎牙齿和血吞,从齿缝中挤了个字。 “那行,还有近三百俘虏,他们都是你的部下,到时候也一并去,你依然是他们的上峰。”赵寰干脆说道。 完颜药师吃惊地望着赵寰,她笑了笑,道:“金人自相残杀,一点点小报应而已。我忘了跟你说,本来活捉了五百多俘虏。有些不听话的,我就让金人动手,将他们砍了头。谁下不了手,就陪他们一起去死,他们动作很快,刀法很好,一刀一个。” 同兵营的兄弟,不说是生死之交,至少是互相依靠的同伴。 他们能对战友下手,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若是中间有人不听话,想趁机反攻,定会不缺人去向赵寰告状。 好一手离间人心,借刀杀人的手段! 林大文点了五百多人,加上完颜药师带的人马,趁着蒙蒙夜色,朝燕京城而去。 到了城下,守城的武熊站在城门上,扯着嗓子喊道:“来者何人?” 完颜药师大声回道:“是我!开城门!” 武熊已收到完颜药师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看到他带了近千兵马兵临城下,眼珠一转,装模作样喊话问了句。 此时听到完颜药师的回答,武熊不客气道:“听说你被宋人俘虏,如何又带了这么多兵马前来,谁知你是否投靠了宋人。你们要进城可以,必须放下兵器马匹,空手进城!” 完颜药师怒了,道:“我可是你的顶头上峰,居然敢对我起疑,吆五喝六起来!令你速速开门,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武熊向来眼高手低,脑子乱转不停。完颜药师没了,对他来说正是升官的好时机。 燕京城池坚固,说不定可以拼一拼,当即大声道:“完颜药师投靠了宋人,领着宋人来袭。大家不要跟他客气,杀了反贼!” 徐梨儿听到武熊翻脸,脸色微变,打马靠近赵寰,小声道:“二十一娘,我们这点人马,如何能攻城?” 起初完颜药师给自己留了路,说不一定能进城。后来,他转了口风,一口应承了下来。 那时候,赵寰就知道肯定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城,不用从城门直攻。 但完颜药师带着他们到了正城门,他是要拿活下的金兵去送死,借机杀掉他们。 只有他能无数次的叛变,但手下的兵有了二心,以他这样的性格,岂能坐得住。 赵寰抬头望了眼武熊,收回视线,道:“你且看着,会有金人拿命替我们开道。” 徐梨儿一头雾水,朝完颜药师看去。只见他手一挥,大声道:“就凭着他们这没出息的三五人,手上不过几只破箭,也能拦得住我们。都给我冲,砸开城门!” 金兵听完颜药师话里的意思,守将武熊手上没什么花头。往前冲,冲到城门边,也许还能活命。往后退,后面是比阎罗还可怕的赵寰。 衡量之后,金兵们大吼着,打马朝城门冲了去。城墙上的箭矢朝他们疾射而来,顷刻间,就有无数的金兵中箭掉马,也有侥幸冲到城门下的金兵。 完颜药师没有撒谎,连续一两次射击之后,武熊手上就没了箭。城门上倒是堆着一堆石头,可以往下砸。 可没人爬城墙,在城门下撞门的金兵,他们石头扔下去,有门檐挡着,他们也砸不准。 武熊心下大惊,他们没了箭,其他站在远处观战没动的骑兵,带着木桩,朝城门奔了来。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城门摇晃着,泥沙簌簌而下。 武熊站在城墙上,只感到脚下都在颤抖。他悄然咽了口口水,害怕又后悔,暗道今晚危矣。 完颜药师对他们的守卫兵力,部署再清楚不过。就是抵抗,也坚持不了几下。 武熊无力抹了把脸,保命要紧,下令道:“敌兵太强大了,守不住,我们且先活下来,等着王爷回来替我们报仇。先开门吧。” 副将们也没了办法,城门迟早得被撞开,只得附和了他的意见。 武熊朝城下大声喊道:“我们开门,降兵不杀!” 副将蹭蹭蹭下了墙,令城门兵打开了城门。 完颜药师岂会放过武熊,他更不会放过杀了人的这群部下,怒喝一声:“杀啊!” 转瞬间,金兵厮杀在一起。 徐梨儿整个人都傻了眼,看向骑在马上没动的赵寰,一脸难以置信。 赵寰转过头,对她展颜一笑,道:“这样不费一兵一卒进城,金贼们自相残杀,是不是才痛快?” 第45章 燕京彻夜无眠。 马蹄响了一整夜, 踏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天亮后,户户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空无一人。 完颜鹘懒的宅邸, 原本是辽国的皇宫。沿着皇宫周围, 都是达官贵人的宅子。 此片区域向来安静, 除了偶尔能见到被拆掉的大门,大门前下马石上沾着的血渍。 如普通寻常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可天, 终究变了。 辽国的皇宫大殿宽敞高大, 比起赵寰从大都一路所见的土屋毡帐,终于见到了像样的屋子。 此处离汴京太近,就算城池再繁华, 金人还是有自知之明,躲在了大都老巢,不敢冒险迁。 完颜鹘懒住进了辽国皇宫, 按照女真习俗, 将大殿布置得不伦不类。 白虎皮,花样繁复的地毡,大宋的圈椅, 官窑汝窑花瓶,碗碟香炉, 堆砌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富丽堂皇。 “可登记完了?”赵寰看完了账册, 揉了揉疲惫的眉眼, 问道。 周男儿与许春信两人,一人清点, 一人记录。忙着将屋里的贵重,且不合时宜的物件归整造册, 收拾清扫。 屋内香炉里点着陈皮,窗棂开着通风,撤下地毡与琳琅满目的摆件,屋子终于宽敞明亮,空气清新。 周男儿将账册递到赵寰面前,道:“刚收拾好放进库房,只库房里的物件还未曾对过账。我们这就去,会早些将库房清理出来。” 赵寰看的账册,与周男儿给她的账册不同,关乎兵器粮草,以及燕京周围的铁矿。她见到两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接过账册,道:“先别急,你们去歇一歇再去清点。” 许春信说话声音都哑了,脸上的笑却很灿烂,道:“我们不累,先前我还在跟周男儿说,好似又回到了汴京换皇宫当差一样。起初还手生,过一阵就熟悉了。没想到还有做回原来差使的一日,真是跟做梦一样。” 周男儿坐在小杌子上,忙着给赵寰煮茶,劝说道:“二十一娘,你先吃些茶水点心吧,别管我们了。等下十三娘她们就回来了,这里离不开人。” 赵瑚儿她们亢奋得很,姜醉眉与徐梨儿也一样,分别随着攻城活下来的金兵,加上完颜药师,去金国权贵家搬粮食去了。 赵寰道:“将炉子茶水放在这里就行,你们先去歇一歇。人有精神了,做事才不会出差错。我也得眯一会,先养养神。” 两人见赵寰放下了账本,靠在圈椅里合上了眼睛。周男儿忙去拿了褥子来搭在她身上,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赵寰闭上眼,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各种数字在脑中闪过。 粮草能够吃多久,兵器能支撑多大规模的仗,仅有的一座铁矿,每天必须打造多少刀箭。 完颜宗弼他们的兵,什么时候会折回。完颜鹘懒的老巢被抄了,眼下的局势,是金国与大宋汴京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金国会如何发疯,若是京西东两路全部收复,大宋那群软蛋,可以彻底喘口气,苟且偷生。 富裕的江南,很快就会将他们养得膘肥体壮,骨头继续软下去。 赵寰抬手覆上了眼眸,手心温热,捂了一会之后,酸胀的眼睛好过了些。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睁眼看了去。 赵璎珞赵瑚儿姜醉眉徐梨儿几人,一并走了过来。她们忙了一整夜,眼底都泛着青紫,眼眶凹陷进去。精神却十足,人还没到,笑声先传了来。 赵寰撑着扶手坐起身,跟着她们一起笑,“快进来坐。”她弯腰,从小炉上去提铜壶倒水。 徐梨儿一个箭步上前,抢过了铜壶,道:“我来。我们一点都不累,这一晚啊,抄了无数金贼的家,看到一车车粮食被拉出来,真真是痛快!” 姜醉眉与赵瑚儿笑嘻嘻附和,几人一起洗簌完毕,坐下来边吃茶点边回话。 “不听话的金贼家主,都一刀砍了。都不用我们动手,完颜药师最积极,还有武熊他们,两队人马在比赛着杀人。那些金贼贵人们吓坏了,马上就老实了。我们将这些人都投入了大狱,林大文如今在大狱那边忙。” 说完,赵瑚儿喝了口水,气呼呼补充了句:“真是便宜了他们。” 赵璎珞戾气顿现,用手肘将从不离身的刀往身边拨了拨,重重点头:“就该全杀了,将他们千刀万剐!” 赵寰看了赵璎珞一眼,没有说话。 徐梨儿觑着赵寰的神色,摇摇头,道:“哪能都杀了,总要留些人,等着以后完颜宗弼他们来赎走。” 赵青鸾犹豫了下,问道:“二十一娘,金贼不比大宋,完颜氏之间向来不和。父子兄弟之间都能自相残杀,何况是其他姓氏。就算抓了唐括氏,蒲察氏等金国的贵族,完颜宗弼真会答应?” 赵寰解释道:“完颜氏的命,还真没其他姓氏的金国贵族重要。好比是朝廷的党争,你可以不把某一个官员放在眼里,但他背后的派系,就不能不重视了。完颜氏还要靠其他贵族们支持,要是做得太绝,他们内部就得分裂。再蠢的完颜氏,都不敢轻视这一股力量。” 赵青鸾恍然大悟,笑着道:“那可得拿他们去多换些东西,不能便宜了完颜宗弼。” 赵寰没打算放这些人活着回去,金国的狼崽子们,会走路就开始学着扛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3节 放他们回去,就等于放虎归山。不出几年,又会出一群到处咬人的疯狗。 最好能利用他们,让金国几大贵族离心。 姜醉眉吃得半饱,拿帕子擦拭着嘴,转头四望,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可算是像点样了,昨晚我恍惚看了一下,真真是没眼看。这也算是皇宫大殿,就是汴京瓦子里唱大戏的戏台,都比这布置得好。” 赵瑚儿撇嘴,道:“金贼一群泥腿子,处处学汉人,却只学到了皮毛。不过,他们从大宋收刮去的宝贝,真是多啊!” 姜醉眉原先的鄙夷散了,眼神暗了暗,道:“先前我每看到一样大宋的物件,这心啊,就难受几分。二十一娘说过,大宋就是小儿抱着金锭过闹市,惹了人眼红。我们再看不起金贼,他们却将大宋打得到处逃窜。不是大宋输给了他们,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朝廷那群混账。” 她犹豫了下,看向赵寰,问道:“二十一娘,若朝廷知道了我们这边的举动,他们可会派兵来增援?” 赵寰坦白道:“我不能确定。我只先做好该做的准备,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尤其是赵构身上。” 姜醉眉捧着茶杯,苦笑道:“说实话,我入了康王府,曾与王......他同床共枕好些年。要说从前,我对他还能了解一二。时也异也,如今他身份已经不同,就不敢保证了。就算是刑娘子,他的嫡妻亦一样,纵使再重逢,也认不清彼此了。” 屋内几人都低下了头,神色若有所思。 以后说不准,她们最大的敌人,不是金国,而是大宋赵构。 这时林大文也回来了,赵寰招呼他坐下,指着茶点道:“辛苦了,先歇口气。” 林大文飞快塞了几口,说了牢狱那边的情形,道:“二十一娘,我派了近百人在那边守着,严加看管,防着他们逃走。” 赵寰沉思了下,道:“你去打听一下,燕京有哪些闲汉,平时巴结权贵,却处处不受待见。找到闲汉们,给他们些好处。唔,就封他们做押铺吧,让他们去管。” 押铺是不大不小的官,隶属军巡铺,上级是京城巡检。除了禁军班值守着京城治安,其他偷鸡摸狗,放火防盗等事情,都属于军巡铺管。 林大文愣住,一时不明白赵寰的安排。 媚上者,必会欺下。一旦给这些平时被看不起的混混们,指甲盖点大的权利,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落在他们的手上,这群金国贵族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折磨。 赵寰没有深说,只淡淡道:“我以前说过,曾经被金人奴役的苦,要百倍还给他们,这就是在要账。过些天,你们去验收成果就好。” 先前金人杀金人,完颜药师与武熊之间的反目成仇,他们都看在眼中。对赵寰的安排,自然深信不疑。 林大文感慨不已,道:“完颜药师先前说要见你,武熊也要见。我怕两人一并来了,说不定会打起来,就拦着了。二十一娘,你可要找他们前来一见?活下来的那些金兵俘虏,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得你拿主意。” 赵寰道:“他们拼着活了下来,就让他们再多活几天吧。既然完颜药师与武熊不合,就不要强把他们分在一起,让他们各自领一队人马。活下来的金兵俘虏,打散了,分给他们。” 姜醉眉听得抚掌大笑,道:“这样好,让他们继续狗咬狗,自相残杀,死得一干二净!” 其他人跟着一起笑,七嘴八舌道:“夜里我看到他们自己人杀起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真是畅快!” 人性丑陋得很,赵寰只一想,着实没心思随着他们笑,道:“还要攻打相州呢,可不能杀光了。对了,林大文,你去给他们一点好处。我先前看到库房里有银锭,是大宋的岁币库银、但你去问周男儿许春信领十锭。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交到两人手上。他们分不分,如何分,就看他们的了。库银不同于其他,得了可是脸面。我得有自己的态度,疯狗咬了人,不给点骨头可不行。” 林大文应下,问道:“二十一娘,何时攻打相州?” 赵寰沉吟了下,道:“完颜药师上了年纪,让他先养两天伤,别在路上就没了命,还如何能打仗。此次出兵相州,我们不能贪心。我们的兵马人手不够,占据了相州城也守不住。重点在两个目标,一是杜充阖家老小,二是粮草兵器。” 赵璎珞立刻握紧了手上的刀,咬牙切齿,阴恻恻道:“杜充这个逆贼,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徐梨儿她们几人也忙纷纷道:“二十一娘,这次我也要去!” 赵寰想了想,道:“好,各自领五十兵马前去。但先得说好,你们要协同作战,不能各自为政。关于大家具体的官衔,等大仗之后整编过兵营,再议。” 听到赵寰终于提及了官衔,大家心底深处盼着的东西被提及,皆激动不已,暗自摩拳擦掌,发誓定要做出番模样来。 从打进燕京起,这个问题就不得不面对了。赵寰知道大家都在期待着能管事,有正式的头衔,她也不会辜负他们的辛苦。 患寡不患均,不能刚有起色,就先内乱了。赵寰必须深思熟虑,做出适合他们的妥善安排。 赵寰其实还有个顾虑,如今尚未发生,她只能暂时搁置,按照眼前的进度来做事。 翌日黄昏时,祝荣领着大队人马,也到了燕京,林大文他们忙着前去安置。 赵寰见林大文做得井井有条,便放了心,去燕京城巡视了一番。回来洗漱过,茶碗刚递到嘴边,就听到外面一阵哭泣扰攘。 周男儿出去一看,急匆匆走了回来,道:“二十一娘,乔娘娘在外面哭。严娘子带着大郎在旁边劝,郑娘娘赶了过来,把她们都拉住了。” 真是热闹。 赵寰挑了挑眉,说了声我知道了,便坐下来继续吃自己的茶。 周男儿忙交待许春信守在屋里,她则出去一看究竟。 乔贵妃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着我儿,哭得凄凄惨惨。 严善拉着赵一郎,在旁边劝她:“战场上刀箭无眼,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景王本来就一直病恹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就是不上战场,留在在五国城也熬不了几日。如今与金人打仗没了,以后百姓也能念着他一声好。” 郑氏听得既想笑,又无语至极。 严善劝人,就是乱打王八拳。胡乱挥一气,虽被她打中了要害,却让人不舒服,堵得慌。 郑氏上前搀扶住乔贵妃,对严善道:“你可是要去找二十一娘?快去吧,外面冷,别冻着了大郎。” 赵一郎被严善紧紧拽在手里,面目呆滞望着她们,清鼻涕都快流到了嘴里,依旧无动于衷。 严善忙低头看向赵一郎,哎哟一声,掏出布巾熟练地替他擦掉鼻涕。 拢了拢他的衣襟,严善牵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教他:“等下记得要见礼,那是你的亲姑母,嫡嫡亲的姑母。以后啊,你就跟在姑母身边,读书习字,学本事。” 郑氏看了眼离开的严善,眼神微顿,然后收回视线,拉着乔贵妃道:“景王乃是为了大宋而亡,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去找二十一娘做甚?回去吧,你别哭坏了身子。” 乔贵妃抹了把眼泪,哭喊道:“我就剩下这么一个儿,他没了,留下我这个老婆子,以后你叫我如何活?我儿没了之后,就草草掩埋了,连像样些的坟都无。我就是要给他烧点香烛纸钱,他都收不到。” 一想到赵杞的尸首,与其他人混在一起,乔贵妃的心就痛得死去活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劲,一把甩开郑氏的手,跌跌撞撞往大殿奔去。 郑氏懊恼不已,赶紧追了上前。周男儿与许春信站在屋外,两人看到乔贵妃,沉着脸上前就要拦。 “让她进来吧。”赵寰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严善先前进了屋,脸上堆满了笑,推着赵一郎上前见礼:“这是姑母,亲姑母。” 赵寰打量着他们母子,严善以前脸上散不去的阴霾,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奔波,她却精神得很,眉目飞扬。 赵一郎三岁时就被送到金人手上,跟着赵植他们一并入了五国城。赵寰也不知他如何活了下来,见他呆愣的模样,叹了口气,温和地道:“不用多礼,坐吧。” 严善本来沉下脸,作势要训斥赵一郎。听到赵寰不计较,长长舒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得而复失的儿子,心疼还来不及,哪舍得说半句重话。 刚坐下来,严善就迫不及待,笑道:“二十一娘,我听说佛佑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跟着你一起读书,就想大郎也到入学的年纪。若是以前啊,他早就延请了先生,识得许多字。遭遇这一场苦难,耽搁了大郎识字,我这心啊.....” 抽噎着哭了几声,严善拿着帕子,蘸着眼角的泪。正要继续说下去,外面就闹了起来,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郑氏紧随乔贵妃身后进了屋,她对赵寰歉意地道:“对不住,我没能拦住她,得让二十一娘头疼了。” 赵寰道了声无妨,招呼郑氏与乔贵妃坐。 郑氏坐下了,乔贵妃却没动。周男儿与许春信上去搀扶,她一扭身避开,悲愤地道:“二十一娘,我自问以前没有对不住你阿娘王贵妃之处,更与你有任何过节。为何你这般残忍,要我儿去死?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赵寰听了乔贵妃的控诉,连眼皮斗没眨一下,不紧不慢问道:“乔娘娘,你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讨公道。或者,你究竟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乔贵妃的哭声堵在了喉咙,一下楞在了那里。 赵寰点头,强调道:“我真的很忙,所以没功夫说闲话。既然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姑且听我说几句。当年你被送到金人手上的儿子,一共有三人。从五国城里出来,你活着的儿子,就只剩下了景王赵杞。前面没了的那两人,金人如何安葬了他们,你可有前去质问金人。问他们为何如此残忍,要害你的儿子们?” 乔贵妃死在五国城的其他两个儿子,死了之后,也就是破苇席一裹,抬了出去。他们究竟埋在了何处,或许被扔在乱葬岗里,乔贵妃无从得知,如何敢去金人面前多说一个字。 赵寰盯着乔贵妃,声音不高不低,问道:“你跑来冲着我质问,是觉着我好说话,还是我好欺负了?” 乔贵妃只与赵寰对视了一瞬,心就莫名其妙一寒。她不敢再看,慌乱垂下了头,嗫嚅着,结结巴巴道:“我不敢.....,没有.....” 赵寰打断了她,指着屋子,道:“你没来过这里吧?此处,以前是辽国的皇宫正殿。后来,辽国被金国灭掉,皇宫成了完颜鹘懒的府邸。如今,我住了进来。” 乔贵妃不由得随着赵寰的指点看去,大殿富丽堂皇,森严肃穆。 赵寰笑了下,凝视着自己无力的右手,道:“想起来,我觉着也恍若隔世,不久之前,我还在金国的浣衣院,你们在五国城。两处地方,都是人间炼狱,死了无数人,白骨累累。我们能活着相见,在此处说话,不是佛祖保佑。是我一刀一刀,用命拼了出来。乔贵妃,珍惜眼前啊!” 郑氏低头吃茶,好似要将茶碗看出花来。严善与赵一郎一样呆,坐在那里。先前的意气风发,风风火火,全不见了踪影。 赵寰从头到尾,都面容温和,语气平缓。屋内暖香扑鼻,严善却没来由感到后背发凉,揪紧了手中的布巾。 赵植是赵寰的一母同胞。赵植与赵佶他们死在了一起。 没了丈夫,严善没有半点伤心,她只感到了彻底的解脱。尤其是儿子回到了身边,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人活了,心思也活了。赵胡郎死在了五国城,剩下赵一郎这个嫡长子。 赵寰无法生育,以后就只得赵一郎,与她最亲。 严善迫不及待带着赵一郎来见姑母,赵寰待人温和,心慈,拼命救了她们。待赵构的女儿,赵佛佑赵神佑她们都尽心尽力,何况是赵一郎。 此时,严善才后知后觉想到,此处本是皇宫大殿。 赵寰高坐在上首,已经是大军的首领,并非单单只是赵氏二十一娘。更不能因着她温和,就忘记了她一路杀到了燕京。 乔贵妃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失魂落魄就要转身离开。 “乔娘娘。”赵寰叫住了她,道:“其他的两人,我就没办法了。只景王为了大宋抗金而亡,以后功勋碑上,会有他的名字,他能享受到后人祭奠的香火。” 乔贵妃脚步一顿,鼻子又开始发酸。 生前图个荣华富贵,身后就图个好名声,谁乐意被万人唾骂。 乔贵妃清楚知道,赵杞这个名声,得来的不那么光彩。但至少,没落个身后骂名。 “二十一娘有心了。”乔贵妃转过身,朝着赵寰郑重曲膝施礼。 赵寰忙欠身还礼,道:“这是应当的,乔娘娘是长辈,切莫折煞了我。以后你就好好活着,反正还有我们这些后辈,替你养老,养你一辈子。” 儿子没了,身在陌生的燕京,无依无靠,没了着落。有了赵寰这句话,乔贵妃心下一松,忙再次福身道谢:“我老得脑子糊涂了,赶来给二十一娘添乱。我就不打扰二十一娘了,你先忙。” 严善如木桩般,一下直起身,道:“我们也不多打扰了,二十一娘你忙吧。” 郑氏也一并告退,赵寰留住了她,烦恼地道:“人多了,难免嘴杂,不知谁在乔娘娘面前乱嚼舌根。我本来不计较这些,只还要打仗,这种话不理会,那些人愈发来劲,最后让金人钻了空子。郑娘娘,我太忙了,劳烦你帮我查一查,究竟谁在背后作乱。” 郑氏看到赵寰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乔贵妃与严善,心情复杂得很。她顿了下,忙笑着应了,“我这就去,等有了眉目,就来给你回话。” 赵寰拨动着茶碗盖,不紧不慢地道:“不用回了,你处置了就是。” 郑氏下意识问道:“可是要杀了?” 赵寰不由得缓缓笑了,道:“人命贵重,不能滥杀。还是交给林大文,投进牢狱里去反省,改造吧。” 第46章 赵瑚儿她们随着赵寰住一起, 她要理事见人,为了方便就住在了前殿,她们则住在后殿。她领着赵金铃赵佛佑赵神佑几人回屋, 遇到低着头,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郑氏。 赵瑚儿疑惑地打量着郑氏, 问道:“阿娘,你怎么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4节 郑氏抬头看去,赵金铃她们几人乖巧上前请安。她笑着应了声, 摆摆手道:“你们快进屋去, 外面冷得很。” 下午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乌云飞卷。此时风呜呜地吹, 雨丝夹杂着碎雪扑在脸上,冻得人都簌簌发抖。 “十三姑母,我带着她们回去。你先忙吧, 不用操心我们。”赵佛佑拉着赵神佑与赵金铃曲膝, 十分懂事地告退。 赵瑚儿叮嘱了她们几句,看着她们三人走远。郑氏收回视线,往避风的廊檐下走去, 感慨不已道:“她们都懂事得很,再一看赵氏的儿郎们, 唉, 真是没眼看。” “吃多了苦, 自然就懂事了。”赵瑚儿答了句。 郑氏看了眼赵瑚儿,嗔怪地道:“你也吃多了苦, 可没见你够懂事。” 赵瑚儿不服气哼了声,到底没有出言顶撞, 搂着胳膊打了个寒噤,不耐烦地道:“阿娘,你就别神神秘秘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氏将先前见赵寰的事情,捡重要的压低声音说了,“二十一娘真是厉害,不怒自威。就那么几句话,就将严善与乔贵妃压了下去。” 赵瑚儿不假思索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二十一娘本就厉害。就她们两人,咄!” 她不屑翻了个白眼,神色讥讽,“我与赵一郎打过照面,呵呵,他看上去蠢得不通气,真不知在五国城里,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何活?就跟那野猫野狗一样,拿到什么食物就往嘴里塞,命大,就活了下来。赵十二郎自己跟烂泥一样,哪会管儿子。”郑氏冷冰冰地道。 随即,郑氏又自嘲一笑,“在五国城,有一个算一个,早没了正常人。各人自顾不暇,哪管得了那么多。严善也蠢,她太心急了。就凭着她那个傻儿子,也想往二十一娘面前凑。唉,嚼舌根的人,以二十一娘的本事,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她将这个差使交给了我。交给我。” 郑氏后面重复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头微皱,喃喃道:“二十一娘太聪明了,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我得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在哪里活着啊,都不易。” 赵瑚儿沉默着,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低声道:“二十一娘就管了。” 郑氏斜了眼赵瑚儿,一时没有做声。 赵瑚儿背靠在墙上,望着远处的天,骂道:“这鬼天气,又开始下雪了。在浣衣院里,我最恨的就是下雪,冷啊,骨头缝都被冻住了。更恨的是化雪时,在堆着冰渣子的水中,清洗金贼臭烘烘的衣衫。” 她脸上的恨意退去,嘴角上扬,微微笑道:“第一次,我们用上了热水,是因为二十一娘站了出来。也是第一次,我不再恨下雪,盼着雪能堆厚些。二十一娘杀了完颜宗翰,我与她一起去埋尸。浣衣院出不去,尸首又重,我们只能埋在偏僻的角落,用雪草草掩盖住。完颜宗翰死了,金贼想不到,其实我也想不到。以前我没一天不愤怒,不恨,但我从不敢动手。不敢对金贼下手,不敢对自己下手。弱得很。” 郑氏一动不动望着前方,看不清脸上的情绪。赵瑚儿的声音中带着悲凉,她没有劝说,亦没有安慰。 她们都身不由己,她自己也一样,不敢活,不敢死。 “以前二十一娘曾说过,朱皇后自杀了,那是她的选择。我们的命,在自己手上,自己做主,男人们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们更不配谈论我们的贞洁。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 在浣衣院里,她们一起挤在那张不大的炕上,相依为命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 不知不觉,那些日子已经远去。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宫殿,水滴偶尔从瓦当滴落,掉进水渠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辽国旧宫殿,比不上汴京的富丽堂皇,却令赵瑚儿很是惆怅,恍若如梦。 “阿娘,你想左了。二十一娘靠着自己拼命,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她不会嫌弃赵一郎,他幼时被俘,能懂什么呢?想太多的,是大人。严善想得多,就做错了事。阿娘,你也一样。” 赵瑚儿看向郑氏。诚恳地道:“二十一娘喜欢与直率的人打交道,你如何待她,她就会如何待你。你总是嫌弃我冲动,不懂事,可二十一娘从没嫌弃过我。她夸赞过我,说我这样的很难得。她不喜欢明哲保身,她说遇到不公,有人不顾一切为你挺身而出,这样的义气极为珍贵。朝廷上的官员,谨慎小心,考虑得太周全,处理起事情来,就是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似妥当,实则糊涂透顶。久而久之,朝纲就这样被败坏了。” “好了好了!”郑氏深深皱起眉,斜乜着赵瑚儿,道:“你呀,还是少说些话吧。你懂什么,居然教起了我来!我去前面瞧瞧,得早些将这件事办喽。” 赵瑚儿望着郑氏大步离开的身影,见她又不拿自己当回事,总当做小孩子看待,气得一跺脚。站了一会,脚已经冻得发麻,只得悻悻回了屋。 郑氏来到营地,只稍微问了几句,就将此事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乔贵妃随着郑荣他们一起到燕京,对前面的战事都不清楚。赵杞没了的消息,也就与她熟悉的人,能在她耳边传话。 赵检赵械两人,现今像畏畏缩缩的小鹌鹑,绝不敢冒头。传话的,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极。 郑氏以前在汴京时就听过赵极的大名,此人极为贪婪,残暴。待下人尤为苛刻,非打即骂,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 照着大宋律令,雇来的厨娘与签了几年典契,在府里帮闲的人,乃是良籍。哪怕身为皇室,亦无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利。 虽有参揍赵极的折子,他最后就只是被不痛不痒训斥一翻,要不就是接了案子的官员不作为,最后不了了之。 这次赵极也被拉进了先锋营,赵氏皇子们接连二三的死,他被吓到了,生怕下一个就到了他的头上。 郑氏没有儿子,乔贵妃在后妃中的身份第二尊贵。加之赵杞又死了,他便借机在乔贵妃面前挑拨离间。 郑氏不由得想到赵瑚儿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有官员如包拯那般秉公办案,赵极说不定早就死了。 风起青萍之末,赵极生出来的闲言碎语,此次不处理,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更难听的话,动摇军心。 郑氏见林大文与祝荣说过话,正朝这边走来,忙叫住了他。 林大文上前见礼,郑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二十一娘让我处置,将抓住的人,直接投入大牢中去。劳烦你搭把手,按照二十一娘的吩咐办了吧。” 先前祝荣也跟林大文提过几句,他正准备去与赵寰禀报。见她已经得知,当即沉下脸,道:“真是该死,成日给二十一娘找麻烦。我正要去大牢,郑娘娘交给我就是。” 林大文叫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两个汉子来到了赵极的毡帐前,大声道:“赵三郎,你以前在汴京时,就坏事做尽。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还不学好,到处挑拨离间!” 另一个汉子手上拿着绳子,气势汹汹扑上前,“他哪听得进去道理,何须与他废话。将他捆了,带走!” 赵极脸一白,张嘴就大喊冤枉。一只臭烘烘的罗袜,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被绳子紧紧捆成了一团。 汉子扫了一眼毡帐内惊恐的其他几个赵氏皇亲,嘲讽骂道:“真是活腻了,有那本事,不如上战场多杀几个金贼。二十一娘说了,大宋有难,其他百姓,躲着明哲保身就算了。姓赵的绝不能躲,从中作梗之人,更该死!” 赵极被捆成粽子推搡出来,他神色惊恐,呜呜直叫唤。郑氏看到他双股发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厌恶地瞥开了眼。 在凶神恶煞的金贼面前,他们屁都不敢放。以为赵寰待人亲和,他们就能蹬鼻子上眼。 不但坏,还蠢。赵寰能杀金贼,杀完颜氏,她的亲和,会要人命! 林大文朝郑氏行礼,道:“郑娘子,我这就带他走。” 赵寰不杀人,而是吩咐将他投入大狱。郑氏脑子一动,道:“既然二十一娘交待了下来,我还是一起去吧。得亲眼看到他进大牢,才好去回话。” 林大文不便推辞,与郑氏一起来到了原来的辽国刑部牢狱。 牢狱一半建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下的是深牢大狱,以前关重罪犯人,现在关满了金国的权贵。 刑部牢狱建在衙门的侧后方,从辽国灭亡之后就已经荒废。破败的门窗,到处枯草丛生,沿着夹道往牢狱深处走,越走越阴森。 雪花密密,在地上蒙上了一层浅白。林大文侧身走在前面,很是周到将灯笼伸在了郑氏面前,不断提醒她:“郑娘娘,地上滑,你小心些。” 郑氏拉拢披风,笑着道了谢,道:“林大官人,你以前在汴京是做何营生?” 林大文忙道:“郑娘娘,你就随着他们叫我林大就好。我以前在汴京时,在内侍省门下造作所做杂役,当着修葺皇宫的差使。” 在皇宫当差的有入内内侍省,内侍省。入内内侍省基本都是宦官与女官宫女,在皇帝身边伺候。 内侍省则做些管着宫殿等杂活,辖下有造作所,后院勾当官等。林大文在造作所,作为大宋宫廷的工匠,被金人点名掳了去。 郑氏歉意地道:“以前内侍省的人太多,我倒没认个全,不曾见过你。” 话语略微停顿,她自嘲一笑,“其实,也不是我没认全,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能冒出头。如今瞧着林待诏,定是以前不屑溜须拍马,硬生生被埋没了。” 林大文是靠着手艺为生,郑氏改了口,称他为“林待诏”,“如今跟了二十一娘,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定会前途无量。我们以后在一起共事的时机多,有不懂之处,还得多靠你帮忙。” “不敢不敢,郑娘娘过奖了。”林大文谦虚了一句,并不多话,默默往前走去。 郑氏看了眼林大文,没再多说。从夹道走出转了个弯,便到了牢狱前。 看管牢狱的关七是林大文安排,见到他与郑氏,忙上前拱手见礼:“可是又有人送进来了?” 林大文朝身后一指,道:“这人是赵极,关进去吧。” 关七顺着林大文指点看去,赵极被两个汉子大力推了一把,几个趔趄,扑了上前。 林大文没有多说,关七极有眼色没多问,领着汉子就将赵极往里面送。 林大文对郑氏说道:“我得去瞧一瞧,里面脏污不堪,郑娘娘不若在外面稍后。” 郑氏笑道:“没事,那边好像热闹得很,我倒想去见识一下。” 林大文迟疑了下,说道:“看管大牢的,还有好些闲汉。他们粗鲁无礼,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郑氏惊讶地问道:“闲汉?可是从燕京城找的?” 林大文说是,侧身让着郑氏,领着她到了大门前。 “林将军,小的给林将军见礼了!”一个眼珠子转得飞快,看上去猥琐又油腔滑调的矮胖汉子,灵活地滚了上前,双手一揖到底。他躬着身,眼珠却拼命朝外斜,不客气朝郑氏打量。 “别乱叫,我不是什么将军。高五儿,你再乱看,仔细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林大文一掌拍在高五儿的头上,将他拍得往前扑腾了几步。 高五儿哎哟叫唤了声,待一站稳,一个急旋,吸了下鼻子,朝着林大文热情奔来。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瞧,朝着林大文点头哈腰,也不敢叫将军了,改口道:“贵人,里面的那些金贼,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贵人尽管放心,交待的差使,我高五儿与弟兄们,都办得燕京第一好!” 林大文依着赵寰的吩咐,打听到了高五儿是燕京有名的滚刀肉,人人厌恶。虽说不理解赵寰的用意,还是将他找了来看守牢狱。 此时林大文心里也好奇得很,与郑氏一起进了大门。高五儿进了屋,跟着他混的闲汉们正要上前,他一下变了脸,胳膊一挥,趾高气扬吆喝道:“滚开,贵人来了,别冲撞了贵人!” 闲汉们缩着脖子,听话让开到一旁。高五儿抓了钥匙与灯笼,走在最前面领路。 到了第一间牢狱之前,林大文放眼望去,不由得楞住了。 郑氏缓缓停下脚步,她与林大文一样,心情很是复杂。 寒风嗖嗖,从铁栏杆里钻进去,将里面堆着的积雪,吹成了一堆泛着寒光,硬硬的冰堆。 几个身着单衣的金人,手脚被铁链锁住,黑色厚布袋蒙住头。只听到他们冻得牙齿咯咯响,铁链碰撞的叮咚声。 “他们吵得很,一直在嚎叫。都进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贵人!”高五儿脸上堆满了笑,对林大文弯着腰,阴测测地道:“这下,我看他们还有力气再嚎。贵人放心,他们死不了,在剩一口气时,就用炭盆给他们烤活过来。” 黑布巾蒙住头,看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冷热交替,再铁骨铮铮的人都会被逼疯。单单比起身体上,这种无止尽的精神肉身折磨,才最为残酷。 高五儿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谄媚地道:“贵人,你可要审他们。小的还有好些手段,保管他们全部老实招了。” 林大文总算明白了一二,为何赵寰要让他找高五儿这般的人来对付金人。给高五儿他们一点权利,他们会将这点权利发挥得淋漓极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管那么多作甚,我需要时,自会前来。”林大文皱眉,不悦呵斥道。 高五儿忙不迭躬着腰,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脸上,“小的该死,小的多嘴了!” 这一巴掌,他并未故弄玄虚,“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脸上。很快,他黑红的面孔上,出现了几道清晰的手指印。 比起落在高五儿他们手上,一刀杀了,反倒是解脱。郑氏望了眼高五儿的脸,僵硬地别开了头,心里直发毛,道:“我先出去了,你忙吧。” 林大文忙警告了高五儿几句,护着郑氏离开。 一路上,郑氏一言不发,再没与林大文搭话。到了大门前,她与林大文告别,“就到这里吧,劳烦你相送了。” 林大文客气地道:“岂敢岂敢。我还要去见二十一娘,郑娘娘请先行。” 郑氏笑道:“二十一娘真是辛苦,这般晚了还没得歇息。我也要去见她回话,只林待诏回的,都是些军国大事,不能耽搁。你先去吧,我过会再去就是。” 林大文憨憨一笑,拱手与郑氏道别,大步朝大殿走去。 雪纷纷扬扬,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郑氏深深呼出口气,垂下眼帘,一脸沉思回了后院。 赵寰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堆账本,正看得愁眉不展。见林大文来了,看到他肩上的雪花,道:“雪又下大了。快坐下来吃碗热茶驱驱寒。” 周男儿上了热茶热帕子,林大文忙谢过,接过擦拭了手脸,坐下来吃了几口热茶,说了祝荣那边的情形。 沉吟了下,林大文将带着郑氏去大牢的事情,路上两人的说话,一字不落全部细细回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5节 赵寰一直静静听着,在听到郑氏去大牢时,眼皮抬了抬,继续不动声色听了下去。 林大文说完,心下很是没底,屏声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背靠在圈椅里,淡淡道:“牢狱那边,就由高五儿看着吧。给他们的权利,随时可以收回。收回后,他又只是街头的闲汉而已,无需在他身上费心思。” 林大文心头微松,汗颜地道:“不敢瞒二十一娘,我以为你以后要重用高五儿他们。他们虽说能对付金人,但行事手腕,着实太过不堪。” 赵寰笑了起来,道:“你们会杀人,能将金人斩于刀下,但你们不会使腌臜手段。你们太过正直,有好有坏。面对君子时,你们可安然无恙。面对小人时,你们就吃亏了。明日要出兵相州,等抓了杜充,你觉着,要如何处置他才合适?” 林大文能想到的,就是赵瑚儿她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杜充丢掉的大送江山上,何止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冤魂。无轮他何种死法,都还不清他造下的罪孽。 赵寰看着在椅子里不安挪动的林大文,笑笑,没再提这个问题。她指着面前的账册,道:“我们有银钱,但我们缺粮,很缺啊!上战场打仗的,必须吃饱饭,一点都不能省。省了粮食,则要拿人命去填补。” 林大文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们有银钱,为何不能拿银钱去买粮?” “拿了银钱,你向谁去买粮食呢?”赵寰耐着性子,问道。 林大文愣了下,道:“有些买卖人厉害,很是神通广大。像是何良的友人,他们能在打仗时,还能做买卖赚钱。不若,找他们去买。” 赵寰扶额,继续问道:“他们最后向谁去买?在何处买?粮商手上有多少粮食,价佃几何?” 林大文一下语塞了。 粮食运送也是一大难题,不能出京西东两路。路途太过遥远,粮食无法安稳送到。哪怕最终送到了,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京东西两路的富绅粮商家中,也拿不出来多少粮食。完颜氏手段太狠,早将粮食收刮得一干二净。 赵寰叹气,细细解释道:“一旦有利可图,倒霉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定会有贪图金银的人,去入户杀人抢粮。人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白死。” 林大文脸色白了白,汴京城缺粮时,有些黑了心肝的,甚至做起了卖人肉的营生。为了钱财,他们什么断子绝孙的坏事都做得出。 赵寰手指敲着案几,道:“先前祝荣前来跟我说,这次他想跟着前去相州,不打一仗,全身都不舒服了。这次让他去,你就留在燕京吧。对了,到时你去打听一下,燕京城的哪些寺庙道观,香火最为鼎盛。” 寺庙道观?! 林大文瞪着眼,一下愣在了那里。 赵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闲闲道:“没粮食,还缺铁缺刀箭,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去求求各路菩萨,得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啊!” 第47章 这边, 林大文与邢秉懿他们留守燕京,赵寰带着赵瑚儿祝荣,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等千余兵马, 奔赴相州。 相州离开封不远, 治所在安阳。历经朝代更迭风雨变幻, 城池多次被毁,几经搬迁之后,依然比较富裕繁华。 到了城外扎营, 赵寰站在毡帐外, 眺望安阳城。 立春之后,下了一夜的春雪,很快就化了, 惟有在城墙脚下背阴处,还积着一层雪。被脚踩过,入目处皆是脏污, 只余些许的白。 像极了如今的世道。 完颜药师与武熊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恨恨瞪着彼此,跟比赛着似的,大步来到赵寰面前。 “二十一娘, 可要攻城了?”完颜药师抢先在武熊开口之前,问道。 攻城打仗的本事, 武熊不及完颜药师, 暂且憋着气, 没有吱声。 赵寰看着天色,已快到正午时分, 沉吟了下,道:“先生火造饭, 其余的前去喊话。若金贼不投降,就等吃饱了再慢慢打。” 骑马赶路,武熊肚子早就饿了,闻言不由得暗喜。这一路上,他隐约明白了赵寰能如此快起兵,而且万众归心的缘由。 赵寰真是舍得,无论粗粮杂面,她至少一点都不藏私,全拿出来让兵丁都填饱了肚皮。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武熊知道实际做起来有多难。金国一直穷,权贵将军当大官的除外,其他低层武将,平时也就顶多能养家糊口。 至于底层的兵丁,偶尔能在冲锋卖命之前,能吃得大半饱。在闲着练兵的时候,基本上就糊弄一下嘴而已。 吃饱了才有力气,浅显的道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武熊不得已归降,起初心底还是很愤愤不平。但他拿到了赵寰的赏银,更没有缺他的饭吃。他本就是汉人,比起在金人手下当兵,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生前不亏欠,死后哀荣。武熊起初被俘的那股不平之意,很快也就消散无踪。 除了依旧恨完颜药师。 他数度背主,十足的小人,令武熊很不屑。最大的仇,当是开了城门时,完颜药师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完颜药师对杜充比较了解,道:“杜充贪生怕死,以前还没打到他面前,闻风就先夹着尾巴逃了。也就大宋皇帝傻……”想到赵寰是大宋人,赵构姓赵,他尴尬着住了口。 武熊连声冷哼,拿眼角斜着他,眼皮都快飞了出去,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完颜药师阴恻恻看向武熊,暗忖等着打起来时,要如何偷偷将他杀掉。 赵寰对两人的明争暗斗全看在眼里,不管他们谁死谁活,她都不关心。能叛变的人,她永远不会信任,暂且利用他们去对付金兵罢了。 眼神不咸不淡扫过两人,赵寰平静地道:“不可耽误正事。” 完颜药师不由得心神一凛,赵寰心若明镜似的,他们在战场上冲锋,必须将刀箭一致对准敌人。 死了,也只能是与敌军而战。在背后捅刀,造成了大宋兵马的损失,就犯了她的大忌。 武熊则垂下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忙拱手就要告退。 赵寰叫住了他,抬手唤来在不远处忙碌的徐梨儿,道:“趁着这个功夫,大家先商议一下对策吧。” 徐梨儿将赵瑚儿她们叫了来,一起进了赵寰的毡帐。 赵寰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没有多寒暄,直接道:“大家各自说一下自己的打算,不要废话,直接说重点。比如你要如何攻城,这样做的胜算在哪里,会遇到哪些困难。我方的兵丁损伤预计,多长时辰能攻打下来,攻不下来,可有弥补的办法。” 毡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以前他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议事方式,具体到细节,数字。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死伤多少,谁能算得出来? 相州兵力不足,首将裴满齐愚蠢自大,不堪一击。知州杜充孬种,兵临城下他就得被吓尿裤子,赵寰压根没必要前来。 亲自来的主要打算,一是为了观察赵瑚儿她们的表现,以后好安排合适的位置。二是其他人压不住完颜药师与武熊,她得给他们紧紧皮。三是完颜药师在打仗的经验上,远胜于赵瑚儿她们等人。她要借此机会,让她们从完颜药师身上学到一些本事。 输赢有运气与士气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取决于双方兵力与兵器的悬殊。 在遇到对手绝对压制时,任你有千般计谋,都会被碾压成粉末。 赵寰前面打了几次胜仗,她从不敢生出半点骄傲轻敌之心。 因为,赵寰还没遇到完颜宗弼他们的大军。 被后世称为金国“四大太子”的四人,完颜宗辅已死。完颜宗干因为轻敌,被她杀了,完颜宗弼与完颜宗望仍在。 再加上其他的完颜氏,每人都可以称作战绩彪悍,随便一人都不可小觑。 杀出了浣衣院,就不能再只凭着一腔孤勇去打仗了。 赵寰见大家都不做声,解释道:“我提出这些问题,是要你们心里有大致的数。你们都各自领了兵,也知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兵丁等于是你们的手足,底气,说得严重点,与你们的性命息息相关。打之前,心中得要有谱。不说将仗打得漂亮,至少得不要临开打之后,才慌了手脚,结果一败涂地。” 赵瑚儿她们都皱眉沉思,赵寰没多等,直接点名道:“完颜药师,武熊,你们先分别说一下吧。” 完颜药师听到赵寰先叫了他的名字,趾高气扬望了武熊一眼,得意地道:“相州离开封近,兵马不过千人左右,守将裴满齐,出自当今的皇后一族。新帝登基之后,裴满齐愈发嚣张,本来就看不上杜充,与他之间常冲突不断。” 完颜药师起初说得较慢,边说边打量着赵寰的神色,见她没有出口打断,才快些说了下去。 “只裴满齐蠢得很,哪是杜充的对手,经常吃大亏。在前些日子,我听说裴满齐本来被点了要随完颜宗弼前去打仗,不知为何,他腿突然摔断了,就没能去成。我怀疑这件事,是杜充在背后使坏。到大宋到处抢杀,每次都能得到许多金银财宝。裴满氏肯定恨死了杜充。先前我们的兵马到了城下,城内却没有动静。以我的猜测,两人若不是起了争执,就是杜充已经偷偷跑了。” 赵寰眼神扫向赵瑚儿她们,见她们都听得认真,唔了声,道:“杜充跑了,裴满齐仍在。这仗,还是得打。你打算如何攻城?” 完颜药师道:“先去寻找杜充,从他逃跑的地方入城,免了攻城的伤亡。进城之后,若是遇到裴满氏抵抗,我们如今的兵,也算打过了好几次仗。杜充与裴满齐都贪婪无比,手底下的兵丁军纪泛散。我们的兵在各方面,都要比他们强。只待双方一动手,他们就得如武熊那样,识相赶紧投降了。” 武熊被完颜药师捎带着骂了进去,气得脸都绿了,他梗着脖子刚要回骂,余光瞄见赵寰沉静的眼神,只得将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武熊阴阳怪气道:“你既然早已得知杜充会逃跑,为何不早说?非得等到二十一娘问起时,你才说出来显摆。谁知道你与杜充有没有私下勾结,反正你们都是判将,说不定彼此惺惺相惜呢。” 完颜药师一拍案几,气得就跳起来。被赵寰眼风一扫,又讪讪跌坐回去,斜乜着武熊,讥讽地道:“你以为二十一娘像你那般蠢,你真是瞎了眼,连祝荣不在都没发现。而且扎营的兵丁,只有近七八百人,他定是早就领了吩咐,前去搜捕了。” 武熊转头四看,毡帐里的确没看到祝荣。他老脸一红,干巴巴道:“还是二十一娘厉害,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布置。” 赵寰暗自叹息了声,看来,他们还是不习惯用数据来做分析。她考虑着,以后要做一份表格,让他们打仗之前,先提前填好做预估。 必须打的仗,尽量补充足兵力粮草,不计后果全力以赴。对于不那么紧急的仗,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争取提高胜率,减轻损失。 赵寰没有搭理武熊的溜须拍马,道:“完颜药师分析得不错。但还有一种可能,杜充杀了裴满齐,打开城门投诚。” 徐梨儿想了下,附和道:“二十一娘说得是,我觉着这个可能性会更大。哪怕这次相州被攻下,裴满齐身为金人权贵,有裴满氏在背后撑腰,定会将所有的过错推到杜充身上,让他一人担责。杜充是十足的小人,本就与裴满齐不合。加之他曾经是大宋人,在金人那边活活不下去,定会反过来再投靠大宋。” 赵瑚儿恨恨骂道:“无耻小人!” 赵璎珞不客气道:“赵构更无耻,居然会任用此等小人,他也该死!” 完颜药师瞪大了眼,见赵寰无动于衷,忙装作低头沉思。 赵寰道:“好了,大家先去用饭吧。等过一阵,祝荣他们也该回来了,城内也应当有了动静。” 大家忙起身告退,分别前去用饭。刚放下碗筷,城门就开了。 杜充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提着裴满齐的头颅,朝城门外奔来。 他边跑,边大声哭喊道:“你们可总算来了啊,我盼着你们好苦!这是金贼裴满齐的头颅,是我杀了金贼!” 裴满齐双目圆瞪,死不瞑目。杜充抓着他的头颅,在地上狠狠掼了几掼,怒骂道:“金狗杀我大宋同胞,占我大宋河山,狗贼,狗贼!” 饶是赵瑚儿她们早就有预料,还是被杜充的无耻惊到了,一个劲喃喃骂道:“无耻,怎地有如此的无耻之徒?” “狗贼,他会得到报应的,一定会得到报应!” “天理昭昭,总算有公道在!” 赵寰静静看着杜充发疯,没有做声。 杜充是会得到报应,可还有好些坏得骨子里流脓,却踩着他人的鲜血,一辈子享受着荣华富贵,安然无恙的人。 赵璎珞率先冲上前,一刀将杜充拍得趴在了地上,吆喝道:“捆起来!” 杜充被打傻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哭喊道:“你们别……我是大宋人,从没有背叛过大宋,都是被金贼所逼,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做了他们的知州.......呜呜呜!” 嘴被堵住,杜充再也喊不出来。他双手被缚在身后,紧紧捆成一团。 完颜药师与武熊,见城门开了,赶紧带着兵,争先恐后冲进了城。 赵寰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在地上蠕动的杜充。 赵构在丢失了祖宗大片江山的情形下,还能重用他。就算是龙椅再重要,赵寰也依然理解不透。 此时,她见到如阴沟里的老鼠虫蚁一样,又坏又恶心的杜充。原来想不通的地方,迎刃而解。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6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构骨子里,本就与杜充一样,他们是一类人。 偏偏他还高寿。 天理并不会昭昭。 寺庙里烧头香,地藏殿里被照顾得最周到的往生牌位,全是有钱的权贵。 若真有神明,菩萨也只听到了权贵们升官发财的祈祷,忽略了受苦受难之人的血泪哭喊。 祝荣很快回转,随即进城,前去帮忙将粮食兵器等装好。到了天快黑时,陆续启程运往燕京。 杜充别扔在冰冷的污泥中,脸色已经冻得青紫,气若游丝。 祝荣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上前对一直站在那里,眺望着城楼的赵寰轻声禀报道:“二十一娘,可要将杜贼带走?” 赵寰默然片刻,道:“去将赵俭赵械唤来,我们的兵,与金兵俘虏,都一并前来看着。” 祝荣不知其意,下去叫了两人前来。大宋兵马整兵列队,在城门前站好,俘虏则跪在了前面。 赵俭飞快瞄了眼躺在地上的杜充,战战兢兢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静静道:“当年,东京留守统制薛广战死,城破时,知州赵不试自尽。” 赵不试乃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械脸一下白了,哭丧着道:“二十一娘,相州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当年都在汴京,如何能管得了这里。你不要杀我们啊!” 赵俭跟着哭,“我们如今都听你的话,让打仗就打仗,让冲锋就冲锋,半点怨言都都无!”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在夜幕下的城楼。相州守将与知州都没了,城门大开,像是张着口的巨大黑洞。 她没有理会两人,淡淡道:“赵氏儿郎中,总算有人不是窝囊废,有些血性。赵氏祖宗的脸,勉强保住了些。” 赵俭与赵械互相对视一眼,深深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对祝荣道:“将他提到城门前。他的家人,也一并带来。 祝荣唤了两个汉子,将杜充往城门前拖。赵寰对赵俭赵械两人道:“你们也来!” 两人畏畏缩缩跟在赵寰身后,一起到了城门底下。 赵寰吩咐道:“放开他。” 祝荣与汉子们上前,挑开了杜充手脚上的绳索,取走堵住他嘴的布巾,一脚踢到他的膝盖窝上,呵斥道:“跪着,老实点!” 杜充吃痛,人反倒清醒了些。他抬头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赵寰,神色茫然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谁?” 赵寰没有回答他,对祝荣道:“将他们的家人提到他面前。” 杜充的家人们,被祝荣他们推搡着跪下,与他正面相对。他霎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道:“你们,你们......” 祝荣带着的兵前去,将杜充悄然送走的家人,一个不少全部抓了回来。望着眼前密密麻麻跪着的儿孙们,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放之地逃来投奔他,如今只怕是难逃一死。 杜充一下瘫倒在地,痛哭着磕头如捣蒜:“我错了,不该收留他们,求你放了他们吧,将他们继续送回去流放,遇赦不赦,流放一辈子……” 赵寰平静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是我动手。我动手,他们会被千刀万剐而死。你还生性残忍,喜好杀人。由你动手,可以一刀砍掉他们的头,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杜充嚎啕大哭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与他们无关啊!看在我砍了金贼裴满齐头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你贪功冒进,好大喜功,却没真本事。因为你的无能与恶毒,且不说投降,只下令开黄河大堤,就淹死了几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的百姓,被迫到处流亡,死伤以百万千万计。” 赵寰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我不是赵构,更不会与你讲条件。你的任何悔恨,道歉,远远无法抵消你的罪孽。” 全大宋的百姓,都记得当年黄河决堤的惨烈。他们的家,家人,瞬间消失在了滔滔洪流中。 无人去提及那场惨祸,只因实在太过悲惨。惨得他们只要一想到,就克制不住全身发抖。 “杀了他!杀了他!” “姓杜的九族,祖宗八代都不能放过!” “啊啊啊啊!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大宋人群情激愤,振臂高呼,更有好些人痛哭失声。 赵寰鼻子直发酸,吸了口气,道:“赵俭,你去动手!” 赵俭也恨透了杜充,毕竟不是他死,杀反贼就不懦弱了。他当即抽出刀,上前冲着跪在最前杜充的孙子,嗷嗷叫着一阵乱砍。 血溅开,惨叫声撕破了夜空。赵俭没什么力气,提着刀乱砍一气,人却没死,只受尽了折磨。 杜充捂着胸口,涕泪横流,大声嚎丧着道:“我来我来,我自己动手!” 赵俭将刀扔给了杜充,沾满了自己亲孙子血的刀柄,犹带着微温。他脑子嗡嗡响,悔恨,痛苦,生不如死。 紧紧闭着眼,杜充哆嗦着、挥刀砍了下去。他杀人娴熟,以前是痛快淋漓,此时亲手杀自己的骨肉血亲,再没了以前的痛快。只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恐怖,何为生不如死。 没几下,亲人们逐渐倒下去,刀柄上覆满了血,滑不溜手。 杜充握不住,刀哐当掉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血泊里,如死亡的鱼那般喘息。 赵寰眼都不眨,道:“赵械,你与赵俭一起动手。祝荣,你拉着他,让他看清楚了!” 祝荣上前,扯着杜充的头发,撑开他的双眼,强令他望着前面。 至亲的骨肉亲人,一个个被赵俭赵械,砍得刀口都起卷,惨死在他的面前。 杜充眼神渐渐呆滞,头一歪,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祝荣不客气一拳挥去,杜充痛得哀嚎一声,幽幽醒转。待看到眼前赤目地红,又惨嚎一声,赶紧闭上了眼,抖动着不敢再看。 赵寰转过身,对流泪不止的大宋兵丁道:“太多的冤魂了,太多。他赎不清自己的罪孽,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会原谅,死太多人了啊!” “杀了他们,杀光金贼,卖国贼!” 一声又一声,嘶哑愤怒的高乎,直冲云霄,连星星仿佛都被吓着了,躲进了云层里。 完颜药师与武熊,两人说不清的害怕,悄然往后面躲着隐藏。 赵寰眼神平静,在众人脸上扫过,道:“你们来吧,大宋与金贼欠你们的,以后我们再慢慢讨回来,全部讨回。” 夜里风急,凄厉呼啸,却吹不走浓烈的血腥味。 城门前,金贼的尸首,堆起了京观。 在京观前面,朝着汴京的方向,跪着一具尸身残骸。 老鸹闻着味而来,飞到残骸身上,一点点琢着上面余下的血肉,直到只剩下白骨。 饱食之后,老鸹扑腾着翅膀飞走,只余白骨在那里,永远跪着。 第48章 春雪过后, 天气转晴,太阳照拂在身上,总算有了丝温度。顽强的小草从枯枝中, 努力钻出嫩黄的新芽。 田间地头, 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翻地。见到兵马经过, 忙扛着农具就跑,躲在一旁偷偷打探。 赵寰坐在车辕前,望着眼前的荒凉, 长长叹息。 这片肥沃的土地, 经过了太多的悲痛。人祸大于天灾,不知什么时候能缓过劲,像是杂草那般坚韧顽强, 春风吹又生。 “二十一娘。”徐梨儿在道旁勒马等着赵寰,与她并排慢慢行走,笑容灿烂无比, 道:“前面的车马已经入了城, 林大文帮着在清点了。” 从离开相州,徐梨儿他们的神色,从最初的悲愤痛哭, 到后来的沉默,再到喜悦。 悲愤痛苦的是, 几十上百万人的性命死于杜充之手。他无论如何死, 都太便宜了他。 大喜大悲之后是失落, 喜悦是燕京越来越近,他们有了城, 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大车大车的粮食,手有存粮, 心里不慌。 赵寰从地里收回视线,道:“赶路累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徐梨儿摇摇头,道:“我不累。”迟疑了下,问:“二十一娘,前面歇息,我与眉娘子她们用饭的时候,心里好奇算了下。照着我们的人数,眼下有的粮食,可是远远不够?” 赵寰没有隐瞒,道:“是不足,得想尽办法筹措粮食。你瞧啊,到处好好的地,不能再荒下去了,得有人耕种。种子,耕牛,农具。样样都缺。若是风调雨顺,地里庄稼仗势还行,还得防着金人来抢,再起战事。” 徐梨儿神色黯淡了下来,难过地到:“什么时候才不会受战乱之苦,天下太平。” 赵寰沉默着未做声。 她也不知道。 局势瞬息万变,金人一直没有反应,这才是她最担心的的情况。 进城后还没来得歇息,林大文带着风尘仆仆的汤福急匆匆来了。 赵寰看到汤福,忙招呼他坐下,提壶给他倒了茶,道:“辛苦了,先喝杯茶。” 汤福道过谢,顾不得吃茶,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上前,憨厚地道:“二十一娘,我怕信臭,从罗袜中取出来,已经吹风散过了味。” 赵寰哈哈大笑,伸手接过信,问道:“辛府尹嫌弃你了?” 汤福愣了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嫌弃了。辛府尹是君子,他没有直说,但我肯定他嫌弃了。” 赵寰笑而不语,拆开蜡封的信看了起来,道:“将你见到辛府尹的情形说一说。” 汤福忙道:“与上次一样,我在大相国寺......已不算大相国寺,没了香火,上次倒塌了一半的墙,这次去的时候,全部倒塌了。地虽破,但去的人似乎不少。原本地上的灰,被打过过,脚印都扫没了。” 信很简单,赵寰很快就从头看到了尾。闻言她抬眼看去,粗中有细的汤福咧嘴笑:“我当时就想,若是二十一娘在,肯定瞒不过去。辛府尹也没想瞒,细细跟我说了,燕京被攻下之后,原本他只凑到了两千余抗金义士,一下涨到了近五千余人。他们在大相国寺里,已经商议了好几回。” 辛赞估计怕信不安全,写得很是粗略,只隐晦提了几句。信末,他用了李清照的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婉转表达了他的决心与未酬之志。 汤福的眉毛皱了起来,叹息了声,道:“辛府尹仔细问了我,二十一娘是如何攻进燕京城,如何得了粮草。我估摸着,辛府尹兵是有了,缺的乃是粮草兵器,只不好意思开口问二十一娘讨要。” 赵寰唔了声,各地抗金成不了气候,也与粮草军饷兵马有关。 养一匹马,吃的粮食比人还多。赵寰每次看到马,都是又爱又痛心。 汤福道:“辛府尹说,金人扶持的傀儡帝刘豫,野心可不小。汴京这片土地,被金人刮过一次,再被刘豫收刮,眼下春耕了,百姓大多连种子都拿不出来。那可是汴京城周围的良田啊,以前都是贵人们的家产,如今几乎都空着呢!” 刘豫以前是济南知府,在金兵攻打进来时,准备弃城潜逃。守将关胜阻拦,被他杀了,向金人投了降。 金人攻占汴京之后,无力治理、扶持了第一任傀儡帝王,原大宋太宰张邦昌为皇帝。 张邦昌无心为帝,只效忠于大宋。后来,宰相李钢建言,赵构下令将张邦昌赐死。 刘豫自小德行不修,多次被御史弹劾。在赵佶的提拔下,一路高升。金人看中了他的胆小与忠心,立了他为第二任傀儡帝王。 金人哪会放心刘豫这种叛贼,伪齐的疆土,划以黄河为界。恐以前杜充下令将黄河决堤,加之打仗,逃出去避祸的百姓回来,金人已在黄河一地大肆搜捕过。 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故土的大宋百姓,或被杀害,或被强行送去了被金人毁约占去的云中,即大同府。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7节 汴京一地的土地,就成了无人耕种的荒地。 汤福愤愤道:“刘豫那厮,他成了皇帝,将自己的家族亲人都封了官,逼得百姓都没了活路且不提,他还在到处抓捕大宋的宗室。只要有人告密,说谁是宗室,有门道的,给些银钱也就能买个平安。若是拿不出来钱财,就被他要不砍头,要不送给金人。他还跟着金人一起出兵攻打大宋,真真是畜生不如!” 秦桧,杜充,刘豫等等,比畜生不如的人多了去。 赵寰垂下眼帘,想到了冒出头的嫩芽。 若是再来一场倒春寒,嫩芽就被冻死了。刘豫就是这场倒春寒,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经他之手,再难活命。 辛赞是君子,是书生。对付刘豫这般小人,除了铁血手腕,还得比他更狠。 从相州收到的粮食,赵寰准备拿一部分出来,先无偿给百姓耕种。等到秋收时,再适当收回一些。 粮食赵寰可以硬挤些出来支援辛赞,派完颜药师以及武熊,领着他们的金兵去冲锋。至于兵器,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利州铁矿后世闻名,赵寰揉了揉额头,以如今的道路状况,燕京离利州,着实远了些。 赵寰让汤福先下去歇息,留了林大文说话。她左手习惯性的抬起来,又垂了下去,改为缓慢活动着右手手指,问道:“先前我让你去打听的寺庙道观,可有打听到了?” 林大文忙答道:“以前辽国尚佛,燕京的寺庙多,道观少一些。太上......昏德公崇信道,燕京也随之出现了好些道观。香火最为鼎盛的乃属华严寺,原本是耶律氏的皇家寺庙,被金人烧毁得七七八八。倒是天宁寺是新修,迄今还在,香火虽不如从前,比起其他寺庙,还算热闹。其余如道观规模,就不如寺庙了。小也有好处,没什么香火,在金人打进来时,万幸躲了过去。” 赵寰思索了下,朝窗外看了眼,道:“等用过午饭之后,先去华严寺瞧瞧。” 林大文愣了下,不解赵寰为何先去华严寺,他倒不敢多问,从腰间解下把不长不短的刀递给赵寰,道:“二十一娘,这是姜五郎托我交给你,说这柄刀打造得很是不错,不比大宋的刀八色差。在以前的辽国贵族间很是有名,互相赠礼时,就赠这种宝刀。” 刀八色是大宋兵营配置八种形状的刀具,除了手刀是短刀之外,其余七种全是长柄刀。 大宋的刀具打造工艺,在辽宋金都算首屈一指,铁里面嵌有一定比例的精钢。 可惜,使用之人,不是废物就是奸贼。 赵寰来了兴趣,抽刀出鞘,刀身上带着雪花状的花纹,通体泛黑,刀锋锋利。 林大文解释道:“姜五郎说,花纹并不难做,这种刀身是先将刀身打磨过,再做处理,花纹就显露了出来。只是刀本身锋利,不会太过坚硬,一砍就断掉,亦不会太软,容易卷口。” 赵寰拿了习惯使用的锉刀出来,在案几上摆好,左手提刀砍了下去。 “咚”地一声,锉刀被砍出道缺口,刀锋却完好无恙。 赵寰顿时一喜,道:“你去将姜五郎唤来,我正好有些话要与他说。” 林大文忙起身出去,不多时与姜五郎一起来了。赵寰正在抓紧功夫用饭,她擦拭了下嘴,道:“不用多礼,随意些,坐吧。对了,你们用过饭没有?” 姜五郎还是拱手作揖到底,起身后答道:“正准备用,怕耽搁了二十一娘正事,就赶紧来了,等下再用也不迟。” 赵寰笑道:“不用饭饿着肚皮可不好。你也一起。”林大文一直忙个不停,干脆也将他一并叫上了:“他们弄到了一只羊,你们赶上了,算是有口福。” 两人忙道了谢,局促不安坐在了赵寰对面。周男儿与许春杏去提了食盒,拿出汤饼与白切羊肉摆在几案上。 林大文与赵寰一起用过好几次饭,都在以前打仗或者赶路时,一起匆忙对付着吃几口,那时候他挺从容自若。 如今坐在赵寰的宽大案几对面,面前摆着碗碟,他提着筷子,却觉着手变得不听使唤。连着好几下,夹起的汤饼都掉回了碗里。 姜五郎低着头,闷声不响吃着汤饼。荤腥难得,白切羊肉更难得。他只敢小心翼翼夹了离得最近的一小块,轻轻嚼着吞了下去。 赵寰看了他们一眼,几口将汤饼吃了,道:“你们慢慢吃,我去走动几步。”说完,起身离开。让他们能好生吃饭,免得将碗都打翻了。 等赵寰走出屋之后,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姜五郎咧嘴笑,道:“林大,你常伴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怎地也放不开手脚?” 林大文木着脸,慢吞吞道:“你胆子向来大得很,以前可没少从铺子里偷铁出去卖了换钱,不同样也怕二十一娘。” “你都知道?”姜五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见林大文得意笑了,旋即泄了气,嘟囔道:“你奸诈,居然诓骗我!” 他的筷子悄无声息伸向了林大文的碟子,飞快夹走片羊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含糊着道:“我不是怕二十一娘,也不是不怕.....,你不懂,这是敬着,敬着!京观啊!杜充被真的活剐了!” 林大文礼尚往来,从姜五郎面前的碟子中去夹羊肉,被他眼疾手快用手肘隔开。垂下头,如饿狼扑食,呼啦啦将羊肉全部咬到嘴里。 “真是,也不怕被噎死。”林大文嫌弃至极,斜乜着姜五郎,闲闲问道:“怎地,你听到京观,活剐,被吓到了?” 姜五郎几吸溜几嚼,将羊肉吞了下去。他顾不得回答林大文的话,舔着齿缝,眯缝着眼睛一脸享受,赞道:“好肉,好羊肉!比起以前汴京张五儿铺子里的黄羊肉,来得还要香!” 汴京城的张五儿熟食铺子,无人不知。铺子里偶尔会有黄羊肉卖,饕餮们闻风而动。铺子在天明时开门,到了半夜就有人开始候着。 “来上一碟子白切羊肉,啃上两只炖得酥软的羊蹄,再来一碗撒了蒜苗的羊肉汤,就着芝麻胡饼吃下肚。那滋味,就甭提了!”姜五郎一脸陶醉,神情向往。 片刻后,他捧起碗,将汤饼呼噜噜吃了。放下碗一抹嘴,冲着林大文悲愤地道:“我再也吃不到那般美味的饭菜,连做梦都未曾梦到过一次,一次都没梦到!” 林大文被姜五郎喷得直往后退,伸手抵住他的肩,“你说话就说话,好生说话!不过是些羊肉罢了,值得你这般激动?哎,瞧你这话,怎地就扯到张五儿的羊肉上去了?” “羊肉?只是羊肉?”姜五郎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气得眼眶都泛红,直冲着林大文狂喷。 “那是家,自小长大的家!万家馒头店与孙好手馒头店的馒头,我闭着眼睛都能尝出区别,那是我吃了多年的铺子。没了,都没了!杜充手上沾着数百万的人命,老林,数百万呐!完颜氏金贼,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他们何止该被活剐,堆京观,就是死一百遍都不够!” “你问我怕不怕,我怕的话,那是我这里,”他手指戳着自己的头,再戳着自己的胸口,梗着脖子生气地道:“被五通神占了去!我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兴奋得都在哭,说怕谁是撮鸟!” 林大文本来想笑,抬手擦拭去脸上的唾沫,擦到一半,他的神色晦暗下来,低声道:“糊涂人还是多,并非都如我们这般以为。好些人听到杜充死得惨,一下就忘了先前遭受的苦,经不起有心人挑拨,该怪起二十一娘手段残忍了。” “糊涂,呵呵,糊涂东西一并死了作数!”姜五郎混不吝一横眉,恶狠狠道:“待我打造出锋利的刀,将他们的长舌头都割了!” 林大文失笑,他跟在赵寰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有些人是真糊涂,有些人是装糊涂。就怕真糊涂的人,被装糊涂的人利用起来,攻讦赵寰。 这时赵寰走了进屋,姜五郎还要说些什么,忙垂头不吭声了。她看了两人一眼,问道:“怎么了?” 林大文悄然戳了下姜五郎,道:“没事。” 姜五郎也跟着闷闷道:“就与林大说了些过往。” 赵寰瞧着两人的模样,也没多问。周男儿上了茶水,收走食盒,几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姜五郎道:“二十一娘,你先前说的苗刀,不知图纸可画好了?我们从金贼处抢到的铁,可以拿来试着打造几把。不过,先前我给你看的镔铁刀,这种刀很厉害,很是难得,你可喜欢?” 赵寰好奇问道:“你会打镔铁刀?” 姜五郎汗颜地道:“镔铁刀在于如何制铁,我以前听说了一些,自己没试过。试的话,要耗费一些功夫。此刀处出自东京道尚州,从大唐时,渤海的制铁技艺传入契丹,利州的制铁工匠,被耶律阿保机俘虏了到各处,其中东京道尚州的铁匠,就师从利州。这种刀,以前辽国的工匠会打。二十一娘若是急,可以寻找辽国的工匠。辽国虽与大宋多年征战,到底还是最恨金贼,我相信会有肯归顺二十一娘的工匠。” 赵寰沉吟了下,道:“苗刀图纸我已经试着画了出来,只刀具体的尺寸,我再得确认一下。关于刀方面,先做两手准备,铁首先得保证足够的箭矢。有多余的铁,再拿来打造苗刀。至于镔铁刀,也得再斟酌试过,究竟比起大宋的刀八色要强多少。这种刀在辽国贵人之间流转,打造一把刀,定会花费不菲。大量打造耗费太大,得要仔细算过值不值得。至于辽国工匠......” 她看向林大文,道:“外面天气正好,叫上十九娘她们,我们这就出发去华严寺拜佛。” 林大文忙起身应是,姜五郎跟着告退。 赵寰领着赵璎珞她们,一行人骑马坐车,浩浩荡荡朝华严寺驶去。 华严寺主殿被金人烧得只剩下了断垣残桓,其他殿也破旧不堪。值钱的金佛等被一抢而空,只剩下巨大的石佛,钟楼上的铜钟等。因着太重不易搬动,还留在寺庙里。 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沙弥清空,躲在倒塌的大门角落,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望着从车马上下来的赵寰一行人。 掰着指头,数了数人数,清空笑得牙不见眼,灵活地转身,一溜烟朝西边的禅院跑了去。 “师父,师父,来了,来了许多好看的女施主。走在最前面的,像金刚怒目的菩萨,可威风了。”清空喘着气,喜滋滋地说个不停,眼都笑弯了。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寒寂,拿着手上的经书,虚虚朝清空敲去,“蠢儿!你可知他们是谁,可别乱跑乱瞧,仔细他们抓了你去。他们可不是来上香,寺里的菩萨都被毁掉了,哪还有上香之地?” 清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见寒寂又要说话,嘟着嘴,怏怏不乐转身溜了。 寒寂清秀的眉眼蹙成一团,翻身爬起来,往外走去。一路上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嘀咕道:“来了,又来了。就那么点家当,女大王不易对付,我得去躲一躲。咦,清空呢?还有清空。” 清空双手合十见了礼,抿着嘴,乌溜溜的眼眸,眼巴巴望着赵寰。 赵寰颔首还礼,笑眯眯道:“小师父,我们是来拜佛上香,你可带我们前去?” 第49章 清空绷着小脸不做声, 只他人小,心思藏不住,明显看得出他的挣扎与犹豫。耷拉着圆溜溜的脑袋, 又飞快掀起眼皮, 偷瞄向赵寰。 “你会杀了我吗?”清空终于嗫嚅着问道。 天真无邪的年纪, 稚嫩的声音,令赵寰沉默了下,问道:“以前谁到寺庙里杀人了?” 清空想了下, 答道:“金国的人杀得多, 大宋也一起帮忙攻打辽国。” 这时,在一旁的赵金铃听得生气了,怒目而视还击道:“辽国也攻打过大宋!” 清空被赵金铃的怒气吓到, 往后退了一步,眼珠灵活朝左右扫去。他满脸的懊恼,似乎在寻着时机溜走。 赵寰上前摸了摸清空的光头, 温和地道:“你才多大呀, 以前几国打仗的时候,那时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如今你已经是方外之人,不该管俗世间的事情。经书念完没有, 可是偷偷跑了出来?你师父呢?” 清空小身子逐渐矮下去,尤其是听到经书时, 沮丧得都快哭了, 怏怏道:“师父在禅房......” 答完, 他一下回过神,抬手捂住了嘴, 警惕地看着赵寰。 “清空。”寒寂在转角听了一会,终是无语叹息, 转身出来叫唤了声。 清空听到叫唤,苦得脸都皱巴巴,跟个小老翁似的,扑腾着小短腿,朝着寒寂奔了去。 寒寂将清空拨到身后,对着赵寰双手合十施礼:“施主若是前来游玩,且请自便。若是施主前来上香拜佛,寺已毁,施主还是请到别处去。”说完,双手合十再次施礼,牵着清空就要离开。 赵寰望着寒寂离去的背影,朗声问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寒寂脚步微顿,答道:“贫僧乃是出家人,籍籍无名,施主无需放在眼里。” 赵寰笑笑,继续追问:“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默然片刻,道:“辽国已亡。如同此寺般,贫僧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而已。” 赵寰唔了声,肯定地道:“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终是回过头,看了眼赵寰,旋即垂下头,神色慈悲,望着清空道:“他是大宋人。” 清空讶异不已,一脸茫然。寒寂轻抚着他的头,道:“不知为师还能护着你多久,你早些知晓也好。” 赵寰不置可否,道:“既然大师在,寺就在。不知大师平时在何处礼佛,劳烦大师带路。” 寒寂身子微僵,见赵寰坚持,无奈之下,只得侧身道:“施主请。” 赵寰道了谢,跟在了寒寂与清空身后,穿过被烧毁的大雄宝殿,到了地藏王菩萨殿。 地藏王殿亦破旧不堪,里面倒洒扫得一尘不染。地藏王菩萨身上的金身被刮了去,伤痕斑驳。 石头香炉里,里面点着剩了半截的香,袅袅青烟缭绕,散发出阵阵浑厚的檀香味。 赵寰深深吸了口气,随口道:“这檀香,真不错,好香。” 寒寂双手合十立在一旁,垂下眼帘没做声。 赵寰在菩萨前半旧的蒲团上跪下,认真磕头叩拜。赵瑚儿她们跟着上前,一一磕头。 清空在旁边歪着脑袋,满含期待望着赵寰她们。见她们磕完头,既没上香,也没往破了一块的功德箱里扔香火钱,他眨巴着眼睛,掩饰不住的失望。 赵寰对清空笑道:“菩萨胸襟开阔,知晓我们穷,不会计较我们的些许供奉。” 清空脱口而出道:“施主为何要来拜菩萨?”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8节 赵寰认真答道:“信仰。人总要相信一些东西,不然就没了制衡。” 清空不懂,听得一头雾水。寒寂依然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赵寰对着赵瑚儿她们道:“虽说寺庙毁了,先前我们上山时,所见之处的风景极美。趁着外面日头好,你们出去逛一逛吧,我还有些不懂之处,要向大师请教。” 她看向清空,微笑道:“小师父,可劳烦你,领着她们到处走一走?” 寒寂终于停下了念经,睁开眼,对清空道:“去吧,别淘气,领着施主们去了危险之处。” 清空脆生生应了,很是小大人模样走在前,道:“诸位女施主,跟我来吧。” 赵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对寒寂道:“大师将小师父教得极好。” 寒寂道:“清空的父母在他生出没几月时,死于当年黄河决堤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来。贫僧怜惜他,就由着他的性子去,未曾多加管束。” “大师慈悲。”赵寰颔首夸赞,很是随意问道:“大师可知,当年下令凿开黄河堤岸的罪人杜充,已经被愤怒的大宋百姓千刀万剐了?” 寒寂神色庄重,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点点头,道:“原来大师已经得知,大师的消息真够灵通。” 寒寂愣了下,与清空那般,清亮的双眸里,懊恼闪过。 赵寰看得想笑,怪不得寒寂一直垂着头。估计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撒谎,七情六欲全部写在了脸上。 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徒俩如出一辙的纯粹。 赵寰在蒲团上随意坐下来,将另一只蒲团踢到寒寂面前,道:“大师也坐吧,不用客气。” 寒寂瞄了眼反客为主的赵寰,不情不愿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嘀咕道:“寒寂,贫僧法号寒寂,不敢称大师。” 赵寰爽快说了声好,“寒寂师父,请问你在华严寺多少年了?” 寒寂一下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赵寰,道:“赵施主问这句话,所为何意?” 赵寰迎着寒寂的视线,面色从容。倒是他一下反应过来,眼里后悔闪过。 “寒寂师父乃是至诚至信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赵寰煞有介事点着头,再次夸赞。 寒寂紧抿着薄唇,很是倔强地不搭话。 赵寰笑起来,道:“先前我从大殿一路过来,包括地藏王菩萨殿,没见着铁铸佛,以及铁铸人的影子。华严寺身为古刹,实在是不应该啊。” 寒寂脸色变了变,眨动着眼皮,仿佛又陷入了挣扎。 华严寺建得早,大宋以前风行铁铸佛与铁铸人。后来,辽国的寺庙受其影响,也多了许多精美地铁铸佛与铁铸人。 赵寰没去香火鼎盛的天宁寺,因其是先前的魏王,后被推举为天锡帝的耶律淳所修。耶律淳到辽国快灭亡时,还不惜举其国力,不计代价全部用铜所铸。 如今天宁寺依然完好,金人未曾损坏,赵寰肯定深知其究竟。 佛门源源不断的香火银子,金人也眼馋得很啊!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看来寒寂师父很是为难,你在考虑,究竟是为了护着这些铁铸佛撒谎,违了你出家人的品性。还是干脆闭嘴不言,以自己的命护着这些铁铸佛。先前寒寂师父现身,就打着了以身赴死的想法,故将清空的身世托出,不外乎是为了我们看在同为大宋人的情况下,饶了他一命。” 寒寂心底的想法被戳穿,不见惊慌,反而松了口气,挺直脊背,一下变得庄严而肃穆,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赵寰凝视着寒寂,平静地道:“先前,我曾对清空言,我不是来上香,我是为了心里的约束与信仰。不管是寺庙还是道观,哪怕是破土地庙,我都拜。” 寒寂清亮如雨后晴空的眼神,回望着赵寰,坦然道:“赵施主,你已知晓贫僧的心意与打算,何须再多言?” 赵寰微笑道:“因为我从不会放弃,比起求菩萨,我更愿意自己先去拼一拼。” 寒寂顿了下,又闭嘴不再说话了。 赵寰也不理会寒寂的态度,细细道:“我从金人的浣衣院一路到了燕京,入目之处,看到的皆是满目疮痍。如今正值春耕,肥沃的土地荒废在那里,无人耕种。我打算给百姓一些种子,让他们多少种一些地,等到秋收时,总能有些收成。我收取一部分,给他们留些活命的口粮。” 寒寂讶异地看向赵寰,她一本正经问道:“是不是比起只念经求佛,要更能普度众生?” “别说来世,往生极乐。”赵寰见寒寂欲张嘴说话,径直打断了他:“上苍有好生之德,佛不舍杀生,连蝼蚁命都舍不得伤。佛还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人世间也有些道理,寒寂师父不如听一听。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寒寂师父去随便寻个燕京的百姓,问他们是愿意拼命活着,还是干脆一死,求得来世不遭罪。” 寒寂脸一白,道:“赵施主好口才,贫僧辩驳不过,甘拜下风。赵施主有自己的道理,贫僧亦有自己的道理。己所欲,勿施于人。贫僧是佛门弟子,实难见到生灵涂炭,再起杀戮。阿弥陀佛。” 先前赵寰的话,被寒寂还了回来。她神色不变,眼里渐渐浮起了笑意,道:“寒寂师父也好口才,以前应当经常与人辩经。不过寒寂师父,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寒寂身子动了动,防备地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不知寒寂师父可曾听说,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差的宫女,在年老或者生了重病之后,会出宫去开圣寺,妙法广福寺等尼姑庵养治。说来也奇怪,前去到这些地方的宫女,近□□成都很快没了命。直到神宗时,周王的乳母岐国贤寿夫人朱夫人生了病,前去开圣寺养着,神宗令太医随着前去替她诊脉医治。朱夫人年逾百岁,竟然能神奇痊愈回了宫,着实令人称奇。前面那么多的宫女,可都没能活下来呢。朝廷也为了去世的宫女,付给了尼姑庵大笔的丧葬银。户部就开始琢磨,开始想办法。后来,宫女前去尼姑庵,太医会跟着前去诊治,变成了定例。按照宫女的生死数,对太医进行赏罚。自此以后,活下来的宫女大大增加。” 寒寂叹息一声,低头开始诵经。 赵寰问道:“寒寂师父,对于谋财害命的佛门弟子,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置?” 寒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无论是尼姑还是僧侣,皆是佛门子弟。佛门中亦有坏人,不能因着他们做了坏事,就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赵寰的问题,环环相扣。前面他以不忍见到杀戮推脱,佛门弟子谋财害命,莫非就能置身事外? 寒寂万万不敢妄言,如若这般,佛门子弟的势力,会大得令人忌惮。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唐武宗与后周世宗,都曾灭过佛法,烧毁佛教典籍,惨遭镇压。 若是让他们偿命,那他坚持的不杀生灵,岂不成了谎话? 赵寰视线一瞬不瞬,紧盯着寒寂,道:“寒寂师父是辽国人,要护着你的国,你的菩萨。但你的菩萨,你的国,不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护法。对于作恶的人,我以为,要让他们永远不能作恶。佛讲究轮回,因果报应,让他们去十八层地狱反省,才是他们该得的归宿。” 寒寂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再没了先前的自在。 赵寰从头到尾,目标明确。说话轻柔细语,言笑晏晏间,先礼后兵。礼之后,她不是要杀他,而会灭了他的佛。 寒寂双手合十,飞快地念着经。地藏殿阴森寒冷,细汗却从他阴郁的眉眼间滑落。 赵寰也不急,抬头望着头顶的屋脊,随口道:“先前我许了愿,是杀退金人。让地里的庄稼到了秋收时,能不被金人前来抢夺走。在佛前许杀生的愿,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 寒寂停下念经,眼眸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意,生硬地道:“我都给你!以后,你莫再来了!” 赵寰朝他展颜一笑,道:“先前,清空问我,可是要杀他。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很难过。” 寒寂怔住,怒意散去,变成了悲悯与怅然。 赵寰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不过四五岁的稚童,无论他是辽国人,还是大宋人,都不该从小就就担心着会被杀掉。乱世的百姓性命,比蜉蝣还不如。” 寒寂惟余长长太息,站起身道:“赵施主,且随贫僧前来。” 赵寰起身,跟着寒寂往殿外走去。太阳照佛在身上,天高云淡,空气清冽得令人沉醉。 清空小小的身影,从墙角闪出来,他脸颊红扑扑,看似很高兴,不时自顾自地笑。 寒寂朝他招了招手,问道:“怎地就你一人,其他施主呢?” 清空蹦蹦跳跳朝寒寂跑来,笑嘻嘻道:“她们去赶车马了,说是天色已晚,要赶紧装车。师父,装什么车呀?” 寒寂霎时气恼地看向赵寰,见她神色从容,悻悻转开头,对清空道:“快回屋去洗一洗,别着凉了。” 清空胡乱朝赵寰合手见礼,蹬蹬瞪跑开了。 赵寰望着寒寂气鼓鼓地背影,缓缓道:“清空先前的问题,我想答一答,劳烦寒寂师父转交给他听。” 寒寂虽然生气,还是很守礼地克制了,干巴巴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待天下一统,皆是华夏儿女,不再分辽国,大宋。千万万万如清空那般的稚童,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会死于他国人之手。” 寒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望着赵寰,神色隐隐动容。 赵寰颔首见礼,十分诚恳地道:“寒寂师父消息灵通,请问寒寂师父,可认识辽国的铸铁工匠?” 寒寂脸上的神色,迅速一僵,回转头,闷声不响朝前冲。 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得寸进尺! 赵寰抬腿跟上,闲闲道:“燕京之地,多为辽国的百姓。唉,我这种子,给他们种了也就种了。就怕到了秋日,他们也吃不到嘴里去啊!” 寒寂的脚步慢了下来,僵直的背影,渐渐舒展。 赵寰抿嘴一笑,继续道:“寒寂师父,请问你俗家姓甚啊?” 寒寂脑子嗡地一声,悔得几乎都快哭了。他就不该操心清空而露面,以她的胸襟,还不至于杀了什么都不懂的稚童。 赵寰笑出了声,声音轻快,问道:“寒寂师父,你帮我多召集一些燕京之地的百姓出来吧。春耕开始了,要很多人下地耕种呢。” 寒寂紧拽着僧袍,很快加紧了步伐,几乎小跑了起来。 赵寰看着寒寂悲愤的身影,哈哈笑道:“你是跑不掉的,我还打算请你兼做天宁寺住持呢。” 敢情先前还想错了,不但金人盯着天宁寺的香火银,这个女人也不会放过! 要了铁去打造兵器不说,还要铸铁的工匠。工匠给她,估计下一步就是铁矿。吆喝百姓出来种地,给她准备粮食,再加上天宁寺源源不断的银钱。 寒寂气得低头往前疾奔,再也绷不住,不停念叨道:“太过分了,每句话都是陷阱,步步为营,哪有人能招架得住。欺负人,实在太欺负人了.......” 第50章 赵寰跟着寒寂来到了一处废弃倒塌的殿宇处, 他指着前面长满了枯草的瓦砾断檐,闷闷不乐道:“就埋在里面,你们自己去清理吧。” 殿宇不算宽敞, 赵寰走近, 捡了棍子拨弄开杂物, 底下露出了生锈的铁身。她放下棍子,问道:“只得这些吗?” 寒寂差点没跳起来,愤愤不平道:“只得这些?赵施主口气恁大!藏起来难于登天, 贫僧费劲心思, 才堪堪逃过了金兵的搜索。”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道:“金兵打定心思前来抢夺,要藏住铁铸佛的确很难。我猜猜啊, 寒寂师父是如何在金兵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她拧眉思索,半晌都没出声。寒寂不由得掀起眼皮看过去, 迎上她含笑的目光, 他眼里的那点得意立刻退去,警惕地退了一步。 赵寰忍着笑,装作苦苦思索之后, 勉强答了出来,道:“首先呢, 是金兵没甚见识, 他们被更值钱的金子, 铜器,各种佛器典籍冲昏了头, 忙着抢这些,一时没顾上铁铸像。” 寒寂装作若无其事, 却伸长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赵寰觑着寒寂的模样,心里有了数,继续说了下去:“其次,大约是寒寂师父不但消息灵通,还聪明绝顶。得知金兵要来,提前将铁铸像等搬到了这间殿里。金兵放火,你也跟着放火,乱起来,金兵就更分不清楚了。殿宇被烧得垮塌,铁铸像就被埋在了废墟中。这些年一直不太平,无人修殿宇,你们也没动,故而掩藏得很好。金人就算来八次十次,谁也不会去翻一间废殿。” 寒寂飞快瞄了赵寰一眼,道:“赵施主也很聪慧,比贫僧聪慧。” 赵寰唔了声,点头道:“我也这般认为。” 寒寂呆了呆,难以置信看着她,万万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自己夸自己。 赵寰灿然一笑,道:“寒寂师父,你既然知道我聪慧,就别隐藏了,你藏不住的。天色已不早,你唤些汉子来,帮着收拾一下,将铁铸佛运走,不要耽误了你的晚课。” 寒寂紧绷着脸,直直瞪着赵寰,在她的悠闲自得中败下阵来。一个急转身,气鼓鼓走了。 不一会,跟着寒寂来了约莫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和尚。赵寰朝他们颔首见礼,温和地道:“劳烦诸位师父了。” 寒寂见到礼数周全的赵寰,悻悻别开了头。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49节 真能装模作样。 明明是抢劫,还这般斯文守礼。 有了和尚们帮忙,赵瑚儿她们上前一起动手,很快将铁铸像找了出来,抬往板车。 赵寰寻了个干净石阶坐下,看着他们忙碌。她大致算了一下,有了这批铁铸像,再去别的庙宇与道观找一找,兵器方面基本不成问题。 如果没意外,撑到拿下利州东山等地的铁矿,以后就不会再面对缺少兵器的困难。 寒寂看了又看赵寰垂在身前的右手,终是忍不住上前,问道:“你的右手真伤了?” 赵寰抬起右手臂,撩开衣袖,露出手腕狰狞的伤疤,道:“真受伤了,伤到了筋骨。我虽不是出家人,也从不打诳语。” 寒寂别开眼,望着赵寰身边的石阶,神色犹豫。她头也没抬,道:“坐吧。” 站在那里好一会,寒寂才不情不愿坐下了,嘀咕道:“这是贫僧的寺庙。” 赵寰没搭理寒寂的纠结,突然问道:“寒寂师父,以前华严寺的方丈呢?” 寒寂神色哀哀,看向眼前的某处,落寞地道:“方丈被金人杀了。” “对不住。”赵寰歉意地道。 寒寂没有做声。 赵寰问道:“你恨金人吗?” 寒寂始终沉默。 在赵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方低低开了口:“金人固然可恨,辽国皇帝昏庸无能,同样有大错。大宋亦如此。” 大宋与辽国两国离得近,一直打来打去。关于燕云十六州之地之仇,至死不休。 赵寰伸直腿,道了声可不是如此。寒寂余光觑到她的腿,赶紧收回视线。 皱眉,咳嗽,寒寂挣扎了好一阵,终是出声提醒:“春日尚天寒,石上冰冷,赵施主还是小心些,仔细生病。” “多谢提点。”赵寰笑着道了谢,收回酸胀的腿,诚恳地道:“既然寒寂师父心怀慈悲,我就替你报了灭国之仇吧。” 寒寂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了,哼了声,嘟囔道:“你休得骗贫僧,还有什么要求,就一并提出来就是。” 赵寰哈哈笑,道:“寒寂师父真是爽快,我就喜欢与爽快人打交道,就不饶弯子了。先前我跟你提的工匠,以及种地的百姓,就拜托你了。放心,跟着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他们,无论是谁,都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百姓种地,我给种子,粪肥,骡子驴耕牛这些,全部借给他们使用,不要他们付银钱。” 寒寂愣愣看着赵寰,她重重点头,强调道:“我曾说过,以后都是华夏儿女。跟着我干,吃干喝稀,有我一口,就有他们一口!” 平白便粗俗的话语,偏偏被赵寰说出了气冲山河。寒寂心口千般滋味翻腾,道:“贫僧听起来,赵施主好似那街头的神棍骗子。” 赵寰又笑了,闲闲道:“寒寂师父,你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如我这般有胸襟,大度的盟友。” 寒寂脸色微变,蹭地站起了身,含糊着道:“贫僧得去做晚课,赵施主请便。” 赵寰看向寒寂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粗布僧袍只随风些许轻晃。举手投足之间,斯文贵气,凤仪无双。 “耶律?”赵寰突然扬声道。 寒寂的脚步一顿,回头恼怒地否认:“贫僧法号寒寂。” 赵寰哦了声,笑盈盈道:“那就是姓萧了。” 寒寂怔了怔,眼神茫然而失落。他很快回过神,拂袖大步离开。 赵寰笑着喊道:“明日,最迟后日,寒寂师父别忘了去天宁寺出任方丈。” 寒寂身子趔趄,差点儿没摔一跤。等稳住了,拔腿疾步离去。 不费一个大钱前来拜菩萨,却带回了一车又一车的铁。所有人都乐得牙不见眼,赵璎珞更不嫌弃脏,将锈迹斑斑的铁佛,当做宝贝般搂在了怀里。 赵金铃跟着赵寰一起坐马车,掀开车帘探出头,咯咯笑着道:“二十一娘,你瞧十九娘,她从见到铁铸佛时就喜笑颜开。我从没见她这般高兴过,居然舍得将不离手的刀丢下了。” 郑氏赶紧拉回了赵金铃,将车帘放下,嗔怪地道:“快些坐好,别将头伸出去,外面还冷呢。” 赵金铃意犹未尽,对一旁安静笑着的赵神佑挤挤眼,道:“我就是开心。有了铁,就有了刀箭,再也不愁兵器了。” 郑氏讶异地打量着赵金铃,失笑道:“你这般小,就懂得了这些?” 赵金铃晃着脑袋,嘻嘻笑道:“我当然懂啊,以前在浣衣院,二十一娘她们议事时,我都听着呢。” 郑氏再看赵神佑赵佛佑两人,她们也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到赵一郎的痴傻,郑氏只叹人的造化无常。 斟酌了下,郑氏笑道:“二十一娘还真是厉害,只几句话,就令那寒寂师父将这些铁铸佛交了出来。”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赵寰没有多说,道:“华严寺都已经倒塌了,留着这些生锈的佛也没用。” “也是。”郑氏附和了句,见前面的车已经停下,忙下车前去帮忙了。 姜五郎听到消息,比赵璎珞还要高兴,一路跑着奔上前。从头奔到尾,从尾奔到头,吸一下鼻子,再嘿嘿傻笑一声。 林大文也高兴,只看到姜五郎着实眼酸,一把拉开他,道:“别挡道,赶紧收进院子,接下来你可有得忙了。” 何良靠着门框,抱着手臂看了他们一会。仰天长叹一声,赶紧掉头进了院子,去赶工做他的床弩去了。 床弩太重不易运送,用时还需要装起来。用来攻城,或者遇到突然打起来,很难发挥作用。 但床弩用来守城,却很厉害,能以一敌十。赵寰前面曾对他说,若是军饷足够,他们就可以用床弩来镇守燕京。 眼下箭矢是够了,何良不用赵寰提醒,闷头先去做复杂的床弩。 赵寰回屋用了几口晚饭,就开始埋头算账。等到林大文他们忙完了,又召了他们来议事。 “账本都在这里,银钱这些,都暂时由九嫂嫂管着,诸位也知道,我们的身家底细。” 赵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真没几个大钱。钱要花在刀刃上,给不了你们多少月例,你们在坐的,暂且每月领两贯钱。姜五郎他们等工匠,每月与你们的月例相等。库房里的花瓶等宝贝,照着各自的喜好,每人去挑一件。现在我们局势还不稳定,挑了做好登记,你们没处放,暂时放在库房亦可。你们放心,我不会不认账。以后等有了节余,无论是什么,定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没想到能领月例,分宝贝,一下都惊呆了。他们的家底,都是来自于金人之手,由他们亲自搬回,赵寰给他们的,真真不算少。 赵寰都能替他们拼命,哪会贪这点子东西。何况,她还许诺,定不会亏待他们,这句话,才最令人期待。 见她笑,众人一起跟着笑了起来,邢秉懿道:“银钱先放着吧,我的先不用领了。反正现在吃穿都不花钱,用在打仗上要紧。” 其他人纷纷跟着表态,暂且不要月例。姜醉眉坦率地道:“我喜欢花瓶宝贝,这个我就不推辞了。不过,我也没处放,就先由二十一娘收着。你会不认账,真是天大的说笑。我就是不相信自己,也相信二十一娘的为人。” “是啊,我信二十一娘,命都可以放心交到你的手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热闹。 赵寰笑着抬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再夸,我就得飞起来。月例是你们该得的,既然我说了,就一定得兑现,你们且先拿着。除了你们,底下的每个兵丁,每月亦有一百个大钱。关于伤亡的抚恤,我会按照以后的收成,细算过之后再定。” 大家见赵寰坚持,只得暂且接受了。至于工匠的月例与他们相等,无人有意见。 经过了几次仗打下来,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士农工商,工农得排在最前面,最无用的就是士。 先分了好处,赵寰接下来,开始说起了正事:“眼下有几件重要的事情,你们各自领一件去管吧。春耕有多重要,自不用我再提。燕京周围的土地大多空着,种地的人手不足。幸好,这几日寒寂师父会多找些百姓出来耕种。我许诺过他,种子以及粪肥等,都由我先拿出来给百姓用。秋收时,照着地里的收成,收取一定的粮食回报。” 想到不是缺这就是缺那,赵寰嘴里直泛苦,揉了揉眉心,继续道:“不过,给百姓多少粮食,粪肥等,他们种了多少亩田,皆要账目清楚。初此之外,前来领种子种地的百姓,不管他们以前有无户帖,全部要重新立户帖。所有空着的土地,先借给他们种,他们能耕种多少地,只要地够,不限上额。占了这些地,能耕种完的,以后就属于他们了,永远能种下去。种不了那么多,因此荒废掉的,会按照他们荒废的地,每亩收取当年亩产的一半作为赔偿。所以,他们必须得量力而行,不能乱占地,让后来的人没得耕种。第一年,只按照以前辽国赋税的五成收取,逐年上升,最高到八成为止。” 郑氏问道:“除了粮食赋税之外,各种丁税,以及徭役与兵役呢?” 邢秉懿也有些不明白之处,问道:“二十一娘,无主之地,可是全部送给了百姓?” 赵寰一一解释道:“年年征战,必须先休养生息。除了收粮食之外,其他的杂税暂且全部免了。至于徭役与兵役,徭役在农闲时,每户的成年男丁必须出力修路修城。当然,他们不会白修,到时候核算一下,按日结算工钱。兵役......遇到大战兵马不足时,他们也得上战场。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件事没得商量。无主之地,全部丈量清楚,做好登记。耕种的土地,不许买卖流转,借给他们耕种,永不收回。” 土地之事改变太大,众人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以前大宋的土地,大多都在权贵富绅手上。寻常普通的百姓,家里有几亩地,日子就过得下去。 按照赵寰的意思,以后土地不许买卖,等于是全部收归朝廷所有。照着眼下的改变,权贵们的贵,至少得大打折扣。 赵寰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个想法。后世的土地都是国有,耕地承包到户。她也不知这种方法,可适应眼下的生产力水平。 反正先试行,遇到问题再做调整。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跟在她身边的,都是与她一样不堪受辱,誓要报仇雪恨的人。 大家都还在为报仇拼命,还来不及滋生分好处的想法。就算有,也不算太深。 何况,她也没有将大片的土地划到自己名下,与他们一样坦荡无私,全部归公。 土地产产出的粮食,也不值几个大钱。赵寰先前分的花瓶等贵重宝贝,百亩上好的地,也就值那点钱。 赵寰还有其他许诺,大家也就心平气和了。 且他们想不到那么深远,土地全部掌控在某一阶级之手,对整个国家朝廷造成的影响。 赵寰见他们都没疑义,暗自松了口气,道:“种地我不懂,里面的账目细,需要费工夫。劳烦九嫂嫂与郑娘娘一并去管着,再找个懂得种地的跟着你们打下手,给你们省些力气。” 邢秉懿以前在康王府管着中馈,府里的各种人情往来,库房等账目自不在话下。如今去管种地,分发种子等。虽说要麻烦些,一通百通,很快就能上手。 能得到这块差使,邢秉懿自是满意得很。她身子不好,年纪也不算轻。别说上战场与人拼杀,就是长途奔袭都很吃力。 现在管着种地的事情,到了秋收时,再收回粮食,这块差使定会交给她。说不定,以后她就能统领大军的所有粮草了。 郑氏来到赵寰身边比较晚,能与邢秉懿一并管事,当即笑着应了,开始盘算起要如何安排。 赵寰对林大文道:“你与姜娘子一起,明天挑几百个人马,前去将天宁寺接管了。方丈听话,就让他净身滚蛋,若是反抗,则杀了他。告诉寺里的所有人,以后寺里的方丈,由寒寂师父接手。” 姜醉眉与林大文互看一眼,她摩拳擦掌道:“二十一娘,可要将寺里的......呵呵,值钱的宝贝都搬回来?其他不听话的和尚,”她手划过脖子,熟练地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赵寰忍俊不禁,对姜醉眉扬了扬眉,道:“现银铁器都搬回来,贵重的佛器,佛门典籍等,就留在寺里。至于不听话的和尚,就留给寒寂师父去管了。” 林大文犹豫了下,问道:“二十一娘,可要我去打听一二寒寂师父的来历?” 郑氏皱了一下眉,跟着道:“先前我我瞧那寒寂师父,看上去呆头呆脑。天宁寺那般大,里面人马复杂,只怕他镇不住。” 以寒寂的聪明,他展现出来的手足无措,呆滞,只怕是让她们看到而已。 既然如此,赵寰就将天宁寺留给他。一是探他的真本事,二是提醒他,她都知道。 郑氏看走了眼,赵寰也没指出,很是坦然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的出身来历,我大致猜到了些,想要得知的,我会亲自问他。” 接下来,赵寰让赵瑚儿,徐梨儿以及赵璎珞赵青鸾几人,分别前去其他寺庙与道观,寻找铁器:“尽量不要伤人性命,告诉他们,香火银子,我们每月只收取七成,三成留给他们。若是活不下去,就去种地糊口。” 赵寰算了下,就燕京这点人口,留着天宁寺就足够了。其他庙宇道观,真正潜心向佛向道的,三成的香火银,已够他们修行。 靠着佛道敛财的,就休想过好日子。强势手腕镇压之下,他们自然会转去别的营生。 寺庙与道观占有大量的土地,还不用交赋税。许多寺庙成了一方豪富,加上他们的信徒,这股力量集结起来,令谁都会心生忌惮。 赵寰提防的,是寺庙占用土地的问题。许多百姓为了逃避丁税,争先恐后去出家当和尚尼姑。 从隋唐时期起,寺庙扩大,就在这个问题上吃过大亏。大宋也一样,仅仅是汴京的大相国寺,且不提香火银,光是客舍就有几千间,可见其每年的收益。 到了最后,佛门圣地被搅得乱七八糟,朝廷收不到赋税,于谁都没好处。 大家再说了练兵的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直商议到亥时初。 赵寰头疼得很,排兵布阵这块,是他们所有人的弱项,甚至远远不如完颜药师。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0节 赵寰正准备让周男儿去叫完颜药师,她恰领着何良,拿着封信进了屋。 何良一进来,就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城门关了,外面有人在城墙下大喊,说是我的友人。守城门的不敢怠慢,怕耽搁了急事,便让人来叫了我去相认。我前去一看,你猜是谁?” 赵寰看着他全身上下掩饰不住的喜意,她也一样,止不住畅怀大笑。 蜡封的信上,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柔福帝姬启。” 岳飞回信了! 第51章 屋内众人都一动不动, 望着读信的赵寰。 赵寰垂下眼眸,看不清眼里的神情。她向来喜新不露于色,众人也无以得知信中的内容, 究竟是好是坏。 看完信, 赵寰抬眼, 看到他们眼巴巴的模样,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用力。 片刻后,赵寰定了定神, 说道:“赵构与金人已经停战, 准备议和。” 岳飞的信中,除了告诉赵寰最近的局势,着重强调了对她们的敬意与歉意。 对于她们所受的苦, 没能救她们,给她们帮助,他很抱歉。 是他感到愧疚, 而不是赵构。 换作别人, 赵寰兴许会认为,不过一句泛泛而谈罢了。 但他是岳飞岳鹏举啊,他是真正的君子, 光风霁月。 岳飞前妻刘氏,因他离家征战三年, 抛家弃子改嫁了。 按照宋刑律, 刘氏会遭受刑法处置。最终岳飞没有责怪刘氏, 还给了她五百贯钱。既保证了她生活无忧,又从侧面给了她支持。 以小细节见人品, 别说在大宋,就是后世的男人, 都远远比不上他的胸襟。 可是,他是赵构的岳宣抚。他有他的忠义。 从一句歉疚,赵寰知道了他的为难。他虽未在信中写明,但他原本要前去驰援宜兴,半途而回转,肯定尽全力做了争取。 赵瑚儿尖声叫了起来:“什么?!议和?” 姜醉眉随即拍案而起,愤怒地道:“我们拼死拼活抗金,赵构那个软蛋混账,却贪生怕死求饶!” 邢秉懿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脸没有做声。 郑氏叹了口气,问道:“二十一娘,为何在眼前的节骨眼上,九郎会答应与金人议和?” 赵寰平静地道:“因为他怕,怕他的皇位不稳。” 众人一愣,邢秉懿怔怔道:“金人翻脸无情,以前联手攻打辽国时,许诺将幽云十六州归还大宋。他们还了几个州,转头就失约,再次夺了回去。豺狼虎豹,岂能与之为伍?” 赵寰思考着岳飞信里的未尽之意,道:“赵构已经做了决定,我们暂不要浪费力气去骂他,先想想我们将要面临的局面。” 众人脸色都变了,姜醉眉呐呐道:“二十一娘,金人可是要集中兵力前来攻打燕京?” “是。”赵寰没有隐瞒,坦白道:“金人连汴京之地都没能力治理,何况是南方。按照金人的打算,他们先将赵构打得无还手之力,抢夺一翻,彼此隔河而制。金人在北地,没了对手。有汴京一地的良田,加上燕京本是辽国旧都,有长城为护,他们能从冰天雪地的大都,往中原深处迁徙。经过修养,再慢慢吞并南方。” 赵寰嘴角上扬,淡淡讥讽道:“完颜宗弼非常聪明,他从赵构当了皇帝之后的一举一动,哪能看不出他的想法。金人现在摸不清我们的深浅,怕赵构与我们联手,他们会吃大亏。赵构与金人议和,一来能得到喘息,二是我们已经成了赵构的新威胁,他盼着我们与金人打仗,好坐收渔人之利。无论谁输赢,对他来说都只有好,没有坏。” 金人要赢,肯定要付出代价。赵寰要赢,同样会被削弱兵力。 赵寰垂下眼眸,使不上力的右手压住信纸,左手一点点抚平。 岳飞最后写:“惟盼能有两军相会,归家时。” 赵寰顿了下,冷静道出最残忍的事实:“最好的是,我们能与金人两败俱伤。” 她清亮的双眸,扫过悲愤不平的众人,缓缓笑起来,道:“我们不要怕,以前我说,我们要回家。其实,家早已没了。” 汴京城已毁,朝廷不仁,抛弃了他们一次,还再盼着他们死。 赵寰一字一顿,坚定地道:“没关系,我们就处处为家。燕京本就是大宋的土地,我们要在这里落地生根,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怎能让他们再一次摧毁!” 徐梨儿大声道:“跟金贼拼了!” 姜醉眉不客气喊道:“等收拾完金贼,再去收拾赵构那缺德的狗贼!” 众人都激动起来,气势高涨。 赵寰看向一旁始终没做声的何良,颔首道:“多谢你,还有你的友人。他们耽误了买卖,前去帮着送信,我绝不会亏待他们。以后燕京城的买卖,就有劳他们了。” 若是燕京能守住,有了赵寰的这层关系,以后他们从各处贩来的货物,到了燕京不说免收赋税,至少不用拿钱买道。光是省下的这笔银钱,他们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比起赵寰给他们盘缠以及谢银,彼此人情两清,要丰厚数百倍。 何良笑容满面,忙摆着手,难得谦虚地道:“二十一娘,这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前面你说的床弩,我也在抓紧功夫做,先前正在赶工呢。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你忙,你忙。” 赵寰对周男儿道:“你去跟韩娘子交待一声,让她看着些,不要怠慢了这群义士,让他们吃好睡好。” 何良沉吟了下,主动道:“二十一娘可要回信?他们回到南边时,能将信带给岳将军,也不麻烦,正好顺路。” 赵寰道:“我这边是要给岳将军回信,只是,一次次劳烦他们,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们这边差两人同去,跟在他们身边学一学,等跑熟悉了道,以后就不用劳烦他们来回跑了。” 何良楞住,赵寰见状,哪能不知他的想法,解释道:“他们一次次来回,定会引起他人的警觉,恐有危险。再加上岳将军清廉,生性简朴,却经常与商人往来打交道,朝廷那帮官员,擅长平地生是非,就不要给岳将军招来弹劾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寰不但给了友人丰厚的回报,还考虑到他们的安危。哪怕是远方的岳飞,她也处处为其着想, 何良深深羞愧,赵寰的胸襟,他永远都比不上。深深长揖到底,郑重道:“我这就回去,哪怕是不眠不休,亦要做出床弩,让金贼有来无回!” 众人望着何良几乎跑着离开的身影,豪情更甚。纷纷起誓,就是死,也要与金人一战到底。 赵寰长长舒了口气,心中酸涩又温暖,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其实,他们还有个选择,与金人议和,联手再次攻入南边,彻底灭了赵构,划南边而制。 如果他们有人提出来,赵寰的计划,不但得不到施展,人心就乱了。 赵寰很快调整了思路,道:“金兵最早,也得十日左右才能到达燕京。先驰援开封,与辛府尹联手,灭了刘豫,在白沟河布兵!” 再次听到白沟河,林大文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上次与完颜药师那一战,悲哀在屋内蔓延。 不知白沟河染红的河水,可有重回清澈。长眠在此的大宋兵丁,他们坟前的草,下了一场春雪,可有重新冒出新芽。 赵寰敛下眼眸,与他们一样,照样不好受。只是,她没有太多功夫去缅怀,必须冷静,振作精神,勇往直前。 “汤福明日一早出发,快马加鞭前去开封寻辛府尹,让他做好准备。林大文与眉娘子,你们两人,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一起,带着粮草箭矢,三千兵马前去开封。” 姜醉眉马上道:“刘豫的兵马少,只一千人,都保管打得他屁滚尿流!” 赵寰道:“不用,这次我们要用大兵压过去,速战速决,减少损伤。” 姜醉眉一听,马上应了下来,摩拳擦掌道:“二十一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赵璎珞紧跟着道:“我也去!我药上战场杀敌!” 赵寰看了杀气腾腾的她一眼,道:“十九娘,你留在燕京,按照先前的安排行事。” 邢秉懿迟疑了下,问道:“那二十一娘,地可还要种?” 赵寰道:“先丈量土地,重立户帖。在离燕京远一些,比如顺州一带先耕种,顺州土地肥沃,从隋唐时期起就是粮仓,一定不能荒废了。我们两手准备,做好长远打算。” 林大文想着要领兵前去开封,道:“我这就领着人,先去天宁寺。” 赵璎珞立刻眼睛一亮,跟着站起了身,倔强地望着赵寰,道:“二十一娘,我也去。不能前去打仗,我就要多替他们做些事!” 赵寰望着杀意凛冽的赵璎珞,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道:“好,你去吧。记住了,不能乱杀无辜。打仗的时候杀敌,与平时杀人,里面的差别大了去。” 赵璎珞随意应了声,就去催促林大文了。赵寰看了她眼,到底没有做声,与郑氏徐梨儿她们商议了一会,各自散去。 林大文与赵璎珞两人,不过一个半时辰左右就回来了。听闻赵寰还未歇息,赶紧前来回话。 赵寰招呼两人坐,起身走到架子边,用凉水洗了洗,让自己混沌不清的脑子,稍微清醒了几分。 林大文见着赵寰眼底明显的青色,默然片刻,将布袋放在案几上,道:“二十一娘,我们进去寺庙很是顺利,三五下就解决掉了几个拦着的和尚。这是账本以及印章,带回来的银钱珠宝等,已全部封存好,交给了韩娘子看管,明早再清点入账。天宁寺的方丈圆明乃是金人,俗家姓裴满氏。金人攻进燕京之后,天宁寺原先的方丈被杀了,他方剃度了做方丈。寺庙里面.....” 赵璎珞见他神色尴尬,含糊其辞,冷笑一声,淬了口骂道:“有甚不好意思说,金贼剃了头发扮作出家人敛财,此乃一耻。我们去的时候,金贼吃得醉醺醺,正在禅房里搂着光溜溜的女人呼呼大睡。他们毁寺庙,玷污佛门净地,做了那么多恶,也没见遭到报应。敢情这世上,还是这刀来得好,一刀下去,斩出公道!” 赵寰扶额,无奈问道:“你将他们都杀了?” 赵璎珞恨恨道:“那方丈杀了,那女子赶了出去。听她自己求饶,说本是辽国贵人的妾,被金人强抢了去。辽国人也坏得很,都不是什么好货!” 赵寰听赵璎珞没都杀了,勉强松了口气,见时辰不早,道:“你们辛苦了,手上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先回去歇息要紧。” 林大文见赵寰伸手去解布袋,犹豫了下,劝道;“二十一娘,你也早些歇着吧,别累坏了身子。” 赵寰说了声好,见赵璎珞抱着刀,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道:“十九娘,我真没事,你快些回去吧。你不在,我也能处理得快一些。” 赵璎珞这才离开,林大文顿了下,也只得先走了。 夜空漆黑,稀疏的星星闪烁。四周陷入了万籁俱寂,惟有大殿的灯火,一直到天亮方熄灭。 赵寰靠在圈椅上眯了一会,便起身洗漱。拿了天宁寺印章,对周男儿道:“你去华严寺跑一趟,将印章交给寒寂师父。若是他问你,你就说是只管前来送印章,其他的都不清楚。” 周男儿接过印章出了门,赵寰用了几口饭,找来完颜药师与武熊交待了几句。随后前去校场,点了兵马粮草兵器,看着他们与姜醉眉林大文一起,奔赴开封。 没多时,周男儿就回来了。赵寰见她神色忿忿,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周男儿噼里啪啦道:“二十一娘放心,都办妥当了,寒寂师父接了印章。只寒寂师父要求太多,他说一定要让我给二十一娘带句话,天宁寺庙大,他恐自己镇不住。想要请二十一娘出面,前去天宁寺帮着他些。我当时就生气了,二十一娘忙得整夜都没得歇息,哪有功夫去帮他狐假虎威。只我记着二十一娘的吩咐,只说了一句你整夜没得歇息,就忍了没再多说。” 许春信与周男儿都是韩皎选了出来,在赵寰身边伺候。两人忠心耿耿,做事手脚麻利,勤劳。赵寰有了她们的帮忙,着实轻松不少。 以两人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宫女学到的经验,对付一般的人,绰绰有余。 只是对方是寒寂,以他的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貌,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赵寰见许春信在门外,将她一并叫了进来,简单说了周男儿前去华严寺的事情,耐心教她们道:“以后见着了寒寂,不仅是他,其他人都如此。记得了,说多错多。” 周男儿吓得腿一软曲了下去,白着脸道:“二十一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多了嘴,不该多说。我这就去问韩娘子领罚。” 许春信神色紧张,连声保证道:“以后我定会管着自己的嘴,只当自己是哑巴。” 赵寰叫了周男儿起身,严肃地道:“念你此次是初犯,就不罚你了。但你们定要记得,你们在我身边做事,知晓得远比其他人都多。嘴要严是其一,还莫要自作主张。” 周男儿松了口气,赶紧道了谢,慎重起誓,与许春信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不一会,周男儿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嗫嚅着道:“二十一娘,寒寂师父来找你。他已在门房处候着,你可要见他?” 赵寰抬眉,心道来得比她预计的还要快,道:“让他进来吧。” 周男儿见赵寰没有追究,赶紧出去,领着寒寂与清空进了屋。 师徒俩一起合十见礼,赵寰颔首还礼,笑道:“寒寂师父故地重游,不知有何感悟?”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1节 寒寂只当没听见,抚着清空的脑袋,温声说道:“赵施主将天宁寺的印章交给贫僧,贫僧惶恐,特意前来谢恩,顺道带清空见见世面。” 赵寰诧异地咦了声,道:“清空是出家人,当潜心念经向佛,哪需见什么世面。不过既然来了,周男儿,你带着清空去与三十三娘她们玩耍。” 清空本来听到念经,嘟着嘴不满。听到能出去玩,立刻又偷抿着嘴,眉开眼笑了。 赵寰看着清空的稚气童真,再看寒寂的无奈,一本正经道:“寒寂师父,你该与清空多学着些,还是心思纯粹些好。” 寒寂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赵寰,见她看来,立刻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赵寰请寒寂坐下,旋即一连声道:“你如何还不去天宁寺,那边的事情多着呢。还有,先前我让你找的铁匠,种地的百姓,可都安排好了?” 寒寂还没坐稳,就被追问了一堆差使。他吸了口气,刚要开口,赵寰就抬起手挥了挥,不耐烦地道:“既然事情多,你却一件都没办好,快回去忙吧,别在这里耽搁了。清空你别管,让他留下来玩。等他玩够了,你将天宁寺事务,加上差使都办妥当了,我将他送回到你身边。” 寒寂几乎没跳起来,忍怒道:“你要扣住清空?” 赵寰缓缓笑了,道:“是你将清空送到我身边,反倒指责我要扣住他,真是倒打一耙。” 寒寂定定盯着赵寰,终于慢慢坐了回去,转眼四望,惆怅道:“这间大殿,不比以前肃穆堂皇,多了些人气。” 赵寰随着寒寂的眼神望去,点头附和道:“那是因为里面住进来的,是真正的人。” 寒寂愣住,失笑道:“倒也是。” 赵寰笑,轻快地道:“不装了?萧公子,你什么时候做的和尚?还是你与那圆性一样,剃了光头就成了大师?” 寒寂脸一沉,生气地道:“你休得胡说,贫僧自小到寺庙里带发修行,在十岁时就正式剃度出家了。” “哦,原来如此,倒是我失敬了。”赵寰顺口道了歉,问道:“你出自萧家何枝,辽国灭亡之后,萧氏的族人呢?” 寒寂眼神一暗,道:“贫僧出自德祖宣简皇后萧氏的嫡枝,其他几系,要不死得七七八八,要不就消失了,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德祖宣简皇后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生母,辽国开国皇太后。 耶律阿保机的妻子淳钦皇后述律平是回鹘人,其生母前后嫁过两次,两任夫君家族,都被耶律阿保机并入了萧氏一族。 后来再加上太宗的妻子靖安皇后萧温,辽国的萧氏皇后越多,派系就越多。 萧氏的权势太大,惹得辽国皇帝忌惮,不断打压与提拔。萧氏各系跟着起起落落,里面的关系斗争,很是复杂。 不管辽国皇帝再打压萧氏,他们的皇后以及后妃,永远都姓萧。辽国可以称得上是,萧氏与耶律氏共制天下。 赵寰闲闲问道:“辽国没了,你可是想要复国?” 寒寂猛地抬眼看向赵寰,却见她眉眼一冷,突然变了脸。 赵寰厉声道:“想要借我的势力,让你做事却挑三拣四。走走走,少来我这里打听试探,快回去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寒寂气得眼前一黑,真想掉头就走。 从他进门,一句话都没探到不说,不仅交代了身世,折了个徒弟进去,还被训了一通! 不过,赵寰狡猾多变,但她从不做无用的变化。 寒寂眼神沉沉,不动声色打量着赵寰。他能断定,肯定是出大事了。 不过,她究竟打着什么注意,准备如何算计他? 第52章 寒寂总觉着不对劲, 皱眉起身离开。走了几步,他一个急旋身回屋,大走走到案几前, 微微俯身, 问道:“可是金兵要打回来了?” 虽是疑问, 寒寂的话却带着肯定的意味。赵寰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嘲讽地道:“寒寂师父,出家人可不打诳语。以你的本事, 莫非不知道有兵马离开燕京。他们去了何处, 你心中该大致有了底,何必明知故问。” 寒寂眉头拧得更紧了些,道:“贫僧只知晓了你派了兵出城, 真不知你将兵马派到了何处。但贫僧猜测,应当不是与金兵打仗,否则, 你不会尚且留在燕京。你的这点兵马, 完颜鹘懒都打不过,再加上完颜宗弼......” 他的话语一顿,神色凝重了几分, 急促问道:“可是完颜鹘懒与完颜宗弼他们联手,要将你剿灭?金兵在南边, 要尽快抽身回援......他们与赵构联手议和了?” 真是聪明, 一叶知秋。赵寰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平静地问道:“你呢?可准备着□□中取粟?” 寒寂垂下眼眸, 片刻后,淡淡地道:“贫僧乃是出家人, 大辽已灭,天下的纷争与贫僧何关?” 赵寰将手上的账本,啪一下扔在案几上。寒寂眉心一跳,抬头朝她看去。 赵寰神色凌厉,沉声怒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太过虚伪!嘴里念着天下苍生,实则是冷漠而野心勃勃。你是哪门子的贫僧,先装模作样来找我,将清空送到我手上,试图表达你的诚意。但你清楚得很,我不会拿清空如何,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够响。” 寒寂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冷冷道:“劝赵施主莫要血口喷人......” 赵寰拔高声音,一下打断了他:“我血口喷人?你真念着天下苍生,就该将你手上的兵马粮草,你藏着的粮食钱财,都统统拿出来!” 除了赵寰之外,此生寒寂还从未遇到如此霸道之人,这般不客气对他。 寒寂快被赵寰的土匪行径气晕了,怒道:“真真是不讲理,竟然想要动手抢了......” 话说到一半,寒寂就后悔得想咬断舌头。他总算知道,赵寰打着什么主意了。 他被她的真真假假,反复无常弄得晕头转向,一时失去了防备,被她诈了出来。 这个女人,真是比狐狸还要狡猾。他早就提醒自己,不要给她诓骗了去,谁知还是着了道。 赵寰笑吟吟指着圈椅,温柔地道:“寒寂师父,请坐。”她提壶倒了清茶递上前,道:“我一直喝这个,你尝尝看。” 寒寂望着茶碗里暗黄清澈的茶水,重重地坐了下去,冷硬地道:“贫僧没有!” 赵寰哦了声,不紧不慢道:“寒寂师父,眼见开春了,你对荒废的土地视而不见,完全不担心粮食。一则是你从我进了燕京时起,就知道迟早会有一场大战,怕毁坏了庄稼。二则是因为你有存粮。作为曾经的大辽萧氏一族,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你给我那些铁铸佛,其实早就是你算计好了,一直在等着我上门。完颜宗弼离得远不清楚,但你从我们进城时就看得明明白白,我真正的兵力。” 寒寂身子动了动,伸手去拿茶碗,浅尝了口。茶水寡淡无味,入口略苦,他再尝了口,依然苦。放下茶碗,沉默不语。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寒寂,见他不吃茶,重新倒了碗清水递上去。 寒寂抬起眼眸,目光落在赵寰晃动的右手上,微微一顿,倾身接过了茶碗。 赵寰端起茶碗吃了口,继续道:“我们这群人,说起来是兵丁,其实就是一群手无寸铁,拿着乱七八遭铁锥就敢杀金贼的普通寻常人,离真正的兵还差得远矣。一旦对上完颜宗弼他们,不过几个回合就得败。如此的结果,对金贼来说,基本上没甚损伤,你肯定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对你来说,我们最好是两败俱伤。” 大宋赵构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大辽寒寂也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 真真是群狼环伺啊! 既然被赵寰看穿,寒寂也没再打算隐藏,倚靠在圈椅里,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一笑,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慵懒而惬意,多了几分贵公子的风流,道:“既然赵施主料事如神,却合盘对我托出,又是打的何主意?” 赵寰依旧神色肃然,紧紧盯着寒寂,一字一顿道:“你知晓我打的什么主意,我总不至于要请你当我的国师!” 寒寂眼眸一睁,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对,就这么大的口气。”赵寰连眼皮都未抬,道:“因我觉着你是聪明人,看得透眼前的局势,故而与你商议,而不是直接动手。不妨告诉你,我派出去的兵马,是去了开封,与开封府尹辛赞一起,杀了刘豫,布兵白沟河。” 赵寰与完颜药师的白沟河一战,寒寂自是知晓。曾经的敌人完颜药师,如今成了赵寰的马前卒。被她指挥着如疯狗一般,到处杀曾经的金人主子。 不过,辛赞能与赵寰联手,令寒寂颇为意外。眉心微蹙,思索着赵寰何时与他搭上了线,如此信任他。 赵寰道:“天下抗金义士不知几何,被亡了国的辽国人,我可没怎么见到他们抗金的身影。你们的耶律大石以前还尚有些血性,能与金人干仗。他如今逃亡了西边,已经自立为王,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是帝王了,不愿再回来吧?” 寒寂给耶律大石去了信,他除了敷衍几句,就是让他带着兵马,前去与之会和,许诺他荣华富贵,权势。 被赵寰一一指出,寒寂神色微变,定了定神,沉默着不搭话。 赵寰也不在意,提壶给自己倒了茶,再给寒寂加了清水,闲闲道:“你手上的兵马粮食,我还不大放在眼里,远没有辛府尹手上的义军重要。因为,他们敢与金人拼命,有骨气。不然,我就先对你动手了。” 寒寂再也坐不住了,冷哼了声,道:“你休得说大话,贫僧岂能轻信你的花言巧语。”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谁阻挡不了,是因为你们这些贵人。”赵寰神色嘲讽,上下打量着寒寂,指了指他身上的粗麻僧袍。 “这一路我走来,看到许多百姓,连粗麻都没得穿。你要复国,你可问过你的百姓子民,他们想要过如何的日子。他们可在意谁是他们的君主。他们要的,乃是太平盛世,能吃饱穿暖,能有尊严,安稳活着!无论是耶律氏,亦或是萧氏,张口闭口皆是天下,权势。” 赵寰惋惜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们只要肯稍微低下高贵的头颅,俯瞰一下如蝼蚁般的众生,就该深深知晓,你们有多么可笑,真是枉为人!” 寒寂被赵寰骂得脸色一白,喘息急促起来,反驳道:“那你呢,你们赵氏,何尝不是如此!” 赵寰扬起下巴,傲然道:“此赵氏非彼赵氏也,我要的,一直是天下一统,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哦,我忘记告诉你,燕京所有的土地,我准备重新丈量,百姓重立户帖。以后他们皆是大宋的子民,分给他们耕种的土地,子子孙孙都属于他们,只不许买卖。” 寒寂霎时坐直了身,紧紧抓住了圈椅扶手。 虽说地不真正属于百姓,无法变卖。但实际上来说,与实际拥有无异。百姓亦不会担心被权贵们占了去,不担心没地耕种。庄稼人只要有地,勤快,就不愁会被饿死。 真正吃亏的,是拥有大片土地的权贵富绅们。他们只要敢冒出头,就中了赵寰的下怀,给她增添粮草罢了。 在燕京的百姓,却会感激涕零,无需他出手,他们会自发站出来,争抢者去占地。 此举一出,赵寰将民心尽收囊中。民心在太平盛世时,并不太过重要。 在战乱时,就显得尤为珍贵。一呼百应,手握千军万马都会忌惮。 寒寂惆怅不已。 时也运也,只怕,大辽真气数已尽了。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虚虚实实道:“我既然敢一路杀到燕京,早就预料到会与完颜宗弼一战,若真如你见到那般弱小,早就直接逃回南边了。我能有辛府尹响应,就会有岳宣抚,韩少保等人响应。言尽于此,一切皆看你的决定。我们之间,不是联手,也不提归顺,只有融合。不分辽宋,以后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挣扎着,抬眼看去。迎上赵寰凛冽的目光,颓然闭上了双眼。 若是成了大辽与大宋,他们之间的虚假平和,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大辽与大宋,曾经是征战多年的生死仇敌。 “赵施主说得极是,贫僧不过是出家人,一切都乃痴心妄想罢了。“寒寂双手合十,晦涩道:“赵施主,贫僧惟愿见着大辽的百姓,能安好活着,一切都有托于你了。” 诈寒寂实属不易,他迟早得看出来,只盼那时候,与完颜宗弼已经打完了仗,他就是后悔也没用了。 赵寰暗自舒了口气,眉眼缓和不少,颔首客气地道:“寒寂大师慈悲,能放下心中执念与仇恨,是我不如大师也。大师放心,我先前说过,只要我有口饭吃,就不会忘了所有的百姓,定当信守承诺。” 寒寂心里空荡荡的,失落地起身告辞,道:“贫僧这就领着清空回去。” 赵寰温声道:“清空留在这里吧,寺庙日子清苦,毕竟他还小,让他好生玩一玩。” 寒寂似乎感到不对劲,对着赵寰难得真诚的模样,他又抛开了念头。怀疑自己思虑过度,一时有点糊涂了。 赵寰礼数周到,将寒寂送到了大殿外,刚准备回屋,徐梨儿与赵璎珞一并骑马回来了。 两人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前的马夫,互相不理不睬,扭头气呼呼往前冲。 “这是怎么了?”赵寰站在廊檐下,笑着问道。 徐梨儿看了赵璎珞一眼,强忍着气,先说了她们前去寺庙的事情:“二十一娘,我们去了三家寺庙,里面穷,只寻到了七八样铁器,已经差人送到了姜五郎处。” 金人先前已经洗劫过,赵寰心里早就有数,听后也并未失望。 赵璎珞将脖子转到一边,僵着脸不做声。 徐梨儿见状,也哼了声,脚步一转,拿背对着了她,继续道:“我们按着你的吩咐,说了以后庙里香火银的事情。前面的两家寺庙方丈都老实,全部都应了。只那间广慈寺的方丈很是狡猾,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一个劲干嚎哭穷,说庙里和尚没了活路。十九娘听他哭了几句,唰一下拔出刀。” 赵璎珞听到徐梨二提起她,顿时挺直腰板,板着脸,倔强地昂起头。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2节 徐梨儿斜睨着她,气鼓鼓道:“那方丈以为十九娘在吓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当时一见十九娘拔刀,心里一咯噔,赶紧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伤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来,说我不该拦着,留着那方丈的命。” 赵璎珞抢白道:“秃驴本就该死,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赵寰看着赵璎珞,她整个人如绷直了的弓弦,轻轻一碰,估计就会断掉。 从浣衣院,王寨,五国城出来的小娘子们,心里多多少少都带着伤。也许要一生来愈合,也许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赵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先让徐梨儿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赵璎珞的手臂,轻声细语道:“十九娘,走,我们去天宁寺拜菩萨,尝尝他们的斋饭。” 赵璎珞嘟囔了声,随着赵寰上了马车,朝天宁寺而去。 寒寂骑着老驴,一路沉思着回华严寺。老驴不时停下来,去吃路边的枯草。 望着老驴背上空了的垫子,寒寂恍惚回过神,清明留在了赵寰处。 赔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脑子里,蓦地冒出这个想法。拉着缰绳的手一僵,脑子转得飞快,细细回味着第一次见到赵寰时的情形。 英气的眉眼,举止大方,气度如春日晴空般辽阔。那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会被吸引住,然后掉了进去。 寒寂咬牙,这个骗子! 他扯了下缰绳,将老驴拉回来,呵斥道:“快走!” 老驴哒哒哒跑了几步,寒寂又颓然叹了口气:“天意难违,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着老驴,掉头往天宁寺骑去。 到了庙里,知客僧广然赶紧跑来,双手合十见礼:“大师来了,都已安排妥当,等着你下令即可收拾干净。” 寒寂沉吟了下,无力摆摆手,道:“去吧。” 广然恭敬应是退下,没一会就回来了,低声道:“大师,赵施主来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来了气。赵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追上来讨债。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着脸迎出去,双手合十,暗自讽刺道:“赵施主这般急着赶来,可是担心贫僧看出了端倪?” 赵寰只当没听见,颔首还礼,客气地道:“我与十九娘来拜菩萨,顺便在庙里用斋饭,劳烦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这是香火银。” 寒寂看了看赵寰,她浅笑着,真诚且和气,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赵寰张开了手指,寒寂手心微凉,待定睛一瞧,几乎没转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着赵寰施舍的一个大钱! 第53章 “这个大钱, 是我在墙脚捡到的。库房里有些金银财宝,但我一个都没碰过。”赵寰盯着寒寂,极为认真解释, 问道:“方丈可知道, 为何十九娘没有给你香火银?” 寒寂目光不经意掠过赵寰, 她真正荆钗布裙,乌发用一根木棍随意挽在脑后,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连只银耳钉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随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万里无云的晴空,悠远沉静。 赵璎珞与赵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态却判若两人。她手上紧握着刀, 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双脚不断挪来挪去, 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不耐烦,戾气与杀意凛冽,愤怒到绝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轻叹口气,收回视线, 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十九娘没给香火银?” 赵寰一本正经答道:“因为十九娘没有见到大钱。” 赵璎珞终于噗呲笑了声, 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脸抽搐了下,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后悔归后悔, 嘴角却不由自主上扬,故作镇定道:“赵施主说笑了, 佛门净地,众生平等,岂能以香火银论。” 赵寰携着赵璎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宁寺有劳方丈了。” 这是在点他,天宁寺的香火钱,需要交给她筹措粮草。寒寂顿了下,强咽下气,认命吩咐广然去备素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大殿。 赵寰与赵璎珞在蒲团上跪下,无比恭敬地磕头。寒寂点了香烛递上前,两人伸手接过插在香炉中,再次双手合十跪拜。 “在菩萨面前,许了杀金人的愿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赵寰在华严寺的话,瞄了眼一脸虔诚的她。 她可是又在许相同的愿望? 寒寂仰起头,望着永远慈悲的菩萨,刹那迷茫。 菩萨能否,真正看到世间的苦难? 赵璎珞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眼神发直。 赵寰心似被针扎了下,鼻子酸涩,冲得她眼眶都发热。稳了稳情绪,上前轻轻挽着赵璎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后面地藏殿,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是点给往生者,寒寂与赵璎珞都诧异看向了她。 赵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朝露,让其消散在过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们虽活着,却是无根的飘零浮萍。他国破家亡,她们的家国风雨飘摇,被曾经的亲人抛弃。 他们都同病相怜,一部分死了,一部分还活着。 寒寂转身,大步前去安排。赵璎珞愣愣随着赵寰往地藏王菩萨殿走去。 到了殿前,赵璎珞缓缓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宝相庄严,肃穆幽暗的大殿。 赵寰没有多劝,静静站在她身旁等着。 半晌后,赵璎珞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 赵寰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怕,无时无刻不怕。但有时候,我压根顾不上怕。其实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错过了太多,最后遗憾终身。比起遗憾的活着,我还是想要尽力不留后悔。” 赵璎珞脑子乱乱的,她没有那么多情绪,只有恨,无止尽地恨。 从进入汴京城外的金兵营帐起,被完颜氏侮辱,在他们身下挣扎时起,她就开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颜氏,恨驸马向子扆,恨赵佶赵构赵恒,恨自己。恨意太浓,她只想杀人。 惟有那样,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也许是因着恨,撑着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亲人,都死了。 赵寰觑着赵璎珞的神情,道:“走吧,完事后,我们快些去用斋饭。十九娘,我饿啦。” 赵璎珞忙大步往殿内走去,赵寰望着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抬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备好匆忙写就的牌位,在殿内等着。赵寰照着规矩磕头祭拜,点亮了长明灯。 赵璎珞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到赵寰起身,她突然说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赵寰没有多问,只爽快道:“好。”她看向寒寂,颔首道:“劳烦方丈了。” 寒寂望着姊妹俩,转身出去再备了新的牌位。 赵璎珞跪拜完,手颤抖着前去点灯。她的牌位与赵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烛火轻晃,照得她们的名号明明灭灭。她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赵寰鼻子跟着发酸,示意寒寂离开,安静陪在赵璎珞身边,也不劝,任由她哭。 赵璎珞靠在赵寰肩膀上,就那么无声哭泣。她哭得赵寰的衣衫湿了大片,心仿佛被雾霾蒙住,沉沉的,难受到几欲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赵璎珞的眼泪快流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涩涩地疼。抬起沉重的头,她怔怔摸着自己的心,哑声道:“二十一娘,我觉着疼了。” 赵寰取了干净帕子递给她,温声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尝过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会变好了。” 赵璎珞也笑,接过帕子擦拭着手脸,撑着膝盖站起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晃了几晃,无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 赵寰赶紧搀扶着她,道:“走,我们先去用斋饭。用完饭,在客房里先睡一觉后,我们再回去。” 赵璎珞哭过一场,心里通透了些,人感觉到轻盈不少。以前她很难入睡,与赵寰用过斋饭之后,来到客房,里面的香炉点着檀香,暖香阵阵。 斜倚在罗汉塌上,赵璎珞即刻就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赵寰在一旁提壶倒水,见状道:“累了,就先睡一阵吧。” 赵璎珞嗯了声,知道赵寰忙,没叫她一起歇息。阖上眼眸,听到身边轻微的脚步动静,身上接着一暖。她没有睁眼,脸颊在搭上来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赵璎珞叫住了赵寰,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难过?” 赵寰正欲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轻声且坚定答道:“当然会,估计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璎珞眼皮颤动着,感到眼眶又热了。她们两人在小时候总是拌嘴,经常惹王贵妃生气。 那时候,赵寰总不肯认错,她也一样认死理。 王贵妃气得很,抱怨赵寰性子太硬,指责她一根筋,容易钻牛角。两人都不温柔,以后定会吃亏。 王贵妃若是会料到有国破的那一天,她就该改变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强,凭一股气撑着,她们都活不下去。 赵璎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时,母亲一惊一乍,指挥得人团团转。给她们上一大堆茶水点心,又怕她们吃多了积食,亲自在旁边盯着,絮叨个不停。 姊妹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吵闹个不停,如此热闹,那般遥远。 赵寰等到赵璎珞进入梦乡后方离开,她小心关上屋门,对守着的护卫交待了几声,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从客院外巷子转角闪身而出,赵寰扬扬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 此时,寒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赵寰,斟酌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前来了。走上前双手合十见礼,慢吞吞道:“赵施主百忙之中,能来到天宁寺,定不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劝慰姊妹,活祭自己。” “反正来都来了,正好顺便而已。”赵寰干脆直接承认了,望着天色,不客气道:“劳烦方丈带我到寺里走走,我得好生看看,毕竟算是家庙。” 家庙! 以后的香火银子,都要供奉给她,可不是她的家庙。寒寂斜了赵寰一眼,认命转身在前面领路。 天宁寺是耶律淳倾其全力,以举国之力建成,里面的菩萨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别的寺庙要富丽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铜筑成。 赵寰走了一遍,出了观音殿,她看着面色肃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着赞道:“好多铜佛,以前辽国还真是富裕。” 寒寂心生警惕,随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国寺。” 赵寰想起汤福回来的话,道:“大相国寺修得太早,里面的菩萨并非全用的铜,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罢了。耶律淳若不将菩萨铸得这般大,金人实在是搬不动。寺里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宁寺,应当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转身,在赵寰面前站定,道:“赵施主,恕贫僧愚钝,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为好。” 赵寰笑道:“我哪有拐弯抹角,是有话直说啊。我在猜测,耶律淳会不会早料到有这么一天,辽国会灭亡,这些佛像,就成了留给你们的家财。” 寒寂脸色苍白,嘴里直发苦,低低道:“贫僧不喜欢天宁寺,以前极少来过。他们若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又怎会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来修寺庙。” 赵寰跟着点头,道:“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们哪会管老百姓死活。他们要修建金碧辉煌的寺庙,要显出他们的诚意,让菩萨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权势滔天。庙里被供奉的菩萨,他们的金身,乃是贫苦百姓的血泪筑成,只不知菩萨会做如何想,会如何做。” 寒寂神情落寞,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贫僧也给自己点了盏长明灯。” 赵寰抬眼看去,寒寂话一出口,心情无端平静了下来,双眸沉沉,不躲不闪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贫僧虽是出家人,究竟是大辽手握实权的萧氏子弟。你我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恨。大宋与金,于大辽人来说,都是一样,你们全部是敌人。” 太阳照拂下,天蓝得醉人,带着春日的煦暖。曾经征战多年的两国仇敌,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气和说话,真真是造化弄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3节 赵寰的双眸,沉如深潭。寒寂狼狈移开目光,道:“贫僧一直在挣扎,犹豫,恐愧对大辽。赵施主的胸襟与想法,贫僧自认不如也。心中的执念,就且随着那盏长明灯而去吧。赵施主,你先前对与完颜宗弼这场大战,看似胸有成竹,不知可否告知贫僧一二?” 赵寰哈哈笑起来,朝寒寂扬眉,气势十足道:“正义。因着我是正义之师,邪不胜正。谁都阻挡不了,大千世界该前进的脚步。就凭着金人比畜生还不如的做法,将所有百姓都当作他们的奴隶,数不胜数的种种恶行,完全是在拉着这个世界往后倒退。你觉着,他们如何能治理这泱泱天下?” 先前赵寰曾扬言拥有其他的实力,寒寂却没听到兵马粮草等东西。 虽然心下起疑,寒寂却无法否认赵寰的话。金人蛮荒如野人,照着他们的本事,能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赵寰朝四周望去,好几个和尚立在远处,恭敬地候着,像是候着等应差,又像是护卫。 从进了寺庙,赵寰就在暗中观察。寒寂与她前后脚到,不过须臾间,就将寺庙控制在了他手上。 怪不得林大文进来没遇到抵抗,看来,天宁寺里,起码大半都是他的人。 赵寰笑着夸赞道:“我就说方丈厉害,不过三下五除二,就坐稳了寺庙的方丈之位。”她话锋一转,问道:“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呢,可都办妥帖了?” 寒寂掀起眼皮瞄了赵寰一眼,闷声道:“都办好了,你随我来。” 赵寰笑着道了声辛苦,随着寒寂去了他的禅院。 禅院在寺庙的东面,周围种满了树木,很是安静。只这个时节,树枝尚光秃秃,显得很是萧瑟。 走进禅院,屋内倒布置得朴素简单。靠着墙壁是一张炕,屋中央摆着一张罗汉塌,矮案边的地上,放着几张蒲团。 赵寰不客气在塌上坐了,寒寂看了她一眼,盘腿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广然带着小沙弥,提着小炉茶案进屋。寒寂让他退下,亲自煮茶煎茶,他耐心研磨着茶粉,道:“我不喜欢喝清茶。” 赵寰哦了声,道:“你给我倒碗清水。” “水还没煮沸呢,且等一等。”寒寂放下茶杵,在矮案里一摸,拿出本半旧的册子,递到她面前。 赵寰心中一动,接过册子,翻开一看,禁不住暗喜。册子上面记载着寒寂的全部身家,拥有的兵马粮草,土地以及银钱宅子,账目清楚明白。 寒寂道:“土地宅子都被你占了去,只剩下兵马粮草了。以后这些兵马,可得要你养。” 存粮足够兵马吃上近一年,能撑着完颜宗弼与赵寰打完仗后,寒寂伺机起事。 既然寒寂拿出了诚意,赵寰一口答应了下来,翻着册子,似乎随意问道:“这近万的兵马,如今在何处,由何人领兵,可是你们萧氏的将领?” “萧氏的不肖之徒,出贫僧一人已足够,赵施主莫再追问。”寒寂上下打量着她,耐心筛着茶粉,不紧不慢地道:“只贫僧欲知晓,赵施主打算将他们派到何处去?可是准备渡过白沟河,成为前锋营,先给完颜宗弼迎头一击?” 前锋营冲锋杀敌,在兵营中最为危险,九死一生。 尤其是对阵完颜宗弼的数十万大军,可能有去无回,全军覆没。 但完颜宗弼的兵马长途奔袭,已经是疲惫之兵。这一仗之后,赵寰接下来的仗,就会轻松很多。 寒寂很快就想明白了赵寰的布局,她若将全部的兵马汇在一起,与完颜宗弼来场决战,基本上是输定了。 若她将兵马拆分开,与完颜宗弼的多打几次,拉长战线,先消耗一部分完颜宗弼兵马的力气。 待到最后,赵寰派她的骑兵神臂弩上阵,这一场仗,说不定可能被她给打赢,或者势均力敌,各退一步。 布阵在最前面的兵,就是去送死铺路的兵。 寒寂此刻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果然,他的怀疑没错。 从一开始,赵寰就像那亡命赌徒,她在豪赌,自己早早就成了她的赌金。 赵寰面无表情,盯着寒寂没有做声。 寒寂上身挺得笔直,不退不让迎着她寒意凛冽的目光。 两人久久都未说话。 “咕噜噜”。茶壶里的水开了,顶起壶盖,清脆叮咚,水雾茫茫。 赵寰终于开了口,面色依旧从容,一如既往的声音柔和。 说出来的话,却令寒寂的脊背发麻,同时,全身的血都在翻滚叫嚣。 赵寰道:“你与我一起领兵渡过白沟河,冲在最前面去杀金贼。你,敢不敢去,敢不敢,与兵丁们同生共死?!” 第54章 敢不敢? 敢不敢去赴死? 敢不敢真正爱兵如子, 与他们共生死存亡? 寒寂知晓赵寰并非空谈,从浣衣院杀到燕京,她一直都在这么做。身先士卒, 而非躲在他人身后, 让别人去替她卖命。 耶律大石跑了。 他的族人, 他的故国大辽,差不多算是飞灰湮灭。 他若是将这近万的兵马,与他一起葬生在与仇敌金兵的战场上, 也算是对得起大辽, 死得其所。 可是,他们的死,得利的却是仇敌大宋。 茶壶的水继续在“咕嘟嘟”作响, 水雾越来越浓。 寒寂离红泥小炉近,感到手边一阵热意。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移到了赵寰垂在身前的右手上。 “我去。”寒寂没再自称贫僧, 右手执壶, 左手用银勺在茶碗里搅动,茶粉在碗里,渐渐变换出了形状。 “只我去, 你不用。”寒寂没看赵寰,神情专注盯着茶碗, 继续搅动, 再次强调。 赵寰抬了抬眉, 一言不发看着他分茶。 寒寂的手势如行云流水,茶粉在碗里, 如变戏法一样,变成了一只猛虎。 “不过, 我有几点要求。”寒寂将茶碗推到赵寰面前,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近万人的同胞性命,我不能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赵寰望着茶碗里的猛虎,啧啧赞叹。她以前听说过分茶,如今在简朴的禅房中,在与曾经的敌国之人谈着生死存亡时,终于见识到了,贵人公子们的闲情雅致。 “猛虎啊!”赵寰笑了下,她并没有去端茶,道:“还挺好看,只假老虎,没甚气势。” 寒寂也不在意,继续给自己分茶,道:“这次出兵,阵亡的兵丁,要如你们伤亡的兵丁一样,一个不少带走,给他们立碑立传。若是他们活着回来的,论功行赏,不打散并入你的兵营中。” 还是想手握兵权啊! 赵寰理解,但她不同意。只是眼下她算是有求于人,不便当场拒绝,好奇问道:“你还是打算复国?” 寒寂抬眼看了眼赵寰,坦然道:“你太狡猾,我不得不防着。加之你是大宋人,我可以勉强信任你,赵构就不可信了。唉,我若是能与赵构联手,那该有多好啊!” 赵寰看到寒寂满脸真真切切的遗憾,忍不住笑了。 与赵构联手的话,寒寂就肆无忌惮了。跟金人一样,反手过来再去揍他,继续索要岁币。 很快,赵寰脸上的笑容淡去,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 大宋富有,软弱得可耻。谁见到不欺负一二,简直对不起自己。 寒寂这次分茶,茶碗上浮着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赵寰指着茶碗道:“你瞧,你始终是出家人,何必惦念红尘俗世呢?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了,西夏以前依附大宋,向大宋称臣,得了不少好处。后来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开始反过来侵犯大宋,野心就是这般被养大。西夏与辽也征战多年,你们认为是小梁太后专政,引起了两国的纷争,杀了小梁太后,西夏与大辽可太平了?” 西夏早就向金称臣,天下的事莫非如此,谁都并非真正臣服于谁。强大之后,就想着要扩大疆土,到处征战。 寒寂听到赵寰提及小梁太后,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你的专横,与小梁太后倒有几分相似。” 赵寰没理会寒寂的嘲讽,拿起银勺,将那只猛虎搅散了,变成了一碗黏糊糊茶汤。 寒寂眉头一皱,干脆将自己碗里的那朵莲花也弄乱了。推开茶碗,学着赵寰那样,喝起了清茶。 赵寰喟叹道:“可无论是西夏,金,辽,以及最北边的蒙古部落。所有人都在拼命读汉家的书,学习汉人的本事。耕种吃穿,无一样不是从汉人身上所学。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寒寂顿了下,冷哼了声,道:“你休得指桑骂槐。” 赵寰诚恳地道:“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大千世界要前进,都得以华夏文明为正统。西夏,金,大辽,各自为政,皆是权贵们枉顾百姓的性命,满足自己的野心,享受无上权势罢了。” 寒寂放下茶碗,蹙眉道:“如今你连金兵都对付不了,考虑得着实多了些。” 赵寰闲闲道:“那是因着我不想骗你,等打完金贼,我再收拾你易如反掌。我是君子,你总是不信。” 寒寂不禁斜了赵寰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这句话倒是如此,等到打完完颜宗弼,赵寰再翻脸,他也无可奈何。 赵寰更毫不留情指出了事实:“你决定与你的同胞们一起上战场,无需我也一起跟着你去。你很聪明,如此选择的话,你的兵还有几分活着回来的可能。因着我会感激你,会不遗余力驰援。其实,你又小人之心了,只要为大宋而战的人,我都不会在背后捅刀。你看完颜药师与武熊,我可有亏待他们?” 赵寰真不怕领兵前去冲锋,她知道寒寂是聪明人。他还多了几分慈悲,对百姓有几分怜悯。 正因为这几分怜悯与慈悲,寒寂才会纠结。他是辽国人,他要为他的国而战。 赵寰理解,同样不会同意。 寒寂的兵,她抢到手上,他们也不会听令于她。她得让这群兵发挥最大的优势,尽量能活着回来。 毕竟,以后这些可能都是她的力量。 听到赵寰提及完颜药师与武熊,寒寂很是无语瞪了她一眼。 两人岂是赵寰的对手,压根无需她亲自出马。就凭他们彼此之间的内斗,原来的金兵俘虏加上冲锋陷阵,如今也没剩下几人。这次他们同样前去了开封,不知这一战下来,还会活着几人。 赵寰笑眯眯道:“等到开封府打下来之后,我让完颜药师与武熊他们,加入你的先锋营。” 寒寂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情十分低落,涩然道:“这里面的关系还真是复杂。有金兵,辽宋金的叛贼,曾经的金兵,辽国兵,加上大宋的兵,好一场混战。” 赵寰轻快地道:“所以,以后不要分那么清楚,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深知赵寰不会放弃,与她联手...... 不,赵寰不承认联手,她明着表示,以后不分辽宋,其实就是没了辽。 寒寂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温水下肚,他的心情平缓了些,放下茶碗,肃然道:“无论生,还是死,就这一次罢了,反倒痛快。只你要记得,好生善待我的同胞。我已经上愧对祖宗,不能再下对不住黎民苍生。” 赵寰亦郑重起誓:“绝不食言!” 寒寂深深看了赵寰一眼,举起清水碗,与她清脆相碰。 * 一弯月牙垂悬在天际,朦胧清辉笼罩着汴京城斑驳的城墙。远远望去,那么熟悉,又那般陌生。 浮生若梦。 姜醉眉赶了几天路,离开封越近,她越惶恐不安。 此时,她直直坐在马上,眼睛干涩,心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又好似空空如也。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4节 回家了啊! 赵寰说,她们其实再也没了家。 林大文心情与姜醉眉一样,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安。他曾经魂萦梦牵的家,与他只隔着一堵城墙。 他能清晰记得每一条巷道,每座城门的气味。铺子里伙计们的笑脸,高唱着迎客的叫喊声。 但他心底清楚,一切都不复从前,他已经没了家。 城墙上,很快传来了喊杀、刀枪相撞的打斗声。阵阵惨嚎喧嚣之后,城门大开。 几匹马朝外疾驰而出,城门口点亮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透亮。 汤福骑在最前面,他挥舞着马鞭,拔高声音喊道:“是我,汤福!” 林大文回过神,忙应和了句,打马朝前奔去。姜醉眉抬起衣袖,随意擦拭掉脸上的水珠,落后一步,紧随其后。 汤福奔到林大文跟前,勒马朝他们抱拳施礼,又叫了声姜娘子。他转过身,指着其后跟来的两匹马道:“这是辛府尹,李幕僚。” 辛赞与李齐鸣忙一起抱拳见礼,目光飞快扫过林大文与姜醉眉。再见到身后的兵丁中亦有小娘子,虽然早就听汤福说过,还是觉着敬佩又新奇。 只是没能见到赵寰,辛赞还是颇有些遗憾。眼下不是寒暄之际,几人随意打了声招呼,辛赞便飞快地道:“几个城门都已经被我们控制住,刘豫还在宫里,我们快些进去。” 大家一起打马进了城,林大文与姜醉眉,完颜药师与武熊等人,加上辛赞的义军一起。兵分几路,朝刘豫的皇宫,以及他作恶多端的亲信府邸杀去。 姜醉眉按照先前与林大文的商议,她对皇宫最熟悉不过,领着兵马直奔刘豫而去。 皇宫被金兵烧毁过,刘豫登基之后,重新修葺了一翻。崭新大门上的朱漆,在月色下好像是干涸的血。 一路走来,姜醉眉如同坠入了噩梦里,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只剩下断墙残桓。偶留有一两间,孤零零横在瓦砾废墟里,显得更加诡异。 看到眼前的皇宫宫门,姜醉眉已经差不多麻木。她抬起手,毫不犹豫下令:“砸了!” 身后六人抬着大木头,上前用力朝宫门撞去。轰地几声巨响,门破了。里面有人在在慌乱下令:“杀反贼,护着皇上!” 箭矢从门洞中射出,姜醉眉早就有准备,手一挥,兵丁哗啦啦闪向了两旁,箭矢射空。 姜醉眉朝着弓箭手示意,从破门两边包抄上去。旋即,弓弦拉满,箭矢破空而入。 门洞内几声惨叫之后,慌乱的脚步声四起。弓箭手步步紧逼,以箭矢压阵,身后的骑兵攻入了宫门。 刘豫的禁军班值,欺压老百姓还能逞下威风。见到黑压压的骑兵,吓得几乎没尿裤子,提着刀转身就逃。 姜醉眉神色狠戾,高声道:“一个都别放过,杀!”喊完,她打马朝着宫内直奔去。 风在耳旁呼啸,姜醉眉感到好像是从胸口穿过,骨缝都在痛。痛意化为悲愤与恨意,令她眼睛赤红,恨不得再将赵佶碎尸万段,同时恨不得把远在南边的赵佶挫骨扬灰。 好一个混账东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假惺惺的畜生! 刘豫接到了有兵打进来了,他从龙床上惊坐起,一把推开身边新纳的美人儿,连滚打爬下床。他害怕得团团转,扯着嗓子喊道:“勤王,快,勤王!李齐呢?” 伺候他的老黄门黄吉,以前是皇宫的老人。此时他脸若死灰,拿着衣衫伺候刘豫穿上,道:“官家,李将军随着梁国公前去打仗了。” 梁国公乃是刘豫的儿子,李成本是盗贼出身,使得一手好弓,身边聚集了一群混混闲汉为其卖命。曾两度接受大宋招降,见时局混乱,准备割据势力。 李齐再次被大宋再次打败之后,归降了刘豫,成为了其跟前最勇猛最有实力的一员大将。 刘豫胆小惜命,却心肠歹毒。听到黄吉的回答,立刻迁怒于他,用力一脚踹倒他,恶狠狠道:“阉奴,找死!去叫皇后叫来,快去!” 皇后钱氏以前是宫内旧人,因为熟悉旧宫事务,被刘豫立为皇后。 钱氏以前不过是宫女而已,侥幸逃过了靖康之耻,还一步登天坐上了皇后之位。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每日都紧绷着,生怕从梦里醒来。 钱氏被宫女唤醒,听到城门被攻破,靖康时的惨状,又在眼前浮现。她目光呆滞,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宫女们六神无主,一起扑上前,尖声哭喊叫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醒一醒啊,眼下该如何办才好啊!” 眼见钱氏叫不醒,宫女们顾不得其他,各自散去逃命了。 黄吉忍着痛,从地上颤巍巍爬起身,弓着身子走出刘豫寝宫。他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厮杀声,抬起浑浊的双眼打量过去。 苍老憔悴的面孔上,浮起恍惚的神色,袖着手,就那么蹲在了寝宫门边的角落,静候着兵丁的到来。 他不过是蝼蚁罢了,哪怕赵佶再没出息,他是皇帝时,这皇宫还能像点模样。 到了刘豫为帝之后,黄吉恍然一笑,这世道,愈发不像样了。只不知,新打进宫的皇帝,会是何方草莽。 很快,马蹄声踢踢哒哒到了面前。黄吉努力睁大眼睛看去,骑在马上的,居然是英姿飒爽的娘子! 他惊了一下,再次定睛一看,依稀辩出了姜醉眉的模样,试探着喊了声:“姜娘子?” 姜醉眉循声看去,黄吉容颜苍老,她猜测应当是宫内老人。只她不认得他,颔首点头,道:“我是姜醉眉,你是?” 黄吉忙道:“小的以前不在官家娘娘们身前伺候,姜娘子不认识小的。姜娘子回来了啊,回来了真好。姜娘子请随小的前来。” 寝宫不便骑马,姜醉眉从马上下来,身后的兵紧跟在了身后护卫。 守在门口的宫人们,见到黄吉与杀气腾腾的兵马接上了话,机灵的作势就要溜走。 兵丁们挥舞着刀,呵斥道:“敢乱跑者,死!” 宫人们哪敢再动,哭喊着求饶,被兵丁们捉住,捆好扔在了一边。 刘豫在屋内,听到外面的动静,双腿直打颤。在屋内东奔西突,如无头苍蝇般,到处寻找躲避之处。一慌之下,撅着屁股就往龙床底下钻。 冷冰冰的刀背,重重打在了腰上。刘豫痛得惨叫一声,一下趴在了地上。 “拖出来。”姜醉眉收起刀,冷冰冰下令。 两个兵丁上前,拖住刘豫的双腿,如拖死猪那样将他从床底拖出。 刘豫双腿乱蹬,挣扎着翻过身,蹲坐在地上,朝姜醉眉看去。 姜醉眉手上的刀峰泛着寒光,杀气腾腾。刘豫双手撑在地上,挪着往后缩,惊恐得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谁......,胆敢闯入皇宫造反,朕诛你九族!” 姜醉眉望着如脓包一样的刘豫,想到赵构若是被抓着,估计也就这般了。她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情,挥挥手,意兴阑珊道:“砍了他,将他剁碎了喂狗!” 兵丁们齐齐而上,一刀刀下去,将刘豫砍成了肉酱。 龙床上无人理会的美人儿,此时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金碧辉煌的宫殿太过刺眼,姜醉眉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转身疾步往走去。 她更不想呆在汴京,无边无际的荒芜袭来,她深刻怀念在赵寰身边的日子。有那群同伴姊妹在身边,虽然艰苦,却活得有滋有味。 兵丁们在皇宫内仔仔细细搜索过,将刘豫的妻妾家人都捆起来,清点好之后,天已经晨光微熹。 辛赞与林大文也一并来了,姜醉眉将刘豫家人交给他,道:“投进大牢去,以前她们做下的恶,我不清楚,还是劳烦辛府尹去收拾。” 辛赞没见到刘豫,随口问了句,姜醉眉不咸不淡答了。 林大文早就熟悉姜醉眉她们的厉害,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 辛赞则吃了一惊,忙奔进寝殿,望着地上的一团血污,他差点没吐出来。屏住呼吸,转过身走出屋外,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方勉强缓过了神。 姜醉眉打量着辛赞的模样,不咸不淡问道:“辛府尹害怕了?” 辛赞无力一笑,老实道:“气味不大好闻,被恶心着了。刘豫身前令人恶心,死后还恶心人,实在是,唉!” 姜醉眉被辛赞逗笑了,道:“辛府尹果然是二十一娘选中之人,不同凡响。” 辛赞爽朗一笑,道:“我再也不是什么府尹,姜娘子以后还是直呼其名即可。城内大致差不多太平了,我们且找个地方坐着说话。” 姜醉眉马上道:“我不想留在宫里,还是去金明池边吧。” 辛赞苦笑一声,道:“金明池的水已经不复以前.....姜娘子想去,就去那儿也可。” 几人一起出宫,刚到宫门口,遇到李齐鸣急急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神色凝重,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道:“东翁,南边来了信,二十一娘也恰来急信了。另,白沟河边有大军准备渡过!” 第55章 辛赞一听, 神色微变。林大文与姜醉眉也感到事态紧急,等不及出城前去金明池。 几人干脆在宫门外,选了个背风面阳之处坐在一起, 由兵丁守卫着, 开始看信商议。 辛赞不假思索, 先拆开了赵寰的信。他飞快扫完,绷紧的神情微松,顺手将信递给了右手边的姜醉眉, 对李齐鸣说道:“白沟河渡河的兵, 是二十一娘派来的兵。” “二十一娘派兵来了?”姜醉眉诧异了下,接过信看完,再递给了林大文, 皱眉道:“只怕是二十一娘要调整布局。” “姜娘子说得是,二十一娘有自己的打算。咦,这是谁的信?”辛赞附和着姜醉眉的话, 将南边来的信, 拿在翻来覆去打量。 信封上没有落款,只用蜡封着。辛赞也猜不到信是谁写来,拆开信越往下看, 神情越凝重。 林大文看罢赵寰的信,见到辛赞的脸色很不对劲, 可他没开口说话, 只得旁敲侧击问道:“可是金贼那边有新情况?” 辛赞手指抓紧了信纸, 此时心情很是复杂。刚想说些什么,瞄见一旁的姜醉眉, 低垂下头,嘴里苦涩蔓延。 姜醉眉察觉到辛赞的反应, 立刻柳眉一竖,道:“辛郎君,你这是何意,莫非是我在此,你不便说出口......,正是要与金人打仗的关口,你忌惮我在,难道将我看成了金贼的内应,咦,不对劲!” 她话语一顿,手伸出去,径直夺过了辛赞手上的信,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辛赞哎哎两声,欲去夺回信,又觉着不妥,耷拉下肩膀,满脑门子的烦恼。 姜醉眉的眉毛几乎飞出去,眼里淬着怒火,快要将手上的信纸引燃。她气得脸都泛白,颤抖着骂道:“丧了天良的狗东西!” 一把将信纸朝辛赞掷回,连他一并骂了进去:“辛大郎,我是女人,以前嫁人可由不得我选,选了也怨我瞎了狗眼。你一个大男人,读过万卷圣贤书,莫非你也读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你想升官,你自是回信表衷心,你防着我作甚!” 辛赞被骂得直往后仰,干笑连连,扎着手想辩驳一二,又插不进去嘴。 信掉在地上,林大文看了眼姜醉眉,再看眼辛赞,将目光转向信。他眼力极好,看了两行,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捡起信读了起来。 看完之后,林大文再看已经变得坦然,任由姜醉眉跳脚骂的辛赞,慢吞吞折好信。 等看够了,林大文方伸手去拉姜醉眉,道:“姜娘子,辛郎君一心抗金,岂是贪图富贵权势之人,你错怪他了。” 姜醉眉还憋着火没散尽,怒瞪着林大文,道:“那他为何看我在,想着要回避,好似我会从中作梗.....” 骂着骂着,姜醉眉顿时僵住了,讪笑几声,干脆利落曲膝赔了不是,道:“我性子急,不对,性子急也不该迁怒于你。是我气糊涂了,冤枉了你,给你赔不是,你莫要往心里去。” 辛赞看到姜醉眉脸上在笑,眼眶却红了,双眸晶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未曾掉下来。他暗自叹息一声,“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条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注) “姜娘子,你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如你。先前是在下的错,实乃小人之心。姜娘子伴随二十一娘从金国征战到此,怎会在此时轻言放弃。”辛赞长揖还礼,再次赔礼。 姜醉眉别过头,悄然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林大文将信还给辛赞,犹豫了下,问道:“辛郎君打算如何做?” 辛赞洒脱将信撕得粉碎,道:“路上在打仗,在下未曾收到过南边官家的来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下更不是将,说句不该说的话,在下还是刘豫的府尹,身上背着的骂名多了去,不差这一件。” 林大文笑了起来,拱手道:“在先也小看了辛郎君,郎君高义!” 辛赞知道林大文起初心存顾虑,虽说赵寰信任他,他到底是在金人手下的伪齐做事。 大宋还是以南边赵构朝廷为正,眼下南边给他来了密信招抚,他们起疑也是应当。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5节 辛赞拱手客气了句,道:“忙活了一整晚,真真是累了,走,先去我府里歇息一阵。二十一娘要到白沟河,咱们得抓紧功夫,整兵出发,前去与其汇合。” 林大文唤人牵来了马,几人翻身骑上,一同往辛赞的府邸而去。 以前寸土寸金的京城,如今凄凉而荒芜。尽管辛赞的府邸离皇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周围的热闹繁华不在,看上去一片萧索。 辛赞特意绕了路,沿着金水河一路前行。河畔的树木不解世情,这些年未经修剪,长得葱茏繁茂,早早冒出了嫩绿的叶片。 金水河中,以前经常停着画舫。两畔沿河的铺子与宅子,最是热闹,迎来送往,忙着吃酒宴请,争赏春意。 如今的金水河久未清淤,河水浑浊,上面漂浮着各种杂物,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河畔的宅子,或垮塌,或杂草丛生,或烧成了一堆灰烬。间或着有几间闪过灰扑扑的人影,好像是乱坟岗的孤坟野鬼。 姜醉眉以前幼时,最喜欢的就是春日。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她能穿上轻薄的衫裙。阿娘见着了,怕她冷着会嗔怪责备,却会手脚麻利,给她输好时兴的发髻。从钱袋中数给她几个角子,让她好生拿着,在货郎担子里买些小娘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幼时的家,就在对面河畔那片废墟里。 泪水模糊了双眼,终是一滴滴掉落。姜醉眉伏在马背上,心痛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从马上滑下,就那么不管不顾蹲在金水河边,哭得肝肠寸断。 赵构,他如何敢,如何敢写信给辛赞招降!许他高官厚禄,让他与南边朝廷相通。 若是赵寰战败,辛赞则去南边朝廷做官。若赵寰战胜,则许他兵马,任汴京留守,驻兵在此防备赵寰。 冰冷的刀剑,迫不及待对准了,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骨肉同胞。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林大文怔怔坐在马背上,跟着红了眼眶。辛赞看了眼他,自从靖康之耻以来,他见过了太多的人间苦难,听过数不清的哭声,迄今仍会心生凄楚,悲愤。 辛赞也没去劝,悄声让李齐鸣将姜醉眉的马牵好,默默退后守在一旁。 姜醉眉哭了一通,鼻子嗡嗡的,人却感到轻松不少。她擦拭掉泪,肿着眼睛道:“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不是伤心,也算是伤心,以前在康王府的日子,就当是活到了狗肚子里去。现在我从地狱里爬了出来,重新活过了一次,回到了家,一切都圆满了。以后啊,像二十一娘说的那样,全新出发!” 林大文望着眉眼重新飞扬起来的姜醉眉,不禁跟着她一起笑。 辛赞笑着夸赞道:“姜娘子是真正通透之人,以后定有后福!” 姜醉眉一扬眉,答道:“那是,我的福气大着呢。走,还有好些事,完颜药师他们呢,得赶紧让他去跟寒寂师父会兵。我得借你的府上眯一会,好有力气跟二十一娘并肩杀敌!” 辛赞与林大文相视一笑,打马跟在了姜醉眉身后。 太阳慢慢爬上天空,暖意融融。金水河边的垂柳飘拂,拂去了战乱的阴霾,留下了几分春意。 * 天还黑着,零星的火把蜿蜒在夜空里,远远望去,彷佛一条星河。 赵寰骑着马,寒寂陪在她身后,在队伍里来回走动了一圈。借着余光觑着她的神色,见她始终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禁问道:“如何?” 寒寂的辽国兵,比起赵寰的杂牌队伍,她不得不承认,看上去的确要强上几分。 不过,赵寰也没过多表露出来,免得他又要得意,道:“萧家不愧绵延了几百年,很是拿得出手。” 提及萧氏,寒寂也不谦虚,闲闲道:“比起你的祖上宋太.宗,是要早几十年。” 萧氏从耶律阿保机时期开始,就是契丹数一数二的贵族。从唐到五代十国,再到辽,的确要比赵氏祖上发家早。 出征在即,赵寰没多打击寒寂,笑道:“失敬失敬,愿你此次前去,旗开得胜。以后回来,我好封你做国师。” 寒寂穿着盔甲,全身戎装,光脑袋上戴着盔甲,看上去英姿勃发。闻言他气闷了下,沉声道:“赵二十一娘,你休得说风凉话!” 赵寰哈哈一笑,寒寂无奈,他如今哪还有出家人的模样,闻言也一起笑了。 出征的沉重,被他们的笑声驱散了几分。赵寰抬手,如男子那般拱手,郑重道:“一路平安。我就不多送了,在白沟河等候你凯旋!” 寒寂抱拳回礼,调转马头,一扬手,队伍在黑夜里,疾驰而去。 赵寰骑在马上,等到队伍看不见了,方转身离开。 回到宫里,清空可怜巴巴蹲在门口,脸蛋上挂着泪珠,噘嘴一言不发。 周男儿与许春信都在旁边劝,赵金铃叉着双臂站在一旁,怒瞪着他,不耐烦道:“你是男子汉,还不如小娘子呢,就知道哭!” 清空紧紧抿着嘴,依然啪嗒掉泪。他见到赵寰的身影,马上站起身,迈着小短腿朝她奔来,仰着头哭兮兮问道:“赵施主,师父呢,师父可是抛弃贫僧了?” 赵寰抚摸着清空的光脑袋,温声道:“你师父去打仗了,他很快就回来,不会不要你。” 清空还是不依,揪着赵寰的衣襟,缠着她问道:“师父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杀生,为何他要去打仗?” 赵金铃大声抢白道:“你师父是去杀金贼,金贼是坏人,该杀!” 清空怔楞了下,抓着赵寰衣襟的手,慢慢放开了,忐忑不安道:“师父是辽国人,我是大宋人,大宋与辽国也打过仗。以后再打起来,师父可是也变成了坏人?” 赵寰心中一酸,清空人虽小,几国战乱的仇恨,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她蹲下来,凝视着清空,认真地道:“等打完仗,以后我们就会变成一家人,不会再打来打去。你跟三十三娘他们一起,好生读书习字,玩耍,不要吵架斗嘴,等着你师父回来。” 她叫过赵金铃,细声道:“你比清空懂得多,与他说话讲理的时候,要耐心些,不要急。” 赵金铃人小鬼大叹了口气,说了声好,朝赵寰撅了噘嘴,嘟囔道:“好吧,我不欺负他就是。男人就是麻烦,出家人也一样!” 赵寰失笑,赵金铃摇着脑袋,朝她嘻嘻一笑,拖着清空跑了。 边跑,赵金铃边脆生生地道:“我们走,不要在这里耽误二十一娘,她也要去打仗了,我们在城里等着她回来。” 周男儿走上前,道:“二十一娘,徐梨儿祝荣她们已经去整兵了,等到她们回来,马上就可以出发。先前刑娘子来过,见你不在,将账册留了下来就去忙了。” 这两天邢秉懿忙得很是起劲,赵寰沉吟了下,终是没有多说,道:“好,我进去看看。” 次日凌晨,赵青鸾与赵璎珞,带着约莫两千兵马留守燕京。赵寰与徐梨儿,祝荣等,一起领着近四千兵马,辎重等,开赴白沟河。 星夜疾驰,赵寰来到白沟河时,辛赞他们的五千兵马早就到了。 辛赞与林大文他们迎出了一里之外,远远看着骑在马上的赵寰。 夜幕下,赵寰一身半旧衣衫,身形高挑消瘦,看不清神色。只骑马朝他奔来时,如同压过来的沉沉山峦,气势如虹。 赵寰在林大文他们面前勒住马,不动声色打量着辛赞。他约莫三十岁出头,浓眉国字脸,看上去颇为端方正气。 辛赞与林大文上前见礼,赵寰骑在马上,也朝着他一拱手,笑着道:“可是辛郎君,久仰久仰!” 辛赞听到赵寰没唤他府尹,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隐隐激动地道:“正是在下。在下也久仰二十一娘的大名许久,终是得以一见了。” 寒暄完,赵寰见辛赞下意识落后一步,也不客气,骑马走在了最前。 到了营地,赵寰的主帐已经搭好,姜醉眉走上前,几人又是一翻相见。 赵寰进了营帐,刚招呼大家坐下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方寒寂就送了急信来。 寒寂领着的前辽国兵,与完颜宗弼他们的大兵,在巨野相遇,一场大战在即。 辛赞眉心又拧成了川字,道:“这么快相遇,可不是好事啊!” 赵寰算了下日程,神色凝重起来。 第56章 冲锋的号角, 在耳边一次次吹响。战鼓声如闷雷,穿透厮杀的怒吼,经久不息。 空气中, 浓烈的血腥味腻得化不开。寒寂望着不断倒下的同胞, 手上的红缨枪早已被血浸透, 滑腻得都快握不住。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寒寂浑身分不清是汗还是血,一次次冲上前, 与他的同胞们并肩而战。 双方人马太过悬殊, 完颜宗弼几乎是他数十倍的兵力。所有的阵型已经不管用,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拼命。 如赵寰所愿那样, 消耗完颜宗弼的兵马与力气。 所幸,他不辱使命。被金兵包围住,已经无法计算, 他的兵马还剩下多少。只看到身边的金兵倒下得更多, 这就足够了。 完颜宗弼骑在马上,死死盯着前面的战场。一个辽国兵双手臂都受了伤,连刀都握不住, 却直接扑上前,将金兵死死压在身下, 撕咬。 大都突起风云, 国都大乱。完颜宗干被杀, 丞相完颜希尹暴亡。 完颜宗弼他们不用再彼此怀疑,以前的完颜宗翰, 甚至完颜晟被烧死,都是赵寰下的手。 大都乃至的帝姬嫔妃宫女等小娘子, 全部被救走,只赵佶赵恒他们死在了五国城。 完颜宗弼冷笑,赵佶他们早就该死,深底深处,他很佩服赵寰的果决。 赵构假惺惺,一心盼着他们死,碍于名声,绝对不敢表露。得知他们死后,他不知多高兴,但同时,他们的死,足以令他坐立难安。 哪怕是顶着骂名,亦会答应议和。完颜宗弼对赵构鄙夷不屑,在看到身边的一群完颜氏时,又顿感懊恼。 赵氏一族如此,完颜氏何尝不这般。大都只剩下年轻的完颜亶,完颜氏们心思各异,恨不得早些回到大都,抢夺权势。 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联手,好不容易将他们稳住,制定了策略,与赵构暂时议和。必须先解决掉赵寰,夺回北方。 完颜鹘懒这次倒积极,不惜与其他几个兄弟们直接决裂,完全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完颜宗弼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无他,他的封地燕京,被赵寰夺了去。 他们之间,不但有杀父之仇,还有夺势之恨,他只恨不得亲自手刃赵寰。 辽兵跟疯狗般咬住他们不放,完颜宗弼下了无数次命令,却不能扭转局势。他渐渐皱起了眉头,越发觉着不对劲。 这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辽国旧部,甫一相遇,先是密集的箭矢射杀,接着是骑兵冲锋。在战场上时,不躲不退,完全是不要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完颜宗弼他们与赵构交手打过几次,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兵马,打起来尤为吃力,他吃过大亏。 所幸这次没有遇到岳飞,他们方能快速回援。 一路奔波,早已车马劳顿,疲惫不堪。眼见金兵倒下的越来越多,完颜宗弼心生不安。 转过头,看到身边同样神色凝重的完颜宗辅,完颜宗弼沉吟着道:“在以前,柔福帝姬很是不起眼,咱们何曾注意到她。看来,此人真正狡诈多端,隐藏极深。辽兵不知如何被她蛊惑,骗出来打先锋。她定藏有后手,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我们的兵已经疲乏,万万不可与辽兵在此纠缠,得赶紧离开。等到修整之后,再对付这些辽兵,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完颜鹘懒听到赵寰,顿时神色狰狞,咬牙切齿道:“我定要亲手抓到柔福帝姬这个小贱人,将她碎尸万段!” 完颜宗辅拧眉,这一路上,完颜鹘懒就一直在叫嚣骂个不停,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他先附和了完颜宗弼,方对完颜鹘懒道:“要抓到柔福帝姬,估计没那么容易。如先前商议的那样,先要稳定大都与燕京一带的局势。等这以后,哪用得着咱们动手,还有赵构呢。” 完颜鹘懒听到燕京,悻悻闭上嘴不做声了。他见完颜宗弼已经下令鸣笛收兵,牛眼一瞪,指着在角落喘息的完颜药师道:“这个叛贼!他不配姓完颜氏,得要将他的姓氏收回!” 这一战除了损伤重大,最让完颜宗弼愤怒的是,在冲锋营中,还有好些明显一看就是金人的兵。 尤其是完颜药师,他真是天生的叛贼,先背叛辽,再背叛宋,最后背叛了金。 完颜宗弼早就觉着此人不可信,当时利用完他之后,就该杀了他。都是完颜晟的失误,只解了他的兵权。 完颜鹘懒也是蠢货,居然留他镇守燕京。完颜宗弼阴沉着脸,厌恶地剜了他一眼,恨恨道:“金国出了这般多的叛贼,定要好生整顿。免得有人有样学样,坏了兵纪。”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6节 金国已经被搅得大乱,回去之后,还得面对许多麻烦的事情。完颜宗弼头疼得很,只得下令收兵,先放过辽兵,再图其他。 完颜宗辅无力叹息一声,听到号角声起,金兵们转身奔逃。辽兵顿时气势大胜,在后面吼道:“金兵败了,要逃走,追啊!” 打仗最忌讳的是乱了阵脚,金兵们本来就劳累不堪。听到辽兵的大喊,也不知具体的情形,顿时人心惶惶,惊恐得乱窜。 完颜宗弼见到队伍乱起来,脸一沉,立刻让人挥舞着帅旗,稳定军心。 寒寂拄着已经折断的枪,望着溃逃的金兵,连喘息都费力,虚弱地闭了闭眼,他已经尽力了。 完颜宗弼不是那么好对付,接下来,就得看赵寰自己的本事了。 身后,突然马蹄阵阵,地都在微微抖动。寒寂心里一惊,愣愣回过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赵寰。 队伍哗啦移开,让出了几架战车。 寒寂神色恍惚了下,嗖地瞪大了眼睛。 床.弩! 眼前的床.弩,与以前寒寂见过的床.弩又不同,弓弦更加复杂,使用了复合弓。 赵二十一娘,太不仗义了! 有这般厉害的兵器,却舍不得分一架给他用! 寒寂先前因为赵寰来驰援的喜悦,一下又变成了怨怒、心情很是复杂。 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寒寂死忍住了,迅速指挥辽兵退后。 近百人一起用力,绞车吱吱嘎嘎。床.弩上的箭呼啸声,如直劈开山河般的气势,朝着奔逃的金兵而去。 转瞬间,金兵如被收割的谷物,成片倒下。 完颜宗弼神色大骇,惊得额头上的青筋突起,几乎要裂开。 赵寰骑在马上,一身粗布衣衫,面色沉静,英气勃发。 完颜宗弼遥望着她,见她终于来了,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她的后手! 赵寰要使用车轮战,不给他们喘息的功夫,趁着他们力竭时,好占据上风。 完颜宗辅亦变了脸,只怕赵寰的手腕与能力,远在他们的估计之上。 完颜鹘懒张大了嘴,赵寰就在眼前,他下意识悄然吞了口口水。先前要将她碎尸万段的豪言壮语,一下没了声音。 完颜宗弼怒了,命令道:“铁浮屠营,出列!” 铁浮屠营全身使用铁甲护住,只有双眼露在外面,刀箭不透。只铁器太重,马的双腿不能承受太重的重力,更无法久奔,每人要配备三匹马。 大都来信说,他们的马,大多都被赵寰抢走。完颜宗弼心都在滴血,马匹矜贵,亦是他先前一直没舍得使用铁浮屠营的原因之一。 通体乌黑的铁浮屠营,像是沉默的乌云,从两翼包抄上前,挡住了床弩的利箭。 赵寰紧紧盯着铁浮屠营,再次举手下令。神臂弩的弓箭手上前,蹲下身子,万箭齐发,朝着马腿而去。 很快,铁浮屠营兵丁骑着的马,纷纷中箭倒地。摔在地上的兵丁们,痛苦地倒成一团,挣扎许久都无法起身。 完颜宗弼看得火冒三丈,铁浮屠营得来不易。除了马匹之外,每人身上的铁甲,打造复杂,需要大量的铁。 大都那边来消息,赵寰毁了他们的铁器制造营地! 一群废物!完颜宗弼差点没当场破口大骂。他见到越来越多铁浮屠营的兵丁倒下,狠心下了死命继续进攻。 神臂弩的射程不若床弩长,杀伤力更比不上。后面不断涌上前的铁浮屠营,眼见就要杀到宋兵面前。 赵寰再次下令,后面车轮滚滚,抛石车的双臂,出现在了半空中。 寒寂看向抛石车,再看向有条不紊的赵寰。他已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居然运来了攻城的抛石车! 看来,赵寰早就安排好,如何对付完颜宗弼的铁浮屠。 铁浮屠兵刀箭不入,对他们来说,用铁锤等重兵器,砸到身上可能还有些用。 但赵寰缺铁,缺得眼都绿了。在燕京的寺庙道观,都快刮地三尺寻找铁器。她根本没能力打造重铁兵器。短时日内,她也打造不出来。 铁浮屠营的兵,只是包裹了一层铁,里面仍是血肉之躯。使用攻城用的抛石车,巨石砸下,哪能遭受得住。 巨石轰隆,砸下就是一大片。完颜宗弼看在眼里,心疼得直双目充血。 他们也带有抛石车等辎重,只是行驶缓慢,大队人马先行在前。 起初,完颜宗弼料到了赵寰会在白沟河布兵,阻挡他们进攻燕京。对她的兵马,完颜宗弼已经大致算了一下,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完颜宗弼打算在巨野扎营修整,等辎重到了之后,再不急不缓渡河,灭了赵寰在白沟河布下的兵,围攻燕京城。 谁曾料到,他们刚到巨野,就遭受到辽兵的疯狂攻击。被生生拖住,失了喘息的机会。 眼下,投石车等辎重跟不上。完颜宗弼只能眼睁睁看着,铁浮屠营如同蝼蚁,被巨石碾过。 完颜宗辅也慌了,他手紧握着缰绳,努力平稳着情绪,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战局。 仔细一数,赵寰一共只有两架抛石车。完颜宗辅顿时一喜,道:“她使用不了几次,只要过了这一阵,我们就全力进攻,让她有去无回!” 完颜鹘懒盯着那两部抛石车,懊恼得眼前一黑,好险摔下马去。 赵寰一路从金国逃出来,从何处得来抛石车等辎重。他留在燕京的粮草兵器,悉数落入她之手,这抛石车,肯定是他的! 赵寰的确没有抛石车,完颜鹘懒的抛石车,她留在了燕京。 抛石车是从刘豫处得来,赵寰用多匹马,不计成本快速运送到此,就是为了对付铁浮屠营。 虽然大宋看似占了上风,但她没感到半点轻松。过了前面压制性的打击,等到双方兵马正面冲锋厮杀,才是决胜的关键。 另外,还得看完颜宗弼会如何选择。 打仗也是打双方的心里承受能力,若是他害怕了,就此逃回大都,对她来说最好不过。 若是他要继续战下去,赵寰紧了紧手心,她别无选择。 等候在白沟河,或者死守燕京,她更加没有胜算。 完颜宗弼极为聪明,被寒寂一袭击,他肯定会预料到后面会有伏兵。调整布局,等到兵马恢复元气之后,再来进攻。 赵寰在接到信的时候,当即做出了决断。立即渡河奔赴巨野,驰援寒寂。等于是接力,接替下他的兵马上阵。 幸亏她当时的主意拿得果断,赶到时,完颜宗弼无心恋战,已经打算撤兵。 要是迟来一阵,或者寒寂未曾坚持住,她估计会无任何胜算。 寒寂也看出了赵寰的弱处,心情甚为沉重,骑着马来到赵寰身边,道:“完颜宗弼无任何退缩的打算,你就这些兵马,如何能与他一战?” 赵寰大的方向没改变,依旧选择车轮战。留守在燕京的兵,她已经下令悉数全部赶来巨野。在后面还有辛赞他们缓一些赶来,得以保存些体力,好上战场杀金贼。 赵寰没有瞒寒寂,如数告知,上下打量着他,认真地道:“你辛苦了。只是,你们的兵休息之后,还是得继续上。” 寒寂不客气横了她一眼,道:“你既然信守承诺赶来,我岂会是食言之人。再说,我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与他们拼了。” 赵寰没有做声,紧盯着眼前的战场。 尸山血海,土地已经被血浸透,像是下过大雨,人马踩上去,一身血泥。 铁浮屠营的兵,冲过了抛石车,犹如是地狱的恶魔,要将他们吞噬干净。 他们的行动虽缓慢,却势不可挡,刀箭落在他们身上,叮当掉地,毫发无伤。待挥起刀枪,所向无敌。 紧跟在铁浮屠营后的轻骑兵与步兵,一齐扑上前,对逃过铁浮屠营之手的宋兵进行补杀。 赵寰手心已经微微冒出了汗意,她稳了稳神,看向了身旁的林大文。 林大文神情冷峻,领着手持斧头的一队兵马冲上前,专朝铁浮屠兵而去。 铁浮屠营的兵笨重,不若轻骑兵灵活。偏偏林大文他们手上的长柄斧头,比起铁锤虽然要弱一些。只砍在身上,却好比铁锤隔空砸过来,砸得五脏六腑都痛不可挡。 而且,林大文他们专朝头,以及手臂砍砸。砸在头上,铁浮屠兵被震得很快失去反应能力。再砸掉手上的刀枪,他们很难弯腰捡拾兵器,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完颜宗弼看到斧头,马上想到了完颜晟在修的宫殿。这些斧头,都是从大宋掳去的工匠在使用,全部都被他们偷走,拿来对付自己! 完颜宗辅也看明白了,他亦禁不住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这些都看不住,被一群小娘子偷了去,真是无用!” 完颜宗弼深吸一口气,厉声命令骑兵上前:“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 寒寂的辽兵,再次冲上阵。赵寰剩余的兵力,亦全部加入。 双方激战在一起,从清晨到日暮。辛赞他们的援兵随后赶到,给已经渐渐不支的宋兵,稍微扭转了些局势。 随后,徐梨儿与赵青鸾的兵,也赶到了。 尽管有了他们的驰援,完颜宗弼他们的兵马人数实在是太多,赵寰他们的杂牌兵,在面对金国的主力军时,还是处于了弱势。 完颜宗弼扭转了局势,他却没半点高兴。 他难以置信看着战场,在他们身下,被当作玩物的小娘子们,像是女罗煞一样,疯狂朝他们挥刀砍杀! 完颜宗弼阵阵心悸,转瞬间彻底狂怒,大吼道:“谁能取下柔福帝姬首级,赏金万两!” 金兵得了鼓舞,潮水般向赵寰这边涌来。辛赞祝荣他们领着兵,将她护在了身后。 只是,辛赞他们的兵阵,中间的缺口渐渐加大。 赵寰毫不犹豫上了阵,她还是使用顺手的锉刀,在把手处裹了棉线,防止滑手。如今的锉刀在滴血,棉线早就被染成深红。 寒寂的新红缨枪,枪缨滴滴答答在淌血,他挥舞着枪,寒寂刺向朝赵寰扑来的一个骑兵。 骑兵惨嚎一声掉下马,寒寂朝着赵寰豪迈一笑,道:“能与二十一娘并肩杀敌,真是痛快,死而无憾矣!” 赵寰没功夫理会他,聚精会神盯着缺口处,手上的锉刀不时诡异地伸出,补上一刀。刀过之处,必有金兵倒下。 完颜宗弼眼见他们的十万大军,已经折损过半。他怒极攻心,再也沉不住气,嘶吼咆哮着,提刀打马亲自上前,朝赵寰奔去。 完颜鹘懒亦忍不住了,打马紧随其后。完颜宗辅见这群大宋兵,前所未有的顽强,心下更加焦急。 他想得深远一些,若是此次被他们逃脱,以后,他们这支兵,只怕能横扫千军。 思极此,完颜宗辅紧绷着脸,由亲卫护着,奔向赵寰。 赵寰喘着气,望着怒奔而来的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稳了稳左手上的锉刀。 金国“四太子”,完颜宗望早死,完颜宗干也已经死于她手。剩余的两人,终于到了她面前。 可惜,她的左手还是不太灵活啊。不过,以命相搏的话,她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若是杀了他们两人,赵构那混账,还不能收复失地,早些稳定天下,他真的会被雷劈吧? 眼见,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他们,就要冲破防守,杀到赵寰身前。 远处,战马奔腾,卷起阵阵烟尘,如疾风骤雨般扫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7节 猎猎飞扬的旗帜上,赫然写着“岳”字。 第57章 岳家军冲进金兵, 犹如巨浪卷过,迅速在中间劈开一条大道。 兵戈相撞,厮杀声, 金兵惨嚎倒地, 地上的血, 快映红天际。 辽兵与宋兵有了岳家军相助,顿时气势如虹。金兵连续奔波打仗,本就疲惫至极。 在以前, 他们最忌惮的就是岳飞韩世宗几支兵马, 被杀得丢盔弃甲,仓惶逃蹿。 完颜宗弼为数不多的几次败仗,都是拜他所赐。听到金兵在害怕地喊岳飞, 他以为是听岔了,难以置信回过头。 在看清那面熟悉的将旗,将旗下岳飞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不由得悚然大惊。 岳飞如何能来此地? 只如今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 岳飞既然来了,他们就绝无胜算可能。 若是在此地兵马折损过多,赵构不足为惧, 赵寰却足够威胁,西夏定会伺机生事。 赵寰就留给赵构去对付, 她既然能拿金兵叛贼对付他, 那他亦能弄得他们赵氏之间互相残杀。 完颜宗弼神色阴狠, 死死盯了赵寰一眼,当机立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举手下令:“撤!” 完颜鹘懒心有不甘,狠狠看着赵寰, 几乎牙呲欲裂。就差这么一点点,就能取了她的项上人头报仇雪恨! 完颜宗辅向来都考虑周全,马上明白了完颜宗弼的用意。见完颜鹘懒还在那里心有不甘,挥舞着刀,低斥道:“走,来日方长!” 完颜鹘懒顿时来了气,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完颜宗辅倒说得轻巧,什么来日方长,赵寰抢走的燕京,可是他的领地。 尤其是对战场上小娘子们,完颜鹘懒恨得牙痒痒。这些只配供他们享乐的玩物,居然敢造反,着实该死! 完颜鹘懒再也控制不住,紧紧勒住了马缰。马仰天嘶鸣,扬起前蹄,朝赵寰疾奔而去。 赵璎珞一路拼杀,手上的刀刃都已经起卷。身上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金兵的血,全身早已湿淋淋。 她见到完颜宗弼他们朝着赵寰而来,林大文辛赞他们已经快挡不住,顾不得杀敌,打马加入了他们。 完颜鹘懒一动,赵璎珞毫不犹豫动了,刀往马背上一扎,不管不顾朝他的马撞去。 此时,赵璎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赵寰只有左手,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徐梨儿她们说,赵寰在大都皇宫前,拿命替她们撞开了一条生路。 她也可以,反正,她早就不想活了。 她们不仅仅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她们还是并肩战斗的伙伴。赵寰说,他们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彼此,不怕背刺,一往无前。 赵寰还说,她们回不了家,她们已经没了家,但她们可以重建自己的新家园。 有志同道合的友人,彼此守望相助的亲人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赵寰也见到了岳字旗,诧异一闪而过,接着长长舒了口气。很快,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完颜宗弼身上。 只在瞬间,完颜宗弼就做出了决定,下令撤兵,眼见就要逃走。 擒贼先擒王,既然送到了面前,就无需客气了。赵寰沉下心,衡量了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她俯低上身,目光如寒冰利刃,蓄势待发。 “嘭”地撞击声,在响彻天际的杀声中,动静不算太大。 赵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飞快侧转头,朝着响动处看去。 半空中飘过一道雨过天青色,赵寰双眼一阵刺痛。那抹青色她很熟悉,是她在天宁寺,给赵璎珞擦拭眼泪的帕子。 完颜鹘懒的马被撞得往前滑了一段,前蹄跪地,在地上挣扎抽搐了几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则从马上摔倒在地上,到底打多了仗,忍着痛,在地上一滚,躲开刺来的长枪。 亲兵很快拼命杀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紧张地将他往亲兵让出来的马上推。 完颜鹘懒喘着粗气,余光瞄见摔在前面,一动不动的赵璎珞,顿时恨恨淬了口。他随手夺过一把刀,神色狰狞,扬刀朝她砍去。 林大文他们都被金兵缠住脱不了身,眼见完颜鹘懒的刀,就要落在赵璎珞身上。 突然,完颜鹘懒不受控制地感到寒毛直竖,下意识抬眼看去。 赵寰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与他不到一步之遥。 完颜鹘懒的瞳孔猛张,再缩回去,血脉喷张。 赵寰! 完颜鹘懒的刀,猛然转了向,毫不犹豫朝赵寰砍去。亲兵们的刀枪,一起向她身上招呼。 赵寰不躲不闪,左手抬起,整个人扑了上前。亲兵们大骇,怕伤到完颜鹘懒,纷纷收手。 完颜鹘懒刀锋的腥气,直扑鼻尖。赵寰依旧没有退缩,只抬起了右手臂,挡住了他的刀。 她那张平静,却令人心悸的脸,离完颜鹘懒的眼睛越来越近,须臾间到了面前。 完颜鹘懒此生从未如此恐慌过,大都来信,如实写了完颜宗干如何被赵寰杀死,如何冲出了突围。 他怎么忘了,她根本是不要命的女罗煞! 完颜鹘懒浑身簌簌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害怕。 血喷开,手上的刀掉落,眼神恍惚,晃悠一下,轰然倒地。 亲兵们望着被完颜鹘懒的血,喷了一身的赵寰。她此时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眼神冰冷,双手垂落在身前,锉刀上的血滴滴答答。 亲兵们惊恐万分后退,嗓子发紧,连话都说不成句。 寒寂发现了赵寰这边的动静,心里一慌,带着辽兵用尽全力冲出重围,朝着她这边急奔。 辽兵上前,挥刀砍向完颜鹘懒的亲兵。寒寂盯着血人般,跪在地上查看赵璎珞的赵寰,翻身下马,声音不受控制颤抖了下,问道:“你可还好?” 赵寰头也不抬答了句还好,声音沙哑着道:“劳烦你帮我将她抱下去,请严郎中诊治。” 寒寂一瞬不瞬看着赵寰,仔细打量。见到她始终搭在身前的右手臂,衣袖破裂,血汩汩冒出,连忙道:“你的右手臂也伤了,赶紧下去包扎。莫非你这条手臂,真是打算不要了?” 赵寰没有作声,她捡起那条雨过天晴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赵璎珞脸上的血污,露出她惨白如纸的脸。 赵璎珞向来爱干净,她忍受不了脏污。以前赵寰就察觉到,她们只要一歇息下来,她总是先去找水清洗,一遍又一遍。 在完颜宗翰的营寨里,从大宋到大都的这一路,赵寰不知道她是如何走了过来。有多浓烈的恨意,才支撑她从那般脏污的地方,活了下去。 寒寂心里叹息一声,只得蹲下身,道:“你让开些。” 赵寰起身让开,寒寂将赵璎珞抱起来,奔向严郎中他们紧急支起来的营帐中。 没一阵,严郎中亲自抓着布巾药瓶跑了出来,站在那里茫然四顾。 找了一会,严郎中没看到赵寰,抓过身边经过的人问道:“二十一娘呢,你可见到了二十一娘?” 那人喜滋滋地转身,朝围着的一堆人指去,道:“在那里呢。岳宣抚来了,二十一娘在与他说话。” 严郎中愣了下,眼下不是去打扰的时候,只得作罢,先转身回营帐。他看到寒寂站在那里,朝赵寰他们望去,嘿嘿笑着道:“岳宣抚来了,打得金兵夹着尾巴逃跑。这一仗,咱们可是大胜!” 寒寂冷着脸不做声,他的辽兵几经生死,如今不知还剩下几人。 岳飞来了,虽是鼓舞了士气,可没有他们先前的生死搏斗,就算是有了岳飞,也不一定能这般快取得胜利。 严郎中也不理会寒寂,笑呵呵去忙碌了。寒寂眉头渐渐拧紧,陷入了沉思。 赵寰一动不动站在血泊中,望着打马而来的岳飞。他一身戎装,约莫二十五岁左右,身形高大,五官轮廓分明。 一路行军赶来,虽风尘仆仆,却如渊渟岳峙,气势沉稳如山。 岳飞打马上前,看到微微仰着头,满脸血污,望着他笑的赵寰,不由得顿了下,翻身下马。 赵寰比岳飞要矮小半个头,他走得近了,她要继续仰着头才能看清。不待他上前见礼,她先开了口:“岳宣抚来了啊,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 岳飞眼神从赵寰的右手臂上扫过,目光略微停顿,抱拳见礼,歉意地道:“见过二十一娘,在下来迟了,还请见谅。你手臂上的伤,可要先包扎?” 赵寰道了声无妨,道:“岳宣抚能来,着实不易。完颜宗弼他们得知岳宣抚的大名,吓得赶紧逃了。” 岳飞万般情绪,说不出的滋味。很多话,到了嘴边,在此情此景下,无法诉诸于口。 最终,岳飞晦涩地道:“我赶得急,穷寇莫追。你受了伤,又着实辛苦,先下去歇息,这里就交给我。” 赵寰爽快地应了好,觑着岳飞的神色,道:“有劳岳宣抚了。对了,”她伸手指向倒在血泊里的完颜鹘懒,昂着下巴,得意地道:“我杀了他。可惜,被完颜宗弼逃掉了,我本来想杀他的。” 岳飞顺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道:“二十一娘厉害!” 赵寰也不谦虚,说了声那是,岳飞不禁笑了。他一笑,眼尾上扬,浓眉跟着飞扬,令他的沉稳中,多了几分温柔。 赵寰继续道:“完颜宗翰,完颜希尹,完颜晟,完颜宗干,加上完颜鹘懒。我杀了完颜氏很多人。你将他的头颅带回去,送给赵构吧。哦,我还忘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眩晕过去,方继续说道:“赵检赵械的尸身,在那里。他们这次很勇猛,一点都不软弱,与金贼拼命,我都看到了。他们对得起赵这个姓氏,有劳你替我好生收敛,将此事也报给赵构。” 岳飞看到赵寰在笑,却比哭还要悲伤。他心中泛起无尽的酸楚,沉默了一下,道:“好。” 赵寰欠身颔首道谢,晃晃悠悠朝着毡帐处走去。寒寂坐在地上歇息,远远见到她过来,撑着起身迎上前,打量着她,道:“不行了?” 赵寰点头,捂住右手臂,低声道:“不行了。” 寒寂手伸了伸,想要搀扶她,却又犹豫了下。 就在这犹豫间,赵寰已经进了毡帐。寒寂的手落在了半空中,自嘲了声,不动声色收回手,跟着走了进去。 毡帐里摆满了伤兵,严郎中领着郎中们,忙得脚下打跌。赵寰只看了眼,就去了赵璎珞身边,她依然昏睡着,脸色看上去好了些。 赵寰稍微松了口气,缓缓在赵璎珞身边的地上坐了,闭眼歇息,等着严郎中忙完。 寒寂取了纱布药膏过来,道:“这里忙得很,我懂些医,替你先包扎吧。” 赵寰嗯了声,用力抬起了右手臂。寒寂拿刀割开她的衣袖,问道:“外面都交给了岳飞?” 赵寰再闭着眼睛嗯了声,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思考岳飞能来的缘由。 寒寂看到赵寰手臂翻卷的伤口,啧啧几声。想起她与完颜鹘懒拼命的危险,既佩服又后怕,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了。也是,你若不胆大包天,也没有今日。” 他手下不停,提醒她道:“等下会痛,你忍着些。”见赵寰没有反应,他无语半晌,开始清洗伤口。 赵寰痛得手臂抖了下,寒寂赶紧收回手,抬眼朝她看去。见她长睫颤动着,呼吸都加重了,却一声不吭。 寒寂手轻了几分,状若无意问道:“你就那么相信岳飞?他可是赵构的将领。” 赵寰终于开了口,毫不迟疑答道:“相信。” 寒寂噎了下,瞪了她一眼,嘟囔道:“我替你出生入死,你可是处处防着我,真是不够仗义。” 半晌后,赵寰皱起眉,嫌弃地道:“你好吵,让严郎中来吧。”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8节 寒寂正在系布巾,直想用力勒下去。白了她眼,到底忍住了,打好结,没好气道:“好了。我也累了,还得去看我的同胞呢,我可不放心交给岳飞!” 赵寰倏地睁开了眼,道:“你的同胞,也是我的同胞。我既然全部都给了岳宣抚,就不会出差错,你尽管放心。” 寒寂见赵寰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吞掉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兵马,气得冷笑连连,道:“真是翻脸不认人,赵二十一娘,你实在是可恶!” 赵寰没有理会他,靠在那里,呼吸渐沉。 寒寂盯着她一阵,生气地拂袖离去。 赵寰醒来时,发现她躺在干净的被褥里。身旁一盏豆大的灯盏在摇曳,韩皎撑着手臂,在旁边点头打瞌睡。 刚一动身,韩皎就醒了过来,她看向赵寰,惊喜地道:“醒了?” 赵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韩皎心疼地道:“没睡多久,刚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呢。先前岳宣抚来找过你,听说你还在睡,让我不要叫醒你。说你太累了,这一仗不容易,得好生歇着。” 赵寰怔楞住,她睡眠极浅,自从在浣衣院起,就神经紧绷着,随时防着意外发生。此时她已经清洗过,换了干净衣衫,都没能醒来。 韩皎去拧了热帕子,端了热水汤饭摆在矮案上,道:“岳宣抚说,战场都已经清理好。伤兵们亦都包扎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等你醒来,就告诉你。这次啊,多亏有了他。不然,完颜宗弼他们没那么快逃走,二十一娘你还得操心战后收拾,得忙好一阵。别说受了伤,就是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 赵寰静静听着,擦洗过手脸,略微吃了几口汤饭,起身道:“我得出去看看。” 韩皎知道她放不下心,拿了厚衫替她披上,小心避开她的右手,道:“你这手,唉。岳宣抚先前送了伤药膏来,说是军中的金疮药,他们惯常在用,止血极好。严郎中来替你重新包扎过,说这个药膏比他的好。幸亏啊,你的手臂没再伤到筋骨,只皮外伤,以后还是得留疤。” 赵寰闻着药膏浓浓的气味,安慰她道:“留疤已经是万幸,没事。你也累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韩皎应了声,掀起帐帘,赵寰低头走了出去。 春日的夜里,一轮弯月挂在天空,照着帐篷层层叠叠的营地。营地四周,巡营的兵丁不时走过。 除了空气中依旧未散的血腥气,月色清辉,安宁又美好,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在赵寰西面的营帐,依然亮着灯,帐门很快掀开,岳飞从里面走了出来。此时他的戎装退下,换了一身青色粗布圆领长衫,看去好像乡间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岳飞在帐门口略微停顿,抬头看向她,遥遥见礼。 赵寰颔首回礼,岳飞脸上带着笑意,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第58章 岳飞走上前, 离得几步站定,不动声色打量着赵寰,道:“我知道二十一娘睡不好, 免得你担心, 一直等着。” 劳累奔波之后, 岳飞的眉眼也带着淡淡的疲倦。赵寰顿了下,深深颔首赔不是,道:“先前是我未经考量, 说了些气话, 令岳宣抚为难,还请见谅。” 岳飞凝视着赵寰,很是佩服她的聪慧与周到。她估计已经猜出, 他并非是正常领军前来相助。 若是将完颜鹘懒的尸首带给赵构,或者将赵俭赵械的事迹,经他之口宣扬出去。激怒赵构, 他定会遭受铺天盖地的弹劾。 岳飞温和地笑道:“无妨, 换做是我,亦会生气,我倒是要多谢二十一娘, 处处替我着想才是。” 赵寰深知岳飞的君子气度,亦是聪明人, 没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道:“我得先去看看伤兵, 还有阵亡的同胞。” 岳飞听到赵寰说到阵亡时,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心情跟着低落下去,道:“伤兵的毡帐在那边, 我陪着二十一娘前去。阵亡的同胞,已全部收敛好,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赵寰道了声谢,随着岳飞一起去了伤兵营。到了小娘子所在的营帐,他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外面等候。 伤兵营比起战后的战场,情形好不了几分。药味,血腥味交织,空气沉闷。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躺在那里,不断呻.吟喊痛。 姜醉眉徐梨儿她们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其中赵青鸾伤得最重。左腿被砍了一刀,哪怕养好之后,走路也恢复不了正常。 赵青鸾倒不以为意,还与赵寰打趣道:“你伤了手,我伤了腿,以后我们互为手脚。” 赵寰陪着她笑,道:“好!我们都好生养伤,只要还活着,就不怕。你以后就算不能骑马打仗,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可不能躲懒。” 赵青鸾顿时松了口气,能从比畜生都不如的完颜希尹手上死里逃生,她就算胳膊腿脚都被斩断,也觉着值了。 何况,赵寰杀完颜希尹那晚,没有弃她于不顾,她早已感激不尽。既然赵寰会给她安排活计,就不愁以后的日子。 躺在一旁的赵璎珞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她平时绷紧得如拉满的弓弦,此时她好像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安详又宁静。 赵寰轻轻将赵璎珞脸上的碎发拂去,眸中哀伤闪过,用力握了握她搭在身前的手,低声道:“十九娘,睡够了,就醒来吧。春日来了,我们先前已说好,要去赏花,你可不要错过了今春的花期。” 赵青鸾靠在被褥上,听得鼻子直发酸。平时经常遇到赵璎珞,知晓她的状况,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对于她们这群走进了金兵营帐的小娘子,活着的日日夜夜,都是生不如死。 岳飞默默陪在赵寰身后,一起走遍了每间伤兵营帐,将她的举动全部看在了眼里,神色若有所思。 赵寰看完伤兵,再问郎中遇到的困难,能解决的,马上着手安排。 不能当场解决的,则记下来,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 最后,赵寰总是不厌其烦叮嘱郎中:“药材方面,你们不用节省,燕京还有许多药,汴京也不缺,反正离得不远,快马加鞭去运来就是。若是需要帮手,立即提出来,我让人来帮你们。最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注意休息,先要保护好自己,无需硬撑,不能先倒下。” 每次说话,她都会认真看着郎中,语气温和,眼神真挚。说完之后,她会颔首,表示她的谢意。 郎中们像是遇到知音般,对她既恭敬,又信服。哪怕再劳累,都不肯歇息,脚步如飞去忙碌了。 岳飞心中滋味万千,且不易赵寰的做事方式,且看她的气度,就能明白一二分,她为何能成事。 只是,赵寰看似一切如常,岳飞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稳稳的步伐,他总无端觉着,她好似在哭。 这份感觉,直到了摆放阵亡兵丁的尸首之处。 眼下天气不算太冷,还未曾埋葬完的尸首,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眼前的情形,就算是岳飞见过无数的惨状,也不忍猝视。 赵寰静静站在那里,她的半边脸隐在暗中,半边脸在淡淡的月辉下,比雪还要白几分,使得眼眶的红意尤为明显。 片刻后,赵寰单膝跪下,因着右手受伤,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军礼。 赵俭与赵械的尸身,单独放置在苇席上,周围放了些碎冰。 赵寰起身走上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望着他们已经僵直浮肿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礼。 岳飞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赵寰让在一旁,作为亲人叩首答谢。 夜里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呜呜咽咽。赵寰的泪,始终没流下来,风好似在替她哭。 独轮车候在外面,等着拖他们去埋葬。赵寰没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好让他们继续忙碌。 岳飞落后一步,走在赵寰身后,低声道:“每次打仗,无论胜败,我都很难过,惟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嗯,这是所有人的期盼。”赵寰附和了句,脚步微顿,看着他道:“赵氏一族的男儿们,无论老小,一并被掳到金国。其中赵氏皇子几十人,我到五国城时,还剩下十多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单手比划了下,道:“五国城的土墙,就这么点高。因知晓他们软弱无能,看守的兵丁很松散。我当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将他们全部救了出来。我鞭打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上战场。赵俭与赵械,是最后活下来的两人。他们当时吓破了胆,哭着闹着,求我放过他们。” 岳飞安静听着赵寰述说,她好似在说家常般,缓缓道来,道出她的怒其不争与愤怒。 “在白沟河,我遇到了完颜药师,那是我真正面临的第一场大战。那一战,死了很多人。我将他们拉到那些尸首边,让他们反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以后会如何做。否则,我会让他们永远去伴着那些尸首。” 赵寰摇头,无力笑了下,笑容极淡,一闪而过:“到最后,其实他们仍然未能理解。他们是皇子,他们有什么办法,金兵那般强大,他们站出来,就好比是螳臂当车。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绝不同意。迫于我的压力,他们还是上了战场。所幸,他们没太折辱赵这个姓氏,在最后对得起他们前十几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们拼了命,与金兵战到了最后。” 完颜药师受了重伤,估计活不了多久。岳飞当时听到部下提到他,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赵寰收复了。 赵寰道:“岳宣抚,你先前说,人人都盼着天下太平,但天下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盼望,就会太平。退一步不会太平,给岁币也不会太平,议和更不会太平。只有你拥有强大的实力,尤其是武力震慑,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岳飞苦笑一声,道:“二十一娘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认为。官家那边,他们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稳定了局势,再从长计议。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不堪重负。” 赵寰嘴角讥讽上扬,道:“我就知道赵构会这般,他们总是不忘将大局提到嘴边,做出来的却是,一大群人护着一条败家犬,苟且偷生。可他们不知,百姓没了他们,才能真正减轻负担。军营没了他们,无需束手束脚,像是眼下的岳宣抚这般,左右为难。” 岳飞抬眼看向赵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闪不回避,与他对视。 坚持了一会,岳飞终是败下阵来,坦白道:“二十一娘聪慧过人,我也无需隐瞒。先前朝廷派我去宜兴平叛,我去了之后,金兵已经匆匆撤离。原本我该班师回朝,却一路追随,到了此地。” 先前岳飞来信说,赵构要与完颜宗弼议和,以他的聪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这次他来,不算是违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赵构会如何想。 赵构肯定不愿意岳飞前来,朝廷那边的局势,赵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径直问道:“赵构会如何处置你?” 岳飞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担忧,道:“在决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我无悔。此次完颜宗弼的兵马,折损了大半。辽兵死伤近七千余人,二十一娘的兵马,死伤近五千。朝廷那边,”他语气凝滞了下,苦涩地道:“应当会很满意。” 赵寰冷笑一声,说了声也是。她的兵马不多,虽说折损较少,对于赵构来说,也算是两败俱伤,足够他高兴了。 夜凉如水,月亮渐渐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难得一见的金星合月。 岳飞见到天际难得一见的奇景,他抬头仰望,招呼赵寰一起看去,喃喃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赵寰与岳飞并排站着,一起看向天际。星月交互相耀,美丽绚烂。 可惜,在这充满悲伤的夜晚。 岳飞无法久留,还有许多事要与他商议请教。赵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说话,见寒寂身着僧袍,从摆放尸首那边走来。 待他走到跟前,赵寰打量着他憔悴的神色,问道:“你深夜没歇息,是从何处来?” 寒寂僧袍上沾满了泥土,嘴唇干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双手合十朝岳飞见礼,哑着嗓子答道:“贫僧去坟地那边送了他们一程。” 赵寰默然了下,替两人做了介绍,道:“寒寂大师放下了宋辽之间的仇恨,一心只为百姓求得安宁的日子。没有他们的殊死拼搏,这一仗,很快就结束了,寒寂师父送一程的人,说不定换成了我。” 岳飞端详着寒寂,对他肃然起敬,对赵寰更是佩服得紧。 寒寂身为辽国萧氏,居然能为她打先锋! 岳飞定了定神,郑重对寒寂抱拳见礼,道:“原来是寒寂大师,寒寂大师高义,在下深感敬佩。” 寒寂先前还在与赵寰置气,见她这时倒不吝啬夸赞他的功劳,无论她的本意如何,他听起来照样很欣慰。 先前赵寰与岳飞前去探望伤兵,寒寂在一旁也见到了。赵寰未将辽国的伤兵区别对待,待阵亡的将士,一视同仁。他心中的那点不平,也就消散了大半。 早在岳飞还是宗泽部下时,寒寂就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打仗厉害。宗泽去世后,在杜充手下不得施展,处处被压制。 杜充被赵寰千刀万剐了,南边朝廷还有无数个杜充。岳飞能来到此地,寒寂深知有多不易,心悦诚服道:“不敢不敢,久仰岳宣抚的大名,此次一见,实为荣幸。贫僧先前看到岳宣抚将辽国的将士收敛得当,贫僧替他们道一声多谢,让他们能体体面面地离去。” 赵寰待他们寒暄完,对寒寂道:“你早些去歇息吧,等你歇好之后,我再找你。” 寒寂暗自瞪了赵寰一眼,她找他,定没有好事。不是他那点剩余的兵,就是要让他去办差了。 只开弓已经没有回头路,寒寂见赵寰拖着伤还在忙,先悻悻认了。互相道别,回了营帐。 赵寰对岳飞道:“岳宣抚,若是你不忙,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岳飞赶紧道:“我得尽快赶回南边,亦有许多事,要与二十一娘细说。” 赵寰没再耽搁,念着韩皎还在睡觉,便与岳飞一起进了他的营帐。 岳飞向来简朴,营帐比赵寰的还要小一些,地上铺着半旧的毡垫。帐内只摆着一几一矮塌,案几上堆着笔墨纸砚以及文书。 营帐里冷,岳飞请赵寰在塌上坐了,转身出去,让亲兵送了红泥小炉茶水,再点只炭盆进屋。 亲兵很快送了东西进帐,放下后退到帐外守着。岳飞随意在毡垫上一坐,将炭盆往赵寰那边推了推。亲自动手收拾了好案几,摆上茶具,道:“我不懂分茶,平时也极少吃茶,二十一娘莫要嫌弃。”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59节 赵寰瞄见炭盆,她感到有些冷,伸出手去在上面取暖,道:“我也不吃分茶,只清茶就好。” 岳飞意外地看了赵寰一眼,眼神在她左手背上停顿住。 赵寰的手背上,层层叠叠交错着新旧伤痕,再次受伤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前。 岳飞收回视线,道:“二十一娘,我听说你的右手先前就受过伤,再也无法恢复。在军中经常受伤,我对跌打损伤还算有几分心得。你的受伤,我可能瞧一瞧?” 赵寰说了声好,大大方方将右手臂放在了案几上。她轻轻拉上衣袖,露出受伤之处,道:“就是这里,伤到了筋骨,很难使上力气。” 岳飞端详着赵寰的右手,除了割伤之外,冻疮留下的疤痕仍未消散。 她们这群小娘子所受之苦,他不忍问,不忍提。 “得罪了。”岳飞掩下眼底情绪,手指按向赵寰的手腕伤处。 岳飞的手指腹温热,带着厚厚的茧。他用的力气不算大,不小心牵动了赵寰的新伤处,痛得她手臂不受控制颤抖了下。 “对不住,我是粗人,手劲太重了。”岳飞忙放轻了些力气,拧眉仔细辨认了下。 过了会,岳飞收回手,歉意地道:“我以前见到有些人的骨头错位,最后没能接好。以为二十一娘也是如此,便冒昧瞧上一瞧。对不住,二十一娘的伤,我无能为力。” 赵寰慢慢收回手,说了声无妨:“以一只手,换那么多人的性命,值了。这一处伤,换了完颜鹘懒一条命,我也觉着不亏。” 岳飞早已领略过赵寰的气度胸襟,此时再替她难过,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笑着道:“二十一娘是真正洒脱!” 起身到走到角落,从包袱里取出一瓶药膏,放在案几上,道:“这瓶药膏,二十一娘留着吧,以后抹上一抹。不一定有效用,姑且当做安慰。” 赵寰笑着道了谢,道:“严郎中说岳宣抚的药膏极好,对我来说正求之不得。” 岳飞迟疑了片刻,问道:“二十一娘,你当时可害怕?” “怕啊。你呢,每次打仗之前,害怕吗?”赵寰也好奇问道。 岳飞霎时笑得眼角飞扬,重重点头,道:“我怕得很。无数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上,实在无法不怕。” 两人相视而笑,岳飞从案几上取了一份文书,翻开放在赵寰面前,道:“这是此次二十一娘,以及金兵的损伤具体数额。从战场上收到的箭矢刀具等,已交给了林大文,二十一娘你再仔细过目一下。” 赵寰缺兵器,岳飞肯定清楚。她看着记录得工整清楚的账目,深深欠身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岳宣抚,只你全部留给我,此次回去,如何能向赵构交待?” 岳飞道:“二十一娘过誉了,我只做了该做的事情。先前瞧着二十一娘的一举一动,着实令我学到了不少学问。二十一娘待人,待兵,谋略胆识,我皆不如也。这些留给二十一娘,比留在我手上好。至于朝廷那边,他们应当已有打算调我回中枢,此次也正好是一个契机。” 赵寰思索了下,推心置腹道:“完颜宗弼此次元气大伤,完颜亶初登基,身边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金国内部,只怕会乱上一阵。西夏那边,岂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西夏一直不安分,岳飞也认为他们会趁火打劫,赵寰与他想到了一出去,一时心有戚戚焉。 赵寰冷冷道:“大宋与西夏之间的庆历和议,实则另一件耻辱。大宋每年给西夏的金银珠宝,说是赏赐,不过给自己蒙一层遮羞布罢了,不好意思直言是给岁币求和。大宋在双方边境开办榷场,以为能扼制住西夏的命脉,好继续歌舞升平的日子。可是呢,西夏拿了好处,照样不买账。反正败了就求饶,大宋软骨头,不会拿他们如何,横山一战亦如此。靖康之耻以来,大宋西北的土地,已经大半落入西夏之手。” 外敌虎视眈眈,内乱不断,朝堂那群官员,忙着争权夺势。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抬头看向赵寰,道:“二十一娘可是担心,西夏会与朝廷联手?” 赵寰笑了下,道:“我猜的是,西夏看不上赵构,会先差人找上我,联手攻打金国。” 岳飞神色微变,若是赵寰与西夏联手,金国就危险了。 西夏与金国从根本上来说,并无任何区别,以前大宋与金国联手灭了辽国,金国转瞬间就翻了脸。 可赵寰不是赵佶,西夏这脸,翻不起风浪。 若是如此,北地尽数落入赵寰之手。有了辽国旧族寒寂的相助,北地不过几年功夫,就能迅速崛起。 南北会真正对峙。 赵寰平静地道:“我虽是大宋人,我却不是圣人,我当然要将权势握在手上,不能再被人以一千贯拿去抵债。但我在这之前,还是会先做个人,再谈其他。” 她抬眼,紧紧盯着岳飞,沉声道:“我不会与西夏联手。从公来说,眼下让金,西夏,以及蒙古部落彼此牵制最好。从私来说,我是大宋人,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大宋百姓的事情。等西夏灭了金,强大起来,会将将刀枪对准大宋。战乱一起,妇孺弱小,命连草芥都不如。” 岳飞听着赵寰冷静的分析,不断点头附和,深深叹息道:“二十一娘才是真正君子。” 赵寰不置可否,讥讽地道:“至于赵构接下来的动作,我猜他会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张旗鼓恭迎帝姬娘娘们南归。先礼后兵,若是我不答应,我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成了叛贼。他可以打着清叛贼的旗号,与西夏联手,先灭了我这个心腹大患。赵构只盯着自己身下那把龙椅,绝不会顾忌其他。他不是人,我得做人。” 岳飞怔愣了下,他大致猜出了几分,对赵寰道:“二十一娘是说……” 赵寰无奈点头,自嘲地道:“我打算捏着鼻子,选择与他联手,出兵金与西夏,这样,对大宋百姓,以及整个大宋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但我猜,他不会同意。至于原因,还是那点,他不是人。” 水沸腾了,岳飞似乎没察觉到,陷入了沉思中。 赵寰没有打扰他,起身准备去提壶,岳飞回过神,忙道:“你的手不方便,坐吧,让我来。” 赵寰没有与他争,回去榻上坐好。岳飞提壶冲茶,念着她的手不便,只倒了小半碗,放在她面前,体贴提醒道:“小心烫。” 茶水氤氲,在灯盏下幽幽摇晃。岳飞握着茶碗,低首垂眸,半晌都没动。 滚茶太烫,赵寰也没动。她放下沾了水雾的茶碗盖,凝视着岳飞,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两军对垒。岳宣抚,你会做如何选择?” 第59章 日出山坳, 春光不问人间悲喜,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人身上。 赵寰回塌上眯了一会, 就听到了外面整齐的步伐声, 高喊声。她睁开眼, 却没有先起身,就那么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韩皎去了伤兵营帮忙,周男儿与许春杏两人提着热水饭食掀帘进屋。见到赵寰醒来, 忙舀了水绞帕子。 许春杏拿了衣衫来帮着赵寰穿, 看到她泛青的眼底,依旧苍白的脸,忧心忡忡道:“二十一娘, 可是伤处还痛得很,没能歇息好?” 伤口痛不算太厉害,却足以令人难以安睡。赵寰睡不好, 不只是伤, 她随口说了声还好,单手撑着坐起身。 抬起手,方便许春杏将衣衫套进去, 问道:“外面可是岳宣抚在练兵?” 许春杏道:“是呀,先前好多人都在瞧呢, 辛郎君林大文祝荣姜娘子徐娘子寒寂师父他们都在。我与周男儿也去瞧了, 真是热闹得紧, 岳宣抚的兵可威风了!” 岳飞练兵一直赫赫有名,他所领的行营后护军, 与赵寰的兵营一样,是拼凑出来的杂牌兵。 只是,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岳飞方练兵…… 赵寰加快了动作,收拾用饭完毕,正准备出门,寒寂来了。 赵寰见他依然满脸疲惫,不断朝她看,神色很是复杂。她不禁抬了抬眉,问道:“如何,可是被震撼到了?”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闷闷不乐道:“岳飞的兵营,跟你的也差不多,降兵,义军,朝廷的兵,什么人都有。看上去倒军纪严明,令出必行。怪不得你相信他,你与他都是一路人。” 自古武将的下场都不大好,岳飞聪明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却照样不能逃脱冤死的命运。 再强大的本事,若与上层权势相悖,只能被无情绞杀,赵寰不会选择与他一样的路。 寒寂见没得到回应,连着看了赵寰好几眼,疑惑地道:“你不去看看?” 赵寰转身往外走,道:“去啊,你在这唠叨抱怨,被你耽误了。” 寒寂瞪了赵寰一眼,她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惊得他往后仰,不悦道:“你待作甚?” 赵寰盯着他,严肃地道:“你不要再念着你那几千兵了,他们应该用到更好的地方,去为后人谋福祉!” 寒寂咬咬牙,气急败坏道:“你这女土匪,抢还这般理直气壮!” 赵寰闲闲道:“因着我相信你,知道大师是心怀天下之人,向来都有话直说,何须掩饰。” 寒寂嘴角忍不住上扬,扬到一半又耷拉下去。 这个女人,真是狡猾多端!只说点好话,就要骗他如许多好处去。 寒寂上前一步,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怎地没来?是昨夜与岳飞谈得晚了,你们在谈何事?你那兄长赵构可不愿意你们接触,武将与手握重兵,一呼百应的皇家人来往过密......,嘿嘿,这是要造反啊!岳飞,他这是不打算回南边了?” 赵寰听他喋喋不休,问了一大串,嫌弃地道:“寒寂大师,你乃出家人,若是觉着嘴太空了,不如去念经如何?” 寒寂气得再瞪赵寰,他心里如狸猫爪在挠,好些事情,他冥思苦想,还是不得其解。 比如,赵寰对岳飞辛赞他们的信任。他做了那般多,她却处处压着他。 虽被她鄙夷,寒寂还是喋喋不休继续问道:“你得告诉我,接下来会如何做。你若是与岳飞联手,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岳飞不答应你,待你与南边起了冲突,岳飞会站在哪边?你对他毫无保留,他对你有几个兵将,几根粮草了若指掌。一旦打起来,凭着他的本事,你可没半点胜算。” 赵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寒寂顿时急了,一个闪身挡在她的面前,神情严肃起来,沉声道:“二十一娘,辽兵不能白死,余下的兵力,辽地的百姓,我得给他们求一份安稳!” 太阳的光线太耀眼,照得赵寰眼睛酸涩,她微眯着眼,怅然闪过。 昨夜,她问过之后,岳飞缓缓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久久未言。 赵寰坦率地道:“我也不知道。世事无常,一步步来吧。事情还多得很,我得去看岳宣抚如何练兵,如你所言,不能我的家底都被看完了,却对对手一无所知。” 寒寂愣了下,闪身让过了路。赵寰继续往前走去,空旷的田地里,岳飞一身戎装站在最前面。 与夜里的温和不同,此时他威严而专注,并未因为她的前来而分心。 岳飞目不斜视,手握着长枪,眼神坚定,高喊着杀,枪朝前有力一刺。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很快大汗淋漓,杀气腾腾,凛然不可侵犯。 排列整齐的兵丁们,手上举着刀枪,随着岳飞的动作,跟着他一起大声喊道:“杀!” 手上的刀枪,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整齐刺出去。 看了几眼,赵寰就看出了些门道。如寒寂所言那样,岳飞的兵,军纪肃然,除此之外,上下级之间,泾渭分明。 一个兵丁的力量不足,十个百个的却无法小觑。同一个动作练得熟悉,形成条件反射与肌肉记忆之后,这股力量汇合在一起,在拼体力的战场上,就所向披靡了。 结束了动作练习之后,岳飞开始挥舞着将旗,变幻起了方阵。 赵寰神色微凛,看得目不转睛。 寒寂下意识看了赵寰一眼,低声道:“岳飞可是在指点你?” 赵寰:“闭嘴!” 寒寂冷哼声,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可不能完全照搬,得灵活运用。” 赵寰没搭理他,寒寂觉着没劲,气鼓鼓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寒寂憋不住了,追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究竟是为何事?” 赵寰见寒寂主动送上门,也就不客气了,道:“我想请你去渤海东平县走一趟。” 寒寂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赵寰的用意,低呼道:“铁?” 赵寰点头,道:“这几地的铁矿多,尤其是东山县的镔铁。前辽用的镔刀很不错,我想用来打成苗刀。” “哼,前辽!”寒寂听得很不是滋味,生气地念叨了好几声,他斜睨着赵寰,道:“这几地从完颜阿骨打起,就落在了金人手中。就算完颜宗弼一时败了,岂能那么容易拱手让出?” 赵寰笑着道:“所以我才要请你出马,完颜阿骨打在此地经营才几年,哪能与前辽比。得趁着完颜宗弼无暇顾及时,将这些地方拿到手。再说,金是从前辽手中抢了去,由你去收回,也算是报仇了。” 寒寂斜乜过来,讥讽地道:“抢来送到大宋手上,这算报的哪门子仇。” 迎着赵寰横过来的目光,寒寂马上道:“好好好,我去。不过,”他讲起了条件:“我要当国师!” 赵寰讶异地看过去,寒寂淡淡地道:“这次打完仗,就该分功劳了吧。我不清楚你会如何安排,跟着你身边的那群人,你多少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然,他们该有小心思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0节 赵寰笑了起来,戏谑地道:“我以为你不贪恋富贵权势呢,原来是六根未净。你真是小人之心,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缺人手,你有本事,哪会把你拉下,你尽管放心。” 寒寂松了口气,神色低落了几分,道:“我是六根未净,打仗杀了人,再去寺庙里,只怕菩萨会怪罪。” 赵寰问道:“菩萨骂你了?” 寒寂噎住,气得白了赵寰一眼,拂袖大步离去。 没了寒寂念叨,赵寰总算能清净看岳飞的布阵。刚看了没一会,韩皎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激动地道:“二十一娘,十九娘醒了!” 赵寰鼻子猛地一酸,朝伤兵营奔了去。 姜醉眉她们都来了,围着赵璎珞又是哭又是笑。见到赵寰进来,几人忙起身让开,韩皎道:“里面挤,你们快回去好生养伤,仔细严郎中生气骂人。” 徐梨儿朝赵璎珞挤挤眼,笑道:“十九娘,等下我们等严郎中不在时再来看你,你先与二十一娘好生说说话。” 赵璎珞半倚靠在被褥上,她初初醒来,精神还不大好,虚弱地应了声。 赵寰在她身边坐下,手方搭上她干枯的手背,被她反手微微用力握住了。 赵璎珞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赏花。比起名贵的牡丹,我还是喜欢杏花梨花李花。各式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生机勃勃,最最好看不过了。” 赵寰泪水一下呛了出来,想要说什么,喉咙被哽咽住,颤声挤出个好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们满身的伤痛,从身体到心亦如是,早疲惫不堪。活着太难,赵璎珞很勇敢,她选择了醒来。 赵璎珞眼眶也红了,她轻轻呼出口气,道:“二十一娘,我看到了阿娘他们。阿娘他们过得很好,与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我真是羡慕啊。” 赵寰抹去脸上的泪水,平缓了下心情,道:“十九娘,除了春日的花,夏日也有花,秋日更加绚烂,冬日也有。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阿娘他们过得很好,我们也能过得很好。连活着都不怕,这世道,就没什么能难住我们。” 赵璎珞脸上阴霾散开,露出了丝丝笑意,轻叹着道:“是啊!没什么可难住我们。” 她侧过头,看向怔怔望着她们的赵青鸾,道:“你也不要怕,世道肮脏,我们就去打扫干净。” 赵青鸾流着泪,笑着大声说好。赵寰与赵璎珞的话,字字砸在了她的心上。 虽说她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腿伤痛得难以入眠时,深夜想到自己以后成了残疾时,尤其是过往的苦难,再如潮水般袭来,她也有过不想活了的念头。 赵寰陪着说了会话,见她们都累了,便让她们先歇息,起身走出营帐。 岳飞练兵结束,他穿着湿透了的戎装,大步朝着伤兵营走了来。 赵寰迟疑了下,停下脚步颔首见礼。岳飞还了礼,加快了步伐来到她面前,看到她微红肿的眼眶,愣了下道:“可是有人......” 赵寰摇头,道:“没有,是有人选择继续在这满是泥泞的世间活着,我喜极而泣。她们很勇敢。” 岳飞先前见到赵寰急匆匆离开,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闻言立刻松了口气,默然了下,道:“我知晓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却从不敢表示同情,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知晓同情无法改变她们的现状,倒是显得我虚伪。她们无需同情,需要的是救她们出苦海。” 赵寰曲膝福身,郑重其事道了谢:“所以岳宣抚,先前在练兵,将排兵布阵的阵型,全部展现给我看。” 岳飞垂下眸,半晌后道:“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已给你仔细写了下来,等下让人送给你。我过会就得启程,若有不明白之处,以后你可以给我来信。” 只怕她纸上得来终是浅,还不打扰到她的歇息,在晚些时亲自展示给她看。 赵寰心沉甸甸的,她勉强笑了下,再次道了谢,道:“你忙,先去换身衣衫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岳飞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他朝营地外一指,道:“那边的李花快盛开,天气也好,可要过去走一走?” 营帐外原本是坐村落,如今荒无人烟,房屋倒塌,树木长得倒茂盛。远远瞧去,能看到坠着点点白的花枝,斜出破烂房檐。 赵寰应下,随着岳飞慢慢往营地外走去。看到他的亲兵,在他的营帐里外忙碌,想了想,问道:“秦桧从金国逃回南边,如今可得到了赵构的重用?” 岳飞讶异地看向赵寰,道:“你为何提起了他?” 赵寰直言不讳道:“秦桧与其妻王氏,岳父一家全部降金,他任了参谋军事,又带着家人从完颜昌的王寨逃出。就是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他。赵构不算蠢,他若能相信,足以证明秦桧是投其所好,将赵构无法见人的肮脏心思,经过秦桧之手去做罢了。” 岳飞苦笑了声,黯然道:“此次议和,乃是秦桧的建言,由他主使。” 赵寰嘲讽地道:“也是,杜充这种人,赵构都能任用他为丞相。何况是秦桧,实在不足为奇。”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缓缓道:“你杀了杜充的消息传到朝廷,许多忍被吓得不轻。二十一娘,你此举是震慑,亦让他们畏惧,前所未有的团结。” 赵寰侧头看去,问道:“若是你,觉着我该如何处置杜充?” 岳飞思索了会,坦白道:“我也会选择你那般做,否则,如何告慰无辜的百姓亡灵。” “你看,不做亏心事的都不会害怕,比如岳宣抚你。”赵寰展颜一笑,道:“心里有鬼的,当然会觉着我手段太过狠绝。他们啊,披着读书人的皮,做出来的事情,真是畜生都不如。” 岳飞静静听着,侧头看向赵寰,一时没有接话。 赵寰道:“岳宣抚,你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斗。不是君子不如小人聪明,是君子做无法与小人一样无耻。你得防着秦桧,若是有可能,直接杀了他吧。别留后患,王氏一族,全部屠尽。” 岳飞震惊地看着赵寰,见她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神情凝重了几分,道:“二十一娘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这般说,定有自己的深意,且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领了,会多加小心,多谢二十一娘。” 他抱拳施礼,道:“但我不能这般做,打仗时杀敌,乃是无奈之举。若随意杀人,罔顾规矩律法,与秦桧他们又有何异?” 赵寰只能言尽于此,赵构身边,秦桧这样的人何其多。只要岳飞的兵权在,赵构就永远不会放心。 金人虽暂时不能掀起波浪,西夏在一旁虎视眈眈,再说还有她这个眼中钉,赵构应该没那么快对付岳飞。 两人一时极有默契,都未再提及此事,默默走到了李树前。 枝头花苞累累,有几朵等不及的,已经悄然绽放。从枯草中钻出的野草,嫩嫩绿绿,生机蓬勃。 岳飞抬头望着花枝,笑道:“我不喜其他的花草,最喜欢李花。以前家中院子角落栽种了一株,自开花起,就眼巴巴盼着结果,等不及李熟,就被我摘下来吃掉了。未熟的李又酸又涩,我都全然不顾。阿娘常骂我,说我馋嘴。骂完,阿娘转过身,躲着偷偷抹泪。阿娘觉着对不起我,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爹娘能供我读书,上学,对于普通寻常的庄稼人来说,已实属不易。但大宋的农家子弟,都能读书上学,大宋人过的日子,对比起其他朝,真真强太多了。” 他伸出手臂,撩起衣袖,道:“这是阿娘给我所刺的字。阿娘告诉我,永远不要忘了报效大宋。” 赵寰看向岳飞的手臂,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上,刻着举世闻名的那几个字:“尽忠报国”。 收回视线,赵寰嘴里,阵阵苦涩蔓延。 岳飞对大宋的忠诚,早就刻在了手臂上,刻在了骨子里。 理好衣袖,岳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温声道:“昨夜,二十一娘问我的话,我未曾回答。因着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赵寰恍惚笑了下,岳飞没有回答,但他做给了她看。他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袒露给她看。 从他的兵,阵营,到眼前的李花,他的“尽忠报国”。 岳飞声音低了几分,却很是有力,道:“二十一娘,我这时可以回答你,我永远不会对你举起刀箭。二十一娘,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手上的刀箭,可会对准大宋的兵?” 第60章 燕京的春意渐浓, 风已微煦。大军经过,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没了以前的害怕,只在一旁好奇张望。 兵马行在前面, 赵寰特意留在了最后, 停车来到了地里。 正在翻地的一男一女, 都约莫五十出头。佝偻着腰,苍老瘦弱的面容,一双浑浊的眼睛透出惊惶, 拘束得一动不敢动。 赵寰脸上带着微笑, 温和地与他们打招呼,道:“老丈阿婆不要怕,我就是来看看, 你们的地种得如何了?” 近些年经常打仗,百姓见多了兵丁的凶神恶煞。兵一来就开始烧杀抢掠,所经之处哀嚎遍野。 燕京再次被攻破, 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已经看得麻木, 等着再一次被掠夺。 反正他们的米缸早就没了粮,破屋瓦难以遮挡风雨,老鼠都嫌弃。兵再来抢, 也只有他们这条比蝼蚁还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就是。 谁知这次却不同, 攻入燕京的兵, 军纪肃然, 从未前来骚扰他们不提。前些日子,还有人来告诉他们, 要先给他们种子粪肥等,让他们赶紧种地。 老翁见赵寰平易近人, 暗自松了口气,结结巴巴答道:“贵人,小的与老伴正在种小麦,只我们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种不了几亩地。先前有个叫刑娘子的,说是要将地分给我们耕种,种多少领多少,还给我们了粪肥种子呢。” 老妇人一脸遗憾,跟着插话道:“家中没壮劳力啦,儿子孙子都被金人杀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老的,能活一年是一年吧。这次大宋来的兵倒好心,这粪肥可不便宜,以前得要花大钱买,如今全部白白给我们呢。” 旁边地里的百姓见没有危险,纷纷好奇围了过来。听到他们说话,忍不住七嘴八舌道:“这地没了地契,可会说收回就收回,以后不再给我们耕种了?” “说是赁给我们耕种,以后地不可以买卖,等于永远赁给我们,子子孙孙都可以耕种。租子倒还好,比起以前赁的地租少了两成,可我这心里啊,总是不放心。” “可不是,待到庄稼成熟时,有人拿了地契来,称地是他的,我们可不就是白费了力气?” “白费了力气倒好,耽误了功夫,到时候我们没了粮食吃,全都得饿死啊!” 大家越说越不放心,有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赵寰认真听着百姓们的想法,对于他们的担忧,她完全理解。 邢秉懿与郑氏两人留在燕京,做事利索,百姓逐渐已经在耕种了。 赵寰估摸着,她们两人也没太能理解她的用意,不敢太过肯定。 而且赵寰实在是太忙,眼下的各种税收都尚未明确,未曾拟定细则,只粗略定了大方向。 而且,这个政策在燕京,京西东两路,她必须推行下去。因为这些地方,没有拥有大片土地的旧贵族成为阻力。 赵寰将京西东两路的土地改革,以及重立人口新户帖的事情,交给了继续留守开封的辛赞。 与以前大宋一样,军政分开。辛赞主持庶务,徐梨儿伤愈之后,领兵驻扎在此,两人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涉。 当时辛赞震惊不已,对于土地变动之后的好坏,他一时也难分清。 但赵寰宣布,对读书人,权贵们不减免赋税。按照她的说法,是如今缺粮食,要筹措粮草打仗,实则为无奈之举。 等到仗打完了,赵寰大权在握,免不免税,就不由权贵读书人说了算。 他们原本减免的粮食赋税不算太多,权衡利弊之后,估计以后会成为定案。 摊在一人头上的赋税,不值得一提,整个大宋的读书人与权贵加起来,数额就巨大了。 这部分的赋税,对于朝廷来说,用在民,乃至其他身上,可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辛赞只一想,就兴奋不已,止不住心潮澎湃。 不过,他还将面临眼下推行的难题,斟酌之后,试探着说道:“二十一娘,虽说金兵抢占了开封,还是有些百姓留在此地。有些地原本就属于他们,若将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回来,这般做,可否有欠妥当?” 任何的变革,刚开始时,总会遇到各种问题。辛赞的担忧,赵寰先前也想到过,不仅仅是开封,她连南边都考虑到了。 赵寰道:“原本是大宋开封府人氏,能拿得出户帖地契的,地依然属于他们,他们要自行耕种,赁出去皆可。地要卖也可以,但不可以卖给他人,必须卖给衙门。否则,衙门不会办理过户的契书。” 辛赞见赵寰并未一刀切,而且考虑周全,顿时放了心。 只是,辛赞听到衙门,就不由得为难起来。 以前他是伪齐的官员,现在赵寰收回了开封,可她的身份很是微妙。 衙门,究竟是大宋的衙门,还是赵寰的衙门? 若是大宋的衙门,赵构才是被天下承认,名正言顺的皇帝。 辛赞将赵寰与赵构朝廷的关系,看得自是一清二楚。若是她承认了赵构,早就领着帝姬嫔妃们南归了,不会忙着安排庶务,着手土地赋税等变革。 再三考虑之后,辛赞还是问了出来:“二十一娘,眼下的衙门,是以何为号?” 赵寰淡淡道:“大宋啊!当然是大宋。赵构那是丧家之犬,开封以及京东西两路,燕京等地,都被他们丢了。我们这些人,可是被他们拿出去抵了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回去这些地方,也可以啊,有本事就来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1节 辛赞望着赵寰突如其来的凌厉,惊得不禁颤抖了下。旋即,他就坦释然了。 赵构若有本事来抢,他也不会被追着到处跑,赶紧与金人议和。 对于朝廷官员的德性,辛赞以前在济南府做官多年,深有体会,忧心忡忡道:“只怕,他们得要生事了。” 赵寰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怕他们。他们隔得远,也只能逞口舌威风罢了。我们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恢复生产。让老百姓能有饭吃,能活下去,兵马能有粮草。” 辛赞一想也是,现今的情形是,天下被打得一团乱。无论是完颜晟还是刘豫,对打下来的地盘都忙着掠夺,刮了一层又一层。能被赵寰很快夺回去,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辛赞信心十足,赵寰一心为民,北地定会很快恢复生机。 赵寰在开封多逗留了一日,将衙门所有的赋税,户帖等都看过一遍才离开。如今面对着百姓们关心的问题,她更有底气回答他们。 眼神缓缓扫过焦急忐忑的百姓们,赵寰神色坚定,不疾不徐道:“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你们放心,只要我在燕京的一日,你们签订的契约就作数。” 众人对赵寰的名字,自是如雷贯耳。以为她是某个贵家小娘子,没曾想遇到的是她本人,赶紧作揖见礼。 赵寰颔首还礼,招呼大家起身,道:“这些年的征战,着实苦了你们了。世道艰难,但只要我们还活着,留有一条命,这日子就得过下去。你们播种下去的是种子,更是活着的盼头。只要肯努力,辛勤劳作,天公作不作美,我无法保证。” 她话语微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但我能给你们一句话,地里收成的粮食,我只按照当年的实际收成,收取合理的赋税。我们能有饭吃,吃饱了能保护你们的安危。你们能活下去,平平安安活着!” 种子已经领到手,地已经翻过,粪肥也在陆续撒下去。 如果没有这些,赵寰的话,他们听到就得打个折扣。 如今,赵寰就站在众人面前,不像以前的贵人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看他们。她礼数周全,声音温和,却坚定有力。 大家吃了定心丸,小声交谈起来,笑容难得在久经苦难的脸上浮现。 寒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大家尽可相信赵施主,赵施主从不骗老百姓。” 他说完,特意看了眼赵寰。 赵寰视而不见,当作没听出他未尽的话。且她半点都不心虚,她真没骗寒寂,只是强迫他而已。 华严寺乃是百年古寺,香火旺盛,老百姓对寒寂更为熟悉,见到他出面,脸上的笑又盛了几分。 赵寰仰望着天边的太阳,情不自禁跟着他们一起笑。 寒寂斜向赵寰,侧身让她先行,道:“怎地这般开心了,这些天,我见你心情不好,脸色比哭还要难看。” “高兴,你不懂。”赵寰沿田埂慢慢走着,离得不远的村子边有几颗李树,繁花盛放,满树飘雪。她眼里惆怅闪过,这花,一下就开过了。 “我没有哭。”赵寰垂下眼眸,回答了寒寂后面的一句话。她看到地上剩下的一株野菜,脚步微顿,蹲下来摘下片嫩叶,问道:“你可认识这个?” 开春之后长出来的野菜,早被饥饿的百姓们挖了个空。寒寂打量着孤零零被漏下的野菜,半晌后老实道:“我不认识,这是什么菜?” 赵寰答道:“荠菜。” 寒寂戏谑地道:“你可是帝姬,居然认识这些,真是长进了。” 赵寰静静不语。 以前她吃过各种野菜,至于长在地里是什么模样,她就完全不认识了。 寒寂见赵寰又陷入了沉思,连着看了她好几眼。到了车边,他没有骑马,与赵寰一起爬上了板车,随意坐在车上,四下打量。 “出发时,地里没有人,村子里也极少见到人影,到处都空荡荡的,好似坟地一样。” 寒寂叹息了声,慢吞吞道:“回来之后,虽不说大变样,可终究是变了。赵二十一娘,还是你有本事。先前你说我不懂,其实我懂,因为百姓们高兴,你也跟着高兴,大家都有了盼头。”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是随意夸道:“寒寂国师很聪明。” 寒寂见赵寰明显的敷衍,生气哼了声,他眉毛一扬,道:“你封我为国师,连个正式些的礼仪都无。我也就算了,本是出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只你封将军,各地的府尹,知州,你都是随意一点,这般做,会不会太随便了些?” 林大文与姜醉眉祝荣他们,分别被赵寰差遣到了巨野,相州等地。一人领兵做将军,一人管着衙门的事情。 赵寰没钱大张旗鼓庆贺,但她对每人的任命,却绝不是随心所欲。 像是祝荣林大文他们,本身以前是工匠,他们在打仗上,要强于做衙门的文官。 而帝姬族姬等小娘子,她们自小身在权利中心,耳目濡染。加之书读得多,心细,更适合在衙门为政。 至于徐梨儿则不一样,她领兵留在了开封。在处理政事上,她不如辛赞,打仗却强于他。 赵瑚儿亦是如此,要处理杂事,她就马虎了些。她们照样领兵,其他心细谨慎些的,则管俗务,与她们互相配合。 赵寰的兵不算多,被她全部分出去了驻守各地。分兵时她也考虑过,在眼前的情形下,可会太激进了些。 只凭着一点,赵寰就觉着,这个冒险,完全值得。 这一点,就是先前看到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乱世人不如狗,赵寰要给他们安定的日子,护着他们一二。 这亦是赵寰从浣衣院不要命杀出来的意义之一。她们要公道,经历过数不清苦难的百姓,亦该得一个公道。 赵寰斜了眼寒寂,嫌弃他啰嗦,别开头不理会他。 寒寂不以为意,凑上前,喋喋不休问道:“岳飞回了南边,以后你们可会成为敌人?先前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呢,干脆跟你一起打天下算了。哎,他离开之前,你们在一起说了那般久,你就就没能说服他?岳飞领兵离开的时候,我瞧你那神色,啧啧,差点儿就哭了。这些天,你一直郁郁寡欢,可是因着失去了一员大将?” 车经过之处,又是好几颗李树花满枝头,雪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赵寰左手指尖,尤散发出荠菜的清香。她取了深蓝粗布巾出来,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不认识荠菜,岳飞认识。 当时,岳飞问,她可会将刀枪,对准大宋的兵。 赵寰沉默了一会,坦率答道:“会!“ 岳飞神色黯淡了一瞬,勉强笑了下。 赵寰平静地道:“赵构不行,他不配。他只会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继续享受着他的荣华富贵。靖康之耻,与他是没多少关系,但之后他所做之事,他都不配为君。” 岳飞站在含苞待放的李树下,久久未做声。 他们都对彼此坦诚,不掩饰不隐瞒,不做无谓的许诺。 岳飞未再多言,他蹲下来,指着草丛间的几颗野菜,笑着道:“这些是荠菜,春日吃正好。二十一娘可喜欢?” 赵寰顺眼看去,道:“原来这就是荠菜啊。一冬都不见绿色,能吃到新鲜的菜,那可是极好的事情。” 岳飞取了干净的深蓝粗布巾出来,采了满满的一布巾荠菜,包好后递给她,道:“南边天气暖和,我早已经吃到了新鲜的荠菜。这些送给二十一娘,拿回去尝尝鲜。” 赵寰伸手接过,落落大方道了谢,笑道:“岳宣抚亲自采摘,实属难得,我可得全部吃干净。” 岳飞跟着她一起笑,极有默契没再提南北的局势,与她说起了小时候挖野菜的趣事。 此次一别,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兵戈相向。 赠她春菜,赠她歉意。 荠菜的气味散去,赵寰握着蓝色粗布巾,收回了袖中。 寒寂偏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咦了声:“岳飞先前的妻子抛弃了他,他好似还未再娶妻啊。你怎地能放他离开,让他给你当驸马,你们联手,何愁不能天下一统。” 赵寰缓缓转过头,盯着寒寂骂了句:“碎嘴子和尚,滚!” 寒寂笑嘻嘻,摇头晃脑道:“恼羞成怒了!” 赵寰伸长腿,靠着车身叹了口气,道:“回到燕京以后,你赶紧去渤海东山吧。赵构那边,只怕会出阴招了。” 寒寂顿时神色一凛,正色道:“赵构会如何做?” 赵寰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快去快回,我还缺人手,你得赶紧回来给我做事!” 寒寂气鼓鼓瞪了赵寰一眼,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到半月,赵构大张旗鼓差了亲信,检校少傅汪伯彦,亲自来到燕京,恭迎帝姬嫔妃族姬们等人回宫。 原先的作匠们,若是回南边朝廷,官加两等。 汪伯彦站在大殿中央,拿出赵构的旨意,道:“官家感念帝姬辛苦,特意给帝姬先带来了封号。” 赵寰高坐在上,眉毛微挑,让周男儿取了赵构的旨意。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封她为“护国大帝姬。” 汪伯彦叹着气,很快眼睛就红了,甚是痛心疾首道:“可恨的金贼,迫使帝姬入了金国皇帝的后宫,还先后被那金国权贵完颜宗贤等霸占了去。官家体谅帝姬身不由己,身为兄长,很是心疼帝姬的辛苦。只帝姬到底算嫁过人,官家思考再三,拟了外命妇的封号。” 赵寰跟着叹气。 好一群杂碎,从帝王到文人百官,都实在是太下三滥了啊! 第61章 汪伯彦上了年纪, 赶路奔波,早累得面无人色,站着晃悠悠, 腿不住颤抖。 偏生赵寰懒洋洋靠在圈椅里, 自他进大殿起, 未曾见过一滴茶水,连坐都未请他坐。 赵寰就那副不咸不淡地模样,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汪伯彦曾高居丞相之位, 接连受到赵佶赵恒赵构器重, 早已不曾受过这等的怠慢,心中的不满与怒意,逐渐加深。 赵寰将旨意随意一扔, 端起茶碗吃了口水,缓缓问道:“韦氏呢?” 汪伯彦一顿,韦氏被完颜宗弼送了回去。只她已疯癫, 连赵构都认不出。 赵寰救出那么多人, 只偏生丢下了韦氏。当时赵构就懊恼不已,伤心大哭一场,百官劝说许久, 他方勉强好起来。 赵构面对着疯了的亲娘,偏生这个亲娘, 还是一国的太后。吃了哑巴亏, 这份仇如何能过去。 主忧臣辱, 汪伯彦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主动建言, 请缨领了这份差事。 只韦氏的事情,汪伯彦却不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毕竟救不救韦氏, 任谁说了去,都不是赵寰的责任。骂她不孝不忠,赵构这个亲生儿子,总得被牵连一二。 韦氏的事情,赵寰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见汪伯彦的反应,她大致猜出了些,肯定是赵构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好奇问道:“汪少傅,靖康之耻时,你家中姊妹妻女儿媳们,可有被送去抵债?” 汪伯彦神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当时他身为赵佶赵恒宠幸的大臣,金人自不会放过他。 所幸他的母亲早没了,妻子已老,逃过了一劫。只有一孙女与外孙女,则被送入了金兵营寨。 赵寰道:“汪少傅,你知晓我救出了被你们拿去抵债的小娘子们,既然你来了,你就不先问一句,她们受了什么样的罪,如今可还活着?” 汪伯彦的脸皮抽搐了几下,义正言辞道:“大宋陷入了危难,她们身为大宋人,自当为大宋尽一份力,生死何计!且,她们若有志气,就当以死明志,保全贞洁!” 赵寰早就知晓文人的无耻,听到汪伯彦的说辞,还是感概他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汪伯彦家贫,辛辛苦苦考中进士之后,只做了主薄。他岂能甘愿,削尖脑袋往上爬。能在赵佶赵恒面前露脸,足以见其钻营的本事。 赵桓继位之后,汪伯彦献上了《河北边防十策》,里面的内容,不外乎是割地,称臣,给付岁币等手段。 赵佶赵恒皆被金人俘虏之后,汪伯彦马上转投赵构,争取从龙之功。他极力阻止宗泽抗金,劝说皇室南下,放弃北地。定下以长江为界,朝廷偏安南边,苟且偷生的策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2节 秦桧曾是他的学生,无耻果真是一脉相承。 赵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道:“身为大宋人,都当为大宋的河山出一份力,汪少傅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人话。不过,汪少傅,你不抗金,劝说皇室南下,丢弃大宋的北边江山。你觉着,这可是在为大宋江山出力?” 汪伯彦气得一拂衣袖,轻蔑地道:“柔福帝姬说得倒轻巧,守,如何守,拿什么守?若是能用嘴皮子守住,倒好了!真是妇人之见!” 赵寰平静地道:“宗泽将军能守住,宗泽将军去世之后,还有他手底下的将士,比如岳飞,另外还有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虽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又贪图富贵,他打仗却不错。把他们四人放在京东西一线,举大宋上下之力支持,完颜氏能打得你们像是丧家犬一样,到处逃窜?汪伯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你找什么借口呢?你杀了欧阳澈,只因他骂赵构不配为帝,你看,你就是畜生,贪图荣华富贵的畜生。” 她抬手一指,“汪伯彦,你看看眼前,你所站之地,是曾经辽国的皇宫。我,如今坐在这里。” 汪伯彦受了奇耻大辱,气得发抖,神色阴毒狠狠盯着赵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算气得半死,也只能咬牙死忍。 赵寰拔高了些声音,清脆地道:“汪伯彦、你为何不死,不为大宋捐躯明志呢,最该死的,不是你么?” 汪伯彦猛地抬头看向赵寰,他颤巍巍指着她,老泪纵横道:“老臣奉旨前来迎接帝姬娘娘们归家,却受帝姬这般侮辱,老臣对不住官家,实在是有辱使命啊!先前朝廷上都说,帝姬弑父弑兄,早有异心。老臣还不肯相信,帝姬身为赵氏皇族,怎能列祖列宗,做出与金人一般的事情,分裂大宋疆土。莫非,帝姬果真想要拥兵自立为王么?” 赵寰不理会汪伯彦的哭诉,更没顺着他的话走,亦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续追问道:“最该死的,不是你么?汪少傅,你还没回答我这句话呢。” 汪伯彦又要继续哭,赵寰扬声打断了他:“汪伯彦,你极力阻拦武将抗金,与金人摇尾乞怜。前面两位主子没了,马上转头新主子,争抢功劳。你且说说看,你是不是该死?你的十策,可敢在朗朗乾坤下,当着北地无数百姓的面,当着从金兵手中,死里逃生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汪伯彦以前的好辩才,在赵寰面前没了发挥的余地。在朝堂上,与他不对付的官员比比皆是。赵构也因着他丢失了扬州,早已对他心生不满。 这次若是办不好差使,回去之后,不但会被政敌趁机落井下石,赵构也会迁怒于他。 一时间,汪伯彦又急又怒,手脚不受控制发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在地,直接晕了过去。 这就受不住了?赵寰斜了眼瘫倒在地的汪伯彦,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赵构的身边,如汪伯彦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能成功,皆是因着他的建议,恰好投了上意。 不过短短时日,汪伯彦就能赶到燕京,看来,赵构早就做好了准备。 若是赵寰能被劝回去,他就能不费吹飞之力接手北地。 若是她要反抗,只要赵构稍微授意,就会有无数贪图权势的人扑上去,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来对付她,岂止是下三滥的荡.妇羞辱。 对金人的铁蹄,他们只敢下跪求饶。对着赵寰,却不一样了。 因为她是女人,是帝姬。 他们可是男人,是正统啊! 赵寰让周男儿与许春信叫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让他们在燕京城外扎营帐,别住在城里,脏。” 周男儿当年在宫里当差时,就听过汪伯彦的大名,恨恨道:“二十一娘,他可恶得很,宗将军他们要抗金,就是他在一旁敬献谗言,劝昏德公南逃。不如,干脆杀了他了事!” 许春信也跟着点头附和,赵寰淡淡道:“他的狗命,且先留着吧,无妨。既然他大张旗鼓来了,许多人都已经看到,我总不能拦着。春耕就快结束了,先给他们去信,愿意离开的,我绝对不拦着。对了,等下九嫂嫂她们回来了,你让她们来我这里一趟。乔贵妃,十二嫂嫂神佑佛佑等都叫来。” 两人愣了下,去叫了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许春信见赵寰仍然坐在那里,微蹙着眉,一动未动。她迟疑了下,上前坚定地道:“二十一娘,我要留下,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周男儿紧接着道:“我也不走!二十一娘,她们都不会离开,你别担心。” 赵寰笑了起来,温和地道:“你们能留下来,我当然欢迎。不过,我不是担心这个,你们先去忙吧,我没事。” 周男儿见赵寰手边的水已经凉了,给赵寰换了热水之后,方与许春信一起走出大殿,朝后院走去。她见周围无人,低声道:“我心里总觉着不得劲,这次,估计有好些人会离开。” 许春信耷拉下肩膀,愁眉苦脸道:“可不是,这人心啊,谁能预料得到。以前在金贼手里吧,人都被当做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二十一娘带着大家反,他们为了活命,也就反了。眼下逃了出来,二十一娘就占了这么点地,实力哪能与南边比,也给不了他们几个大钱。南边,那才是天底下人认定的正统。他们回去了,官升两级,娶个年轻的娘子,生儿育女,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这两相比较,总有人会动心。” 周男儿叹道:“二十一娘聪明,哪能拦着他们。强行留下,以后就是祸患,干脆允了他们离开,也能落个好。” 许春信望着眼前院子的大门,里面隐隐的读书声传出来,她脚步微顿,道:“你说,刑娘子她们可会离开?还有大娘子二娘子,她们是赵构的妻女,回去之后,可不用再辛苦,只等着享福了。” 周男儿郁闷不已,生气地道:“若真是如此,她们就是丧了良心!” 许春信沉默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低声道:“别说了,仔细给二十一娘添乱。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无愧于心就好。” * 天气一天天变暖,邢秉懿与郑氏成日忙着记账,理户帖,分发种子与粪肥,还得一遍遍回答百姓们的问题。 一天忙下来,累得不可开交,嗓子都快冒烟。 郑氏坐在案几前,点着面前的户帖,仔细核对。她看到一张户帖上的墨汁晕染开,名字被糊住了。她辨认了一会,拿起递到邢秉懿面前,问道:“这张户帖,你可有印象?” 户帖上记录着一家的户主,年龄,人口之间的亲属关系,家产田产,以及长相特征。 两人身边就算有人帮忙,户贴太过重要,还是得亲自过眼。 邢秉懿接过看了一遍,她也没认出来。再问身边录入的人,他们皆答不清楚。 郑氏皱起了眉,抱怨道:“可得麻烦了,得照着住址,再重新去问一遍。” 往户帖上录名的,见是自己出了差错,忙接了过去,道:“郑娘子,这是我的过失,我先拿着,等到忙完后,亲自去跑一趟,保管改好。” “也只得这样了。”郑氏将户帖交给他,板着脸道:“以后可要仔细些,户帖等于是赋税,银钱,绝不能马虎了事。” 那人忙一一应下,邢秉懿在一旁没有做声,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赵寰将此事交给了她,由她主使。郑氏给她做副手,却经常在旁边发号施令。 郑氏瞧着天已经转暗,手脚麻利将户帖装好,对邢秉懿说道:“先前周男儿来了,说是二十一娘找我们有事。我们赶快些回去,别让二十一娘等着。” 邢秉懿哑着嗓子道:“忙到如今,我实在口渴了,得先喝口水。二十一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会责怪我们。” 郑氏嗔怪道:“瞧你这话,好似我在越俎代庖,出言怪罪了你一样。喏,”她提壶倒了碗茶汤递过去,“这碗茶,我亲自给你赔罪,你可大人大量,别与我置气。” 邢秉懿望着递到面前的茶碗,接吧,总觉着堵得慌。不接吧,显得她小家子气。 左右都不舒服,邢秉懿到底接过茶碗,勉强喝了口便放下了。 郑氏见邢秉懿一言不发,伸手拿过了放在案几上的户帖,笑着道:“这户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后,都得仔细看过,真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邢秉懿干干说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来辛苦,能者多劳。” 郑氏呵呵笑,道:“我最听不得能者多劳这句话,能者好似就必须该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该躲懒。我觉着啊,这能者,该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觉,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时听起来,很是刺耳。 这段时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里,管家理事时的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进了宫殿大门,廊檐下已经点起了灯笼。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杏花,花谢了,青石地面上铺满粉嫩的花瓣,在氤氲的灯光下摇曳。放眼放去,满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脚步微顿,凝望着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郑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里种了好些奇花异草,以前各种花开花谢,我从未仔细瞧过。说起来也不怕刑娘子笑话,我自幼家贫,看到金明池的花草,总在算着能价值几钱。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头看了郑氏一眼,毫不犹豫踏了上去,道:“万物皆有灵,我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叹,这一忙,春日倏忽就过了。” 郑氏道:“忙才好呢,只不能忙中出错。二十一娘累得很,我们得打起精神,别给她添麻烦。” 邢秉懿头一阵阵跳着疼,到了大殿前,她将户帖交给郑氏,道:“劳烦郑娘子拿去交给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郑氏接过户帖,忙关心地道:“我瞧着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会与二十一娘说。” 邢秉懿勉强挤出一丝笑,转身往后院走去。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觉着害怕,难得安静下来,她终于能长长喘一口气了。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赵青鸾,腿伤未愈,还在屋子里养着。 一进院子,刑秉懿就闻到了飘散出来的药味。她见赵青鸾屋子亮着灯,走上前掀开门帘,探头进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赵青鸾动了动腿,答了句还好,诧异地道:“她们都去二十一娘那里了,九嫂嫂怎地还在?” 邢秉懿道:“我回来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迟疑了下,问道:“你怎地没去?” 赵青鸾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让我折腾,先前来了一趟,将事情跟我说了一遍。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当即就回绝了。” 邢秉懿微微拧眉,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青鸾满不在乎道:“南边来了人,说要迎帝姬娘娘,还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员回去。” 邢秉懿愣住,脱口而出问道:“你如何回的?” 赵青鸾冷笑道:“当然是不回,被卖了一次,还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赵构卖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着吧,大家都在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回屋用凉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门,夜风吹来,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暗自淬了声。 北地春日的风,恁地烦人,都快入夏了,还是凉嗖嗖地,令人烦躁。 邢秉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记得当年被送入金兵营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围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里的百姓缺乏柴烧,冻死无数。 艮山的珍稀树木,亭台楼阁,被百姓们全部砍掉拆走。 因为拥挤,争抢,百姓再次死伤惨重。此时,死人再寻常不过,无人关心。 城里不但缺柴,还缺粮食,死掉的人,或者活着的人,他们的肉被人拿去贩卖,趁机敛财。 而她们这些女人,踏进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之路。邢秉懿已经不记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兴许太过悲惨,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恍惚记得,周围到处都是哭声。呼吸间,永远充斥着脏臭,以及腐烂的气息。 邢秉懿抬手抚上小腹,这里总是不时下坠,隐隐做痛。她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闭上眼,深深颤栗。 好累啊! 赵寰等到邢秉懿进屋,见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时都朝她看了过来。邢秉懿赶紧坐下,答道:“还好,我没事。对不住,我来迟了,让大家都等着我。” 赵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让周男儿给她上了热茶,扬声说了汪伯彦来的事情。 屋内众人听了,神色各异,彼此之间看了看,一时都没人开口说话。 赵寰神色如常,笑着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过,随时会起战乱。不只是金人,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鞑靼部。其中的黑鞑靼逐渐崛起,亦不容小觑。一旦战起,北地就首当其冲,被卷入战乱之中。南边有北地挡着,只要他们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们回去之后,比留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稳。我经常说一句话,大家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辈子还长,以后更得好好活着。你们知道我的性情,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绝对不会责怪。” 大家都怔怔看着赵寰,屋内鸦雀无声。 赵寰温和地道:“此事重大,你们先回去好生考虑。等考虑好之后,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赵神佑咚咚跑到赵寰面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搂着她,小脸绷紧,严肃地道:“姑母,我不走。” 赵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写字,别与三十三娘一起淘气。” 赵金铃跟在赵神佑身后,见状脖子一缩,飞快说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赵寰抽查她的功课,拉着赵神佑一溜烟儿跑了。 赵寰望着空下来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张开,不断练习着灵活性。 有多少人会走,又有哪些人会留下呢? 赵寰摇摇头,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铺开案几上写完的信,再次读了一遍,折好放进信封里。 提笔在信封上,工整写下虞彬甫启。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赵寰嘴角上扬,缓缓笑了。 去留随意,她是缺人,大宋却从不缺有识,又有志之士。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3节 看人性,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第62章 天已经擦黑了, 韩皎才从田间回衙门。刚走到大门口,看到祝荣骑马奔来,她脚步未停, 飞快往里面走去, 大声道:“有事进屋说。” 祝荣愣了下, 无奈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兵,小跑着追了上去,一迭声道:“韩府尹, 你慢一些, 我真有事!” 韩皎头也不回道:“就是有事也要进屋说。你看你,我忙得很,你拿说废话的功夫, 正事早就说完了。” 祝荣被噎了下,无语至极。韩皎与他驻守济州府,治所巨野。他领兵, 她管民, 忙春耕,忙户帖等各种事情,成日连影子都难见到。 韩皎比先前瘦了些, 人却精神得很。在暗下来的天色中,那双眼睛, 祝荣觉着比狼还要亮几分。 进了值房, 祝荣机灵了。不等韩皎招呼, 接过小厮提来的小泥炉,进屋自己动手煮水烹茶, 直接问道:“二十一娘来信,你可收到了?” 韩皎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嫌弃地道:“这就是你的大事了?” 祝荣放下火钳子,郁闷地道:“这还不算大事?南边朝廷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只怕好多人都会动心。” 韩皎整理文书的手慢了下来,上下打量着祝荣,问道:“你动心了?” 祝荣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皎噼里啪啦道:“老祝,二十一娘的信我看了,压根不用想,更没当做一件大事。南边那官家,比昏德公还软,我可从没认过主。再说回去,官升两级,做到头也只是五品女官,啊呸!说到底还是伺候人。伺候人也得图个舒心,伺候糊涂的,真是能给生生呕死!” 这倒也是,祝荣听得点头如捣蒜。韩皎如今可是济州府的府尹,正经的一方大员。 休说一个女人,就是科举考中进士的男子,也要熬许多年,官途顺利的话,才能到这个位置上。 祝荣没做过官,且只看周围百姓的风评,以及韩皎将衙门里那群官吏,治理得服服帖帖,他就得叫一声佩服。 韩皎可算是做得风生水起,让她回南边朝廷,任谁都不愿意。 韩皎将祝荣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再打量,嗤笑道:“老祝,我们并肩打过仗,算得是生死之交,对吧?我劝你一句,少琢磨些好事,这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你我头上。南边朝廷那群官员的德行,你就算没打过交道,总该听说过一二吧。大宋能有今日,他们得占大半的功劳!就凭着你那点心眼,真不够在他们手上走上一回合。” 祝荣干笑道:“韩府尹,韩娘子,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真没有,只是来瞧瞧你,跟你说一声......” “没有就好,你可别留下来,夜里自己琢磨,又觉着后悔。”韩皎打断了祝荣,闲闲道:“财帛富贵懂人心,男人嘛,不管啥样式,都想着建功立业,娇妻美妾伴在身旁,子孙后代兴旺发达。老祝啊,我与你算算,你今年贵庚?瞧你这模样,快到花甲之年了吧,早是当翁翁的年纪了,你娶一个十六七的小娇娘.....好好好,你心地好,不忍糟蹋人年轻小娘子。” 韩皎见祝荣板着了脸,很是不高兴,话头一改:“就算娶个年岁大些的,等孩子还没长大,你就得......对吧,上了年纪,人都有这一遭,无须忌讳。等你没了,丢下年幼的孤儿寡母,还不知便宜了谁去!” 祝荣蹭一下站起了身,梗着脖子生气地道:“我今年方三十三岁,比你还小两岁!” 韩皎眼一下睁大了,难以置信地伸长脖子,目光一点点地,要将祝荣的发丝肌肤都看清楚。她就差点没如相马那般,掰开他的牙口瞧了! 祝荣悲愤不已,他平时风里来雨里去,太过辛苦,显得苍老了些。可他再苍老,看上去也没到花甲之年! 韩皎实在是太气人,她那双眼睛,真是白瞎了。亏先前还佩服她厉害,能识人。 祝荣转身气冲冲走了,韩皎干笑几声,扬声赔了个不是,然后继续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真是,回南边,呸!她府尹做得好好的,五通神上身了才会回去。 燕京城。 这些天来找赵寰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明确表示不离开的,还有好些人吞吞吐吐,想要回去南边。 赵寰对于离开的人,每人都一视同仁,给一贯大钱,真诚道:“你也知道我手头紧,缺钱。这点子钱不多,就是份心意。一路到南边,路上不算太平,盗匪,起事的不断,带多了钱财反而不是好事。以后啊,你们好生过日子,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前来之人,开始忐忑不安,之后捧着大钱红着眼眶离开。 赵寰不知他们内心做如何想,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她好言好语,给他们钱财,并非都是为了收买人心。 战乱之苦,并非人人都能受得了。他们曾颠沛流离,哪怕能有短暂的安宁日子,也能勉强安慰,这悲苦的一生。 不过,赵寰见到赵佛佑,赵金姑,乔贵妃以及邢秉懿几人时,还是略感意外。 意外的是,乔贵妃愿意留下来。她的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当时她百般怨怼,赵寰以为她会回到南边安享晚年。 乔贵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苍白着脸,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蔫答答道:“我留下来吧,离他们近一些。以后我去了,劳烦二十一娘将我葬在他们身边。当阿娘的心,二十一娘不会理解。哪怕他们再不争气,再没出息,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赵寰沉默半晌,道:“乔娘娘,天气好了起来,你以后没事的话,可以出去走一走。天宁寺那边收留了好些孤儿,都是些身子不齐全的。平时香客们也会前去帮忙照看,你若是觉着有力气,帮着去看顾一二。若是没有精力,就在寺里听听经,吃过斋饭就回来,也当是打发时日了。” 乔贵妃平时惯常吃斋念佛,只如今不一样,出门不易,她也不好提出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听到赵寰这般一说,乔贵妃顿时眼睛一亮,连声道:“好好好,二十一娘有心了,我明儿个就去天宁寺拜菩萨!” 赵寰笑着道:“明日我安排马车送乔娘娘去,唔,大郎在念书,无需十二嫂嫂照看,就让她去陪你吧,也好有个人说话。” 乔贵妃有人陪,自是一口答应。她愁眉苦脸来,脚步生风离开,前去找严善,准备香烛纸钱去了。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畏畏缩缩,一并作伴来找赵寰。她们紧张又小心翼翼,进来之后,就将头快埋到了地里去,声若蚊呐,含糊着说了句。 赵寰没有听清,不过她大致能猜到。她没有接话,只静静看着她们。 等了一会,两人见赵寰没有反应,惊慌抬头朝她看来。 赵寰面色寻常,温和地看着她们,无奈道:“你们再说一遍,大声些。” 两人涨红着脸,窘迫得都快哭了。 赵寰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你们回去后,总得大胆些。你们想啊,以后要是遇到了不公的事情,你们这般胆小,如何为自己争取?” 赵金姑神色悲苦,嗫嚅着道:“二十一娘,是我没有良心,你救了我们出来,我却不知感恩,要离你而去。只是,” 她的泪流了下来,哭泣道:“我只想离大都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金贼再打了来,再被关进了浣衣院那间魔窟。” 赵佛佑跟着哭了,哽咽着道:“神佑与三十三姑母都说我傻,回去有什么好。爹爹早就不要我们了,爹爹是坏人,他只顾着自己的皇位。差了使者来,都没带个话,关心我们一句。可我不是为了爹爹回去,我与三十二姑母一样,我害怕。怕被金贼抢了去,怕要伺候他们,每日都很害怕。上次你们都离开燕京的时候,我日夜都不能阖眼,怕你们打了败仗,怕你们都......,好多死人,血,我总是害怕,睡不着。” 赵佛佑泪流满面,一个劲地重复着,濒临崩溃的边缘。 赵寰说不出的难受,任由她们哭了一阵,让周男儿打了水进屋,绞了帕子给她们擦脸。 “回到南边之后,你们也不要忘记读书,多读些游记地理志。你们就走不了太远的地方,就让书本带你们出去看大好河山吧。” 赵寰轻声安慰着她们,叮嘱道:“如果有人说不好听的话,你们能打过去,就打回去,别忍。如果不能打回去,就当做没听到。再苦再难,总不会比在浣衣院还要难。以后啊,你们都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到老。” 两人又呜呜哭了,赵寰鼻子直发酸。谁都不易,她只能陪伴她们到这里,以后的路,得她们自己走下去。 能走到哪里,都是命。 邢秉懿要离开,赵寰其实早就有预料。在看到她来时,心情还是难免低落。 她是除了赵瑚儿之外,第二个站出来,与赵寰一起拼命的伙伴。 邢秉懿神色憔悴,她一张口,声音沙哑:“二十一娘,我这几天很是挣扎,想了许久,终是没想通,也没过自己那关。我不服气,也很累,累到全身都痛。” 赵寰直直望着邢秉懿,她此时神色狰狞,有种破釜沉舟,与人拼命的疯狂。 邢秉懿道:“以前赵九郎还是蜀国公时,我嫁给了他为妻,陪着他步步晋封,从到广平郡王,康王。最后,他遥封了我为皇后。我以前在康王府,作为正妻,自认为尽到了妻子之责。” 她凄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从眼角飚出:“我如今这副模样,苍老不堪,又是残败之身回去,于他来说只是耻辱。他一句都没提及到我,夫妻一场,竟然至此。我不服气啊,凭什么我吃苦受罪,最后让别人享了福。我既然还活着,就要坐实这个皇后之位!” 不甘心,恨,累。赵寰想,她们这群人,多数其实都不大正常。像她自己也一样,都靠着一股力气在撑着,在尸山血海中闯出来,拼命活下去。 赵寰轻声问道:“九嫂嫂,你觉着值吗?” 邢秉懿默然半晌,道:“我不清楚。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若是不这般做,我终究难得安宁。” 赵寰思索了下,问道:“你可是与郑娘娘相处得不好?” 邢秉懿坦白地道:“有一些,我不喜欢她处处要强,但大半是我自己的原因。经过了这般多,人早就被磨出来了,不强活不下去。只我不想与她争,没劲得很。我亦考虑过,不与她搭手做事。后来我又想,与谁呢,大家都各自在往前奔,好似只我还留在过去。若是我继续留下来,说不定,有朝一日,连你我,都会生了嫌隙。二十一娘,这是我最担忧的事情。我宁愿死,也不要这般。没人愿意肯为我付出性命,父母丈夫亲人都不愿意,只有你。” 邢秉懿的眼泪流下来,赵寰的鼻子亦酸涩难忍,勉强笑道:“九嫂嫂,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实属难以做到。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放过自己。” 邢秉懿朝她挤出丝笑,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二十一娘,你多保重。” 离开的这日,天高云淡。燕京的暮春,风吹来已经有了几分热气。 邢秉懿与赵佛佑等,加上工匠们,原本总计二十三人。 赵寰多加了几人,凑足了三十人。他们一行,随着赵构派来的汪伯彦,启程前往南边。 赵寰将大家送到城外,与她们一一道别,对邢秉懿道:“九嫂嫂,你多看顾着她们一些。佛佑,三十二娘,你们路上要听九嫂嫂的话,别乱走。” 两人忙应了,赵神佑望着赵佛佑,眼泪汪汪,抿着嘴不说话。 清空的眼泪啪嗒嗒直掉,赵金铃本来心情就难过,被他一哭,惹得也想哭,瞪着他不悦道:“你哭什么哭!” 清空哭道:“你抢我糖吃。”他再一指赵神佑:“她骗我糖吃。”说到最后,他更伤心了:“只有大娘子会给我糖吃!” 赵金铃呃了声,偷瞄了眼赵寰,暗自横着清空,无声威胁他:“闭嘴!” 几个小的之间的斗嘴,将离别愁苦冲淡了几分。邢秉懿深吸了口气,带着赵金姑与赵佛佑往马车走去。 汪伯彦站在马车边,望着稀稀拉拉的几人,枯瘦的脸拉得老长,嘴边的皮都快耷拉到了脖子。 这段时日被赵寰赶到城外搭帐篷,汪伯彦受尽侮辱,恨透了赵寰。他连礼都不见了,等人一到,转身就要上马车。 “等一等!”城门前,几匹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来。骑在最前面的姜醉眉,大声喊道:“等等我!” 赵寰诧异地看去,姜醉眉与林大文在相州,早就写了信回来。信上只提了一句她不回,余下来满篇,都是骂赵构的话。 姜醉眉的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朝赵寰匆匆曲膝一礼,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她上前几步,打量着汪伯彦他们,不客气地道:“你们谁是赵构派来领头的?” 汪伯彦憋着气,上前道:“正是在下,敢问娘子是?” 姜醉眉拿眼角斜着他,不屑地道:“我是谁,我是相州府尹姜醉眉!这封信,你交给赵构!” 汪伯彦莫名其妙接过信,姜醉眉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道:“这封信,是我给赵构的休书!” 赵寰愣了下,很快回过神。她不由得抿嘴微笑,看着神采奕奕的姜醉眉,在那铿锵有力地道:“我不要他了!哈哈哈,大家都听好了,我,姜醉眉,以前是赵构的妾。怪我当年眼拙,识人不清。如今我看穿了赵构的本来面目,他是贪生怕死,为了荣华富贵,连祖宗都能卖掉的狗贼!” 姜醉眉气壮山河地说完,将信从目瞪口呆地汪伯彦手中夺回。 一把撕开信封,姜醉眉将里面的休书拿出来,晃得哗哗响:“林大文说我写得太过直白,该找个读过书的好生修改一番。文文绉绉的,还有什么劲,就要这般写,要畅快!” 姜醉眉扬着眉毛,大声念道:“赵九郎赵构,你如今变成了金贼的走狗。本娘子姜醉眉,与走狗一刀两断。有朝一日,还将斩断你的狗头!” 现场顿时除了马偶尔打一声喷嚏,鸦雀无声。只有先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清空,听到好玩的事,一下咧嘴笑了。 清空蹦蹦跳跳拍着手掌,跟着起哄道:“噢,斩狗头喽,斩狗头喽!” 清空稚气的声音,使得有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邢秉懿望着姜醉眉,神色很是复杂。 赵寰没理会已经气得胡子颤抖,快要晕过去的汪伯彦,上前拿过姜醉眉手上的信,随便朝就近使团的人一塞,道:“你不用这般大声,与他们浪费唇舌。以后将你的信,登在大宋朝报上,保管所有人都看见。” 姜醉眉一喜,高兴地道:“大宋朝报?” 赵寰朝她点头,办报之事,她已经在着手准备,已让邢秉懿给李清照带了封信,不知她会不会来。 大宋的各种邸报,小报,种类繁多。靖康之耻之后,到处征战,报就很少见到了。不过,办报的人手,不难找。 汪伯彦愤怒至极,这群妇人娘子,真是荒谬又可笑!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们,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4节 赵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慢!” 汪伯彦心没来由一惊,转头朝赵寰看去,她似笑非笑,扬了扬手。 护卫们涌上前,带着清空等弱小回城,汪伯彦独自一人,被推搡到了空旷处。 汪伯彦吓得双腿发软,强装镇定,扯着喉咙质问道:“你要如何?” 赵寰平静地道:“你不该寿终正寝啊,你不配。否则,如何告慰因你而亡的无辜生命。不过,我给你活命的机会,你跑,跑过了,就绕你一死。跑不过,就是你作孽多了,罪有应得。” 她朝惊魂未定的使团等人挥手:“你们,让开些。我说话算话,让你们离开,就不会再反悔。” 使团等人,被赵寰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吓得赶紧赶着车马驶离,让出了更大片的空地。 一队骑在马上,穿着利索劲装的小娘子,从城门内冲了出来。 她们一言不发,杀气凌厉,手上拿着弓箭,拉开弓,将箭头对准了汪伯彦。 汪伯彦感到身下一阵温热,喉咙直发紧。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清楚知晓一件事,他完了,完了! 赵寰是女罗煞,初一见面,她就对他说,该死的是他。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要当众射杀他! 汪伯彦下意识拔腿,跌跌撞撞往前拼命奔跑。 身后,箭矢呼啸着,在他身后追赶,如急雨般,在他脚边掉落。 汪伯彦惊恐得眼珠充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怕,仿佛清楚看到了死亡,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以前,汪伯彦看到过无数的死亡,有兵丁的,百姓的,在他面前倒下。 他见过折子上报的死亡人数,成千上万。无论何种,对他来说,都没放在心上过。 蝼蚁之命罢了,这都是他们的命。 如今,他变成了他们,才察觉到,死亡是如此可怕。 天上的太阳,好似在跳跃。汪伯彦心想,可是那些枉死的性命,前来找他索命了? 眼前渐渐恍惚,汪伯彦哐当倒了下去。眼珠突出,人抽搐几下,身下臭味散开,渐渐没了气。 第63章 夏日的江南绍兴, 树木葱茏。与北地的粗旷风光不同,河流阡陌交错,清澈的河水, 在太阳下泛起粼粼波光。到了午饭时辰, 两岸的枕河人家, 屋顶冒出袅袅炊烟。 船缓缓到了码头靠岸,邢秉懿站在船舱边,收回视线, 对赵佛佑与赵金姑说道:“走吧, 下船了。” 赵佛佑乖巧嗯了声,低声与赵金姑咬耳朵:“绍兴好似金水河岸,金水河边, 也有许多人家沿河而居。” 赵金姑迷茫了刹那,小声道:“我不大记得了。” 赵佛佑以前住在康王府,能经常出门去走动一二。赵金姑却不比她, 住在宫里难得出门。 见赵金姑难过, 赵佛佑忙道:“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姑母说,我们要多出来走走, 以后我们结伴出来玩耍。” 赵金姑说了声好,迟疑了下, 道:“我们能经常出门吗?” 赵佛佑嘴张了张, 陷入了不安之中。 一路从北到南, 路上到处都是流民乞丐,叛乱四起。他们的大船又显眼, 赵佛佑整晚都不敢入睡。她总觉着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 等着冲上船,烧杀抢掠一番。 邢秉懿默不作声听着她们的谈话,转身朝甲板上走去。岸边侍卫林立,吆喝着驱赶看热闹的百姓。 太阳晃眼,刑秉毅看到熟悉的禁卫班值衣衫,恍惚了好一阵。 赵构对他们这群南归的人很是重视,宰相范宗尹与曾任礼部尚书,如今已晋升为参知政事的秦桧,亲自到码头相迎。 范宗尹在前,秦桧在后,两人一起上前见礼:“臣恭迎皇后娘娘,帝姬回宫!” 邢秉懿打量着秦桧,他全家从金人手上逃脱,回到赵构身边,升得还真是快啊! 赵佛佑见刑秉懿没动,小声喊了声娘娘。刑秉懿收回视线,挤出丝笑脸叫了起。 范宗尹眼眶湿润,激动地道:“皇后娘娘总算归来,这一路着实辛苦了。外面天热,娘娘请移驾銮驾,早些回宫,官家只怕已等不及了。” 邢秉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干巴巴说好。她脚刚动,秦桧突然俯身,在范宗尹耳边说了几句话。 范宗尹神色纠结,迟疑了片刻,问道:“皇后娘娘,臣多嘴问一句,前来迎接娘娘的汪少傅,他如今去了何处?” 汪伯彦被吓死,尸首被使团带了回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船上没有冰块,尸首很快就臭不可闻。用草木灰与石灰等掩盖了,依然不行。 蛆虫爬得到处都是,最后实在是无法,只得将船靠岸,寻个地方草草掩埋了。 汪伯彦已死,使团应当早已将消息送给赵构。邢秉懿见到两人这时候问出来,她摸不清他们的用意与想法,只谨慎答道:“死了。” 秦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事情,顿时神色大变,拔高声音道:“死了?汪少傅身子骨一向好,如何就能死了?” 范宗尹垂着眼皮,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邢秉懿揉了揉眉心,道:“我累了,你若要想知晓,问他们就是。” 秦桧忙招过一人,仔细询问起来。那人话虽结结巴巴,隐去了姜醉眉要休掉赵构的事情,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 他的话音一落,很快就群情激奋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官家念着骨肉亲情,好心去迎接他们回宫。柔福帝姬不但不领情,还斩了来使,实在是可恶!” “幸亏娘娘帝姬们洪福齐天,没惨遭她的毒手。” “金贼大敌当前,柔福帝姬却趁机割据一方,其心可诛!” 愤怒的喊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被吓到了,惊惧不安朝邢秉懿依偎过来。 邢秉懿揽着她们,望着眼前的阵仗,她总算大致明白了几分。 秦桧闹这一出,是要坐实赵寰谋反,激起民愤。 范宗尹在一旁做井上观,半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般,置身事外,不插手此事。 秦桧抬手让大家稍安勿躁,走到南归的一群人身前。他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慢慢扫过,旋即温和地道:“诸位能明辨是非,回到朝廷,实乃明智之举也。只柔福帝姬......” 他话语微顿,面露为难道:“诸位请随着侍卫前去,待一切问询清楚之后,再为朝廷出力。” 一心南归的众人,脚刚踏上地面,还尚在眩晕着,就被禁军班值的侍卫一涌而上,押送着带走。 汤福垂着脑袋,听着侍卫的指令,顺从地上了板车。透过人群缝隙,朝邢秉懿她们这边望来,看到她们在侍卫簇拥下,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邢秉懿挺直脊背,随之轻晃。赵佛佑后背已经被汗湿透,苍白着脸,惊恐不安地道:“皇后娘娘,我们会被送到何处去?” 邢秉懿道:“先前他们说了,送我们进宫啊。” 赵金姑比赵佛佑还要紧张,死死咬着唇,将唇都快咬出血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邢秉懿叹息了声,轻轻拍着赵金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三十二娘,你别怕,官家是你亲兄长。大娘子,你更不要担心,你可是官家的亲生骨肉。” 赵构的五个女儿,全部被送入了金兵营寨。妾室潘氏,后来的潘贤妃,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只活了一岁便没了,之后便再无所出。 除了赵神佑留在燕京,归来的赵佛佑,就成了赵构唯一的孩子。赵构虽未曾过问她们,但她既然归来,赵构也不会为难她。 至于自己,邢秉懿嘴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 赵寰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邢秉懿也问自己。她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背更挺直了几分。 值不值得,她都回来了,断没了回头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掀起,一张明艳柔美的脸,出现在面前。 贵妃吴氏眼眶一红,曲了曲膝见礼。她头上的钗环轻晃,在太阳下变幻着色彩。那张精心护着的脸庞,如圆润的珍珠般无暇,柳眉微蹙,哽咽着道:“娘娘,你总算回来了!” 邢秉懿已有许久,未见过如此盛妆打扮的娘子,不禁晃了晃神。 吴氏拿绢帕蘸了蘸眼角,忙介绍了自己,道:“陛下一直思念娘娘,经常在我身边提及娘娘呢。” 邢秉懿颔首回礼,道:“原来是吴贵妃,这些年辛苦你了。” 吴氏道不敢,亲自在一旁打帘,恭敬又周到,恭请邢秉懿下马车。 赵佛佑与赵金姑随后下来,吴氏携着瘦弱的她们,又哭了一场。 太阳越来越烈,地面上都泛起了水浪。邢秉懿望着眼前穷酸的宫殿大门,她感到头好似有针在刺,一阵阵跳着疼。 吴氏领着邢秉懿从旁边侧门进去,一边打量着她,眼里又蓄满了泪,颤声道:“先前我还在担忧,娘娘可能平安归来。娘娘这一路,可是知足了苦头,我都不敢相认了。” 邢秉懿抬手抚摸过粗糙的脸与花白的头发,道:“是啊,老了,比不得你。” 吴氏慌忙低垂着头,连声赔不是,道:“娘娘,我不会说话,娘娘你莫介意。我并非暗讽娘娘老,只恨那金贼太可恨,娘娘落在他们之手,真真受了大罪。” 邢秉懿暗自呼出口气,道:“吴贵妃起吧,我并没有责怪你之意。老了就老了,人哪能永远年轻水嫩。” 吴氏咬了咬唇,勉强笑了下,歉意地道:“娘娘,眼下局势稍定,宫内狭窄,娘娘没了单独的中宫殿。后院的正屋,原本我住着,太后归来之后,就由太后住了进去。娘娘身份尊贵,当与太后一起住正屋,我自作主张,收拾了太后隔壁的屋子。” 邢秉懿一路进来,将所谓的宫殿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五进的宅院罢了。 只听到吴氏提及韦氏,邢秉懿不由得想到了五国城那晚,鼻尖仿佛又涌入了浓烈的血腥味。 沉默片刻,刑秉懿问道:“太后娘娘可还好?” 吴氏怅然叹息,道:“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枯坐着眼睛发直,盯着某处不说话。糊涂时,就尖叫哭闹,打砸东西。” 邢秉懿缓缓转过头看向吴氏,突然道:“我知道太后娘娘为何如此。” 吴氏怔了下,下意识问道:“为何?” 邢秉懿笑了笑,并未告诉吴氏答案,转而道:“官家在何处,我得先去拜见官家。” 吴氏呆了呆,忙叫过身边的女官,吩咐道:“你去瞧瞧官家可闲着。” 女官应了,匆匆去了前院。吴氏再吩咐宫女,领着赵佛佑与赵金姑回屋洗漱,道:“你们两人要好,刚刚回来,住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没动,一起朝邢秉懿看来。吴氏站在那里,一时神色微微尴尬。 邢秉懿对她们温和地道:“去吧,换身干爽衣衫,好生歇一歇。” 两人这才曲膝福身告退,随着宫女一起离开。吴氏勉强挤出个笑,领着邢秉懿到了后院。 刚到院子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沙哑的喊叫声。吴氏神色黯淡,心痛地道:“太后娘娘又病着了。” 邢秉懿脚步微顿,随口说了句这可如何是好,大步走进院子。 正屋门口,围着一群宫女女官。她们不敢靠近,只敢在门外劝说:“太后娘娘,你小心些,仔细伤着了自己啊!”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5节 吴氏赔着小心,道:“太后娘娘这会只怕糊涂,认不出皇后娘娘了。待她老人家好一些,皇后娘娘再去请安吧。” 邢秉懿不置可否,目不斜视进了屋。屋子里布置的富丽堂皇,角落摆放着冰鉴,冷香扑鼻。 吴氏道:“皇后娘娘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跟我提一声就是。伺候娘娘的女官宫女,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到娘娘安定下来,亲自挑选。她们几人,先暂时伺候娘娘洗漱。” 几个候在旁边的女官宫女一起上前见礼,邢秉懿随意看了眼,道:“无需兴师动众,就她们吧。” 这时,先前去见赵构的女官回来了,上前回禀道:“官家身子不舒服,吩咐皇后娘娘先歇息,过一阵再见皇后娘娘。” 吴氏立刻着急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且先歇息,官家只怕是听到娘娘帝姬归来,高兴得太过了,我得去瞧瞧。” 邢秉懿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事。有劳你了。” 吴氏谦虚了句,急急转身离开。 邢秉懿挥手斥退女官宫女,去到净房,掬起盆里的水,接连二三扑在脸上。她尤觉着不够,干脆将头深深埋了进去。直到快呼吸不过来,抬起头,撑着架子,深深喘着气。 隔壁屋子,韦氏刺耳的尖声喊叫,不时钻进耳朵。 邢秉懿木着脸,取过干布巾擦拭掉水珠。待望着铜镜里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横生的脸,愣在了那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邢秉懿脸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呼吸间,是淡雅的馨香。她无端怀念,那浓烈的血腥味,刀砍在金贼身上,酣畅淋漓。 远胜过在这里,钝刀子割肉般,如同陷入腻得化不开的烂泥中。 擦干泪,眼前看得清楚了些。邢秉懿平静下来,望着里面陌生的面孔,抬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皱纹沧桑。 不知燕京的夏日,可也这般炎热,热得令她想杀人。 * 周男儿端着冷淘进了大殿,赵寰闻到荷叶的清香,抬眼看向了沙漏,起身活动着身子,道:“先放着吧。对了,你多看着些,别让神佑他们吃太多的冰。” 周男儿笑着答道:“先前我看到二娘子,还有三十三娘,清空他们三人往外面去了。我怕他们去玩水,不放心问了句。三十三娘说,他们去抓鸣蝉,不会去水边。” 赵寰失笑,几人成日淘气得很,成日在太阳底下疯玩,晒得跟黑炭一样。 清空玩得乐不思蜀,以前还会哭着问几句寒寂,如今只怕早已忘记了。 寒寂去了渤海与东平县,他这一趟差使办得还算顺利。算着日子,这几日就会到燕京。 赵寰洗了手脸,走到案几前刚要坐下,便听到殿外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清空的声音尤其欢快,他跟念经似的,不停歇念道:“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寒寂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一路叫了过来,跟那鸣蝉一样,可能闭嘴歇一歇?” 清空委屈地道:“可是师父,你外出回来,还没给我糖呢。” 寒寂恼怒地道:“感情是念着糖,不是我这个师父。没糖,仔细我揍你!” 清空哇一声哭了,赵金铃生气地道:“走,我们回去,以后不认他做师父就是!” 赵神佑也细声细气道:“再重新找个大方的,拜他为师就是。” 寒寂气得瞪着三人,他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清空胖了一圈不说,哪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赵寰这个混账,就这么看顾着他的徒儿?他转头怒冲冲朝大殿看去,见她盈盈立在门口,朝他笑着道:“回来啦?” 三个小的见到赵寰,躲闪着一溜烟跑了。 寒寂斜着几人的身影,心道他们不怕他,却怕赵寰,更加不满了。 不过,赵寰能出屋来迎接,她算有点良心。心中的气刚顺了些,只见她四下打量,问道:“你的随行车马呢?” 寒寂那股不顺又提了上来,大步走上前,不悦道:“你就惦记着铁铁铁!” “你不知道,我每日做梦都梦到铁,兵器。”赵寰笑着坦白。 待见寒寂一身臭汗,脸被晒得黢黑,都快流油,难得歉意地道:“先洗漱一下,吃过饭再说吧。” 寒寂哼了声,抬腿进了屋,随意洗漱了下,周男儿已再去拿了碗冷淘来摆好。 赵寰招呼寒寂坐,道:“天气热,吃冷淘可口。等到晚上时,再给你接风。不过,你是出家人,不吃酒,不食荤腥,只能以茶代酒了。” 寒寂拿起筷子,横了赵寰一眼,道:“你休想省银子,我算哪门子的出家人,肉酒可不能少。” 赵寰抬抬眉,抿嘴笑了下,低头用饭。 寒寂早就饿了,冷淘冰冰凉,带着丝丝的甜。一口下肚,顿觉着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他舒服得直长叹,道:“先前赶路时,我就在想这口。还是家中好啊!” 赵寰头也不抬说道:“天宁寺里面的进项不错,广然师父做得很好。当然,他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功不可没。” 寒寂顿觉着嘴里的冷淘没滋味了,怒道:“从我回来,你不是铁就是银钱,过了啊!” 赵寰好脾气地道:“我真缺,缺得很。金国他们的内乱,只怕要安稳下来了。完颜宗弼很是聪明,在乱中还抽空发兵去打了西夏,警告他们安分些。眼下西夏不敢动,赵构那边是绝不会动。完颜宗弼肯定在等着时机,再次出兵。这一次,只怕没上次那么好打。我的兵马依然不足啊,已折损不起任何的兵力,就一定要用兵器压制住他。铁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 寒寂慢吞吞道:“你太谦虚了,就这么点兵力,还敢再次出兵往北打,将边关线压到了宾县。我若是完颜宗弼,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寰这些时日,趁着金国内斗,几次出兵,趁机多抢占了几城。 此举一是为了震慑完颜宗弼,二是为了震慑西夏以及赵构。 赵寰想到了南归的刑秉懿他们,以赵构的气度,这些人回去,估计会落不了什么好。 她算了下,汤福的信,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南边朝廷的情形,她不会再两眼一抹黑。 这时,周男儿进了屋,兴奋地道:“二十一娘,二十一娘,外面来了人,来了人!” 赵寰被她逗笑了,问道:“来了人啊,我还以为来了神呢。人是谁?” 周男儿被笑得不好意思,递了封信上前,讪讪道:“瞧我,没见过世面,让二十一娘,寒寂师父见笑了。外面来人自称姓虞,带着二十一娘给他的信,前来求见。” 赵寰蹭一下站起了身:“快请进来!”她快步往外走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迎接吧。” 寒寂看得莫名其妙,他可从没见过赵寰如此沉不住,将筷子一丢,忙不迭跟在了她身后。 周男儿跑得飞快,气喘吁吁领了一个男子进来。寒寂霎时瞪大了眼,总算明白周男儿为何会无无伦次了。 眼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身高至少有六尺四五左右。寒寂这辈子,从未见过长得他那样高的人。 身形虽高,却不见显得粗壮。生得剑眉星目,凤仪无双。 男子见到赵寰迎出来,并不多加打量,垂眸斯文地长揖见礼,朗声道:“在下虞允文,见过二十一娘。” 第64章 江南。 吴氏踏出院子大门, 脚步放缓了下来。她回转头,遥望着正屋。 韦氏沙哑又尖利的嚎嗓声穿透云霄,好似在铁上一下下刮过, 刺耳得令人心烦意乱。 吴氏定了定神, 目光渐渐移向西面邢秉懿住着的屋子, 眼神淡了几分,脸上的温柔小意退去,眉眼间尽是失落。 太阳不知疲惫照着, 风躲懒藏着不出来, 除了炙热就剩下了沉闷。 吴氏觉着头皮都快要着火,胸口滚烫得在油锅里煎一般,痛得她手心后背全湿。 一路陪伴着赵构逃命, 在乱兵打进来时,冒着生命危险替他隐瞒。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无人不称赞她贤惠。 可惜, 邢秉懿回来了,她才是赵构的皇后。贵妃哪能与皇后比,这些年的辛苦, 全部付诸东流。 吴氏嘴里苦涩蔓延,落寞地往前院走去。到了门前, 宫女恭敬打着细苇帘, 吴氏进了屋。 赵构自从当了皇帝之后, 就开始怕凉,再热都不用冰。一股热浪夹杂着隐隐的酸臭味扑来, 她下意识憋住了呼吸。 窗棂的细竹帘只卷了些许,屋内一片昏暗。吴氏要待片刻后, 方能看清楚些眼前。 如往常一样,赵构枕着软囊,斜倚在罗汉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动静,他掀起眼皮看来,不耐烦问道:“怎地这般久?” 吴氏脸上忙堆起了笑意,迈着小碎步跑上前,灵活地曲膝见礼。 赵构最喜欢她的灵动与才情,果然,他见到她娇俏如蝴蝶,阴沉着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撑着坐直身,赵构朝她伸出手,宠溺地道:“到我身边来坐。” 吴氏乖巧坐到了赵构身边,抬起手,熟练替他揉着肩膀,柔声说了见到邢秉懿的情形。 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赵构的神色。见他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呼吸急促了些,手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赵构倏然睁开眼,眼中戾气横生。吴氏没来由后背一寒,忙垂下眼眸掩饰,手上动作不停,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赵构拨开了吴氏的手,哑声道:“宣刑氏。” 吴氏忙起身出去吩咐了,言笑晏晏道:“官家要见皇后娘娘,我这就告退。” 赵构拍着身边的塌几,道:“你退什么退,坐过来!” 吴氏抿了抿唇,听话走上前坐下。 赵构的手臂一伸,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沉声道:“你是怕我,还是怕她?听说她能提刀上战场杀敌,你不过只穿戎装伴在我左右,可是怕被她比了下去?” 天气太热,赵构出了汗,衣衫濡湿。他身上的热气,加上汗味一股脑扑过来,吴氏头更沉了,强自镇定道:“我敬重官家,敬重皇后娘娘,不敢与之相比。” 赵构总算满意了,松开手臂,缓缓道:“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我就看中你这份知进退。” 邢秉懿是发妻,是赵构亲自遥封的皇后。吴氏深知他是帝王,要天下士子归心,他得善待发妻。她已听他说过多次,每次听他提及刑秉懿,他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溢出。 有次吃多了酒,吴氏听到他骂刑秉懿连教坊司的女伎都不如,韦氏一样,是娼妓。连他的女儿们一并骂了进去,他狠狠诅咒她们,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 只有她,她才冰清玉洁,才配做他的嫔妃。 吴氏方知晓,赵构恨所有的帝姬嫔妃,他觉着她们都该以死明志。她们令他被金人耻笑,他甚至有个同母异父的金人亲兄弟。 赵构悄悄给韦氏改了年纪,禁止私人修史,销毁所有证据,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 同样身为女人,吴氏那时候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只说不出的凄凉。 赵构说,要废黜熙宁变法,要推崇程颐他们的洛学。三纲五常,才是稳定天下的根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听话的大臣,他们都该死! 伴君如伴虎,赵构在私下里,性情喜怒无常。尤其在床笫的事情上,有心无力之后,面对着他的盛宠,吴氏总是怕得战战兢兢,几欲窒息。 可她离不开他的盛宠,赵构已经在宗室中选太子人选,她想养在身边。待到太子继承帝位之后,她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后。 哪怕韦氏疯了,依然是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吴氏悄然呼出了口气,一动不动坐在了那里。赵构看得很满意,亲自捡了案几上的果子,喂到了她的嘴中。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6节 邢秉懿很快到来,吴氏忙起身相迎。 赵构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邢秉懿进屋,看到吴氏在一旁候着,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赵构上下打量着邢秉懿,看她苍老憔悴的容颜,找不到半点曾经雍容华贵的影子,一下愣在那里。 好一阵后,赵构才哽咽着叫了起:“多年未见,真真是苦了你啊!” 邢秉懿知道该陪着哭,只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抬眼看向赵构,他乌发中夹杂着银丝,面色倒红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油,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浮躁,且莫名阴森。 赵构赐了坐,道:“你我夫妻分别至今,总算能有团聚一日,实属老天开眼。先前金人归还太后归朝,曾言你随了二十一娘而去,我还怕你回不来了,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啊!” 邢秉懿干巴巴应和着,她沉吟了下,道:“先前我已见到太后,见她神智已不清楚,那晚......唉,看来她遭受了大罪啊!” 赵构瞳孔猛地一缩,强装淡定,吩咐吴氏道:“你且退下。” 吴氏心中一紧,眼神在两人身上飞快扫过,见赵构戾气横生,忙不迭曲膝告退。 赵构眼神阴鸷,手握成拳,用力在空中一挥,恨恨道:“金人告诉我,太后是遭了二十一娘的毒手。爹爹他们亦如此,你当时也在场,可真是如此?” 邢秉懿道:“当晚的事情,并非我一人见着,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呢。金人拿刀指着太上皇他们,要逼迫我们就范,放下刀投降。太后先跳了出来,高喊着要杀了他们,说他们软弱,对金人一味退让,害了大家,害了大宋的百姓,对不起赵氏的列祖列宗。有了太后起头,其他人跟着呼应了,太上皇他们才因此而丧命。后来,我们撤离时,夜里看不清,到处又乱,太后没能跟上来,留在了尸首堆中。瞧她的模样,应当是受了惊吓。” 赵构的神色变幻不停,胸脯起伏着,许久后方哑声道:“太后既然被惊了魂,还是送到寺庙里去,请大师念经保佑,看看可否会得好转吧。” 邢秉懿暗自呼出了口气,吴氏将她的房屋安排在韦氏隔壁,日夜不得安宁。 赵构得知了韦氏出面要杀赵佶他们,生母要弑杀生父,这辈子他都抬不起头,皇位也坐不安稳。 虽然堵不住幽幽众口,韦氏却无法再活着,被送入寺庙,估计很快就会病亡了。 赵构盼着赵佶赵桓死,他这个皇位才坐得安稳,为了天下江山计,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可韦氏已经疯了,赵构还容不下她这个生母,刑秉懿只感到阵阵心寒。 赵构叹息了声,很是伤心地道:“太后生养了我,到头来,却没能享到我的福,都怪金贼太可恨啊!” 邢秉懿附和了句可不是,幽幽道:“这一路走来,我心中紧张得很。唯恐官家与我多年未见,彼此都生份了。如今见到官家,倒应了先前的担忧。以前我离开时,官家尚是康王,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气度自不是从前。” 她起身盈盈见礼:“来不及恭喜官家,在此补上一礼了。” 赵构见到邢秉懿懂事,那隐藏着的得意,此时显露了几分,道:“此乃天意,天命所归。你我本是夫妻,夫荣妻贵,既然回来了,就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邢秉懿欢天喜地谢了恩,感慨道:“可惜,姜醉眉没这福分了。” 赵构听到姜醉眉的名字,几乎暗自将牙咬碎,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恨意,道:“提她作甚,我早已将她在宗谱上除名。还有二娘子,二十一娘她们,以后,赵氏再无这些不肖子孙!” 邢秉懿敛下眼睑,轻声问道:“大娘子与三十二娘她们回来了,官家可见过她们?” 赵构一腔怒火尤未平息,厉声道:“不过两个小娘子罢了,也值得你提出来!” 两个小娘子罢了,赵构究竟是看不上女人,还是嫌弃她们脏? 屋内闷热,气味难闻。邢秉懿刚换过的干爽衣衫早就湿透了,那股如同深陷在臭不可闻烂泥中,无法自拔的感觉,又重新袭来。 赵构好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很快就抬手揉着眉心,道:“战乱四起,我急得日夜不得安睡,想要平息战乱,实在是无暇顾及太多。如今你回来了,可以替我分担一些,与吴氏一起,多看顾着她们两人。” 他紧紧盯着邢秉懿,话锋接下来一转,问道:“说起天下太平,北地那边的情形如何了,二十一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 赵寰抬头仰望着虞允文,掩饰不住的惊喜。 虞允文微微躬身,很是体贴让赵寰能看得清楚些,熟练地道:“六尺四。” 赵寰呆了下,虞允文早已习惯了,流利解释道:“许多人都与二十一娘这般,见到我时,总先惊奇于我的身形。以前我感到厌烦,眼下乱世,有流民劫匪见到我,都不敢上前,高些成了好处。” 赵寰哈哈笑道:“就是我见到了,也不敢随意上前,须衡量可否打得过。” 虞允文见赵寰英气爽朗,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亦露出了丝丝笑意。 赵寰道:“你远道而来,先去洗漱换身衣衫,我们再坐着吃茶。这个时辰,你应当没用过饭,可有何忌口的饭食?” 虞允文忙道了谢,道:“我无忌口的饭食,有劳二十一娘了。” 赵寰让周男儿领着虞允文去偏殿洗漱,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好一阵后,方转身回屋。 坐回案几前,赵寰挑着碗里的冷淘,赶紧叫来许春信,吩咐她去准备些新鲜的饭食。 寒寂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冷淘,顿时不高兴了,将碗一把推开,冷哼一声,怒道:“我替你辛苦办事回来,你不过打发了我碗冷淘罢了。不知打哪来了个陌生人,你差点没将膳房都搬上来。莫非,他是你选好的如意郎君?” 赵寰斜了寒寂一眼,道:“你是自己人,随意些就好。虞允文远道而来,招呼客人,总得讲些待客之道。” 寒寂听到自己人,绷着的脸不由得一喜。他忙屏住了,疑惑地道:“我总觉着,你是在诓我。” 赵寰面不改色道:“我诓你有甚好处。虞允文来了,比起大夏天吃冰还要爽快,你不懂。” 寒寂不屑道:“你成日神神叨叨,不知从何处挖了个高些的人出来,就当作宝贝了。倒也是,他若是进了兵营,每月可以多领些俸禄。” 打仗除了拼兵器士气等,面对面厮杀拼的就是体力。故而大宋兵营里的兵丁,身形越高的,俸禄越高。 赵寰没理会寒寂的讥嘲,闲闲道:“赵氏祖上发迹晚,比不上萧氏。可萧氏在虞氏跟前,就不值一提了。” 寒寂愣住,他思索了下,问道:“虞允文祖上是虞世南?” 赵寰夸赞道:“算你脑子转得快,虞世南虞文懿,书法诗文才情品性,比起萧氏先祖,你觉着如何?” 虞世南的大名,寒寂自然听过。他以前不过揶揄了句萧氏发家,要比赵匡胤早许多年,赵寰竟然小心眼记到了现在。 寒寂慢吞吞道:“昏德公主持修订的《宣和书谱》中,很是推崇虞世南的书法,称其内含柔刚,君子藏器。” 赵寰当没听出寒寂的话里有话,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冷淘。唤人将她的空碗与寒寂的一并收下去,道:“放在井水里冰着,等晚上再送给他吃。” 寒寂顿时怪叫起来,道:“不过是半碗冷淘......”面对着赵寰板着的脸,他气焰顿时低下来,嘀咕道:“真是小气!” 赵寰没搭理他,端起茶水漱口。寒寂斜了她几眼,好奇问道:“听说刑娘子她们回南边去了,你们可是一起从大都打杀出来,她为何会回到赵构身边?” 赵寰道:“要不你去问她?” 寒寂噎了下,自顾自道:“刑娘子回到南边,就成了大宋的皇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比起在你这里,是要好上百倍。只是啊,她成了赵构的皇后,以后你们之间,就变成敌人了。” 人性太复杂,赵寰亦无法全部看得透彻。在刑秉懿的潜意识深处,兴许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没看清,赵寰也不会多想。 寒寂见赵寰沉默,倒很快住了嘴。许春信领着人提了饭食进屋摆好,虞允文也洗漱完,换了身干爽细布长衫,由周男儿领着来到了大殿。 赵寰起身相迎,与他介绍了寒寂。虞允文听到萧氏时,怔楞了下,忙长揖见礼:“原来是寒寂大师,在下听过巨野一战,对大师很是钦佩。” 寒寂双手合十,客气地道了不敢,却不由自主得意地朝赵寰扬眉。 赵寰无视他,招呼虞允文坐。他递上携带的布包,赵寰忙接了过来。 虞允文道:“二十一娘在信中提到我的字,我深感荣幸。只我的字,尚且当不起二十一娘的盛赞。这是先祖留下来的手书,二十一娘若是喜欢,我家中还有,以后再多送几本给你。” 赵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虞世南主编《北堂书钞》的手迹。她极为小心翻开,惊叹连连。 粗粗看过之后,再小心翼翼合上书,包好之后还给虞允文,道:“我很喜欢,太难得了。不过,你还是留下来吧,将其保管好,以后一代代传下去。” 虞允文捧着布包,不解赵寰喜欢,却不肯收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赵寰抬了抬右手,认真解释道:“我的右手伤了,只能用左手。如今练你的字帖都费力,文懿公的真迹太难得,给我太过浪费了。” 虞允文将布包放在案几上,沉吟了下,道:“我收到二十一娘的信时,甚为惊讶。在隆州,二十一娘的大名无人不知。家父亦觉着奇怪,二十一娘为何知晓我,亲自给我来信。” 赵寰总不能说后世久仰他的大名,照着信中所写,再多描绘了些,道:“我很是喜欢文懿公的书法,隆州人才济济,前有东坡先生,后来无意得到你的字,便记在了心上。不敢瞒你,眼下我很是缺人,正在广招天下英才,盼着能共同抗金,收复大宋河山!” 虞允文恍然大悟,羞赧地道:“家父说得对,我终是太年轻,字还稍显稚嫩,哪能入得了二十一娘的眼。能得二十一娘注意,实乃荣幸之至。” 赵寰客气了句,笑盈盈招呼虞允文用饭:“先用过饭后,我们再细谈。” 寒寂不动声色瞧着他们,看到虞允文几次害羞,心情复杂,又无语。 虞允文终是太年轻了,没体会过赵寰的狡猾啊! 寒寂虽不清楚赵寰的打算,但深知她做事的风格,一贯以实用为首要。 哪怕就是《兰亭序》真迹在手,她也会毫不犹豫拿出去换兵马粮草,然后再抢回来。 虞世南的字,都无法令赵寰如此青眼相待。寒寂怀疑地打量着赵寰,难道,她真看上了他,想招夫了? 赵寰陪着虞允文用了些饭菜,饭后坐在一起吃茶,她闲闲道:“蜀地好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些年来,就只有蜀地未陷入战乱。完颜宗弼夺下了和尚原,在仙人关却吃了大亏,难怪张宣抚使会劝赵构定都成都府。” 张浚出身益州,历任枢密院编修,知枢密院事,积极谋划抗金。在朝中受到主和投降派排挤,被贬谪到益州做宣抚使。 寒寂听到赵寰提到了张浚,心里微微一动,情不自禁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心实在是太黑了! 除了京西东两路,赵构所在的江南一小片地方,大宋如今都被金兵打得七零八落。 独独益州一地尚太平,朝廷至少三成的赋税,都来自于此。 若是赵寰拿下了益州,切断赵构三成的赋税收益,他这个皇帝,在南边做得也太穷酸了。 拿下益州还有好处,能震慑西夏,说不定,还能顺道收回在西北一带,大宋被西夏蚕食的领土。 不过,益州离京西东两路隔得远,赵寰想要打通这条线,至少得拿下襄阳等地。 赵寰并不清楚寒寂的猜测。 她并非仅仅为了益州,还想要拉拢张浚,最重要的,当是虞允文这个人。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采石矶一战,虞允文亲自上阵督军,以两万多兵马,打败了金兵二十多万兵马。 且不提他的人品,他能文能武,为朝廷回到益州练兵,最后生生累死。 他训练出来的兵,勇猛无敌。 眼下他还在益州未出仕,赵寰如何能放过他这个奇才。 从明日起,赵寰就要虞允文替她练兵! 第65章 有本事之人, 向来都有主见。想要招揽虞允文,眼下还只是赵寰的一厢情愿。 果真,虞允文听到赵寰提到广招英才, 迟疑了下, 委婉地道:“此次我前来燕京, 乃是听到二十一娘杀金贼的功绩,着实好奇得很。恰好闲着,就走了一趟。说起来有趣, 来之前, 张宣抚使还问过我,为何不科举出仕,为朝廷效力。男儿本当建功立业, 我亦如此。只家母去世后,留下家父孑然一身,身子骨又不大好。我留在益州, 也是想陪伴在家父身边, 尽一份儿女孝道。” 赵寰以前曾看过虞允文的履历,他在四十五岁左右时,方出益州考科举, 真正出仕为官。他所言的理由,与史书上记载的差不离。 在给虞允文写信时, 赵寰早就做好了打算。他不来, 她会亲自前去益州拜访。他既然来了, 岂有让他再离开的道理。 赵寰赞许了句,并未多加劝说, 进去西屋,拿了把刀出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7节 虞允文与寒寂看着赵寰手中, 立起来几乎快到她脖颈左右长的刀鞘,皆好奇不已。 寒寂更是不见外,起身朝她走来,问道:“这是刀还是枪,怎地这般长?” 赵寰抿嘴一笑,道:“这就是用镔铁打的苗刀。镔铁不多,只打了几把。你推荐来的工匠手艺不错,他与姜五郎一起,已打了好几把苗刀。” 寒寂看得心痒,接过刀鞘,抽刀出鞘。黝黑的刀身,形状如禾苗,散发出冰冷的锋芒。他屈指弹了下刀身,嗡地一声,余韵悠长,禁不住激动地道:“好刀!” 后世的戚继光将军抗倭时,倭寇用的武士刀就接近于苗刀,弥补了倭寇矮的缺点,令大明的兵吃了大亏。 戚继光将军琢磨之后,打造了苗刀,加上鸳鸯阵,大败倭寇。 后来,大明用苗刀对付蒙古骑兵时,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赵寰不记得鸳鸯阵,就记住了苗刀。 金兵的骑兵厉害,用苗刀对付他们,最适合不过。 寒寂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提着刀,走到殿中央空旷处,抬手挥舞了几下,惊呼道:“这刀可比枪要厉害,小娘子在马背上杀敌,无论刺还是砍,都方便得很。” 虞允文在一旁仔细看着,不住点头,道:“大唐时期的苗刀,每把价值不菲,用来做羽林军的佩刀。当时的刀,不过用普通寻常的铁,二十一娘却用了镔铁。哪怕只用于骑兵营,也需要大笔的钱财。” 寒寂下意识看了赵寰一眼,钱财对她来说容易,她会骗会抢。 再看向若有所思的虞允文,寒寂暗自腹诽,他还真是纯良好骗。 以赵寰的性格,将苗刀拿出来,岂能只为了显摆。 赵寰微微一笑,道:“寒寂前去了渤海与东山。” 虞允文极为聪慧,知晓这两地的铁矿很是有名,惊讶之外,对赵寰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大宋的兵营从不缺银钱,如今南边朝廷,各路军的兵马可不少,从未缺过军饷粮草。金人眼馋,去抢了一次又一次。可惜啊,当官的,无论文武,高些都只是光吃饭不做事,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虞允文深知朝廷官员的德性,否则,张浚也不会被排挤到了益州。 赵寰收起刀,笑着道:“虞郎君好不容易来了躺燕京,不知可对燕京有兴趣?我们骑马出去走动一圈,由我领着你去四处瞧瞧如何?” 虞允文自是没有推辞,起身随着赵寰一起出了门。寒寂虽没得到邀请,却自发跟在了身后。 护卫牵来马,赵寰单手抓着缰绳,灵活骑上了高大的骏马。 虞允文收回视线,默默翻身上去,与寒寂并排,跟在了赵寰身后。 燕京城里秩序井然,天气阴了些,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货郎们挑着担子吆喝做买卖,铺子的伙计站在彩楼下,比试着高声招呼客人。 虞允文望着街头巷尾的热闹,心头滋味万千。从益州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战乱后的荒凉。 进入京东西两路之后,周围的景象顿时一变。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村子里的百姓虽不多,依然面黄肌瘦,精神头却十足,在田间地头忙碌。 这种精神气,就叫做生机。 虞允文心想,全大宋上下,若皆如京西东两路这般。老百姓向来坚韧,不出几年,大宋就能恢复到以前的繁荣。 出了城,修葺过的官道平坦宽敞,地里的小麦已经抽穗。待到七月流火时收割,有了粮食,寒冬就能熬过去了。 离官道不远处,一群黑瘦,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在管事的斥责声中,挖泥抬土,汗流浃背疏通沟渠。 虞允文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虽感到不解,念着自己到底是客,便忍着没有做声。 寒寂看到吆五喝六的管事眼熟,不禁咦了声,问赵寰道:“那可是以前城内最有名的泼皮?” 赵寰点点头,答道:“是啊。我打入燕京城时,将金人权贵们都投入了大牢,由他看管着。如今,权贵们被修理得服服帖帖,白白养着他们,又太便宜了,我便令他们去修城铺路。待到这条沟渠挖通之后,我会找完颜宗弼,让他来赎他的金人同胞们。” 寒寂瞪大了眼睛,在这群比乞丐还不如的人身上,哪还能看出半点权贵的影子。 不过,想到金人对待大宋百姓的种种残忍,他赶紧将到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问道:“你要完颜宗弼拿何来换?” 赵寰答道:“他们这群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杀了脏地方,干脆物尽其用吧。金银财宝,粮食兵马,城池皆可,我都不拘。” 寒寂听得哈哈大笑,道:“你可真敢开口,纯心想气死完颜宗弼。” 虞允文心道原来是金人俘虏,怪不得如此。赵寰转头朝他看来,笑道:“我听到许多传言,说我手段残忍,尤其是千刀万剐杜充,活生生吓死汪伯彦。虞郎君看到他们,可也觉着我过了些?” 虞允文迎着赵寰的目光,含笑道:“当时听到二十一娘处置杜充的消息,我吃了许多酒,大醉一场,高呼畅快。只可惜没能亲眼见着,好上去添上一刀!” 赵寰哈哈大笑,一夹马肚,迎着温热的风,打马跑了起来。 虞允文亦不服输跟了上去,落后一步与赵寰疾驰在官道上。 寒寂不紧不慢跟着,他四下打量,琢磨着赵寰要带他们去何处。 朝西疾驰了约莫一个时辰,在太阳快西斜时,赵寰勒马,放慢了速度。 前面不远处,岗哨林立,禁卫森严。周围的地里,则长满了绿油油的苜蓿。 虞允文翻身下马,弯腰摘了苜蓿递到马嘴边,问道:“二十一娘可是在此处养马?” 赵寰毫不避讳说是,指着望不到边际的苜蓿道:“草太多,马少了点。等到秋收之后,再问鞑靼部买一些来。” 寒寂看得震惊不已,失声道:“我离开燕京几个月,你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赵寰斜了他一眼,真是少见多怪。 寒寂紧跟着追问道:“你何时与鞑靼部搭上了线?” 库房中完颜鹘懒留下来的金银器物,赵寰当然要用在实用之处。这些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堆冷冰冰之物,鞑靼部的贵族们却很是喜欢。 赵寰将这个买卖,交给了先前替何良带信给岳飞的买卖人尚富贵。 尚富贵头脑灵活,跟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带着商队成功绕过了金人,将珠宝带出去,换来了鞑靼的马与奶牛等牲畜。 起初鞑靼部狮子大开口,向赵寰索要兵器与粮食。她一口回绝了,只肯以金银珠宝以及昂贵布料交易。 鞑靼部咬着不松口,向富贵按照赵寰事前的吩咐,将一半牛马换成了人。 奴隶们在鞑靼部贵人的眼里,远没有牛马值钱。赵寰换来了约莫两千鞑靼人,他们正好护着牛马,拖家带口来到了燕京。 眼前的马场,便由鞑靼人照看。鞑靼人养马,比起辽国人更加熟练。 虽说鞑靼人狡猾,两千人中,大半都是老弱妇孺,只赵寰并不介意。 鞑靼奴隶勤奋肯干,稍微待他们好一些,伺候起牛马,比伺候人还要精心。 赵寰闲闲道:“我与鞑靼部正大光明做买卖,银货两讫,又不是见不得光之事。” 寒寂噎了下,看到迎面而来了好几辆板车,他紧紧盯着车夫,打量着他的装扮,惊呼出声:“鞑靼人?” 虞允文同样好奇,不动声色打量。板车远远就慢了下来,最前面的车夫跳下车,他仿佛与赵寰很熟悉,小跑着上前躬身见礼。 赵寰颔首,笑着问道:“最近的产奶量如何?” 车夫用僵硬的汉话回道:“回二十一娘,天气热,奶少了些,一早一晚要少上七八桶。待到天气凉下来,就会恢复以前的量。” 赵寰上前,掀起搭在板车上的破被褥,手伸进去试探了下,叮嘱道:“眼下天气炎热,一定要保证冰凉,不能坏掉。” 寒寂凑上前,感到一股凉悠悠,夹杂着奶腥味的气息扑进鼻尖,他辨认了下,问道:“这里面可是装着牛乳?” 赵寰盖好破被褥,让车夫离开,道:“车上全都是新鲜挤出来的牛乳,用冰镇住,保证牛乳不会坏掉,吃坏肚子。” 寒寂斜着赵寰,哼了声道:“你的大殿里都舍不得用冰,用来冰着牛乳倒舍得了。不过,这般多的牛乳,你能吃几碗?余下来的,他们送到何处去?” 赵寰道:“送到兵营,兵营的人多,每人得好些天,才能轮到吃上一碗。” 说到这里,赵寰不由得看向虞允文。若是人人都能长他那般高,打仗就有优势了。退一步,能长到寒寂那般,约莫五尺八左右的身高,也足够了。 大宋算得上是富裕,但人的平均身高,远远不能与后世的人相比。 除非权贵之家,自小好吃好喝供着。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人都长得矮小。 兵丁们都已经成人,身高基本定型。赵寰只能变着花样,给他们补充肉蛋奶。 肉蛋难,奶却容易些。奶牛能产奶,有奶轮着供给兵营的兵丁。如今他们的身体,已比以前要强上不少。 待马驹过几年长大之后,配上她的苗刀。到那时,她的骑兵队伍,铁蹄踏遍山河,所向披靡。 虞允文迎着赵寰艳羡以及遗憾的眼神,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得微笑起来,道:“二十一娘思虑深远,在下佩服至极。” 赵寰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善。时不待我,我不知道,可能见到那一天。” 金兵虎视眈眈,南边步步紧逼。赵寰就是拔苗助长,也需要三头六臂方顾得过来。虞允文不知该该如何宽慰,只能沉默不语。 寒寂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插话道:“我们进去看看你的马。若是有良马,二十一娘,你可得允许我挑一匹。” 赵寰一口回绝了,道:“半匹都不行。” 寒寂气得瞪她,怒道:“真真小气得很!” 赵寰不以为意,慢慢说起了他们当初,如何从金兵手上抢夺马匹与铁器。她的声音轻缓,不疾不徐说着,生动形象。 虞允文听得很是认真,寒寂跟着忘了生气,随着她的叙说,一起紧张,一起欢呼。 听到许山的死,寒寂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虞允文胸口涌动着酸楚,燕京城的每份安宁,地里的每一颗苜蓿草,都是赵寰领着这群不甘于被奴役的大宋人,用命拼夺了回来。 到了马厩前,管事早早候在一旁,赵寰问了几句,就让他退下去了。 前去到新生出来的小马驹前,赵寰看得直挪不开眼,满脸都是笑,长长太息道:“若是它们能马上长大,那该多好啊!” 寒寂被赵寰逗笑了,虞允文却没有笑。他打量着干净整洁的马厩,用心一数,便知晓赵寰为何这般急迫。 整个马场,算上小马驹与母马,统共不过七千余匹。上战场打仗的马,还得经过挑选。 金人的铁浮屠营,每个兵丁要配三匹马。赵寰眼下的马,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只能成立两个千余人的骑兵营。 比起金人的兵马,赵寰的实力,还差得很远。 看完马场,天色已晚,几人一起骑马回城。 到了傍晚时,天气凉爽了些,骑马疾奔,风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远处的天际,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绚烂到悲壮。 几人的马速慢了下来,下马到河滩边歇脚。马儿悠闲在饮水吃草,赵寰蹲在水边,左手拿着帕子在水中浸湿。 虞允文蹲在她身边,伸出手去,道:“你手不便,我帮你。” 赵寰笑了声,说不用,她晃了晃自己的右手:“已经勉强能用些力,我特意用左手,想要更加灵活些。” 虞允文没多坚持,收回手掬起水,极为斯文地洗着手脸。 赵寰顿了下,道:“其实,我想你能做我的左膀右臂。” 水从手指缝中溜走,虞允文楞在了那里。赵寰笑笑没说话,起身离开。 走到马边,赵寰从行囊里,拿了几个水囊出来,扔给寒寂一个:“喏,出家人。” 寒寂接着水囊,莫名其妙望着赵寰,直觉她没甚好话。 赵寰没搭理他,将另一只水囊,抛给慢悠悠走来的虞允文。她则打开囊封口,仰头喝了几大口。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8节 寒寂见状,也打开了囊封,鼻翕微动,他不禁笑了,欢快喝了起来。 虞允文见到两人的模样,将皮囊凑到鼻子底下一闻,道:“奶酒?” 赵寰道:“先前鞑靼人给的,他们擅长做这个,不知你可喝得习惯。奶酒喝起来与水一般,极淡。不过很容易上头,你要慢一些。” 先前赵寰喝得可不慢,虞允文抬了抬眉,略微尝了一口,道:“是淡。二十一娘酒量很好?” 寒寂从未见到赵寰吃过酒,闻言看向了她,取笑道:“等下喝多了,别从马上摔下来。” 赵寰哈哈笑,她曾连着喝过两皮囊,都头不晕眼不花。每当遇到烦心事时,她会喝上几口,但绝不贪杯。 赵寰举起酒囊,冲着天际流动的红云,悬挂在云朵上,幽幽摇晃的月亮,道:“为这难得的美景,当值得一大醉。” 她再转过皮囊,对着虞允文,道:“虞郎君远道而来,就当给你接风。” 寒寂撇嘴,嘀咕了声哪有这般寒酸的接风。虞允文却不拘,潇洒席地而坐,朝着赵寰举了举皮囊,豪迈地喝了一大气。 赵寰垂下眼眸,似乎不经意问道:“虞郎君自小对官场耳濡目染,见多识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虞郎君来到了燕京,对南边朝廷,以及燕京如何看待?” 虞允文怔楞了下,苦笑道:“二十一娘抬举在下了。朝廷那边变动太大,益州离得远,我年纪轻轻,真看得眼花缭乱。” 赵寰轻轻点了点头,道:“不止你,我也一样。南边的丞相换得如走马观花,政令朝令夕改,属实让人摸不清。不过,赵构将靖康之耻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王安石的变法上,恨不得将其开棺鞭尸。赵构因此推崇洛学,重申三纲五常,下令以后科举,只考经义。虞郎君觉着,赵构此举,深意何在?” 虞允文对此早有听闻,他思索片刻,照实说道:“君为臣纲,南边此举,意在为皇权也。” 赵寰道:“没错,赵构意在为了江山社稷,只要他的皇位坐得稳,哪怕毁了后世子孙也在所不惜。” 在寒寂看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根本没错。千百年来,儒家一直如此,不明白赵寰为何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 虞允文也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做声。 赵寰沉声道:“在从前,底层的百姓休想读书。后来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始有了官学,平民百姓方开始有了读书的机会。只所有的规矩,都是权贵定下,入朝为官讲究举荐制。平民百姓想要真正翻身,除了造反,重新投胎别无他法。再后来,有了科举,平民百姓总算有了出人头地之路。但考中科举出仕之人,只占极少的一部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看似简单,实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的手臂一挥,画了一个圈,再朝下重重按下去:“用三纲五常,将人罩在里面,使人缺乏思考,必须在这个规矩内行事,连先前马厩的马都不如。久而久之,人变得僵化,固步不前。” 赵寰并非危言耸听,从程颐到朱熹,逐渐强调三纲五常,对女人的禁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赵构的科举,开始只取经义,将工科全部去掉。到了明清时,科举就变成了八股取士,读书人只钻研如何做八股文章,读出了一堆无用的废物。 且不提赵构丢失的大片江山,到死都坚持只与金兵议和,拒绝北伐。 就凭着他推崇三纲五常,改了科举这一点,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虞允文陷入了沉思,赵寰的话,对他来说,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在他脑中劈开了一道口,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赵寰讥讽地道:“南边朝廷人才济济,每拉一个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可惜啊,他们无论谁,都先考虑结党,斗来斗去,就是不做正事。虞郎君,你以后若是出仕,打算依附何党派?” 虞允文没有回答,而是凝望着赵寰,认真问道:“二十一娘,你呢,可真如世人所传,打算自立为王?” 赵寰笑了,缓缓昂起了下巴。 寒寂眼睛瞬时一亮,忍着激动暗暗叫道,来了来了。 赵寰毫不避讳,朗声道:“对,我打算自立为王。” 寒寂听到回答,他屏住气,忍着没有出声。 赵寰继续道:“我不只打算为燕京的王,大宋的王,我要做天下的王!” 寒寂这才抚掌大笑,连声道:“好!”他边叫着捧场,边得意地看向虞允文。 被震撼到了吧,赵寰岂止安于做一方的王。她向来就是大赌徒,兜里一个大钱,就敢叫得整个赌楼都能塌了! 虞允文呆在了那里,令寒寂更加骄傲了。他是自己人,早就知道赵寰的志向,她要天下一统! 赵寰立在明月下,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肃然而沉静,盯着虞允文问道:“虞郎君,先前,我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掏出来给你看了一遍,这是我的诚意。现在我问你。” 虞允文不知可是酒意上了头,在赵寰浮了层月色,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心头逐渐滚烫。 赵寰微微俯身,铿锵有力问道:“你愿意依附一个罪不可赦的孬种,还是愿意与做我的左膀右臂,与我逐鹿天下?” 第66章 盛夏时节, 太阳高照万里无云,连蝉鸣都蔫了,有一下没一下, 干干叫唤几声。 兵丁们从天刚蒙蒙亮, 就开始在校场上练习。一天下来, 身上的衣衫上汗湿了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盐。 没一人敢叫苦叫累, 汗水流进眼里, 只用力眨下眼睛缓和,手上却不停,挥舞刺出刀枪。 校场上, 兵丁们的肃杀气,伴随着烈日,如燃烧的烈火, 气势如虹。 虞允文向来都是最早来到校场上, 等着兵丁们的到来,与他们一起练兵。直到他们歇息时,他还要忙着各种文书公务。 比起以前的斯文俊秀, 如今的他脸庞黝黑,清减了许多, 面孔棱角如刀锋般凌厉, 不怒自威。 加之他生得高, 底下兵丁们的所有小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眼。 尤其他训练起来, 向来六亲不认。兵丁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从不敢有半点躲懒。 起初兵丁们私底下颇有些怨言, 大夏天别说练兵,就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一会,就得晒掉一层皮。 虞允文得知之后,不但没减轻他们的训练,反倒加长了时辰。无论任何天气,风雨无阻。 “打仗时,敌人不会因着天冷天热,就会放下朝你们刺杀来的刀枪。能令敌人停止的,只有敌人被你们杀了,或自己坚持不住倒下。你们无需与我讲道理,我不会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不若,这份道理,你们去与金贼讲如何?” 虞允文的话,令所有兵丁哑口无言。 谁都不愿意打仗,谁都惜命。但他们不打,金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无需虞允文多说,国破家亡的惨痛,他们早已经经历过一遍。 如今他们拼了,金人反而许久都没了动静。至少他们在眼下,能求得一份太平日子。 伙夫抬着大木桶走到树荫下,揭开木盖,用细布蒙在上面散热防虫蚁。薄荷的清凉,加上药味飘散在了空中。 虞允文看着沙漏,下令歇息。 兵丁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干脆直接朝地上一躺,有人则嗷嗷叫唤着朝树荫下奔去。 伙夫拿着葫芦勺,熟练舀了薄荷茶与防暑药汤递倒在碗里。兵丁们排队上前端走,捧着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他们训练歇息时,从不会缺各种汤水。有时是加了盐的绿豆汤,有时是薄荷茶,有时是药汤。 一日三餐,杂粮管饱,隔一日还会在菜里吃到大片肥肉,喝一碗新鲜牛乳。 口干舌燥得到了缓解,相熟的同伴们三三两两说起了话,互相打闹。原本肃然的校场,瞬时热闹成一团。 虞允文在歇息时,从来不管着他们。他走到自己惯常歇息的地方,在长凳上坐下。 随着他来到燕京的小厮,如今变成了他亲兵的海平与重山两人,打来了碗薄荷茶放在他面前。 海平拿出封书信,道:“郎君,益州府里来了信。” 在决定留下来之后,虞允文写了信给在大宁县做知县的父亲虞祺。 闻言,虞允文忙放下碗,拆开信一读,神色逐渐凝重。 虞祺很是佩服赵寰的举动,以前在言语间总是不吝赞扬。在信中,他虽没明说,却透露出隐隐的担忧。 一是赵寰的兵力,二是南边朝廷方为正统。大唐虽曾有女帝武则天,最终她依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大宋的太后们曾经执掌朝政,终究不敢称帝。 虞祺如今算是赵构的官,赵寰与南边朝廷不合,父子二人算是各为其主。 眼下南边朝廷还不知虞允文的动向,一旦得知,虞祺只怕会受到处罚。 若是赵寰兵败,虞氏一族会成为谋反的逆贼。虞氏一族几百年的清誉,即将毁于他手。 虞允文看完信,久久未动,陷入了沉思之中。 虞祺的安危,他倒不担心。张浚是正人君子,不会加害于他,顶多被夺官罢了。 留在燕京赵寰身边做事这段时日以来,虞允文仿佛重新活了一遍。以前深以为然的想法,早已摇摇欲坠。 譬如虞祺在信中提到,对于赵寰兵力的担忧,以及何为正统。 虞允文接手了替赵寰练兵的差使,她从互不干涉他,除了她提出,要他必须遵守几点。 首先兵营必须要整洁干净,防止兵丁生病。其次是令行禁止,上下层级之间,必须分明。最后,兵丁若有犯错,一律按照军规处置,一定要严格执行。保证军纪严明,肃清以前大宋兵营中的兵油子风气。 赵寰的兵少,她要打造精兵营。与铁浮屠营不同,几乎将她八成的银钱,全部投入了兵营中。着重于所有兵丁力气身体的训练,改善他们的饮食,打造各种厉害的兵器。 思及此,虞允文深深叹息一声,南边朝廷比赵寰富裕百倍,兵营也从不缺钱粮。 若他们舍得真正用在兵丁身上,哪怕只用五成,也会强过赵寰。 对比南边朝廷官员做事的方式,再看赵寰身边官员们的风气,更加无法比了。 尤其是,赵寰的官员,比如各府的府尹,不拘出身,甚至连来往公函都写得勉强,很多处不合规范之处。但他们只做实事,从不互相使绊子,争权夺利。 虞允文看得清楚,并非他们都没有私心,是圣人君子。 主要在于赵寰的态度,他们要尊着她的脾气来。所有的私心,魑魅魍魉,自是都消散于无形。 虞祺信中提到的正统,他不禁想起了赵寰对赵构重视洛学,重申三纲五常,改变科举的愤怒。 多年以来,平民百姓看似有了出路,事实并非如此。纲常规矩都由帝王权贵们制定,早在底层的他们头上,罩了一道无形的网。 虞祺亦被困在了其中。 虞允文将信递给海平,问道:“二十一娘这些时日可忙?” 海平道:“先前小的去替郎君送文书,听周男儿说,二十一娘在印坊。若是文书不急,等到夜里回来就交给她。” 虞允文知晓赵寰要办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已经开始了。 旋即他又禁不住笑了起来,赵寰做事看似快,其实她早就安排妥当。 重要之事,遇到任何艰难险阻,她都会想办法去完成。 若是不重要,则随机调整,留待空下来,或者合适的时候,顺便做完。 办报对赵寰来说就是重要的事,她曾戏说过一句话:民智民心,其实就那么回事,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如何宣扬。 赵构塞进去的那些废物,她要一点点挖出来,清空他们的脑子,让他们能自发思考。 虞允文见歇息时辰到了,吩咐道:“等下晚上我回城一趟,你们先去跟二十一娘说一声。” 海平与重山忙应了,两人回到燕京城,径直去了印坊。 果然,赵寰与郑氏在印坊忙碌。印坊里面,散发着浓浓的墨味。师傅们有的在埋头雕版,有的在往铁板上覆松脂。 赵寰手上拿着一个活字,正在仔细端详,听着郑氏说话。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69节 见到两人进屋,郑氏停止了说话,对赵寰说了句什么。 赵寰顿了下,抬眼看来。两人忙上前见礼,她微微颔首,问道:“可是虞郎君有事?” 海平恭敬地道:“郎君说,晚上要回城请见二十一娘,吩咐小的回来请示,二十一娘可有空。” 赵寰放下活字,笑道:“你们回去对虞郎君说,见我不用特意禀报,随时回来就是。” 两人忙应下告退,前去兵营去回话。郑氏望着两人的背影,感慨道:“虞氏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这气度就不一样。不但养出了聪慧无双的虞郎君,府中小厮的规矩,都比好些新贵之家的主子要强。” 赵寰附和了句,接着先前的话道:“无论陶,瓷,铅,木活字,或是雕版,哪种方便用哪种。但活字不能放弃,得继续琢磨。” 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但造字困难,如今并未流传开来,主要还是用雕版印刷。到了明清时,木活字印刷方逐渐得到广泛应用。 郑氏应了,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你真要将这些记录下来?” 关于靖康之耻这段历史,后世史料繁多,只关于受辱的女人们,记录寥寥无几。 南宋朝廷急于毁灭,赵构连韦氏的年龄都改了,还下令严禁私人修史。哪怕他们再无耻,也知晓丢脸。 至于后世,在这段历史中,帝姬嫔妃,女人们的遭遇,男人们却不关心。 提到嘴边的,永远是大局。伤亡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堆数字。 赵寰要如实记录下这段屈辱,让活着的女人们出来讲述,她们在战乱中,以及被送到金兵营寨里,所受到的折磨。 这段历史,不该被忘记,更不该隐没于尘烟。 同时,赵寰也意在提醒,那些愿意困囿于后宅的女人们。 若是她们不自立,不坚强,不自保,她们就是下一个。 在乱起时被牺牲掉,在太平时日被忽略,无人能例外。 要是女人变得有本事,历朝历代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们,皇帝就该舍不得了。 要夫为妻纲的那些男人,就要考虑实际情况,能否真正为“妻纲”。 赵寰直视着郑氏,肯定地道:“必须如实记下!我们的记录,并非强制,会按照她们的要求,隐去她们的身份。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并非胡编乱造。赵构于他南边那群官员,想要极力抹去,他们想得美!以史明鉴,靖康之耻中,最惨的是谁?不止是赵氏的女人们,还有无数的无辜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中,最惨的当然是妇孺。哪怕在天下太平时,也不该沉溺于安乐窝中,必须时刻警醒!” “也是。”郑氏神色淡了几分,苦涩地道:“女人们最惨,除了死,还要被糟蹋。我就想不通,刑娘子为何要回去。赵构见着她,想到她的身子被金人占去过,指不定如何看待她。” 汤福写了信回燕京,皇宫内的具体情形,他无法得知,亦不知邢秉懿的情况。 赵寰除了让邢秉懿带信给李清照,亦让汤福带了。他回信说,李清照尚未接到邢秉懿送去的信。 如此看来,邢秉懿在宫内,一没人手,二没人能依仗,这日子,只怕过得不太顺当。 不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李清照,不日之后,就会来燕京了! 赵寰正色道:“赵构如何看她,那是赵构的事情,关键在她如何看自己。她本是受害者,不该承受赵构之流对她的再次侮辱。九嫂嫂经过了生死,早比以前坚强许多。既然回去,就该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形,我相信她会挺过来。” 郑氏叹道:“如今只能这样了,谁也帮不了她。” 赵寰笑着指向热火朝天的印坊,道:“如何不能,待报散出去之后,就能!说起来,我答应了眉娘子要给她刊载休书,到时候等应印了出来,得先送给她一份。” 郑氏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赵构看到这份休书,只怕会气晕过去。” 赵寰淡淡道:“赵构脸皮厚,他不会。主忧臣辱,这般好讨好赵构的机会,自有狗腿子出来替他冲锋陷阵。” 郑氏想了下:“倒是,读书人中不要脸的比比皆是,削尖脑袋想要往上爬,岂能错过这等绝佳的好时机。” 这时周男儿跑得一头的汗,急急上前,递上了蜡封的密信,道:“二十一娘,宾县给你来的急信。” 宾县离金兵最近,赵寰神色微凛,忙打开了信。待看完,眼神一片冰冷。 郑氏觑着赵寰的神色,忙关心问道:“可是宾县出事了?” “金国那边的局势,看来已经稳定,又开始要打仗了。”赵寰将信顺手递给她,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再说。” 郑氏接过信匆忙扫了一眼,顿时大怒:“无耻!” 赵寰没有回话,照着习惯,边走边思考起对策。 回屋之后洗漱完毕,虞允文也回来了。赵寰看到他黑黢的脸,微愣了下,道:“虞郎君这些时日辛苦了。” 虞允文见赵寰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无奈道:“先前我遇到了清空与三十二娘他们,几人见到我,皆不敢相认。清空直唤我韦陀。” 黑脸韦陀,清空这个调皮蛋,脑子还真是灵活。 赵寰忍笑道:“寒寂将清空丢下不管,几个小的成日一起玩闹,他真是越来越淘气。我会收拾他,你莫要与他计较。” 虞允文哈哈笑道:“我哪会在意,不过小儿戏言罢了。我如他这般小的时候,也令家父头疼。” 赵寰见状,笑着招呼他先用饭。饭后,夜里不似白日那般炎热,总算有了几分凉意。两人走出屋,边散步消食,边说正事。 夜里繁星满天,大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虞允文思索了下,拿出了虞祺的信递给赵寰,道:“爹爹来了信,我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劝说他。” 赵寰借着星光看完信,沉吟片刻,道:“令尊是真正爱子的好父亲,他虽然担忧你,却未劝说你回益州。再者,令尊的担忧,不无道理。世情如此,我若是男儿,在他们看来,就名正言顺一些了。” 虞允文涩然道:“可惜好些男儿,却做不了你所做之事。” 赵寰笑了下,道:“你看啊,这就得提三纲五常了,女人不管是为子,抑或是为妻,都得以父,以男人为尊,女人如何能行呢。李氏男人没出息,武则天方能称帝。可惜,还是有无数人,妄图匡扶李氏。” 虞允文忍不住侧头看向赵寰,道:“若是二十一娘,会如何应对?” 赵寰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足够强大,打碎他们的牙,让他们无话可说!” 虞允文被赵寰逗得忍俊不禁,道:“这倒是,你的道理,不是他们的道理。讲不通,只能揍得他们不敢乱说话。” 赵寰认真地道:“你既然问我的想法,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将在燕京的情形,仔仔细细写下来,告知令尊。让他知晓,你在这边做的事情。令尊如今也在为官,他定会拿来比较,以令尊的为人,以及聪明,肯定能看出好坏。不过,既然你与我做事,不能让你的家人陷入危险中。等到秋收之后,我打算前去一趟益州。” 虞允文正在认真思考赵寰的建议,顿时诧异地看向她,道:“去益州?” 益州赵寰志在必得,打通燮州利州一线,一是为了赋税,二是为了遏制西夏。 赵寰说了声是,未多加解释,拿出宾县送回来的信,递给虞允文,道:“金人内乱已平息,完颜宗弼按奈不住,以完颜宗贤为主帅,李成麟为副将。他们打着要替刘豫报仇的旗号,集结兵力向宾县靠近。” 李成是刘豫手下的大将,当时随着刘豫的儿子刘麟,与金兵一起,前去南边烧杀抢掠。 赵寰下令拿下开封府,杀掉刘豫时,他们不在,侥幸活了下来。 虞允文扫完信,顿时沉下脸,怒道:“完颜宗尹恁地无耻!” 完颜宗弼派他们三人出兵,尤其是将李成与刘麟派来打前锋,是在试探赵寰的实力。 金人不会善罢甘休,大家早已知晓,令郑氏与虞允文皆愤怒的,乃是完颜宗尹的恶心。 完颜宗尹放话,赵寰曾是他的女人,两人以前如何柔情蜜意,她如何在他身下辗转呻.吟。 大宋男人是软蛋,不行。赵寰一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滋润。只要她识相,乖乖跟他回去,他就既往不咎,继续宠幸她。 男人一脉相承,总是不忘对女人进行荡.妇羞辱,无论这个女人处于什么地位。 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粕,传了千年,后世的男人们,亦继承得很好。 赵寰并不生气,只整个人突然气势一变,浑身寒意凛冽,缓缓道:“光耍嘴皮子没用,完颜宗尹既然来了,我正好拿他试苗刀。” 虞允文情不自禁,后背挺得笔直,只低垂着头,躬身听令。 赵寰沉声道:“这次由你统帅,领骑兵营与神臂弩营,前去宾县,我在后面给你调送粮草辎重。明日一早,即刻出发。此次一战,我会不计成本,只许胜,不许败!擒住他们三人,我要给完颜宗弼,赵构,天下所有羞辱女人的男人,送上一份大礼!” 第67章 燕京城彻夜无眠。 天还未亮, 虞允文骑在马上,在夜色中远望去,犹如一尊神祇, 沉着冷静下令, 指挥兵马开拔。 马蹄踏在地面, 发出沉闷之声,地都在抖动。寒寂身下的马打着响鼻,不安地转动起来。 寒寂忙安抚马, 看向一旁的赵寰。火把灯光昏暗, 他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撇撇嘴嘟囔道:“虞允文看似冷静,心中指不定如何紧张呢。” 这次寒寂很是积极, 请求领兵前去驰援宾县,被赵寰一口拒绝。他一直心怀不满,总想着挑虞允文的刺。 赵寰没有搭理他, 寒寂已经习惯了, 自顾自疑惑地道:“完颜宗弼的居心不良,说不准留有后手,拿李成与刘麟这两个无用的弃子扔出来试探。若是虞允文败了, 完颜宗弼岂肯放过机会,大兵跟着压境, 你可想好了对策?” 寒寂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赵寰不怕, 仗迟早得打。虞允文的本事,寒寂不知道, 赵寰却深信不疑。何况,若她连完颜宗尹都打不过, 就更别提完颜宗弼了。 赵寰考虑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损伤,让完颜宗尹死更惨烈。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她无动于衷。再斜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劝道:“你别听外面的传言,世人多愚蠢,习惯了人云亦云。你们都清清白白做人,不怕人诋毁。再说,你是赵二十一娘,他们只敢在背后泼脏水罢了,当着你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意外地看了眼寒寂,缓缓笑了,道:“我没想这个。你能想到这些,还真不愧是方丈大师。不过,你先前说得不大对,并非世人都愚蠢,还有些人聪明得很,他们什么都懂,只是纯粹的坏。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强大。其他的受害者,不是都与我一般强大。好些人只是过过嘴瘾,贪图一时口舌之利,说过就忘了。殊不知,这是压死他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佛陀有三十二相,其中有一种长舌相。佛门子弟要遵从净戒,禁止造口业,口出妄言。可惜,无论神佛菩萨如何相劝,他们总是不会相信。唯一相信的,就是砍在头上的刀,切切实实的痛。” 寒寂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你岂是那等脆弱之人。不过赵二十一娘,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心念天下,要打仗,什么都要管,可会太累了啊?” 赵寰闲闲道:“你既然知晓我累,就别说这般多废话。清空一扔你就不管了,你可是他师父。” 寒寂满不在乎地道:“清空在你那里,比跟着我好。他自幼父母双亡,跟着我吃苦受罪,以前我虽没拘束着他,到底过得战战兢兢。如今我看到他,那脸蛋一天比一天圆,发自肺腑的快活。清空与你非亲非故,你都能善待他。我总算真正理解了,你要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啊!” 赵寰笑道:“你能想明白,祝贺你,修得了大法。寒寂大师,我留下你,是有要事要交给你去做。” 寒寂眉毛一挑,勒马靠近,喜滋滋问道:“何事?” 赵寰低声叮嘱了几句,寒寂听得频频点头,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打马飞快离开。 * 天一点点亮起来,薄雾飘荡在半空。本来安宁美好的清晨,却因金国大军压境,空气中都闻得到紧张的气息。 完颜宗尹这次学得聪明了,生怕大宋的床弩,驻扎在离城门约莫一里之外,先行观望。 宾县城墙重新修葺过,远比以前要高大结实。除此之外,城墙上还立着用石头砌成,仿似粮仓的圆状屋子。 斥候前去打探回来禀报,完颜宗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道:“那玩意儿是何物?” 刘麟未曾听过,在一旁识相不做声。李成想了一阵,神色微动,道:“大帅,莫非是岗哨楼?” 这下刘麟来劲了,道:“岗哨楼有甚可怕,抛石车的巨石砸上去,几下就垮了。” 完颜宗尹本来就看不惯刘麟,他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跟他那不安分,眼高于顶的爹爹刘豫一样。 刘豫这个没出息的逆贼,让他做了傀儡皇帝,却养肥了他的胆子。竟然妄图自立,做真正的帝王。 刘豫丢了开封府等大片地方,完颜宗弼当时没有杀刘麟,完颜宗尹想到就来气。 此时,完颜宗尹的一腔怒火压不住了,顿时脸一沉,骂道:“蠢货!宋兵有床弩,抛石车如何能靠近。何况,抛石车的石头,能否砸中还两说。就是砸中了,石头碰石头,究竟谁硬谁软,你能保证将岗哨楼砸垮了?” 刘麟被骂,脸上快挂不住,恨意滔天。完颜氏实在是可恶,他们父子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却被他们处处防备。 刘豫被杀,他本来能继承的皇位化为了乌有,不得不在完颜氏面前虚与委蛇。他眼中阴毒闪过,手紧拽成拳,低下头强忍住,骂不还口。 李成自己能打仗,向来有本事,归顺刘豫,本就是受了完颜晟的吩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0节 刘豫死后,对他没半点影响。完颜氏要用他打仗,待他比以前还要热情几分。 李成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有自己的兵。自小在乡间结交的那群泼皮友人,一直在暗中撺掇他,领兵脱离完颜氏。随便南下占领一地,自立为王。 南边富裕,赵构与他的朝廷软弱,自己当王,无需看人脸色,岂止是快活无边。 何况,赵寰一个娘们儿,都能打下燕京,开封等地。就凭着他李成的本事,还怕打不出一片天下? 李成想到当皇帝的滋味,心中止不住一阵激动。他忙克制住了,眼下他还不能轻举妄动,金国的兵力他清楚。要是惹怒了完颜宗弼,他们当场就得没了命。 若是这一仗胜利了,夺回开封府,说不定,他能在不得罪完颜氏的情况下,能继任伪齐皇帝。他可不如□□那般蠢,若是徐徐图之,何愁没有一番大作为? 思及此,李成建言道:“大帅,不若先半真半假攻城。宋兵若是虚张声势,就无需理会,直接杀进去!” 完颜宗尹思索着李成的话,问道:“若是宋兵留有后手呢?” 李成桀桀一笑,道:“那再撤回来,将他们困死在里面。眼看地里的庄稼要成熟了,咱们正好收了回去。” 刘麟本就不相信李成,顿时暗自冷笑,嘲讽地道:“宋兵定早将消息送回了燕京,赵寰哪能不出兵驰援,由着我们困死宾县?” 这句话倒是,完颜宗尹只瞥了刘麟一眼,大慈大悲没有开骂。 李成脸色一沉,道:“那你觉着该如何办?大兵开拔到此,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回去之后,如何向越王爷交待?” 越王爷乃是完颜宗弼,完颜亶年幼,完颜宗干死后,完颜宗望性格软,大权全部落在了他手中。 完颜宗尹听到完颜宗弼,本就对他不服气,脸色一下难看了几分,没好气道:“就按照李成的方法来,下令攻城!” 金兵推着抛石车,裹着牛皮抬着云梯,高喊着朝城门下跑去。完颜宗尹来到架起来的木楼上,焦急观望。 城楼上始终没有动静,眼见金兵越来越近,绞绳的声音,夹在在金兵的喊声中,隐隐传开。 接着,圆形的岗哨楼中间,石块被搬开,露出几道缺口。箭矢从缺口中破空呼啸,朝着金兵射来。 哪怕是裹着牛皮,也躲不过床弩巨大的穿透力,金兵们惨叫着,接连二三倒地。 完颜宗尹气得眼前发黑,这还不算,他看到抛石车的高臂,探出城楼。 巨石朝着金兵的抛石车砸来,如雷声轰隆,没几下,就将抛石车砸得七零八落。 “撤,撤!”完颜宗尹挥舞着手臂,嚎叫着下令。 李成也慌了神,且不说伤亡的金兵,抛石车巨大,又重,辎重向来不好运。他们就带了几架,不过瞬间,就毁损了大半。 宋兵却不一样,就凭着他们布在城楼下的抛石车,哪怕不使用床弩弓箭,金兵若想攻到城门下,也得损伤无数。 何况,躲在岗哨楼里射击的兵丁,只要他们的箭矢足够,金兵攻城,于他们毫发无伤。只需留下近百人搅动床弩,尽管小小的宾县,都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李成总算是弄明白,完颜宗弼断言赵寰兵不多,她守不住那么多城,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了。 赵寰只用百人守城,他们得付出数十倍,甚至几十倍伤亡的惨重代价! 回到营帐里歇息,李成没了先前的信心。他耷拉着脑袋,面对着气得胸脯起伏的完颜宗尹,琢磨了一阵,试探着道:“大帅,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完颜宗尹猛地一拍案几,大吼道:“讲!” 案几上的茶碗被震得跳起来,哐当响个不停。完颜宗尹嫌弃烦,挥手一扫,茶碗叮里哐当,全部掉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铺着毡垫,茶碗只滚了几滚,屋内就安静了下来。 完颜氏脾气都暴戾,脾性上来六亲不认,拔刀就砍。对待自己的亲人都如此,何况他人。 李成被吓得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大帅,不若这样。”他唾沫横飞说了起来,完颜宗尹听得心头大爽,高声道:“好,就这般做!” 太阳一点点升上天空,赵璎珞站在城楼上,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寒气。 一伍金兵身穿着铠甲,骑着马来到城楼前,扯着嗓子,流里流气高喊。 “柔福帝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的官人来了,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柔福帝姬,你当时在我们大帅身下快活,说只有在大帅身下才能体会到做女人的滋味,这般快就忘记了?” “莫非,柔福帝姬不守妇道,与其他男人有了首尾?” “肯定是勾搭了前辽国的和尚,骗得和尚连菩萨都不要了,帮着她有了今日。” “亏得是赵氏帝姬,赵氏一族的女人,都是贱货,放浪不要脸之人!” “哈哈哈哈,赵氏皇家女人,不一样是女人?大宋女人都贱,倒是细皮嫩肉的,能供金国人松快松快!” “将军。”亲兵何月娘听不下去了,她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无耻金贼,岂能由他们这般喊,不若属下领兵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金兵一旦靠近,就用神臂弩射杀。已经杀了一波又一波,他们依然不断冲上来,嘴里胡乱叫骂。 赵璎珞心在滴血,那些屈辱的过往,又在眼前浮现。她定定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金兵大营,良久后,终是哑声道:“别理会他们。” 完颜宗尹领着三万大兵前来,若是继续杀下去,他们的兵多,耗尽了他们的箭矢再攻城,宾县就守不住了。 何月娘急了:“将军!” 宾县虽小,赵寰却付出了很多心血,修城修她所说的碉楼,拨来上好的军饷。 否则,就凭着宾县以前那破败的土城墙,都挡不住金兵的任何一波攻击。 赵璎珞抬起了手,强忍着道:“等!” 何月娘没法,又实在是气不过,蹲下来靠着城墙,埋在膝盖里,呜呜哭了起来。 赵璎珞没去劝,她不想哭,只感到那股熟悉的憎恨,戾气,又回了来。 死过了一次,赵璎珞答应赵寰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活着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她们这些女人,被凌.辱过的女人。 好似谁都能朝她们身上吐一口唾沫,嫌弃她们脏,骂她们恬不知耻。 哪怕赵寰已经身为一方雄主,他们这些男人,依然会拿男女那点事来羞辱她,败坏她的名声。 赵璎珞清楚得很,不仅仅是金人如此,世间男人亦如此。 太阳升起又落下,金人一遍遍上前,每天换着花样叫骂。 赵寰在他们口中,已经变成了人尽可夫的伎子,每日哭着喊着求金人宠幸。 赵璎珞的脸色愈发苍白,在城楼上,几乎一站就是一整日。 何月娘不敢再哭了,开始担心起她来。劝说无用,只忙着在旁边打伞,递水,生怕她倒了下去。 这日午后,太阳被乌云遮挡,一下变了天。豆子大的雨滴,随着狂风飞卷。 顷刻间暴雨倾盆,叫骂的金兵,忙打马回营躲雨。完颜宗尹坐在大帐里,这些天他虽然出了口恶气,心头仍然被阴霾笼罩。 宋兵不上当,由着他们骂。不知为何,完颜宗尹莫名不安,总感到不得劲。 大雨打在营帐顶上,咚咚响得人心烦意乱。完颜宗尹吃了口茶,正欲抬头喊人。 帐帘被掀开,惊慌失措的亲兵冲了进来,结结巴巴道:“大帅,援兵来了!” “谁的援兵?”完颜宗尹蹭一下站起身,脱口而出问道。 “宋兵的援兵,宋兵的!”亲兵全身湿淋淋,眼睛都快睁不开,哆嗦着答道。 完颜宗尹大惊,赶紧下令道:“鸣鼓迎敌!” 金兵大营内,已经乱成了一团。雨太大,他们连眼前的宋兵人都没看清,就中箭倒了下来。 虞允文骑在马上,沉着指挥。赵寰吩咐过,只能胜,不能败,她要将金兵全部绞杀。 这是虞允文的第一仗,他也不能输。他的兵,无论任何天气,都没断了训练,好处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先是床弩神臂弩的射杀,骑兵随后冲上前,苗刀营从两翼杀入。 大宋的兵在暴雨天气下,如同寻常那般,丝毫不受影响。士气如虹,如神兵天降,勇猛朝金兵杀去。 完颜宗尹被亲兵打着伞围住,他见到大宋兵手上长长的苗刀挥出,金兵连跟前都没能靠近,半边身子就被砍了下来。 “这是......”不止是他,李成也看到了,他大惊失色,连说话都打结:“这般长的刀!看情形,好似用的镔铁!” 完颜宗尹立刻想起,从辽国抢来的东山与渤海铁矿,被赵寰弄了去。 只那两处离得远,加之金国在此地驻兵少,他们鞭长莫及,也没能腾出手来去收拾赵寰。 万万想不到,赵寰的动作竟然如此快,她用镔铁,打造出如此长,锋利的刀! 完颜宗尹不知是身上淋了雨,还是其他,只感到周身阵阵发寒。 李成看向完颜宗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先行撤兵。 这时,身后响起了厮杀声。宾县的城门大开,赵璎珞领着兵杀了出来,神臂弩在前,一通疾射。 赵璎珞与虞允文前后夹击,金兵惨嚎着,倒下的越来越多。 完颜宗尹暗自叫着完了,不待李成开口,面若死灰下了令:“撤!” 亲兵拥簇着完颜宗尹,奋力在前厮杀,护着他逃走。 李成与刘麟哪敢还留下,一并跟着逃得飞快。 金兵见主帅弃兵逃走,军心泛散,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投降的投降,逃命的逃命。 虞允文哪能被完颜宗尹逃了去,当即领着一队人马,追上去截杀。 赵璎珞更是恨不得将完颜宗尹碎尸万段,打马跟着追了上前。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没多时,太阳重新挂上天际。风雨停歇,好似一切都没发生。 地上却已经如修罗场,泥土被血染红,金兵的尸首遍地。 完颜宗尹不要命跑着,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追兵却仍然紧追不放。他又气又怒,刚心一横打算拼了。 突然,他勒住了马,眼珠都快崩出了眼眶。李成与刘麟跟在他身后,也同时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两人脸色惨白,手心冷汗直流,连缰绳都快握不稳。 赵璎珞见完颜宗尹他们停止不动了,心下诧异,以为前面有诈,迟疑了下没动。 虞允文忍高,在马镫上一站,朝前望去,眼里溢满了笑意,对赵璎珞道:“给你们报大仇的人来了。” 在通往大都的官道上,赫然竖着三个被串在粗木棍上的男人。他们已经奄奄一息,血顺着木棍缓缓流淌。 在他们身后,立着一群衣衫褴褛,依稀能辨出几分原本长相面貌的金人。 他们见到完颜宗尹,立刻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国公爷救命,国公爷救命啊!” 完颜宗尹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了地上的这群人一眼,再仔细打量棍子上串着的几个男人,瞳孔猛缩。 裴满氏,唐括氏,蒲察氏,皆来自金国的大家族。燕京城破,被赵寰俘虏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1节 他们的形状,完颜宗尹很熟悉。当时为了杀鸡儆猴,他们将送入金兵营寨,敢反抗的几个大宋小娘子。串在铁棍上,立在营帐前,任其血流而亡。 赵寰,赵寰! 完颜宗尹看向前方,惊惧得直簌簌发抖。密密麻麻,冰冷的弓箭对准了他们。 赵寰面无表情,骑在马上望着他:“完颜宗尹,这几人,是送给完颜宗弼的大礼之一,你也是礼物。” 完颜宗尹一时没能理会赵寰话里的意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面对着平静,却令人胆颤心惊的赵寰,他发现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寰朝后面的虞允文与赵璎珞打招呼,愉快地道:“十九娘,你气坏了吧,来,将他们好生拆了,给你出气。” 赵璎珞嗷地一声,对何月娘笑道:“走,他们惹你哭了,要他们拿血来还你!” 虞允文骑在马上,看着前面翻白眼不耐烦的寒寂,朝着他颔首,目光很快掠向了面带笑意,却入杀神般的赵寰。 这一仗大胜,还没费多少力气。 虞允文真正体会到了,与赵寰做事的痛快。她在后面调粮草辎重,他好似靠着坚强的后盾,放心将后背交了出去。 她不负他所信任,源源不断给他送来军饷,完全由他决定何时攻营。 她,才是这一战的真正统帅。 完颜宗弼与赵构都收到了赵寰的大礼。 完颜宗弼收到了兵败的消息,加上完颜宗尹的头颅,以及串在木棍上的几个金国权贵,一坛子不明物。 坛子里散发出说不出的气味,完颜宗弼警惕打量了半晌,忽地一下推开了坛子。 完颜宗弼作为男人,霎时全身汗津津,下面又泡在了冰窟里,萎了。 赵寰的大礼,由商队护送到了南边,在早朝时,趁乱送到了宫门前。 秦桧见宫门口闹哄哄,上前沉着脸怒斥道:“为何围成了一团?” 其他官员呼啦散开,禁军班值头领惨白着脸,指着箱笼道:“秦相,里面,里面……” 秦桧顺眼看去,神色大变,忙道:“快扔掉,别让官家知晓了。” 头领苦笑着道:“信都开拆了,是送给官家的礼,下官已经禀报了上去。” 赵构的随身内侍姚钟已经走出来,见秦桧在,上前见礼,道:“官家说,既然北地敢如此大胆,就没甚可怕之处,将大礼带到朝堂上去,让众卿一并观赏。” 跟在姚钟身后的几个内侍已经上前抬了箱笼,秦桧伸手欲拦,又悄然缩了回去。 若是当面忤逆,赵构不是心胸开朗之人,定会记着这个仇。 内侍将箱笼带了进去,赵构高坐在上,眼神扫过底下的朝臣,道:“北地与金人又打了一仗,他们只怕是来炫耀了。既然他们送了来,朕岂能不接受他们这份好意。姚钟,打开吧。” 姚钟领命,上前小心翼翼上前,掀开箱笼盖,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 赵构也闻到了,抬袖蒙住鼻子,强装镇定问道:“里面是何物?” 姚钟屏住呼吸,瓮声瓮气答道:“回官家,里面是埋在石灰里的头颅,上面写了名字,叫李成与刘麟。” 赵构听到是两个叛徒,抚掌笑道:“好,他们总算是糟了天谴!” 朝臣都陪笑,忘记了臭味,跟着叫好。 赵构抬手指过去,问:“那坛子里又是何物?” 姚钟打开了坛子,他对里面的东西太过熟悉,瞠目结舌,嘴里直泛苦。 赵构脸微沉,质问道:“里面究竟是何物?” 姚钟苦着脸,捏着手指取出旁边的信,道:“官家,里面......,里面是那活儿!这里,还有封信。” 赵构也吓住了,壮着胆子道:“将信打开看看!” 姚钟拆开信一看,手抖起来,脸上肥肉直颤抖。 赵构见姚钟快晕过去,大感不妙,吩咐秦桧:“将信取来!” 秦桧应是,从姚钟手上取了信,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多看,将信送到了赵构面前。 赵构看完信,许久都没动,眼睛发直。 写着《大宋朝报》的纸,飘到地上。官员们眼尖,看到报上赫然刊载着休书:“赵九郎赵构,你如今变成了金贼的走狗。本娘子姜醉眉,与走狗一刀两断……” 在休书旁边,附着一张小笺,上面是端正又不失风骨的几行字:“你们全身都软,就剩下嘴皮子硬。若我听到你们任何一句对于女人的诋毁,流言,敢使用下三滥的招数,朝女人身上泼脏水。坛子里面,是完颜宗尹以及金贼的那物,他们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朝臣们站不住了,神色各异。以前的善辩之才,这时全不见了,无人敢吱声。 赵构砰地一下,瘫倒在了龙椅中。 第68章 御医替赵构诊过脉, 开了安神汤。立秋之后,太阳仍在发挥着余威,殿内空气闷热, 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幸好窗棂支了起来, 早开的金桂香气侵入, 冲淡了些腻得化不开的沉重。 赵构靠在罗汉塌上,腿上搭着薄锦被。一言不发凝望着某处,惨白中泛青的脸, 阴霾密布。 主辱臣死, 近身大臣秦桧,范宗尹,赵鼎等躬身肃立在旁, 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无一人吭声。 赵构一把掀开薄锦被,白胖的脸涨得通红, 嘶哑着道:“朕念着手足同胞之情, 并未对她多加责备。谁曾想,纵容得她愈发张狂!” 秦桧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官家所言极是, 各地叛军四起,恐是有样学样。潭州荆湖东路叛乱不断, 使得朝廷赋税收取困难, 百姓民不聊生。此种风气一定不能开, 必须得遏止住。” 平时秦桧极会察言观色,深得赵构的心, 见他主动站出来应和,对他更满意了几分, 问道:“秦相可有好办法?” 秦相看向殿内其他人,恭敬地道:“臣资历尚浅,恐有些想法不太成熟,且想先听听范相,赵相的主意。” 范忠尹掀起眼皮瞄了眼秦桧,暗自恼怒不已,好一个奸诈的小人! 如今的世道时局,屋内众人谁都看得清楚明白,却都在装傻,不肯出头。 出头之人,贬的贬,打压的被打压。朝堂上闹哄哄,文官武将皆打着小算盘,忙着争名夺利。 秦桧位列丞相之后,赵构对其言听计从。他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自己与赵鼎都遭到其排挤。 范宗尹心灰意冷,已经请辞过,赵构却驳斥了回来。 既然秦桧问了,范宗尹也不客气了,径直道:“臣以为,既然柔福帝姬兵马强壮,金人在其手上屡次吃亏,不若与其联手抗金。” 赵鼎忧心忡忡道:“官家,金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宋江山,杀我大宋子民,北地大半落入其手。臣同意范相的建言,不若此时与柔福帝姬联手,挥师北上,夺回大宋失地。” 秦桧袖着手,耷拉着眼皮,眼中得意闪过,差点没暗中笑出声。 果真,赵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冷冷道:“且不提先前二十一娘刚送来了下马威,羞辱朕至此!朕的脸面没了,你们如何能得了好!与妇人联手,亏得你们能说得出口!” 范忠尹垂首不吭声,赵鼎急切地道:“官家,二十一娘终是姓赵,且她落入金人之手,心里有怨气,送官家的礼,不过是想出口怨气罢了。朝廷出兵北上,就算是打了败仗,大不了,再重新退回南边罢了。待到金国深受重创,朝廷亦能腾出手平复内乱。” 赵构神色冰冷,道:“赵相可还记得,大宋曾与金人联手攻打辽国,最后金国翻脸无情,反过头来再攻打大宋。不过区区数年,赵相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赵鼎见赵构将赵寰与金国混为一谈,只感到荒诞又无力,恳切地道:“官家,抗金乃是抵御外侮。待这一战之后,柔福帝姬若是不归顺,就是叛贼,为天下世人所不耻。” 秦桧见赵构的脸已经由黑转灰,不紧不慢问道:“若照着赵相所言,朝廷出兵北上,待打败金国之后,柔福帝姬继续怀着狼子野心,打算拥兵自立。赵相觉着到时候,可有谁能与柔福帝姬一战?” 赵鼎岂能不知秦桧的想法,他只顺着赵构的意,一心求和,弃大好的时机于不顾。 此等奸佞小人,赵鼎很是不齿,讥讽地道:“大宋人才济济,如岳都统,韩少保等人,无不战功赫赫,何愁没人出战!” 秦桧寸步不让,咦了一声,道:“按照赵相所言,岳都统韩少保能征善战,何不派他们直接领兵北上灭金。为何要与柔福帝姬联手,助长其气焰?” 赵鼎明白过来,秦桧打话语机锋,故意引人入彀。赵构坚决不肯抗金,对他来说,当下最大的敌人乃是赵寰。 《大宋朝报》一经面世,姜醉眉公然休了他,此等奇耻大辱,他如何能忍。 赵构一下大哭起来:“朕并非不能容人之人,即便如此,依旧念着二十一娘是朕的亲手足,未曾将其逐出族谱。朕深感惭愧,割卵之辱,辱的是在座诸位大臣,辱的是天底下所有男儿啊!” 范宗尹与赵鼎他们面面相觑,看到有人动容,颇为愤慨陪着一起哭,有人低头不语,皆苦涩不已。 赵寰此举用意在针对赵构,针对一心求和,还对她们品头论足嚼舌根的人。她麾下亦有男儿,哪能蠢到得罪天底下所有男人。 赵构这一哭,将他的没脸,变成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没脸。 看来,赵构铁定了心思,要与赵寰对立到底了。 赵构哭,秦桧陪哭,有臣子边哭边劝:“官家,你莫要伤心过度,得保重龙体啊!” 屋内乱哄哄,好一阵扰攘。赵构好不容易哭完,有气无力靠在那里。 姚钟领着内侍宫女打了水进屋伺候他洗簌,众人忙见礼告退。 赵构抬手让他们先行退下,单独留下了秦桧,阴森森道:“范忠尹与赵鼎太可恶,只怕是恨不得想要投靠北地了!范忠尹既然要请辞,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去做份闲差使吧。赵鼎贬谪到地方去,看他有何本事,能做出一番政绩来,我倒高看他一眼。” 秦桧心里暗喜,忙应了是,思索着道:“官家,北地实乃心腹大患。若柔福帝姬先行夺取陕西六路,陕西六路与西夏接壤,以西夏的实力,恐得向其称臣。到那时,金人倒不足为惧了,柔福帝姬的势力,比之前辽国还要强大,与官家真正隔江而治啊。一旦柔福帝姬贪得更无厌些,先行联合西夏灭金,北地的疆域,尽落入其手。官家,不是臣小题大做,一旦如此,南边才真正危矣!” 赵构一听,顿时不安地挪动了下身体,眉头紧皱。 在心底深处,赵构藏着隐秘而不可宣的得意。他的皇位,得来纯属老天有眼,是上苍保佑。 谁能料到,大宋一夕间国破,连着太上皇与皇帝,所有的皇子都落入敌军之手。 偏偏只有他在外,避过了灾祸。 若不是天命所归,否则,赵佶几十个皇子,这个皇位,如何都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赵构岂能再拱手让出去,一丁点的险,都绝不能冒。 赵寰姓赵,同为皇室子孙。虽说身为女人,但在赵构看来,她的威胁,远胜于其他的皇室男子。 金兵既然被赵寰挡住,赵构正求之不得。哭一场,是要表明他的态度。读书人都是男人,朝堂百官亦都是男人。 姜醉眉的休书,不只是羞辱了他,更羞辱了朝堂上有妻妾的官员,天底下同样身为男儿身的读书人。 以后赵寰想要成事,男人先得先用口水淹死她。 赵构阴恻恻地道:“既然岳飞北上过,与二十一娘熟悉,就调他去镇守陕西六路。我到要看看,他是否真忠心。同时,修书给西夏,重开榷场。他们要的好处,都答应他们,先稳住西夏,不能与其结盟。” 秦桧马上高声道:“官家高明!”直截了当拍了赵构马屁,见他面露得色,紧跟着道:“臣还有个想法,官家姑且一听。西夏不足为惧,不若与金联手,两面夹击,趁机收复北地!” 赵构神色微动,陷入了沉思。 金人野心不可小觑,要是失去赵寰的这道阻挡,他们再次攻入江南。赵构思及被金兵追杀,到处逃窜的狼狈艰辛,就心有余悸。 赵寰既然一心抗金,完颜宗弼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待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到时再坐收渔人之利亦不迟。 左思右想之后,赵构道:“且先不急。” 秦桧见赵构心意已决,不敢再多劝,见礼后退了出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2节 秋日的太阳高照,秦桧站在廊檐下远眺。姚钟上前笑着见礼,他眯了眯眼,随手塞了个钱袋给他,悠然自得离开。 赵构坐了一阵,传了邢秉懿前来觐见。 没多时,邢秉懿来到,上前曲膝见礼。赵构望着她花白的头发上,珠翠环绕。脂粉遮不住苍老的容颜,瘦弱的身躯,锦袍挂在身上晃荡。 赵构眼中厌恶闪过,口中却温和叫了起,道:“你坐吧,无需多礼。” 邢秉懿谢恩后坐下,赵构说了姜醉眉之事,她讶异地抬起头,喃喃道:“二十一娘做事,还是这般快。” 赵构紧紧盯着她,道:“姜醉眉大逆不道,你应当早就知晓了吧?” 邢秉懿苦笑道:“那般境遇下,人人都在想着如何能活下来,实在管不了那般多。我就算知晓了,又能拿她如何?” 赵构冷冷道:“当时你没办法,如今你身为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又夫为妻纲。你自当出面,驳斥其荒谬,为天下妇人做出表率!” 邢秉懿猛然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赵构怒气一下上涌,厉声道:“你莫非不愿意?” 邢秉懿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活,道:“官家,我岂能为天下妇人做表率,天下妇人又不若与我们一般,曾走入了金兵营寨。我回到南边之后,一直未曾露面,从未见过内外命妇。她们许多人都不知,还有我这个皇后。我一下站出来,要成为她们的表率,只恐她们感到奇怪,反倒弄巧成拙了。” 赵构被噎住,久久没有作声。 对邢秉懿的感情,赵构很是复杂,一时难以说清。 上次赵构问刑秉懿北地的情形,她倒没多加隐瞒,与他得知的差不离。至少,她没骗他,没与他离心,成了赵寰的探子。 刑秉懿是他的发妻,能活着回来,与他的皇位一样,他认为是天意。 帝后同在,这是上苍给的福分,亦是他留着她的缘由。 刑秉懿所言极是,她回来后,一直身居深宫。要让她出面,以后就得出来见人。 这样一来,赵构又如何都不愿意,嫌弃她不洁之身,给他丢脸了。 莫名而来的烦躁与憋屈,使得赵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你下去吧!” 邢秉懿起身告退,瞄见赵构紫胀的脸,只感到阵阵畅快。 她是女人,还是受过凌.辱折磨的女人。赵构让她出面,要天下妇人守妇道,这就是天大的笑话。 与那些士大夫男人,指责她们既然被金人玷污,为何不以死明智,又有何不同。 出了门,邢秉懿缓缓走着,凝神沉思。既然回来了,她得想法子见到外命妇,得让人知晓,还有她这个皇后。 * 燕京城。 打了胜仗的喜悦还未散去,秋收又开始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忙着在抢收庄稼。 清空与赵金铃赵神佑几人,在农忙时放学早了些,提着篮子到地里去捡掉下的菽粟。 没几天下来,几人比夏季的时候还黑了些。黑归黑,几人的精神足得很,简直跟猴儿一样,在地里蹦跶一天都不会累。 捡到的菽粟,赵寰按照除壳后的斤两,折算成银钱给他们。 几人拽着两三个大钱,乐得眼睛都弯了,恨不得成日埋在地里。 地里捡拾庄稼的小孩子们多,他们捡不了多少。赵神佑机灵,领着其他两人,守在百姓交赋税的地方。 郑氏他们忙着在量粮食,有时难免掉些来落在地上。他们几人跟饿鸟般,扑上去一粒粒飞快捡起来,踹进小布袋里。 郑氏哭笑不得,这晚将他们几人一并提到了赵寰面前,道:“二十一娘,你瞧瞧这几个小乞儿。哎哟,好似缺了他们的吃穿一样,尽在地上捡粮食。” 赵神佑不服气,撅着嘴辩解道:“郑娘子,我们不是乞儿,我们是在赚钱。书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姑母让我们下地,自己去赚钱,体会粮食得来不易。” 清空向来是她的跟班,立刻跟着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买糖吃。” 赵金铃笑嘻嘻搂着郑氏的手臂,撒娇道:“郑娘娘,你别赶我们走。地里没了,只有你那里有。” 赵寰听明白后,被几人逗得忍俊不禁,道:“你们捡归捡,可不得耽误了郑娘娘做事。” 赵神佑马上保证,她的话音未落,清空跟着保证了。赵金铃也忙不迭说不会:“我们还要写功课,这就告退。” 几人规规矩矩见了礼,一溜烟跑了。 郑氏看着几人飞快溜走的身影,感慨道:“这三人成日焦不离孟,大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去,我看他成日都傻愣愣的,哪有半点活泼样。严娘子太拘着他,生怕他磕了碰了,幸亏大郎得上学,不然呐,她还不得十二时辰守着。” 赵大郎有亲生母亲严善在,赵寰没多插手对他的管教。说来也奇怪,赵氏一族的男儿们,好似被诅咒了般,总缺乏血性,立不起来。 赵寰招呼郑氏坐,递了碗茶过去,道:“今年春日干旱,春耕又晚了些,小麦种得少,产量也不行。不过,菽粟应当还行吧?” 郑氏坐下来,吃了口茶,说了秋赋的事情:“庄稼产量是少了些,收上来的却不算少。以前收赋税,下面的层层盘剥,朝廷收到的,还没这般多呢。朝廷每次去常平仓查库,总要生出一些事情,死上几个人才能完。我见老百姓都高兴得很,说是天时还早,趁着暖和,地里再种些萝卜等菜,到了冬日能对付着吃一口,这一年就算对付过去了。” 荒废的地与百姓民生一样,总要慢慢恢复。最重要的是人,人在,一切都有可能。 赵寰与郑氏说了会话,见她累了,关心了几句,让她先回去歇息。 郑氏站起身,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问道:“二十一娘,南边可有消息了?” 赵寰笑了下,道:“有,汤福写了信来,说读书人在哭社稷江山,哭女人当道牝鸡司晨,哭我乱了三纲五常。他们倒不敢给我们泼脏水了,只敢挑拨离间,要挑拨所有男人们都一起反了我。” 郑氏惊了下,忙重新坐下,忧心忡忡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淡淡道:“如何办,当然随他们去。赵构只能在南边跳一跳,骂一骂罢了。你瞧那些老百姓,他们忙得很,操心着如何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兵营里的兵丁,只服从上峰命令,他们能吃饱穿暖,能有人拿他们的命当命看。衙门里如辛赞等人,他们在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差使,不用成日勾心斗角,能升官,前途有盼头。兴许他们之中,不乏心里有想法之人。他们没说出来,一是不敢,二是觉着不值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郑氏一想也是,长长舒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赵构在使坏。” 赵寰叹息了声,道:“最简单的道理,赵构却从来没弄明白过。无论走卒贩夫,帝王百姓,男男女女,只要做个人,做个人就足够了。” 郑氏讥讽地道:“帝王可不都人不人,鬼不鬼。这皇位砸到他头上,真是......我都不想去拜菩萨了。这皇位,如何就到了他头上!” 赵寰哈哈大笑,道:“到谁头上都一样。” 郑氏想起了赵佶,那些赵氏皇子们,讪讪道:“也是。我不打扰你了,你忙。” 赵寰等到郑氏离开,脸色渐渐淡了。汤福来信说,岳飞被调到了陕西六路,驻军在与西夏接壤的边境熙和路,治所在熙州府。 此地还与巴蜀接壤,赵寰想前去益州,可以经邓州,均州入蜀。 可是,她要取巴蜀益州,就必须拿下陕西六路。 偏偏,岳飞到了这里。 翌日,赵寰前去兵营,准备找虞允文商议。刚准备出发,周男儿拿着一张帖子走进来,禀报道:“二十一娘,南边有个娘子来寻你,说是姓李。” 赵寰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大喜,李清照啊! 第69章 北地的秋日, 向来天高云淡。旧时宫墙在日光下,绚烂得如同浓墨重彩。 李清照身形娇小清瘦,盈盈立在广场上, 抬眼打量着雄伟的宫殿。 柔婉的五官, 好似总蹙眉, 眉心笼罩着一层吹不散的轻愁。听到脚步声,倏地循声看来,那双依然清透的美眸, 克制又带着些好奇, 使得她看上去灵动如朝露。 赵寰暗暗叫了声好,含笑急步上前。李清照忙收敛了目光,曲膝福身见礼:“可是二十一娘?” 赵寰还礼, 笑道:“是我,赵二十一娘。易安居士里面请。” 李清照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气道:“初到燕京, 着实是心急了些, 直接递了帖子上门,不知可有打扰到二十一娘?” 赵寰侧身请李清照进屋,道:“我让人给易安居士带信, 才叫冒昧打扰。路上又不太平,易安居士舟车劳顿, 从南边来到北地, 我如今是又后悔, 又感动,还有荣幸。” 李清照秀眉渐渐扬起来, 抿嘴笑道:“二十一娘谦虚了,这是我此生出门, 最最期待的一趟,所幸不虚此行。” 进了大殿,周男儿打来了水伺候李清照洗漱,她挽起衣袖走上前,道:“我自己来吧。” 周男儿忙将帕子奉上,退了出去。李清照转头看向赵寰,解释道:“我如今孑身一人,身边钱财早已散尽,靠着友人接济勉强度日。此次前来燕京,是汤福给我了些盘缠,帮忙找到可靠商队,我随着他们一起到了燕京。起初我不敢要,听说是二十一娘所赠,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商队东家是尚富贵信任的友人,汤福到了南边,也多靠他一路帮扶。 赵寰看过李清照的一些生平,知晓她后世凄苦,过得不易,便赠予了她些钱财。 起初赵寰还挺忐忑,怕她觉着冒犯。见她大方收下了,深感欣慰,至少在胸襟上,就值得佩服。 李清照动作轻柔,边洗着手脸,边声音平淡,简要说了近几年来的过往。 赵寰听得极为认真,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她波澜起伏的一生描了过去。 李清照坚韧聪慧,从开封运了十几车贵重古玩金石到南边,路上遇到打仗与叛军,靠着聪慧与胆识,都顺利脱身了。 可惜到了绍兴,借住在人家中时,所有的贵重之物,一夕之间被全部盗走。 赵寰道:“打仗是你死我活,人性比战场还要复杂丑陋。” 李清照意外看了赵寰一眼,不禁笑着说可不是,“乱世之中,人鬼难分了。” 洗漱完,赵寰请李清照坐下,递了茶上去,道:“我不会煮茶,夏日吃薄荷,秋日北地没有桂花,菊花倒开得茂盛。娘子们闲暇时窖了些,我就吃菊花茶。” 茶碗里的茶汤清亮,明黄的菊花在里面飘荡,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李清照一看就心生欢喜,浅浅尝了口,道:“有点儿甘甜,我很喜欢。” 赵寰指着旁边的瓷罐,笑道:“我放了些糖进去煮,我向来不喜欢吃苦,就喜欢甜。人生五味,能不尝苦,就绝不尝。谁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认为是纯属吃饱撑着了,太平盛世,安乐无忧才该被宣扬。” 李清照愣愣看着赵寰,片刻后,脸上浮起了明快的笑容,道:“二十一娘不但勇猛无双,见解更是不凡。我在南边听到你的事迹,除了敬仰之外,更是好奇,很想见一见如此的奇女子,究竟是如何模样。” 赵寰哈哈笑道:“南边我的名声不好,赵构在变着花样骂我呢。不过,我不希得搭理他,他没出息,只能使出这些腌臜手段了。” 李清照想到自身的遭遇,笑容逐渐退去,苦涩地说了自己再嫁的遭遇,道:“我不如二十一娘,好些人说我是徐娘半老,还厚着脸皮再嫁。遇人不淑,都是我自找,活该。每每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我总会难过许久。” 在后世时,对于李清照再嫁有争议。不过,明清时期对于李清照再嫁的驳斥,都是些无稽之谈,毫无根据。 并非男人们真正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也不是秉着真实性在考据。 在大宋,寡妇再嫁本就司空见惯,刘娥就是再嫁,范仲淹的生母也再嫁了人。 三纲五常到了明清时期,掌权者发现这一套很好用,将其推上了顶峰。 朱熹的理学强调:“夫为妻纲”,宣扬贞洁,妻子必须对丈夫绝对服从。明清时期强调女性要守节,贞洁牌坊鼎盛发展。 其实宋也好不到哪里去,妻子告丈夫,无论何事,哪怕是虐待,按照律法“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 赵寰肃然道:“易安居士清清白白之身,就是七老八十再嫁,与他人有何关系!张汝舟打骂你,是他的恶。世人愚昧者有,也有只是因为坏,见不得他人好。究其根本原因,最大的可恶,在不公平的律法上,对女人太苛刻。若是张汝舟殴打其他不相关之人,他轻则得赔药钱,重则得被打板子坐大牢,世人总将夫妻一体挂到嘴边,可凭什么丈夫殴打折磨妻子,无需被惩罚,妻不能告夫?” 李清照被投入牢狱之后,幸得友人相助才能脱身。所有的人都安慰她,关心她。却从没人质疑过,这一切的根本,乃是律法待女人的不公。 赵寰皱眉,沉重地道:“七出三不去”也可恶,将许多不幸的女人,一辈子就困在了后宅,永世不得脱身。好些人以为这是在保护女人,他们中有人息事宁人,和稀泥。明白人就是故意在使坏。丈夫要休妻,要不是为了另娶,要不是厌恶了。女人若是不允许“被去”,留在原来的家中,这才是最坏的情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3节 李清照苦涩地道:“人心一旦变了,岂是三言两语,道德律法规劝约束。” 赵寰颔首,道:“易安居士能宁愿坐两年大牢,也要告发张汝舟,敢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做到,是你自救,才活到了今日。而其他不幸的女子们,则没你这般幸运。要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后宅,实在是太容易了。“三不出”,并非保护了女人,而是将她们推向了死路。” 李清照鼻子阵阵发酸,哑声道:“我以前亦觉着不对,亦曾与人谈论过此事。“七出”中,尤其是“无子,恶疾”,岂能是女子能够自控。“三不去”,哪怕过得不好,彼此两厌,也得生生忍受着,除非是发生了义绝此等关乎性命的惨事。人皆言,此举是对妇人的保护。若是被夫家休弃,娘家名声受损,嫌弃的话,妇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提,如何能活。二十一娘,我读过书,识字,能靠着自己赚得一口嚼用。若是目不识丁的弱女子,被休弃之后,如何能养活自己?” 赵寰干脆直接道:“其一,本就不该有休妻这种方式存在,夫妻之间,应当有更完善的律法保护双方的权益,至少得全部改为和离,在和离之后,女人也能分到家产,保障以后的生活。其二,目不识丁的弱女子,除了给她们自小学习的机会,再不济,也要让她们学一门手艺。这两点没做到,朝廷该出面,对她们进行救助。比如眼下的风气,女子为何不能出来做事,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历史上在宋孝宗时期,曾有九岁女童参加过科举。不过她并非考的进士科,而是十五岁以下的神童科,只考诗词。 最终她通过了考试,结局却是宋孝宗赐给了她妇人的诰命封号:“孺人”。 后来在宋宁宗时,再有女童参加科举,便被大臣驳斥了。此时的三纲五常已经蓬勃发展,男人认为女人考科举不妥。 且女人浓妆艳抹,若是出现在衙门朝堂之上,会引起男人围观,有伤风化。 且不提此人说法的荒谬,将读书人的无耻体现得淋漓尽致。 圣人言:“非礼勿视”,他们读遍圣人言,首先应该做的是选择管好自己的眼睛。 赵寰听到后世普遍的说辞是,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在靠着男人种地,出力打仗的时代,所以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是必然的结果。 这些说辞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连女人本身都深信不疑了。 在后世中,也没见过田间地头少了女人劳作,杨门女将虽为杜撰,佘太君却真实存在,战场上同样有女兵。 她们从没有过机会,有过与男人做同样事情的正式机会。 “不一定说女人在读书上就绝对强过男人、可是,能不能行,总得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试一试。科举我也没考过,如今北地的几个州府,易安居士应当听说过,府尹大多都是没经过科举考试的娘子们。没有党争派系,政令通畅,她们都做得很好。” 大宋人才济济,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等等,数不胜数。最令赵寰感慨的是,哪怕如他们,都在党争派系中沉浮。 如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丈夫赵明诚赵家,因为熙宁变法之后的斗争,遭到了牵连, 深陷牢狱之灾,结果凄惨。 李清照听得心驰神往,激动地道:“我听说过,还听到了姜府尹的休书!我写了那般多诗词,终是觉着比不上她,还是她直白的话,来得令人痛快!” 赵寰笑道:“易安居士谦虚了,他们要文绉绉,我们也可以。不过我们都不擅长,写诗词文章,真不行。我请易安居士来燕京,是想请你负责《大宋朝报》。” 李清照一愣,意外惊喜之外,跟着忐忑地道:“我行吗?唯恐有负二十一娘所托。” 赵寰替李清照碗里加了茶,不紧不慢地道:“易安居士,你已经比南边朝堂上九成的官员有风骨,就凭着这一点,你就行!” 李清照再愣住,旋即双手蒙住脸,遮住了汩汩而来的热泪。 风骨! 经过了战乱颠沛流离之路,失去了相互陪伴的夫君。再遭到男人算计殴打,离异坐牢,李清照疲于应付,早累得忘了何为风骨。 赵寰的来信,给了她一线希冀,她再次活了过来。 来的时候,念着反正没什么可再失去。走一遭,看一看,回到开封故地老死,也胜过在他乡孤苦飘零。 赵寰却请她出来做事,真正的做事,不仅仅是与文人论诗谈文,闲暇时的消遣! 赵寰仔细地道:“朝报上,我打算分为几块,一是揭露金贼的恶行,将他们造成的罪孽,一件件如实刊载出来。二是说文解字,从千字文刊载起,每次教几个大字。再次是刊载些农学,气候,各种珍惜古书的学问。三是刊载朝堂政令,比如各种赋税如何收取等,必须将朝廷政令下达到百姓之处,肃清风气。四是刊登朝堂上的各种案件,尤其是涉及到女性死亡,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最后,不定期公布人口数额,婴儿中,男婴女婴出生数量。我暂时只先想到这些,你若是有想法,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商议。” 李清照听得极为认真,眼睛愈发明亮,待到赵寰说完,脑子就已经有了好几个想法。 对于不理解之处,更是迫不及待问道:“为何二十一娘要强调人口数额,以及男女婴的出生数?” 赵寰叹道:“易安居士应当知晓溺女婴的恶习,婴儿本来容易夭折,就算立了律法,也屡禁不绝。再加上民不举官不究,女人从出生伊始,就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之路。列出男女婴出生数,意在警醒那些想要生儿子传宗接代的。男女比例失衡之后,他们的爱子长大了娶不到妻,就只能打光棍。当然,只靠着这些提醒还没用,要让女婴能活下来,朝廷得有监管措施。我还在考虑,每年官府给女婴一定的补贴,一年一给。只要经过官府证实家中所生女婴还活着,就能领到一笔补偿。除此之外,还有读书等补贴。只是,” 她双手一摊,无奈道:“我现在穷得很,还得打仗,这些都是我初步的打算。不过,我会很快做起来,趁着我眼下能一言堂,都是我能说了算的时候,在我的地盘上先行试点。等到政令成熟完善之后,就可以推广到全天下去了。” 李清照胸口鼓鼓胀胀的,激动,豪情,期待,各种情绪都快喷涌而出。听到全天下的时候,她双眼睁大,颤声道:“全天下?” 赵寰笑吟吟道:“是呀,全天下。” 李清照眼里含泪,笑着喃喃道:“全天下啊! 赵寰看向沙漏,道:“易安居士一路奔波,我见到你太高兴,忍不住拖着你说了这般久。你先下去歇一歇,就先住在我这里吧,旁边的偏殿里有收拾好的客房,你需要什么提出来就是,千万莫要客气。若是想住到外面也可以,宅子你自己去找,看好之后,我替你出一笔安家银。” 李清照忙拒绝了,道:“二十一娘已经帮我太多,我先厚着脸皮借住几日,待赚到银钱,自己去找宅子住。” 赵寰笑道:“你莫觉着有压力,给你安家银,都是凭着你本事,你该得的。” 李清照见赵寰安排得周全妥当,对以后日子的茫然一扫而空,郁气尽散。整个人都泛发出了光彩,不再拘泥,轻快地应了下来。 赵寰叫来周男儿带李清照下去歇息,陪着她一起出门,道:“我要出城一趟,估计会离开燕京一些时日。易安居士莫要拘束,自便就是。” 李清照见赵寰行色匆匆,先前是特意为她留了下来,心中感激,忙道:“你先去忙,切莫管我。” 赵寰告别李清照,大步流星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李清照望着赵寰洒脱的背影,眼睛又湿润了。她此时方记起,赵寰比她的遭遇还苦上百倍。 自从见到赵寰起,李清照却没见到她身上有半点阴影,只有无穷尽的力量。 再看到井井有条安排差使的周男儿,她亦眉目舒展,生机勃勃。 李清照知晓她们都曾被送进金兵营中,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李清照想哭,又想笑,喃喃道:“原来,汤福没有吹牛,真是宁为燕京人,不做南边相。” 赵寰来到兵营,虞允文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去练兵。 见她风尘仆仆赶来,忙将差使交给了下官,陪着她进屋,问道:“这个时辰来,还没用过午饭吧?可是发生了大事?” 赵寰说了李清照来的事情:“我没来得及用饭,给我煮一碗汤饼就好,我们边吃边说。” 虞允文听到李清照,诧异不已,忙吩咐了海平给赵寰准备热水饭菜,道:“我先前听说李易安好似在与那张汝舟打官司,后来南边局势动荡,就没了她的消息,她可是已脱了身?” 赵寰捡着重要的说了,闷闷地道:“在这件事情中,大宋律的荒谬,不用质疑。听到她脱身,我除了替她感到庆幸之外,还有担忧。” 虞允文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二十一娘的顾虑,既然立了律法,就得严格执行。若是都按照人情,以及民情考虑,置律法于不顾,这道口子一开,律法就荡然无存。并非每件案子,都是易安居士这种情形。官员不照律法判案,其他百姓遇到不公,冤屈就得不到伸张。宣和年间的大暴动,朝廷为了筹措兵营的钱粮,横征暴敛是一重原因。底下无数官员趁机捞好处,又是一重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处罚贪官时,并非都是按照律法来,而是看其后台派系,皇帝的喜好,官员就有恃无恐了。” 宣和年北地大暴动,除了走投无路的百姓叛乱之外,还有吃不饱的兵丁起来造反。 此事就发生在靖康之耻的前两年,民乱不算最可怕,兵乱一旦起了势,很快就能改朝换代。 从那以后,大宋到处都是盗匪叛军,到如今尚未真正平息过。 法制混乱,政令朝更夕改,以皇帝为首,人治大于法治,这是□□的根本。 在接连灾荒的时节,下令加赋税,大规模出兵北伐,还任由童贯这种人领兵的赵佶,当时就该将他千刀万剐了。 赵寰想到就烦恼不已,道:“章淳是有过失,但仅凭着他识人的这一点,就能抵消他所有的错误。赵构那混账,还敢舔着脸追贬了他!” 当时立赵佶为君,章淳跳出来反对,认为他为人轻浮晃荡,不配为君。 因章淳支持熙宁变法,赵构朝廷为了清算熙宁旧党,将他从魏国公贬谪成了昭化军节度副使,荒诞到可耻。 虞允文见赵寰气不顺,出门接过海平提来的热水,亲自拧了热帕子递上前,宽慰她道:“二十一娘,你且别气。眼下的世道,荒唐事岂之□□。” 赵寰接过帕子擦拭了手脸,虞允文伸手接了过去,无奈摇头道:“南边朝廷的变动,我真是看得眼花缭乱。总是在想着,我要是真出仕,一头扎进去,得被淹没在里面。到头来,连派系党争都没弄清楚,就白白冤死了。” “我是饿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一时烦躁上了头。”赵寰揉了揉眉心,深深呼出口气。她重振了精神,沉声说了南边派岳飞驻兵熙和路之事。 虞允文瞧着赵寰疲惫的眉眼,本想劝她歇一歇。可听到南边的阵仗,知晓她取益州之心,顿时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虞允文凝视着她,问道:“岳鹏举战功赫赫,又曾经冒险出兵前来驰援你。二十一娘,你是不想与他反目成敌人,还是不想与大宋的兵厮杀?” 赵寰干脆利落地答道:“都不想!” 虞允文顿了下,缓缓问道:“谁对你来说,比较重要?” 赵寰抬眼看向虞允文,平静地道:“都重要。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任何一方都不会放弃!” 第70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 均州城下了一夜雨,清晨时分停歇了,凉风嗖嗖刮着, 气温比起往常低了一截。 城门口等着入城卖柴禾的独轮车, 为了趁天冷卖个好价钱, 早早就挨挨挤挤排起了长队。 “咦,这是什么告示,大宋朝报?”排在最前的汉子认得几个字, 抬头念道。 汉子声音大, 其他人等着无聊,搭话问道:“大宋朝报,可是朝廷的邸报, 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了?” “朝廷除了加徭役赋税,能有甚新鲜事!这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 地里收上来的粮食, 都被收走了。成日饿着肚皮,还得服徭役,反正家徒四壁, 只剩一条贱命,要就拿了去!” 黑脸的汉子穿着褴褛的衣衫, 背靠着推车, 推车上面堆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 里面装着去典当的被褥厚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 “可不是, 除了金贼来抢,劫匪来抢, 朝廷再来收一次,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旁边面黄肌瘦的汉子接话,跟着往外倒苦水。 眼下世道艰难,百姓的日子岂止不好过,而是压根就快过不下去。一时间,大家都心有戚戚焉。 “咦,这不是南边朝廷的邸报。”识字的汉子仰头读了下去,惊讶地道:“这是燕京的邸报!” 听到燕京,先前的黑脸汉子骂声一停,凑上前跟着往城楼上瞧去。 可惜,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忙问道:“上面写什么了,燕京好啊!” “可不是,与咱均州相邻的蔡州,听在那边做买卖的人回来说,他们今年种地的种子粪肥,都是柔福帝姬拿出来给了他们。庄稼成熟了,收的赋税,比赁来的地租子要少交两成。服徭役修路修城,柔福帝姬也没亏待他们,虽没工钱,杂面馍能吃得半饱!” “我也听说了,关键是地界太平,打仗也打不过来,劫匪被清理一空,人能安安生生活着,这才是要事啊!” “小声些,且听听邸报上究竟说什么了?” 识字汉子被催促着念了下去:“山河破碎,身为大宋子民,当为黎民苍生而战,为百姓福祉而战!” “天子岂能弃子民于不顾,弃城而逃,苟且偷生!” “天下子民用血汗供养着皇帝百官,自当上能抵御外敌,下能平天下。赵构在南边称帝,北地的大宋同胞们,你们数次经受战乱之苦,并非天道不公,此为人祸。实属赵构不配为帝,恭迎其登基的百官们,所图为何?” “身为赵氏后人,莫敢忘祖宗遗训。天下未平,永不称帝。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率正义军定天下,还大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除了汉子愈发高昂的声音,城门前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认真听着。 晨曦的光芒,照在他们或麻木,或憎恨的面孔上,渐渐皆变成了希冀。 “二十一娘真没忘了百姓,她收复了开封,打下了燕京,将金贼杀得节节败退。” “二十一娘也姓赵,她是皇家帝姬,以她的功劳,都未敢称帝。天下不平,永不称帝!” “二十一娘还不加赋税,百姓有地耕种,不乱加苛捐杂税。邸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北地只征收哪些赋税。” 有人回过神,迟疑地道:“可二十一娘终归是娘子,南边是皇子,哪有帝姬娘子称帝的?” 有人立刻反驳:“休说前朝武帝,且说如今,你的命,可是南边皇子给你挣了来?纯粹是你自己命大,金贼乱匪来袭时,你躲得快罢了!” “谁对我们好,真正顾念我们,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堂堂男儿,还不如一群小娘子呢。二十一娘可能继承皇位,你我此等小民,由不得你我说话。南边的官家,我不要命大胆一句,我可不认!”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4节 “朝廷的贵人官兵,成日对我们吆五喝六,向来哪顾我们的死活。都这个时辰了,城门还不开,咱们进城还得交两个大钱,只怕他们早已富得流油,已看不上了。” “就是,今日怎地还不开门?家中还等着卖了柴禾,好买些油盐酱醋呢!” “开门!开门!” 城门外,愤怒百姓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均州城在天刚蒙蒙亮时,铺子就开始三三两两卸下门板,准备开张。 伙计们蹲在门前洗漱,炊饼铺子的蒸笼上,冒出阵阵热气。 “哪来的邸报?”生药铺伙计将嘴里的水吐掉,转身进屋,看着角落里的纸,俯身捡起来。 “大宋朝报啊!”伙计看着工整又不失风骨的几个大字,喃喃念道。 “你们在作甚,都天光大亮了,还不赶紧洒扫!”掌柜洗漱完毕来到大堂,见伙计们围在一起,皱眉呵斥道。 伙计将报递上前,兴奋地道:“掌柜,你快看,燕京称南边朝廷的官家,皇位得来不正,骂他不配为帝!” 掌柜脸色大变,忙接过看了起来。他抓着纸,神色凝重。 这天下,估计要真得大变天了。 掌柜想到北地的买卖,提起长衫下摆,急急奔去找东家了。 除了生药铺,均州城的其他铺子,都收到了《大宋朝报》。 衙门也收到消息,府尹贺高淳手都在颤抖,纸哗啦啦响个不停。 “在均州出了这等大乱子,如何敢上报朝廷啊!”贺府尹欲哭无泪,愁得直打转。 幕僚郭为比他镇定得多,上前宽慰道:“东家,北地与南边的斗争,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朝廷官家皆早已心知肚明。这份报,绝无可能只出现在均州。东家只当做一切都不知晓,先打探一下动静,待到其他州府上报朝廷之后,再跟着报上去。” 贺高淳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上来,道:“这大宋朝报,已经传遍了均州城。若是不报,朝廷追究下来,只怕又得吃挂落!” 郭为袖着手,老神在在道:“东家莫急,路上不太平,到处都是叛乱。朝廷要追究下来,也得许久。不是均州不想如实上报,只驿站已经被金兵一把火烧了。又不若北地,早已经修好,一路顺畅。消息弄丢了,也是常事。” 贺高淳性子软,遇到事情容易惊慌。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就变得聪明了。他听到北地,脑子已经转得飞快。 均州离赵寰辖下的蔡州,不过隔着汉水罢了。 贺高重新拿起报看了起来,啧啧道:“这篇檄文,直白易懂,底下百姓也能读得明白。看来,北地那边,所图不小啊。你瞧,上面还有说文解字,正好给百姓学字用。” 郭为琢磨了下,道:“东家,你再瞧这赋税。北地的收成,可比均州好上不少,百姓交的赋税,要比南边少近足足五成!” 除了正税之外,再加上各种杂钱,税目繁多,数不胜数。更遑提,不时因为打仗增加的兵税。 郭为道:“眼看又要多加一份税,官家要在临安修皇宫,需要大笔的钱财。哪怕不修皇宫,仅仅官家一人的吃穿用度,整个均州都担负不起啊!” 贺高许久都没做声,慢慢将报收起来,道:“又不是均州一地欠赋税,神武右军驻守陕西六路,所需的粮草要由当地筹措。那边的日子,可不会比均州好过。” 郭为叹了口气,道:“岳都统能打仗,有他在,陕西六路就能安稳下来了。可他的兵,总不能没饭吃。再给百姓加赋税,与叛乱四起时,有何区别?” 贺高冷哼了声,讥讽地道:“上面的人可不管这些,都是地方官员的麻烦。再说打仗的兵,向来都不会穷。只那张俊的田地,收来的租子,就够养活大军了。至于岳鹏举到陕西,他一心想要抗金,违了上意,这是在给他使绊子呢。” 想到朝廷的混乱,郭为道:“远离中枢也好,总算能求得一个安稳。” 这时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郭为走上前,听小厮道:“守城门的张守将,听说城外也有了大宋朝报,如今还没开城门。他差了亲兵来,说是要请府尹差捕快缉拿乱党。” 郭为眉头皱了起来,上前与贺高说了,道:“东家,张守将可是张俊的人。” 贺高向来与张守将不合,闻言脑子转得飞快,沉声骂道:“兀那张牛儿,真真是乡下泼皮,哪来的乱党,他有本事,让他自己去抓。就是张俊亲自来,我也不怕他!张牛儿杀平民百姓,冒领功劳的事情,我还没参揍他呢。你去走一趟,告诉张牛儿,他想要激起民怨,逼得百姓反了,先得掂量掂量他那点兵马。” 郭为领命前去了城门处,远远望去,排队等着出城的车马,已经将城门口堵得水榭不通。 收夜香,装着泔水的车上,散发出阵阵酸臭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张牛儿用布巾蒙着鼻子,几个副将围在他身边,正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到郭为只身前来,张牛儿气得将手拿开,骂道:“贺高那厮,大事当前,居然躲了起来!” 郭为上前见礼,张牛儿神态倨傲,随意点了点头,不客气问道:“贺府尹呢,你做不了主,去将你主子叫来!” 郭为强忍着怒气,道:“张守将,正是东家遣了我来。东家让我给张守将带句话,开关城门的时辰,乃是太.祖为了方便百姓,从大宋立国伊始就定了下来,若无战乱等大事,不得不随意改动。如今张守将不开城门,得有朝廷的旨意才行。” 张牛儿怒道:“你装傻,你的主子也一并装傻。均州城发生这般大的事情,若是朝廷责罚下来,谁能担待得起?你休得拿朝廷规矩来压我,乱党都不承认朝廷,到处妖言惑众。贺府尹不缉拿乱党,还要开城门,莫非,贺府尹是投奔了乱党?” 郭为早见惯了张牛儿的嚣张,他也不急,指着城门前的长队,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城内百姓没了柴火,当年金兵围城时,可是连艮山都推倒,将里面的树木亭台全部砍伐殆尽!张守将,话已至此,开或者关,你自己拿主意。” 有那大胆的汉子,已经在不耐烦高声喊道:“这城门究竟何时开?” 其他人跟着应和道:“我要出城去,乡下老母病重,给她请了郎中回去治病。你们不拿我们的命当回事,自有人拿我们的命当回事!” “这些兵,打金贼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就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们老百姓的命,也是命!” “滚出均州,滚出均州!” 百姓们愤怒的吼声震天,张牛儿不由得悄然后退。 如贺高所说那样,张牛儿原本是泼皮出身。趁着乱世,倒被他混出了份功劳,飞升到了守将的位置。 张牛儿借机想要为难贺高,一夕之间,均州城内外都出现了大宋朝报,城内肯定有燕京的人马在。 自从有了官身之后,张牛儿比起以前,狡猾惜命多了。他倒识相,无论如何,绝对不敢惹赵寰。 张牛儿却又舍不得抓到乱党的功劳,想要拉贺高下水,借他的手抓人。 面对着愤怒的百姓,张牛儿没出息腿软了。他能杀良民冒领功劳,却总不能杀光一城的人,让他们全部闭嘴。 张牛儿心思转动,左右衡量之后,总算是不能吃眼前亏,为了面子过得去,高喊道:“我身为守将,当是守护一方百姓,既然贺府尹认为城内太平,我亦无话可说。开门!” 郭为嘴角泛起冷意,见兵丁已经去开城门了,朝他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城门口实在太臭,张牛儿剜了郭为背影几眼,恨恨捂着鼻子,忙不迭跑开了。 几辆不起眼的骡车,夹在在队伍中。海平小跑着来到最前面的车前,嘿嘿笑道:“郎君,城门开了。” 虞允文失笑,道:“知道了,你先前喊得那般大声,吃了一肚子臭风,快歇一歇吧。” 海平讪笑一声,跳到了车辕前。重山这时跑了上前,打起车帘,低声对虞允文道:“郎君,二十一娘说,你的字写得好,让你写一封信,让小的再多留一阵,将信交给贺高淳。” 虞允文听完重山交待赵寰让他所写的话,拿出笔墨纸砚,飞快写就。待吹干墨汁,放进信封中交给他:“你去让二十一娘过目。” 重山接过信,跑到后面车上,将信交给了赵寰,道:“二十一娘,郎君已写好信,请你过目。” 赵寰打开匆匆扫了眼,道:“你去将信送给贺高淳,别的你别管,送到之后就离开。” 重山忙接过信,警惕打量着四周,不动声色离开了。 出城的车马缓缓前进,很快就到了赵寰他们这里。海平与赶车的护卫,上前塞给兵丁一个钱袋。 兵丁抓在手上一捏,打量了车马几眼,见是绸缎庄的商队,关贴路引齐备。上前装模作样翻了几匹布料,挥手放他们离去。 车马顺利出城,朝着利州方向驶去。快到午饭时辰,寻了一处河滩边,停下来歇息吃干粮。 河岸两边,山上的树叶已经层层叠叠,变得金黄。小河水波光粼粼,掬水洗完手脸,被凉意一激,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赵寰擦拭干脸上的水珠,见虞允文还在仔细洗,不禁笑道:“你没骑马,一直坐车,脸已经白了不少。待回到益州,令尊不会相逢不相识。” 虞允文跟着她笑,一本正经道:“既然二十一娘这般说,我就不用敷粉了。” 赵寰哈哈笑,虞允文站起身,随意抹了下手,与她一并走着,问道:“你先前写信给贺高淳,可是打算取均州了?他手上没有兵马,张牛儿才是关键。” 先前在城门口,赵寰看到贺高淳与张牛儿过招,她还以为得硬冲出去。谁知,不过几息之间,张牛儿就败下阵来。 赵寰道:“哪怕需要武官打仗,文官依旧看不起武官。张牛儿不是好武官,他的脑子,也比不过贺高淳。均州就在蔡州旁,顺手而已。” 虞允文想到均州百姓的反应,默然片刻,道:“不知南边得到消息之后,会做如何想。” 赵寰在石头上坐下来,串起只炊饼在点起来的火堆上烤,满不在乎地道:“恼羞成怒,我再多一层骂名呗。反正债多不愁,不缺这些。赵构要图名声,最怕的就是,他的皇位不稳。他怕什么,就送他什么。” 火苗卷着炊饼,面皮渐渐变得焦黄。赵寰徐徐转了个面,惆怅地道:“人说家丑不外扬,我真不想在外忧未解时,与南边起冲突。只树欲静而风不止,盐茶等也就罢了,他们居然会答应给西夏刀箭!” 汤福送了急信来,赵构要与西凉开榷场,南边好些买卖人,都凑上去想想分一杯羹。 尚富贵的友人得了绸缎的买卖,他暗中打听到,朝廷答应了支援西夏一批军饷。 这批军饷,明面上拨给了岳飞的神右军。他辛辛苦苦带着军饷到了熙宁,最后只为了西夏做嫁赏。 虞允文郁闷不已,道:“北地的半壁江山都可以拱手不要,不过是一些军饷罢了,朝廷给就给了。当年西夏偷袭定远,定远军死伤无数。赵构此举,是要彻底寒了边关将领的心啊!” 炊饼烤好了,赵寰吹了几下,一点点撕着吃,淡淡道:“西夏趁火打劫,占去了与大宋西北边境大片的疆土。赵构窝藏在南边不敢露头,西北他是彻底不打算要了。岳鹏举只要不反,这个哑巴亏就吃定了。我估计朝廷会先稳住他,答应军饷随后补上。” 虞允文学着赵寰那样烤着炊饼,等她吃完,将手上烤好的递过去,慢吞吞到:“不知岳鹏举得知后,会做如何想。” 赵寰没有回答,推开了虞允文递上来的炊饼,“你吃吧,我们得赶快些。等重山归来之后就急行军,以后就不进城了,争取在年前回到燕京。” 过年时赵寰不能不出面,虞允文听到急行军,也没再坚持,几口将炊饼吃了下去。 见水沸腾了,提壶倒了两碗凉着,拿出个瓷瓶,揭开盖子,倒了些东西到她的碗里。 赵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虞允文搅动着碗,道:“蜂蜜。一路上你都在吃甜,我在均州城买了些,等赶路时,你能喝上一些。” 迎着赵寰讶异的目光,虞允文笑道:“我瞧清楚了,你吃了甜食之后,脾气就会好一些。虽说你平时从不发火,可你越平静,大家就越怕你。” 赵寰端起碗,笑道:“那我以后得注意些,多吃些甜,免得你们怕我。” 虞允文赶紧道:“我说错了话,是敬,不是怕。” 赵寰抿了口暖呼呼甜滋滋的水,笑道:“我不在意。” 虞允文端起碗喝着水,喟叹道:“进了利州就好了。不知岳鹏举走的哪条道,可别与他的大军遇上。” 赵寰一口喝完蜜水,道:“无妨,我也打算见见他。” 岳飞领兵从襄阳而上,到了燮州扎营。 端坐在营帐中央,双手搭在案几上,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久久未动。 蜡烛燃到底,发出轻微的哔啵之声,亮光渐弱。 岳飞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将纸收了起来,放进紧急文书匣子里收好。 初春时,她与他言笑晏晏。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已是深秋。 赵寰已成了正义军统帅,意在收复天下。公然宣称,赵构的皇位得来不正。 燕京初次,与南边正式宣战。 蜡烛终于熄灭了,帐内一片漆黑。 岳飞没有唤人点灯,他和衣倒下,睁眼到天明。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5节 第71章 入秋之后, 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却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绝。连着好几日,天不见转晴。 连着衣衫与心情, 都一并泡在了无止尽的雨中时, 到了江南的新奇, 很快就变成了烦闷。 大宋的节庆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边,中秋重阳照样热闹, 忙着吃酒宴请。 朝廷刚从绍兴搬到了临安, 在过中秋时为了庆贺,办得尤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鲜。配上江南的各式酒, 琼花玉露,双瑞,六客堂, 清空若酒, 蓬莱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频繁变动的官员还要难记住。 空气中飘散的酒气,盖过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银桂, 淋漓的秋雨都浇不散半分。 赵佛佑从没见过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馐佳肴, 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开封。 也是因着节庆, 从北地回到南边, 赵佛佑终于见到了赵构,她的亲生爹爹。 她坐得远, 隔着邢秉懿与吴贵妃,加上从宗室过继的两个皇子, 潘淑妃等人,遥遥一见。 在赵佛佑的记忆里,赵构对她这个长女很温和,与她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笑意。那时候他还年轻,头发乌黑,气宇轩昂。 在筵席上,赵佛佑见到了一团明黄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赵构坐着,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贵了。 他看上去很随意,总是斜着身子,手撑着胀大了一圈的额头。头顶金冠闪亮,他白胖的脸却显得格外阴沉。哪怕他在笑,赵佛佑依然感到很狰狞。 在浣衣院里呆过,赵佛佑懂得了何为不能生养。赵构虽然有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谱的赵神佑。 但他认为自己没了后,他要过继男儿来继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赵伯玖与赵伯琮时,总是很快移开了目光。 赵佛佑看得很起劲,在暗暗猜测拘谨的两人何时会哭出来。 同样初次以皇后身份见命妇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笔直,端庄言笑晏晏。 赵佛佑望着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临安没有皇宫,金兵曾烧杀抢掠过一遍,连像样的宅子都找不到几座,皇室挨挨挤挤住在一起。 赵佛佑不能出门,她却什么都知道。 赵构住在前院,那里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来来回回,后院有时都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声。 白日时,她听到宫女偷偷在议论大宋朝报,赵寰称赵构皇位得来不正。 到了晚间,赵佛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夜里安静,外院赵构嘶哑着嗓子的叫骂声,吼声,穿透夜空。 伺候的宫女们纷纷跑了出去,赵佛佑并未惊慌,很平静听着,甚至还感到莫名的畅快。 与她同住在一起的赵金姑却被吓住了,惊慌不定从外间进了她的里间,掀开床帐,压低声音颤抖着道:“大娘子,大娘子......” 赵佛佑掀开被褥,道:“没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来吧。” 赵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钻进被褥里,身子还止不住颤抖,抽噎着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佛佑很轻松,她打了个哈欠,道:“官家估计吃醉了酒,在闹脾气吧。不怕,在浣衣院时,完颜氏吃醉了酒,都这样撒酒疯。” 眼下她们在南边,已经回到了大宋,赵金姑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 赵金姑咬了咬唇,焦虑地道:“可是金贼又打过来了?” 大宋朝报的事情,赵金姑既然不知晓,赵佛佑也没告诉她。 赵构是皇帝,当着众人的面,总得注意到言行举止。可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深夜里发了疯。 赵佛佑嗤笑一声,道:“不会,有姑母镇守在北地,金贼不敢打过来。” “那官家会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吗?”赵金姑听到赵寰,莫名放了心,却又不解发出了疑问。 床上多睡了个人,肩膀处直漏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赵佛佑就觉着凉风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会,南边连金贼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输了仗,皇位就坐不稳了。登基后连皇宫都没有,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憋屈。” 赵金姑也认为当了皇帝,最后连都城皇宫皆无,实在是滑稽。 过了片刻,赵金姑低声问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亲生女儿,还是唯一的骨肉。官家为何要过继皇子,不将皇位传给你。若是换做二十一娘,她就不会这般做。” 赵佛佑在黑夜里,嘴角无声讥讽上扬,道:“我是女儿啊,不是儿子。南边朝廷与姑母的不一样,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们能出去玩耍,在南边却不行了。” 回到南边,除了在赶路时见到了江南的风景,她们一直在狭窄的院子里,对着方寸之内的天空。 赵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过气。她怀念在北边的日子,从浣衣院杀出来后,她就能随意看到广袤的天地。 从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时赵金姑经常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着若是金兵追上来,他们该怎么办。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路,其实她过得很好。身边有无数人陪伴,有赵寰为她们打前锋,护着她们安稳无忧。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数倍,赵金姑却从没感到冷。不似现在,被褥中一点热意都没有,手脚冰凉。 赵金姑与赵佛佑那样,缩进了被褥里,问道:“大娘子,你后悔了吗?” 赵佛佑好像睡着了,许久都没回答。在赵金姑快放弃时,听到她低声回答:“后悔。可是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说,要我们多读书,读些游记,心就不会被困住。” 赵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们要多读书,不能被困住了。没有书,去找皇后娘娘。可是......” 说到这里,赵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后娘娘好似也很难,我怕麻烦到她。” 如今南边应当满城纸贵,朝廷会到处搜寻大宋朝报,连着其他小报一并禁了,以堵住悠悠众口。 至于书本这些,朝廷风声鹤唳,书斋铺子亦会被盯住,只能卖朝廷准许的书籍。 就好比赵构心虚,改了韦氏的年纪一样。事关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毁掉一切带字的纸。 韦氏被留在了绍兴的寺庙,赵佛佑听宫女私下里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 在金国浣衣院时,韦氏身子都好得很。刚回到南边时,赵佛佑听到过几次她发疯叫喊,声音高亢,精神头十足。 赵佛佑看多了荒谬,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不用找皇后娘娘,去找吴贵妃。她是才女,读过很多书,她有书。” 赵金姑紧跟着松了口气,道:“也是,去找吴贵妃,她读书习字,官家不会缺了她的书。”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赵佛佑打了个哈欠,道:“睡吧,应当没事了。” 赵金姑也听到了,虽还有满肚皮的话,却不敢多说,忙噤了声。 * 夔州在深秋时,不比北地,树木依然葱茏翠绿。沿着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险峰,风景美如画。 完颜宗弼攻打川陕路,在蜀地时吃了大亏。利州未曾经历战乱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凉,难得热闹繁华。 利州城外,百姓们背着竹筐悠闲走过,货郎们挑着担子叫卖。见到浩浩荡荡的兵丁经过,皆大惊失色,一窝蜂逃了。 岳飞见利州城衙门躲着不出面,估计是怕被索要粮草。不由得苦笑一声,忙下令亲兵前去安民:“我们只路过,让百姓无需害怕。” 亲兵忙领命前去了,岳飞领着兵马辎重,在城外扎营稍作歇息。 用过些干粮,岳飞准备启程,沿着利州而上,早些到达兴元府。 兴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兴元府,就到了与西夏接壤的临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兴元,几乎就畅通无阻,蜀地尽落入其囊中。 歇下没多时,天就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飞瞧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蜀道本崎岖难行,加上车马辎重就更难。无奈之下,岳飞只能下令先扎营,等到雨小些再前进。 雨打着营帐顶,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飞不受打扰,心无旁骛坐在矮几前,处理积累下来的文书公函。 忙完之后,岳飞目光扫到左手边的匣子。略微停顿片刻,伸手打开,取出那份已经半旧的大宋朝报。 天在下雨,营帐里也开始变得潮湿。岳飞见字墨迹有晕开的迹象,忙将报折起来放好。 锁上匣子,岳飞沉吟半晌,吩咐亲兵备车,换上常服进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头巷尾很是冷清。铺子前高高的彩楼下,伙计们三三两两站着,看到车马经过,也懒得出声吆喝招呼。 岳飞去到瓦子,随便找了间不起眼的茶楼,由伙计领着,选了张靠近大门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扬顿挫背了一长串茶点。岳飞要了碗擂茶,几碟干果点心。 茶酒博士笑道:“听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来做买卖的多,商队将客栈都住满了。客官可也是要到临洮去与西夏人做买卖?” 朝廷与西夏开榷场之事,岳飞早已知晓。没曾想,商队来得比他的兵马还要快,官营的却不见动静。 商队想要来榷场做买卖,需得缴纳赋赋税牙钱,取得通关文书。朝廷官员办事向来拖延,只怕这次经手之人,得了无数好处。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与西夏交好。 岳飞眉头微皱,随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访友,经过此地。” 茶酒博士机灵,见他不愿多说,忙躬身退下,没一会上了茶水点心。 岳飞吃着茶点,不动声色听着周围的客人说话。 “那二十一娘,听说身长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壮之人。眼大如牛铃,黑面血盆大口,状若母夜叉,金贼来袭,她对着金贼高喊一声:兀那贼子纳命来!压根无需动手,金贼就吓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飞转头看向出言不逊,说得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赵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丑陋。你这龟儿子,又是打哪去听书了,尽打胡乱说。” 先前吹嘘的汉子被骂,他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夸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绝非常人。在大宋朝报上,她自称正义军,封了自己做统帅,说要平定天下。只凭着杀金贼这点,我就佩服她。南边朝廷窝囊得很,躲到江南去当那缩头乌龟,不敢出头。若不是巴蜀地势险要,吴将军他们厉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宁。” 岳飞神色缓和了几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报。 后人叹了口气,道:“倒也是。可利州虽太平,这朝廷就紧盯着要收赋税,恨不得将全川陕路刮去一层皮。先前我听说城外过兵了,我瞧这兵啊,定是前去熙宁路,镇守边关了。” “守边关防着西夏打来,听上去本是好事。只兵营的粮草,一来朝廷拿不出来,二来路途遥远,还不是得靠熙宁路去筹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贼打得七零八落,抢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粮食。” “你这话也不全对,北地就有粮食。大宋朝报写了,他们收取的赋税,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阖家老少祖祖辈辈都生于此,故土难离,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汉子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凑上去,兴奋地道:“听说北地的土地,没分给当官的,权贵们,全部赁给了百姓耕种。规定是不能变卖,允许子孙后代继续耕种。有了地,只要勤快,总少不了一口饭吃。” “真当如此?” “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队打听就是。姑且先观望观望吧,若朝廷再加税,被逼得没办法,就只能出去讨生路了。” 岳飞的耳朵灵敏,将两人的话一句不落听了个全。茶碗里的茶已经转凉,茶汤黏糊成一团。他尝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6节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虽富裕繁华,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乱,却从未断过。 朝廷征收的赋税太重,百姓过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饱,也会叛乱。 以前与金兵在广德打仗时,粮草耗尽,兵丁忍饥挨饿的惨状,尚历历在目。 岳飞想到麾下的神武军,眼神黯淡下来。“饿死不掠夺,冻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着却太难。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后面走过来,面带忧色望着屋外的雨。 经过岳飞的桌子时,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干果滚落得到处都是。 男子忙停下来,手忙脚乱捡拾,嘴里陪着不是:“老天爷这雨下得太烦了,我一时没看路。这果子掉在地上脏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飞看了男子几眼,听他官话中带着本地的口音,不欲横生枝节。对旁桌虎视眈眈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道了声无妨,准备起身会账离开。 男子飞快扫视周围,继续收拾着桌子,压低声音道:“岳都统,二十一娘请你前去一叙。” 岳飞愣住,他很快平静下来,低低说了声好。 男子再次赔礼后,走出了大堂。 岳飞会过帐之后走出茶楼,见到男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亲兵驾了车来,他低声吩咐:“跟上。” 转过几条巷道,前面的骡车驶进一条小巷,停在了一间宅子的后门处。 岳飞跟着下了车,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门前,躬身道:“岳都统,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厮,如今在给二十一娘赶车。二十一娘与郎君,一并都在里面等你。” 岳飞颔首,问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兴后人?” 重山脸上堆满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管着兵营的差使。” 听到赵寰来了利州,岳飞迄今都还没回过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图,定会不小。 能到赵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这般碎。岳飞斟酌之后,问道:“可是二十一娘让你知无不言?” 重山侧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说,仓促之中请岳都统前来,恐岳都统觉着冒犯,要尽量真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岳都统莫怪。” 岳飞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赵寰上次也这般,虽唐突,却坦坦荡荡,满腔真诚。 院子里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流水淙淙,院落隐在花草树木中,不时有丝竹管乐声传出。 进了一间隐在角落的宅院,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了门前。 重山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轻轻叩击几声。静待片刻,伸手推开门,肃立着道:“岳都统请进。” 屏风里,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岳飞看到人影一闪,赵寰含笑出现在屏风前。 虞允文落后两步,跟在了她身后,朝他打量了过来。 岳飞只扫了身形异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赵寰,随着她的笑,拱手笑着见礼:“没曾想,能在此处见到赵统帅。” 赵寰曲膝还礼,笑吟吟道:“世间没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统。多日未见,岳都统别来无恙?” 第72章 宽敞舒适的屋子, 布置得异常雅致。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清淡的熏香,小红泥炉上铜壶里烧着的水,咕嘟嘟在滚。 案几上只摆了清茶盏, 圆肚瓷坛中温着几坛酒, 配着干果等时令小菜。 赵寰难得穿了雨过天青色褙子, 配雪白宽幅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的银线光影闪烁,发髻上的绞丝缠枝卷草纹鬓簪, 亦微微颤动。 岳飞从未见过盛装的赵寰, 英气中不失秾艳。他只看了两眼,便错开了目光,与虞允文互相见礼。 赵寰介绍了两人, 他们彼此再见礼寒暄。赵寰请岳飞落座,问道:“天气湿冷,岳都统可要吃杯酒驱寒?” 岳飞沉吟了下, 坦白道:“以前我贪恋杯中物, 险些误事,被参了一本。后在官家前许诺,从此不再吃酒。还请赵统帅见谅。” 赵寰笑笑, 没有勉强他,倒了清茶递到他面前:“我不会分茶, 还是得请岳都统吃清茶了。” 岳飞接过茶道了谢:“清茶亦好。上次与赵统帅吃过一次, 如今我也喜欢上了这般吃法, 反而能吃出茶叶的滋味。” 虞允文坐在一旁,自顾自提壶斟酒。见赵寰的杯子空了, 顺手给她加满。 赵寰端起酒杯,朝岳飞举着:“他乡遇故知, 总值得庆贺一番。” 岳飞端起了茶碗,对着虞允文与赵寰分别举了举,吃了几口茶。 两人都喝完了杯中酒,虞允文从热水中,重新捞了一坛拍开。 岳飞看着案几边空了的酒坛,不禁赞道:“赵统帅好酒量。” 赵寰顺着岳飞的眼神看去,笑了声,道:“先前在屋内的琴师与歌伎,他们喝了大半下去,我不过刚吃了一杯。” 岳飞愣了下,赵寰放下酒杯,细细解释道:“我与虞郎君此次从燕京而来,扮做前去西夏榷场做买卖的夫妻。利州城里的客栈,早住满了外乡来的买卖人,瓦子酒楼都满座。陆家园子向来以清雅出名,不提早半个月交定银,连雅间都排不上。来与西夏做买卖的客商,出手都阔绰。我咬牙掏空了钱袋,才勉强凑到银钱,充做阔商,要到了这座院子。” 虞允文身穿深青圆领锦缎长衫,长身玉立,看上去与赵寰极为般配。 先前在茶楼里,岳飞也听到了汉子们的闲话,利州来了许多买卖人。 只能来到陆家园子里的买卖人,非富即贵。赵寰花了大价钱,在此处要了一间院子,打听到的消息,自然非同一般。 思及此,岳飞斟酌了下,问道:“不知赵统帅,可有听到边关动静?” “边关动静啊。”赵寰感概了声,不紧不慢道:“来的客人多,园子里的人,听的闲话也多。每人说上几嘴,也没个准头。我大致理了下,不外乎是南边赵构想与西夏做买卖,稳住西夏,好腾空手来对付北地。或是西夏与赵构合谋,想要一并攻打北地。” 岳飞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作声。 赵寰顶着岳飞,问道:“可我着实想不通,既然赵构意欲与西夏交好,岳都统,你的兵马前去临洮,究竟是为了镇守边关,还是防着我?” 岳飞手握着茶碗,清茶苦涩,他的笑也跟着发苦。 对于南边朝廷的打算,以赵寰的聪慧,岂能猜不到。她这句话,不是在真问朝廷,而是在问他。 岳飞心头滋味复杂难辨,过了半晌,他抬眼直视着赵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赵统帅,你到利州,又所为何事?” 虞允文微楞,情不自禁看了眼岳飞,再看向赵寰。 他们端坐在两边,迎着彼此的目光,冷静自持,互不退让。 虞允文感到一阵茫然,他不懂赵寰,为何对岳飞这般看重。 赵寰重情重义,只要不负她,哪怕是滴水之恩,亦会涌泉相报。 岳飞虽说驰援过赵寰,论及功劳,却远不及本是敌国贵族的寒寂。 离开燕京时,赵寰将燕京的一应事务,分别交给了郑氏以及赵青鸾,寒寂则被派了看管清空赵神佑等几人的差使。 寒寂自然不悦,赵寰认真对他道:“他们才是大宋最重要的人,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一切有劳你了。” 寒寂生气前来,最后欢欢喜喜离开。虞允文不知赵寰言语间的真假,寒寂是借此下了台阶。 只反正他不信。 赵寰从没给寒寂过兵权,却给了岳飞无尽的信任。 虞允文垂下眼眸,缓缓往酒杯中添酒,暗自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赵寰毫不掩饰,平静地道:“我想要巴蜀。” 虞允文手一抖,酒洒出了酒杯。他忙提起壶,轻轻置放在案几上。 岳飞倒是从容不迫,眼里浮起了笑意,道:“赵统帅果真一如既往地直率。” “将巴蜀留给南边朝廷,只能滋养出一群软弱的废物。”赵寰傲然地昂起头,道:“我不敢称能使得天下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我敢保证一句,为了天下一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岳飞的笑意更甚,频频颔首,肯定道:“我信赵统帅。” 赵寰话锋一转,问道:“岳宣抚可否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是要防着我,还是要防着西夏?” 岳飞不假思索答道:“当是防着西夏!自从我从军起,就莫敢忘,抵御外侮,守护大宋河山。” 赵寰紧追着道:“敢问岳宣抚,你可曾想过,到了临洮之后,你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有,你可知晓,朝廷与西夏的交易中,含着刀箭军饷?你以为,朝廷给了西夏刀箭,他们的要求为何?是攻打西夏边境,还是与金人一同入侵燕京?” 前去临洮时,朝廷难得干脆给他拨了军垧。岳飞顿时脸色微沉,失声道:“刀箭?赵统帅的消息可真?” 赵寰点头,肃然道:“至于真假,岳宣抚应当很快就能得知。”她拿出封书信递上前,岳飞忙伸手接过,打开匆忙扫过,神色凝重起来。 西夏修书给赵寰,欲谴使节拜访。一边与南边往来,一边与赵寰交好。西夏不讲道义,且野心勃勃。 岳飞怒从心底升起,厉声道:“西夏向来爱趁火打劫,眼下还背信弃义,实在可耻!” “我回了信,称若西夏能将占去的大宋疆土归还于我,我则愿与西夏修好。”赵寰淡淡道。 西夏占去的大宋疆土,有些与赵寰的势力范围相邻,有些与陕西六路接壤。 赵寰先前说欲取巴蜀,照着她话里的意思,自发连陕西也算了进去。 岳飞不由得看向赵寰,她神色自若,冲着他展颜一笑,看上去势在必得:“大宋的疆土,自当寸土必争。我知晓西夏打的何种主意,一味讲究平衡策略,按照赵构不要脸的做法,我自当与西夏暂时修好为上。” 虞允文也不插话,手上握着酒杯,放在嘴边,不时吃上一口。 不知不觉中,岳飞见他已经吃了好几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他正望着赵寰,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赵寰缓缓道:“我却不这般选,西夏金,南边,北地之间周旋挑拨,漫天要价,想要选价码高者为盟。对西夏来说,此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对金与大宋来说,却是增长了其气焰,待其强大,等于在养虎为患。完颜宗弼不会那么傻,更不会理会他们。除了赵构,他会主动送上去。” 南边朝廷就是丢了熙宁路,只要在兴庆府驻扎大军,依托天险,南边朝廷就可安稳无虞,继续苟且偷生。 岳飞心情低落下去,忽地转头看向虞允文,问道:“彬甫出自望族虞氏,令尊乃是朝廷的官员。如今彬甫与令尊算得各为其主,不知令尊作何想,当初又如何来到了燕京?” 若换作其他人问,虞允文会以为是在故意挑衅。岳飞看上去满脸诚挚,实乃真真切切不解。 虞允文想了想,答道:“当初离开蜀地到燕京,是接到二十一娘的亲笔书信。我先前听过她抗金的功绩,不免心生好奇与敬仰。起初我只想走一遭,就当作出门游玩,没曾想最后留了下来。” 想到与赵寰共事的日子,虞允文心神激荡,情不自禁笑了,扬首喝完了杯里的酒:“二十一娘问我,可愿与她一并逐鹿天下。我当然百般愿意,且无悔。家父没来过北地,未曾亲眼所见,难免会替我担心。我已经与家父仔细解释过,后来家父来信,只叮嘱了我一句话: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自无愧于心。我无悔,亦无愧!” 话到最后,虞允文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坚定。岳飞听后,抚掌叫好:“好一个无悔无愧,彬甫胸有沟壑,我甚是钦佩。” 虞允文拱手,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他见岳飞神□□言又止,顿了下,站起身道:“你们说话吃茶,我出去瞧瞧。”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剩下了两人。沥沥秋雨声,透过支开一半的窗棂传入屋内。伴随着微风吹进来的湿润,令酒香茶香熏香变得丝丝缕缕,扑进鼻尖肌肤里。 岳飞抬头朝窗外看雨,好似看得入了迷。赵寰没打扰他,慢慢抿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低低开口道:“巴蜀下雨时,与北地的寒冷不同,冷雨仿若下到了骨缝中去。二十一娘可冷?” 赵寰朝他晃了晃酒杯,笑道;“我吃了酒,一点都不冷。要真说冷,还得是大都,起风时,吹到人身上,像是一刀一刀在割。” 岳飞怔了怔,神色歉疚,道:“许多事,不亲身经历,无法窥其全貌,更不该断言。我没经过大都的寒冷,是我狭隘了。” 赵寰笑笑未说话。 岳飞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棂:“你吃多了酒,别着凉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7节 赵寰道了谢,岳飞客气了句。关了窗,屋内暗了几分。他在窗棂边来回踱着步,垂首沉思,脸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神情。 “从头算来,如今是我第四次从军。前面三次,以擅自行事,不听号令等名头,被除了名。”岳飞背靠着窗棂,晦涩地道。 赵寰道:“我知道。岳都统一心从军,抗金守护大宋。身为大宋的兵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上峰怕死临阵逃脱,使得山河破碎,百姓受苦。离开兵营,就等于断了岳都统的手脚。” 果然,赵寰懂他。岳飞舒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说得就流畅了许多。 “许多人一辈子,都难得一知己。此生能与二十一娘相识,乃是我之幸。官家,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岳飞说到这里,语气又开始涩然。 赵寰沉默着,左手端着酒杯,右手一下没一下,拍着琴师留下来的琵琶。 岳飞神色怔怔,盯着赵寰右手的动作。她的手依然没甚力气,行动迟缓。 琵琶不算顶好,随着赵寰的动作,琴身发出咚咚声。 一声接一声,如战鼓,旋律逐渐激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诗经》中的《无衣》! 当年秦国抗击西戎入侵,将士的入阵曲! 岳飞喉咙发紧,胸口滚烫炙热。他走上前,倒了杯酒,双手捧杯,躬身朝向赵寰,仰首吃了下去。 “在这里等岳都统,我曾挣扎过许久,决定下得很是艰难。忠孝两难全,岳都统不结党,不谄媚权贵。生活向来简朴,意志坚定且品性高洁,心怀大义,又待人以诚。” 赵寰的手覆在琴身上,战鼓声停歇。她望向岳飞,神色歉疚:“君子欺之以方,我此举,实则在逼迫你,欺负你。” 语毕,赵寰起身,深深颔首致歉。岳飞仓皇别开了头,眼中亮光一闪,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岳飞几经起伏,能够回到心心念念的军中,一切都因为赵构。 哪怕窝囊如赵构,只因那份曾经对他的提携,岳飞仍然待他如君。 有赵构在,南边有像样的朝廷,能收拢号令各方兵马,平息各地的叛乱,让百姓早日得到安宁。 岳飞的心里,不仅放着黎民苍生,亦有道义。 若岳飞那般容易动摇,依着他的战功,岂会如今只不过仅有区区几万杂牌兵,被排挤派驻到临洮。 以前只看书上的描述,赵寰还没多深的感悟。 如今她方懂得,坚持自己的正道有多难。尤其是在大宋,朝廷从未停止过党争,要独善其身,堪比登天。 以岳飞的聪明,宦海沉浮,如何能看不出赵构对他的猜忌。只手握重兵,已是罪无可恕。何况他还不听赵构下诏他班师回朝的旨意,继续追杀金兵。 岳飞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并没有退缩,哪怕是死,也要与金兵一战。 赵寰自愧不如,岳飞才是真正的大道,是真正难得的君子。 岳飞酒杯空了,赵寰再次替他倒满,道:“再饮一杯吧,此次一别,不知可否还能相见。” 酒是巴蜀有名的蜜酒,色微浊,酒中掺了蜜酿造,喝上去甜滋滋。 岳飞端起杯子喝完,执壶替赵寰加满,道:“酒得三巡,今日就饮三杯吧,留待下次见时,我们再痛醉一场。赵统帅,敬《无风》,敬你的天下一统。” 赵寰端起杯子,岳飞也端了起来,青玉瓷酒杯清脆叮当,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雨如牛毛,密密扎扎。雨滴从屋檐瓦当掉入水渠里,涟漪阵阵。花丛里种着的美人蕉,叶片浓绿,亮晶晶仿佛碧玉。 虞允文立在廊檐下,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雨雾。屋内安宁静谧,已经密谈了许久。 终于,屋门开了,岳飞大步走了出门,赵寰跟在身后相送。 虞允文忙迎上前,岳飞朝他拱手道别:“今次时辰匆忙,我得赶回营地。留待下次,再与彬甫好生一叙。” 岳飞身上淡淡的酒味,顺风飘进鼻尖。虞允文愣了下,先前岳飞曾说,他尊着赵构旨意戒了酒。 看来,他先前与赵寰在屋内吃酒,破了让立誓。虞允文忙垂下眼帘,拱手见礼送别。 岳飞望向赵寰,目光略微停顿。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岳飞身影闪过回廊,转身看不见了,虞允文收回视线,赶紧问道:“如何了?” 赵寰笑靥如花,难得活泼地道:“你猜。” 虞允文盯着赵寰面颊上淡淡的红晕,无语片刻,慢吞吞道:“我猜你吃醉了。” 赵寰哈了声,悠然自得回屋,道:“虞彬甫,快进来吃酒。这院子贵得惊人,既然花了大价钱,我们要尽量吃回来,好好享受一下。” 虞允文忍俊不禁,佯装一本正经问道:“赵统帅,等吃完了,享受完了,又要做甚?” 赵寰一个旋身,转回头仰头看他,她严肃着脸,眼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灼灼光芒:“收拾西夏坑赵构,逐鹿天下!” 第73章 临洮城虽然呼呼刮着寒风, 城内却一片火热,铺子客栈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从西夏与大宋各地赶来的商队, 在榷场勾当官员与指挥使, 牙侩的指令下, 忙着互相交易。 西夏侵扰大宋边关多年边,征战不断,早已关闭了榷场。 西夏更趁着金国侵犯大宋时, 皇帝李乾顺发兵攻打大宋, 侵占了西安州,麟州等地。 李乾顺尤不满足,更进一步往天都寨, 兰州而去,烧杀抢掠之后扬长离开。 金国看得眼馋,赶着前来分一杯羹。完颜宗弼领兵抢占了天内等地, 引得李乾顺不满。 富裕的江南才是金国的首要目标, 为了安抚李乾顺,双方开始坐下来分赃。 金国将陕州以北的麟、府两州,以及定边军分给了西夏。 大宋的陕西六路, 实际上仅得存了四路。 余下陕西的四路也不太平,各地叛乱不断, 兵乱民反。几路能打仗, 稍微有些本事的将领, 都被赵构宣召到了南边勤王,留在了中枢。 如今临洮的繁华, 好似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西有西夏野心勃勃,北有狼子野心的金国。 若不是金国被赵寰的正义军阻拦住, 熙和路的几州府早已保不住,悉数落入了金国手中。 岳飞站在东山上远眺,临洮城尽收眼底。不比巴蜀的湿润,陇中向来干旱少雨,举目望去,整座城蒙上了层厚厚的尘埃,灰扑扑。 满目疮痍。 “都统。”亲兵孙七上前,拱手禀报道:“任得敬又来了。” 任得敬本是大宋西安州通判,西夏入侵时,率先投降,并将女儿献给了比他年纪还大的李乾顺。从此之后,他一路飞黄腾达,此次做了与大宋贸易往来的主使。 西北风凄厉呼啸,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岳飞听到任得敬,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沉了几分。 西夏多次挑衅大宋,递来嫚书,极尽挖苦挑衅,讥讽大宋懦弱无能。 这次李乾顺派遣曾是大宋判贼的任得敬前来,其用意不言而喻,皆在侮辱大宋。 岳飞拳头拽紧,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身下了山。 回到兵营里,熙和路转运使,经略安抚使冯栋才,正在笑脸相陪。 任得敬却不买账,阴阳怪气道:“大宋官家亲自修书西夏官家,此次互市,我们拿盐换你们的刀箭,谁知却一拖再拖。看在以前曾同为大宋人的份上,我姑且等着,谁知你们一二再,再而三的推诿。莫非,大宋是觉着西夏好欺负,答应的事情,转眼间又反悔了?” 冯栋才恼怒不已,将任得敬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已经不要脸皮,并不忌讳自己的叛贼身份。 眼下以西夏使臣前来,拿捏着架势,处处刁难,冯冻才只能忍着。 朝廷那边的旨意,冯栋才莫敢不从。同时,不免懊恼岳飞办事不力。 岳飞的大兵已经早就到了临洮,偏生辎重军饷,还迟迟未到。 眼下四处都是叛军,冯栋才提着一颗心,生怕军饷被抢走。 安抚使管着一路的军事,事急从权时可以便宜行事。岳飞的兵马又不同,冯栋才只能管着厢兵,无法指挥他的边军。 冯栋才又气又急,脸上都冒出了一层老油。见到岳飞进屋,一口气松到一半,很快就提了上去。 岳飞向来对任得敬没好脸色,若不是他在中间斡旋,任得敬早就被岳飞一刀砍了。 任得敬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西夏使节,年轻貌美的女儿正得李乾顺宠爱。一旦撕破脸,大宋与西夏好不容易重开的互市,就得又关闭上。 冯栋才顾不得其他,脸上堆满了笑,急急迎上前,笑道:“岳都统,任使节来了,已经等了你好些功夫。” 任得敬对着岳飞,莫名感到心虚。武将不比文官,他们手上有兵,若兵力足够强大,就是赵构都得忌惮,待他们客客气气。 武将莽撞,要是一个气不顺,将他一刀砍了,他只能去地府里伸冤去。 故而,任得敬只敢不悦哼了声,暗讽道:“岳都统成日忙得很,每次都要我等着。我哪敢有二话,早已等得习惯了。” 冯栋才直想破口大骂,先前是谁在那里一个劲甩脸子,没卵子的叛贼,尽知道欺软怕硬! 任得敬阴阴地道:“岳都统,已经过去了快半月有余,大宋官家让你交出来的辎重,何时才能到?先前我已经给官家去折子禀报过,官家已经很不悦了,给我下了旨意。若是在十日内收不到军饷,就关闭榷场。” 熙和路穷得很,临洮榷场开了之后,总算开始繁荣。 冯冻才愁赋税,都快愁白了头。自从榷场开了之后,他喜滋滋算了笔账。 不出两年,熙和路凭着临洮,就能开始富裕起来。于朝廷来说,熙和路得到重视,他这个转运使身份就更重要了。 于他自己来说,眼见他年岁已高,待告老之后,钱袋鼓了,就能好生颐养天年。 冯栋才一下急了,不待岳飞开口,忙抢着赔笑道:“任使节,你且先莫急。巴蜀的路崎岖难行,先前又在下雨,愈发泥泞难行。要是赶得急了,翻车损坏了军饷,那该如何是好?” 任得敬掀起眼皮,睨了眼面无表情的岳飞。他嗤笑一声,袖着手道:“这是你们大宋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只管按照官家的旨意办差,你们的军饷从何而来,如何筹措,西夏如何能管得到。今日,你必须给我个准信,究竟何时能交付应下的军饷。” 冯栋才没了法子,恼怒地转头看向岳飞,一甩衣袖,干脆不管了:“岳都统,你来回答吧,这可是你的差使!” 岳飞盯着任得敬,眼神冰冷,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等得不耐烦,尽可回西夏,关闭榷场。” 冯栋才一拍额头,几乎没晕过去。 西夏与大宋榷场关闭之后,虽说切断了大宋从西域买马匹的路,对于西夏说,影响更大。 且不提西夏盛产的驼牛马等牲畜,加上各种皮毛,枸杞等,早就积压在手上。朝廷也盼着,能借此机会大赚一笔。 只拿盐来说,西夏有几大盐池,产出上好的青盐。盐池自然都握在权贵们手上。虽说盐就等于银钱,在西夏却不值钱,他们亦急需卖给大宋。 休说最重要的军饷尚没拿到手,要是得罪了权贵们,估计皇帝李乾顺都保不住他。 任得敬想要说几句硬气的话,哆嗦了半晌,最后的铁青着脸,一甩衣袖愤愤离开。 冯栋才看傻了眼,见到任得敬吃瘪,爽快是爽快,不免还是担心。他哎哟一声,苦着脸道:“岳都统,眼下这个节骨眼,要是得罪了西夏,官家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吃挂落啊!” 岳飞看了冯栋才一眼,他人不算太坏,只胆小不肯担事,向来只求稳。这段时日,他也被折腾得够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8节 岳飞没理会冯栋才,岳飞走过去在塌几上坐下,闲闲招呼他:“外面冷,过来坐着吃杯茶吧。我最近喜欢吃清茶,你也吃上一杯,正好降火。” 寒风呼呼刮着,吹得营帐猎猎作响。冯栋才吃了一肚皮的风,又吃了一肚皮的气,见岳飞不当回事,不免更郁闷了。 蹬蹬瞪走上前,冯冻才一屁股坐椅子里,唉声叹气道:“岳都统,你别怪我啰嗦。我仗着年长几岁,还是要多说几句。文武官向来不和,你被官家派到熙和路来,我却是双手双脚欢迎,并无与你争权夺利之心。到处乱得很,有你这样能打仗的兵守护,我简直要拿你当祖宗供着。可你再强,能强得过官家去,还是得为自己前程多加考虑啊!” 岳飞不紧不慢捡了匣子里的纱布,将茶粉包好,放进铜壶里煮,道:“我是领兵打仗的,军饷就好比你们文官手上的笔。若是没了军饷,我手中的兵,拿什么去打仗。熙和路不太平,若是叛军再打来,冯转运使,你要我拿什么去抵挡?” 冯栋才脸色变了变,烦恼无比地道:“西夏得了好处,边关会安稳一段时日了。那些叛军不成气候,听到你的名声,暂且也不敢轻举妄动。给军饷的事情隐秘,没几人知晓,倒能瞒上一段时日。官家旨意中说了,会令巴蜀那边给你筹措军饷粮草,两地离得近,等到了之后,一切就稳妥了。” 茶壶的水滚了,岳飞提壶倒了两杯清茶,递给了冯栋才一杯,沉声道:“聪明人多得很,那么多车的军饷被西夏人拉走,哪能瞒得过去。” 烦恼一大堆,冯栋才反正都解决不了,只能干脆不去想。 端起茶杯,望着里面淡黄的茶汤,他凑在鼻前闻了闻,小心抿了口,嫌弃道:“清茶吃起来,寡淡得很,还是八宝茶好吃。岳都统何时喜欢这种茶了?” 岳飞笑笑,温声道:“一个友人喜欢这样吃茶,她说这样才能吃出茶本身的滋味。少些花哨,一切归于本真。” 岳飞顿了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赵寰说,南边赵构朝廷与他的那群朝臣,你争我夺,成日忙着争权夺利、就好比在粪便上雕花。花了大心思,臭不可闻又没用。 他们若抛去种种聪明,只纯纯粹粹做一个人,大宋何至于此。 任得敬跟没事人一样,隔天又来了兵营催促,再吃了憋回去。 连着几日,任得敬快与冯栋才一样,在干燥的临洮,眼眶发青,脸油得能开间买油的铺子。 所幸这天早晨,辎重总算到了,任得敬几乎没喜极而泣。 同样长长舒了口气的冯栋才,赶紧在离临洮几里开外的僻静处,与他交接清点。 岳飞默然站在一边,看着一车车的刀箭,送到了前来押送的西夏兵将手上。 西夏兵脸上带着得意,冲着他们轻蔑一笑,叽里咕噜说着西夏话。不用猜,岳飞也能知晓,他们口中绝无好话。 寒风肆虐,带着雪子扑到脸上。岳飞没感到冷,心头滚动的热浪与火焰,烧得他全身都痛。 赵寰说大宋疆土,当寸土不让。眼前的西夏兵,他们与金人并无区别,曾在大宋烧杀抢掠,侵占大宋疆土。 如今,朝廷已经忘了不久前的耻辱,亲自将精美的丝绸,瓷器拱手送上前不说,还给他们送上了,射杀向向大宋百姓的刀箭! 岳飞木然望着西夏兵们,带着一车车的军饷扬长而去,许久都没有动。 冯栋才送走了瘟神任得敬,提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见岳飞直直立在风中,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走吧,忙了好半晌,咱们回城歇歇。瞧这鬼天气,过会只怕得下大雪了。” 岳飞沉默着望了一会天色,手伸出去,碎雪从指缝中穿过。眉眼间,浮起隐隐担忧。 过了片刻,岳飞怅然收回手,接过了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放马由缰,由着马随意在寒风中走动。 冯栋才上了马车,掀帘看了岳飞一阵,没有劝他,放下车帘,唉声叹气了几句。 他也一样,面对着西夏兵,不敢吹牛会与他们拼死搏杀。可双手奉上银钱刀箭,还是觉着屈辱。 只这世道,上意难违,唉,他也没法子喽! 从临洮出关,到了西夏境内的甘泉堡,翔庆军在此等候接收。 任得敬亲自押送军饷,天虽冷,他心头却暖哄哄的。这趟差使,他可是办妥当了,回去定会受到赏赐提拔。 装满了军饷的板车,车轮都陷入了泥土里。任得敬掀开车帘,伸出头去,前后打量,不禁嘲讽连连。 大宋越软,西夏越不会当回事。赵构太急了,急得再想走上赵佶的老路,联手金国灭大辽。 行驶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大,路途难行,马已经不耐烦喷着响鼻。 任得敬看了下天色,估算着路程,下令到前面避风的山谷处扎营。 车马陆续赶到山谷,西夏兵刚卸下马,岗哨就发出了急促的讯号:“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马蹄踏在地上,山谷轰隆。凄厉的箭矢,盖过了风声,呼啸而来。西夏兵还没回过神,惨叫着中箭倒地。 任得敬瞬间吓得脸色惨白,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道:“军饷要紧,快套车,快套车!” 西夏兵人仰马翻,无人听任得敬号令,无头苍蝇般奔逃。 箭矢疾射之后,骑兵手持着大半人高的苗刀,冲进了混乱的兵营中。好似收割庄稼,苗刀所经之处,尸首遍地。 这群杀神! 任得敬怕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见势不对,随手抓了匹马,骑上打算趁乱溜走。 先保命要紧,先逃回西夏再说。就算丢了军饷,凭着女儿在李乾顺面前得脸,说不定还能继续复起。 一匹高大的黑马,悄无声息来到了任得敬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任得敬恍惚抬眼一看,骑在马上的小娘子,面孔雪白,眉眼淡然。 那股气势,好似扑面而来的暴风雪,任得敬哆嗦着,身下一片温热。他霎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颤声地道:“柔福帝姬!” 赵寰语气平静,答道:“我是正义军统帅。” 完了完了! 任得敬悄然咽了口口水,眼珠子咕噜转动着,情急之下计上心头,干巴巴道:“原来是赵统帅。先前官家曾与赵统帅修书,想要与赵统帅交好,进行邦交往来。官家说,南边朝廷没出息,根本不配为帝,还不如妇人呢。赵统帅居然到了此地,怎地没提前打声招呼,我好赶紧向官家禀报。官家知晓赵统帅下来,不知如何欢喜,定会赶来与赵统帅一见。” 赵寰上下打量着任得敬,笑了下,道:“你叛变改做西夏人,做得还挺得心应手。” 任得敬愣住,一时摸不清赵寰的想法。他急得四下打量,统共千余人的西夏兵马,几乎已快死伤殆尽。 北地兵马,金兵都打不过,比起曾攻入西安州的西夏兵,还要狠戾数倍! 任得敬止不住地抖动如筛糠,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哭着滚下马,双腿一软,跪下不断磕头如捣蒜:“赵统帅饶命,赵统帅饶命啊!” 赵寰没再看他,调马离开。姜醉眉打马上前,手上的苗刀挥出,砍向任得敬的头。 任得敬惨叫着,脑袋歪向一边,血跟着飞溅开。 姜醉眉一下又一下砍去,怒骂道:“无耻的叛贼,我跺了你!” 冯栋才回到衙门值房,这些时日实在太累了,一下瘫倒在塌几上。他吩咐小厮谁都不见,吃了两碗八宝茶,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冲进了屋。比小厮慢一步的,是惊慌失措的临洮府府尹,提辖等官员。 “转运使,临洮府城破了!” 冯栋才还没回过神:“什么?” “转运使,榷场被抢了!” “转运使,岳都统的兵营被围住了!” 小厮与官员们,七嘴八舌道:“转运使,下一步,就该到衙门来了!” “衙门都是文官,又穷,不会来衙门!咱们自己赶着前去投降吧!” 冯栋才摇摇头,看向屋角的沙漏,他回程后,统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抬手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脸上一阵疼,他没有做梦。 西夏拿着军饷刚离开,就迫不及待翻脸了? 还是趁火打劫的叛军? 不急不急,岳飞有大军___ 可他没了军饷,已经被围住了! 冯冻才脑子一片混乱,眼前阵阵发黑,嘶声问道:“谁?是谁抢了榷场,谁破了临洮城,谁围住了岳都统的兵营?” 府尹嘴快些,响亮答道:“北地的赵统帅!” 第74章 西北风小了些, 雪花却越来越大了。如柳絮般,在半空打个卷儿,徐徐坠落, 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土黄雪白, 混在一起既脏又冷, 令人心烦意乱。 冯栋才却恨不得下一场瓢泼大雪,好将自己埋了作数。 “这......,这成日就没得个消停!”冯栋才哭丧嘟囔, 抬手搓了搓脸。 一切都乱了套, 他跟蒙眼的驴子一样,转了几圈,头晕了, 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几上。 “转运使,赵统帅的兵没乱杀人,城内都好好的。”徐府尹见冯栋才六神无主了, 眨巴着眼睛安慰他。 冯栋才猛地横过去, 一蹦三丈高,指着他狂喷:“没杀人,没杀人你就能不当回事了!赵统帅那是谁, 她可是在燕京,在北地!离西北远着呢!” “不远, 平阳京兆离延安府, 凤翔府都近。”徐府尹步步后退, 讪笑着辩解。 凤翔府与延安府,再加上临洮, 几地加在一起,等于沿黄河一带, 全部归到了赵寰的势力范围。 冯栋才思及此,脑子嗡嗡响,愤怒淬道:“蠢货!离得近,莫非还是好事?” 贺提辖插嘴道:“如此一来,西夏、金国与南边朝廷的边关,就隔着北地的疆土。两国要来犯,也打不到朝廷的地界,难道还不是好事?” 冯栋才气得眼前发黑,罢了,不能计较,他们两个都是蠢货! 眼下南边朝廷的劲敌,已不是西夏,更不是金,而是赵寰。 端瞧着徐府尹与贺提辖的反应,他们压根不认为赵寰打过来有何不对,更不见惊惶。 正义军不敢称民心所向,至少也是众望所归。 岳飞的兵没了军饷,至于熙和路的厢兵...... 陕西路以前有李孝忠,一心抗金,积极募兵勤王,上书弹劾丞相李纲不知用兵。 结果他被追捕到处躲,名字都没保住,改成了李彦仙才躲了过去。 李孝忠不死心再次从军,一心守护赵氏皇室江山,坚守孤城,弹尽粮绝而亡。 陕州知州李弥大力主抗金,为了西北防务殚精竭虑。可惜被叛军连累被贬,后虽留在中枢,深陷各方权势斗争中,几经起伏。 有本事能打仗的,要不自己扯旗帜占山为王,要不被调入了南边朝廷中枢,几乎无人能落到好结局。 没钱没粮没军饷,也没能打仗的将士。冯栋才心头的一腔郁闷与悲愤,倏地就散了。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了?”冯栋才问道。 徐府尹与贺提辖等人面面相觑,道:“一切安好,赵统帅的兵丁不扰民,还关心百姓。见百姓出来看热闹,还好言相劝,说是天下雪了,外面冷,在家中呆着别乱出门。”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79节 冯栋才哼了声,道:“她倒真是爱民如子。” 徐府尹顺口接道:“北地向来都如此,大宋朝报上所言不虚。” 冯栋才剜了他一眼,脑子转得飞快。 熙和路衙门总得要有人做事,他得去看看,见机行事。 冯栋才命小厮去拿了大氅来,道:“兵营且不管了,先去榷场瞧瞧。” 徐府尹与贺提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忙应下随着他出了门。 榷场接到朝廷旨意后,紧赶慢赶匆匆修成。为了方便,就建在驿站左邻。土墙瓦顶,勉强能挡风雨。 冯栋才一行到了附近,远远就见到从大门口,车马陆陆续续驶出来。 车夫蒙着头挡风雪,扬鞭驾车。车轮吱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看上去里面装着重物。 冯栋才掀起车帘打量了一阵,百思不得其解,让小厮停车。他下去拦了一辆马车,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里面情形如何了?” 车夫人老实巴交,见到冯栋才的官服,紧张得结结巴巴。 这时车里的东家见状,赶紧下来,上前拱手见礼:“原来是指挥使,不知指挥使有何事?” 冯栋才再问了一遍,上下打量着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好似无事发生。 先前不是说,榷场被赵寰抢了吗? 男子答道:“姜府尹说了,我们是大宋的商队,与西夏人做买卖,是在给西夏人送刀。要赚银钱,大宋有的是机会。比如北地,那边快过年了,今年地里有收成,地界太平了,哪愁没买卖做。我们,”他伸手朝前后车马一指:“正赶去北地呢,生怕去晚了。” 原来如此!冯栋才恍然大悟。不过,姜醉眉为何来到了此地? 冯栋才且将姜醉眉放到一边,问道:“那西夏的买卖人呢?” 男子嘿嘿一笑,道:“西夏人咱可管不着,听话的,就能留条命。不听话的,就得倒霉了。转运使,若没事,在下就告退了。” 冯栋才摆了摆手,男子见礼告退,车夫驾着马车驶离。 跟着下车一探究竟的徐府尹与贺提辖,袖着手朝大门口打量,见到守在门口的兵丁,惊慌地道:“那边有兵守着!” 蠢!没兵如何能镇住人。冯栋才斜了他们一眼,稳了稳神,抬腿朝大门走去。 守卫的兵丁早已进去禀报过,冯栋才他们到了门口,兵丁并未拦着,只警惕地打量了几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原本用于验货物交易的大堂里,此时热闹又有条不紊。男男女女在忙着清点货物,装箱贴封条。 屋子东南角,摆着几张案几,几个小娘子在奋笔疾书。在案几前,排了好些西夏装扮的人。 屋子西北角,一群西夏商人被剥掉厚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们嘴里塞着布巾,被捆在一起,冻得簌簌发抖,脸都青紫了。 除此之外,屋里还飘着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去,在窗棂下,几具尸首就那么随意堆着。 冯栋才好半晌才艰难收回了视线,心止不住砰砰跳。 赵寰爱民,但她绝不是菩萨! 几人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无人理会他们。过了好一阵,才有个小娘子空了,上前打量着他们,道:“瞧你们身着官服,应当是熙和路衙门的人吧?” 冯栋才忙道是,“我是熙和路转运使,敢问赵统帅可在?” 小娘子客气曲膝见礼,道:“赵统帅不在,姜府尹在这里。不过她在忙,冯转运使且稍等,我去替你禀报一声。” 冯栋才下意识道了谢,待小娘子离开之后,徐府尹与贺提辖一并上前,不解问道:“为何是姜府尹来了临洮,听说她在相州管着衙门事务,领兵的乃是林将军啊!” 先前冯栋才也疑惑不解,这时脑子倒灵光乍现,郁闷地道:“姜府尹只怕是要升官了。” 两人没明白,正想再问,这时身着戎装的姜醉眉,从门外大步走来。 几人忙看过去,见她面容姣好娟秀,举手投足斯文有礼,眉眼间却透着冷硬,气质十足。 姜醉眉眼神凌厉,扫了几人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冯栋才身上,道:“你就是熙和路转运使?” 冯栋才忙道是,拱手见礼,刚要开口,姜醉眉已经语速飞快道:“我忙得很,所以就不寒暄了。首先,正义军占领了临洮,接下来,熙和路都会属于我们。你们是赵狗的官员,一心效忠他的,赶紧回去收拾行囊离开,我们绝不拦着。” 冯栋才从没见过如此干脆的命令,一下傻了,不禁看向徐府尹与贺提辖。他们两人同样满脸呆滞,还没回过神。 姜醉眉没理会他们,指着大堂,简要介绍了下,道:“在排队的,是降服大宋的西夏人,我们在给他们立户帖。那边的尸首,是叫嚣着要我们放下刀箭,跟了他们,会好生疼爱我们,不知死活的臭男人。被捆着的这些,是嘴巴比骨头硬的。挖矿缺人手,他们嘴皮子厉害,正好拿来用。” 这般快! 不管以前还是现今,朝廷做决断,各党得经过许久的争吵,许久都拿不出个章程。 冯栋才脑中乱哄哄,理不清个头绪,忐忑不安地道:“姜府尹,此事甚是重大,可否容我们回去想一想?”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回去吧,只是不要回衙门了。衙门的章,账本户帖等等,都要留着,敢毁掉一点,就砍你们身上的一部分来填补。我忙得很,没空说闲话。走吧,走吧,这里冷,你们也别在这里耽误事了。” 冯栋才惊恐万分,又彻底傻了眼。 不过三五句话,他们就被打发了。而且,姜醉眉的态度清楚明白,不接受任何商谈与条件。就算他们愿意留下来,还得看北地要不要。 冯栋才深深觉着,他们被嫌弃了。先前的那点拿捏心思,瞬间没了用武之地。 姜醉眉的意思,就是赵寰的意思。虽是如此,冯冻才还是想挣扎一下。 见姜醉眉准备离开,冯冻才急急上前两步,道:“姜府尹,我可能见见赵统帅?” 姜醉眉脚步微顿,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想见赵构,就能随意见了?赵统帅可是忙得很。不过,你想要上战场收复西夏失地,抗金杀敌,倒可以从军加入正义军,不仅可以与赵统帅相见,说不定还可以与赵统帅并肩杀敌。” 打也打不过,以前官场的那套,在赵寰的领导下,完全不适用。 冯栋才彻底呆住,肩膀塌下来,彻底萎了。 * 岳飞的主帐里,吵闹哄哄。 张宪等亲信知晓前因后果,脸色沉重坐在那里没动。其他如王贵,傅选等人,涨红着脸,怒道:“都统,我们就这般束手就擒了?北地的兵中,可是还有好些娘们儿!我们被一群娘们儿打败了,等到传出去,我们哪还有脸?” 姚岳气得一拍案几,骂道:“女人向来心肠歹毒,水性杨花!赵寰那娘们儿,亏她还姓赵,连父兄都不放过,以后她哪有脸面对赵家祖宗。又好比那刘氏,都统待她哪里薄了,她不但......” 岳飞神色冰冷,董先见状忙住了嘴,尴尬了下,转而大声道:“我们此次败了,如何向朝廷交待?” 董先忧心忡忡,道:“丢失了临洮,坏了与西夏的邦交。朝堂上那群文官,岂会放过都统,定会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 岳飞从匣子里,取出赵构的旨意甩在他们面前,沉声道:“打,如何打?我们的刀箭,本不该对着大宋同胞,更不该奉到杀了我们千万同胞,占去我们疆土的敌国手上!” 王贵走上前取了旨意一看,先前的愤怒,被堵在了心口,默不作声将纸递给了旁边的傅选。 等到诸将看完旨意之后,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寰的兵只有区区两三千,却围住了他们几万人的兵营。 可赵寰的这几千人,他们沿着兵营,每隔一段就驾着一架床弩。床弩后面,堆着密密麻麻,散发着比天气还要冷的弓箭。 他们是不愿意屈服,可肉身凡胎,如何能抵得过铁箭刀枪。 岳飞沉声道:“我们来到临洮,乃是为了镇守边关。定边被西夏占了去,大宋的疆土一退再退。如今的边关,可不是以前的边关。” 王贵犹豫了下,问道:“都统,姓赵的总不能一直围着我们,她究竟意欲为何?” 岳飞眼神沉沉,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道:“身为兵,自当守国门,卫社稷江山。赵都统杀金贼,驱逐西夏,还百姓太平日子,她向来所行之事,皆不过如此。她欲如何,等她来找我,便能知晓了。” 大家神色各异,怀着心思离开。 没多时,赵寰就闲庭信步,走进了神武右军的兵营。 岳飞穿着粗布常服,坐在塌几后,正在提壶斟茶,见赵寰进门,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过来吃杯热茶。” “岳都统好兴致。”赵寰走上前,解着身上的大氅,笑着道。 岳飞递茶的手停在了半空,将茶杯放下,起身接过赵寰脱下的大氅放好,闲闲道:“我没了军饷,兵营又被你围住,下雪天,只能围炉煮茶了。” 赵寰笑了,坐下来看了眼案几,嫌弃地道:“就只有茶,连干果子都没一碟。岳都统,你简朴得过了些。” 岳飞走回去坐下,取笑她道:“比不过赵统帅,在陆家园子一掷千金。” 赵寰哈哈笑道:“那次可是将我身上所有的银钱都花完了,不过,现在我钱袋又鼓了起来,从西夏那里得了不少钱财。” 岳飞递了茶给她,道:“都稳妥了?” 赵寰捧着温暖的茶碗,舒了口气,道:“眉娘子在忙着,她做事干脆利落,比我考虑得少了些,应当很快就能办妥当了。” 岳飞不解,抬眼看向赵寰。她笑盈盈解释道:“她是快刀斩乱麻,真用刀斩。先前我听说冯栋才他们去了榷场,应当也被她解决掉了吧。” 想到冯栋才他们的习性,岳飞不禁沉默,片刻后道:“冯栋才算不得坏人。” 赵寰笑了下,干脆道:“岳都统慈悲,对谁都怀着三分善意。坏不坏倒是一回事,关键是,他能不能适应北地的做事方式。我恨透了党争!” 岳飞听到赵寰沉下去的语气,不由得抬眼看向她,问道:“你让姜醉眉前来,是要她做转运使?” 赵寰点头,道:“陕西六路的转运使!” 陕西路如今只剩下了四路,两路在西夏手上。他怔了下,问道:“何时出兵?” 赵寰不紧不慢道:“越快越好,西夏那边一得到消息,肯定会派翔庆军出兵、迟早的事,我们得打他个措手不及。正好,夺回几城失地,就当过年庆贺了。怎样,岳都统,你可愿意领军?” 岳飞无奈,道:“我如今可还有何选择?” 赵寰冲着他笑,问道:“你底下的部将们太过复杂,他们可会同意你的打算?” 岳飞的兵将来源复杂,比不得太平时的兵将。在有共同的利益与目标时,他们能听岳飞的号令。 若是等到有更大的利益时,他们就能背叛他。赵寰绝不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这也是赵寰要围岳飞兵营的原因,她信岳飞,却不信他的部将。 岳飞想起先前他们的反应,斟酌了下,坦白地道:“我还得与他们商议。” 赵寰递给他一张纸,道:“他们不行,他们不能留在军中。我要把他们带走,去审讯。” 岳飞怔了下,伸手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一长串名字:“王贵,王俊,傅选,董先,庞荣,姚岳”,全部是他麾下的得力将领。“注” 前世时看到这份名单,赵寰就很生气。这些人背刺岳飞,陷害忠良,老天无眼,居然让他们得到善终。 虽说这辈子他们没来得及行恶,但人的本性不会变,他们绝不能继续留在军中。 岳飞是真正心怀大义,那批军饷,是他拖延了,等着她从北地调兵赶来。 当时在陆家园子,岳飞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只打金贼与西夏,还大宋河山一片安宁。 她们从浣衣院杀出来,要向抛弃她们的大宋讨要一份公道。 抛弃了岳飞的大宋,这份公道,她一并替他讨了吧。 赵构,秦桧,万俟卨,张俊...... 赵寰解释道:“巨野那一站,我当时就想问,你的部下可会趁机诬陷你。后来又一想,毕竟是你兵营的事情,我不好插手,赵构还急需你,不会对你如何。此次不同以往,无论是抗金还是打西夏,与赵构的想法截然相反,等于与南边朝廷彻底决裂。他们要升官发财,在南边朝廷容易,在北地,就得收着了。他们会令你的军心不稳,若是在战场上倒戈,不仅给你带来没顶之灾,还会令其他的兵陷入灾难。”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0节 岳飞脑中闪过平时他们的种种举动,互相并肩作战的日子,神色纠结,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寰平静地道:“岳都统,我敬仰你的忠,佩服你的义。你是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只要你坚持这点,就能无愧于心。” 岳飞手握着纸,直觉犹如千斤重。这份名单,只怕是她费了心思,收集了许久。他信任赵寰,她不会害他,更不会无的放矢。 赵寰没有催促,自顾自吃茶。 岳飞终于放下纸,诚恳地道:“赵统帅,他们是我的同袍,留他们一命,放他们离开吧。无论他们以后会如何诋毁我,我都不悔。你先前对我说,我们都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既然难,哪能不遇到风雨。我只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哪怕是死,又有何惧!” 赵寰胸口滚烫,鼻子直发酸。 这就是岳飞啊! 第75章 神武右军要并入正义军, 王贵王俊等人强烈反对。赵寰干脆利落将他们从军中驱离,尊重岳飞的想法,留了他们一条命, 放他们离开。 岳飞统领的正义军, 从临洮开拔, 疾驰向西夏西宁府。在此地等着接收军饷的翔庆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夜溃逃。 正义军势不可挡, 连续攻下西凉府, 直奔兴庆而去。 以榷场而热闹起来的临洮,并未因为与西夏撕破脸而变得沉寂。雪后出了太阳,百姓走出家门, 纷纷走向衙门。 在衙门大门左侧,每天都有新告示贴出来。有那识字又嘴皮子灵活的,守在门前跟说书一样, 生动地解释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你家的田地, 只要拿得出地契,重新丈量之后,田亩与地契上对得上, 正义军不会与你抢,照常属于你。” “不能卖?当然可以卖, 只不能卖给别人, 必须卖给衙门。咦, 不卖给衙门,老丈, 你这句话说得就奇怪了。卖给谁不是卖,衙门又不少你一个大钱!” “赁给佃户?你们之间写好契书即可, 衙门不管。谁拥有地契,衙门就找谁收赋税。” “以后粮食的价钱,必须由衙门统一定价。上下超过一成的涨幅,就须得向上面禀报。” “靠着屯粮赚那黑心钱,不顾穷人死活的,就该断子绝孙!” 想要阴阳怪气几句的粮食铺子东家,见到周围百姓抚掌叫好,咒骂发死人财的粮商,赶紧缩着脖子,灰溜溜不说话了。 “别吵别吵,还有好消息呢。以后缴纳公粮,衙门用统一的斗量。所用的斗,全部由燕京的工匠制作,发放到各地,不许私自设斗,保证公平公正。衙门有些官员想要从中捞好处,占你们的便宜,你们尽可以告官,当地告状无门的,就上燕京去告,不用打你们的板子!” 先前对土地政令心怀不满的乡绅们,这时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别看他们这些人家大业大,民不与官斗,平时没少打点衙门的官员们。 尤其是交赋税时,钱粮官们心黑得很,大小斗,满斗等手腕让人眼花缭乱。 所赚到的银钱,要拿出一小半去孝敬官员。就算是家中有势力的一样如此,总得给父母官一些薄面。逢年过节送的礼,远远超过了多交的那一成赋税。 吏治清明,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全是坏处。只要不犯事,就能安心做个富家翁。 尤其是经历过了西夏与金兵的烧杀抢夺,腐败无能的朝廷护不住他们。 哪怕再多的家产都守不住,死在西夏金兵刀枪下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 “还有招工的?”有人看着告示旁贴着的纸,激动地问道。 “可不是,招工。衙门的小吏,捕快,厨娘,绣娘等等,都招,男女不限。” “女人也能当小吏捕快?” “女人还上战场打仗呢!” “嘘,你小声些。这大门里面坐着的,从转运使到府尹,可不都是女人!” 先前那人忙住了嘴,不过还是满脸的不屑。 “女人与男人在一起做事,还不得乱了套。这厨娘,绣娘,都是招到军营里干活。军营里终归是男人多,以后啊,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有那尖酸刻薄的,不怀好意笑道。 招工的告示贴了好几天,每次他们都会嘲笑一翻。嘴里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 “招工的在何处录名?”在一群男人的嬉皮笑脸说荤话中,有个瘦弱不堪,嘴角破裂,脸上肿胀青紫的妇人上前,紧张不安地问道。 “进去衙门就是,就在门房左侧。”有人随手一指,打量着眼前的妇人,旋即咦了声:“这不是城东卖汤饼的毛娘子,你家的摊子不开了?” 毛氏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人尚未听清,见她急急越过人群,往衙门里奔了去。 毛氏跑得极快,好似背后有人在追赶,或者是慢了,就丢了这份工一样。 那人莫名其妙,砸吧着嘴对旁人道:“可惜,毛氏做得一手好汤饼。若是她不做了,以后就吃不到这口喽!” 旁人不解道:“她不做,摊子其他人总会做,她一个瘦弱的妇人,独自哪能撑得起来。” 那人来了劲,唾沫横飞道:“嘿,这你就不知了。毛氏嫁给了那城东帮闲的李大,李大游手好闲,平时得了几个大钱,全部拿去吃了酒,吃醉之后就打她。” 他啧啧几声,感叹道:“也不怪李大,毛氏连生了三个女儿,李大三代单传,她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来儿子,李大断了香火,可不得生气。只毛氏做得一手好茶饭,在街头摆了个汤饼铺子,能赚到钱,李大才没休了她。前些时日我还听说,李大逼着她拿钱出来,要去买个年轻的回家生儿子,好传宗接代。毛氏不肯拿钱出来,那李大就将主意打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要拿去卖给来做买卖的客商。毛氏三个女儿都生得好,最大的已经十二岁了,听说南边来的有钱人,当即就出了一百贯钱,要将三个都买走。” 凑上前听闲话的人顿时惊呼道:“一百贯,那李大发了!” 那人幸灾乐祸道:“李大哪有发财的运,毛氏发了疯,拿了把刀上前要拼命,说不卖女儿,无论如何都不卖。那客商是外地人,不欲惹出人命,归还了毛氏三个女儿。那李大拿到钱,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买小娘子,幸好客商去得快,追回了银钱。那李大回去将毛氏一顿好揍,你没瞧着,先前毛氏都不敢抬头,脸上都是伤呢。” “李大可怜喽,毛氏生不出来孩子,还拦着李大不许纳妾,这是要断李家香火啊!” “毛氏再有本事,不过是个女人。换做我,早就休了她,让她滚蛋了!” “休了,休了可便宜了她。留在家中还能赚点嚼用,就该揍得她老实了!” 一个妇人听了半晌,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插嘴道:“那李大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赚钱买小妾。怪女人生不出来儿子,有本事李大自己生去。李家的香火,他李大自己去续!” “瞧你这妇人,真真是荒唐!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何用?” 妇人见到周围的男人都不悦看向她,指指点点,气得脸都青了,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李大手上提着一根棍子,提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不时抽她一棍子。 女童痛得大哭不止,李大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戾气,骂道:“毛氏个贱人,生出你们一堆小贱人。想跑,你们是我李大的种,看我不打杀了你们!” 在他的身后,李大娘子与李二娘子哭着不断求饶,试探着想要去将李小娘子救出来。 李大待她们靠近,提着棍子毫不留情恶狠狠抽去,骂道:“等下再收拾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了,劝道:“李大,总归是你的亲身女儿,你当阿爹的,哪能下狠手。” 李大梗着脖子,斜眼看向那人,见他穿着一身绸缎,没敢还嘴。 拧开头,李大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毛氏,你再不回去支摊子,我将你生下的三个赔钱货,全部打死!” 衙门虚掩着挡寒的门,徐徐开了。身着官服的新府尹高丽娘走了出来,她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大胆!竟然在衙门口当众行凶。来人,将他拘起来!” 捕快上前,夺走李大手上的棍棒,将他手往背后一扭。 李大见到官,腿一下软了,手臂吃痛,杀猪般地喊道:“草民是她们的阿爹,草民是她们的爹,不曾行凶啊!” 跟着出来的贺提辖,如今他虽管不了兵,只做些缉拿盗贼之事。比起丢了差使的徐府尹与冯栋才,已经算是幸运。 听到李大的叫喊,贺提辖猜出了缘由,想着高丽娘新官上任,不懂衙门的规矩。 加之她又是女人,心软,对同为女人的遭遇不免同情,管得着实多了些,便好言小声提醒:“府尹,那打人的,是那苦主的亲长,打她谁都不管不着,你只需斥责几句即可。” 高丽娘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道:“贺提辖,你估计还不知晓,毛氏已经将李大告了。她状告李大强卖良民,逼良为娼,她要合离!” 贺提辖懵了,道:“妻告夫,也要判坐两年牢狱,那李大的罪名,能不能坐实还不清楚。若是毛氏收了监,她三个女儿才是活不下去了。” 高丽娘见捕快将李大押到了公堂,转身往屋内走去,淡淡地道:“世人皆言夫妻一体,北地据此,出了新的律法。夫妻之间无论谁犯事,男女同罪。夫可以告妻,妻也可告夫,一视同仁,妻不用坐牢狱。废弃休妻一说,只有合离。儿女尊着其自己的意愿,愿意跟随就跟谁。” 贺提辖倏地傻了眼,惊呼道:“这儿女是夫家的种,如何能带走?” 高丽娘转头看向他,认真问道:“贺提辖,若生不出来儿子,男人都指责是女人的错。照着这般的说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与男人一点关系都无。女人辛苦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怎地就成了夫家的种了?” 自古以来,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犯了七出之条的无子。既然将生儿生女的事情,都怪罪到女人头上。 莫说遵从儿女自己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强行判给女人,任谁都不好反驳。 贺提辖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瞧着地上瘫倒成一团的李大,走上高堂的高丽娘。 以及,在值房镇守的熙和路转运使姜醉眉,加上神龙不见首尾,却威震四方的正义军统帅赵寰,他很是识相地闭了嘴。 官位保住了,还有一样好。与姜醉眉她们做事,从不用多费心思。只要有理有据,她们从不会为难人。 薪俸不变,当差省心,还有岳飞的大军大破西夏几城,熙和路连偷盗都少了,贺提辖仔细一琢磨,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做赵构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李大的案子判得非常快,高丽娘打了他二十大板,与毛氏单场合离,三个女儿跟着毛氏过活。 毛氏有手艺,紧跟着录了名,带着三个女儿,前去了军营当厨娘。 值房里,姜醉眉看到高丽娘进屋,笑着赞道:“比我第一次断案时,镇定威风多了!” 高丽娘这时双腿一软,哎哟一下跌坐在了椅子里,手在面前不断扇风,道:“我紧张得很,差点连律法条例都说错了!” 姜醉眉呆了呆,嗔怪地道:“真不经夸!” 高丽娘想笑,笑到一半,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姜醉眉赶紧前去关上了值房的门,劝道:“别哭别哭,我先前都看到了,你真做得很好。判案时有条有理,引经据典。那些等着来找事,看着你审案的男人,都闭上了臭嘴,任谁呐,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不是,不是案子。”高丽娘擦拭了把脸,眼泪却怎都止不住,哭道:“毛氏跟我下跪,谢我救了她们娘四人的命。以前她数次想过,要杀了李大。她不怕死,可要是她死了,她几个女儿就惨了。毛氏拿我当活菩萨,我哪是什么活菩萨,我与她,有何不同!” 高丽娘出自宣仁圣烈皇后高滔滔娘家的旁支,后来嫁进了赵氏宗室,被一同送入了金兵营寨。 “我嫁人后,生了个女儿,没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就没再能怀孕。眼看着夫君左纳一个,右纳一个,生了一堆儿女。我这个嫡母,须得善待小妾,抚养庶子庶女。” 高丽娘凄然一笑,道:“家中那几个亲兄,他们仗着祖萌,恩萌出了仕。说起来可笑得很,他们以前读书时,光一本千字文,就学了好几年,蠢得透不过气。我读书好,什么都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我是女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姜醉眉听得心酸难忍,跟着流起了泪,哽咽着劝道:“如今都好了,你有本事,就不被埋没。赵统帅临走时吩咐过我,让我多看顾着你些。等你这边安稳之后,我马上赶去西宁府。岳将军收回了失地,得尽快理顺。赵统帅说,打仗不容易,治理更难。别打到最后,只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实际上没半点改变,还不如不打。” 高丽娘哭了一场,心中的那股郁气散了些。加上眼下实在是太忙,忙擦干了眼泪,担忧地道:“赵统帅去了成都府,那边才是艰难,不知现今如何了。” 巴蜀之地不同于其他地方,向来民风彪悍,都转运使等官员皆出自本地。姜醉眉嘴上安慰着高丽娘,心里也同样关心。 * 进入腊月之后,北地早就滴水成冰,成都府却依旧暖和。早上浓雾散去,太阳挂在天边,街头巷尾人流如织,过年的喜庆,随处可见。 摩诃池边的雅园,园子里栽满了芙蓉,到了冬日,花谢了,枝叶仍然郁郁葱葱。 临水的亭子里,小厮蹲在一旁烹茶。虞祺与张浚,吴玠,赵开几人一起晒着太阳,围坐着说闲话。 院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虞祺挥手斥退了小厮,抬眼看向大步进来的虞允文,故意板着脸道:“这般迟方到,还不快过来烹茶!” 虞允文远远就拱手作揖,连声赔不是,笑着见了礼,转手接过海平提着的糕点,道:“玉楼的点心做得精致,我便去买了些来。这白玉糕,定要刚出炉,热乎乎吃着方好。玉楼生意好,我等了好一阵方买到。” 张浚打量着虞允文,笑道:“你生得这般出众,前去玉楼一站,旁人哪还顾得上买点心,只怕都顾着看你了。” 吴玠他们几人一同笑起来,虞允文自来被笑话惯了,脸皮厚得很。他取出点心放在碟子里,坐到小炉边煮茶。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1节 赵开是成都路转运判官,擅长理钱财,捻了块白玉糕尝了,半晌后道:“这糕点,中间的馅,可是加了枸杞?从西夏得来的枸杞,被临洮来的商队,贩卖到了成都府。这商队可黑心得很,听说不要一个大钱,运到了成都府,却卖出了天价。这糕跟着水涨船高,贵得很,难怪允文会亲自去买。” 虞允文道:“赵伯父厉害,一下就吃出来了。先前玉楼的师傅还说,西北来的枸杞不多,还贵,他们只买到了一些,只舍得给熟客放上一些。” 听到西北,吴阶探出头,冲着虞允文道:“西北被赵二十一娘得了去,岳飞更是连下西夏几城。朝廷那边还没甚反应,虞贤侄,你跟在那赵二十一娘身边做事,帮着她打过仗,这些事情,你瞒朝廷行,瞒我们却不行。” 张浚斜过去,掸着衣袍上的点心碎渣,慢悠悠道:“这不要钱的枸杞,定是赵二十一娘从西夏手上抢了来,通过商队卖大价钱,好筹措打西夏的粮草。西北那边忙得很,正是需要人手时。说吧,你突然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虞允文陪着笑,拱手道:“我知晓几位伯父心下好奇,想要打听赵统帅,北地西北的事宜。恰好赵统帅来了成都府,不若,你们亲自问她本人可好?” 院子大门边,赵寰一身青衣,步伐从容,含笑朝他们走了来。 几人哪怕是久经官场见多识广,此时都浑身一震,神色凝重,情不自禁紧张地站起了身,肃立。 赵寰到了京东西两路,京东西两路带着燕京,皆变成她的了。 赵寰到了熙和路,熙和路不仅到了她手上,赵构还赔上了几万大兵,英勇善战的岳飞。西夏更赔上了数不清的银钱,以及几座城池。 如今,赵寰到了成都府! 第76章 赵寰已经走近了, 张浚方最早回过神,连忙上前一步拱手相迎:“二十一娘到来,允文也不早还说一声, ”他责备地瞪向虞允文, 歉意地道:“未曾远迎, 着实失礼。” 赵寰颔首见礼,道:“是我不请自来,未敢定下时日, 皆因蜀道难, 难于上青天啊!” 张浚微楞,其他几人亦如此,明眼可见的紧张。 虞祺更是悄然剜了虞允文一眼, 恨不得将他当场臭骂一顿。 他的亲生儿子,回到成都府之后,无论他如何盘问, 愣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虞允文老老实实领训, 道:“都是我的错。”他拱手赔了一圈礼,一一介绍了在场的几人。 大家再彼此团团见礼,张浚略微迟疑, 让着赵寰去他的主位:“二十一娘请坐。” 赵寰笑着道谢,和气又礼数周到:“叨扰了, 此处宽敞, 我在空处加个位置就是。” 几人再怔住, 赵寰越客气,他们心中愈发没底。彼此面面相觑, 不敢轻举妄动。 虞允文脚长手长,已经飞快接过海平送上来的圈椅, 随意放在临水之处,退下去继续烹茶。 赵寰上前坐下,见他们还立着,笑道:“先前我在成都府城转了一圈,着实有些累,就先坐着吃杯茶了。” 吴玠武将出身,向来脾气急躁直爽些,一步上前坐下,极力屏住气,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成都府城,可入得了二十一娘的眼?” 张浚与赵开虞祺一并坐了回去,同时紧张等着赵寰的回答。 虞允文悄然送上了清茶,赵寰看着茶碗里的茶汤,先赞了句:“巴蜀的盐茶皆有名,这茶汤清亮,闻之香气四溢,好!” 抿了口茶,赵寰看向目光灼灼,紧盯着她的几人,从容一笑:“成都府人杰地灵,沃野千里。不但入得了我的眼,我已仰慕日久,更是急不可耐赶了来。” 来了来了! 就知道她看上了巴蜀! 赵寰迎着他们忐忑地目光,笑了笑,话锋陡地一转:“可惜啊,好好的洞天福地,却被糟蹋了。” 还嫌弃?! 张浚吴玠赵开虞祺几人,皆生长于此,听到赵寰话语中的惋惜之意,心里都颇不是滋味。 吴玠向来语快,声音一沉,不满道:“二十一娘何出此言?” 赵寰手指在案几上画了起来:“成都府城的东南西北,我赶得急,只大致转了一圈。在靠近摩诃池一带,景致好,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宅子,出入非富即贵。在府城衙门一带最热闹,临街的铺子鳞次栉比。在大街之后的巷道里,则是一座座小宅院。闹中取静,此处乃是权,住着衙门的官吏。至于其他地方,除了普通寻常百姓的杂院,绝大部分还是穷困的破屋。花重锦官城,这芙蓉,并未开遍成都府,真真可惜了。” 巴蜀虽太平,连着成都府在内,绝不敢称富裕。比起经受战乱之苦的州府,些许好一些而已。 赵开善理财,对此心有戚戚焉,原本的不忿,变成了若有所思。 成都府本不如此,运送到蜀道口仙人关兵营的一石粮食,就需要近四十贯钱。 加上南边朝廷征收的赋税,全巴蜀的土地,都被刮走了厚厚的一层。 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赵寰看着吴玠,淡淡笑了起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吴统制定当比谁都清楚,蜀道难行,你的军粮无论是经水路,还是陆路运送,不仅慢,且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巴蜀人多地少,虽物产丰饶,还产盐茶铁,光养兵马这一项,就占了大半去。再向朝廷上交赋税,百姓就得活不下去了。” 吴玠不由得看了眼赵开,他负责督促粮草,屡屡拖延。兵将岂能断得了粮食,两人早已争吵数次。 赵开察觉到吴玠的打探,瞬间就满肚皮怨气。为了省钱,征集民船运送粮草,他却以为自己故意刁难,成日骂骂咧咧。 这个武夫! 张浚眼瞧着两人又快翻脸,心下焦急,忙问道:“二十一娘,你忙得很,到蜀地来,定不是为了在成都府游玩。不知二十一娘此次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赵寰干脆利落答道:“当然是想要巴蜀归顺北地。” 几人被赵寰坦白直接的话,冲得目瞪口呆。 挑剔了一大堆,却还是惦记着这块地方! 赵寰神情严肃,沉声道:“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首先,巴蜀我要定了,不仅仅因为此地的赋税,还因着巴蜀的位置。” 吴玠憋得脸都通红,赵开瞠目结舌,张浚好一些,只紧绷着,如石像般僵直。 虞祺瞄了眼在一旁悠闲煮茶的虞允文,脸抽搐了下,干巴巴道:“二十一娘不但说话爽利,还胆识过人,独自入蜀。不过,二十一娘说得对,蜀道难啊!” 蜀道难,易守难攻。完颜宗弼在和尚原,惜败于吴玠,被他打得丢盔弃甲。 赵寰笑道:“蜀道再难,我也入了蜀。为了以示诚恳,便独自前来了。一来,我是相信各位的品性。二来,北地没了我,还有无数的同伴。他们与我一样,都在为一件事而努力,那便是天下一统。” 天下一统啊! 几人听得神色变换,吴玠心里的不平,立刻散了几分。 与完颜宗弼那一战,胜在蜀地的地势上。富平之战时,他曾经因为轻敌,信了部将之言,未做提早防备。 完颜宗弼领着的金兵,飞快渡过了沼泽地,他丢失了富平。 富平本归属于京兆府,如今归入了赵寰的麾下。 赵寰不疾不徐道:“我且先说说巴蜀归顺北地的好处,诸位姑且听听,看我说得可否属实。首先,北地没有党争,绝不拉帮结派,只做实事。北地打了好几次打仗,大家一起商议着做事,没耽搁地里种庄稼,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已经逐渐安定了下来。” 张浚不由得神色动容,吴玠赵开亦如此,深有感触。 他们几人中,被贬谪的贬谪,被弹劾的弹劾,被罢官,又重新被招揽。 吴玠低头看着身上的绸衫,他几经起伏,快得官服都没穿热,官职又变了。 “其次,该让巴蜀的百姓们,嘉陵水上的纤夫们,喘喘气了。诸位生于此,长于此,在此地枝繁叶茂,应当比光着脚的穷苦百姓,更加珍惜太平安稳的日子。眼下的巴蜀,是在杀鸡取卵。诸位可要亲自毁了故土,将钱财送到南边,给软弱无能的赵构修葺皇宫,肥了朝堂上那些只知晓耍嘴皮子官员们的钱袋?” 赵寰抬着下巴,傲然道:“我拦住了西夏、金兵,亦护着了巴蜀之地的安稳。若是巴蜀再将赋税上交到南边,效忠南边,这就不公平了。” 几人顿时没了话说,赵寰北拦住了金兵,西边的西夏,被岳飞打得都快自身难保了。 赵寰道:“巴蜀之地的赋税,我收取之后,全部用于攻打金兵与西夏。巴蜀地少人多,北地如今是地多人少,到时可以鼓励无地耕种的穷苦百姓北迁,给他们一条活路。” 张浚思索了下,问道:“二十一娘,北地的土地,几乎已全部归于衙门后,再赁给百姓耕种。巴蜀却不若此,地都在百姓手上的地,如何能归到衙门手中?” 赵寰笑道:“我可以保证,只要地契在,谁的地,则归于谁,想赁给佃户,变卖皆可。不同的是,以后的地,只可卖给衙门。” 赵开迟疑着问道:“二十一娘可是担忧百姓无地耕种?” 赵寰坦率地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百姓,都成了地主富绅的佃户。这天下,是谁的呢?” 几人脸色一下变了,他们手上的地可不少。 赵寰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诚恳地道:“诸位的心情我能理解,世卿世禄,总盼着子孙后代一直兴旺发达。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哪有千年的基业。说句难听的话,贵人与皇家,都躺在底层老百姓的身上过日子,他们没了,根基就不稳,哪还躺得住。他们过得好,上面的人才能跟着好。人丁兴旺,并非仅仅为了传宗接代啊!” 吴玠脱口而出道:“那为何二十一娘要重用小娘子,修改律法,给妇人无上的权利?男儿才是上战场打仗,下地耕田的主力,二十一娘可是妇人之仁了?” 赵寰声音沉下去,道:“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过了一回,若非妇人之仁,我们在坐的诸位,都不能被生出来。” 吴玠被噎了下,他向来孝顺,立刻诚挚地道:“对不住,是我冒失了。” 赵寰笑笑,眼神扫过他们,道:“北地的女人做了那么多事,吴统制的想法,早该改一改了。女人究竟行不行,得有机会让她们证明自己。如今看来,女人们也行呢,是不是?” 众人面对着赵寰含笑的目光,却感到重压袭来,一时坐立难安,不禁暗自抱怨吴玠。 眼前要来抢地抢人抢钱的,可不就是女人! 而且,别看她和气,言笑晏晏,她可是能活剐杜充,手刃完颜氏的女人。 迄今压得完颜宗弼不敢动弹,还顺手收拾了南边赵构,西夏皇帝李崇顺的北地统帅! 吴玠听闻过赵寰的苗刀,大宋被掳到金国的工匠,几乎都在她手上。 赵寰虽然只身前来,可她掌控的熙和路,离兴庆府极近。若直接从此地强攻入蜀,巴蜀一地,就很难保住了。 吴玠当即起身,躬身抱拳道:“二十一娘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还请二十一娘见谅。” 赵寰颔首还礼,道:“不怪吴统制,并非你一人心存疑惑,不满的人多了去。我相信诸位绝非浅薄之人,很快就能理解。对了,诸位家中的女眷,若是有读书识字的,熙和路,北地的开封燕京等地衙门,当前都需要人手。可以让她们考虑一下,去当先生教书育人皆可,进衙门做事亦可。” 当先生,进去衙门做事啊! 几人端坐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如今北地州府的府尹,多为女人。北地局势刚稳定下来,衙门都换过官员,极为缺人,用人没那般严格。待到以后,肯定要经过重重考试。 赵寰继续趁热打铁,她望向张浚,道:“张宣抚,你力主抗金,却被排挤到了此地。并非赵构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而是他本身就无意抗金。他的皇位得来不正,当香饽饽捧着,生怕出点差错丢了,永远都不会北上抗金。” 赵寰并没有冤枉赵构,他退位当了太上皇,宋孝宗曾想北伐,他一口拒绝了。 赵构称:只要他活着的一日,宋孝宗就休想此事。 张浚想起未酬之志,感到苦涩难言,郁闷不已。 赵寰紧盯着他,道:“岳将军在攻打西夏,接下来就该轮到金了。张宣抚,不知你可愿意到燕京,随着我一起,继续未尽的抗金之志?” 张浚呆住,心里万千情绪翻滚,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赵寰没等他回答,将目光转向了吴玠与赵开,虞祺。 “吴统制,你可愿意与令兄吴将军一起,领兵攻打西夏,与岳将军会兵,快速拿下西夏,再攻入大都?” “赵判官,你擅长财货,北地的库房一应账本,不瞒你说,如今尚未理顺。你可愿意到燕京,主持此事?” “虞郎君,你辞官之事,我深感抱歉。你的学识与本事,不该就此被埋没。我打算在北地修建学堂,来年秋上进行一次科考,不知你可否相帮一二?” 官职,前途,抱负。 赵寰都给了他们。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2节 几人一同沉默下来,神色复杂难辨。 几人都是聪明人,且向来忠诚。赵寰点到为止,起身道:“此事甚是重大,你们好生细想一番再做决定。无论做出如何的选择,我皆尊重。” 虞允文丢下茶壶,跟在赵寰身后就要离开。虞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将他拉住了,对赵寰干笑道:“赵统帅,我找犬子有些事情,你歇在何处,我给你正式下帖子,请你一起吃酒。” 从二十一娘,变成赵统帅了啊! 赵寰知道虞琪他们有一肚皮的话要盘问虞允文,她都给他留着呢。 赵寰不以为意,笑着道:“我就歇在贵府在解玉溪边空置的宅子里,说起来,我该正式上门答谢虞郎君。虞郎君并非讲究繁文缛节之人,不若待到晚上时,我上门拜访。” 虞祺暗自瞪了虞允文一眼,宅子借出去,他并不知晓。 旋即,他暗中又得意不已。这个儿子,从燕京回来之后,无论是行事还是气度,比起以前,不知胜过了多少倍。 尤其是御下有方,他府里的仆役,没一人敢吐露一个字。 几人一并送赵寰出了园子,重山架来马车,互相施礼后道别,目送她离去。 待马车驶得远了,几人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揪着虞允文,重新回了园子。 虞祺又心疼了,哎哟抱怨他们道:“你们且斯文些!” 吴玠没好气道:“好你个虞老儿,你儿子生得这般高大,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许多账,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还心疼起来了!” 虞允文轻拂着衣袖上的皱褶,脸上堆满了笑,道:“吴伯父别气,你们有何话,就一并问吧。” 张浚哼了声,厉声道:“二十一娘的打算,你都早已知晓了?” 吴玠不待虞允文回答,迫不及待问道:“二十一娘在北地的兵,如何能去得那般巧,将西夏的军饷抢了来?” 赵开接着质问:“听二十一娘言外之意,北地的粮草赋税,已经颇为可观,此事可当真?” 虞祺见几个友人忧心重重的模样,难得厉声斥责道:“你不得隐瞒,赶紧如实告知,别伤了伯父们的心。” 虞允文忙收起了笑,认真道:“伯父们别急,我定会如实回答你们。” 接下来,虞允文仔细讲了寒寂与清空他们的事情:“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宋自称海晏河清,富甲天下。实则并非如此,常有兵民叛乱。靖康之耻,并非突然,蠹虫早就将大宋内里蛀空了。南边朝廷,不过是随便用柱子,艰难撑住了倒塌的大厦,拆东墙补西墙罢了。且不提百姓,只说伯父们,在南边朝廷,这差使当得,可顺心过?” 几人沉默下来,久久都未做声。 张浚迟疑了下,道:“赵统帅要将我们都调出蜀地。” 吴玠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赵开。赵开也呆了呆,朝他看来,皆面露担忧。 他们在蜀地经营日久,蜀地要改变,必须要用赵寰自己的人。 几人皆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赵寰不会让忠臣寒心,更不会埋没人才。 虞允文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诚挚无比地道:“赵统帅在逐鹿天下,赵构在苟且偷生。我这辈子入了燕京,无悔矣!” 第77章 虞祺住在笃泉边, 临着万里桥。夜幕刚降临,宅子大门前的灯笼早已挂了出来,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梅香, 四下静谧又安宁。 只这份安宁中, 又透着不同寻常。巷子口虞祺的贴身小厮, 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探望。 虞祺则立在大门后,一会转来转去,一会往大门外看, 再理着衣冠, 焦急又隐隐激动。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暗里看不大清,小厮双眼瞪得老大, 仔细打量。 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听到动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奔回宅子里禀报:“郎君, 有车来了!” 虞祺打转的脚步一停, 抬手胡乱拨弄幞头,拉扯平整的衣袍,疾步匆匆朝门外走了去。 虞允文从正屋出来, 看到他异常灵活的动作,不由得骇笑, 赶紧跟了上前。 马车停了, 虞祺借着马车前的灯笼一瞧, 眉毛微扬,放下脚步, 慢吞吞往前踱步。 吴玠跳下马车,脸上堆满笑, 朝虞祺拱手作揖,道:“虞兄如何亲自迎出来了,不敢当不敢当。” 虞祺揶揄道:“我见到了马车,以为是有贵客,可不是有贵客来了。” 吴玠见虞祺取笑他不请自来,也不介意。抽出一张帖子,嘿嘿笑着,朝虞祺手上硬一塞:“呐,拜帖!” 不待虞祺说话,吴阶一溜烟朝大门走去,道:“这场酒,我是吃定了!” 到了门边,吴玠看到虞允文立在那里,朝他摆了摆手,道:“你也在啊,不用招呼我,随着你阿爹去接贵客。” “咦,贵客到来。”吴玠的脚步自发慢了下来,转过身朝外走去,自说自话道:“算了,我也一并迎一迎吧。” 虞允文忍着笑,道:“伯父慢一些,仔细脚下。唔,赵伯父与张伯父也一并到了。” 吴玠诧异了下,很快就了然一笑。老神在在走上前,与张浚赵开见礼:“今夜虞老儿可不能小气,珍藏的锦江春酒,总该拿出来贵客饮了。” 张浚与赵开看到吴玠,彼此看了眼,皆心中有数,不禁都笑了。 虞祺袖着手,在一旁冷笑道:“突然来这般多人,酒菜都不够吃了。” 几人只当没听见,赵开看向虞允文,皱眉道:“你如何还在这里?赵统帅初到成都府,人生地不熟,你自当前去亲迎才是。” 虞允文笑道:“赵统帅从不讲究排场,她忙得很,若是需要我,定会唤我前去。” 赵寰的忙可不简单,吴玠耳朵一动,飞快凑上前,小声问道:“赵统帅在忙何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答道:“快过年了,当然会忙一些。具体何事,我亦不清楚。” 一齐围上前的张浚与赵开,佯装若无其事站直了身子,皆一脸沉思。 没多时,重山驾着马车到了巷子前。赵寰下车,看到涌上前的吴玠几人,眼里笑意闪过,与他们团团见礼。 进了正屋,虞祺让着赵寰坐上首,她忙婉拒了,道:“我作为晚辈上门拜访,虞郎君莫要折煞我。” 虞祺见赵寰尊他为长,脸庞微微涨红起来。绷不住的喜悦,汩汩往外冒,颇为扭捏地坐下了。 赵寰不仅让过虞祺,连张浚他们都谦让了,同虞允文一起坐在了最末。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安稳了,干脆挪动着面前的几案,围成了一个圆形。如此一来,主次就不再那般明显。 等重新入座后,虞祺问道:“听说赵统帅没甚忌口的饭食,我便让灶房准备了些蜀地的饭菜。皆是些惯常吃的家常,不知赵统帅可否能用得习惯。” 赵寰颔首道了谢,大大方方地道:“金国穷得很,一日只用两餐。在浣衣院时,我们这些值一千贯的帝姬嫔妃,能吃上三餐。不过都是些杂面粗粮,还不能放开肚皮吃饱。从大都出来的所有人,都不忌口,什么都能吃。” 屋内一下鸦雀无声。 他们终于亲耳听到被送进金营之后,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 当年从开封府送到城外金兵营帐,三千未出阁小娘子,待金兵离开时,除掉已没了的,还有一千多不便带走。 不便带走之人,是因为她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走动。 至于帝姬嫔妃等等女人,她们被金人带走,会遭受到如何的折磨,全天下都心知肚明。 却无一人提及,皆不约而同回避了。稍微有些廉耻的,是羞愧不敢提。 亦有寡廉鲜耻的,会极力销毁一切证据,装作没发生过,比如赵构。 如今听到赵寰提到了浣衣院,他们曾高呼的忠义与大义,听起来很是可笑。 他们心心念念抗金,扬言要收复大宋失去的河山,甚至要救回赵佶赵桓。她们这群深陷金人之手的“货物”,始终没人理会。 赵寰淡淡地道:“今日不提这些,以后大宋朝报,会将金人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全部刊登出来。以史明鉴,大厦将倾,无人能幸免。有句话,不知诸位可同意。不要太往上看,还是多低头,看看人世间的真实苦难。” 虞允文手指紧紧捏着茶碗,陷入了沉思中。其他人与他一样,或茫然,或若有所思,或醒悟。 虞祺最先回过神,招呼仆人上了酒菜。虞允文挥手斥退他们,亲自上前斟酒。 张浚双手举杯,诚恳地道:“听赵统帅一席话,在下深感惭愧。靖康之辱,没齿难忘,却未真正深思。在下,愿追随在赵统帅左右,效犬马之劳,替千千万万受辱的大宋同胞,报仇雪恨!” 见到张浚先提了出来,赵开与吴玠也赶紧端起酒杯,表达了忠心。 虞祺亦一样,激动道:“以前只到过开封,从未敢想过,此生还能去到燕京,实乃是大幸也!” 赵寰肃然道:“诸位皆是大宋的忠臣,以后,就有劳你们了!” 大家仰首,共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吴玠犹豫了下,问道:“赵统帅,在下尚有几件事不明白。赵统帅可打算撤了仙人关的驻兵?” 赵寰沉吟了下,道:“仙人关会留一半驻兵,撤走一半。一是粮草运输实在是太困难。二是有正义军挡着,金兵与西夏兵都无法南下。至于南边朝廷,如湘楚之地叛乱未平,他们忙平叛都来不及。赵构要打,也不敢冒险打巴蜀,只敢沿着襄阳而上,打蔡州邓州等地。” 吴玠一想也是,道:“若是南边来犯,赵统帅可有对策?” 赵寰笑道:“巴蜀没了,赵构得操心他的皇宫,还有赋税。他要钱粮养兵,没了粮草,兵又得反了。他不算笨,眼下最好的就是,赶紧趁着西夏与金兵都被拦住时,休养生息。不然,他看得比命还要重的皇位,就坐不牢了。” 吴玠想到南边朝廷的状况,干笑一声,好奇问道:“岳鹏举的兵并入了正义军,南边朝廷没甚举动,这口气,他们真是咽下去了?” 赵寰早就有安排,不紧不慢道:“他们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下,他们能耐我何?我想,他们除了会咒骂我,以及污蔑岳将军,还会将你们视为叛贼。” 在做决定之前,几人已经想到了。张浚洒脱地道:“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在下无愧于心,更无惧也!” 吴玠一拍案几,怒道:“有本事就来与我打一仗,只嘴上功夫,算得什么好汉!” 虞祺自虞允文在北地做事,辞官之后,就已经不管不顾了。 赵开更烦躁,瞪着吴玠道:“你参奏了我一本,南边召我入临安,我拖着没动,早就想辞官不干了!” 吴玠干笑几声,拱手不断赔不是:“都是我急了,你别与我计较。” 赵开哼了几声,想北地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体,以后只管做事,重新笑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少作怪,仔细赵统帅笑话。” 赵寰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以后都要多商议,生气可解决不了问题。还有,大宋朝报会很快广纳天下英豪,召唤南边的将士归降。” 吴玠倏地瞪大了眼,向张浚他们看去,几人皆神色复杂。 巴蜀归了北地之后,加上岳飞,拿下的西夏几地,南边朝廷就该军心不稳了。 赵寰微笑起来,喟叹一声,道:“无论是西北,还是更东北部,皆有广袤的沃土。赵构鼠目寸光,只看到了江南的富裕丰饶,实在是可怜又可恨。我给你们简要画一画。” 说着,赵寰放下酒杯,推开面前案几上的杯盏。虞允文赶紧上前帮忙,张浚他们飞快起身,一同围了上前。 虽如今不比后世,山川河流变了样,但大体的地形仍然一样。 赵寰用筷子沾了酒,在案几上画了西夏,金,吐蕃,鞑靼各部落的大致分布图。 “金国虽严寒,田地皆是黑色的沃土。随便撒把种子,就能成活。”赵寰指着大都的所在地,以及更北的广阔天地,恋恋不舍道:“都是好地方啊!” 赵开讶异地道:“金国既然土地肥沃,他们为何还那般穷,一心惦记着大宋?” 赵寰无奈叹息,道:“从完颜阿骨打出山,到如今才几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知礼节知荣辱,也就是得多读书。不仅仅是读经史子集,而是得读各种如农,工,商之类的书,能让黑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百姓。金人拿百姓当奴隶,奴隶们都不读书。就凭着他们九大家族,他们倒有自知之明,能打,却不能治理,每次都是烧杀抢掠。西夏亦如此。” 几人想到赵寰提到的田地,心里一时感概万分。大宋其实亦一样,朝堂的党争,就是手握田地钱财权贵们的争论。 若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哪怕一统天下之后,依然会再步其后尘。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3节 赵寰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继续画了下去:“耶律大石逃到此处称帝,虽不能与以前富裕的辽国比,但此处疆域辽阔,水土丰沃。鞑靼部同样草原茂盛,如克烈部,萌古斯部等,与西辽临近的各部一样,他们擅长养牛羊马匹等牲畜。西夏与克烈部交好,李崇顺吃了大亏,定会向其求援。克烈部的马不能小觑,得重视西夏的骑兵。先前我从鞑靼部买了些马,将大半的骑兵调入了岳将军的军中,已经提早做了防范。” 这时,赵寰皱了下眉,看向赵开道:“以前朝廷让你从巴蜀部落买的马,矮小瘦弱,只耐力还算不错,走走巴蜀之地的山道还行,与金兵的骑兵比起来,就比不过了。” 赵开无奈道:“朝廷也是没了办法,西域的马向来好,就是被西夏拦着,无法与其做买卖。至于鞑靼部,隔着当时的辽国,西夏,金,着实远了些。加之他们的部落不成气候,朝廷就没问他们买。” 真是一群夜郎自大的软蛋!赵寰暗骂了句,沉声道:“擅长养马牛牲畜的部落,就是天生勇猛的骑兵!且先不提鞑靼,西域。只说从其他部落买马,只买马如何成,要考虑自己如何培育,实在不会,就重金请部落中擅长的人来养。马养多些,如马帮那样,驮运货物也方便。” 赵寰眼里泛光,筷子缓缓拂过去。 茶马古道啊! 在大宋被荒废了,实在是太可惜。尤其是雅州是通往吐蕃,以及大理国的要道。此处战略位置自无需多提,大宋疲于应付西夏辽国金,压根无暇顾及。 大理国四季如春,物产丰富,边境有蒲甘,以及达邦等崛起。亏得大宋自称天下第一,这天下,实在是可怜得很。 赵寰一字一顿,郑重地道:“巴蜀这条马帮之道,要尽快重启。尤其是雅州的互市,更要快快重现繁荣!” 张浚惊疑不已,忙劝道:“雅州地界,除了一部分属于吐蕃,属于大宋的地方,如今被路蛮,梨州诸蛮夷占据,各自为政。当地地势险要,赵统帅就是想要打他们,比起仙人关还要难上数倍,得慎重再慎重啊!” 雅州包括吐蕃,大理国的各部落,后来演变成了土司。占山为王多年,是极为难啃的硬骨头。 赵寰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一切以和为贵,我没想过要打。但我们可以合作,互市开起来,对他们只有好处。除了开互市,还要支持他们医,书,欢迎他们的儿女到成都府来念书,北地亦可。与大宋百姓一样,可以参加科考,进入衙门做事。” 雅州各部的头领,虽说在其部落为王,此地到底贫穷。等得了好处,又见识过成都府的繁华,后人融入之后,各部自会渐渐融合。 几人都聪慧,思索之后,纷纷抚掌称妙。张浚也极快想通了,问道:“赵统帅,先前你提到了田地的问题,加之马帮互市,差事繁重,寻常人难以应付。只不知,你打算让谁来领着巴蜀?” 赵寰道:“我会呆上一段时日,亲自前去雅州。等到稍微理顺之后,会选人过来。”她眼神扫过几人:“虞允文尽快前往燕京,威慑住金兵。吴将军,你选一个得力的部下,管着仙人关的驻兵。你与吴小将军,则速速领兵,前去与岳将军会师。” 虞允文与吴玠忙应了,张浚与赵开,以及虞祺则紧盯着赵寰,等待她的安排。 赵寰笑了起来:“我着实太忙,过年也没办法歇息,要麻烦诸位跟着我一起忙了。” 几人听虞允文提及过赵寰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眼下亲眼得见,更是期待万分。 赵寰问道:“事情实在太多了,我需要大量的人手。先前我提到诸位家里的娘子们,不仅限于诸位家里,相熟友人,有读书识字,懂算账的亦可。你们考虑一下,可否帮着请她们出来做事?” 这可是跟在赵寰身边做事,说不定,比他们还要有出息! 几人顿了一下,想都不想,嘴上飞快应了。脑子转得飞快,盘算着家中能干的娘子们。 赵寰安排道:“明日,我们先去府衙,理户帖地契,看下人口与田地几何。等有了具体数额之后,你们随同我去,帮着我进行田地变革。来,先干了这杯酒,庆贺我们旗开得胜!” 众人今晚,方见到了赵寰的真正雄心壮志。 巴蜀对她来说,赋税真不算最重要。 她最看重的,还是重启马帮商道,以及雅州的互市,这才能真正赚大钱。 且不提她对天下,从西到北的高瞻远瞩。只大理国,吐蕃,雅州各部落,那些一望无际的疆域。 大家不用酒,就早已心潮澎湃,醉意上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逐鹿天下! 第78章 大家情绪空前高涨, 吴玠次日一早就前来与赵寰道别。两人商议之后,马不停蹄赶往了仙人关。 虞祺也顾不得过年了,令小厮连夜替虞允文收拾行囊, 天一亮, 就迫不及待将他赶回燕京。 张浚与赵开他们两人, 几乎一夜没歇息。马车来往奔波,分别上门拜访了衙门的一些官吏,以及世家大族。 临近新年, 衙门即将封笔。官员们也闲了下来, 不见以前的忙碌,在相熟的铺子,通过茶汤早点之后, 方不紧不慢陆续到来。 张浚与赵开只略微歇了一觉,洗漱之后早就到了。吩咐小厮将所有官员都召集了起来,直接宣布了巴蜀归顺赵寰的消息。 众人顿时哗然, 禁不住窃窃私语。 有聪明的人, 发现好些官员都如老僧入定般,毫无反应。 议论声,渐渐小下来。 也有那不服的, 若在南边朝廷有关系的侯少尹,一跳三丈高, 扯着嗓子叫嚣道:“张宣抚, 你可是打算叛变了?在成都府, 你虽然官职最大,却无法一手遮天!你得问问我们, 我们都是忠于朝廷,一心为了大宋的忠臣!叛贼得诛九族掉脑袋, 你自己投靠北地,我们拦不住,可不能拉着我们陪你一起送死!” 张浚神色坦然,淡然道:“此话从何说起?何为忠,何为义,你终是未曾认识清楚。平时你的差使就应付了事,考评为下下等。这少尹,你不当也罢!” 立即有孔武有力的汉子上前,将侯少尹拖了下去。 若是换作以前,得上报朝廷,经过吏部丞相们的决定之后,方能将官员革职。 如今不比以前,南边朝廷混乱,北边统帅赵寰就在此,授意张浚全权处置,将那些迂腐,以及尸位素餐的全部清理出去。 她要的,是清朗的衙门。 等下赵寰就会到来,各家推出来的娘子们,已经紧张又期待地等着。 侯少尹跳着脚,大骂道:“好你个张浚,真真是大胆包天!官家啊,你错信了人,张浚狼子野心,与北地早有勾结啊!” 张浚眼都未眨,只当没听见,朗声到:“大家同仁一场,我不想做得太难看。反正快过年了,你们暂且回家中,就当是早些休沐。待到诸位想清楚之后,年后再回衙门当差就是。” 众官吏神色变换不停,愤恨,不甘一一闪过。张浚眼瞧着,吩咐捕快将几人半劝说,半拖拽了下去。 成都府衙一夕之间变了天,张浚与赵开大刀阔斧,将衙门清理个遍。 城内,风声鹤唳,暗流涌动。 赵寰在午后进到衙门里的时候,见到一切井井有条,颔首夸道:“辛苦两位了。娘子们都来了吗?” 张浚忙道:“来了来了,早已在值房等着呢。” 赵寰随着他们进屋,里面坐着的娘子们,嗖地站了起身,盈盈见礼。 望着眼前忐忑,又期盼的一张张面孔,赵寰脸上浮起了笑,颔首还礼,戏谑道:“诸位请坐吧,我不吃人,别害怕。” 听到赵寰打趣,众人勉强松了口气,等到她坐了,方一一落座。 张浚给赵寰介绍了众人,赵寰极为认真听着,与她们在分别打招呼。 张浚夫人任慧娘,吴玠夫人娘家内侄女杨蛮儿,赵开的女儿赵玉娘,虞祺同族的侄女虞卿。加上衙门提辖等官员的家人亲戚,共计十余人。 几人的家族中,绝不会只有这十余个娘子读过书。她们能走到前面,估计也是经过了一番思量与挣扎。 毕竟以前没有先例,各家自有自己的考量,先推了她们出来一探究竟。 能走出来就是好事,赵寰也没计较,起身道:“我们先去库房吧,等下给你们仔细讲解要做的事情。” 众人起身去了放置账本等文书的库房,在衙门负责钱粮户帖的官吏们,经过了上午的风波,心中惊疑不定,早早就侯着了。 赵寰站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她面色寻常,这一眼看来,好奇偷瞄的官吏们,陡觉着头皮一紧,慌忙垂下了眼帘。 与以前那样,赵寰没有咄寒暄,先清楚明白定了规矩,道:“有娘子们前来与你们在衙门□□事,诸位以前应当没遇到过此种情形。不要紧,以后你们就习惯了。” 娘子们端正肃立,闻言不由得激动又兴奋。 这才开始啊,她们还有以后呢! 赵寰略微停顿,突然加重了语气,台阶底下的所有人,身子下意识绷紧了。 “我先说几点要求:首先,不许言语,动作上骚扰娘子们。一经发现,立刻重罚。其次,你们是积年的钱粮官员,擅长衙门的各种文书,户帖以及理帐。娘子们初次接触,起初时会有些生疏,得劳烦你们指点一二。她们都读过书,很快就能上手。你们亦不要嫌烦,因着事务繁重,没她们帮忙,你们得十二时辰不歇息赶工。真要算起来,还是她们在帮你们。好了,我先说到这里,先进屋再说。” 众人听完,抬腿跟在了赵寰身后。表面上看起来恭顺,无人出声,暗自却不以为然。 不过是些管着后宅中馈,懂得些柴米油盐的娘子罢了! 衙门差事复杂,账目繁多,她们能学会才怪! 待到她们出了差错,酿成祸事,看赵寰如何下得了台! 管着库房的小吏成曹,他躬身立在门口,点头哈腰道:“赵统帅,在下将屋子里已通过风,只库房不常开,里面尘土重,你且慢着些。” 赵寰道了谢,抬腿进屋,果真一股尘土夹杂这霉味袭来。她呼吸微顿,扫向里面密密麻麻堆着的账本册子,苦笑着道:“还真是多啊,得抓紧些了。外面要亮堂些,张宣抚,你差人去抬几张长案几摆在门边,拿些未裁过的纸与笔墨纸砚过来。” 张浚称是,午后来到衙门的虞祺,也跟着一起去帮忙。 案几很快摆好,周男儿与许红杏上前,两人打开卷轴,将赵寰绘制的格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赵寰指着纸,介绍道:“一共往前查十年,分州府,年份,田产,税收,人口,当年的灾害等。数目得准确,字迹清晰工整。” 张浚思索了下,不解问道:“赵统帅,这些每年衙门都有统总,为何还要重新做一份?” 赵寰坦白道:“我要最初的数目,且没有差错的数目。” 这就是要查老底了! 一般来说,田产买卖有契书,衙门也有相应的赋税收入。环环相扣,若是对不上,肯定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哪怕是衙门将账目做平了,拿着核对过原始数目的账本,再去下面核实。 丈量田亩,拿户帖去一户户比对,做得再天衣无缝的帐,都得露出马脚。 只是在以前,彼此都清楚中间的猫腻,官官相隐,大致差不离就行了。未曾有人会从头,一张张契书,户帖开始查。 赵寰见他们中间有人脸色变了,只淡淡道:“究竟缺口有多大,我总得心中有数。你们且记住,任何的建言,各种施政纲领,必须有详实准确的数目做支撑。否则,只凭着想当然,一起都是空谈!” 听到赵寰没有要算账追究之意,好些人微不可查松了口气,不免得更加谨慎了。 赵寰详细提出了要求:“大家分成三个队伍,一个队伍统计人口,一个队伍统计田产,一个队伍统计赋税。” 张浚夫人任慧娘儿年纪长些,见到娘子们都有些束手束脚,主动走上前帮忙:“玉娘子,你算学好,去账目那边。虞小娘子写得好,去户贴那边做登记......” 按照每个娘子的擅长,任慧娘很快做好了安排。赵寰眼瞧着,朝她赞许一笑。 任慧娘得了鼓励,那点不安一下消了。她朝张浚看了眼,得意地扬眉。 张浚无奈摇头,任慧娘对他归顺北地很是赞同。一听他提及此事,双眼一亮,直呼她要来衙门做事。 任慧娘脾气爽利,他不过些许迟疑,她就不高兴了,怒道:“你拦着我作甚?年关将至,尽是些筵席,你送我年礼,我回你年礼的事体。年年如此,累得人手指都提不起来,过年过节都要脱一层皮去!今年不同以往,赵统帅来了成都府,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我就端看谁家还能安生吃酒!” “北地的府尹官员们,好些都是娘子,我真真是羡慕得紧。自小我也读书,四书五经无一不通,比你可不差。只我是女儿身,不允许我科举考试,不然,谁考得好,谁考得坏,还两说呢!账本?我管着中馈,府里的账目,都得经我的手眼,一根烛火都没出过差错!” 张浚被任慧娘喷得插不上嘴,只得随了她去。 户帖账本等被搬到了案几上,屋子里尘埃飞扬。兴许是开始时还有些不熟,都拘谨着,大家的速度很慢。 赵寰也不催,只在他们之间慢慢走动,细声细气指点一二。 赵开虞祺他们也上前帮忙,不时出声指点。 娘子们都在家中学过中馈,懂得管账,一通百通。户贴等都有制式,比起写诗的平仄,要简单明了数倍。经过指点,娘子们很快就熟练起来。 张浚等人在一旁端看着,从最初的疑虑,变成了惊诧。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4节 其他的官员们亦如此,对赵寰让娘子们来做事不以为意,变成了忐忑不安。 他们所做的实际差使,并不那么高深,哪怕娘子们没考过科举,也能做得头头是道。 张浚突然想到赵寰曾随口说了句话:“若要讲做账,铺子里的账房师傅,他们完全能进衙门做事,哪怕是户部的差使都不在话下。只一道科举考试,将他们拦住了。”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忆起了以前在读书时,有同窗擅长算学,喜欢观星,预测天气。 可惜,读四书五经时,靠着死记硬背尚能对付过去。只策论文章写得一塌糊涂,结果名落孙山。 眼下的科举,是否真替国家选取了栋梁之材,张浚在心底,已经产生了微微的动摇。 赵寰待到大家都慢慢布上了正轨,对张浚三人道:“将庙宇道观的度牒,赋税拿出来,我们统计一下。” 三人一下惊了,互相看着彼此,皆面露惊骇与担忧。 照着大宋的律令,并非人人都能随便剃度出家,必须要有朝廷的度牒。每张度牒,需要向衙门上交近两百贯钱。 出家人犯了事,哪怕是杀了人,皆免除律法处置。寺庙的田产,也不用上交赋税。 在大宋立国之初,度牒发放还比较严格,后来就渐渐松了。 衙门官员有好处可拿,大宋寺庙的出家人愈发多。度牒贵,有好些人将头发一剃,便充作了出家人。 寺庙靠着田产,香火银,势力越来越大。收留江洋大盗,藏污纳垢比比皆是。 赵寰现在没空理这件事,微笑道:“我先看看,还是那句话,总得心中有数。”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前去拿了寺庙的度牒与账目来。赵寰飞快翻了一下,笑道:“还真是有意思,在以前太平丰年时,衙门发放的度牒还要多一些。近几年,却越来越少了。如何想,都不应该啊!” 赵开叹了口气,老实道:“不敢瞒赵统帅,度牒虽少,寺庙里的出家人,却愈发增多。我今年去了城东的安城寺烧香,每次都见着寺里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一来,好些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赋税太重,干脆将田产捐给了寺庙,做了出家人。二来,度牒钱太贵,拿不出钱财的,便去庙里做了苦力,求得一口饭吃。还有好些,他们度牒是真,只没入衙门的账。” 赵寰唔了声,道:“不仅仅是成都府,全大宋差不多地方,皆是此种情形。北地只有燕京的寺庙清理了一部分,其他地方,我还没能腾出手来解决。不过,这件事不能拖了。” 虞祺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寺庙里不乏亡命之徒,好些身上都背着人命。比起拖家带口的百姓,他们没了顾忌,又人数众多,一旦反了,只怕被南边借机做文章。赵统帅,此事甚是重大,得三思再三思啊!” 烦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赵寰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倒不怕南边会趁机挑事。赵构穷得很,寺庙比他住的地方都气派,以他的小心眼,哪能容得下去。” 几人一听也是,拧眉沉思起来。 赵寰道:“寺庙中不乏诚心向佛,一心为善之人。他们见到佛门净地被玷污,肯定会阻拦。挡了他人的道,他们哪还有活路。可信众并非如此想,他们没了期盼,日子过得苦,总得有些寄托,盼着来世能出人头地。还有好些世家大族,牵连甚深,得了不少好处。那些人会怂恿信众闹事,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地方。” 绝大部份香客都是无辜百姓,包括赵开他们在内,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请庙里和尚做道场,办法事。 赵寰手指点着案几,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打算让寒寂出面处置。” 张浚愣了下,道:“在下听过寒寂的大名,他出面的话,只怕难以服众。” 赵寰微笑道:“寒寂虽说出自先辽萧氏,又领兵打过仗,算不得真正的和尚。但他出家多年,对庙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远比你我熟悉。由他来处理,可能比你我都要省事些。不过,这件事得放一放,我回到燕京之后,再与寒寂商议过再做决定。” 她抬头四望,天色不早,屋内已昏暗下来,道:“今日先到这里吧,到处都是纸张,不好点灯。你们也要注意些,仔细防着走水。” 张浚忙说是,扬声道:“天黑了看不清楚,别出了差错。大家收拾归整一下,先行回去吧,待明日再来。” 众人纷纷应了,收拾好笔墨纸砚,账本册子,陆陆续续往屋外走去。 赵寰等到众人离开,踱步在周围查看了一翻,仔细叮嘱了成曹,与张浚几人吩咐了几句,方上马车离开。 夜里约莫寅时初,正是万籁俱寂时。周男儿急急进了屋,焦急地道:“二十一娘,张宣抚来了,说是库房起了火!” 真起火了啊,手脚还真是快! 赵寰笑了下,一下坐起身,抓起衣衫往身上套,问道:“都烧完了?人呢,抓到没有?” 周男儿答道:“张宣抚说,库房几乎烧得一干二净。放火之人有人接应,他们都跑了,赵使司已带人去追了。” 赵寰下了床,去随意洗了把脸,吩咐道:“牵马来,去衙门!” 第79章 过了十五的月亮, 逐渐变成了毛边弯月。到了夜里,冷冷清清挂在天际,洒下朦胧模糊的月辉。 两道人影, 借着月色熟练灵活穿梭在巷子里, 不时朝身后仓惶张望。 “快些跑!”跑在前面的人见状, 回头压着嗓子厉声警告:“若被抓住,你可就活不成了!” 后面那人一听,顾不得去抹额头的冷汗, 撒开腿拼命狂奔。可他的双腿像是废了般直发颤, 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脑子嗡嗡响。 到了一条小巷虚掩的偏门前,跑在前面的人, 侧身闪进了门。 后面之人弯腰撑着腿喘粗气,跟破风箱般呼哧不停。他恨铁不成钢一跺脚,冲出门, 双手揪住那人衣襟, 淬口骂道:“找死!” 跟拖死狗般将人拖进去,门飞快被关上了。被拖得跌跌撞撞之人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坐了下来, 靠墙瘫倒在那里。 那人剜了他一眼,贴着门, 小心谨慎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一阵, 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骂道:“兀那陈十六,瞧你那出息!” 陈十六哭丧着脸道:“老成, 我总觉着这事吧,透着诡异。我这心呐, 今夜就没踏实过。你知道,我一向算好的不准,坏的准得很。”他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你瞧瞧,你瞧瞧,都快跳出来了!” 老成成曹自认为这把火放得天衣无缝,眼下又顺利逃走。听得陈十六说丧气话,禁不住踹了他一脚,怒道:“快起来,去换好衣衫,好生念你的经去!” 陈十六慢吞吞起身,晃着脑袋,不停嘟囔道:“老成,你可别大意了。今夜太过顺当,顺当得我不踏实。那姓赵的娘们儿厉害得很,加上那张浚,赵开。谁不是心眼多得数不过清,今晚,我们着实太过顺当了些。” 成曹黑着脸,扬手挥了过去。陈十六的幞头被打得歪向一边,露出了光秃秃的半边脑门儿。 陈十六缩着脖子,忙用手扶住幞头,讪笑道:“你看你,又开始急了。你可别动手啊,要是被人瞧见了,那可如何是好!” 成曹听得烦了,直骂蠢货。若不看在两人是亲表兄的情分上,早就弄死他了。 警惕四望,成曹用脚在后面虚踢,赶着陈十六进去柴房,狰狞着道:“快去换上衣衫,你给我稳着些。要是说秃噜了嘴,任神仙都救不了你!” 陈十六被骂得一声不敢吭,闪身进了柴房。这时,一阵吵嚷声在前院响起,成曹脸色大变,当机立断,拔腿就往后门边跑去。 陈十六在屋内听到成曹跑动的脚步声,他也机灵,跟着跑到门边,悄悄探出头打量。 一群手持长刀的厢兵,从垂花门跑到了后院。几个披麻戴孝追在他们身后,惊慌失措喊道:“后宅是女眷住所,就算是衙门要拿人,也不得擅闯!” 眼见厢兵们不理会,最前面的汉子也来气了,拉下脸不可一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府邸!” 陈十六吓得脸色大变,蹑手蹑脚关上了门,躲在柴堆中一动不敢动。 成曹跑到门边,拉开偏门,一下定在了那里。 门外,沉着脸的赵开背光站在那里,他紧盯住成曹,呵斥道:“拿下!” 成曹慌了,不过他很快极力稳住了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见礼,装傻道:“在下见过赵使司,不知赵使司深夜到此,可是也来羊府吊唁?” 傅少尹舅家姓羊,外甥做了少尹之后,门槛一年比一年加高。前几日羊家老太翁去世了,正在办丧事,请了和尚来做念经做道场。 赵开眼神冰冷,大步走进门,眼神扫过四周,吩咐道:“还有同党,给我搜!” 成曹被抓住捆到一旁,厢兵点燃了火把,将院子照得透亮。 在偏跨院歇息的女眷们被吓得不敢出门,有那胆小的,嘤嘤哭出了声。 脚步声,哭喊声,哭灵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躲在柴房的陈十六,抓起柴禾盖在身上,死命憋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穿透门缝,陈十六盯着那线光,冷汗大滴落下。 门被推开了,屋里一下亮堂起来。柴房狭小,陈十六见躲无可躲,心一横豁了出去,猛地跳起身,朝着最前面的厢兵撞去。 厢兵惊得后退,手上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灯油倾倒,火苗卷着油,轰地燃烧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十六拔出厢兵腰间的刀,挥手就要砍。 旁边的厢兵已经先挥刀朝他砍来,高呼道:“有歹毒在此,走水啦!” 陈十六手臂被砍了道长口,嗷地惨叫连连,刀哐当掉地。厢兵们拥上前,按住他拖了出去。 赵开看到柴房又是火,又是打斗,脸色难看起来。待瞧见陈十六的光头,怔楞了下,神色凝重了几分。 斟酌之后,赵开唤来身边的小厮常平,低声吩咐了几句:“快去,禀报给赵统帅!” 常平领命,转身跑了出去。柴房与其他屋子相隔,烧起来倒不碍事。此时火光冲天,熊熊燃烧,几欲映红天际。 赵开看了眼,盯着倒在地上蠕动的成曹,冷笑道:“今夜,还真是热闹,到处都是火!” 成曹嘴被堵住,呜呜挣扎着。他脸色惨白,额头青筋绷紧,眼里阴毒闪动,看上去很是不甘。 赵开没搭理他,扬声吩咐道:“都看好了,所有人不许走动,更不许出门。若是有人敢硬闯,照着叛贼处置,格杀勿论!” 羊家人哪甘心,哭闹着想要找赵开理论,被厢兵举刀挡住了。 这时候,在羊家做法事的宝鸣寺知客僧普圆,双手合十高诵了声佛号,道:“赵施主,贫僧乃是出家人,本不该管官府办事。只贫僧与同门正在替往生者超度,被强行打断,恐断了往生者之路啊!” 羊家人一听,这还得了,顿时不要命往前冲,胡乱嚎叫道:“灵堂都被毁了,就是要撅了羊家祖坟啊!赵使司,我们羊家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要这般待我们!哪怕天下没了王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厢兵们没赵开下令,不敢还手,只苦苦阻拦,被羊家人逼得步步后退。 人说死者为大,羊家真死了人,正在哭灵办丧事。何况普圆说得玄乎,一旦传了出去,他就得被骂损人阴德。 手臂伤口不断流血,陈十六痛得不时呻.吟出声,光秃秃的头,在夜里尤为显眼。 赵开艰难移开了视线,此事太过复杂,他一时也快没了主意。 院子里闹成一团,赵开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焦急等着常平回来。 常平出了院子,上马直奔府衙。到了门边,他看到张浚的车夫坐在车前,顿时松了口气,下马将缰绳扔过去,问道:“赵统帅可到了?” 车夫手忙脚乱接着缰绳:“到了。”刚要问一句,常平撒腿就往里面跑。 库房的火已经半灭,烧灼的气味,远远就能闻到。赵寰与张浚虞祺几人,正站在庭院里说着什么。 常平气喘吁吁跑上前,张浚先看到了他,顿了下,着急问道:“可是出事了?” 常平拱手见礼,说了羊家发生的事情,道:“赵统帅,使司问,可要将相干之人都抓起来?” 张浚与虞祺两人惊了一跳,眼看事情愈发复杂,不由得一起看向了赵寰。 赵寰思索了下,很快下了决定,道:“留下妇孺弱小安葬死者,其他人都抓了吧。” 常平得令,马上转身离开。 张浚与虞祺面面相觑,看到彼此眼中的惊骇,呐呐不能言。 赵寰望着烧成残垣断壁的库房,道:“以后库房要改,加强防火防潮,照着常平仓那般修为好。” 张浚说是,小心翼翼道:“赵统帅,账本户帖全烧没了,朝廷户部那边,开封城破之后,也没了留底。再多添乱子,只怕难以应付。” 虞祺跟着叹息了声,忧心忡忡道:“他们将库房账本一把火烧了,来个死无对证。这以后,只怕还有后手,定要挑得成都府大乱啊!” 赵寰笑笑,不紧不慢往值房走去,平静道:“乱就乱吧,不破不立。正好。”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5节 张浚与虞祺两人一头雾水,见赵寰走远了,忙跟了上去。 赵寰打了个哈欠,望着天际的清灰,道:“这个时辰,街头的早点铺子,应当摆出来了。先去买些早点回来,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张浚赶紧叫来小厮吩咐了下去,赵寰道:“给赵使司也买一份,多给他加份药汤,他今晚不但受了累,还受了惊吓。周男儿,你付账。” 周男儿掏出钱袋递给小厮,张浚怔了下,赶紧道:“不过是份早点而已,哪用赵统帅出钱。” 赵寰道:“公归公,私归私,周男儿付的账,一笔一笔都记了下来。用于公家的事情,则归公。若我们只是平时闲聚,谁请客都无妨。现在我们是在办公差,这钱就得上公账。” 两人神色各异,望着走在前面,身着寻常细布衣衫的赵寰,皆感慨万千。 自上而下,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寰身为统帅,她不讲排场,不讲究繁文缛节。处处以身作则,真正起到了表率的作用。 到值房洗漱了下,小厮提着早点进屋,赵开也风尘仆仆回来了。 赵寰打量着疲惫不堪的赵开,招呼道:“不用多礼了,你先去洗漱一下,我们边吃边说。” 赵开忙了一晚,心力交瘁,早就又累又饿。 看见案几上摆着热腾腾的炊饼热汤,赵开心里一暖,身上的疲惫消了大半。 前去胡乱洗漱了下回来,端起面前摆着的药汤,呼噜噜喝了大半碗。 药汤下肚,赵开总算舒服不少。拿了只炊饼飞快吃了,仔细说了去追捕成曹与陈十六的经过。 张浚端着茶汤,皱眉道:“成曹自小在府城长大,在衙门守了十多年的库房,衙门哪里有老鼠洞,他都一清二楚。若不是提早防范,还真抓不住他们。” 虞祺跟着道:“成曹家中有一妻一妾,两儿一女。儿子尚未娶亲,女儿嫁给了傅少尹的内侄儿羊富金。照着眼下的线索看来,此事是傅少尹指使了。只你提到的那个和尚,可知道他的来历?” 赵开提到陈十六就感到晦气,道:“这个和尚不但嘴严实,还狡猾凶残。柴房被他引燃了,厢兵还差点着了他的道。他手臂受了伤,一问话,就眼白一翻装死。” 赵寰问道:“抓回来的人,都在何处?” 赵开忙道:“照着赵统帅的吩咐,羊家的妇孺弱小留下了,只抓了成年男丁。加上宝鸣寺的和尚们,共计五十六人。人太多,我担心牢狱里也不稳妥,就先行一并带到了衙门公堂,关在一起让厢兵守着。赵统帅等下可要提审他们?” 赵寰道:“不用提审,将他们都关到牢狱里去。牢头看守之人,全部换成厢兵。” 赵开不解问道:“赵统帅,那普圆,乃是宝鸣寺知客僧。他出面与我说了几句话,我先前没注意,后来一回想,总觉着此事蹊跷。先前那和尚在地上吆喝叫唤,听到普圆说话之后,他的声音一下小了,之后几乎再没出声。” 赵寰唔了声,虞祺神色愈发凝重了,道:“那宝鸣寺在成都府城西边,前后起来不过二十余年。先前是一间破庙,后来两个外地来的和尚,到了此处落脚。听说有些本事,解签卜卦很是厉害,寺里的香火就愈发鼎盛。方丈悟真圆寂之后,其师弟悟明接替了方丈之位。如今寺庙占地五百亩,庙里和尚至少有千余人。庙里的田产究竟有多少,估计只有悟明知晓。” 赵开道:“普圆虽说没自报家门,他身为宝鸣寺的知客僧,又经常出入大户人家,城里无人不识。赵统帅说眼下没空管寺庙的事情,先前我虽觉着不对劲,不敢擅自做主,请示之后方下令抓人。就是担心宝鸣寺势力太大,闹得大了,难以收场。” 张浚道:“如今度牒一并被烧掉了,那和尚随便说出个名号,我们也无处可查。不但宝鸣寺,成都府所有的寺庙,都成了一本烂帐。加上田产,户帖,待到明年夏秋赋税如何收取,完全乱套了。” 虞祺更多了重担心,道:“照着规矩,那火哪怕是和尚所放,只要他矢口否认,宝鸣寺出面领他回去,我们也拿他没法。” 药汤再暖心,赵开也吃不下了。他放下碗,怔怔问道:“赵统帅,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赵寰不紧不慢掰着炊饼吃,喝掉碗里的羊肉汤,神色自若道:“我很忙,既然事情都来了,正好一起办。你们且听着......” 衙门失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成都府。 羊家人与宝鸣寺和尚被抓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衙门的牢狱被守得固若金汤,赵开张浚轮番进入审讯。 没两日,厢兵骑马包围了傅少尹的府邸,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带走。 百姓们挤在一旁看热闹,只见傅少尹高声叫嚷道:“我犯了何罪,就算你们要抓捕我,总得给我安个罪名才是!” 面对傅少尹的叫嚷,厢兵统领只有一句话,板着脸怒斥道:“你自己犯的事,莫非还不知晓。里面的人,已将你供了出来!” 新年一天天临近,府城热闹归热闹,底下却暗流涌动。 许多人家大门紧闭,没了以前的宴请酒席,除了仆人进出,主人不见人影。 宝鸣寺。 方丈悟明斜靠在软囊上,眼睛半睁半闭,听着身边的亲信弟子慧能道:“师父,王远齐说了,南边路途遥远,路上又不太平,迄今还没收到消息。眼瞧着快过年了了,宝鸣寺往年往外派福袋,福寿延绵,惠及众生。福袋既然难求,这两年光景不好,不如师父亲自出面半场法事,替广大百姓祈福。” 慧能说完半晌,悟明都没做声。他不敢多问,恭敬侯在一旁。 良久之后,悟明哼了声,道:“那王远齐狡猾得很,这时候倒躲了。躲就躲吧,看他能躲到几时去。” 慧能陪着笑,问道:“师父,那......,弟子马上去准备了。” 悟明眉头微皱,问道:“那赵二十一娘在衙门说的话,可有听差错?” 慧能赶紧回道:“师父,千真万确。赵二十一娘与张浚他们商议时,声音虽小,钱串子向来耳朵灵,被他听得一清二楚。赵二十一娘自己腾不出手,打算让辽国那和尚来收拾寺庙。” 悟明前后思索,赵寰行事虽狠戾,手腕高明。她假惺惺为了博得名声,从不对百姓下手。 赵寰担心信众被怂恿,推到前面来,此话倒是说得过去。 悟明坐起身,脸上的横肉颤动,阴恻恻道:“你带着人,找上衙门去要人。记得了,声势要浩大,不要惹事,只念经,要人!” 慧能呆了下,问道:“师父,若他们不放人,弟子该如何办?” 悟明斜了慧能一眼,嫌弃地骂道:“蠢!王老儿说得对,民心就是把刀,用得不好的话,就会伤着自己。那赵二十一娘想要收买民心,我就要让她见识一下,民心的厉害之处。庙里的法事要办,明日就办。你现在先去衙门要人,总得先礼后兵,一步步来。就凭着她一个小娘们,小打小闹一下,取悦男人还行,跟我斗!呵呵!” 慧能应了,出去点了一堆和尚,仔细交待之后,约莫五十左右的和尚,分坐十辆板车。一路念着经,经过最繁华的大街,朝着衙门而去。 这下,街头简直比过年时,彻夜不歇的瓦子还要热闹。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慧能他们的板车后缀满了人,浩浩荡荡随着他们到了衙门前,几乎将四周围得水榭不通。 衙门大门紧闭。 慧能一脸沉重,上前高诵了声佛号,上前敲门。 门后许久都没动静,众人紧盯着那扇威严,却已经陈旧的大门,兴奋又紧张,议论声四起。 “这衙门不像衙门,哪怕要将人治罪,总得有个名头。” “都反了朝廷,哪还有王法可言!” “再没王法,总得有个章程吧。关着其他人就算了,关着宝鸣寺的出家人,也不怕菩萨怪罪!” “嘘,这里面复杂得很。那衙门失了火,账册烧得一干二净,眼下正在气头上呢!” 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众人立刻停下了说话,朝大门看去。 周男儿开了一半的门,站在门口脆生生道:“敢问师父有何事?” 慧能见是个小娘子出来,眼里愠怒闪过,忍了忍,双手合十说了来意:“还请施主知会张宣抚一声,贫僧是来领宝鸣寺的同门回寺。” 周男儿哦了声,道:“师父且等一等。” 门再次砰一声关了,没多时,门再次打开了一半。 周男儿站在门口,很不耐烦说道:“已经过年封衙了,不办差!既然你来问,就知会一声吧。案子还没审完,等到年后开衙再审,无罪的自会放了。” 说完,不待慧能回答,周男儿甩上了门。 慧能默默站在门前,没一会,落寞转过身,神色悲苦朝着大家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回吧。” 和尚们与慧能一样,看上去无奈又悲哀。嘴皮子翕动,不断念着经,从还没回过神的百姓面前驶离。 府城传言四起,民怨沸腾。 北地的善待百姓,不过是诓骗百姓的把戏罢了! 赵寰连出家人都不放过,何况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次日,宝鸣寺方丈悟明亲自出面办法事,替在牢狱之中的和尚祈福。 有信众当场痛哭出声,痛陈赵寰他们的罪行:“大师,你一定要救出师父们啊!我们哪能眼睁睁瞧着,一群无德之徒,统领着巴蜀之地。” “我们以后哪还有了活处?” “大师,你一定要替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做主啊!” 呼声越来越高,开始的那几人哭得撕心裂肺。有那心软以及担惊受怕的,随着他们一起痛哭,惶恐不安。 悟明神色慈悲,沉声高诵了声佛号,高道:“宝鸣寺的弟子,贫僧也就罢了,只当是他们的劫难。只你们,贫僧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着你们一二!” 过年的这两天,天气阴沉,一下冷了下来,寒风凛冽。 宝鸣寺的悟明,领着寺中千余和尚,身后跟着近千的信众,来到了衙门前。 除了他们,还有大胆出来看热闹的百姓,将衙门的大街,从街头挤到了街尾。 悟明盯着衙门的大门,眼神微眯,嘴角不禁浮起丝冷笑。 赵二十一娘,你要的民心,给你送来了,端看你敢不敢接! 大门打开,赵寰大步走了出来。她神色自若立在那里,左手撑着的锋利苗刀,在冷风中泛着寒意。 在大门后面,四周房梁上,弓箭手架着弩,对准了面前。 原本吵嚷激动的众人,瞬时噤若寒蝉,惟有凄厉的风声刮过。 赵寰看着脸色微变的悟明,淡笑着道:“都来了啊!正好。” 第80章 悟明心中一颤, 没曾想赵寰如此强势,直接动用了弓箭手。 是了,她能从浣衣院杀出一条血路, 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悟明嘴角微瞥, 眼中不屑闪过。 就算再厉害, 始终是妇道人家。巴蜀不比其他地方,地势险要,世家大族势力强大。 能马上打天下, 却治理不了天下。与金兵能打得下大宋的城池, 却治理不好一样的道理。 赵寰甚至远不如金人,金人有自知之明,他们抢了就走。 赵寰却妄想靠着兵力镇压解决问题, 她既然想要拿弓箭吓退他们,那就要让她长长见识! 悟明转过身,看到身后密密麻麻的信众, 忍不住地得意。 “阿弥陀佛!”悟明高诵了声佛号, 神色悲悯道:“身死之事,贫僧早就置之度外......” “管牛二!”赵寰扬声打断了悟明“情真意切”的话。 悟明一下愣住。 赵寰不紧不慢道:“悟明,管牛二这个名字, 时隔多年,你还是一下就记起了。” 悟明垂下眼眸, 回转身, 道:“管牛二乃是贫僧俗家姓名, 贫僧虽早已皈依了佛门,此名乃是父母双亲所赐。就若赵施主一样, 先帝赐给了赵施主柔福帝姬的封号,不过是父母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而已, 莫不敢忘。”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6节 人群中又骚动起来。 “她弑父杀兄,还要反了南边的官家,不孝不仁不义!” “生性凶残,妖女!” “不过是被金人调.教着,学了些侍奉男人的本事,骗着男人替她出来做事罢了。那张宣抚,赵使司以前是何等人,不照样逃不过她的狐媚手腕。” “以前在宫里时,那王贵妃就凭着伺候男人的本事,得了贵妃之位,有其母必有其女罢了。” 几人说得唾沫横飞,不时发出淫邪的笑声。 悟明暗自大呼畅快,双手合十,垂眸掩去了眼里的阴毒。 张浚与赵开他们气得脸色铁青,悟明状若无意领头污蔑赵寰。 道听途说之人,谁都不会去在意真假,只会传得更加津津乐道。 赵寰眼都没眨,道:“等下再轮到你们,别急,慢慢来。” 那几人怔了下,跳起来叫嚣道:“你待如何,轮到我们,莫非,你也要使用狐媚子手段,勾了我们的魂去?” “被金人糟践过,身子早就脏了,我可看不上!” 几人挤眉弄眼,指着赵寰嘀嘀咕咕说起来。 虽然赵寰听不清,更不用看他们脸上猥亵的笑,就知道大概的意思。 赵寰巍然不动,对他们连眼神都欠奉,继续道:“管牛二,你既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那你应当还记得兄长管牛大,死了的悟真。悟真身子好好的,十年年却突发急病去了。恰好那时,正是宝鸣寺香火最为鼎盛的时候。” 十年前的事情,人群中许多人都还记得。当年悟真方丈突然圆寂,悟明接替他成了方丈。 悟明脸色微变,不过他到底厉害,很快就稳住了神,声音怅然中带着怀念:“方丈师兄圆寂之后,肉身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此乃佛主保佑也。” 赵寰哦了声,笑笑道:“那桃娘子好生生的,无痛无灾没了,佛主没保佑到她啊!” 听到桃娘子,悟明瞳孔猛缩,手几乎将佛珠都捏碎。 赵寰简要且清楚道:“桃娘子当年是熙和路临洮小有名气的胡旋舞娘,听说赎身之后嫁了人,不过半年之后就没了。” 悟明脸色难看了起来,装傻道:“赵施主,贫僧不认识桃娘子,不知赵施主提起她,所为何意?” 赵寰没回答他的话,道:“说来碰巧,我在临洮时,看了当地的陈年户帖,恰好看到了桃娘子的婚书。登记的奁田金银头面,加起来值约莫两千多贯钱。照着规定,这笔属于桃娘子的嫁妆,登记在了其夫君管牛大的名下。管牛大心比天高,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却没什么本事,却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他凭着一张勉强过得去的皮囊,从寡妇,青楼姐儿手中骗得了口饭吃。那桃娘子虽说聪明,却还是被蒙蔽住了,赎身后嫁给了管牛大。桃娘子虽年轻貌美,有钱,却不是清白之身,管牛大心气高得很,他要娶的可是黄花小娘子。桃娘子死了之后,嫁妆就属于他了。” 悟明眼皮子直跳,咬牙一言不发。 赵寰盯着他,缓缓道:“果真、桃娘子就很快死了。管牛大杀了桃娘子,以为没人替她伸冤。却不知,桃娘子以前的姊妹,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就去报了官。管牛大发现事情败落,就逃了。” 悟明悄然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撇了撇嘴。 管牛大悟真蠢得很,又爱强出头,自己忍了多年,终于忍不住杀了他。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管牛大已死。赵寰自以为是,认为他杀了桃娘子,与自己何干? 赵寰笑了下,问道:“临洮城中,当年管牛大还有个诨号叫蛮骡子,大家嫌弃他蠢笨如骡马。管牛二,你的名号好听多了,被人称作管骡子,管着蛮骡子。管骡子,管牛大死了,桃娘子的嫁妆就落到了你手上。可你为何也要跟着逃跑,是怕官府查到你头上,因为桃娘子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吗?”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悟明听到有人已经开始起疑,不免焦急了起来。 他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显得他神秘而高深。每次出面,寺庙就挤满了人,功德箱只需半个时辰,就装得满满当当。 名声若是坏了,宝鸣寺就毁于了一旦。 悟明神色阴狠,立刻大声道:“赵施主,贫僧不知这些传言是从何而来。贫僧从没做过的事情,自是问心无愧。贫僧此次前来,是恳请赵施主,放过寺庙中的弟子,放过巴蜀的百姓!” 此话一出,那些疑惑的声音又渐渐消失了。 赵寰关押了宝鸣寺的众多弟子,甚至羊家的人都不放过,连丧事都不允许他们办完。 巴蜀若落到她手上,以后他们这些穷苦百姓,更加没了活路。 “放了宝鸣寺师父!” “放了宝鸣寺师父!” “听说已经审了好几日,进了牢狱之后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只怕宝鸣寺师父都被害死了。” 群情激愤,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赵寰迎着悟明阴冷,暗含不屑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手上的苗刀,重重在地上一顿。 如金戈铁马之声,余韵悠长。 悟明被赵寰突如而来凛冽的气势,惊得浑身止不住颤抖了下。 关着的衙门大门打开了,陈十三以及宝鸣寺众弟子,连着傅府尹,被一并推到了众人面前。 他们除了多日未洗漱,身上衣衫皱巴巴,看上去脏了些,毫发无伤。 悟明双眼陡地睁大,此时他才真正感到了慌乱。 赵寰并未审问他们,放出似真似假的消息,不过是要引他出洞罢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寰冷冷道:“我并不是在与你斗嘴皮子,告诉你这些,是要告诉你,何为天理昭昭。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能指挥他人替你卖命,你好等着继续发死人财,做梦呢!” 说罢,赵寰手上的苗刀,再在地上顿了顿。 宝鸣寺的弟子们被厢兵们带走,接着,几个和尚,道士,尼姑一并走了出来。 “了无大师。” “无咎道长。” “静心师太。” 这些人虽然不若悟明的名气大,还是被人陆陆续续认了出来。 与宝鸣寺不同,他们的庙宇都很小,弟子也不多。平时他们除了做功课之外,还会亲自下地耕种庄稼。 不多的几亩地,收到的粮食,还会拿来接济更穷苦的百姓。 赵寰朝着他们施礼后,朗声道:“你们再真大眼看看,何为真正的慈悲为怀,何为真正的出家人!” 宝鸣寺的弟子,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若不是披着那身皮,那形态,十足的闲汉无赖。 坊间也有留言,好些宝鸣寺弟子在寺庙外有相好的妇人,不少弟子有家有业。 众僧道还礼,一起看着赵寰,肃然道:“佛道的名声,被玷污了多年。可怜我们力量不足,有劳赵施主,还佛道一片清净。” 他们走到一旁,默默念起了经。 无声与宝鸣寺对抗。 悟明站不住了,眼中狠毒闪过,他晃动着手中的佛珠,手指微屈。 站在身后的慧能得了指示,悄然往后溜走,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宝鸣寺的和尚们,高声喊道:“朗朗乾坤,赵施主颠倒黑白,一心要我们死。我们手无寸铁,只能求菩萨开眼啊!” 喊声震天,在他们的鼓动下,许多没主见的跟着他们一起喊了起来。 赵寰失笑,就这点本事啊! 张浚走上前,低声说了句。赵寰点头,道:“好了,开始吧!” 悟明站在最前,将赵寰与张浚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心一下揪得更紧了。 身后,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悟明愣了下,悚然回头看去。 杨从义骑在马上,领着骑兵而来。他拿着长枪,灵活在百姓中间拨弄,吆喝道:“站到一边去,不要挤!” 杨从义是吴玠得力部下,仙人关一战,他与吴玠互相配合,大败完颜宗弼。多靠他们守住了巴蜀,在百姓中威信仅次于吴玠。 百姓们不少人认出他来,齐声高呼:“杨将军!” 杨从义大着嗓门,嫌弃地道:“这般冷的天气,你们没事跑出来做甚!快过年了,家中的年货都备齐了?可有银钱给孩子们做身新衫?真是,也就是赵统帅心善,怕你们被挑拨着丢了性命!” “赵统帅要杀你们?真是蠢!” “若不是赵统帅用弓弩镇着你们,你们不动脑子,一窝蜂往前冲,人踩人,那可是真要命的事情。” 往年也有逢年过节时,人多拥挤,结果发生踩踏,死伤无数的惨事。 杨从义领着骑马的兵丁,如赶鸭子那样,将百姓与宝鸣寺的弟子分到了两边。 了无大师他们,与惊惶不安的他们站在了一起,不断念经安抚。 杨从义骑在马上,遥遥朝赵寰拱手,高喊道:“赵统帅,前面街头那些百姓,我已将他们赶回家去了。” 赵寰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以示知晓。 宝鸣寺的和尚,无论如何都打不过杨从义的骑兵。加上没了百姓在前面送死,悟明的牙都快咬碎。 此时,数十辆骡马拉着板车,从人群中驶过,进了衙门。 “哪来的骡车?” “这车里拉着何物?” 百姓们莫名其妙,悟明也怔住了。 衙门大门大打开,娘子与官吏,抬着案几出来摆好。案几上,堆放着匣子纸张,笔墨纸砚以及印章印泥。 十多张案几排开,加上几十个娘子,看上去蔚为壮观。 众人茫然,悟明更没了底。 坐在案几后的娘子们,他认得好些。任慧娘,杨蛮儿,赵玉娘等等,都是识文断字的大家娘子们。 先前他听说过赵寰找了娘子们办事,可并没有几人。 莫非,她又多找了许多来? 赵寰扬声道:“大家都知道,衙门的库房被烧了,户帖地契都化为了灰烬。没关系,反正你们家中有底,拿来衙门从立过就是。先从度牒查起。” 杨从义嗓门大,他将将赵寰的话,扯着嗓子大声复述了一次。 悟明浑身止不住哆嗦了下,宝鸣寺的众多和尚,有度牒者,不到一成! 和尚们也开始不安起来,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是犯了事,躲到了宝鸣寺去。 其中不乏好些沾有命案之人,瞧着眼下的局势,他们肯定躲不过了。 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干脆拼了。趁着混乱,说不定还能逃出去。 赵寰站在廊檐下,身边就只张浚等文官,以及娘子们。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7节 那穷凶极恶的,互相嘀咕几声,立刻露出了狰狞面目。 掏出暗藏的匕首,扬手就朝前扑来,高喊道:“杀啊!不死你死,就是我活。杀了姓赵的娘们儿,跟她拼了!” 杨从义的兵丁看护着百姓,若是他们被裹挟进去,只怕会引得更加混乱,伤及无辜百姓。 杨从义一时被困在了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这群亡命之徒,即将冲过案几,后面的娘子们,都吓得脸色发白。 赵寰面不改色,苗刀微扬。 埋伏着的弓箭手,箭矢离弦而出,朝着他们呼啸而去。 惨叫声四起,跑在最前的,接连倒下。 寒风继续吹着,吹散了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悟明嗷地一声,早已趴在地上,抱着头躲避。 百姓们被吓得簌簌发抖,先前赵寰没对他们动手,不是她虚张声势不敢杀人,而是她手下留情了。 赵寰无视地上的尸首,再次下令:“查度牒!” 面对着前面同门们累累的尸首,无人再敢叫嚣,一下蔫了。 赵寰道:“没度牒的,自发抱头蹲下。有度牒的,一起站到前面来。” 命令一出,很快,约莫有□□成的人蹲了下去。其他上前的人,脚踩着地上同门粘稠的血,瑟瑟发抖。 赵寰对杨从义道:“麻烦杨将军将他们带下去,先捆了,再审。不怕他们隐瞒,各州府有案子的底,要是查出来隐瞒,罪加一等。” 杨从义领命,指挥副将上前,将他们押了下去。 赵寰再看向剩余的人,道:“你们安静些,听好了,叫到谁,谁上前。” 和尚们不解,却不敢多问。娘子们极力忽略地上的尸首与血,打开匣子拿出度牒,唱名。 悟明这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盯着娘子们手上的一堆度牒。 这些度牒都在宝鸣寺,如何到了赵寰手上? 此时,悟明脑中闪过,先前驶进衙门的骡车。 宝鸣寺的和尚,全都被他带了出来,等于成了空寺。里面的金银财宝,加上粮食,账本等等,被赵寰不费吹飞之力搬了个空! 她抓了和尚以及羊家人,调走狱卒,装作审问后,再次抓走傅少尹。 一切都是她故弄玄虚在拖延,调回仙人关杨从义的兵,布局对付他煽动百姓闹事。 而且,此话是她抛出来,引他入套。 先前她一样在拖延,先镇住他们,等拿到宝鸣寺的账本度牒再动手。 账目等事情繁多,赵寰还多找了小娘子,提前做好了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悟明喘着粗气,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娘子们有条不紊,很快核实清楚了度牒。其中有几个心怀侥幸,想蒙混过关的,也很快被兵丁带走了。 对于有度牒的和尚,赵寰吩咐道:“慧能除外,其他有度牒的,前去了无大师等的寺庙修行。记住了,若是查清在寺庙外有家室产业,犯了事的,度牒没收。了无大师他们,会按照佛门清规戒律处置。” 了无大师等人从上前,向赵寰施礼,带走了他们。 张浚准备吩咐人收拾地上尸首的时候,赵寰拦住了,道:“且等等。” 赵寰朝百姓中看去,先前那几个满口脏话的无赖,此时如鹌鹑般,恨不得将自己缩到了地里去。 “到你们了。”赵寰愉快说道,淡淡下令:“带他们过来。” 兵丁们上前,将他们揪了出来。无赖们吓得腿都软了,哭喊着道:“赵统帅,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悟明给了我们银钱,让我们听命令喊的啊!” 悟明坐在地上,面若死灰一声不吭。 慧能躲在悟明肥硕的身子后面,本想辩解一句,牙关打着颤,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有那大胆的百姓,愤愤不平道:“他们平时仗着背后有贵人撑腰,到处欺负人。” “那个李豁牙,前些时日看上了个小娘子,强行将她玷污了,扔了几贯大钱,说要纳了她。那小娘子失了清白,家中父母又怕他纠缠不休,就只能咬牙同意了。小娘子也是个性子烈的,当场就投了河,死了。李豁牙还到处污蔑,说是那小娘子见他有钱,想要勾引她,他看不上,小娘子就以死相逼。真是畜生!” 其他的无赖们,所做的恶行,也被百姓们一一道了出来。 张浚与赵开神色难堪,羞愧地道:“赵统帅,是我们失察,没能管好。” 赵寰没有做声,她眼神扫过众人,沉声道:“女人清白,在自己的心里。不在别人的口中。做坏事的是李豁牙,他才是罪魁祸首,该死的是他。这句话,我并非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我是从金人的浣衣院活着出来,站在了这里。我并不认为自己不清白,依然坦坦荡荡活着,他们能耐我何!” 她指着案几后的娘子们,道:“她们以后,会与男人那样,进入衙门。凭着自己的本事,当差做事。谁说女子不如男,行不行,站出来比试后再说。” 先前赵寰被污蔑,任慧娘她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除了愤怒,更替自己的以后担忧。 她们出来做事,肯定会遇到与赵寰相同的遭遇。若是被污蔑,泼脏水,她们该如何做才好? 赵寰道:“泼脏水的,不外乎仗着自己脐下那三寸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罢了!” 她眼神冰冷,看着无赖们,厉声下令:“将他们带过来,打碎他们的狗牙,切了他们那点东西!” 这下,周男儿与许春信威风凛凛上前,挥舞着刀柄,将无赖们的脸打得肿成了猪头,牙齿和着血喷出。 手起刀落,极为熟练地切下无赖们那丁点臭东西。 腥臭再次席卷了四周。 周男儿胡乱抹干净了刀上的血,冲着呆住,又忍不住激动的任慧娘她们一笑,道:“赵统帅说了,别与他们争论,更别去辩驳。你吵不赢的,这些下三滥的事情,越描越黑。只有让他们痛了,害怕了,以后才会闭嘴。” 赵寰沉声道:“光明正大比试,我欢迎至极。谁有本事,谁就上。敢造谣的,靠着污蔑照下三滥的谣言,妄想打垮对方的,就是此等下场。” 百姓中骚动起来,男人们神色各异。连打惯了仗的杨成义都看傻了眼,喃喃道:“被阉了,都断子绝孙了啊!” 悟明一点点抬起头,他终于活了几分,狠毒地盯着赵寰。 她此举一出,犯了男人们的忌讳,看她如何收场! 赵寰朗声道:“好了,接下来核实户贴地契,宝鸣寺的田产,归于衙门,全部赁给你们耕种,按照着家中壮年人口多少分。快回去吧,宝鸣寺功德箱里好多大钱,过年了,拿出散出去,大家都沾沾喜气。先到先得,发完即止。” 有钱发,有地分! 先前那几个无赖的下场,无人在意了。 百姓们很快一窝蜂离去,回家去拿地契户贴等。 悟明眼睛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赵寰对着杨从义道:“宝鸣寺的粮食,劳烦杨将军到时候带回去。过年了,多加一些,就当给大家添碗饭。” 粮草! 杨从义咧嘴笑了,吴玠说得没错,跟着赵寰,有饭吃! 张浚他们,此时方回过神,佩服又激动。 赵寰说,正好一起解决。 地契户贴田地变革,乃至寺庙的问题,她一环扣一环,真一并解决了! 只一想,就心潮澎湃。 雅州那边的马帮,互市,天下一统….. 第81章 往年衙门在这个时候早就封了笔, 哪怕是穷人家,也得想方设法置办些年货,忙着洒扫过年。 今年的府城, 比以前过年时还要热闹。府衙大门前搭起了棚子, 沿着府衙出去的街上, 如元宵看灯时的灯棚,一座一座接了出去。 百姓们排队在重立户贴,地契等。排队太久, 又冷又累。 城里的富绅做善事, 主动拿出银钱,搭起了灯棚,方便百姓能坐下来歇息。 有那脑子灵活的食铺摊贩, 见缝插针支起铺子,卖起了粥水点心。 任慧娘忙得手脚不停,说得嘴干舌糙, 却精神头十足。 哪怕提醒了无数遍, 她一点都不见耐烦,细心告诉百姓在何处按手印画押:“哎哎哎,这里。咦, 你家中有两个女儿啊,真是好福气!” 那人乐呵呵道:“三儿两女。大女儿在议亲了, 待她嫁进个好人家, 也能拉扯把家中的弟兄。” 任慧娘脸色微变, 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勉强将新的户帖交给他, 道:“好了。” 那人识字,看到户帖上的户主以及儿女, 问道:“我娘子以及女儿的名字,为何都在上面。女人的闺名,如何能示人?” 任慧娘刚端起茶碗吃了口,闻言将茶水飞快吞下,头往前一伸,那人被唬得后退了一步。 “你瞧好了,我是女人,我叫任慧娘。我的闺名不但能示人,我的脸也能随便示人!” 那人知晓任慧娘的身份,嗫嚅着不敢做声,拿着户帖飞快转身跑了。 任慧娘很是不甘心,追着他大声道:“只有犯了事被缉拿的犯人,才要隐姓埋名躲着!” 排队的百姓中,传出阵阵的笑声。也有那酸儒在嘀咕道:“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简直成何体统,好比那牝鸡司晨,世道全乱了。” 任慧娘听到了,顿时柳眉倒竖,不屑抢白道:“既然牝鸡能司晨,要那大公鸡做何用,不如拿来杀了炖肉吃!” 酸儒涨红着脸,悻悻道:“我家的娘子与女儿名字,无需写出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这般霸道!” 任慧娘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凤眼一瞪,就待开骂。 在旁边的赵玉娘,忙放下印章,伸出手拉了她一下,宽慰道:“伯母你别与他计较,不值当。” 任慧娘想到这些天遇到的糟心事,一下泄了气,无奈道:“罢了,与他们计较什么。” 负责户帖的这一队,这几日见得多了。像是反对女人的名字,写在户贴上,真算不得什么。 反对之声最大的,乃是女人的嫁妆登记。 男女双方在互换婚书时,女方在婚书上就注明了陪嫁的“奁产”。 嫁妆中的“奁田”,金银珠宝等等,列得清楚明白,按照律法规定,属于女方私人所有,男人无权处置。 哪怕夫妻双方合离,女方有权全部带走,娘家同样无权处置。 但一户人家的户帖上,只有一位户主。婚书上的嫁妆,在户主的名下,亦就是男方的名下。 男方挪用抢占女方的嫁妆,若是传出去,于名声有误。遇到那性子烈的,可能将其告上公堂。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8节 再回到妻告夫,首先需要刑罚两年。子女告父母亲长,属于十恶不赦中的“不孝”,严重者“绞”。 嫁妆看似属于女方的私产,其实除了女方娘家有势力,夫家富有厚道,才能落到自己手中。 近九成女人的嫁妆,最后还是便宜了男方。 新户帖做出了变动,婚书上所列的嫁妆,由官衙备案之后,将婚书与户帖拆分开。单立一份,所有者名为女方。 女方娘家若在婚后有追加,赠予等等,女方可以去衙门备案,追加到以前的“奁产”中。 仅仅细微的变动,却引来了很多反对与质疑。 他们全都振振有词道:“大男儿哪能觊觎妻子的嫁妆,岂不是太过没出息。户贴与奁产分开,弄得一家人都生份了。” “妻告夫不用坐牢,以后,她们只怕要反天,这个家就得散了啊!” 很有出息的他们,却无一例外,跳脚要将妻子的嫁妆放在自己的名下。 他们不愿意家散,生怕妻子状告丈夫。 守在一旁的厢兵,令他们只敢低声抱怨,最后还是规规矩矩照办了。 反正关起门来过日子,民不举官不究,衙门还能管到他们家中去不成! 一个小娘子走过来,拿着张户帖问道:“任娘子,这里我不懂,劳烦你帮我瞧瞧。” 任慧娘一下又打起了精神,认真地教起了小娘子。 赵寰坐在棚里,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赵开用手肘碰了碰张浚,打趣道:“张宣抚,任夫人可是愈发厉害了。你这惧内的名号,怕是会传得越来越响。” 张浚眼皮都没眨,怡然自得道:“夫人厉害,我得要更努力才是。不然,若被她嫌弃,可比惧内更没脸。” 赵开楞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张宣抚心胸豁达,倒是我落于下乘了。” 张浚笑着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他看到一旁笑盈盈的赵寰,好奇问道:“赵统帅可是在笑慧娘?” 赵寰摇头,悠悠道:“我见她们互相帮扶着做事,很开心。” 女人们互相帮助,这种力量,哪怕是张浚他们都不会懂。 张浚沉吟了下,道:“赵统帅,这两日下来,着实有许多问题显露出来,不得不谨慎。比如酸儒所言的抛头露面,以及律法的改动,妻告夫等。一下改动太大,眼下尚太平,若是南边朝廷教唆挑拨,只怕会闹起来。” 赵寰闲闲道:“教唆不动。这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积压了太久的力量。我帮她们掀开了道口,只要我在,这道口就不会被堵上。” 任何一项律法的改动,赵寰皆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仅凭着一腔热血,靠着兵力镇压,强行逼着他们接受。 好比关于嫁妆的小小变动,男人们并非面对着赵寰的弓箭,不得不低头。 而是绝大部分女人的支持。 在以前,除了穷苦人家的女人能抛头露面讨生活,在外做焌糟,厨娘,仆妇等。 大户人家的女人都在后宅,在娘家读书识字,学习管家理事,嫁人后相夫教子。 眼下,女人与男人一样,有在外做事的机会。她们的腰杆,比起以前靠着娘家,挺得更直了。 穷苦人家的女人一样如此,她们能从事的差使,比起以前要多上数倍。读书不多,但识文断字的,还能进衙门做小吏,厢坊的厢官,乃至村中的里正等等。 总体上来说,看似冒犯到了男人的权利。实际上女人们有了收入,对于家境不富裕的人家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大户人家出了女官,给家族长了脸,好处自不用提。 改动环环相扣,最后反对的声音,皆被实际的好处掩盖掉了。 这时,虞祺一脸为难走了进来,赵寰打量了他几眼,一时没有做声。 张浚忙问道:“可是遇到了甚烦心事?” 虞祺偷瞄了眼赵寰,叹了口气,坐下来之后,再叹了口气。 赵开被虞祺的唉声叹气,叹得眉毛乱扬,戏谑道:“虞兄向来心宽,能被愁成这般,定不是小事。恰好赵统帅也在,不若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出出主意?” 虞祺苦笑了声,道:“说起来,这件事与赵统帅有关。先前王远齐又找到我,硬要求我递帖子,想要求见赵统帅。无论我好说歹说,他只一个劲地求。如今我都怕回府,真想住在衙门里了。” 赵开与张浚也心有戚戚焉,他们被烦得不行,被拐外抹角的关系攀上来,想要在赵寰面前露脸。 赵寰早早就下了令,她谁都不见。无人敢造次,全部回绝了。 并非赵寰不近人情,而是她实在太忙,无暇应酬。 王远齐在府城是首屈一指的富绅,人很是聪明。在衙门前的第一个棚子,就是他最先出钱搭了起来。 王氏家族中子弟官职虽不显,却也枝繁叶茂。只是打仗以后,在外地做官的弟子们,要不被撤职,比如赵寰的北地。在南边做官的,也大多丢了官,灰溜溜回到府城。如今尚呆在府中,无事可做。 赵寰先前曾听任慧娘讥讽王远齐,他将族里好几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悄悄送到了南边。 任慧娘道:“自从出了个章献明肃皇后,这巴蜀的风气啊,一下就变了样。家中的小娘子变得尊贵了,都盼着再出个皇后太后。哪怕不成,出个贵妃也好。娘家人好得个爵位,做起那皇家亲戚,耀武扬威。呸,休说人人都能与章献明肃皇后比,我就看不惯他们的嘴脸。说是看中女儿吧,却打着卖女求荣的心思。若是家里没有儿子,哪怕是纳妾,过继,千万百计要弄个男丁来继承香火。真真是没脸没皮!” 赵寰手指敲着案几上厚厚的一摞册子,想了想,问道:“王远齐与你说什么了?” 虞祺愣了下,一五一十道:“我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他好似有意无意,在打听管牛二他们的下落。” 管牛二与惠能都还关在牢狱中,尚未处置。 赵寰问道:“那管牛二以前与王远齐可要好?” 虞祺回想了下,答道:“王氏做法事都是请宝鸣寺的和尚,家中女眷去吃斋念佛,也在宝鸣寺。平时在明面上,倒不曾看出他们有何深交。” 赵寰从那摞册子里,找到从宝鸣寺账本中,核计出来的田产铺子等账目。再拿了王远齐府上来衙门重立的田产,以及铺子等契书,比对。 “你们看看,这里面有何异样?” 张浚先接过来看了,他面露惊诧,随后递给了赵开,再传到了虞祺手上。 虞祺愠怒道:“好他个王远齐,将铺子田产挂在了宝鸣寺,得以逃脱赋税。怪不得,王家越来越富。” 张浚琢磨着道:“如今看来,王远齐与那管牛二牵连甚深。王远齐敢将这般多的家产交到管牛二手上,却不怕他贪了去,定是令管牛二有忌惮之处。” 赵寰笑笑道:“两人算是互相制衡吧,管牛二忌惮王氏一族的势力,王远齐想要借机发财,再给了管牛二一成的利,两人算是一拍即合。打仗以后,王氏一族的势力虽不如以前,但他往南边送了小娘子。管牛二恐王氏小娘子得宠,便继续与王远齐勾搭了下去。” 以前张浚被秦桧排挤到了成都府,此时想起曾受过的气,讥讽地道:“管牛二再横,也怕王远齐攀附上了南边的关系。哪怕他真是菩萨转世,在南边朝堂那群人手里,也只有倒霉的份。” 赵寰唔了声,继续翻着统计出来的人口,尤其不同年龄段的男女数量,道:“这几年,女婴越来越远少了。” 赵开不解,张浚却很快明白了过来,道:“可是溺婴?” 赵寰道:“女婴生下来就没了,所以户帖上没有记录。外面在打仗,巴蜀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高。除了要男丁承继香火,在家中有余粮时,百姓家中若有女婴诞生,说不定会留着她们一条命。若是没了余粮时,会只留着儿子。” 虞祺思索了下,道:“巴蜀与北地都允许娘子出来做事,以后溺亡女婴,会不会随之减少?” 赵寰抬眼看向他们三人,平静地道:“会减少些许,但不会太多。因为承继香火,才是男人最在意的问题。” 哪怕在后世,溺亡女婴的恶习仍旧未绝。家中的家产,还是由儿子继承了绝大部分。 三人联想到自身,不禁神色微微尴尬起来。 赵寰没理会他们,合上册子,望着外面王远齐的棚子,缓缓道:“就这些还不够啊!” 三人没听明白,互相面面相觑。 赵寰愉快地道:“明日先砍了慧能,加上手上沾有人命,罪大恶极那些人的头。”她点了几个名,一共十余人。 虞祺吃了一惊,迟疑着道:“赵统帅,大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可会不太吉利?” 赵寰指着外面地下,哈哈笑道:“你看他们站的地方,青石缝隙里的血渍仍在,他们站得依然很踏实啊。宝鸣寺以及好几家寺庙归到衙门的田地,加上实实在在领到的大钱,他们连庆贺都来不及呢!” 虞祺一想也是,杀了慧能以及恶霸们,只能让他们拍手称快。 张浚应道:“我等下就去安排。”他犹豫了下,问道:“那管牛二,赵统帅打算何时处置?” 赵寰笑道:“不急,留着他,好钓大鱼。” 张浚愣了下,试探着道:“赵统帅可是要钓王远齐?” 赵寰笑吟吟道:“我要钓王远齐,加上那些还心怀侥幸,稳住不动的人。以前呐,乱世发大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被人称颂,称其聪明厉害。他们的财从何来?都是发的死人财!倒霉的,永远是最最穷苦的百姓。真是不公平啊,这次,我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翌日上午,慧能他们被行了刑,百姓们跟看大戏一样,拍手称快。 到了午饭后,虞祺就急匆匆前来禀报:“赵统帅,王远齐病倒了,真正病了!” 赵寰不紧不慢道:“他可是脚踏两条船,不小心闪了腰?听说,花钱可以消灾。王远齐没去庙里烧香,请求菩萨保佑?” 虞祺愣住,他到底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几分。 王远齐倒是个能人,经过虞祺之手,将王氏家产悉数奉上。 赵寰没有为难他,留下了王氏的族田与祖宅,放过了王氏老小。 王氏族人很快收拾好,阖家老小回了利州老家。 车马经过,被府城人都看在了眼里。在大年二十九,管牛二与其他恶霸被砍头。 府城里,喜庆多了两重。 欺压百姓的恶霸被全部处决,他们总算长长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受怕,会被他们欺负。 过年了就是春。开春了,百姓们有地种,衙门征收的赋税,全部在大宋朝报上写得清楚明白,比太平时日还低一成。且衙门没有旨意,绝不允许随意加赋。 管牛二他们的人头落地,很快就陆续有田产粮食银钱,送到了衙门。 衙门在大年三十中午开始休衙,在大年初二开衙。 赵寰从账册中抬起头,看到许春杏在门上认真贴桃符,颇有兴致走出去打量。 许春信笑道:“本该早些贴的,就是太忙了,这时才得了空。这桃符啊,还是张宣抚给我的。他说衙门今年不同以往,大家都快在这里过年了,干脆喜庆些。” 除了桃符,门框上已贴好虞祺写的对子。 赵寰点头,煞有其事道:“是该喜庆些。屠苏酒呢,他们都藏着,没拿出一些出来?” 赵开听到赵寰的声音,从值房里走出来,笑道:“赵统帅,要说屠苏酒,得虞老儿家中的最好。他的屠苏酒方子,听说是前朝文懿公所留。” 虞祺本来准备出门,闻言脸颊抽搐了下,一旋身退了回去。 张浚恰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挡住了他,顺带将他往外推:“走,去外面瞧瞧去。” 虞祺烦恼得很,斜乜着他道:“晚上我要请赵统帅去我府里过年,自会有屠苏酒吃。你们不许来啊,休想凑热闹。” 张浚笑呵呵道:“晚上赵统帅与娘子们约好了,说是忙了这许久,要在一起吃酒松快一下。” 虞祺倒没听到此事,他怀疑地道:“当真?” 张浚真没骗他,道:“这些天忙成何样,你又不是不知晓,大家谁都顾不上过年了。先前我去找慧娘,见到赵统帅在与她们说话,慧娘提了出来,娘子们都跟着起哄,要请赵统帅也去。赵统帅一口答应了,说是她不会做菜,请酒楼送席面,她出钱请客。” 虞祺沉吟了下,很是爽快地道:“那酒我出了。” 张浚斜着他:“你府里的酒好,当然由你出。我与老赵早就说了,今晚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过不久我们都会去燕京,到那时,就难吃到你府里的存酒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89节 虞祺脸黑了黑,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寻常,低声问道:“我这心里没底,这几条告示贴出去,若是引起骚乱......这可是大过年啊!” 张浚道:“如何乱,谁敢乱。民心民心,说得难听些,你我都是权贵官员,但你我就只有一颗心。这天底下,还是穷苦的人多,加起来,他们的心,比你我多上数倍。” 虞祺叹道:“也是。赵统帅这些政令,是真正得民心,又得了平衡。就算是风调雨顺,那顶顶好的上等田,能产三石稻谷,得米留些稻壳,就算是八成,不到两石半。一户人家算六口人,四个成年劳力,人等不足五分地。产出来的粮食,吃到青黄不接时,依旧得挨饿。再让他们交相等的赋税,就得逃荒出来讨饭,这些年,到处都是流民,饿殍遍地。贵人们还要计较比他们少一成的赋税,就是丧尽天良了。” 张浚频频点头,道:“就是那女婴补贴,这笔钱,着实大了些。” 虞祺啧了声,嫌弃地道:“赵统帅不是说了,要钓大鱼。王远齐,加上到先前还在送进来的田产钱财,不知几何。女婴从出生后,只要活了一年,衙门证实后,第一年补贴两百个大钱,次年逐渐减低一成,补到五岁时为止。这养了五年的孩子,怎么都有感情了,女婴能留下一条命。这几个大钱,是真正买命的钱,如何都值得!” 张浚正要说什么,听到屋外赵寰爽朗的笑声。他忙走出屋,看到她扬了扬手上的信纸:“岳将军与吴将军会师了,他们打下了兴庆府,连着夏州一并拿下了。” 兴庆府是大夏的都城,加上西凉州,夏州,等于将西夏往更西北边,硬生生推了一线。 虞祺在身后抚掌大笑叫好,张浚被惊了一跳,忙瞪了他一眼。 赵寰笑道:“我的俸禄都拿出来,去买些焰火放!” 张浚他们跟着喜笑颜开,分别去操办。 下午,衙门前贴了告示。 穷苦百姓减赋税,生养女婴有补贴。 喜上加喜。 府城从没这般沸腾过,城里的鞭炮,此起彼伏。 赵寰与娘子们用年夜饭,张浚他们硬凑上来了。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酒,吃了团年饭。 吃过饭,大家一起走出门,来到了城墙上。 焰火升空,五光十色,娘子们一起笑着,欢呼雀跃:“今年真好啊!赵统帅,明年,以后,都要这般好!” 任慧娘笑得比烟花还要绚烂,眼泪都流出来了,高呼道:“肯定会,走出后宅,就再也不要回去。” 张浚看着神采飞扬的妻子,既心酸,又愧疚。 可怜她有才华,有雄心万丈,却无处施展。困囿在后宅,真是苦了她。 张浚温柔伸手,给她披上了风帽:“冷,别吃了一嘴风。” 赵寰仰头望着眼前的绚烂,娘子们喜悦的泪,好似酒意上涌,心中跟着涌起万丈豪情。 她定要这大宋天下,全如此时般的盛世! 第82章 初二开衙, 其他人继续忙碌,赵寰则开始着手雅州互市的事宜。 雅州是巴蜀的重要门户,紧邻吐蕃与大理国, 南边地界到达沫水, 西至金沙江。 当地人口稀少, 众多部落聚居,最主要的部落是“羌”。在神宗时期,原本是羌人的俞龙珂, 后改名包顺的将领降服大宋之后, 雅州一地的部落,渐渐学起了汉文化。 雅州的碉门,亦是对吐蕃与大理国的重要关隘。唐朝时期起, 就在当地设置了互市,马帮亦从此地出蜀。 当年宋太.祖立国时,大理国曾立刻派人庆贺, 有归顺之意。 当时的守将还劝宋太.祖继续攻打, 拿下大理国,均被宋太.祖拒绝了。 宋太.祖在舆图上,沿着沫水划了一条线, 曾言:“此外非吾所有也”。这就是后世著名典故“宋挥玉斧”的由来。 此后数年,大理多次上书, 请求加封其为藩属国, 大宋均没答应。 大宋忌惮大理国, 一是大理国与导致唐灭亡的南诏有一定关系;二是实力不足,管不了那么远。 说来也可笑, 蠢货也有时能歪打正着。大宋与大理国宗藩关系,被亡国之君赵佶确定了下来。 大理国向大宋称臣不久, 赵佶就进了金兵营。赵构到处逃命,大理国与大宋的藩属关系,名存实亡。 两地民间倒是没断了交流,在梓州路三不管的乌蒙部缓冲带,私下贸易往来。 赵寰对此地的重视,张浚他们虽然能理解,还是有不同的意见:“赵统帅,如今未能一统,且不提南边,岳将军他们在与西夏打仗,且金国还虎视眈眈,伺机反扑。正义军的领地,被三方包围其中,强敌环伺。眼下将精力,集中于某一地,可否会稳妥些?” 赵寰从不一言堂,而且她非常欢迎他们提出建议,且虚心采纳。 这次赵寰却坚持,画了简单的舆图,认真解释:“仅从位置来说,此处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南边,就先让赵构多蹦跶一阵。至于金国与西夏,则不会停,要继续打下去。打仗乃是打粮草钱财,这些都从何处来?” 她无奈叹了口气,道:“别看北地已经太平安稳了,不过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将将从鬼门关救回来,些许喘了一口气。打容易,打烂之后,再恢复难啊。没了粮草,就要加收赋税,百姓又得再倒下,本就拖着一口气,倒下之后,就再爬不起来了。打下来的疆土,又有何用?土地重要,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更重要。” 赵开最擅长钱粮之道,对此很是支持赵寰,沉声道:“以前吴玠总是嘴皮子一张,要钱要粮草。送得慢了,他还生气跳脚,要参奏我。且不提运送之难,张宣抚,你最明白不过。这征收兵粮,说得好听点,是百姓怨声载道,真正的情形,就是饿殍遍地。” 张浚神色黯淡了几分,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寰看了他眼,道:“这仗,不知还要打多少年,得边打边养,绝不能等到打完之后再去管。且说句丧气话,哪怕我失败了,留给他们的,是太平安宁的天下,我觉着值,无悔矣。” 无悔! 赵寰平静的话语,却令张浚他们猛地抬头,一齐看向了她。 赵寰迎着他们复杂的眼神,面色寻常道:“向死而后生,我一直都抱着此种想法在做事。无愧于民,放在无愧于心之前。” 无愧于心,这心,究竟是好是坏,不过是个人的以为罢了。 无愧于民,帝王皆爱民如子,将此话挂在嘴边,朝臣进行修饰传颂。 却从没有帝王,真只在意这片江山的百姓,而并非无上的权势。 几人心潮澎湃,无法成言,起身深深久久施礼。 赵寰不在意摆了摆手,道:“你们无需如此,都坐吧,我们还得继续商量正事。我打算将互市的收益,留取一部分作为学堂的支出,一部分作为军需支出。这两部分的钱财,皆为专用。除非重大天灾,一律不许挪用。” 有强大的兵力,才能震慑住强敌,守护住北地的太平安稳。仅有太平安稳远不够,贫穷依然贫穷,必须要让百姓识字读书。一切都相辅相成,缺一环不可。 赵寰感慨万千道:“再来说大理国。且不提此地的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大理国的马,仅仅弱于鞑靼,比起以前大辽的,也不见弱多少。可惜,以前大宋拒绝大理国多年,西域买马的路也断了。结果骑兵太弱,被金人打得没还手之力。” 大理国的马,几人倒是隐约听过一些。赵开只向巴蜀的部落买过马,却没见识过大理国的马,迟疑地道:“大理国的马可行?” 赵寰点头,道:“行不行,很快就知道了。大理国向大宋称臣,战乱平息之后,他们作为藩属国,该派使节前来纳贡了。” 大理国若是能向北地称臣纳贡,南边的赵构,估计那龙椅也无法坐得安生。 大家兴奋不已,张浚向来克制,都差点没摩拳擦掌,激动道:“赵统帅,大理国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赵寰道:“年前的时候,我已经修书前去,算下时辰,估计应当快了。加上雅州势力最大两个寨子的首领包黑水,姜白石,吐蕃的尼玛,丹增,他们离得更近,会到得早一些。” 赵开抚掌赞道:“此计甚妙!碉门毕竟荒凉,比起只在碉门商议,让其见识成都府的繁华富裕,要有用百倍。只不知,他们敢不敢来。” 赵寰肯定地道:“敢来,有何不敢。我主要是开互市,还要给他们办学堂,让他们的人能读书。如今天下的局势,他们肯定知晓一二。当然,最重要之处,还得是他们太穷了。对他们有利的事情,谁舍得拒绝呢?” 略微停顿片刻,赵寰难得戏谑地道:“都知道我在这里,他们看稀奇,也该会来瞧一瞧。” 众人忍俊不禁,一起笑了起来。 赵寰将拟定好的贸易货物册子递给他们,道:“这些你们也看看,若有不足缺漏,好帮着修改填补。” 册子上所列的双方交易货物,大宋依旧是布匹瓷器,盐,茶,珠宝头面等。 大理国的粮食,蔬果,大宋来者不拒。明确点出需要的,则是他们的马匹牲畜。 至于吐蕃,同样是他们的马,干奶渣,牦牛,牲畜皮毛。 夷部则是他们的药材,粮食等等。 赵寰特别强调的一点,则是大宋欢迎他们的百姓,前来成都府等地学习读书。无论男女,皆可从军。若有读过书之人,还能参加科考,出仕为官。 除此之外,大宋还支持他们建学堂,赠送其大量的书籍,从四书五经到农,医,一应俱全。派遣夫子前去学堂,教他们的学生读书等等。 果然,没过几日,包黑水他们陆续到来,大理国更是派出了国相高顺贞亲临! 大理国高氏与段氏共治天下,高氏作为实际掌权者,世袭国相。 当年国相高升泰自立为王,废了段氏,当了三年皇帝。在高升泰重病时,还位于段氏,拥立段正淳为帝。 段正淳封高升泰儿子高泰明为相,后段正严继位,国相依旧是高家人。 成都府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空前的热闹。 赵寰举办了盛大的筵席,欢迎他们的到来。除了把酒言欢,还让他们观看了骑兵营的演兵,锋利的苗刀,威力十足的神臂弩,床弩。 演兵次日,高顺贞作为大理国的国相,以大宋藩臣的姿态,向赵寰纳贡称臣,奉上大理马。 其他几个部落,紧接着爽快同意了赵寰的互市交易要求,各自满意而归。 南边朝廷,最近动作频繁,遥定了岳飞叛国之罪。再次痛骂赵寰背弃祖宗,破坏了人伦纲常,不孝不仁不义。 大理国称藩王臣服之书,被刊登在了大宋朝报上,送给临安赵构做回礼。 在快到端午时,赵寰总算大致理清了一应事物,将其交到出任川陕道转运使辛赞的手中,与张浚他们一起,启程回燕京。 一路北行,离开封越近,张浚他们就越坐立难安。 任慧娘被张浚哭诉得烦了,干脆到赵寰的马车上躲清净。 天气热,赵寰卷起车帘,让风吹进来。她压住手上被吹卷的纸,打量着任慧娘紧皱的眉头,好笑地问道:“他们几人可是又在说当年开封的热闹了?” “可不是。”任慧娘撇嘴,烦闹无比地到:“这一路啊,他们几人一直念叨个不停。一会哭,一会笑,说什么近乡情怯,从未敢想过,能有回到故都的一日。读书人真是,成日写文写诗哭,就是不知道拿起刀,与敌人拼命。” 赵寰不禁笑道:“笔也如刀锋般锋利,可不能小瞧了。打胜仗的将军,在他们笔下,可能会变成成为穷兵赎武,心怀不轨的逆贼。” 任慧娘想到南边朝廷的动作,立刻慎重了起来:“赵统帅说得是,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赵寰做了官员调动,任慧娘接替韩皎出任巨野府尹,韩皎则前去了兴庆,与姜醉眉一起处理战后事宜。 从后宅当家理事,变成能主政一方。任慧娘除了高兴之外,生怕自己最不好,忐忑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张浚看得心疼,经常劝她要宽心,别还没到任上,自己先紧张太过病倒了。 赵寰听张浚提过任慧娘的情形,忙宽慰她道:“你别想太多,我就是说说而已。” 任慧娘顿了下,旋即失笑道:“肯定是那多嘴的,在赵统帅面前笑话我了。其实啊,他不懂。我们从巴蜀出来的这些人,比起姜转运使她们又不同。我们是拖家带口,离家真真不易。” 赵寰沉默片刻,道:“这个问题,我如今还没办法解决。” 先前在衙门做事的娘子们,赵寰看中了好几人。可惜因着已成亲,无法接受派遣之令,留在了成都府的学堂做事。 任慧娘急了,一迭声道:“赵统帅,你已经做得够多,哪能事事靠你。再说,她们能留在成都府的学堂做事,也算是走出后宅了。并非人人都与我这般,一来,是我向来要强,能在府里说得上话。二来,郎君还算开明。” 她啧啧惋惜几声:“像是那杨蛮儿,她郎君管着府中的田产铺子,那可是肥差,他哪舍得交出来。杨蛮儿要是去了西凉州,夫妻两人就分开了。这男人,在身边时都看不住,小妾一个一个往家中迎,何况离得远了。再加上舍不得孩子,唉,就这般错过了。” 涉及到清正廉洁的问题,赵寰禁止官员在家乡为官。巴蜀之地被她拿下,能迅速稳定下来,与张浚他们都是巴蜀人,有莫大的关系。 赵寰淡淡地道:“究其根本,还是男人的面子问题。以前女人,在出嫁前靠父亲,出嫁后靠夫君,老了以后再靠儿子。凭着夫君儿子得了诰封,就算是享福了。这也是一种活法,无需对她们过多苛责。如今,女人有了更多的活法,却始终阻力重重。待世人的看法变了之后,也许会有改善。夫君也能心甘情愿,随着妻子一起赴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0节 任慧娘苦笑了声,道:“这男人啊,不知何时才能变一变。我离开时,杨蛮儿给我践行,她哭得都快透不过气了。说在衙门做事的那些日子,是她这辈子最畅快,最扬眉吐气的时日。她倒不是为了男人,说是夫妻两人早就淡了,就是舍不得孩子。一来夫家肯定不会让她带走,二来她也担心孩子跟着她到陌生之地,水土不服会生病。她平时太忙,生怕照看不周。” 风卷着车帘,轻声作响。任慧娘盯着车外,神色迷茫了刹那:“我当时就在想自己,若是我走了,可能舍得下儿女们。如今我的儿女都已经嫁人,娶妻成家。若是他们还小,我肯定是放不下。可我又奇怪了,当时儿女们还小,郎君他外出为官,将我与儿女留在了老宅,他是如何舍得的?” 赵寰沉吟了下,坦白道:“我也不懂。估计是自来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从没有过,女儿志在四方这种话。” “也是。”任慧娘附和了句,叹息着道:“不知以后,可否有所改变。” 赵寰坚定地道:“肯定会。” 任慧娘怔愕住,随即惊喜地道:“赵统帅说会,就一定会!” 赵寰喜欢与任慧娘说话,喜欢她的坦率真性情。她已经四十出头,在这个时代已经做祖母了,却精神奕奕,永不服输。 任慧娘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赵统帅,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赵寰见她满脸为难,忙问道:“何事?” 任慧娘犹豫了下,纠结地道:“韩非子云: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二美色衰矣。老夫就要配少妻,否则即是身贱疏贱。这次出来,郎君将几个侍妾都留下了。娘家人悄悄与我说,以后我与郎君分隔两地,这男人哪能忍得住,我该主动带上侍妾,还显得我贤惠。还有呐,这男人哪有不贪图新鲜水灵的,以后到了燕京,好有借口寻新人伺候呢。夫妻之间那点事,我是没甚兴致。看着他纳新人吧,心中又膈应,真不知如何办才好。” 赵寰斟酌了下,认真道:“韩非子这句话,大错特错了。老夫配少妻,也要少妻能看得上,老夫有那力气才行。至于你与张相之间的事情,我觉着你该去问问他。他既然将侍妾都留下了,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任慧娘脸难得红了,道:“我问了,他说以前对不住我,都是他的错,以后就只我们老夫老妻过日子。我呸,我比他小三岁,再老也没他老。” 赵寰忍着笑,道:“以前,你管着府里中馈,围着儿女夫君打转。现在,你的面前有更广阔的天地。任府尹,你如今不但愈发美丽,还身居高位。男人像你这样,还不得纳一堆小妾。你与张相的位置,差不多是对调了。” 任慧娘喜不自胜,道:“真的?!” 赵寰重重点头,任慧娘瞬间就神采飞扬,喜滋滋道:“那感情好,以前亲事我做不了主,嫁给他之后,守着他大半辈子,早就腻了。若是和离,我还能寻个更年轻俊美的!” 赵寰咳了咳,没敢接话。 这一路上,张浚只要一歇息,就寸步不离跟在任慧娘身后。要是他知晓,任慧娘有了和离之心,估计会伤心得晕过去。 马车渐渐缓慢下来,赵寰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不禁神色一喜,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道:“到开封了。” 寒寂带着赵神佑清空赵金铃几人,眼巴巴立在城门外。见到她的马车,又变成了黑炭的三人,欢呼着冲上前,叽叽喳喳叫着姑母,二十一娘。 赵寰下了车,赵神佑扑得最快,将她紧紧抱住了。赵金铃不甘落后,跟着扑了上前, 清空在旁边跟猴儿一样跳,不断问道:“可有带糖,可有带糖?” 寒寂走上前,按住了清空,朝赵寰与一旁微笑的任慧娘施礼,道:“让夫人见笑了。” 任慧娘还礼,大大方方道:“我叫任慧娘,可是寒寂大师?” 寒寂立刻道:“原来是任府尹,失礼失礼,贫僧寒寂,不敢称大师。” 赵寰道:“你们怎么来了?” 寒寂道:“你不让徐娘子李府尹兴师动众来迎接,这三个小的却拦不住。再说,我好多事呢,得赶紧与你禀报。” 李府尹是原来辛赞的谋士,徐梨儿前去白沟河兵营巡营,她便让其别耽误事,直接回燕京述职。 赵寰望着头顶的太阳,带着三人上了马车,道:“这里热,还是进城去说吧。” 马车进了开封府,沿着汴河一路过去。赵寰朝外打量,汴河水变得清澈,绿柳成荫。 河岸两旁的宅子,倒塌废弃的都已经清理干净,陆陆续续起了新屋。 街旁铺子林立,虽没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端看着他们不时笑谈,赵寰就情不自禁跟着微笑。 突然,后面传来了痛哭声。赵寰顿了下,吩咐停车。 她没下车,只探出头看去。张浚虞祺与赵开他们几人,蹲在汴河岸边,哭得一塌糊涂。 原本取笑张浚的任慧娘,也站在一株柳树下,泪流满面。 赵神佑红着眼眶,依偎着赵寰不语。赵金铃看得莫名其妙,清空更是懵懂,问道:“他们为何哭?” 赵寰一字一顿,缓缓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你们回去之后,跟着先生学这首杜甫的诗。他们今日所哭,即是因为此。” 如何能,错将杭州比汴州? 第83章 江南的初夏, 树木花草葱茏,田地间也一片翠绿。 景色美归美,只是百姓的日子却并不那么好过。庄稼尚未成熟, 锅里成天煮着的就是几把杂粮。 好在有了野菜与菜蔬, 加进去混着煮一锅, 省着舀上半勺盐进去添个味,勉强能将肚皮填个半饱。 这半饱却维持不了多久,百姓要服徭役, 去修砌城墙或皇宫。 抬上几根柱子走两趟, 就饿得前胸贴肚皮,双股颤颤。结了几层血痂,最后变成厚厚老茧的肩膀, 再次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 “砰!”装着砖石的独轮车翻倒在地。 身子弓成虾米的瘦弱汉子,像是断掉了的弓弦, 扑到在地上。连蹦跶都微弱, 很快就不动了。 作匠监的作匠管事掀起眼皮,乜斜着看了眼,挥舞着手不耐烦地道:“抬走抬走!” 隔三岔五死人, 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无人关心,麻木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天气愈发炎热, 若是拖延了工期, 到了盛夏时, 会死更多的人。 管事翘着腿坐在阴凉处,啜了半盏八宝茶, 朝死人处淬了口浓痰,咒骂道:“晦气!” 外面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 管事定睛一看,手忙脚乱放下茶盏,蹦跳起身。他瑟缩着跑上前,点头哈腰见礼:“秦相,小的参见秦相。” “退下!”随从护卫不客气一掌推来,管事蹬蹬瞪后退几步,幞头都掉在了地上。待他稳住身子,只从人逢中看到了秦桧朱紫色衣袍的一角。 待人群经过之后,幞头被踩成皱巴巴一团,沾满了脏污。过年时刚买的新行头,足足花了他半贯大钱。 管事心疼地捡起来,小心拍打着。 月俸已经拖了两个月,马上要过节了,总得买些新鲜的果子酒菜。 早上的时候妻子还在抱怨,家中米缸也空了。这米价一天比一天贵,得熬到秋收的时候,估计方能便宜些。 幞头弄不回原样,管事想到钱财,烦躁不已,干脆就那么随意往头上一戴。 到了秋收之后,粮价也不会下降。荆湖南路,北路的两湖地区,叛军仍在不断起事,朝廷征了一次又一次的兵粮。 加之修宫殿城墙,官家的开销,被金兵烧杀抢掠过的江南,再次被朝廷加赋。 百姓私底下都在流传,南朝猛于金。 秦桧领着一群官员浩浩浩荡荡来,如一阵风般,很快又离开了。 管事被倨傲的官员叫了过去,连问都没问他,径直道:“官家与秦相有令,过年就要搬宫,先得祭太庙得请祖宗。若完不成,你且小心些脑袋!” 说完,官员掉头就走,提着官袍下摆,疾步去追离开的大官们。 管事眼神阴毒,用力朝旁啐了口,在心底恶狠狠咒骂。 “亏得有脸请列祖列宗,逼得大家都没了活路,怪不得要绝了后!” 转过身,管事阴沉着脸,扯着嗓子吆喝道:“快些,耽误了官家秦相的大事,你们阖家都跑不掉,统统拉去砍头!” 行在前院。 赵构眼神发直,一动不动望着某处。邢秉懿从册子后打量了两眼,掩去了眼底的情绪,笑着道:“这天气是愈发热了,官家的屋子里,可要放些冰?官家喜好雅致,西湖的莲花听说开了。去摘几朵置于冰鉴,凉意中就染了些莲花的清香,最是惬意不过。” 半晌后,赵构好似方回过神,眼珠子艰难转动了一圈,冷硬地回绝了:“我不要冰!端午的筵席,你可置办好了?” 邢秉懿握着册子的指尖渐渐泛白,奉上册子,道:“这些是宴请的诰命夫人,请官家过目。” 赵构随便瞄去,目光略微停留之后,神色阴霾了几分,厉声道:“请那梁氏作甚,她不过一官妓,竟然没脸没皮,真充当起夫人来!” 前些时日朝廷罗列岳飞的谋逆罪,他原先的部下姚岳,王俊等人全部签字画押,韩世忠却断然拒绝了。 赵构便因此记恨上了他,连着安国夫人梁氏也一并恨上了。 “武夫就是武夫,哪讲规矩礼法。正妻白氏还好生生活着呢,忙不迭抬起了小妾,让人笑话没了规矩!” 赵构神色狰狞,扭曲着脸怒骂不休。钻入邢秉懿的脑子里,她感到太阳穴牵扯着疼。 直到骂得嘴皮干了,赵构方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茶水变凉,他一下将茶碗掼在案几上,碎裂成几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邢秉懿眼神沉了沉,蓦地道:“安国夫人乃是官家亲封,官家更是亲口称赞其英勇。韩少保尚在外平叛,恐寒了忠臣的心。” 赵构直勾勾盯着邢秉懿,呼吸急促。他像是要吃人般,咬牙切齿了半晌,道:“将白氏也一并请来!” 邢秉懿继续不为所动,道:“秦国夫人先前病了,我差御医前去探望过,只怕不宜劳累走动。” 赵构拔高了声音,恼羞成怒道:“那将魏国夫人茆氏添上去!” 屋内总是憋闷,呼吸不畅。邢秉懿感到快透不过气,实在乏力了,没再与他争辩,应了下来。 赵构骂了一通,出过气之后,心里畅快了些许,道:“端午要置办得像样,酒水筵席你要亲自盯着。可不能输了脸面,让人看了笑话去。” 邢秉懿知晓赵构的意思,他指不能输给了北地。心头滋味万千,一时没有做声。 这时,小黄门上前禀报道:“官家,秦相求见。” 赵构道:“宣。” 邢秉懿起身告退,到了大门口,秦桧立在那里,朝她拱手遥遥见礼。刑秉懿垂下眼眸,略微点头后离去。 过了一会,邢秉懿回过头看去,秦桧已经进了屋。小黄门疑惑看来,她收回视线,慢慢往前走。 记得在金国时,秦桧逃回南边的事情,她们所有人都觉着有猫腻,他肯定包藏祸心。 赵构不笨,哪能秦桧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不过恰好是,秦桧说了他愿意听的话罢了。 邢秉懿突然感到荒谬透顶,亦快看不明白自己的坚持,更不知晓她在做什么。 在南边的混乱中,以前的那些不甘,变得很是可笑。她也快跟着稀里糊涂,眼前混沌不明起来。 秦桧进了屋,禀报了太庙的进度,道:“官家,照着眼前的情形看来,一切都顺顺当当。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个丰收年。官家得了老天保佑,实乃大宋之福啊!” 赵构听得大悦,心情不由自主好了许多,问道:“外面可有战报传来?” 秦相忙道:“两湖路的叛贼,只一群不值一提的宵小罢了,哪能与朝廷对抗。不日之后,定能伏诛。” 赵构唔了声,良久后方道:“不可掉以轻心。” 秦桧觑着赵构的神色,暗忖北地广招天下英豪的消息传出来,加上大理国向其称臣。 如今朝堂上下人心动荡,有好些起了异心,更有各路人马赶去投奔。 赵构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得小心翼翼些。思索了下,秦桧赶紧应了是:“官家,臣有个主意。”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1节 赵构掀起眼皮看来,问道:“何主意?” 秦桧道:“既然北地广招英豪,官家不若干脆送些人去。” 赵构愣了下,缓缓笑起来,道:“也是,我倒要瞧瞧,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蹦跶到何时。” 秦桧见这步棋又走对了,心下微松,问道:“官家,西夏皇帝李崇顺那边,要如何回应是好?” 赵构浮肿的脸庞抖动了几下,冷笑连连,道:“既然李崇顺成心求娶,都不嫌弃她了,那且答应他吧。这般大的消息,得告知天下人知晓。” 秦桧满脸佩服,激动道:“官家高明,臣这就去办。” * 离开汴河,其他人去驿站歇息,赵寰与张浚他们到了衙门。进了值房坐下,洗漱完毕之后,新府尹李齐鸣方满身的汗,面庞黑中透着红,赶着进屋见礼。 以前在巨野一战,赵寰曾见过李齐鸣,比较看中他的务实作风。打量着他的模样,不禁好奇问道:“你这是去何处了?” 张浚他们哭了一场,抹了把脸,虽然眼都还红肿着,情绪倒平稳下来。 他们此时方注意到,李鸣齐作为开封府尹,赵寰到来,虽不用他亲自前来迎接,他本人却没在衙门候着, 这在官场,可是大忌。莫非,以前他的东翁辛赞不曾提醒过他? 李齐鸣忙道:“眼见已经入夏了,有段河道还未完全疏浚。恐下暴雨时,水蔓延上岸,淹了离得近百姓的宅子。下官先前赶着去巡视了。” 张浚等人一听,愣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几人反应极快,很快就摸到了其中的关窍之处。 怪不得赵寰会将北地官员调到巴蜀,而非任用旧官。赵寰也没将旧官全部革职,而是将他们与北地官员搭配着共事,意在让他们早些熟悉改变。 以前的朝廷,弊端繁多。官员尸位素餐,懒政是一方便,最大的症结,还在于他们的结党,浑身“官油子”气。赵寰不止一次严厉申斥过,责令其改正。 闻言,赵寰忙关心地道:“天气热了,你们要注意着些,可别中了暑。熬些药汤备着,这些花不了几个大钱,人的身子要紧。” 李齐鸣赶紧应了,道:“赵统帅放心,照着你的吩咐,每日都有准备。” 赵寰赞许点头,道:“关于疏浚河道,我还是得再次强调,隔行如隔山,一定要请懂行的来做,切莫想着争抢功劳。作为一府的父母官,该是掌控大的方向。河道如何修,修了能保证多久水流畅通,需要多少银钱,砂石,人力等等。这些可能你不擅长,但你一定要知晓。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主次。比如绝不能为了省工钱,在砂石人力上去打主意。也不要为了赶工,做事流于表面,应付交差了事。” 李齐鸣恭敬地一一应了,任慧娘听得聚精会神,就差没拿笔墨记下来。 张浚看了眼她,情不自禁微微动容。旋即,又开始警醒。 自己与她比起来,为官做宰多年,其实并不占优势。 比如赵寰所厌恶的“官油子”气,官场上的种种不成文规矩,做官先不做事,而先看派系。耳濡目染中,他多少也沾染了些坏习气。 任慧娘却不一样,她们如一张无暇的白纸,清新自然且纯粹。将以前衙门那股腐朽之风,扫到了一边去。 接下来,赵寰听李齐鸣禀报了开封府的庄稼,以及赋税,城里的安危等问题。 她说得不多,只听。偶尔会就某个数额提出问询,或者一针见血指出某处的问题。 赵寰的声音不高不低,态度随意且温和。待结束后,李齐鸣已经汗湿衣背。 下午时,赵寰一行先去庄稼地里走了一圈,看了下小麦的生长。回到衙门时,她要来开封府的诉状案子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起来。 任慧娘亦步亦趋跟在赵寰身后,她也不拘着,遇到不懂之处,就大着胆子问:“赵统帅,你一直不得空,为何还要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赵寰仔细解释道:“事关人命的官司毕竟少,也难以瞒住。但各种琐碎的案子,才能反应一地的真实情况,能看出当地官员的水平,是否昏庸。” 任慧娘聪慧,一点即通,恍然大悟道:“今天有张家被盗,明日有李家被欺负,这城里就太平不到哪里去。要不是官官相护,要不就是官员没管好。我以前也见过,官员判案时,为了省事,会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了事。这种人吧,算不上坏,就是昏聩。那歹人知晓没事,下次就更嚣张了。” “你说得很对。”赵寰正欲说些什么,看到寒寂在门口探头探脑,朝他颔首道:“你进来吧。” 寒寂松了口气,拱手笑着进屋。任慧娘见他有正事,起身告退。 赵寰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紧急?” 寒寂先看了眼赵寰,自己倒了杯薄荷水,抿了口,再看了眼赵寰。 赵寰不动声色,继续翻看着案卷,等着他开口。 寒寂放下茶碗,咳了咳道:“广招英豪刊出去之后,前后已经有十多拨前来投奔。虞允文与郑娘子在,他们忙着安排接纳,我也就没多管。” 赵寰哦了声,抬眼朝他看去,好笑地道:“有何事,你就直说吧。” 寒寂板着脸,嘟囔道:“先前张浚他们在汴河边哭,你们都很难过,无人顾忌到我的心情。” 赵寰诧异了下,哈哈笑了,道:“你还拿自己当辽国人看啊?” 寒寂愤愤道:“我为何就得忘了自己是哪国人,我们的族人......” 赵寰极快接口:“你们的族人都在,几百万辽国人呢,总不能凭空消失。除了耶律大石的西辽,还有些到了更北边去。莫非,他们看到你崛起,找你想要复国了?” 提到耶律大石时,赵寰感慨万千。 尽管辽国被攻破,耶律大石依旧彪悍骁,面对着金人丝毫不怵,与他们打了无数次仗。 最后哪怕惜败,逃到西北立国。再留恋权势,不忘继续在西北拓展势力,扩张领地。 如此一对比,显得赵构更加窝囊了。 寒寂悚然而惊,郁闷了半晌,道:“你放心,我都回绝了,不会答应他们。说到底,我厌倦了打仗,无休止地争斗。” 赵寰笑吟吟道:“寒寂大师高义,一段时日不见,修为境界愈发高了。” 寒寂听到赵寰赞扬,眼中笑意四溅,嘴上却很谦虚,双手合十道:“赵施主谬赞了。” 赵寰煞有介事颔首还礼,道:“人都得往前看,他们想要荣华富贵,做人上人,除非靠着自己的本事。只靠着旧辽的身份,绝无可能,早些断了这份念想。若是来从军,从小兵做起,凭着自己的本事打出片天地,我自不会亏待他们。还有啊,躲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饥寒交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可以帮着他们指一条生路。” 寒寂怔怔问道:“什么生路?” 除掉西辽,愿留在嫩江苦寒之地的,至少还有几十万人口! 赵寰笑眯眯道:“回到北地来种地,修城墙。” 寒寂思索着,道:“种地倒也好,只要勤劳些,总有口饭吃。服徭役的百姓才去修城墙,他们还不算百姓呢,你想修何处的城墙?” 打下了兴庆,赵寰想重修以前在兴庆境内的宋长城。等到以后有了钱,再在燕京八景的“居庸叠翠”等处,修建军事防御。 赵寰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又做不了他们的主,要他们同意再说。这可是我的军事机密,哪能随便让你传出去。” 寒寂被噎住,无奈只能应了。他看了她一眼,闲闲道:“先前我还没说完呢,除了来投奔你的,还有好几个,想要求娶你。” 赵寰眉毛扬了扬,笑笑没说话。 寒寂盯着赵寰,道:“虞允文认为他们居心不良,当即要回绝。郑娘子却有些犹豫,建议还是等你回来,自己看过之后再做决定。我以为吧,虞允文做得对。我都看过了,稍微长得齐头平整些的,且不如何装扭捏作态,还擦脂抹粉,歪戴着幞头。燕京的花都被他们摘完了,天天往头上簪,油头粉面令人作呕。还有那生得丑陋之人,自以为天底下无敌,足智多谋。想要借着你的势上位,再取代你,做了那北地的皇帝。” 说着说着,寒寂自己都差点乐了,道:“还有恬不知耻,说不嫌弃你无法生养,他已有三个儿子,以后尊你为母,定会孝顺你。你这般忙,拿到你面前来看,纯粹是给人添堵。虞允文拍板做了决定,将他们全都赶走了。” 赵寰眼皮都没眨,道:“是够可笑的,虞允文做得对,我哪有功夫搭理他们。” 寒寂小心觑着赵寰的神色,慢吞吞说道:“还有个人,不是自己前来,而是向南边赵构提亲,要迎你为妃。” 赵寰终于抬眼看了过去,问道:“李崇顺?” 寒寂讶异了下,不过想到她的聪明,并没太意外,点点头,肃然道:“赵构是你的兄长,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他能决定你的亲事。李崇顺扬言,他已经有太子了,你不能生养,侍奉过金人亦无妨。赵构很是感激李崇顺的不嫌弃,当即答应了,这些都刊登在了南边的邸报上。完颜宗弼那边也凑热闹,要迎你为夫人。说是你本来以一千钱抵给了金国,与金人有过孩子,无论如何,先得满足金人。” 他掏出了几张纸,递给赵寰,生气地道:“我以前不觉着,如今看来,他们真真下作无耻。明知道做这些,只能讨点嘴皮子上的便宜,可他们依旧乐此不彼。因着你是女人,定会有无数人跟着起哄,说不三不四的话。坏了你的名声,对你的身份来说绝非好事。若你是男子,就没这些事情了。” 赵寰快速扫了几眼,邸报上用词是“残柳之躯”,寒寂说得太客气斯文了。 想了下西夏的战况,李崇顺丢了都城,退往了肃州。再西进,就会到瓜州沙洲,与哈密力接壤,进入了西辽领地。 赵寰问道:“你何时收到的邸报?” 寒寂道:“就前两日,我拿到后,就赶到了开封。估计李齐鸣也收到了,没敢跟你提。”他打量着赵寰平静的脸,问道:“你真不生气?” 赵寰淡淡道:“生气,当然生气。不是我,是替女人们。” 寒寂神色歉意,想安慰,半晌后到了嘴边,变成了问道:“你打算如何还击?” 赵寰满不在乎一笑,她看到窗外太阳已下山了,起身道:“去叫上张浚他们,我们去以前的皇宫看看。” 寒寂不解其意,还是站了起来,出门吩咐了几句。他将赵神佑三人都叫上了,一并去了以前的大宋皇宫。 旧宫几经战乱,已经损毁严重。赵寰没有让辛赞修复,只是稍作清理,百姓们可随意参观。 张浚虞祺等人下了马车,望着眼前留着刀箭痕迹的宫墙。朱红色的大门变成了深褐,分不清是退却了的油漆,还是干涸的血迹。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们哀哀的面容,也映照着宫墙旁一大一小两块石碑。 大石碑正中,刻着端正遒劲,却透着无尽苍凉的几个大字:“勿忘国耻”。 小石碑上,刻着一长串的人名:赵佶,赵桓,杜充,完颜氏...... 赵寰转头,迎着寒寂复杂的视线,铿锵有力道:“李崇顺,完颜氏,赵构,我要将他们全部钉在这耻辱碑上,以后,会没有西夏,没有金,更没有南边伪大宋朝廷。这些,就是我的还击!” 第84章 回到离开大半年的燕京, 赵寰忙得不可开交。张浚他们到来之后,算是暂时凑齐了中枢,二府三司。 与以前又略有不同, 增多了一个妇女婴幼民生部。 事关妇人遭受到不公, 折磨等等, 孤寡老人以及弃婴的帮扶救助,都属于此部管辖,由赵青鸾出任尚书。 关于新立的一部, 燕京百姓最早就与邢秉懿, 郑氏她们打交道,早已经习惯了女人当权,并无多大反应。 其他州府, 则出现了不大不小的非议。除此之外,领兵前来投靠的各路首领们,他们好似有些失望。 因为, 赵寰并没分封爵位, 而是将他们归于了枢密院与兵部。赵寰未称帝,所有人都没加封,也能说得过去。 可他们品级虽在从四品, 比入宣威将军,明威将军等。全是些武散官, 无甚实权。 而且, 赵寰还让他们读书, 学习北地律令。 他们手上的兵,已经被虞允文打散, 分入了各兵营。哪怕心中不满,也只能在私下里抱怨。 赵寰对他们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 她抽空置办了场酒席,算是正式答谢欢迎他们。 夏日的夜晚,终于不似白日那般热。在月色下吃着井水中凉过的酒,凉爽宜人。新鲜的果子,菜蔬,虽不贵重,却美味可口。 赵寰言笑晏晏,温和又客气。酒过三巡,大家原先的那点怨气,也就消散了大半。 还是有人趁着酒意道出了心中的不满:“赵统帅,我们敬佩你的英勇,领着手下的兵来投奔。只如今,我们不但没能上战场打仗,还要读书学习,实在是觉着憋屈,没劲啊!” 见有人起了头,其他人跟着附和道:“我们都是些武夫,对着金贼不怕,就怕那书本上的大字!” “赵统帅可是嫌弃我们没学问了?” 赵寰一直笑盈盈听着,待他们抱怨完之后,方一一回应。 “武将军,你以前曾考过乡试,听说每日都会读书习字,如今让你能继续读书,怎地就憋屈了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2节 “申将军,有时候啊,文人的字,就是无形的刀箭,可不能小瞧了。” “我并非嫌弃大家没有学问,而是希望大家能变得更好,文武兼备。” 队伍越大越难管,打仗打乱了规矩,有好也又坏。 好处是不破不立,坏处是破了,立起来难。 比如这群将领,良莠不齐。能号召大家跟着反的,都是些狠人,更不乏盗匪山贼头目出身。 他们能抗金,勇归勇,在金人的兵面前,经验与实力都不足,基本没赢过。最后他们反了,南边朝廷称其为叛军。 到了燕京时,他们的种种不足,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收了他们的人,赵寰向来不做过河拆桥的事情,给了他们改正以及提升的机会。 赵寰诚恳地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当然并非完全正确。但不读书,不得懂律法,肯定要吃大亏!” 这句话倒是,以前朝廷文官向来看不起武将,认为他们粗鲁不堪,不屑与之为伍。 若是他们这些武将也读了书,变得能文能武。加之赵寰对武将的尊重,比起单纯的文官,肯定更有前途。 聪明的人,很快就想明白了。愚钝的,还是有些不情愿。见好些人都笑着应是,愉快吃起了酒,又亲眼见过了赵寰,绝非他们能惹,就随了大流,暂且作罢了。 酒席到月升中天方散去,赵寰回到大殿,周男儿送来了水与浓茶。徐梨儿与郑氏在一旁,帮着倒茶倒水。 赵寰拧着布巾,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歇息?” 回燕京述职的徐梨儿,笑嘻嘻道:“我平时睡得也晚,还早呢。难得见你一面,舍不得睡。” 郑氏跟着笑道:“本来这么晚了,不好来打扰你。想到你今晚吃了那般多的酒,与那些人周旋了一整晚,怕是比打仗还要累,就过来陪着你说会话。” 赵寰拿着布巾擦拭手脸,笑笑没有解释。 她平时极少举办酒席,更不喜欢与人应酬往来,但她并非不能。往深说一些,上行下效,她的言行举止以及喜好,都有许多人盯着。 再喜欢的东西,皆都深藏于心底。 赵寰偶尔会感到遗憾,这都是她要付出的代价。她自己觉得值,就足够了。 洗完之后,赵寰在塌几上坐了,郑氏与徐梨儿才随着落座。 郑氏递上了茶,闲聊道:“过些时候就会收割庄稼了,今年的稻谷与小麦,长势都不错,又是一个丰年。” 接着,郑氏的话锋一转,脸上堆满了笑,道:“可燕京今年最大的收入,还是铺子的收成。买卖人真是厉害得紧,从临洮榷场来的那群人,赚得那是盆满钵满。今日我听说,从雅州贩来大理国的货物,已经到了燕京城。那家南货铺子一开张,就卖了个空。” 政事堂的宰相为张浚,宰相只参与国之大事,不直接领财政与军事大权。 三司的长官,俗称计相。 赵开领了度支使,管北地所有的财赋收支,粮食漕运。郑氏领了户部,管户帖以及赋税。 盐铁司中的铺子税收,赵寰划给了度支使,人员暂时空缺。 赵寰捧着茶碗,听完郑氏的话,随意说道:“那感情好。” 郑氏愣了下,马上赔笑道:“看我,铺子该是赵相的差使。我提起这些,他得抱怨我管得宽了。” 徐梨儿本想说什么,眼神在赵寰与郑氏之间转动,一时没有做声。 赵寰眉头微皱,道:“郑相想多了些,赵相并非那般小肚鸡肠之人。我将铺子的税收划到度支使,便于更方便管理。赵相在盐铁茶,以及漕运方面的功绩,你应该听过一二。掌管天下之财,与一家一户,乃至后宫的开支,无论大小方向,皆相差千万里。我经常说,隔行如隔山。比如像是尚富贵,许多人都眼红他做买卖赚了大钱,也拿了本钱出来,跟着想去发财。结果,好些都赔得血本无归。” 她话语微顿,径直道:“我知道郑相想要管盐铁司,这个不行。如今人员空置,是因为盐铁司我还会做拆分。河渠先分到工部,再细分到各州府去。州府长官的政绩考评中,要多加河道以及道路的修筑。至于兵器,不会归置到枢密院兵部,要单独划出来。” 无论盐铁,还是兵器,皆不能随意碰。郑氏只一听,断不敢再多提。 她抿了口茶,讪笑道:“我眼下管着手上的那摊子事,都忙得不可开交。又多了其他州府,不比以前只管着燕京,着实有些吃力了。” 赵寰道:“以后还会更加多。”她大致说了先辽的百姓,“若是他们归来,北地不缺地,就缺人,倒方便安置,就是要忙一些。” 郑氏跟着一喜,道:“那可是大好的事情,忙些也值得。” 斟酌再三,郑氏还是说道:“先前那些来求娶之人,我知晓他们配不上你。只我不敢擅作主张,替你做了主,断没有要让你难堪之意。” “我知道。”赵寰微笑着道。 郑氏既然提起此事,赵寰就直言不讳道:“郑相的想法并没错,不能擅自替他人做主。只事情有大小,有轻重缓急之分。且不管他们本人如何,我真是太忙了,无暇顾及这些。” 郑氏微松了口气,认真劝道:“赵统帅,我知道你性情,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北地之后,总得有人继承。不只我一人操心,乔娘子他们,都在暗中替你着急呢。” 赵寰笑了起来,道:“怎么会缺人。那么多的孩子,不谁有本事谁上。” 郑氏呆了呆,委婉劝道:“不若选几人,过继到自己的名下。亲手带大,总能亲近一些。” 赵寰一口拒绝了,道:“我不需要香火。人死如灯灭,又或许会转世投胎。既然有了别的人生,还需要那些香火做什么?” 事关立储之事,郑氏当即转开了话题,感慨地道:“倒也是,亲生的都不一定靠得住。身后之事,眼一闭,更管不着了。” 一直未做声的徐梨儿,此时插嘴道:“我就不愿意成亲嫁人,更不想生孩子。以后我要赚更多的功劳,得一座碑。让百姓感念铭记,平时来给我上柱香,比那后人强多了。” 郑氏被她给逗笑了,道:“徐将军有志气!” 徐梨儿得意地扬眉,道:“有媒婆来给我做媒,我直言不嫁人,让她们不要来了,省得麻烦。有些媒婆知难而退,也有媒婆估计是拿了大钱,不死心再来,将那人吹得能上天入地。我告诉媒婆,我可是将军,若是换做男人,还不得妻妾成群。我不应该是嫁,得娶。娶一人哪够,还得纳妾室。你去问对方,可能答应。答应的话,我就准备下聘礼去提亲。那媒婆脸都青了,回去之后,再也没来。” 郑氏听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指点着她,连声道:“还是徐将军这张嘴厉害!既然看中了你的本事,想要借你的势,偏生又还要硬气,真真是可笑!” 徐梨儿愤愤道:“可不是,没脸没皮得很。后来,我听说私底下在传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呸,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为何就不能做了?” 郑氏苦笑,道:“女人抢了男人的差使,他们可都都记恨在心呢。” 徐梨儿气鼓鼓道:“还有那李崇顺,他被打得害怕了,想要动摇岳将军的军心。正好顺了赵构那窝囊废的意,两人一拍即合。赵统帅的名声坏了,君王失德,就不配为君。他们聪明得很,深知男人的那点心思。岳将军麾下好几万的兵丁,肯定混着不少混账。不需做其他,只要朝着赵统帅泼脏水,就能弄得军心大乱。” 赵寰不禁笑起来,拿出姜醉眉的信递给她,道:“本来我打算等着秋收之后去一趟兴庆府,眼下等不及了,过两日就出发。你与我一起去。” 徐梨儿看完姜醉眉的信,脸色沉了下去,道:“可惜岳将军待他们如手足,真是白费了苦心!” 郑氏问道:“岳将军没写信回来禀报?” 赵寰道:“写了,不成气候的宵小罢了,岳将军能镇得住。不过,此风不能长,以后我这个统帅,如何能统领天下。” 她不紧不慢放下茶碗,活动了下右手手腕,道:“看来,我还是和善太久了啊!” 郑氏对着赵寰突然散发出来的凌厉,情不自禁后背发凉。 她一直忙着朝政,许多人都快忘了,她是手刃完颜氏,能活剐杜充的女罗煞! 赵寰很快将燕京事宜交给了张浚虞允文他们,徐梨儿领兵随行,疾行向兴庆。 兴庆府经过了大战,姜醉眉他们虽忙着善后,仍然一片凋敝。 城外田地庄稼收割了,四周荒无人烟。城内宅子十室九空,铺子稀稀拉拉开着。伙计百无聊赖守在门口,袖着手昏昏欲睡。 赵寰只转了圈,与姜醉眉韩晈略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城外的兵营。 岳飞接到赵寰前来的消息,早早就在兵营外候着。他看到一群奔马卷起黄沙漫天,疾驰而来,不由得愣住了。 赵寰的马到了岳飞面前,扯下了蒙着口鼻的纱巾,吐出嘴里的黄沙,笑道:“岳将军辛苦了。” 岳飞情不自禁笑起来,拱手朝她与后面的徐梨儿见礼,道:“这里风沙大,我们进屋再说,省得吃一嘴沙。” 徐梨儿道:“劳烦岳将军先清点下马,这些可都是从大理国来的好马,第一批共得一千匹。赵统帅只分给我了五十匹,燕京两百匹,夏州的吴将军得了两百匹。余下的,全部送到了兴庆。” 大理马虽然矮小些,瞧那四肢筋骨,便能看出其耐力。岳飞瞬间喜不自胜,连声道:“好马,好马!快,张宪,你与徐将军交接一下。” 张宪也乐得合不拢嘴,朝着徐梨儿拱手,道:“有劳徐将军了。” 徐梨儿与张宪留着交接马,岳飞领着赵寰进了兵营。一路走,一路给她介绍道:“这里是以前李崇顺的京畿营。有些房屋毁损了,收拾之后也能住人,比住营帐强。” 兵营岗哨林立,校场宽敞平整,一间间的厚土墙瓦房,看上去井井有条。 赵寰点头,赞道:“岳将军管得很好。” 岳飞苦笑了下,道:“赵统帅谬赞了。我还有许多不足,给你添了乱,劳累你亲自前来。” 赵寰坦率道:“我来兵营,是顺道解决问题,但不全部为此。” 岳飞侧头看去,问道:“可是为了战后的事宜?” 赵寰道:“先前我看过了,兴庆曾是西夏的京城,本来该繁华才是。我看到的景象,的确不算好。不过,西夏本来就不算富裕,比起金人烧杀过的开封,要好得多。这些都是岳将军的功劳,留了个完整的兴庆。” 岳飞谦虚地道:“万万不敢居功,姜转运使她们辛苦操劳,眼下看上去才好了些。以前刚打完仗时,着实惨不忍睹。” 此时正是午饭时辰,陆陆续续有人从灶房用了饭,来到校场准备操练。 见到岳飞陪着赵寰经过,偷偷朝他们打量过来。还有人兴奋地挤眉弄眼,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赵寰脸色微沉,对一个正不屑盯着他们,中等身形的粗壮汉子道:“你,过来!” 汉子怔了下,倒是大胆走了过来,对着岳飞见礼,故意问赵寰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岳飞厉声呵斥道:“钱六大胆,此乃赵统帅!” 钱六眼珠子一转,胡乱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柔福帝姬,失敬失敬了。” 柔福帝姬啊! 赵寰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她都有点恍惚了,淡淡问道:“吃完饭了?” 钱六有点莫名其妙了,答道:“吃完了。” 赵寰问道:“吃饱了?” 岳飞本来想说什么,心思微转,见状叫过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在一旁默默守着。 钱六嬉笑几声,答道:“这当兵的,每日要操练,上阵杀敌,都是出大力气的活。就那么两碗饭,只能勉强吃个半饱。虽然如此,我还是拼了命,取了五个敌人的人头?” 赵寰哦了声,道:“你取了五个敌人的人头,就是伍长了。你这伍长,什么时候升的?” 钱六的伍长,是岳飞还在赵构朝廷时就升了。他一下明白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悻悻哼了声。 这时,其他人用完饭到来,看到钱六被叫上前说话,一起围了上前。 钱六的上峰,游击将军朱大贵上前朝岳飞见礼,呵斥他道:“钱六,你既然吃饱了,赶紧去操练,休得在这胡罄。” 朱大贵训完钱六,对着岳飞与赵寰,迅速换上了张笑脸,道:“钱六是粗人,没读过书,人倒正直仗义。听到了不好的传言,就恨不得站出来,帮着匡扶正义。将军与赵统帅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岳飞看到朱大贵,更加恼怒不已。朱大贵以前在张俊麾下,后来到了神武右军。向来狡诈油滑,总爱使些下三滥的招式。 赵寰哦了声,问道:“哪些不好的传言,你且说来我听听。” 朱大贵干干一笑,眼神乱飘,故意含糊着道:“就是关于赵统帅的一些传言,你是娘子,总归听起来不好。” 校场上人越聚越多,有人大声道:“有甚不好说的,大家早就知道了。柔福帝姬是女人,女人就该嫁人,相夫教子!” “我们这边在打西夏,那边西夏要求娶赵统帅为妃,金人也抢着求娶。” “女人就是祸水,弄得几国大乱。”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3节 “亲事兄长都答应了,不若早嫁过去,省得再起战乱。” “那可不行,金人就该不满了。女人都被抢走了,男人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岳飞气得脸色铁青,见赵寰面不改色,只得按耐住了。徐梨儿与张宪交接好进来,听到他们越来越下作的话,气得一甩马鞭,朝他们冲了过去。 她身后的娘子兵,只管随着她一起冲锋。听到突然响起的马蹄声,这些人毕竟身经百战,很快就回过神,飞快躲避,怒吼道:“何人敢擅闯兵营!” 岳飞迅速下令,派兵团团围了上前。 眼前混战一触即发。 赵寰手朝着徐梨儿微抬,她毫不犹豫猛拉缰绳,勒住了马。她身后的娘子兵,随着她勒马急停。 马仰天长嘶,响声震天。 赵寰对岳飞道:“召集所有人到校场集合。” 岳飞立刻领命,吩咐了下去。 很快,所有的兵都到了校场。赵寰站在台上,缓缓扫过去,道:“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谁了,我还是得介绍一下自己,我是正义军统帅赵寰。” 台下,不时响起嗤笑声。 赵寰指着朱大贵,道:“你不服是不是,上来!” 朱大贵脸色微变,硬着头皮走了上台,眼珠子转着,道:“不知赵统帅,可是要与我比武?” 赵寰答道:“我不比。” 朱大贵眼中飞快闪过不屑,道:“我还以为赵统帅要找我们比试呢!既然如此,赵统帅叫我们上来,所为何事?” 台下的嘲讽声,越来越大。 赵寰笑了起来,道:“我不会你来我往的比试,我只会杀人!” 朱大贵一下愣住了,打量着赵寰的身形,脑子转得飞快。 岳飞虽担心赵寰的安危,并不擅作主张,打乱她的计划。只暗中做好了布置,肃立在一旁。 赵寰点着他们,道:“生死不计。岳将军,你做见证,底下所有的兵将,都一起来做见证。” 底下兵将一片哗然,瞬间兴奋起来。 徐梨儿死死咬着牙,拼命压抑住了心里的愤怒。 这群兵中,南边的旧部太多,都如赵构一样混账。她知道赵寰太忙,没那么多空来跟他们斗,只会杀鸡儆猴。 徐梨儿打量着壮实的朱大贵,担忧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底下有人喊道:“朱将军你躲什么躲,莫非不敢了?” “朱将军,可不能丢了男人脸啊!” 起哄声越来越大,朱大贵脑子转过了无数遍,眼神在赵寰的右手上微微停顿。 天下无人不知,她右手几乎废了。她左手就算完好无缺,可毕竟不如右手灵活。 想到南边的荣华富贵,朱大贵心头一片火热,惺惺作态道:“赵统帅,你是统帅,下官哪敢与你比试,伤着了你,可就是大罪啊!” 赵寰哪能看不出朱大贵的心思,不紧不慢道:“无妨,生死由命。来吧,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决不食言。你们谁先来?” 朱大贵看向岳飞,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虽咯噔了下,到底念着那泼天的富贵,一咬牙道:“既然赵统帅如此说,属下再推辞,就是不敬了。” 赵寰赞道:“有勇。你选样兵器吧。” 朱大贵装作恭敬不如从命,选了支趁手的长枪。 赵寰拿出久违的锉刀,感慨道:“好久没用了!” 锉刀刀锋雪亮,散发出阵阵寒意。 徐梨儿快跳出嗓子眼的心,突然就一下回归了平静。 赵寰拿着它,从浣衣院杀出重围,将她们带出泥沼,打下了北地这一片江山。 岳飞眼神沉沉,扫视过台下,看到张宪朝他微微颔首,心下微定。 收回视线,一瞬不瞬盯着赵寰与朱大贵,死死握住了手上的苗刀。 他深知赵寰不是冲动之人,只守护在一旁,一旦她有危险,会立刻上前营救。 朱大贵握着长枪一抖,大吼一声刺向前。 赵寰只灵活往旁边避开,眼神凛冽,直朝着他扑了过去。 朱大贵不疾不徐,枪往旁边一转,朝着赵寰身上刺去。他还故意挑了她右手的方向,让她无法阻挡。 赵寰从容不迫,右手朝枪杆上一握,脚步不停,继续向前。 朱大贵没想到赵寰的右手能使上力,心下吃惊,下意识用力一拉。 赵寰借着力,扑到朱大贵身前,左手一扬,寒光闪过,鲜血如烟花般,炸开。 朱大贵眼珠突出,难以置信盯着赵寰。“嘭”地倒地,死不瞑目。 台下鸦雀无声。 很快,有人欢呼起来,有人神色复杂,有人满脸后怕。 岳飞从朱大贵一动,就止不住浑身绷紧,警惕到了极点。 朱大贵使得一手好枪法,力气又大。见他出招,直奔赵寰要害之处,阴损又歹毒。 可只一招,岳飞就知道,朱大贵死定了。 不仅仅是气势,而是如赵寰所言,他有勇,没赞他谋。 有勇无谋,就是找死。 赵寰比朱大贵何止勇一百倍,她从没退后半步,一直心无旁骛,朝着目标前进。 她的右手,还是使不上什么力气。不过是要借朱大贵的力,好快些送他见阎王罢了。 赵寰满身满脸的血,如同女罗煞般立在那里。 要过岳飞手上的苗刀,在地上重重一点,道:“苗刀,是我给你们的!” 血淋淋的手指,再往旁边的大理马一指:“大理藩国来的骏马,我给你们的!” “你们隔两日吃的牛羊乳,一大块肉,我给你们的!” “我殚精竭虑给你们找粮草,最好的兵器,最好的马。你们却说我是女人,不配为统帅。” “你们既然忠于龟缩在南边的窝囊废赵构,我也不拦着。现在我给你们机会,要回去的,即刻可以离开!” 赵寰指向钱六,“我知道你,你先起个头吧!” 张宪带着人立刻上前,将瑟瑟发抖的钱六带下去。 赵寰一口气点了好十几个,她记性好,先前凑在一堆的,全部被她点了出来。 岳飞明白了几分,赵寰并非只杀鸡儆猴。她是要借着杀鸡儆猴,将不听话的猴都清出去。 岳飞对这些人更了解,帮着她添了好几个游击将军进去。 见到有人不断被带走,众人开始惊惶不安起来。 在以前还是神武右军时,他们过得并不好。打仗能发财,只是岳飞治军严,他们并没有什么机会。 南边朝廷经常拖欠粮草军饷,他们甚至有一次弹尽粮绝,差点被饿死,因此战败,还被朝廷处罚了。 如今无论吃穿还是兵器配备,皆比以前大有改善。从没少过他们一根粮草,甚至会主动替他们改善饭菜,尤其是奶肉,一有机会就会送到火头军中。 且不说赵寰远比赵构有本事,他们傻了才会走。 不知谁喊了声:“属下只效忠于赵统帅!” 接着,喊声此起彼伏,朝着她恭敬见礼,以示效忠。 岳飞平息了心中的激荡,深深地见礼:“赵统帅,已经全部妥当,要如何处置他们?” “他们动摇军心,轻视女人,无耻而不自知。” 赵寰浑身杀意凛冽:“格杀勿论!” 第85章 风刮得越大了, 兴庆干燥,尘埃漫天飞扬。 赵寰浑身是血,洗漱了出来, 岳飞已经吩咐人摆好了瓜果点心。 “兴庆瓜果甜, 赵统帅尝尝看。”岳飞周到又客气, 请赵寰入座。 赵寰看了眼案几,笑道:“兴庆羊肉天下闻名,怎地全是些素食?” 岳飞愣了下, 忙起身道:“先前伙房里没有羊肉, 我去让人买一只。外面刮风,天气不大好,送来会迟一些, 得等上一阵,还请赵统帅见谅。” “就这些吧,我就随口一问罢了。”赵寰叫住岳飞, 坐了下来, 道:“我知道岳将军平时简朴,肉蛋等却不能省。兴庆羊肉比开封猪肉还要便宜些,能吃的话, 就尽量吃。身子好,打仗才会减少损伤。” 岳飞沉吟了下, 真诚地道:“我总想着粮草不够, 平时就节省了些。殊不知, 省了小钱,亏了大钱。还是赵统帅说得对, 以后我会改正。” “我会尽量满足粮草军需,不会在这方面节省。”枸杞八宝茶香甜, 赵寰又累又渴,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岳飞见状,默不作声起身,出去又给赵寰要了一碗。 赵寰道了谢,吃了些炊饼瓜果,肚子总算半饱。她捧着茶碗,闲闲道:“哪怕是赵构,给的粮草军饷也足够。只最后落到每个兵丁头上时,就所剩无几了。” 重重贪腐下来,能落到兵丁头上还算好。岳飞叹息了声,道:“上面克扣,底下的就得自己找门路,没钱没粮,就去抢。这兵与匪,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匪兵匪兵,就是从此得来。赵寰当然不会只说闲话,更非想吃羊肉。 “岳将军起初的神武右军,里面的人员复杂,良莠不济,也有好些匪。我知晓岳将军念旧,不忍对同胞下手。故此亲自前来。” 赵寰抬起眼看他,坦诚而犀利:“岳将军比我更懂治军,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西北的军,我全权托付给岳将军,并无他意。” 岳飞怔住,思索了下,与她一样坦诚,道:“赵统帅谦虚了,我心中并无其他想法。应当更加警醒才是。先前的事情,并非赵统帅不信任我,实属我的过失。” 越是君子,就越要尊重。赵寰这一出,等于是在军中立威。威立了,也要顾忌到岳飞的感受。 两人相视一笑,岳飞端了茶碗,道:“军中不宜饮酒,就以茶代酒,给赵统帅接风洗尘了。” 赵寰端起茶碗与他碰了碰,喝完茶,道:“这个八宝茶好。兴庆的枸杞,羊肉,给燕京带来了不少赋税收益。我打算将兴庆产的各种货品,运到雅州的互市去。西北的粮草,以后由巴蜀筹措。两地离得近,粮草送到西凉州,再运了货品回雅州,正好来回不走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4节 岳飞惊讶不已,迟疑着问道:“赵统帅是打算由兵运送?” 赵寰点头,道:“在战场上受了伤,无法再上上阵杀敌的兵,那点抚恤对他们来说,无异车水杯薪。他们解甲归田之后,下地干活也不方便,赚不了几个嚼用。久而久之,就成了废人。若是能赶车,出把力气的,再添上腿脚完好的兵丁相助,这差使也就不成问题了。他们有了活计,能赚上几个钱,不至于后半生没了着落。” 岳飞双眼瞬间一亮,激动不已道:“此举甚好,此举甚好!这才是真正的爱兵如子,以后何愁他们真心归顺!” 赵寰笑道:“岳将军先别夸我,起初用不了多少人。”她脸上的笑渐渐退却,无奈道:“且不说阵亡,受伤兵丁始终太多,一下用不了那么多人。” 岳飞一想也是,忙道:“赵统帅已经尽力了,以前他们哪有这般好的机遇。受伤阵亡了,只能听天由命。” 阵亡兵丁有抚恤,在乱世中,朝廷还在到处逃命,死了也就死了。哪怕朝廷发了抚恤,钱到了地方州府。 最后能送到阵亡兵丁家人手中的,只剩下被克扣后,可怜巴巴的一丁点。 “不过,他们也不要失望,我打算长期做下去,不局限于送粮草。” 赵寰细细解释道:“如今的商队做买卖,南边的货物,卖到了北地之后,会翻上数倍的价钱。皆因为路途遥远,本钱都用在了路上。这是眼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商队需要大量的人手,他们当兵打过仗的,比起寻常人要能吃苦,这可是他们最大的优势。受伤了不便,就少些工钱,总体算起来,商队用他们也不吃亏。当然,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商队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按着他们点头。我会做出相应的鼓励,商队若是用残疾兵丁,可以在赋税上得到一些贴补。具体多少,如何操作,包括在漕运上,我得回了燕京,与赵相商议之后再定。” 除了运送粮草,加上漕运,商队,乃至驿站,车马行等等。有了朝廷中枢的支持,伤残兵丁就不愁没有活路了。 岳飞胸口滚烫,许久都无法平息。他想笑,却鼻子酸涩,眼睛湿润了。 身为一军主将,打了胜仗有喜悦,随后而来的,却是无尽的伤痛。 一长串伤亡数额,伤兵营中,彻夜呼痛的哀鸣。每当那些时日,整个营地中,总弥漫着驱散不开的阴霾。 刀箭无眼,谁都难保证,下一个倒下的,不会是自己。 赵寰在努力为他找新的出路,她是当之无愧的正义军统帅! “至于阵亡的将士。”赵寰吃了口茶,笑吟吟道:“兵都来自各地。北地的尚好,若来自南边,这抚恤银就不好送回去了。” 岳飞一下抬眼看过去,赵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道:“可以在兵营中提一提。他们的家人,若是方便搬到北地来,衙门定会妥善安置,给他们地种,屋子住。” 这是要对赵构釜底抽薪啊! 南边在修皇宫太庙,加上皇亲,权臣们的府邸。只清河郡王张俊的府邸,就占了一条街。 清河郡王家产万贯,钱从何处来,岳飞作为其曾经的部下,再也清楚不过。 加之叛乱不断,一次次征收兵粮,百姓如何能过得下去。 哪怕再故土难离,活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外出求生路。 赵寰深深叹息,道:“我这是在倒逼赵构,别成日只想着弄权,做些下作勾当。百姓大量逃亡,他不蠢,总得思变,会善待百姓些。不然,他的江山上没了民,就一群朝臣与他这个君,就没人可奴役了。” 岳飞在百感交集中,不禁笑了出声,道:“赵统帅的每一步,我皆以为已足够意外。殊不知,最意外的,永远在下一步。” 赵寰却很郁闷,捏着鼻子道:“看似我赢了,却让赵构这混账得了好处。为了那些倒霉的百姓,算了,唉!” 岳飞脸上的笑意更甚,道:“赵统帅无需憋闷,南边能安稳繁荣下来,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你以前说,一个打得烂糟糟的江山,要来有何用。南边安稳,自是赵统帅的福报。” 赵寰哈哈笑道:“万万没想到,岳将军还会讲此等场面话。” 岳飞难得羞赧,诚恳地道:“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绝无半句虚言。” 赵寰再笑话,估计他的脸就得红透了,好心转开了话题,道:“徐将军的兵,会留在兴庆府城。到时若有战事,就与你们一同上战场。平时你得闲时,劳烦过去指点他们一二。” 岳飞瞄了眼赵寰,沉默片刻,终是问道:“赵统帅可是想要换防?” 赵寰也不隐瞒,坦坦荡荡道:“是有这个打算,一地驻军,不能在当地太久,久了就会滋生倦怠与腐败。以前大宋各地的驻军,厢兵等,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叶茂。要拔起来,堪比地动。腐败也就罢了,还不能打仗。” 宋兵的种种无能,已经在金人打来时得到了印证。岳飞想得更多了些,比如一地的兵将势力太过强大,就得引起上面的猜忌防备了。 各地兵乱不断,除了兵丁被克扣,活不下去的原因,也有将领造反。 赵寰并不敢托大,自认为能掌控一切。 人心不可试探,更不能只用情谊维持。她亦不愿猜忌武将,引得上下离心,要提前将此事扼杀在萌芽中。 赵寰想了下,开诚布公道:“我并非在怀疑,防备谁。队伍大了,底下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就难以控制。兵乱不一定成气候,对于上面的人来说,只一次变故,几封来往折子罢了。这背后,却是无数的生命。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吧。” 岳飞重重颔首,郑重道:“我懂得赵统帅的心思,从未做他想。” 若要看清一人,得要到盖棺定论时,才最准确。 要说了解,赵寰对岳飞,远比他了解自己深。 他的忠诚与信任,令赵寰感到说不出的安慰。 到了她如今的位置上,就很难有纯粹的友人。比如虞允文,张浚,甚至徐梨儿他们,恭敬多于亲近。 倒是寒寂这个前辽国人,反倒要随意些。赵寰与他也能多说笑几句,抵抗终日辛苦,劳累的孤寂。 “只练兵还不够,必须到战场上实战。兴庆的气候与开封大为不同,兵到了这里,要适应一段时日。比如南方的兵,北上就得吃大亏。若是遇到凛冬时节,别说打仗,在雪地里行走都困难。再往吐蕃等地,空气稀薄,气都缓不过来,如何能打仗。我调守驻防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防止腐败,更是为了强兵,精兵。” 岳飞听得频频点头,光练兵就只是纸上谈兵,得真正上战场见血。 说了一会兵营中的事情,赵寰站起身道:“我得回城去,兵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打仗容易,治理难啊!兴庆是西夏的都城,更是难上加难,先前我见到姜转运使她们,头发都快愁白了。” 想到打下来的几个州府现状,岳飞神情肃穆了几分,道:“我送赵统帅出去。我只会打仗,不会治理,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有需要之处,只管差人来提一声就是。” 赵寰说了好,出门与徐梨儿回城。岳飞送到营外,看着她翻身上马,犹豫了下,拱手道:“多谢赵统帅安顿好了我的家人,定会死守大宋,永不负卿!” 岳飞的母亲姚氏等人,赵寰提前下了令,汤福将他们混入商队中,送到北地。赵构去缉拿人,扑了个空。 按照规矩,将领在外打仗,家人要居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当做质子令其放心。 赵寰尊着姚氏的意愿,任由她归故乡相州居住。 闻言,赵寰只笑了笑。她拉起纱巾蒙住口鼻,朝他挥挥手,疾驰离开。 马蹄卷起黄沙漫天,岳飞立在风中,等到眼前渐渐清明,方才转身回营。 赵寰回了城,让徐梨儿先去找姜醉眉。她则下了马,只带了几个亲卫,随意在城内闲逛。 铺子前的伙计依然无精打采靠在门边,见到人来,懒洋洋随口招呼了声。 赵寰脚步微顿,抬头看向匾额,见是一家茶铺,抬脚走了上前。 伙计一下反倒愣住了,像是不习惯,手忙脚乱上前招呼:“客官里面请,客官可是从外地来?客官是要用饭还是打尖?” 问了一长串,伙计的舌头都卷了起来,他拍了下自己的头,懊恼地道:“客官莫怪,敝店没有客房,只有汤饭果子,也能吃茶。本店的八宝茶,在兴庆府都排得上名号,以前可是一位难求,宾客盈门呐!” 赵寰忍俊不禁,走进了大堂。抬眼打量一圈,偌大的大堂中,约莫有十余张桌椅。只在临窗处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吃茶说话的男子,其余全空着。 见到人进屋,两人顿时噤声,朝她上下打量了过来。 赵寰随意瞄了他们一眼,神色自若走到门边的空桌坐下了,对着飞快迎上来的茶酒博士,道:“就上一盅你们店里拿手的茶,再来两碟果子。” 茶酒博士响亮应了声,转身退下,很快上了碗香气扑鼻的八宝茶,两碟兴庆的甜瓜。 赵寰捡了一块甜瓜,在手上来回翻看,问立在一旁的伙计:“这甜瓜好似不大新鲜,你们放很久了?” 伙计老实,紧张不安想要辩解。对着蔫答答的瓜,吭哧了几声,又着实说不出口。 站在柜台后的东家,如今亲自充任掌柜的老翁打量着赵寰。 见她气度不凡,掌柜想到城内的那群大官娘子,并不敢造次。急急走上前,躬身赔不是:“客官见谅,这碟甜瓜,乃是前两日所切,店里没了客人,就一直没卖出去。唉,这开张的本钱太大,甜瓜虽不新鲜,依然舍不得扔。客官来到本店,真真是本店的荣幸。这碟甜瓜不算钱,就算本店送给客官的了。” 赵寰见掌柜话说得滴水不漏,唔了声,放下甜瓜,道:“这瓜果不新鲜了,吃了会坏肚子。掌柜以后还是得注意些,店虽没买卖,也不能让客人吃坏肚子。不然被找上门来,你还得赔药钱,坏了店铺的名声。” 掌柜连连点头,“客官说得是,以后定不会了。只这店啊,若买卖再这般冷清,顶多撑上一个月。等到天气一冷,得烧炕点炭盆取暖,成本愈发高,实在难以支撑,就得关张了。” 赵寰问道:“掌柜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掌柜答道:“足足十五年了!”他感慨一声,满脸不舍道:“十五年了呐!我们夫妻最初到兴庆讨口饭吃,从在街头一碗碗卖茶汤做起,含辛茹苦赚到了这间铺子。唉,谁曾想......” 他看了眼赵寰,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赵寰扬了扬眉,指着对面说道:“站着说话累,还是坐着说吧。” 掌柜挣扎了下,见赵寰神色温和,大着胆子坐了下来。 赵寰扬声叫茶酒博士,道:“再上碗茶,我会账。” 掌柜忙起身道谢:“这如何好意思,让客官破费了。” 赵寰说了声无妨,问道:“以前你们店里的买卖很好,兴庆归于大宋之后,生意就没了?” 掌柜僵在那里,小心翼翼问道:“听客官的口音,可是大宋人?” 赵寰并不隐瞒,点头承认了:“是,我来自大宋。如今你们都是大宋人,我们已经成了同胞。别担心,大宋人不会像西夏那样,攻城之后烧杀抢掠,残害西夏百姓。” 大宋兵打进兴庆城之后,令百姓在家中不要出门。等到城内安稳之后,方解除了禁令。 只是,大宋兵打来前,得了消息的皇室,权贵们大户人家,早就往西北边逃了去。兴庆只留下了穷苦,无法一走了之的百姓。 哪怕官府一再强调,好些百姓不敢随意出门。加之囊中羞涩,街头铺子就更加无人光顾。这条平时繁华的街头,铺子关张了大半。 另外桌上的那两个男子,此时有一人插嘴道:“哪怕官府将仁慈再挂在嘴边,终是非我族类,如何能信。” 掌柜神色微变,赵寰回转头看去,好奇问道:“听你的口音,与掌柜的又不同。不知你来自哪一州府?” 那汉子倒不惧,扬着下巴高声道:“我是西宁州人!” 赵寰不由得笑了,道:“西宁州啊,西夏从大宋手上夺走没几年,你忘得还真是快......咦,莫非你姓任,又或许,你与任氏沾亲带故?” 汉子戒备地盯着赵寰,悻悻道:“我不过一草民罢了,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的娘家沾亲带故。” 叛贼任得敬将西宁州奉给李乾顺,除此之外,还奉上了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了李乾顺的皇后。 另外一个汉子大声道:“任皇后贤德,成了皇后之后,对西宁州百姓诸多赏赐奖励,百姓们都记得她的好。以前西宁州属于大宋时,一次次加赋税徭役,逼得人没了活路。就算是从大宋人变成了西夏人又如何,谁待我们好,我们就认谁!” 掌柜一边觑着赵寰,一边急得满脸通红,扎着手乱摇:“哎哟,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当心祸从口出啊!” 汉子却不领情,梗着脖子大声道:“大不了一死!衙门说得轻巧,让我们相信他们。相信,如何能信!我不过是个赶大车的,倒霉到了都城,困在这里再也没能回去。家中还有老小妻儿,他们不知如何担惊受怕。” 另外一个汉子,同样唉叹连连,道:“西宁州向来苦寒,贫瘠。就靠着枸杞,皮毛能赚口嚼用。如今正是采最后一茬枸杞的时节,卖不出去,只怕烂在地里也没人去动了。以前吃的青盐,又好又便宜,如今可就吃不到了。大宋要从千里之外运盐来,还不得数倍价钱卖出来。这日子,没法过喽!” 赵寰好整以暇问道:“大宋与西夏互市关闭多年,以前西夏的枸杞,都被谁买走了?” 汉子噎了下,含糊着嘟囔道:“以前京城贵人多,他们吃得起,总能卖出去一二。” 赵寰毫不客气指出道:“卖出去一二,是贵人随手打赏你们几个钱吧?” 汉子脸上挂不住,面红耳赤道:“那盐呢,这油盐酱醋,眼见着一天天涨价,米粮价钱,不知翻了几倍!” 赵寰指着他桌上的茶,道:“吃口八宝茶润润喉,别着急上火了。” 汉子低头看着面前案桌上满满当当的茶水点心,脸色难堪起来,讪讪没有作声。 赵寰不紧不慢道:“官府的官员们如何,如今的大宋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不然,你们哪敢这般大声说话,哪能有闲心坐在这里吃茶。” 他们面面相觑,低着头没有作声。 “油盐酱醋,乃至粮食涨价,究竟涨没涨,我得去查实后才能知道。”赵寰声音一沉,道:“大宋的商队,还没进兴庆府呢!就算涨价了,涨价的,难道不是你们口中的西夏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5节 掌柜干笑着,汉子们眼珠乱转,脸一阵红,一阵白。 “谁让你们过得好,你们就认谁。”赵寰声音冰冷,厉声道:“西夏杀了多少西宁州的百姓,你们可问过他们,可否愿意认贼作父!任得敬拿了你们去献祭,你们口中的任皇后,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随手漏出一点,施舍你们,你们就感恩戴德了。” “真是不值钱啊!”赵寰啧啧摇头,“不仅不值钱,还蠢不可及,分不清真正的好坏。你们是西宁州来兴庆做买卖的吧?贩卖枸杞还是盐?粮食?衙门看得严,没能趁乱发大财,可是很失望?” 汉子们见被拆穿,脸色瞬间大变,慌乱不已。扔了一把钱在案桌上,急急忙忙就要离开。 赵寰只淡淡道:“站住!” 汉子们见亲卫围了上来,哭丧着脸转过身,拱手求饶道:“贵人饶命,我们真上有老,下有小啊!” 掌柜也吓得不轻,躲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沉眼扫去,汉子们情不自禁腿发软,直打哆嗦。 敢在这个时候到兴庆府做买卖,真是够大胆,聪明。 不过,他们看错了,北地不是南边,更不是以前的大宋。 赵寰平静下令:“你们去跟同行们通个气,最好每个行当,都打招呼到。有行首的,行首来。没了行首的,就各地会馆的管事人来。明日巳时初,全部都到衙门点卯。若是不来者,就怪不得他人了。” 汉子们与掌柜都呆住了,汉子下意识问道:“敢问来衙门何事?” 赵寰只看了他们一眼,留下茶资大步离开。 第86章 兴庆府衙门的灯, 亮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方熄灭。 吹了一天一夜的风,终于停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 变得格外清透。 天蓝得像一面明镜, 深秋的空气, 带着些许凛冽的凉意。难得一见晴好的天气,呼吸中都好似带着丝丝甜。 在辰时末,衙门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到来。他们无暇顾及天气, 人人皆神色凝重。 遇到相熟的人, 也只随意拱手见礼,心不在焉招呼一句。彼此交换个不安的眼神,步履匆匆来到了大门前。 门口的守卫核对过名号, 让他们在册子上签字画押,便放他们进去,顺便客气周到指路:“就在公堂, 直接进去便是。” 以前的京兆尹公堂, 堂下左右两边摆着两排平头案与长凳。案几上,摆着茶盏笔墨纸砚。 公堂前站着一个小娘子,手上拿着一叠纸, 引着他们坐下:“不分主次,先到来的, 坐到最里面去。” 小娘子在兴庆府很是有名, 衙门新到的文书秦素娘, 户帖钱粮等契书都由她掌管。 秦素娘落落大方,声音洪亮清脆, 利索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别愣着啊,快些, 后面还有人来呢。案上有茶水,渴了自己倒着吃。” 官府公堂总是无形中带着份肃穆,本在犹豫的人,赶紧前去坐着了。坐下来后,他们不由自主四下张望,悄然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秦素娘上前,将手上的纸发放到他们面前,道:“你们是经营何种买卖,比若卖米面粮油的,就在对应的框里面写是。是行首还是东家,也同时写明。既是行首,又是东家者,同时写上是就成。若有不懂之处提出来,我会为你们解答。” 纸上清楚罗列着各种营生与行当,衣食住用行,全部在列。 对于这些买卖人来说,秦素娘的话简明易懂。纸上所写一目了然,他们看了便知,实用又新奇。 有那聪明的,已经琢磨着将这份纸用到买卖中去。反正他们的行当与身份,都不是隐秘之事,纷纷提笔蘸墨,一笔写成。 秦素娘忙着安排招呼,不时提醒一句:“巳时一刻就不能进来了,你们快些,别耽搁了功夫。” 有那实在放心不下的,探出头问道:“秦娘子,敢问今日召唤我们到衙门来,所为何事?” 秦素娘脆生生道:“当然是好事,你们等会就知晓了。” 众人面面相觑,接着又压低声音交谈了起来。 “上公堂可不是好事。” “以前上公堂,哪能坐着,还有茶水吃。既然来了,且瞧瞧看吧。”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大堂内窸窸窣窣,隔着一条夹道的后堂屋中,岳飞带着张宪等七八个部下,一大早就到来。 姜醉眉与韩皎低着头,神色专注翻看着手上的册子。徐梨儿提起茶壶,替她们碗里加了茶水,笑嘻嘻道:“你们且歇着吃口茶。赵统帅说了,莫要紧张,就当他们是犯人,你们在审案就是。” 赵寰伸出碗去,道:“别打扰她们,替我加点茶吧。” 徐梨儿见两人连眼皮都没抬,只得走到赵寰面前,将她茶碗里加到了七分满,揶揄道:“那些册子,竟长到了她们眼里去。只这份定力,我就比不上。” 岳飞接到赵寰的消息前来,他也不明就里。端看这阵仗,只怕赵寰有一场大动作。 张宪他们见识过了赵寰的本事,端坐着不敢作声。心里好奇到极点的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期待,等着一探究竟。 过了片刻,秦素娘走进屋,禀报道:“时辰到了。” 姜醉眉与韩皎蓦地抬起头,明眼可见的紧绷。韩皎先开口问道:“来了多少人?” 秦素娘将手上收集起来的纸递上前,答道:“我点了数,共计三十四人。” 姜醉眉不由得皱起了眉,飞快翻看之后递给赵寰,忐忑地道:“竟然只得这几人?” 赵寰扫了几眼,心里大致有了数,不算好,也不算坏,宽慰她们道:“够了,没事。” 起身上前,与她们各自用力拥抱了一下,道:“别慌,按照昨晚的商议来就成。” 姜醉眉看向韩皎,怀抱间,仿佛还留着赵寰所给的力量,暗自呼出口气,道:“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了公堂,堂内众人一齐朝她们看了来,说话声戛然而止。 姜醉眉走在前,韩皎随后,一左一右坐在了台上。姜醉眉眼神扫过底下,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此地宽敞方便,诸位无需担忧,我与韩安抚并非在审问你们。” 轻松的语调,总算令众人悄然松了口气。有人斗胆问道:“听说赵统帅到了兴庆府,为何没见她露面?” 韩皎笑问道:“你们想见到赵统帅?” 做买卖的人都走南闯北,消息自是比寻常人灵通些。赵寰的事迹,如雷贯耳。 要是她坐在上面,估计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那人呃了声,忙道:“不敢不敢,是我多嘴了。” 姜醉眉没追究,道:“闲话待后再聊,先说正事吧。兴庆如今成了大宋的疆土,你们也变成了大宋百姓。” 户帖地契都做了变动,堂下众人心里不管做如何想,全都没有做声。 姜醉眉坐得高,将底下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心下稍定,问道:“如今城里的铺子,大多都关张了。我知道买卖不大好,你们对眼下的局面,可有什么想法与打算?每个人都说说看。” 众人的神色很是复杂,互相掂量着,一时没人做声。 “每人说几句,说重点,休要扯得太远。比如老天下雨,刮风;李乾顺朝廷与权贵有钱人逃到了肃州等地的事情,就莫要再提。因为,这些是你们无法改变的事情。” 姜醉眉强调后,指了左手边的第一人,道:“你先来吧,先说说你是什么行当,买卖如何。” 那人正是昨日在茶楼遇到赵寰的汉子之一,他硬着头皮道:“在下罗有,平时将西宁州的皮毛肉食等贩卖到兴庆府,专几个嚼用。在兴庆府有两家铺子,如今生意不好,门可罗雀。” 姜醉眉听完不置可否,问道:“铺子买卖不好,那你有何打算?” 罗有摸不清姜醉眉的用意,斟酌了下答道:“只能关张大吉了。” 姜醉眉唔了声,没再追问,继续点了下一人:“你呢?” 那人见罗有起了头,学着他那样道:“在下梁三,是兴庆府粮食行的行首,在城里有四家粮食铺子。两家卖精细粮食的铺子,都关了张。卖粗粮杂粮的铺子,还勉强开着。只仓库里就那么些粮食,只出不进,我们也没办法,不得不涨价啊。” 姜醉眉只眉头微拧,韩皎也如此。不过,两人都没多说,点了下一人说下去。 接连着,堂内的人都全部说完。他们的话,岳飞他们全都一字不落听到耳中。 岳飞虽不懂买卖,心里却感到阵阵不安,侧身过去,问坐在旁边的赵寰:“赵统帅,按照他们的说法,兴庆府的买卖做不下去,铺子都要全部关张。这般下去,可不是好事啊。” 赵寰道:“关张不了。人要吃饭,要穿衣。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一不可。” 岳飞一想也是,“可,其他的行当呢?” 赵寰抬起手指,对他嘘了声,微笑着道:“岳将军别急,且再继续听下去。” 岳飞忙坐好,忍不住斜瞄了赵寰一眼,她眼底一片青色,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疲惫。 看来,她夜里肯定没歇息好,一直在操心堂上的事情。 岳飞苦想了会,却始终不通。暗忖她为何坐在后面,而不亲自出面处理。把他们这群武将叫来,又是所为何意。 姜醉眉的声音从公堂传了来,她不疾不徐道:“我从诸位的嘴里,所听到的都全是困难。你们很是沮丧,认为铺子很快就得关张大吉。只是我不甚明白,眼下你们都在做亏本的买卖,以后也没甚盼头。为何不早些关门,好减少些亏损呢?” 岳飞怔了怔,再次转头看向赵寰,目露赞赏,道:“姜转运使这句话问得好!” 赵寰笑而不语,道:“姜转运使非常人可比。” 岳飞很快想到她那篇气冲山河的休赵构骂书,煞有其事点头应道:“的确绝非寻常人可比,姜转运使着实厉害。” 赵寰笑而不语。 岳飞心里好似明白了几分,没再多言,专心听了下去。 公堂之上,雅雀无声。 姜醉眉不客气指出了他们那点小心思:“权贵大户们逃了,对你们来说,却是大好的时机。我先前看了下,你们的铺子,有些以前在兴庆府排不上名号,但有些却是数一数二。比如梁东家太自谦了些,你的粮食铺子虽只有四间,城内其他好些小的粮食铺子,都是从你这里拿了粮食再去卖。以前兴庆府的三成人,都吃着你的粮食。” 梁三知晓姜醉眉他们既然点出了此事,定是对兴庆府的买卖有所了解。 她们这群娘子官员厉害得很,梁三也不敢狡辩,讪讪笑了下,道:“姜转运使,你也说了是以前。现今兴庆府的人虽少了大半,哪还能卖出那么多粮食。这还不算,最最麻烦的就是,乃是只出不进。以前我的粮食,都是从其他州府买来。比如肃州,沙洲,瓜州,加上黑山,白马等镇军司。这几地属于西夏,与大宋剑拔弩张。唉,难呐!” 拿了西夏盐引的盐商王季,跟着叫叫苦不迭:“库里的盐快告罄了,人哪能不吃盐,那牲畜的草料里,也同样要加盐。特别是羊,更离不得盐。青盐进不来,我也只能干着急。”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诉苦,岳飞听得脸沉了下去,不由得转头看向赵寰。见她依然气定神闲坐着,那股怒火,就莫名散得七七八八。 赵寰既然叫他们来,肯定不是为了听他们抱怨。 姜醉眉低头吃着茶,韩皎这时开了口,道:“休说肃州沙洲,算上整个西夏所产的粮食,也不过而而。西夏的盐池,岂只有盐州。已归还大宋的夏州,定远皆产上好的白盐青盐。至于布料绸缎,锅碗瓢盆,细到一针一线,西夏如何能与大宋比?” 众人一下哑了声,韩皎冷着脸,厉声道:“你们不过是想要求得更多的利,趁机发大财罢了。你们铺子的买卖,为何不好,心中难道没有数?一石粮食,你们有本事涨到三千钱。在金人入侵大宋时,一石粮食也不过最高三千钱。西夏能与大宋比?你们真是敢要价啊!” 韩皎讥讽一笑,叹道:“卖盐要盐引,你们手上拿着西夏的盐引,心里没底,赶紧拼命涨价。夏州等地的盐,没官府明示,你们不敢碰。以前西夏私盐泛滥,你们有的是门道。从私盐贩子手上拿了盐来,再翻数倍卖出。” “百姓尚在惊惶中,你们从百姓手上,几乎跟白捡那般,从他们手上收了上好的皮毛,香药,枸杞等等。如今都屯着,等着以后卖大价钱。” 韩皎看着众人清白交加的脸,沉声道:“你们的做法,就好比是杀鸡取卵。百姓才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他们活不下去,你们从谁身上赚钱?达官贵人?达官贵人可都逃了。卖到大宋其他州府去?以前大宋与西夏互市关了多年,你们没门道,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岳飞诧异不已,不禁低声问道:“韩安抚使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赵寰难得活泼地道:“因为韩安抚使她们厉害啊。” 岳飞顿了下,很快笑起来,赞道:“你们都厉害。” 那点老底被拆穿,众人皆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梁三毕竟是行首,大着胆子问道:“先前秦娘子说,叫我等来是好事。如今听姜转运使与韩安抚使的话,好似对我们颇为不满。在下愚钝,斗胆问一声,两位将我们叫来,究竟所为何事?”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6节 姜醉眉直接下令道:“你们铺子里的粮食,盐等等,将价钱全部降到兴庆府去年这个时节的九成价钱。” 听到要降价,等于生生从他们手上抢钱,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姜醉眉不疾不徐道:“九成的价钱,玉你们并没有损失,比不上你们这段时日多赚的钱。若是你们舍不得,兴庆府很快会有大宋的买卖人进来。无论是买卖的大小,以及货物的多寡,你们都比不过他们。” 梁三神色变了变,心里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姜醉眉并没吓唬他们,大宋自来比西夏富有,大宋买卖人的厉害,他们从不敢小觑。而且能迅速来的,都是那有门道的大商户。 倒是那罗有,他从百姓手上收到的皮毛等货物,如今已经在手上。巴不得大宋其他州府的买卖人前来,他好卖了发财。 姜醉眉直接将他指了出来,道:“罗有,你手上的皮毛等货,就自己留着吧。百姓就靠着这点皮毛山货,卖了买点粮食糊口,都被你黑心肝赚了去。衙门会下令,让买卖人直接向百姓买,不许中间贩子参与。” 罗有瞬间傻了眼,他屯着的那些货,岂不得全部砸在了手上! 脑子转得飞快,罗有马上哭诉道:“姜转运使,都是我的错,我贪心。你给我条活路吧,我真上有老,下有小,底下还有群伙计要养着呢!” 姜醉眉没搭理他,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算是买卖人,亦当如此。你们做买卖的,无论赚多少钱,那都是你们的事,衙门只管收取该收的赋税。但你们昧着良心赚钱,这可不是什么本事啊!” 梁三眼珠子转来转去,当机立断表了态,道:“姜转运使教训得是。我是兴庆府人,如今尚有些余力,定当回报兴庆府的百姓们一二。姜转运使放心,明日起,我就将消息传出去,铺子里的粮食,照着以前的九成价钱售卖。” 姜醉眉垂着眼皮,没反对,也没答应。 梁三心一横,再道:“姜转运使,若是你觉着不够,只要梁某能做到,定会万死不辞!” 姜醉眉这时方抬眼看向了他,道:“既然你还算心存一丝善念,不若这样吧,明年开春时,你借些种子给穷苦的百姓耕种。” 梁三呆住,一下跟吃了黄连般苦不堪言。打仗之后,没种子的百姓多了去。 借出种子,这风险着实太大,一个不小心收不回来,他就要倾家荡产了。 姜醉眉道:“你放心,衙门出面作保,你借种子出去,以后百姓的粮食收割之后,会如数归还。他们若要出卖余粮,先问问你可要购买。朝廷常平仓粜出的陈粮,先让你得。” 梁三迅速一合计,百姓那点粮食他看不上,但常平仓的就多了。这买卖划算,当即喜滋滋拍板应了。 姜醉眉讲完粮食,再转向了盐,声色俱厉道:“不管是西夏还是大宋皆如此,售卖私盐,按律该当砍头!” 王季一听,脸都吓白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姜醉眉语气缓和了几分,道:“以前混乱,就既往不咎了。除了低价售盐之外,盐引得重新立,你且需要将你库房的私盐,全部充公。” 王季听到不用被砍头,还能重新拿到盐引,悲喜交加,一下软倒在了案桌上。只将私盐充公,这点损失,对他来说真是小事。 姜醉眉看到王季瘫倒在案桌上,缓缓道:“以后兴庆府不会缺盐,全大宋都不会缺。除了盐池的青盐白盐,荣州的井盐,靠海的海盐......” 眼下的海盐,还得用柴火煮。用柴太多,产量低,本钱高,很不划算。 她想到赵寰说,在离燕京不远的界河,那边靠海。加上辽阳府,莱州,密州靠海之地,都可以如井盐那般晒盐。 若是能晒盐,盐量增加,盐的价钱与品相好坏,就无需过多操心, 盐的利,向来引得无数人觊觎眼红。哪怕会被抄家砍头,也拦不住人前赴后继去争抢。 以后这一块能稳定下来,姜醉眉只一想,就激动不已,声音拔高了几分:“盐引会增多,且由衙门统一核价。超过核价上限的铺子,取消盐引,按律重罚。” 王季刚缓过气,又眼前一黑。 多发放盐引,卖盐的就多了,竞争激烈。百姓缺不了盐,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朝廷再定价,衙门核查得严格,这价钱上就很难做文章,私盐也没了优势。 端看朝廷的做法,并非想靠着盐赚大钱。而是细水长流,将其控制在中枢,百姓能吃得起盐,官员难以伸手。 晒盐煮盐都不易,姜醉眉说的海盐,辛辛苦苦煮一大锅海水,能得几颗盐。 盐终是赚钱买卖,就算少一些,也远比其他买卖得利丰厚。 王季这般一想,又打起了精神,盘算起要拿多少盐引了。 “至于皮毛羊肉枸杞。”姜醉眉看向了罗有,眼神又移开了:“开封府等地,羊肉贵得很,寻常百姓很难吃得起。若是兴庆府等地的羊,在全大宋都能卖出好价钱。” 兴庆府乃至盐州一带的羊肉,不比稀少的黄羊肉逊色。随便一煮,肥美且不腥膻。同样的羊,去了别地养大,就不是那个味道。 姜醉眉道:“百姓养不起太多的羊,羊羔贵,种牧草也要本钱。你们可以出钱,他们出力,与他们合伙。除此之外,种枸杞也一样,你们入个股。衙门会在中间担保,你们的买卖契约,衙门也列在上面,亲自盖印。待能出售时,衙门将全部的货物买下,不会让你们愁销路。” 衙门盖印,就是在帮着百姓,不能被他们占了便宜。 即便如此,连梁三都眼馋了。出钱与百姓合伙养羊,种枸杞,他们只出些本钱,力气还是百姓出。 得利肯定不会太高,但只要做大,做得长久,这利就丰厚了。 罗有做买卖灵光得很,这样好的事情,却没自己的一份,急得坐不住了。 冲到大堂中间,扑通跪倒在地,不断磕头求饶:“姜转运使,你大人有打量,原谅则个吧。我将所有赚的钱都还给百姓,还拿笔钱赔给他们,可不能断了我的生路啊!” 韩皎一拍案几,怒斥道:“闭嘴,你哭甚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然你要做出悔改,滚回西宁州去,拿了钱出来,帮着西宁州的百姓养羊,种植枸杞。你少得一点利,为子孙后代多积点福,比甚都强!” 巨大的喜悦砸来,罗有的哭声噎在了嗓子里,卡得他脖子直伸。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含混着应了。 接着,姜醉眉对各行当都下了令,各种铺子抚民的措施,以及衙门对他们的补偿。 公堂热闹又欢腾,声音传到后面,岳飞心情随之起伏,良久难以平息。 盐,粮,布料酱醋等等,百姓过日子都缺不了,如今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 岳飞转头看向含笑的赵寰,迟疑着问道:“赵统帅,商人向来逐利,他们这些人,更是狡猾可恶得很。为何不干脆换掉他们,让别的人来做这些买卖?” 赵寰耐心解释道:“既然商人逐利,换一批人,也不一定会好。他们在兴庆府等地,已经经营多年,又都已经是大宋人,做生不如做熟。等以后真正做起来了,其他地方的买卖人自己会来。如今兴庆府等地,不能就这样半死不活,要赶紧恢复正常。不只是城里的铺子,百姓们也一样。由商带动农,彼此帮扶,互相成就。” 岳飞恍然大悟,赵寰缺钱缺粮缺本钱,她要借着兴庆府这些买卖人之手,将当地的百姓带活。 活水才有生机,百姓活了起来,商自然跟着会红火。 岳飞还想问些什么,这时看到姜醉眉与韩皎两人,互相携着走了进屋。 她们两人的眼眸,比沙漠夜里的星辰还要闪亮,喜不自禁道:“赵统帅,他们都应了。” 赵寰笑着迎上去,与她们再次紧紧拥抱:“我知道你们行,你们做得很好!” 徐梨儿也赶着上前,与她们笑着说在了一起。 岳飞看着她们几人,再看向屋内还恍惚着,目露钦佩的张宪他们,彻底明白了过来。 看似简单的处理方式,背后肯定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与精力。 兴庆府百姓的困难,产出,各行当买卖人的猫腻。其他州府的现状等等,都必须了若指掌。 赵寰知晓全局,由她在背后做调控,姜醉眉她们才能够有底气,与买卖人定契书,做保。 赵寰这是一举三得,从兴庆府着手,带着其他几州府一起,尽快恢复生机。 在背后掌控全局,放权给姜醉眉韩晈她们,让她们能独立处理大事,力挽狂澜。 公堂上的买卖人,堂后的一众武将,他们都看到了娘子官员们的本事,给所有的娘子立了威。 娘子们的欢喜,扑面而来,岳飞忍不住跟着心生喜悦。 她们能从那吃人的地方爬出来,成长成今日这般模样,真好啊! 赵寰揉着眉心缓解疲惫,朝岳飞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岳将军,还要劳烦你帮些忙。” 岳飞顿住。 原来,她还有第四得! 第87章 政令在于执行, 且得切合实际。 兴庆府以及夏州等地,与被金国占去的大宋京西东几路,巴蜀又不相同。西夏统治日久, 迄今地界仍不大太平。 从罗有的话可以得知一二, 西安州本是大宋的疆土, 任得敬投降送给李乾顺之后,此地百姓很快就倒向了西夏。 赵寰任用原西夏的商人,让他们前去与百姓们打交道, 比较容易取得他们的信任, 事半功倍。 但各地肯定不乏死忠于西夏朝廷的百姓,衙门里娘子多,她们需要下到县里乡下去办差。 赵寰担心她们的安危, 请求岳飞派兵丁随行护送。 岳飞当即一口应了,叫来张宪吩咐了了下去,问道:“赵统帅何时需要他们何时出发?” 赵寰道:“尽快早些, 先从户贴地契做起。天气会越来越冷, 下雪之后就不宜出门,争取在过年前安定下来,明年开春时, 莫要耽误了春耕。” 岳飞觑着赵寰苍白憔悴的神色,犹豫了下, 关心道:“赵统帅太过劳累, 仔细着身子。” 赵寰颔首道谢, 道:“我是要休息几日,岳将军若军务不忙, 我们一起到各地走走。” 军中不打仗,就是操练。岳飞将此事交给副将即可, 忙应了下来。 过了两日,赵寰差人来唤他,一行人马出了兴庆府,一路逛了过去。 兴庆府的天气昼夜气温相差大,刮风时,早晚冻得要穿厚袄。在太阳正当头时,又会晒得人滚烫,眼睛都睁不开。 赵寰平时坐车,在车里或处置公务,或者歇息。在天气好时,坐在车辕上,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光秃秃的田地。也不大说话,就那么一看就很久。 岳飞亲自驾车,他已经近小半个时辰,没听到身边赵寰的动静,实在忍不住侧头看去。她半边沉静的侧脸,随着树荫投下来细碎的日光,明明灭灭。 记得初次在巨野见面时,那时候她极瘦,衬得英气的五官锋利如刀。 如今她依然清瘦,那份凌厉却逐渐退去,变得温润柔和。 岳飞却深知,如大道至简般,她只是收起了锐利,不动声色间,尽显威严与气势。 似乎察觉到岳飞的打量,赵寰没有回头,指着远处的村郭说道:“岳将军,你瞧那边。” 岳飞愣了下,随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兴庆府的天气寒冷,房屋大多都建得低矮。村子不算大,宅子沿着高低的地势而建,约莫有三四十户左右的人家。 与其他地方的村子一样,厚土墙草屋顶。有三四户明显要富裕些,院子外的篱笆院墙,换成了半人高的泥墙。屋顶盖着青瓦,飘散着缕缕炊烟,看上去格外突出。 村里树木尚算繁茂,深秋来临,树叶变黄,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与偶尔露出新鲜的黄土相间,一时分不清是树叶还是泥。几个垂髫稚童凑在一起玩耍,追逐打闹。 他们一行车马到来,稚童停下来好奇张望,很快就一窝蜂,撒开脚丫子跑散了。 岳飞看了半晌,并没看出太大不同,迟疑着问道:“可是稚童怕我们,百姓还是对我们不放心?” “并非只如此。”赵寰轻叹口气,道:“这个时辰,该做午饭了。村子里,你瞧那屋顶的炊烟,只有瓦顶几家有动静。” 岳飞明白过来,问道:“赵统帅可要去瞧瞧?” 赵寰点头,道:“离盐场不远了,我们进村去,用过午饭再走。” 这一路经过了许多村庄,遇到了些百姓,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与大仗之后的大宋百姓并无不同。 岳飞心情沉重了几分,道:“皆言大宋富裕,大宋在被金人侵略之前,百姓的日子过得与他们也无异。朝廷数次加收赋税,各种摊派。艮山的奇石异草,珍禽猛兽,都用百姓的血肉在供养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7节 赵寰淡淡道:“昏德公该死。朝臣也一样,他们脱不了干系。大宋朝臣拿了俸禄,做的尽不是人事。他们巴不得到处修河,修城,修宫殿,筑路。修得如何,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能趁机捞好处,推出自己派系的官员,再抢个功劳在身。” 岳飞想到数次被军中除名,杜充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与权势,不择手段,心口总是堵得慌。 赵寰声音沉了几分,道:“我经常在提醒自己,别好高骛远,要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哪怕是疏浚河道,看似利国利民,一个不察,也会造成修艮山造成那样的结果。” 岳飞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赵统帅这一路,可都是在看天地,看百姓?” 赵寰笑了下,道:“言语可以撒谎,这片土地却不会说谎,草木不会说谎。不知岳将军可曾发现,许多山林被砍伐,树木草地都露出了泥。” 岳飞回想了一下,不解道:“若长此以往,会有何种结果?” 赵寰道:“瀚海会越来越大,从唐中时期起,瀚海就不断在吞噬着土地了。我们不能只顾着眼前,还有后世子孙呢。” 岳飞想到瀚海的漫天黄沙,兴庆府离得远,有时也不能幸免。遇到不好的天气,刮过风之后,地上就会累积起一层细沙。 他还想说什么,车马已经到了村子前。户户大门紧闭,从土墙破了洞的窗纸处,能看到一双双窥探打量的眼睛。 岳飞警惕四望,闪身护在了赵寰身前。她脚步不停,直接走到村西头的一户人家前,站在篱笆院墙外,扬声喊道:“请问家中可有人?我们路过,可能借用你家灶房,做顿热汤饭吃?” 岳飞垂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赵统帅,哪有借灶房的。赶路之人,都是吃干粮,顶多借碗水吃。” 赵寰笑眯眯道:“他们家屋顶没有炊烟,看来没生火做饭。要不是为了省粮食,要不只吃些冷面食随便对付一下。我们有肉有炊饼,省得扎营砌灶生火,正好在他们家一起搭个火,吃些热乎乎的饭食。” 岳飞抬头朝正屋看去,怀疑地道:“他们家有人,定是害怕,不敢出来应门。赵统帅若打算去这一户人家,我直接进去叫门可好?” 赵寰打量着屋内的动静,摇摇头道:“不用了,走吧,换另外一家。胆子大些的,说话才利索。” 岳飞道:“不如去找那几家大户,他们应当会大胆些。” 赵寰拒绝了,道:“大户人家嘴里没太多实话,我是出来游玩的,不想与他们费工夫。” 这一路,她都在忙碌,看似放松的时候,都在思考大事。岳飞看了眼赵寰,一时没有做声。 连续问了几户人家,总算有个老翁,紧张不安来到了篱笆院墙外。他离得几步远,浑浊的双眼打量着他们,大着胆子道:“贵人找谁?” 赵寰将先前的话再重复了遍,温和地道:“老丈放心,我们用过饭就走。” 岳飞吩咐亲兵去拿了炊饼白切羊肉过来,打开油纸包,伸出手去给老翁瞧清楚,道:“老丈,我们自己备了饭菜,只借你家的灶房一用。” 一个约莫三四岁,头顶着两个乱揪揪,瘦骨嶙峋的稚童从屋内,颠颠奔了出来。小手拽着老翁的粗麻布衫,双眼却紧盯着岳飞手上的肉与炊饼,不断咽着口水。 老翁低头看了眼那只枯瘦的小手,暗自叹了口气,打开篱笆门,躬身道:“贵人请进。只老儿家贫,灶房杂乱简陋,还请贵人莫要嫌弃。” 赵寰颔首道谢,道:“老丈客气了,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儿高四,这里是高家村,村子里大半都姓高。”老翁高四领着他们往里面走,边扬声喊道:“老婆子,贵客来了,赶紧出来伺候。” 院子狭小,三间土墙正屋。西侧是灶房柴屋,东侧是牲口棚,里面关着两只老羊。看到人来,探出头来咩咩叫唤。 一个与高四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人从正屋走了出来,忐忑不安见了礼,连头都不敢抬,往灶房走了去。 岳飞带着炊饼与羊肉,亲自前去了灶房,道:“老人家,你歇着吧,我们自己来就行。” 老妇人慌忙站住了,嗫嚅着指着灶间:“贵人请进。” 赵寰站在狭窄的院中,随意打量了下,跟着来到了灶房门口。灶房里只有一口大灶眼,上面放着一只缺了口,明显比灶眼大了许多的铁锅。旁边温水的小灶眼上,则放着一只陶罐。 太推进屋,仔细打量着空荡荡的铁锅。洗刷干净的锅底留着些水,露出好几处补过的痕迹。 赵寰见高四与老妇人在一旁慌张不已,笑笑道:“你们也还没吃饭吧,不如一起,请老人家帮着烧火吧,也能快些,我早饿了。”她看向咬着手指,瞪大乌溜溜眼睛的稚童,笑道:“你是不是也饿了?” 稚童飞快点了下头,点完头,一下又吓住了,赶紧往高四身后躲。 高四伸手护住稚童,“回屋去玩耍,别出来冲撞到贵客。” 赵寰道:“无妨。老丈家中其他人呢?” 高四皱纹密布的脸,瞬间好似又苍老了几分,道:“老儿就一儿一女,女儿嫁了人,前两年生了一场病,没了。儿子儿媳,去年上没了。就留下这个孙女,我们夫妻都老了,不知还能不能看着她长大。” 赵寰没多问,望着天真懵懂的稚童,叹息了声,只道:“老丈辛苦了。” 高四请了赵寰进堂屋,屋子中一张破旧的案桌,几张长凳,再无他物。 赵寰随意坐了,招呼高四,见他如何都不敢坐,也就随了他去。 炊饼热得快,加上白切羊肉,一陶罐煮开的清水,很快就送了上桌。 赵寰见他们实在太拘谨,分了几只炊饼,再拨了一小半白切羊肉,道:“叨扰老丈,这些你们拿去用吧。” 高四犹豫着,见到瘦骨嶙峋的孙女,忙双手接了过去,感激地一遍遍道谢,拉着她退去了灶房。 吃过了饭,稚童活泼了许多,也不如以前那么怕生了,跑到正屋来玩耍。虽不敢到赵寰身前来,自顾自蹦蹦跳跳中,不时偷看她一眼。 赵寰遗憾,她没有带蜜饯零嘴出来,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稚童脆生生答道:“高珠儿!” 如珠如宝,赵寰眼里闪过些悲哀,道:“原来是珠儿。你多大了?” 高珠儿茫然了下,一会伸着手指头答五岁,一下又改口说三岁,岳飞直看得忍俊不禁。 这时高四忙走了过来,拉着她不断赔不是:“她是大年初三出生,过了年方四岁整。不懂事,打扰到了贵人,老儿这就带她下去。” 赵寰道:“没事,就留着她在这里玩耍吧。老丈也坐下来歇一歇。” 吃过饭之后,高四总算放松了些,他哎哎答应着,坐在了背对着门的下首。 赵寰好奇问道:“我得知高家庄附近有座盐池,靠着盐,日子应当过得不错。我先前见着,老丈家中羊圈中,只有两只老羊,可是老丈要种地,没功夫去养?” 高四肩膀塌下,苦涩地道:“高家村的百姓,以前都在盐池做活,男人做盐盘,砍柴输卤入磨,妇人就烧火,收盐伏火。盐池再赚大钱,做活的百姓,不过得几个辛苦糊口的钱罢了。在贵人面前得了头脸的,得到赏钱多,日子就过得好一些。我们村的那几家高门大户,便是如此。” 他神色更苦了些,伤心道:“前两年,上面的贵人争抢这个盐池,竟然动起了刀箭。我那儿子媳妇遭了殃,就那么填补了进去。两条人命,最后就一贯半大钱打发了。儿子一贯,妇人减半,只得半贯,再给了口烂掉的铁锅。就是灶房用的那口。那口锅小,盐池全要改成大锅,就随手赏了出来。” 高珠儿难得吃了肉,不时咯咯笑一声,天真不知愁滋味。 高四抹着泪,看着她稚气的面庞,道:“我们无权无势,还有个她这个小的,如何敢说个不字,只得认了命。家中有半分地,种些小麦,枸杞,加上这两条命换来的钱,我们老夫妻都积攒着。以后她长大了,给她当嫁妆。” “贵人有所不知,养羊倒不花费精力,羊什么都吃,不挑嘴,就平时费些盐。只我们这些年煮盐,再来圈地养羊,山林都快砍空了,草也被羊啃得快断了根。别的地界还好,我们村子里都不敢多养。山林有灵,若是惹怒了,当心要断子绝孙!” 岳飞不由自主看向赵寰,神情严肃了几分。怪不得,赵寰再三向商人们强调,养多少羊,得具体核计,不能一口气贪多。 赵寰认真听着,虚心问道:“那盐场听说打仗时毁损了,你们村子里的人没了活计,如今不养羊,地里的庄稼收成可够糊口?” 高四却精神了起来,道:“不去盐场做活,大家都暗自高兴着呢。那盐场又苦又累,身子都累垮了,赚来的几个大钱,还不够看病抓药。先前里正到我们村子来,说是衙门要重新立户帖,分田地。以前这边的地,都是权贵的,他们被赶跑了,衙门要分给我们种。哪怕养不了几只羊,靠着枸杞,种瓜,种庄稼也能过活。” 他犹豫了下,问道:“贵人可是衙门的大官?老汉听说,衙门里的大官都是娘子们呢。” 赵寰微笑起来,道:“我是在衙门当差,再大的官,都是为了你们做事。” 高四咧嘴笑起来,兴奋地道:“有人骂我断子绝孙,我还有个孙女呢。她若是聪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送她去读书。以后考中了,也好当大官,看谁还敢骂老儿!” 总算能看到,后一代女子的命运,在悄然发生改变。赵寰欣慰不已,道:“老丈的福气还在后面呢,以后高珠儿定能有出息,你们两人一定要好生保重身子。” 高四乐得合不拢嘴,看着高珠儿的眼神,愈发慈爱了。 赵寰望着屋外的天色,问道:“老丈,我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你可知晓盐场如今的情形,可能领我去瞧瞧?” 高四立即起身,道:“那边都荒废着,以前老儿也在盐场做了快一辈子,再熟悉不过,这就领贵人去。”他扯着嗓子叫了声老妇人,道:“我带贵人们去盐场、你看顾好珠儿。” 老妇人忙应了,来带走了高珠儿,高四则带着赵寰他们一行去了盐场。 盐场离高家村约莫两里路,马车行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高四跳下车辕,指着前面道:“就是那里。以前热闹得很。” 一走进,就闻到了阵阵的盐腥气。屋子垮塌,到处被翻得乱糟糟,值钱的东西早就被附近村民拿走了。 岳飞领着护卫在前面清道,赵寰跟着高四,听他一路介绍道:“从山上砍来的柴,就从这里运进来。贵人瞧这地,车辙深着呢,每日都得填平,不然车都得陷进去。” 盐场采取煮盐,制卤之后煎煮,巨大的盐盘,得要五六个壮年劳力才抬得动。煮盐的锅,从空着的灶口估算,比在高四灶房所见到的,要大近两倍。 赵寰跟在高四身后,从头到尾听了一边制盐的法子,她问道:“煮盐浪费大量的柴火,为何不用晒盐法?” 高四愣了下,忙解释道:“这里的盐场都是用煮盐,老儿听过靠海边,是用那晒盐的法子,只用时久,晒不出多少盐。最后还是得靠煮。” 赵寰好似看到过,在清初还是煎晒兼备,要到清乾嘉时期才开始过度。要到道光年间,全部采用滩池晒盐。不过,晒盐法依然费时费力,场地也有限制,较大规模就不适用了。 盐太过重要,赵寰虚心向高四请教,直到日渐渐西斜。他穿着单薄,风吹过时,冷得控制不住打着哆嗦。 赵寰没再问煮盐的问题,转而道:“不知老丈村子里,可有与老丈一样,熟知煮盐的人?” 高四答道:“我们村子里,大半都会煮盐。” 赵寰一喜,道:“我还得劳烦老丈一件事,托老丈代我寻十个擅长煮盐的熟手,随我去海边,与煮海盐的一起,琢磨如何晒盐。一个月五贯大钱,吃穿用度全由我出。不管成功与否,工钱一个大钱都不会少。若成功晒盐,另外有重谢。老丈若愿意去,可以带上老婆婆与珠儿一起。” 高四只听有五贯大钱一月,就止不住地惊呆了。以前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能落到半贯钱,已经是西夏那些贵人发了善心。 赵寰见高四已经说不出话来,笑道:“我明后日再到你们村子来找老丈,天色不早,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高四从晕晕乎乎中回过神,赶紧推辞,道:“老儿家离得近,不过几步路罢了,自己回去就成。” 赵寰想了下,让护卫包了些炊饼羊肉,再给了约一两左右的金锞子,道:“财帛动人心,你仔细藏着些。” 高四看到金锞子,老脸涨得通红,连连后退拒绝。 赵寰劝道:“拿着吧,这是给珠儿读书用的。” 听到高珠儿,高四手慢慢收了回去,又是作揖又是躬身,接了炊饼羊肉离开。 岳飞见赵寰还在仔细打量着盐场,问道:“赵统帅可是有打算重开盐场?” 以前赵寰只看过大概的晒盐方法,在晒盐煮盐上,肯定不如高四他们。她打算引人过去,与煎海盐的工匠们一起,弄出能晒大量盐的盐场。 赵寰道:“我也不确定,得去海边试过,能便宜取得大量的盐,这处就平了。若是不能,只能重开。” 岳飞见赵寰神色间的无奈,劝道:“人离不得盐,总得做出取舍。” 赵寰望着远处山头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灌木丛,道:“这件事太过重要了。能用晒盐法取得足够用的盐,其他地方就不用大量煎煮盐。山林里的树,不仅能保住,百姓还能真正吃得起盐。” 岳飞仔细一深思,这件事的却影响太过深远,定要慎重对待。 “赵统帅,高家村的人,毕竟刚从西夏归顺不久。一旦晒盐的法子成了,他们知晓了如何晒盐,再传出去就不妙了。” 赵寰哦了声,道:“没关系,他们不传出去,我还得想方设法往外传。无论西夏,赵构,都无妨。” 岳飞怔了怔,赵寰苦笑道:“晒盐煎盐,全是百姓辛勤劳作得出来的智慧。吃不起盐的,都是穷苦百姓,有甚可防的。” 慈悲有大小,赵寰真正做到了大慈之人。岳飞心潮起伏,对赵寰的敬佩,无以言表。 眼下天已经擦黑,岳飞算了下路途,望着赵寰疲惫的面容,道:“前面有个镇子,我们不若去寻个客栈,好生歇息一晚。” 赵寰道:“就在前面寻个有水之处扎营,我们明日还要在周围转一圈。岳将军,你排兵打仗,布阵都厉害,到时候你帮着参谋一二,在这边修军事防御,可行得通。” 岳飞霎时惊讶不已,赵寰说是游玩,她却是在观察民生,不断修改政令,使其能落到实处去。 既操心顶顶重要的盐,又考虑着如何在西北布兵。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8节 不过,在此地周围布防,离肃州太远了些。岳飞问道:“可是赵统帅不打算继续攻打西夏了?” 赵寰摇头,“这两者并不相干,西北太辽阔了,各部落都能征善战,一道防线不够。” 修建军事防御,赵寰考虑到的是长久之计,她话语微顿,道:“岳将军,回兴庆之后,你带着兵继续攻打甘肃军司。” 过了甘肃军司,就是李乾顺逃到的肃州。她必须将西夏打得没还手之力,在兴庆府等地的一系列改变,西夏既无力来作乱,又能震慑住私下里不安分的人。 何况,上次的仇,她只报了一半。 赵寰眼神微沉,陡然间就杀意凛冽,声音却依旧不高不低,平静地道:“听说李乾顺病得厉害,正好送他早些上路。” 第88章 次日逛了一圈, 赵寰与岳飞都比较谨慎,关于布兵的地方,未轻易下决定。 尤其是军事防御, 以前宋朝的长城, 就在兴庆一线。墙用石头砌起来, 不过大半人高,下面挖了壕沟。 不知是当时监工的贪腐,还是其他原因。连西夏都看不上, 已经损毁大半, 只能看到一小段坍塌的矮墙。 赵寰站在遗址边,感慨万分道:“这些都是真金白银啊!” 岳飞心情同样沉重,道:“我终是愚钝, 以前看不明白赵统帅出来走动的用意。看多之后,尚算能理解一二。” 赵寰笑笑,道:“高高在上, 哪看得到真正的人间疾苦。回吧, 先去高家村。仗要打,民生也要恢复。” 岳飞跟着赵寰一起笑了起来,道:“以前总愁粮草, 亏得赵统帅的齐头并进,前面打, 后面跟着赶紧恢复。兵营不缺粮草, 打烂的城池也尽快得到了恢复。待过几年, 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赵寰沉默着,没有作声。 太阳正好, 赵寰坐上了车辕,眺望着从眼前掠过的山川河流。 牛羊在悠闲吃草, 放牧的百姓,身着破烂衣衫,不停忙碌着,捡拾柴火,收割干草。 他们哪怕站着,弯曲着腰,身子始终情不自禁往前倾。好像是被压垮了,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赵寰终于开了口,回答了岳飞先前的话:“不能。” 岳飞诧异回头,满脸不解。 赵寰难得情绪低落,道:“我只能让百姓勉强吃饱,过上太平日子,免受战乱之苦。靠着种地过日子的庄稼人,朝廷不收取赋税,反过来给他们贴补钱,同样只能糊口罢了。要说好日子,远远轮不到。” 岳飞出身农家,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赵寰话里的意思。 庄稼人辛辛苦苦种地,收取的粮食,只能填饱肚皮。这其中的本钱,庄稼人的劳力,以及耕牛,农具,粪肥等等,还要忽略不计。 其他的收入,就靠着养些鸡,猪等,卖了换取些油盐酱醋。有蚕桑的地方会好一些,养蚕织布能多点收益。 若是家中有人生了重病,看病吃药太贵,这一家基本就拖垮了。 而大宋百姓养鸡,售卖鸡与鸡蛋,不用交税。但进入市坊交易,则要交一到两个大钱。如羊,养猪等大些的牲畜,全都要交税。蚕桑织布也一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古今皆如此。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人的高,绝非掌握了多大的本事。而是出仕之后,就能高高在上,做人上人。 士农工商,真正的农最辛苦。跃进“士”,才能改变门第。 赵寰习惯静下来思考,边说话,边理自己的思路:“粮食的价钱不能高,必须控制。盐价也要低,让所有百姓都吃得起。酱油醋酒茶,这些由买卖需求,自行决定。我打算调整食茶务,酿酒务等衙门。” 这是要大动作,撤销一些油水最肥的差使了! 岳飞听后,忍不住侧头看向赵寰,她微蹙眉,看上去神色不悦。 赵寰的声音冰冷了几分,“朝廷把控经营,听起来是中枢控制了酒茶香料等赋税,其实伤了农,商,肥了这些官员的钱袋。朝廷是想当然,太看得起这群官员了。从“见钱法”改到“交引”,全都挡不住官员敛财。这人呐,面对着大量的钱财利益,连父母祖宗都能出卖,大宋江山又算得什么!” 岳飞听过许多“数十万劵一夕废弃,朝为豪商,夕侪乞丐”的例子。大宋就这般被逐渐掏空了,除了种地的百姓苦,商人也苦。 惟一不苦的,只余士族官员。 岳飞经常亦会茫然,他们这群读书人,何来的脸面痛哭,大宋被金人踏破的江山社稷? 赵寰道:“律法只能起警示作用,挡不住人的贪欲。不如要从主要的弊端改起,商人有本事的,就多赚钱,多交税。没本事的,就改做别的行当。朝廷只能大方面去把控,绝不能参与其中。种茶卖茶,由茶农茶商自己去定。严禁私家酿酒,统一由朝廷下发给作坊酿酒许可,卖酒的铺子专营,收取高额赋税。在荒年时,控制酿酒量。” 岳飞听得极为认真,敏锐地道:“赵统帅可是想要从茶酒,绸缎珠宝玉器等行当,补贴盐与粮食赋税上的缺口?” 赵寰点头,道:“我初步有这样的打算。酒喝了除了心情愉悦,并无任何好处。粮食产量太低了啊,酿酒太费粮食了......岳将军可知道做花露的法子?” 岳飞笑着摇头,道:“我平时粗糙得很,听过什么合香,花露,只一次也不曾见过。” 赵寰看着岳飞身上半旧的粗布衣衫,笑道:“岳将军有所不知,真正能赚大钱的,并非柴米油盐,就得靠这些贵重货物。黄庭坚诗云‘体薰山麝脐,色染蔷薇露’,这里面的蔷薇露,远从大食而来,香气扑鼻,价值千金。” 太阳明媚,碧穹中云朵飘过,变幻出各种形状。车轮滚滚,马蹄声,远处的羊叫声。 真美啊! 这条道,一直走下去,经过西北江南河西走廊,出玉门,到达西域的大食、波斯,最西能到拂菻。 可惜,这条从西汉开辟出来的商路,号称强大的大宋,竟然被弱小的西夏,切断了如此多年! 赵寰惆怅了刹那,很快打起了精神:“大宋也有各种花露,譬如木樨露一样香。这做花露的甄,就很不错。酒水酒水,酒跟水一样,吃撑了都没醉意。酿酒就可以用蒸花露的法子来改进,使其更纯。蒸出来的酒,我看谁有本事,再能吃上千杯不醉。” 岳飞其实很爱吃酒,闻言,难得滔滔不绝道:“我曾看过《北山酒经》,里面讲了各种酒的酿法,主要还是酵,待其澄澈后饮用。上好的酒水,首先就得观其色。若是用赵统帅所言蒸花露的法子,以后的酒,不但能更烈,颜色更纯,定是好酒!” 赵寰道:“好不好倒难说,酒烈一些,吃得少了,能省些酿酒的粮食。” 岳飞眼中溢满了笑意,侧过头,敬佩地道:“赵统帅真正为民,一心为天下计。你这游玩,比当朝理政还要辛苦。” 赵寰换了个姿势坐着,活动着腿脚,道:“都是逼迫出来的,走到了今日,总不能再退回去。累啊,还总是害怕,生怕错一步。最终想想,自己觉得值,也就不那么难过。”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赵寰若走错一步,岂止是三军,天下震动。 赵寰接连辛苦奔波,打了个呵欠,疲惫不堪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上养神。 岳飞忙专心致志赶车,免得太过颠簸吵醒了她。 谁知到了高家村,又是一场乱。 赵寰一行车马到了村口,这次不同先前,一大堆人早早候着,赶着上前见礼。 几个身着光鲜亮丽的绸衫老者站在最前,点头哈腰很是热情:“贵人来了,贵人送进屋吃杯茶。” 赵寰对几人随意点了点头,抬手招呼被挤到了后面的高四:“我先前将差使交给了你,你来与我说吧。” 一个与高四年纪相仿,红光满面的老者脸上堆满了笑,拱手道:“高四没读过几天书,不懂得规矩。老儿高仲,乃是高氏族长。贵人有事,交待给老儿就是。” 高仲旁边的人紧跟着道:“贵人,高四家中已经绝了后,族里议事时,向来没他的份。交给他,恐误了贵人的大事啊!” 高四被提起伤心事,整个人好像都矮了下去,欲言又止了下,最终闭上了嘴。 赵寰脸微沉了下去,看向随着稚童们一起看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期盼望着她的高珠儿,喊道:“珠儿,你过来。” 高珠儿喜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颠颠跑了来。赵寰温柔抚摸着她的脑袋,道:“她是高珠儿,是高四的亲孙女,高四如何就绝了后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这女子如何能继承香火!” 赵寰听多了这种说法,在后世时都没多大改变。她倒是没有立刻发作,问道:“我可能进你们高氏祠堂一看?” 高仲哪敢不让赵寰去,忙躬身道:“贵人能去,是高氏一族的荣幸。贵人这边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高氏祠堂,赵寰牵着高珠儿进去,有人想要开口阻拦,高仲忙用眼神制止住了。 高氏一族很普通寻常,族中没甚有出息的子孙,赵寰几眼就扫完了。就 高仲小心翼翼陪伴在赵寰左右,觑着她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总感到莫名的不安。 赵寰指着一个人名问道:“这就是你们高氏祖上最有出息的人?” 高仲伸头一瞧,马上与有荣焉地道:“贵人说得是,他考中了举人,做了府尹的幕僚呢。结交来往的,全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族里的族田,这间祠堂,都是他出钱置办。” 赵寰不禁笑了,好奇问道:“他有家产要继承,那你家呢,你家中可出了有出息的儿孙?” 高仲儿子读书不成,孙子也不成。放眼整个族里,也没一个读书的苗苗。 赵寰见高仲神色尴尬,指着自己问道:“你觉着,如我这般的,在你高氏一族中,可能算作最有出息?” 高仲想也不想,赶紧道:“贵人当然有出息,谁都不能与贵人比。” 赵寰遗憾地道:“可惜啊,我是女子,假若是高氏的族人,也不能入高氏的祠堂。” 高仲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青白交加,僵在了那里。 这时有人嘀咕道:“向来就只有男丁才能继承香火。再有出息的女子,嫁入夫家,就成了夫家的人,入的可是夫家的祖坟。” 赵寰哦了声,道:“原来儿子再没出息,都是自家的香火,女儿们再有出息,也视作外人看。这样吧,老丈。” 她看向祠堂外的高四,将他叫了进来。 高氏几个族老脸色难看起来,不敢惹赵寰,一齐阴沉沉盯着高四。 高四侧身避开,瑟缩着不敢抬头。赵寰一眼扫过去,他们几人感到巨压袭来,慌忙垂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对高四温和地道:“既然老丈连祠堂都进不得,不知可愿意分宗。待珠儿长大之后,她就是你这一支的族长。” 高仲几人呆在了那里,高四只是在族里抬不起头,但他不蠢。 听赵寰话里的意思,是要替他撑腰了。 他们这些贫苦百姓,里正都不敢惹,赵寰却是能管盐场的大官! 高四激动不已,当即一口应了:“贵人,老儿愿意!” 高仲脸色铁青,赵寰干脆利落,命令道:“既然老丈愿意,高仲,你来主持分宗。” 其他族老们面面相觑,虽不情愿,却一时无法反驳。 分宗之后,由谁做族长,女人能不能进宗祠。虽都姓高,哪怕连着血亲,他们也管不着了。 高仲急中生智,被他想出了个法子来,陪着笑脸道:“都是同宗兄弟,哪能看着他断了香火。不若这样,高四,你就在族里过继一个男丁,长大以后,孝顺伺候你,给你养老送宗。有个娘家人,也能给珠儿撑腰。” 他看向高四,暗自威胁他道:“高四,你百年之后,总得有个人给你摔盆,捧灵牌。可从没有女人上灵堂前的规矩,你得要想好了!” 高四一下就乱了心神,茫然无措看向赵寰。高仲说得没错,就算是当再大的官,这灵堂丧事的规矩,总得尊着。 赵寰却没有管,低头逗起了高珠儿。 岳飞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祠堂阴森,令他沉甸甸透不过气。 以前他没注意,此时,方觉着荒谬透顶。 儿女都是父母双亲的骨血,女儿却不能给父母双亲捧牌送终。 这男人,究竟比女人强到了哪里去? 高四嘴皮翕动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赵寰道:“无妨,你如何想,就如何做。与盐场那边的事情无关,只要有本事,我还是会赁你们。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99节 她垂眸看着懵懂的高珠儿,道:“以后她就跟着我走吧,她还是姓高,与你们高氏无关。我给她单独立个宗,她以后就是高氏一支的新祖宗。” 祠堂外,向来胆小怕事的高四妻子,突然拔高声音,尖声哭喊道:“我要我的珠儿,谁都不要!高老儿,你猪油蒙了心,自己家亲生的孙女不管,去过继别人家的来养!贵人,你带走珠儿,将老身一并带走吧,我的珠儿啊!” 高四听到老妇人的哭诉,倏地回过了神。族里哪会真为他着想,以前家中儿子没了之后,他曾想要在族里过继一个。 谁知,高仲欺他家贫,就一个孙女,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不愿意得罪其他人,就推脱了。 这时高仲哪是好心,不过是看到赵寰替他出头,能去盐场赚到钱财,生怕攀附不上贵人罢了。 高四忙道:“我一把年纪,还不知能活到哪天,就不拖累别人了。死了以后眼一闭,谁知道啥样!” 高仲气得脸色铁青,恼怒地道:“好!你既然不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就莫怪我没替你着想。” 赵寰道:“高仲,既然老丈不愿意,你总不能给他强送个儿子。你们高氏一族的人几乎都在了,正好做个见证,开始吧。” 高仲想到那每月十贯钱,赵寰的气度身份,只得忍气吞声。与族老们略微商议了几句,将高四从族谱上摘了出来,立了新的一支。 高珠儿与老妇人卢杏娘的大名,一起写在了高氏新一宗的族谱上。 赵寰见办妥了,对高四道:“选人之事,老丈定了就成。年后出发时,我会让人来找你。” 高仲他们见赵寰压根不搭理他们,只认定了高四说事,恨恨盯着他,又是嫉妒,又是不甘。 他们这点心思,赵寰自是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道:“我得回兴庆府了,你好生带着珠儿,以后送她去读书,上学,若遇到难处,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我不在,找衙门的转运使,报上你的名号就行,我会吩咐下去。对了,我姓赵。” 姓赵! 姓赵的娘子,全天下无人不知。 高仲他们几乎吓得没晕过去,高四告诉他们,来的是衙门的官员。 谁知道是全北地最大的官,跟皇帝亲临一样! 赵寰交代了几句,就起程回了兴庆府。岳飞以为赵寰会动怒,却看到她面带微笑,似乎很高兴,不禁好奇道:“赵统帅在笑何事?” “你以为我会生气?也对,我当然气。”赵寰笑眯眯道:“与他们气,不值得。有了高珠儿,就会有赵珠儿钱珠儿,许许多多的珠儿娘子们。她们能当族长,能在祠堂里主持族里大事,能继承香火,能捧灵牌!” 岳飞畅怀大笑起来,道:“有了赵统帅在,她们定能做到!” 赵寰慢吞吞道:“宗祠愚昧,拖着一族废物,父母不慈,其实,她们还不一定愿意呢。” 岳飞想到赵氏一族,尤其是赵佶,暗自叹息连连。 回到兴庆府,岳飞点了兵准备出征。底下的将领,对于赵寰用兵甘肃军司的举动,纷纷疑惑不解。 在他们的考量中,对于大宋来说,最大的仇敌当是金国,认为该集中精力先攻打金。 赵寰做了简单的沙盘,在沙盘中,河流山川,以绿色做标注。她指着甘州道:“你们可瞧见了,这一带与别处有何不同?” 甘州一带,与其他地方区别很明显。若说此地是江南,也不会有人怀疑。 甘肃军司辖甘州与肃州两个军事重镇,驻军在甘州,汉时张骞出使西域的重要交通要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得名张掖。 后因遍地甘泉,水草肥美丰沃,堪称西北江南,改名为甘州。 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河西走廊的绿洲,赵寰如何能放弃。 “金国再往北地,极为严寒,几乎荒无人烟。如今完颜宗弼始终不敢动作,是因为他们打了无数仗,对大宋的了解,不比你我浅。他们深知,自己能赢的原因,不过是大宋的将领贪生怕死,士气萎靡不振。一旦遇到有血性的将领,比如岳将军,韩世忠等将领,所向无敌的金人,就打不过了。大宋兵不是输给了金,西夏,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朝廷那群废物!” 赵寰在沙盘上画了一圈,道:“这里是鞑靼各部的草原,此处地域极为辽阔,看山跑死马。随便上百万人放进去,影子都找不到。金国再往北,极为严寒荒凉。加上北地驻军的防线,完颜氏没了能抢的地方,困在大都,凭着他们自己那点本事,十年八年都难有什么作为。先让完颜氏折腾一段时日,等打通西域之路,出了玉门关,再回去收拾他们。” 岳飞凝望着甘州,建议道:“赵统帅,不如,干脆将黑山威福军司,白马强镇军司,一并打了下来!” 黑山威福军司,是防着鞑靼部崛起的一道重要防线,如何能落入西夏之手。 赵寰止不住嘴角上扬,道:“我已经调吴玠吴麟将军攻打这两处,踏破贺兰山阙!” 白马强镇军司在贺兰山脉之下,自古以来战争不断,是中原王朝与游牧部落的必争之地。而黑山军司,则直接与鞑靼部落接壤。 这两地各部落聚居,其中鞑靼的克烈部,与西夏交好。 岳飞比较重视黑山威福军司,道:“如果克烈部出兵相助,吴将军他们就没那么容易攻打了。 赵寰早就考虑了进去,道:“甘州军司对外宣称三万兵力,黑山与白马两地,差不多万余兵马,我就姑且相信他一二。此次岳将军领四万兵力攻打甘州军司,余下的两万兵力,驰援二吴将军。” 岳飞豪迈道:“何须四万兵力,我与西夏打过仗,他们不过尔尔罢了!” 西夏与大宋打了几次,基本上是输多赢少,兵器配备以及人马数量,远远不能与大宋相比。 但大宋实在是太窝囊了,哪怕赢了,也是惨胜,一样得向西夏交“岁赐”。 “岁赐”比“岁币”好听一些,读书人无耻玩的文字戏码,给自己脸上贴金。 “庆历和议”中,大宋给西夏的岁赐,每年十多万匹绢,几万贯金,加上茶叶等等。 宋仁宗一个“仁”字,真是讽刺至极。 赵寰道:“比起以一敌十,我还是喜欢以多欺少,这样能减少自身的损伤。你们要以将士的性命为重,不要考虑粮草军需,这些,由我来操心!” 将领们感动不已,纷纷高声起誓:“不拿下甘州,死不退兵!” 以前打仗,从没人这样在背后大力支持过他们,真正将他们的命放在首位。 他们知道赵寰并非虚伪安慰,兵器粮草做不得假,对受伤兵丁的安排做不得假! 岳飞领着大军,不日出兵出征甘州。吴玠吴麟分别带兵,朝黑山与白马两地疾驰而去。 徐梨儿的兵随着岳飞出征,负责运送粮草辎重。 得知赵寰大军出动的消息,李乾顺病重加剧,一命呜呼。 赵寰遗憾不已,李乾顺再晚死半个月余,就能得知,他的三个军司,全部被打得落荒而逃。 当年张仪潮在沙州的归义军,奋起与吐蕃征战,让沙州肃州等地,终于归了大唐。 肃州沙州等地,向大宋称臣多年,却落入了西夏之手。 赵寰的车马,行驶在前往甘州的路上。初冬时节下了雪,在河西走廊肥沃的土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她突然就明白了,张仪潮遥望长安的心情。 如今,她遥望着沙州,遥望着玉门关方向,心潮澎湃,滚烫。 誓要将西北疆土悉数收回,不但要重启陆上丝绸之路,还要开辟新的海上丝绸之路! 第89章 冬日的临安, 连续多日的连绵阴雨,地上湿漉漉。木屐踩上去,溅得裙摆濡湿, 贴在腿上, 阴冷黏腻得令人生厌。 “大娘子。”剔剔达达的木屐声之后, 赵金姑的声音随后响起:“你怎地又跑出来了,天在下雨呢。” 不待赵佛佑回答,赵金姑嘀咕抱怨了声:“江南的冬日真冷啊!” 赵佛佑坐在亭子里, 垂下的细帘卷到半空, 四面透风。她虽然脸色苍白,唇与脸色相差无几,却好似不怕冷, 直直坐在那里,遥望着对面葱茏的山峦,道:“我在听松涛。” 赵金姑手上抱着鎏金暖手炉, 披着狐皮披帛, 仍然冷得不时轻跺脚取暖。闻言,她愣了下,停下来仔细聆听。 “万株松树青山上, 十里沙堤月明中”。大内沿着临安原先的城扩建,坐在翠寒堂的亭子里, 迎面就是满眼的松柏。 冬日的松柏翠绿依旧, 风吹过, 松涛阵阵。 赵金姑却不喜欢,咬了咬嘴唇, 道:“跟在哭泣一般,瘆得慌。” 她确定愈发看不懂赵佛佑了, 走上前笑劝道:“回屋子去吧,仔细着凉生了病。等下官家与大郎二郎他们回了宫,晚上还有筵席呢。” 赵构与大郎建国公赵瑗,二郎吴国公赵璩,一同前去了太庙祭祖。赵瑗随着太傅在读书,由张婕妤抚养。赵璩年幼些,由吴贵妃养育。 两人尚未封王封太子,全朝皆知他们是赵构寻来的储君人选。祭祖之事,他们当仁不让随行。 赵佛佑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阴霾,脸色好似更苍白了些。她到底没说什么,起身与赵金姑回了屋。 如今搬了宫,后苑的宫殿住了众多嫔妃,赵佛佑依然与赵金姑同居一宫。 宫殿屋子多,赵金姑还是喜欢与赵佛佑腻在一起,对她很是依赖,一不见就会亲自来寻。 赵佛佑不大爱说话,也不爱有宫女随侍左右。总是喜欢找个地方安静坐着,听风听雨听松涛。 她很不同意赵金姑对松涛的评论,她觉着那是种肃杀气。金戈铁马,是在打仗厮杀的怒吼。 赵金姑的话如细雨般密,一进屋,她就迫不及待踢掉了木屐。往罗汉塌上一缩,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咯咯笑道:“好冷好冷。” 屋内角落摆放着好几个炭盆,熏了香,香暖如春。宫女奉上热茶水,赵佛佑示意她们退下,坐下倒了两盏。 赵金姑笑完,弯腰前来取了盏捧在手心,看到赵佛佑如冬日般阴沉的脸,怔了下,小心翼翼问道:“大娘子,你可是嫌弃我烦了?” 赵佛佑答道:“没有,你不烦。” 赵金姑松了口气,赵佛佑与她一路从北到南,在飘零的皇宫后殿,算是相依为命,脸都未曾红过。 “大娘子。”赵金姑低声喊了句,左顾右盼之后,期期艾艾道:“先前娘娘对我说,官家在给我相看亲事了。” 赵佛佑知晓此事,但仍然装作不知,问道:“那你呢,你愿意嫁人吗?” 赵金姑清秀的脸庞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打了个深深的寒噤:“我怕。” 赵佛佑悲哀地看着她,可惜,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们都不能。 赵金姑枯坐在那里,呆呆望着某处,像是变成了凤山上的山石。山石上面覆盖着青苔,冰冷,了无生气。 赵佛佑微叹了口气,赵金姑胆小善良,天真,却不失敏锐。 若赵金姑能迟钝些,能彻底忘记过去,她就能过得好。 偏生她们都不,不合时宜地带着些清醒。 赵佛佑感到胸口又塞了团柳絮,沉甸甸透不过气。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只轻声道:“定了亲之后,总得要及笄才会出嫁,前后总得要好些时日呢。你去托娘娘帮你把把关,选一个品性好的君子。” 说到最后,赵佛佑听到空洞的回想,自己都嫌弃的虚伪。 赵金姑却似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眼睛一亮,天真地道:“这个主意好,我去求求娘娘。若娘娘做不了主,我再去求官家。” 赵金姑能嫁的人家,就那么些人选,赵佛佑不用问都清楚。 她们从帝姬改成了公主,虽不被待见,但终究是公主。能尚公主,代表着帝宠,无上的荣光。 赵构的帝宠也不能随心所欲,由不得他宠不宠。 比如手握重兵的清河郡王张俊,权倾朝野的宰相秦桧。 一文一武,依附他们的朝臣比过江之卿还要多。张俊府中若无年纪相仿的子孙,张氏一族还有其他旁支。秦桧亦一样,还有夫人王氏的娘家,众多的养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0节 南边的许多百姓,举家往北地潜逃,赵构最近心情很不好,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 赵佛佑极少见到他,偶尔远远一见,仿佛是见到了阵阵阴风飘过。 赵佛佑想拦着,可看到赵金姑充满了希冀的脸,她又不忍泼冷水。 突然就感到意兴阑珊起来,赵佛佑道:“晚上我不想去参加筵席,你替我跟娘娘说一声,就说我身子抱恙。” 赵金姑啊了一声,定定望着赵佛佑,问道:“大娘子,你总是心事重重,也不与我提。有时候,我总觉着你在同我说话,却又离得很远。” 赵佛佑静默片刻,突然就激动道:“因为我想要读书,想要与赵瑗,赵璩他们一样!” 赵金姑惊诧不已,怔怔望着她,呐呐道:“你......” 赵佛佑像是沾了火星的枯草,一下就燃了,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双眸灼灼:“我就是要读书,我也要去祭祖!不去参加无聊的宫筵,不要嫁人!” “你小声些!”赵金姑急得一下跳下塌几,奔到门边悄然打量。 外面空无一人,宫女不知到了何处去躲懒,舒了口气,转身奔回屋。 “大娘子,你休得说这些话,若被官家知晓......”赵金姑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眼眶都红了:“大娘子,南边不是北地。北地女子能做的事情,在南边都是禁忌,半个字都不许提!” “我知道啊。”赵佛佑笑了起来,只笑比哭都难看,哀哀地道:“我都知道,就算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行。他恨死了姑母,比恨金贼都恨。金贼是全大宋人的仇人,姑母却是他的仇敌。” 这句话说得有些绕,赵金姑一时没能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道:“你的许多想法,我都不懂。不过大娘子,你别冲动,等下你还是去参加筵席吧。今夜是庆贺迁宫的筵席,官家要喜气团圆,你不能触了他的霉头。” 赵佛佑厌恶至极,斩钉截铁道:“我不去!喜气团圆,真是可笑,掩耳盗铃呢!真值得庆贺,真有喜气了,百姓为何要逃!修大内宫殿,死了数不清的人。宫里都在传,那松涛声,都是冤灵在哭。” 赵金姑吓得脸色白了,仓惶四顾,双手合十拜祭,嘴里念叨有词。 赵佛佑蓦地笑了起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怕。” 赵金姑放下手,神色复杂望着赵佛佑,道:“大娘子,你丁点都不怕吗?” 赵佛佑干脆地道:“不怕!人比鬼可怕多了。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 赵金姑怔怔望着赵佛佑,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到了夜里,赵佛佑坚持不去,赵金姑劝不了,便只能由了她去。 大殿内布置得华丽富贵,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地毡。宫人不断奉上珍馐佳肴,琼浆玉露。 赵构坐在上首的宝座,邢秉懿坐在他的下首。依次下来是品级不高,身份特殊的赵瑗,赵璩。赵璩年幼,身边围着乳母宫人伺候。张婕妤关怀备至,不时提点一声,其乐融融。 赵金姑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她望着面前几案上的菜肴,提不起半点胃口。突然羡慕起赵佛佑,她比自己有勇气, 赵构握着酒杯,眯着眼睛,随意朝堂下打量。扫了两圈,脸色沉了沉,转头问邢秉懿道:“安和呢?” 赵佛佑被封为安和公主,赵构不愿意叫她大娘子。叫了大娘子,他总会想起二娘子,令他怒火中烧的赵神佑。 邢秉懿忙答道:“安和身子抱恙,先前与我说过了,她怕将病气过了人,就在宫内歇着。” 赵构握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不耐烦地道:“就她三天两头生病,平时也是板着一幅脸,没规没矩。你寻个教养姑姑,好生教导,免得出去丢了皇家的脸面!” 邢秉懿勉强应了,赵构哼了声,心中气尤未平。 筵席散了,邢秉懿回宫,拆了头饰,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脸。想了下,换了身轻便衣衫,前去了赵佛佑的宫里。 到了门口,遇到了赵构身边的小黄门,他见到邢秉懿,忙肃立请安。 邢秉懿心中一惊,暗自叫了声不好,问道:“这般晚了,你来作甚?” 小黄门道:“官家差了小的来,宣安和公主前去觐见。” 邢秉懿忙道:“安和身子不好,这般晚,定早已歇息了。你回去与官家禀报一声,就说明日待安和好一些,再去给他请安。” 小黄门想到内侍的交待,为难地道:“皇后娘娘,官家下了令,小的不敢违啊!” 邢秉懿见状,只得道:“你在外面等着吧,我进去唤她。” 小黄门应是,邢秉懿急匆匆走了进去。赵金铃刚换洗了出来,赵佛佑还在等她,斜倚在床头看书。 看到邢秉懿进屋,赵佛佑忙下了床见礼,问道:“娘娘这么晚,怎地还没歇息?” 邢秉懿挥手斥退宫女,亲自从床尾拿了衣衫上前,一边往她身上套,一边提醒道:“官家要见你。大娘子,你向来聪慧,不用我多说。等下见到官家时,你得喜,喜!” 赵佛佑呵呵笑起来,讥讽地道:“丧事喜办,我知道。” 邢秉懿手下一停,抬手扶着她瘦弱的双肩,严肃地道:“你既然知道,就必须喜!大娘子,你若没那本事,就不要强硬,除非,你真不想活了!可你能活着,是二十一娘拼了命换来,你得想想,值不值得!” 赵佛佑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邢秉懿急得不行,无论如何都不放心,道:“不行,我得与你一起去。” 赵金姑扎着手在一旁,惊惶不安。邢秉懿没功夫宽慰她,与赵佛佑一起去了赵构寝宫福宁殿。 福宁殿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青石地面上的水光,跟着昏黄的灯光一起荡漾,让人眼晕心烦意乱。 刑秉懿悄然用力握了握赵佛佑冰凉的手,无声提醒,领着她进屋请安。 赵构洗漱之后换了身轻便常服,晚上多吃了酒,白胖的脸上挂着两坨红,眼眶也红着。 斜倚在软囊上,不悦盯着与赵佛佑一起进来的邢秉懿。冷哼了声,眼神最后停留在赵佛佑身上。 这个女儿他极少见,她那双眼睛,太过深沉,仿佛能看穿一切。让他无端感到恼怒,心生不喜。 而且,每每看到她,总会无比遗憾。若她是儿子,那该有多好。可惜,他连生了五个女儿。 民间有种做法,若是想要个儿子,或女婴溺亡,在她头上打钉。或埋在大道上,让万人踩踏等等手段。使投胎的女婴,再也不敢来,以后就能生儿子了。 赵构有点后悔,当初没这般做。若能溺亡几个,后面的女儿,就能变成儿子了。 一想到这些,赵构心里的厌恶就多了层,冷冷质问道:“你又病了?大好的节庆,为何不小心些!听说你不要宫人伺候,平时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是公主,规矩上却一窍不通,从明日起,你跟着教养姑姑好生学习,可知道了!” 赵佛佑垂着头,许久都没做声。邢秉懿不由得急了,陪着笑脸道:“官家,明日我会亲自看着,安和懂事,一定会学好规矩的。” 赵构怒道:“你让她自己答,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哑巴!” 赵佛佑努力压抑,含糊着回了声知道。 赵构听得怒不可遏,怒斥道:“你的规矩呢,竟连如何答话都不知了!” 赵佛佑胸口的那团火,终是控制不住,轰然升腾。她缓缓抬起头,清脆而坚定地道:“不!” 邢秉懿一下就急了,赵佛佑看似温吞,却向来倔强。果然,她这倔脾气又犯了。 赵构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怒吼道:“大胆!” 赵佛佑挺直瘦弱的脊背,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字一顿道:“我不学规矩,我要与赵瑗,赵璩他们一起,跟着太傅读书!” 赵构眼前一黑,捂着胸口,不断喘着粗气。一脚踹到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杯盘碗盏,哗啦啦滚落在地。 赵佛佑藏在衣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虽带了丝丝颤音,口齿却很伶俐,一迭声道:“我为何不能与他们一样,跟着太傅读书!” 她不顾地上碎瓷片,扑上去跪了下来,哀哀乞求道:“爹爹,我是你的亲身女儿,你的亲生骨肉。你的江山社稷,为何要传给别人?我比他们哪里差了,他们能行,我也能行。爹爹若不信,就让我们一起读书,最后考试比试。我若比不过他们,我甘愿认输!” 刑秉懿望着赵佛佑,她想上前去劝,去拦着,双腿却似有千斤重,无法动弹。 赵佛佑的那腔不甘心,冲得她心碎裂般疼。 她们都经历过无拘无束,能与男儿那般,恣意洒脱,如何真正能被困在深宫后宅里。 赵佛佑停了停,哭道:“爹爹,姑母的本事你都看到了。她那般厉害,我也能学,也能与她一样。爹爹,你看看我啊!” * 贺兰山下,银白的天地中,偶尔点缀着其他颜色。给苦寒的深冬,带来了几分生机活力。 小年夜来临,黑山军司里欢快又热闹,尤其是伙房中,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杀猪宰羊。 大锅里煮着的肉咕咕响,冒出来的雾气,在屋子里漂浮,霸道地往人鼻中扑,香得人流口水。 “走开走开,别来乱转,赵统帅吩咐了,伙房中闲人不得进入!”伙夫长不怕冷,穿着薄衫,站在矮凳上。双手握住铁锹般大的锅铲,在锅里搅动,不时大声驱赶闻着肉香来的兵将。 听到是赵寰的命令,兵将们咽下口水,笑嘻嘻离开了:“反正每人都有,再等一等就是。” “鞑靼的羊,真是香啊。” “西夏的羊也一样香!” “什么西夏,如今都是大宋的江山了!” “本来就是大宋的江山,被西夏人抢了去,如今还了回来而已。” “那是以前大宋弱,若不是赵统帅,西夏能还回来?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揍得他李氏不得不还!” “可不是,打得西夏害怕了,鞑靼跟着也害怕了。克烈部先前还不知死活,要替西夏出气,杀得他哭爹喊娘,赶紧送上赔礼。这奉上的羊,吃起来,肯定格外香!” 兵将们说笑着回了营房,贺兰山蜿蜒的山路上,几点黑色的人影,衬着白雪很是显眼。 贺兰山主峰高耸入云,山脉连绵起伏,山势险要。上山的道路,经过从汉时到如今无数商队的翻越,已经算得平坦易行。 赵寰与吴玠徐梨儿几人,慢慢爬到了山顶。她微微喘着气,在背风处停下,眺望山下的黑山军司。 黑山军司本来就不大的城池,在山上看下去就更寒酸了。偶尔经过的行人,如蜉蝣般渺小。 在山的另一面,是西夏的王陵。 吴玠遥望那一座座陵墓,偷偷瞄了眼赵寰。她严令不许动这些陵墓,还吩咐他得严加看管,经常派兵丁去巡视。 赵寰说:“这些陵墓,都是留给后人的见证,谁都不能去动!” 吴玠不懂这些如何能算见证,照他的想法,西夏李氏可恶得很,就该掘了他们的祖坟才解气!不过赵寰的命令,他想都不想就从了。 红彤彤的太阳,往西边斜去。山川河流,在光下熠熠生辉。 先前赵寰要上山,吴玠还担心下雪路滑,想劝她别冒险。 赵寰拒绝了,她道:“游牧部落强悍得很,翻雪山不过稀疏寻常。在黑山的驻兵,在冬日翻山越岭,是必备的本事。以后要操练起来,定不能懈怠!” 突然间,吴玠体会到了赵寰为何要上山的另一重用意。将一切踩在脚底的豪情万丈,就是再累都值了。 吴玠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此生能站在这贺兰山巅上,一览众山小,真是畅快!” 徐梨儿极少爬山,她还在不断喘气,却快活得想要大叫,跟着吴玠那样笑,大声吼道:“畅快!” 赵寰笑看着两人,指着天边的太阳,道:“太阳要下山了,上山容易下山难。你们快来,我们好生琢磨下鞑靼草原,思考下如何布防,好早些下山去吃酒。” 吴玠与徐梨儿两人呆住了,感情赵寰不是为了爬山,她是在防鞑靼。 鞑靼的厉害,吴玠徐梨儿他们不明白,赵寰却清楚不过。 蒙古的铁蹄,曾踏碎了南宋的河山。 赵寰神色惆怅,这草原一望无际,实在是太辽阔了。她的兵撒进去,跟一把米撒在伙房的大铁锅里一样,半粒米饭都捞不出来。 鞑靼向来骁勇好战,加上人马壮实,蒙古马赫赫有名。 压住不住他们的成长,她要想个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不能一部独大。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1节 赵寰记得铁木真成吉思汗,起初投奔了克烈部,最后成长壮大。 成吉思汗还要几十年才会出生,成长之后,被推举为可汗。 赵寰知道天纵奇才,无论如何都会长成他本来的模样。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江山,赵寰难得迷茫了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坚定。 她就算守护不到那一日,她也要给后人留一道坚实的堡垒! 第90章 新年很快过去, 年后就是春,黑山城寒冷依旧,春雪飞扬, 天地银装素裹。 黑山军司军政一体, 恰好天气寒冷不适合出门, 赵寰便在屋内,拉着徐梨儿与小娘子们一起忙碌。思索着做出何种变动,适合边陲小城的防守与发展。 赵寰下定决心改变的原因依旧不变, 军政一体最后的结果, 基本上兵不兵,民不民。 边军驻防也是一个问题,若要将领清廉, 守在此种苦寒之地,朝廷必须付出丰厚的俸禄。 或者,朝廷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将领在当地经营日久, 腐败还不算严重,最坏的结局是造成军阀割据的局面。 西夏共有十二军司,李氏皇帝如此安排, 并非他们蠢,预料不到严重的后果。 只要原因在于西夏穷, 加上贺兰山一带偏僻荒芜, 朝廷无力担负沉重的军需支出。军政一体等于让将领自己养兵, 基本上属于是半独立状态。 赵寰同样也穷,再穷也不能穷兵营。 游牧民族带来最巨大杀伤力, 在于他们的游牧习性。 主战场不在鞑靼的领地上,更直白些, 光脚不怕穿鞋的。 他们全部家当就一顶帐篷,背着就能逃跑。而且能帮助逃跑的,还是他们另外的“家当”:牛马羊等牲畜。 而且一般来说,就算鞑靼战败,中原朝廷也不可能反击。并非人人都是霍去病,能去大漠里找到匈奴。 鞑靼部落的草原,就是后世的蒙古,占地有多宽广,赵寰一清二楚。鞑靼各部落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万人口,撒在如此宽广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像是前辽上百万人到了嫩江一带,几乎跟隐身了一样。最后他们的下落,还是后世经过考古,才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他们骑马来黑山城抢一圈,哪怕是一个大钱都没有抢到,但对城池屋舍庄稼牲畜等造成的财物损失,事后需要很长时日才能恢复。 在史书上,记录的战乱,大多都是占领了某个城池,死伤多少兵丁。却从没有记载过,因为战乱产生的金钱损失。 未曾记录在册的金钱损失,是加速王朝覆灭的最大关键。 待到雪停,天气好些的时候,赵寰经常去爬贺兰山。爬山的速度越来越快,能在山顶思考的时候就愈发长。 山上空气凛冽,将所有的浊气都涤荡一空,心底一片澄明。 下山之后,赵寰便在屋子里认真绘制舆图,将天下的关隘,一一作出标注,比如潼关,函谷关,散关。位于河西走廊的要道萧关,门户咽喉嘉峪关等等。 这些关口,就是赵寰要布防的重地。其中贺兰山所在的赤木口,成吉思汗从此处几次突破,打到了西夏的都城。 另一边,赵寰早就给鞑靼各部下了帖子,邀请他们来黑山城一聚。 离得最近的克烈部先到了,除了在金国势力下的塔塔尔部未曾到来,其他如密尔纪部,萌古斯部,八剌呼部,坚昆黠戛斯部等,陆陆续前后来到了黑山。 偏僻的黑山古城,空前未有的热闹。 赵寰经常领着吴玠与徐梨儿,在贺兰山脚下,观看鞑靼各部翻过贺兰山,在山道上行驶的状态。 起初吴玠不大当一回事,他出身于巴蜀。巴蜀多山,翻山越岭自是不在话下。 等吴玠看到鞑靼各部的首领与随从,带着先给赵寰的牛羊皮毛等重物,骑马在山道上如履平地。 哪怕是鞑靼奴隶,都要比大宋兵营里的兵丁要明显高大壮实,就再也不敢小觑他们,深深明白赵寰对他们为何如此重视。 春日渐渐来临,贺兰山上的积雪逐渐消融,山底下的各种鲜花怒放,美得绚丽又夺目。 紫苜蓿草长得绿意盎然,如同一块碧绿的宝石。趁着天气晴好,各部人马到齐,赵寰举办了酒席,招待各部来的可汗们。 校场上,吼声震天。鞑靼各部的人,在与兵营里的兵丁,比试骑马射箭。 赵寰与可汗们坐在台上观看,克烈部的脱里可汗,看到比试场上,自己的部下一马当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脱里帮助西夏,输了之后,虽说迫于赵寰的势力赶紧赔礼,心里却不情不愿。作为鞑靼部最强大的部落,投降有损威风,在其他部面前没了面子。 “赵统帅。”脱里会说些汉话,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炒豆子般,从嘴边蹦出来,听上去生硬中又带着傲慢:“克烈部连胜了骑马射箭,你们大宋兵中可有巴图鲁,为何不让他出来一战?” 比拼骑马射箭,端只看准头,大宋的兵丁还有胜的可能。在骑术上,克烈部的人骑马就好比呼吸一样自然,如果要用在比试上,就很难赢他们。 鞑靼部的强壮,与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很大的关系。赵寰很眼红他们的牛羊肉与奶制品,加上马匹。 大宋耕牛稀少,朝廷禁止屠宰耕牛,吃牛肉。在草原上,奴隶们虽然很少吃肉,但各种奶制品却基本不缺。 如今还没有奶牛,鞑靼各部加上兵丁们喝的各种奶,都是产了小牛的母牛奶,以及母羊奶,甚至马奶。如今到了西北,又多了一种可食用的骆驼奶。 为了防止污染,赵寰一般都就近取奶,在煮沸之后,立刻饮用原则。 最方便保存的,就是鞑靼部的奶酪。此次赵寰收到了不少,用在兵营里,又可以让兵丁吃上一段时日。 吴玠的脸色不大好看了,徐梨儿也憋着一肚皮火。除了坚昆黠戛斯可汗李甄谨慎起见,未曾做声。其他部的可汗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怪腔怪调起哄:“巴图鲁,巴图鲁!” 坚昆黠戛斯复杂,主要是李广孙子李陵出征匈奴时,寡不敌众战败投降。汉武帝灭了李陵三族,司马迁替他求情,因此被宫刑。 李陵便再未回中原,被匈奴王封为王,封地在坚昆,掌管此地几十年,后来此部落的人就以李陵后人自称。 后来向大唐成尘几经突厥,回鹘等等战乱,黠戛斯并入了回鹘。后来坚昆黠戛斯灭了回鹘,却没能力统治漠北,又退回了其发家的叶尼塞河流域。 叶尼塞河流域,她要先占定了。哪怕是名义上,也不会留给后世的沙俄。 赵寰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瞧在了眼中,尤其是发绿眼的可汗李甄。他这个名字,加上他明显流利许多的汉话,估计当地还有不少通汉文的百姓。 赵寰哪会与他们争些嘴皮子功夫,不紧不慢吩咐了下去。 很快,车轮轰隆,马蹄阵阵。 欢呼的鞑靼人一下愣住了,一起朝动静处看去。 马拉着轮车,上百兵丁一起到了场地中央。 在他们身后,跟着骑在马上的肃杀骑兵,他们手持着苗刀,杀气腾腾。 兵丁们互相配合,拉动绞绳,露出床弩。瞬间,箭矢如同风暴,呼啸着朝箭靶疾射而去。 轰隆之后,排列成一排的箭靶,变成碎末飞扬在空中。 骑兵随即跟上,抽刀出鞘,苗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像是闪电劈过。 “杀!”吼声如雷,响彻云霄。 所有的鞑靼人呆若木鸡,震惊得许久都没能回过神。 赵寰轻描淡写道:“打仗不是打架。脱里可汗,不如将你们的巴图鲁都叫上来,与他们比试如何?” 吴玠与徐梨儿看得大舒口气,简直畅快淋漓,几乎没大笑出声。 要比气势,赵寰可从没输过! 脱里脸色变幻不停,就是再自大,也不敢与床弩苗刀阵对抗了,忙躬身认输:“赵统帅,大宋厉害,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其他部见状,跟着恭维声不断。 赵寰面上波澜不惊,挥手让骑兵与床弩兵丁退下,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诸位远道前来,当以和为贵,吃酒吃酒!” 脱里余光瞄向令人心惊胆战的床弩,暗自松了口气。护卫端了酒肉上前,在他们案几前摆放好。 赵寰笑着道:“诸位随意,尝尝我大宋的酒菜。我先提醒一句,此酒极为烈,别吃太快了。” 脱里顿时来了精神,克烈部虽做不出来床弩,打造不出来上好的刀箭。于酒一事上,鞑靼人自小拿酒当水喝,哪能输了去。 案几上的酒坛小巧精致,一坛酒倒出来,顶天一海碗的量。脱里不由得撇嘴,当即大声道:“赵统帅,我可不是吹嘘,这天底下最烈的酒,都不在话下!” 密尔纪部等可汗也一起笑起来,纷纷表示吃酒难不倒他们。盯着面前的酒坛,顿时心痒痒起来。 不待下人伺候,他们亲自拍开坛封,只瞬间,他们此前的轻视,全都凝固在了脸上。 一股浓烈的酒香徐徐飘散,直扑鼻尖。光闻其味,便知晓是上等的好酒。 将酒倒入碧玉酒盅里,只见酒与清水一般,晶莹剔透。与以前所见的酒,总是带着混浊不同,如同草原上太阳下的湖泊,碧色中荡着的清波。 脱里不禁怀疑,酒坛里装着的压根就是清水。大宋人向来雅致,在酒里面加了秘方,使清水闻起来有酒味罢了。 脱里将信将疑端起酒盅,小心翼翼抿了口。 吴玠紧紧盯着脱里,屏住气,暗戳戳等着看笑话。 脱里抿了口,胡子眉毛忽地一起飞扬得老高,咂摸着酒的滋味,试探着再吃了一大口。 “咳咳咳!”脱里果然被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 很快,咳嗽声此起彼伏,吴玠满意地转开头,忍不住快笑破了肚皮。 前些时日,赵寰弄了个甄子,她与徐梨儿几个娘子一起,将西夏凉州而来的酽酒蒸了,弄出了透明的烈酒。 当时吴玠闻着酒味寻了去,很是不放在心上,吃了一大口。酒一下肚,辣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燃烧,咳嗽不止, 给脱里他们各部饮的酒,赵寰还继续蒸了,使其更烈了些:“他们能吃,这个可是要赚大钱的,必须一出手,就要将他们镇住!” 咳了好一通,脱里却不见半点恼怒,反而兴奋得恨,大声赞道:“好酒!” 其他人也一并跟着夸赞,小心翼翼拿着酒坛,生怕洒了一滴,朝酒盅里倒了酒,贪恋地抿了起来。 赵寰笑而不语。 在西夏最好的当是葡萄酒,沙洲凉州的瓜果尤其香甜,还盛产葡萄。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酒不易运送。路途遥远不说,颠簸之后还会变酸。 不过卖到临近的鞑靼,却不在话下。 鞑靼穷,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牛羊与奶酪,各种马匹了。 一坛酒吃完,脱离他们脸红得如猴屁股般,还意犹未尽。 脱离舔着嘴唇,嘿嘿道:“赵统帅,不知这酒,在下可否再来一坛?” 赵寰来不及蒸太多,所有的酒都端了上来,她面不改色地道:“此酒只剩下了几坛,待你们回程的时候,我自会赠送给你们。” 脱里遗憾不已,转念一想,这般珍贵的酒极为难得,回去时能带上一坛,很快就高兴了起来。 酒意上涌,脱里打了个酒嗝,问道:“赵统帅,不知这酒在何处能买到?再贵都无妨,我有的是宝石金子!” 其他可汗也不甘落后,道:“我密尔纪部,从不缺金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2节 可汗当然都富有,顿时互相比拼了起来。赵寰姿态潇洒,一副根本不将钱财放在心上的模样,随意道:“大宋不缺金银,此酒不卖,我请了诸位前来,也是想与大家交好,方拿了此酒来招待贵客。” 脱里吃得快,此时在头已经开始晕乎,尚未彻底吃醉的状态。 脑子中尚有一线清明,脱里心想赵寰请他们远道而来,先展露大宋兵的实力,再拿好酒招待,定是打着要他们称臣的意思。 西夏兵都不是赵寰的对手,脱里已经输过一次,酒意翻滚上头,干脆直接跪地见礼:“克烈部,愿奉大宋为主,每年向大宋纳贡!” 密尔纪等可汗面面相觑,接连起身见礼:“密尔纪部,愿奉大宋为主!” 赵寰见鞑靼各部与黠戛斯一起称臣,知道他们向来如此,谁强大就向谁臣服。 表面称臣,得些赏赐回到草原,天高皇帝远,随便上贡些皮毛就了事。 赵寰哪能让他们就这样糊弄过去,颔首示意道:“诸位请起,我请诸位来,也是为了共商大计。” 脱里他们坐了回去,见到赵寰如此反应,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一时有些猜不透她的意图了。 赵寰不紧不慢提出了她的要求。 一是在黑山开榷场,大宋与鞑靼,黠戛斯各部交易的货物有酒,盐,茶,以及丝绸瓷器。 二是指定鞑靼黠戛斯各部,每年交易的货物中,必须不少于一千匹马,其中母马占六成。牛羊牲畜,奶酪等若干。 三是若遇到战乱,鞑靼各部必须接受诏令,随同大宋的兵出征打仗。大宋会给予丰厚的奖赏。 四是鞑靼与黠戛斯的疆域归于大宋,各部的领地不变,在此范围内,各部可以自行协商,决定其领地范围。 五是大宋无偿帮助鞑靼与黠戛斯修筑城池,建屋建学堂,援助其书本,笔墨纸砚,先生郎中等。 赵寰最主要的目标,当属第四与第五点。 替鞑靼修城,游牧部落百姓的习性一时难以改变,但可以改变一部分权贵的习惯。 等权贵过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了城池,他们就好比穿上了鞋。 打起仗来,他们有了顾忌,想跑,扛着帐篷容易,扛着城池就难了。 其二便是疆域。 无论是西北,还是鞑靼草原,疆域太过辽阔,赵寰从不会幻想能控制得住。 就算是名义上,也必须纳入大宋的疆域,使其师出有名,避免以后的领土纷争。 另外一重要原因,赵寰要平衡他们的势力,让他们彼此牵制,控制住一部独大。 在黑山开榷场,交易的货物正中他们下怀,他们自是高兴得很。 至于筑城,开办学堂等,对他们来说更是好事。 大宋向来富裕,给金辽都送了岁币。给鞑靼各部些好处,他们认为这些都正常。 只承认鞑靼以及黠戛斯的疆土,属于大宋,他们就没那么爽快了。开始了左顾言他,互相推诿了起来。 脱里酒醒了大半,眼珠子转动不停。在赵寰的地盘上,吃着她的美酒,见识过她的弩强刀利,拒绝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徐梨儿坐在赵寰右手边,偏过头去,此时正与她低声说着什么。 脱里脑子灵机一动,道:“赵统帅所言疆土的问题,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要其它部一起同意才可。不过,我眼下倒有个请求。” 赵寰看了过去,脱里目光掠过徐梨儿,在屋内其他娘子将领的身上短暂停留,道:“大宋的娘子们好啊!在下请求赵统帅,将大宋的娘子,赐予在下一二,共结秦晋之好?” 徐梨儿她们都愣住了,赵寰神色淡了下来,想也不想就拒绝,强硬地道:“若是大宋的娘子,与你们的郎君互相情意相合,我自当祝福。至于其他,脱里可汗,你听清楚了!我们大宋的娘子,她们是人,不会被拿来随意赐婚,更不会拿出去和亲!” 和议陷入了僵局,脱里他们不欢而散。 徐梨儿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既感动又不安,跟在赵寰身后,脚一下没一下踢着地上的黄土。 赵寰拓展疆土,稳定与周围部落局势,付出了多少心血与努力,她与众多娘子们都看在眼里。 以前有昭君出塞,文成公主进藏,与西域各部落数不清的和亲联姻。 徐梨儿欲言又止,语气晦涩道:“赵统帅,眼见事情谈不成了,不若......” “不若你们嫁过去?”赵寰好笑地问道。 徐梨儿心一横,刚要毛遂自荐,赵寰脸沉了下来,严肃地道:“且不说和亲联姻无用,文成公主嫁入吐蕃,吐蕃将大唐沙州等地占领,手段残忍至极,将百姓屠杀得所剩无几。我做这些,就是要护着你们,护住所有的百姓。若要牺牲你们去换来短暂的太平,我做这些又有何用?” 徐梨儿吸了下鼻子,逼回了眼中的泪,挤出个笑脸,道:“我就是看你太辛苦......算了算了,我再也不提了,你别生气啊,你生气太可怕了……赵统帅,接下来,该如何办啊?” 前两天虞允文来信,赵寰一看,北地来了不少有趣的人投奔。她得赶紧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回去会他们一会。 赵寰斜了徐梨儿一眼,戏谑地道:“你少胡思乱想就好。呵呵,不知他们要不要男人和亲,我可以送他们一大堆。” 徐梨儿见赵寰并不着急,心头微松。她呆了下,噗呲笑出了声:“对呀,为何男人不能去和亲?” 赵寰笑笑没做声。 徐梨儿笑容淡了下来,眺望着远方,低低道:“若是换做赵构,别说几个女人去和亲,为了他的皇位,将大宋女人都送出去,他眼都不会眨一下。刑娘子与大娘子她们回了南边,不知情形如何了。” * 临安大内翠寒堂。 赵金姑趴在床沿,握着赵佛佑的手,呜呜哭得死去活来。 赵佛佑脸色惨白带青,紧闭着眼睛躺着,呼吸微弱,看上去了无声息。 屋外雨声滴答,屋内昏暗,飘散着浓浓的药味。 刑秉懿发髻上,肩上,沾着雨珠,急急走了进屋。 赵金姑听到声音回过头,哭声嘎然而止,一下扑上前,紧张得声音都发颤,问道:“娘娘,官家他......他可有旨意了?” 刑秉懿定定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赵佛佑,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91章 屋内光线昏暗, 好似空气都胶着,停驻了。 赵金姑屏住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忐忑无助望着邢秉懿。等待着她的消息, 又害怕她的消息。 邢秉懿缓缓走上前, 侧身坐在床沿。赵佛佑还在昏睡中,呼吸微弱。好像回到了浣衣院,如同破败的磨喝乐玩偶般, 无声无息躺在那里。 皇后贵妃, 帝姬公主,都不过是精致些的磨喝乐,供人赏玩罢了。 刑秉懿心被针扎了般疼了下, 伸手拂开赵佛佑垂落在脸上的发丝,握住她冰凉的手,泪无声滴落。 “你为何那般傻。”邢秉懿低低说了句, 话哽咽在喉咙里, 再也说不下去了。 闭了闭眼,脸上浮起凄凉的笑,努力平缓着心情, 艰难地道:“可怜我一个大人,费尽心机艰难转圜, 看似面面俱到。其实, 我很懦弱, 比不过你的勇气。” 想要读书,想要与男子一样上朝做事。 刑秉懿何尝不想, 她得到过,却没能好生珍惜。如今回想起来, 那些自在,有多么不容易。 天真的,何止赵佛佑。 过往的夫妻情分,在岁月的流逝中,在金人踏破山河时,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 刑秉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官家下了旨意,明日一早,将她送入孝慈庵。说她撞了邪,要去养着。” 赵金姑如同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退去,只余一片死灰。 韦氏被送入庙里之后,无声无息没了。赵构却秘而不宣,所有人都仿佛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如今赵佛佑再被送进去,她会如韦氏那样,悄然死去。 邢秉懿伸手招来失魂落魄的赵金姑,“坐吧,我们陪着她一会儿。”一手揽住赵金姑,一手搭在赵佛佑的手背上。 赵金姑奔上前,扑进邢秉懿怀里,哭得泪眼朦胧。 邢秉懿心木木的,面上一片死寂。 赵构目眦欲裂,狰狞凶狠的脸,在眼前不断浮现。 那晚,他像是对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暴起一脚踢开赵佛佑。当即,她就一口气没缓过来,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赵构尤不解恨,追上前疯狂对着赵佛佑拳打脚踢:“姑母,姑母!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邢秉懿见赵构发了疯,顾不得其他,惊恐万状扑上去,护着瘦弱的赵佛佑,哀求道:“官家,官家,安和还小不懂事,安和是你的亲骨肉啊!” 赵构比金人还要可怖,整个人都已变成癫狂的状态。他喘着粗气,咆哮如雷,温热酸臭的酒气喷出来,令人恶心作呕:“我没她这个亲骨肉,杀了她,杀了她!” 屋外的小黄门宫女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进屋。待看到屋内的景象,慌乱不已后退,生怕被波及。 自从赵构不能人道以后,脾气就愈发阴晴不定。在朝堂上尚好,在私底下,几乎没人敢靠近,当值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在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宫婢黄门,这是天大的荣光。以前人人争抢,如今唯恐避之不及。 赵构体虚,没多久就没了劲,大口喘着粗气,厌恶至极望着趴在地上的邢秉懿与赵佛佑,嘶吼道:“滚!” 邢秉懿打了个寒噤,感到身上的骨骼还在作响,丝丝牵扯着痛。 赵金姑流着泪,哭道:“娘娘,官家为何这般恨大娘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大娘子不过一个小娘子,就算把她嫁出去,不过添幅嫁妆罢了。留她一命,在庵中青灯古佛也好啊!” 因着他连畜生都不如! 赵佛佑提到赵寰时,邢秉懿就预料到赵构要发疯了。 翻遍史书,从未有过太上皇与皇帝,连带皇室宗族,一并被敌国俘虏。也从未见过,拿女人去抵债的朝廷。 偏生,金国将大宋皇室一网打尽,就漏下了他这个皇子。如此惊骇的结果,估计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从天而降的皇位,早已将他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邢秉懿嘴角浮起讥讽,冷冷道:“因为他怕,怕丢了皇位。安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犯了他的禁忌。” 赵金姑颤了声,低声道:“我听到过传言,太.祖薨逝,乃是太宗所为。□□是来寻仇了,方断了太宗一系的根。官家怕了,要将皇位还给太.祖一系。” 邢秉懿轻蔑地道:“你休得听这些闲话,太宗一系的皇子皇孙好些都活着呢,赵谌死了,赵谨赵训仍在。为何他不敢提出,要接回他们两人?” 他们三人都是赵桓的儿子,真要按照正统算,皇位该由赵谨或赵训继承。 赵金姑沉默了下,突然道:“二十一娘该将他们两人送回南边。” 邢秉懿道:“二十一娘不会那般做。他们两人才几岁,送回来就是死。” 赵金姑惆怅道:“是啊,二十一娘不会那么做。可是娘娘,二十一娘为何不担心,以后会有人推他们两人出来,与二十一娘抢那大位?” 邢秉懿平静地道:“也要他们抢得过。二十一娘的江山社稷,都是靠自己得来,谁能与她抢,谁敢与她抢?” 倒也是,赵金姑看到紧皱眉头,明显难受不已的赵佛佑,眼泪又流了下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3节 赵佛佑受了赵构那一脚,估计伤了脏器,时醒时昏睡。醒着的时候,也痛苦不堪,还不如睡着了。 赵金姑哭道:“若是二十一娘在就好了,她肯定能救大娘子。娘娘,再也没法子了吗?娘娘,你救救大娘子吧!” 邢秉懿嘴里苦涩蔓延,她不是赵寰,她有什么办法。 再天大的冤屈,不甘心,想要讨回来,也得有那个本事。 她现在就是无能,哪怕再愤怒,都于事无补。她自以为的厉害,她在北地能做的差使,不过是赵寰给她们打下来的天地。 赵寰重新制定规矩,给她们铺好了路,作为她们坚强的后盾。 回到了南边,她一下踩进了泥沼里,连行动都困难。 朝堂上那般多厉害的官员,贬的贬,革职的革职,死的死。 她不比他们厉害,哪怕有三头六臂,一头扎进去,半点水花都不起。 可是,赵佛佑还这么小,短短的十余年日子,在金国那个魔窟过了近半的光阴。她不该死,不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死在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手上! 赵寰曾说过,不能轻易放弃,尽全力之后,再听天命。 邢秉懿抹去了眼泪,变得坚强起来。她稳住神,努力思索着可以救赵佛佑的办法。 临行前,赵寰曾托她带信给易安居士李清照。她一直被关在后宅见不了人,等到她能露面时,易安居士已经到了北边,主持编撰《大宋朝报》。 赵寰,只有她,只有她了! 邢秉懿眼睛一亮,急匆匆交待道:“你好生守着她。”说完,起身奔了出去。 * 黑山城。 春光晴好,赵寰大张旗鼓邀请了黠戛斯可汗李甄赏春。 草木刚冒出点点新芽,贺兰山尖上的积雪未消。说是赏春,实在有些牵强。 昨日不欢而散,李甄单独被请来,此时心里七上八下。 赵寰很没事人般,笑吟吟招呼他道:“李可汗,太阳明媚,莫要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已快到中午了,我们就随意吃些,不用讲那些虚礼。” 李甄没去过大宋都城,但大宋的点心吃食,向来出了名精致,天下无人不知。 黑山兵营里的伙夫,好似手艺不大好。盘里摆着硕大粗燥的胡饼,加上一盆水煮的羊肉。 炉子上的铁锅里,咕噜噜煮着奶茶。赵寰倒是很是认真,坐在小杌子上,拿着勺子在亲自搅拌。 待煮好之后舀到碗里,递给李甄一碗,自己先尝了口,不禁笑了起来,赞道:“好喝,香浓软滑。我的本事真好,以后可以去开个铺子,专卖奶茶。” 奶茶胡饼羊肉,李甄几乎天天吃,并不感兴趣。不过赵寰亲自煮的奶茶,估计这天下没几人吃得上。加上她的自夸,他颇为期待,端着碗喝了口。 甜得腻人,炒米炒过了头,茶叶加多了些,掩盖了奶香。 李甄极力忍住,才没吐出去。硬生生吞下奶茶,违心夸赞道:“赵统帅的手艺着实不错。不过,这个奶茶,与我们平时吃的不大一样。不若我来煮一锅,请赵统帅尝尝如何?” 赵寰笑眯眯道:“好啊好啊,我也想吃吃黠戛斯的奶茶。” 李甄看了赵寰一眼,坐到炉子边,熟练地煮起了奶茶。 赵寰盯着李甄的动作,好奇地道:“瞧李可汗的动作,估计平时没少做这些。你的奴隶呢?” 李甄笑道:“我就好一口吃,奴隶煮得总不对味,我就干脆自己动手了。” 赵寰笑道:“李可汗原来是老饕,若活在大宋,说不定会成为东坡先生第二。” 李甄读过书,知道苏东坡的鼎鼎大名,他不但文采过人,对吃一事上也颇有建树。 赵寰将他与苏东坡相提并论,李甄说不出的激动,滔滔不绝道:“我们那里,一年四季大半日子,都积雪覆盖。屋外冷,平时只得呆在屋子里。实在无聊得紧,就琢磨些吃食来打发闲暇。冬日从冰河中补来的鱼,做成鱼脍,无需加任何香料,就美味无比。” 赵寰认真听着,不时附和一句:“听起来还挺有趣,我从没见过冬日在冰上捕鱼,以后得空了,定要去你们那里见识一下。” 李甄拿着勺子的手微顿,心不由得一紧。 赵寰提出要他们的疆土,他们都不愿意。莫非,照着她话里的意思,可是要直接用兵了? 赵寰很快转开了话题,闲话起了家常。 李甄微松了口气,渐渐放下了防备,与她说起了部落里的风俗人情。 奶茶好了,他先奉了一碗给赵寰,情不自禁期待地道:“赵统帅你尝尝看。” 赵寰道了谢,低头喝了口。她抬起头,神色凝重道:“糟糕!” 李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煮的奶茶有问题,被赵寰随意扣个罪名,逼着他答应疆土的事情。 赵寰一本正经地道:“喝了李可汗的奶茶,我这卖奶茶的营生,怕是得黄了。” 李甄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高兴得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的喜好,能被认可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李甄来了劲,道:“赵统帅,你这儿的胡饼做得不好,吃起来又干又硬,胡麻都浪费了,半点都吃不出来胡麻的香。还有那羊肉,更是暴殄天物,煮得太老,吃起来肉跟树根般柴。胡饼和面也有讲究,烤的时候要仔细翻面,小心伺候......算了,我来吧,让你尝下我的手艺!” 赵寰抚掌叫好,连声吩咐下去,搬了案几炉子锅等前来,道:“李可汗,你出手艺,我出酒!” 李甄想到赵寰的酒,更加兴致勃勃撸起衣袖,净手之后去和面,炖起了羊肉。 院子里热火朝天,不多时,胡饼与炖羊肉的香气四溢,引得吴玠与徐梨儿也跑了来,守在了锅边,眼巴巴等着。 赵寰大方地拿了几坛酒出来,李甄看得酒虫乱窜,心道昨日脱里亲自开口讨要,她都婉言拒绝了。 看来,赵寰还挺给他几分薄面。思及此,李甄心情又焦灼了几分。 赵寰从未提疆土的事情,令他摸不着头脑,看不透她的用意。 酒坛一打开,酒香气入鼻。李甄干脆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到了脑后。 黠戛斯部肯定不是赵寰的对手,但她要打下来,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黠戛斯离得太远,而且疆域辽阔。要灭掉他们一万人,她得出动十万的兵力。 徐梨儿向来酒量浅,更遑提烈酒。略微尝了口,便辣得直嘶声。 吴玠嘿嘿将酒坛摆在了自己面前,道:“酒矜贵得很,你不能吃,我们正好多吃两口。” 徐梨儿挥挥手,大方地道:“拿去拿去,我也能多吃几口羊肉。” 李甄的手艺极好,胡饼香脆四溢,清炖羊肉半点都不见腥膻。肥瘦相间的羊肋骨,只一抿,肉就掉了下来。 胡饼就着羊肉汤,再来块羊肋排,那滋味美得,就是神仙都不换。 李甄平时吃多了,他几乎没动手,端看着他们猛吃。 赵寰低头吃得香甜,今日的酒,好似比昨日还烈些。李甄脸上的笑,就一直没消散过。 赵寰用布巾擦拭着手,满足地喟叹:“这么久了,我总算真正吃到了美味可口的饭食。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诚不我欺也!” 她端起酒盅,朝李甄举起来:“李可汗,这杯敬你!”说完,扬首吃完了杯中酒。 李甄见到赵寰吃酒豪迈,对她又亲近了几分,将酒盅的酒,也吃得干干净净。 几人说笑着吃吃喝喝,将几坛酒吃得一滴不剩。从中午一直吃到了太阳偏西,李甄方醉醺醺,满意而归。 赵寰住在黑山城军司刺史的府衙,各部可汗则住在离府衙的权贵宅子中。彼此之间之间,不过隔着一条巷道,离得极近。 李甄一回去,守在巷子口的脱里等人,立刻围了上前。 脱里上下打量着他,吸了吸鼻子,沉下脸道:“吃到了这个时辰,看来,你们相谈甚欢啊!你可是答应了大宋的条件,背叛了我们昨日一并约好的事情?” 昨日散去之后,脱里叫上他们,一起商议了许久。他们起了誓,要齐心协力,一并与赵寰抗争到底。 哪怕抗争不过,多争取些好处也成,断不能太便宜了她。 面对大家审视的目光,李甄的酒意醒了些,忙道:“我可没背叛大家,只同赵统帅吃了场酒。” 脱离冷哼了声,阴阳怪气道:“吃酒,只吃酒能吃到现在?听说你们在外赏春,天气还冷着呢,哪来的春可赏!你们这是谈拢了,这点冷,算得上什么大事!” 其他部落的可汗听得频频点头,纷纷愤怒指责起他来:“李甄,你这般快,就将我们出卖了!既然如此,休得怪我们对你黠戛斯部不客气!” 李甄感到莫名其妙,他一直在忙着烤饼炖羊肉,哪里就冷了? 眼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李甄也恼了。脱里算老几,凭什么质问他,对他呼来喝去。 李甄刷地拉下脸,怒道:“你既然不信,我也休得与你废话!”说罢,侧身越过他们,大步流星离开。 脱里眯缝着眼睛,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昨日还剑拔弩张,今日就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吃酒。李甄定是答应了赵寰的提议,从中额外捞了不少好处。 黠戛斯本来就骁勇,赵寰的床弩,苗刀,神臂弩,随便拿些出来支持他们。说不定,草原的霸主,就得换部落做了。 赵寰的条件听起来苛刻,若真论起来,对克烈部,以及其他部来说,并非真难以接受。 大宋若一直强大,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越雷池就是。 若大宋羸弱,他们也无需遵从,疆土一事,就变成了一纸空谈。 虽说昨日赵寰直接驳了他,令他面子全无。在部落以及利益大计面前,面子就不足一提了。 脱里思索又思索,愈发感到不安。在天黑之后,悄然前去找了赵寰。 与他一样,其他的密尔纪各部,趁夜摸了上门。 李甄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得知各部都与赵寰签了契书,一下傻了眼。 昨日的种种,在脑子里一一闪过。昨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此时也隐隐有了答案。 赵寰定是得知了他们联合一气,请他前去,是为了令其他可汗起疑。 草原各部为了抢占地盘,经常打来打去。彼此之间本就互相提防,面和心不和,起誓能有多真,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赵寰只抬抬手指,轻易而举瓦解了他们的同盟。 感情,赵寰这哪是赏春,她是在举办鸿门宴啊! 而且,还是他这个厨子亲自动手,将自己给坑了。 李甄气得猛地一拳捶在塌几上,脱里他们蠢不可及,赵寰欺人太甚! 他就不答应她,她能耐他何? 昨日的酒还未全消,呼吸间仍闻得到酒味。李甄那股怒气过后,不禁皱眉思索。 赵寰亲自煮奶茶,摆下那些难以入口的吃食,定是为了引他上钩。 她是如何得知他挑嘴擅吃?李甄冥思苦想,好似前日在宴席上,他只略微掰了一小块胡饼尝了,便放在一边没再动过。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4节 伺候的人,妥帖又周到,给他换了好几次胡饼上来。 李甄神色大振,宴席热闹,赵寰在与脱里他们斗智斗勇,还能留意到他小小的举动,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就凭着她这份聪慧,他哪敢再与她叫板。脱里他们都已经妥协,他再不去,就显得他不满了。 赵寰接受他煮奶茶,动手做胡饼羊肉,就已在提点他,她早已看透他们那点小心思,对疆土一事势在必得。 亏他还嫌弃脱里他们傻,他也是个傻得不通气的! 李甄连脸都顾不得洗了,跳下塌几,忙不迭朝赵寰府邸奔了去。 守在门房处的徐梨儿,担忧赵寰为了她们,影响了天下一统大计。此时远远看到李甄的身影,彻底放下了心。 徐梨儿笑得一脸灿烂,转身就朝正屋跑。兴奋不已奔到门边,迫不及待喜滋滋道:“来了来了,李可汗也来了!” 吴玠老神在在坐着吃茶,白了眼徐梨儿。 自打赵寰又是蒸酒,又是现学煮奶茶,他就知道,她肯定不是为了吃,更不是为了好玩。 在成都府见过她对付狡诈多端的假和尚悟明,这些个大老粗可汗,岂是她的对手! 赵寰低头在看南边刚送来的消息,闻言并未做声。半晌后她收起信纸,陷入了沉思。 第92章 黎明前的贺兰山道上, 星星点点的火把,像是忘记了归家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蜿蜒前行。 路旁的枯草里, 尚藏着积雪。奇怪的是, 立春之后,风不知何时,没了凛冬时的刺骨, 变成了柔和温软。 徐梨儿用苗刀刀鞘当拐杖, 闷头朝上爬。耳边,回荡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前后窸窣的脚步声, 远处偶尔的一声犬吠。 左边,是蜿蜒的峭壁,右边, 是黑漆漆的山崖。 恍若梦境。 徐梨儿第一次在黑夜里爬山, 新奇之外,带着莫名的兴奋。 仔细算起来,她来到黑山城之后, 这辈子才真正爬过山。以前她走过泥泞坎坷,也走过世人眼里的坦荡仕途。 但这种往上爬的感觉, 她无法准确形容, 很是与众不同。 上山之前, 赵寰提醒过无数次,要他们小心, 提前做好准备。比如要穿合脚,不易打滑的靴子, 要穿挡风的厚皮外衫。 遇到危险一定不要惊慌,爬不动或者身子不适,一定要停下来求助,不能逞强。 赵寰还说,爬上山顶不一定能看到日出可以适当遗憾,切莫沉溺其中。 太阳每日总会升起。 徐梨儿心道爬山与人生何其相似,途中的无数艰难困苦。努力一辈子,却不一定会得好结局。 走在前面的赵寰,呼吸均匀,步伐与她的人那般,一步一步,沉稳,不疾不徐, 徐梨儿拄着刀鞘缓气,看到赵寰已经向前了一段路,身后吴玠的喘息已经减缓,她赶紧迈开了步伐赶上去。 盛大的筵席之后,各部落可汗已经离开。吴玠驻守黑山城,一年后轮换到开封府,岳飞调来此地驻防。 赵寰明日会启程回燕京,她也要调往“塞外江南”的甘州。 徐梨儿喜欢甘州,那里的水甘冽清甜,水草丰茂,河流淙淙流淌。哪怕只有一年,她也觉着很满足。 队伍到达山顶时,东边天际刚刚泛出微光。 徐梨儿兴奋不已,来到赵寰身边,指着天际的那抹光亮道:“赵统帅,等下可是会有太阳了?” 赵寰笑道:“我也不清楚,等下看吧。” 徐梨儿不解,赵寰解释道:“可能会有乌云遮挡住,变化很大,所以很难预计。” 话语微顿,赵寰解释:“我只是来爬山,初心就是爬山,并不是为了看日出。” 吴玠坐在地毡上喝着水歇气,听到赵寰的话,深以为然。 他平时起得再早,遇到过日头刚刚升起时,只晃一眼就过去了,从没在意过。 今日能早起随着赵寰她们一起上山,是他见到赵寰经常爬山,感到好奇罢了。再加上赵寰要离开了,他无论如何都得紧跟她的步伐。 见到徐梨儿失望的模样,吴玠笑起来,劝道:“徐将军,等下见不到,明日再见就是。怎地,明日你要躲懒,睡着不起来了?” 徐梨儿心道这是贺兰山的太阳,与别处自是不同。不过吴玠好心相劝,她很快就笑嘻嘻道:“吴将军有大智慧,我不如将军矣!” 吴玠以前性情直,脾气坏。如今已经温和了许多,徐梨儿不拘礼的性子,很是与他说得来。他们跟忘年交一样,经常你来我往斗嘴说笑。 两人又如以前那般,你一言我一嘴,互相说得不亦说乎。 赵寰独自坐在一旁,静静望着远处的天际。亲卫看似闲散,却始终围绕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守护。前去捡了干燥的柴禾,用石头垒灶煮茶。 待茶水开了,亲卫倒了要送上前,徐梨儿走了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亲卫犹豫了下,将茶水给了徐梨儿。她端到赵寰身边,俯身道:“赵统帅,喝些热茶。” 赵寰身上莫名的萧瑟与孤寒,令徐梨儿吴玠早已不知不觉,自发停止了说笑。 晨曦初现,热茶袅袅升腾的雾气,已经隐约可见。 东边天际的光亮,越来越盛。云层仿佛走马观花,飞快变幻着颜色。 一会是金黄,一会是深红,一会七彩交错。 终于,太阳如伙房伙夫做的大胡饼,逐渐从云层中,晃悠探出头。一点一点,冲出云霄。 山峰层峦上,披上了一层彩衣,美轮美奂。 徐梨儿一瞬不瞬盯着那轮红日,胸口滚烫澎湃,眼中已经有泪光在打转,喃喃道:“真美啊!” 吴玠也被震慑住,他竟然不知晓,太阳出来时,能如此壮阔。下意识地,他看向了赵寰。 赵寰迎着太阳,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中,一如既往地沉静。 只身上先前那些情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波澜不惊。 赵寰与徐梨儿坐在他的斜上首,离得有些距离。他见赵寰侧首对徐梨儿说了几句什么,有风,他一时没听清。 只见到徐梨儿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原来的欢快,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泪水汩汩滑落。 吴玠大惊,忙起身上前,仔细觑着两人的神色,焦急问道:“徐将军这是怎地了,发生了什么大事?” 徐梨儿没有回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肩膀耸动哭得泣不成声。 赵寰没有看吴玠,转过头望着眼前的太阳。 他们运气很好,一上山,就看到了日出盛景。 赵寰平静地告诉了吴玠缘由,他一下也怔在了那里,心情复杂至极。 * 临安城虽十二时辰不歇息,经受过战乱之后,哪怕赵构将朝廷搬迁到此,始终不复从前的繁华。 瓦子里的铺子,客人稀稀拉拉,买卖难做,早早就关了门。 深夜里,只有为了赚得一口嚼用的小贩,撑着在街巷口支起摊子,卖些汤水点心等吃食。 翠微巷的张娘子做得一手好馄饨,皮薄馅大,加上文火熬就的老母鸡汤底,鲜掉眉毛。 街坊们只要有几个余钱,抵挡不住馋,定会去买碗馄饨。靠着他们支撑,摊子虽然赚不了几个大钱,倒还能勉强糊口。 汤福手上拿着个大海碗走了来,深夜里没了客人,张娘子与婆婆方氏难得歇息一会,看到他惊讶了下,忙起身笑着招呼:“汤郎君来了,怎地这时候还没歇息?” 只要张娘子出摊,汤福总会前去光顾,一来一回,彼此早已熟悉了。 “惦记着这一口,实在睡不着了。”汤福将碗递给迎上前的方氏,坐在长凳上,笑道:“少放些葱。” 近来汤福好似很忙,难得有好些天没来。张娘子麻利捅开炉子,洗净手,熟练包起了馄饨。 汤福是熟客,反正做完他的买卖,就收摊了,皮里的肉馅,张娘子就大方多加了些。 每只馄饨,涨鼓鼓地,像是白白净净的小肥猪,投进沸腾的水中。 另外一边,老妇人在理着鲜葱,洗净切成末,道:“先前的葱不新鲜了,给你重新切。卖了你就得收摊了,等下还得去看热闹。汤郎君,你可要前去?” “人多拥挤,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就不去了。”汤福拱手道谢,探头朝隔着的一条巷子口看去,咦了声,“炊饼摊还开着呢,这个时辰不容易啊,我去买上几只。” 张娘子与老妇人一齐感慨不易,眼下的世道,临安城里除了权贵们,谁都不好过。 汤福很快买了几只热腾腾的炊饼,用油纸捆着提在手上。这边的馄饨也煮好了,汤福放下了二十个大钱,端起了海碗。 临安城物价飞涨,一天比一天高。以前还没迎来赵构时,一碗馄饨不过十个大钱。 汤福的碗大一些,顶天也就多两个大钱。不过短短时日,一碗馄饨皮价钱,几乎翻了一倍。 再这般下去,张娘子的摊子也开不下去了。有钱人家中有厨娘,不稀得吃街头的吃食。 普通寻常人家,比如翠微巷周围住着的小吏小官们,赚得的薪俸要养家糊口,拿出二十个大钱来买馄饨,照样得算了再算。 周围街坊都知晓,汤福从金人手上逃回北地,再回到了南边朝廷,在匠作坊当差。他没有家世拖累,只有一对老夫妻帮着他看门做活,出手就大方些。 国破之后,旧京有许多百姓南下逃难。如汤福这般的却极少,休说权贵们娶了年轻貌美的夫人,好些贫民百姓,也迫不及待娶了继室。 张娘子对汤福的品性,不免高看了眼。收起钱,犹豫着拿了两个大钱递回去,道:“你经常来,又是最后一点混沌,少算两个大钱,便宜些。” 方氏也忙道:“汤郎君一直帮衬着摊子的买卖,我们婆媳俩都感激不尽。” 汤福一手提着炊饼,一手端着馄饨,笑道:“你们做买卖厚道,瞧这馄饨,肉都得将皮撑开了。如今,买卖难做啊。” 张娘子沉默着,收回了那两个大钱。夫君独子在完颜宗弼入侵时丧了名,如今家中只有她与婆婆两人相依为命。 朝廷允许立女户,自神宗变法之后,女户也要缴纳免役钱。她开摊卖馄饨,除了要交丁税等各种赋税,朝廷经常的摊派,还得服徭役。她与婆婆要卖馄饨,出不了劳力,就要用银钱去抵。 汤福端着碗,摇晃着头叹道:“唉,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啊。不知北地开摊子,会否好一些。” 张娘子愣住,陷入了沉思中。 北地的消息不断,朝廷无论如何追捕搜查,《大宋朝报》还是源源不断送入了临安。 张娘子认字,她看到朝报上所写的那些北地政令。仅仅从赋税上相比,北地并不比南边低多少。 但北边吏治清明,从不乱摊派。而且,衙门里有无数的娘子做官! 想到这些,张娘子心头就止不住地悸动。前两天里正还来过,要她与婆婆在摆摊时戴上帷帽,说她们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阿娘,我们快些收摊。”张娘子手下忙碌个不停,转头四看,迫不及待道:“回去之后,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5节 方氏见张娘子着急忙慌,以为她有大事,也赶紧与她一起收拾起来。 汤福一走进巷子口,就加快了步伐。他在巷子里赁了间宅子,前后两进。从后门出去,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码头边,来往很是便利。 一进院门,万氏就神色惊惶跑了上前,着急道:“娘子她.....她不见了!” 汤福脸色大变,赶紧将手上的馄炖与炊饼交给看门的毛老儿,一个箭步冲到了后院。 后院的偏门半掩着,汤福叫了声不好,打开门朝外看去,黑黝黝的巷子,空无一人。 毛老儿与万氏也一并赶了来,见汤福站在门边不做声,毛老头忐忑不安地道:“我出去找。” 汤福抹了把脸,苦笑一声道:“找,如何找?悄无声息的,肯定是自己走了。随便一藏,我们又不敢声张,如何能找得到。” 话虽如此,汤福还是与毛老儿,万氏三人,蹑手蹑脚在周围寻了一遍。 回到屋,汤福忠厚的脸,已经能挤出黄连水来:“商队天不亮就要启程,这下人却丢了,叫我如何交差啊!” 案桌上的馄饨已经凉了,毛氏进了屋,自责道:“行囊都在,只备着防身的匕首不见了。” 毛老儿急了,一下看向汤福,瞠目结舌道:“娘子她......,她......” 汤福也感到大事不妙,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没了头绪。 毛氏懊恼不已,“我伺候着娘子梳洗好,就多了句嘴,说是你去给她买馄炖了。娘子听了很开心,说是她就喜欢吃馄饨,以后回到北地,就吃不到南边的馄炖,让我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等到我出门看了回去,娘子就不见了。” 汤福道:“娘子在支开你,谁能想得到,她会离开。” 毛老儿也深感不解,道:“皇后娘娘悄悄往外送消息,大娘子被送到了孝慈庵,明摆着在求救。娘子都快丢了半条命,我们好不容易偷偷将她从庵里换出来,她听到能回北地,当场就哭了。在眼下的节骨眼上离开,究竟意欲如何?” 他们来到南边时,赵寰就交代过,若刑秉懿她们过得好,就不要去打扰。若她们求助,就搭把手帮她们一把。 赵佛佑被送入庵堂,赵构要她的命,连养病都来不及。汤福费劲心思,将她塞入了商队中,放着被发现追捕,待离开临安,再下船走陆路入北地。 汤福皱眉沉思,突然,他蹭地站起了身,白着脸道:“我知道娘子去何处了,春日祭!” 春日祭历来是大祭典,自太宗时期建立了九宫坛,用于祭祀九宫神。 参加祭祀的官员,需在祭祀前七天开始斋戒。修习祭祀礼仪后,方可到九宫坛参与祭祀。 三茅钟浑厚的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已经五更天了。在五更时,官员们开始出发,陆续前往九宫坛。 屋内三人听着钟声,脸色都白了。 汤福急急道:“走,前去九宫坛,到了之后,分开来找,莫要乱闯闹出大动静!” 临安城的九宫坛建在城东,翠微巷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 今年赵构会出来亲自祭拜太乙神,看热闹的百姓多。一出巷子口,人就开始多了起来。 除了府衙的官差,禁军班值也一起出动,护卫森严。 汤福随着人流前进,心急如焚左顾右盼,人潮涌动,如何能找到赵佛佑瘦弱的身影。 禁军举着刀阻挡住百姓,高声呵斥道:“退开,退开些,别挡着了道!” 官员过去之后,赵构的御车缓缓驶来。禁军在前面拦出一道人墙,只看得到明黄的通天冠服闪过。 道前一射之地,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都不许动!” “护驾,护驾!”禁卫们哗啦啦,瞬间冲了上前。 汤福心一沉,拼命往前挤去。从人缝中,看到赵佛佑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昂首挺胸立在那里。 御车上的赵构吃了一惊,看到赵佛佑,脸色阴沉得急欲滴水,只后悔当时没将她杀了! 祭祀降福裱灾,祈求风调雨顺。祭祀不能见血,否则就是心不诚,得罪了神灵,遇到了天灾人祸,就是天子的罪过。 赵佛佑惨白的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扬声道:“我是赵构的亲生女儿,是被他封为安和公主的赵佛佑,他将我打得身受重伤,还将我送入庵堂,要我的命!” 她喘息着,停顿了下,声音又拔高了些:“因为我提到了他最恨的姑母,北地赵统帅!” 赵构目眦欲裂,百官都一时没回过神,百姓哗然。 赵佛佑回到南边时,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都见过她的模样。当时她矮小瘦弱,如今两年多过去,她容颜几乎没变化,依旧憔悴不堪。 赵佛佑语速极快,使劲全力喊道:“赵构贪生怕死,躲在南边求富贵。他怕金贼,更怕二十一姑母。二十一姑母拼命在收复大宋疆土,他躲在临安享乐!” 她一定要快,不然,她就来不及了! 赵构冠冕下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像是那晚打杀她时,即将要暴起。 她走了许久的路,身子酸软无力,已经快撑不住了。 “大宋的子民们,你们睁大双眼,看清楚他这个皇帝!他只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给你们加赋税,让你们拿命给他修华丽的宫殿!” “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有地种,有饭吃,有赵统帅护着你们安宁!” “尤其是娘子们,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才能做人,你们能与男人一样做人,能够读书考学,能出仕为官!” 小娘子的声音尤其尖利,穿过人群,震耳欲聋。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就是安和公主,错不了,她真是安和公主!” “完颜狗被赵统帅吓得躲在老巢,迄今都不敢动。” “北地赵统帅将西夏占去的领土也收回来了,安和公主说得没错,北地那边的人,都有地种,日子可比我们好过多了!”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哪还会在意我们这些贱命!” “我们临安百姓,都被逼得快活不下了,修皇宫加赋税,服徭役,没拿我们当人看过啊!” 张娘子挤在人群中,双手握在面前,红着眼眶对方氏道:“听到没有,阿娘,听到没有,到了北地能做人,挺直腰板能做人!” “北地府衙好多女官啊,女人能与男人那样,读书考学,当官做事呢!” “是啊是啊,兵营中,还有好些女将军呢。” “让我们戴着帏帽出门,好似我们的脸见不得人一样,如何就伤风败俗了?” “男人才该戴帏帽,那张丑脸,谁希得看!” “这劳什子的东西,我再也不戴了!” 在沿街铺子雅间看热闹的贵人娘子们,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有娘子扯掉帏帽,一把扔在了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学着她,掀起了帽前的皂纱。 她喊得这般快,这般大声,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用自己的命,在呐喊! 汤福心沉下去,壮实的汉子,难过得几乎站立不稳。 赵佛佑的喉咙已经嘶哑,剧烈地咳着,手拿着匕首,摇摇晃晃走了上前。 “她要弑君,护驾!护驾!”官员们回过神,慌乱下令。 赵构目光阴森森盯着赵佛佑,恨意滔天,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禁卫扑上去,手上的刀一起挥出,砍在了赵佛佑身上。 赵佛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解脱,轻快地笑容,望着头顶清灰的天空。 她回不去北地啊,如何能回去。 她与赵构的仇,就让她自己来报。 她敬佩赵寰,永远感激赵寰,但她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她要靠着自己,名垂史册! 第93章 今日的太阳尤为明媚, 翠微堂的辛夷花含苞待放,满树繁花。 明明惠风和畅,邢秉懿却觉着比在大都时的凛冬还要冷。寒意从骨骼缝里簌簌往外冒, 从脚底心, 直冲上脑门。 赵金姑哭得晕死了过去, 躺在锦被里,秀眉紧蹙成一团。双眼紧闭,眼泪从眼角滚落, 痛苦不堪。 邢秉懿如尊石像般, 一动不动坐在床榻前。她没有哭,她也想哭,但她极力隐忍, 她不能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哐当哗啦, 案几翻到在地, 瓷器碎裂。 邢秉懿直直站起身,从卧房走出去,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赵构发疯般, 在屋内挪腾着打砸。冠冕上的珠子晃动,不时露出他狰狞的面容。 “你个贱妇!你故意放走了她, 找死!”赵构看到邢秉懿, 凶神恶煞扑向她, 挥舞拳头就打。 邢秉懿面无表情,偏头闪开了。赵构太用力, 一下往前栽倒,差点没收住脚步, 一下摔个狗吃屎。 这下,赵构被彻底激怒,待站稳脚步,随手捡了个花瓶,抱着就朝她砸去。 以前赵构也学过骑马射箭,皇子学君子六艺,不过是花架子。先生吹嘘一番,彼此皆大欢喜。 近几年要不忙于逃命,要不为了朝政心力交瘁。为了医治不能人道,吃了数不清的药与补汤,身子倒胖了许多,就是虚得很。 花瓶还没沾到刑秉懿的衣角,就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刑秉懿奔到屏风边,取下放在屏风中做摆设的剑,抽剑出鞘,一言不发闷声挥剑乱砍。 剑未开刃,砍在花梨木的条案上,竟也有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况味。 赵构站在那里,惊恐地看着疯癫中的邢秉懿。宫女们听到屋内的动静,战战兢兢探头进来一瞧,忽地一下又散开。自顾自躲开,生怕被杀了灭口。 邢秉懿浑身散发着杀气,手上的剑带着一阵疾风,直扑赵构的面门。他吓得脸色大变,蹬蹬瞪连退几步,失声道:“大胆,你莫非想弑君!” “弑君!”邢秉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你弑母,杀女,如今还要杀妻!来啊!来啊!” 邢秉懿真不想活了,挥下第一剑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久违的畅快。 步步逼近赵构,将剑朝地上一顿,撞击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相撞声。 “赵九郎,你可知道,我是如何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你以为像是吴贵妃那样穿身戎装做做样子,像你被金贼追着抱头鼠窜,身边一大堆勤王的兵丁去替你送死,护着你登上了大典!” 赵构瞠目结舌望着邢秉懿,眼珠子都快突出眼眶,重复着道:“你疯了,你疯了......” “我是与金贼拼命,用命杀出来的!”邢秉懿继续向前,逼得赵构背靠着墙,扎着手不敢动弹:“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赵构平时从没将邢秉懿放在心上,她仰仗着他的鼻息而活。虽为皇后,只要他一个示意,她就是被关在笼中,无法动弹的鸟雀而已。 没曾想,邢秉懿突然发了狠。赵构惊诧得什么都忘了,嘴里无意识重复着那几句话。 邢秉懿双眼冒着寒意,声音冷得直教赵构起鸡皮疙瘩;“你不是要来找我算账吗,你来啊,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杀了我,杀了三十二娘,你以为你身下的龙椅能坐得安稳!”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6节 “可笑!你不孝不仁不义,君王失德!”邢秉懿冷笑连连,幸灾乐祸地道:“赵谨赵训还活着呢!” 赵佶赵桓死了,赵构松了口大气。可赵桓的两个儿子还在,赵构对他们的提防,仅次于赵寰。 赵构呼哧喘息,珠子在面前晃动不停,叮当作响。 邢秉懿看得厌烦,伸手一把扯去,连带着冠冕,朝着地上随手一扔。 赵构头上的玉冠歪到一旁,看上去滑稽又蠢俗。他紧贴着墙,大声喘息着,却一动不敢动。 邢秉懿疯了,她真想要杀人。她们这群女人,真从尸山血海中厮杀了出来! 邢秉懿轻蔑地道:“你睁大你那没用的狗眼,出去临安城瞧瞧,去听听民意!你又蠢又坏,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兵,你是皇帝,所有人都得听你的号令。你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做你的春秋大梦!” 赵构手都气得发抖,喉咙腥甜,眼前直阵阵发黑。 她莫非被脏东西上身了,是了,她肯定是!仁宗被郭皇后打了巴掌,皇后一个比一个厉害。刑秉懿先前还端庄贤淑,如今一下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大宋后宫风水不好,皇帝就不该立皇后! 刑秉懿嘲讽地道:“是啊,你还有一群与你一样,贪得无厌的蠹虫百官!你莫非不知,那杜充手上沾着多少人命,近百万啊,近半万!你居然还能任用他为相,赵九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怕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赵构听到杜充,顿时想起赵寰将他千刀万剐,不由得更加心悸。 “混账,混账透顶!”邢秉懿看着赵构如同鹌鹑般发抖的模样,痛快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了眼角。 “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刮,你尽管放马过来。”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朝外一指:“滚!” 赵构面若死灰,终于慢慢回过了神,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个刑氏,我要诛杀你九族!” 邢秉懿满不在乎地道:“你杀啊,你有本事就杀好了。反正南边的人,过得都猪狗不如,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个王,窝囊透顶。你的王土,可管不到北边。你的子民,看到你的残暴,都跑光了,以后啊,你就是十足的孤家寡人!” 赵构紧咬着牙关,目眦欲裂,手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打下去。 邢秉懿说得对,还有北地。 赵佛佑喊的话,肯定早已传开了。百姓过得如何,赵构不笨,心如明镜一样。 命贱如蝼蚁,死就死了,十万百万,于他来说就是多与少,一个数额罢了。 如今赵构却不得不在意,没了那些蝼蚁,他的江山,就成了空。 赵构狼狈不堪,转身逃了出去。 邢秉懿望着他仓惶的背影,面上一片孤寂。眼睛模糊起来,抬手拭去,满手濡湿的泪。 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真是赵氏皇族一脉相传的没卵子软蛋! 赵构一口气奔回福宁殿,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如困兽般转来转去,头疼欲裂。 邢秉懿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赵构心知肚明,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再敢动手,君王失德,赵寰就有借口出兵了。 哪怕恨意滔天,赵构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朝堂上那群朝臣,他们争权夺利,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岂能不知道。 他也不敢惹赵寰,要是她出兵,端看金国与西夏,就知道会是如何下场。 赵构无力瘫倒在罗汉塌上,脑子乱糟糟的,没能理清头绪。直到秦桧他们处理好赵佛佑的事情,回到大内,请求参见。 赵构起身去梳洗收拾了下,吩咐传了秦桧,同时让内侍将赵鼎一并传了进来。 秦桧上前见礼,见到赵鼎,眼神微闪。他垂首站在一旁,由着赵鼎上前禀报道:“官家,安和公主的尸身,已经收敛了,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听到赵佛佑的封号,心里的那股怒意,又一下升腾,眼神冰冷,看向了秦桧。 秦桧一如既往知情知趣,不慌不忙地道:“赵相此言差矣,先前在九宫坛前行凶者,并非安和公主。安和公主向来柔婉孝顺,如何能犯下那等惊世骇俗的大错。先前谋逆之人,只是北地派来冒充安和公主,故意要破了祭祀,残害南边百姓。” 光天白日之下,成百上千的人亲眼所见,秦桧都能信口胡说! 赵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转头看向赵构,见他目露赞赏,不由得急道:“官家,只安和公主弑君弑父一事,不孝不忠,她的死,任谁都无法说嘴。如果不承认,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比起赵鼎的建言,赵构当然会偏向秦桧,将此罪推到赵寰身上。 事关皇家的脸面,他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孝。传出去之后,他如何能以孝道忠义规劝百姓? 赵构沉下脸,不悦道:“如何是欲盖弥彰了,他们懂什么!反正他们要一个交代,就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减免一些赋税,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还不得感恩戴德!” 秦桧颔首不语,脸上得意一闪而过。赵鼎嘴张了张,见赵构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得看了眼秦桧,悻悻作罢。 南边风起云涌,赵寰从贺兰山,回到了燕京。 已进五月,天气炎热无比。赵寰望着大殿内坐着的众人,他们晒黑了些,尤其是虞允文,经常练兵,又变成了块黑炭。 赵寰笑着颔首:“诸位都辛苦了,我先前在路上看到已经在收割小麦,今年的收成如何?” 张浚忙道:“燕京今年春上的时候干旱了一段时日,多亏修了沟渠,里面蓄水灌溉。后来又下了几场雨,收成估计与去年差不多。”他继续说了其他州府的情况,大致有好有坏。 赵寰唔了声,“庄稼人看天吃饭,没办法,只能够尽量弥补了。工部得注意督促,各州府兴修水利,河道河工,加上沟渠,道路,一定不能敷衍了事。要是因此发生了意外,一并追究责任。” 工部尚书也是同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来的工匠甘岷山,尤其擅长算学重学。 以前一心醉心于学问,于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哪怕再有本事,只混了个工匠。 到了金国之后,甘岷山虽进步不少,依然还是不太够用,听到赵寰一说,立刻愁眉苦脸道:“赵统帅,我觉着很简单的问题,州府的官员却不懂,一遍遍来信问,真是烦不胜烦。”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郑氏听得挑眉,不忍卒睹,转开了头。张浚老神在在坐着,低头数着茶盏里的茶叶。虞允文则面色寻常,不为所动。 赵寰笑吟吟道:“能者多劳,甘尚书就辛苦些,亲自盯着,手把手教他们。不过你还是得保重身子,忙不过来的话,就多找几个帮手。这样吧,吏部帮着张贴寻能人的告示,甘尚书你亲自考核,过了你这关的,你拍板录取就是。” 甘岷山立即一喜,问道:“赵统帅打算取多少人?” 赵寰道:“不拘人数,燕京够了,就派到各州府去。” 甘岷山喜滋滋应了是,琢磨着那些有本事,却苦于考不中科举的友人们,他们总算能有施展才能之地了。 张浚等人,彼此看了眼,感慨万分。 此举一出,北地又得如虎添翼,增添许多真正能做事的官吏了。 接下来,郑氏说了从南边来投奔百姓的情况:“燕京与开封比其他州府要多一些,分别为三万户与两万七千户,人丁共计十七万两千人。各州府加起来,共计两万三千户,全部人丁为一共七万零三十人。” 寒寂不在,听说在寺里闭关修行。赵寰打算空了再戳破他的修行,前辽的人丁,她还一直等着。 赵寰低头翻看着户贴册子,神色凝重了几分,道:“一户人家,不过三余人,都是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基本上没老人与婴幼儿,而且活下来稚童,都是男丁。” 战乱后,大宋上下人丁急剧减少。要恢复生机正常,必须得靠人。 如今已不用赵寰强调,张浚他们就知道了女婴的重要性。没了女婴,以后会面临两个局面,人伦丧失,人丁增长缓慢。 没了女人,哪来的后世子孙,绵延生息? 赵寰所考虑却并非如此,对赵开说道:“西北还有很多事情,比如与鞑靼各部的榷场,采海盐的盐场,马上得办起来。加上酒,茶等赋税,我们要仔细商议过。随着我回燕京,以前在盐场做工的师傅,要尽快送往汉沽海边。” 汉沽早在后唐时就开始有了盐场,不过煎盐本钱高,出盐量少,一直没多大起色。 赵开迟疑了下,问道:“赵统帅可是有新的采盐法子了?” 赵寰道:“我也没亲自做过,所以找了西北盐场的师傅们回来。他们有经验,到时候与采海盐师傅们一起琢磨,改变制盐的方法。” 赵开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能提高盐的产出,以后赋税就不愁了。” 张浚他们也欣慰不已,赵寰一盆冷水泼了下去,道:“自古以来,盐税都是一国的重要支撑,我想要改一改。首先得让百姓真正吃得起盐,靠着盐来支撑赋税,就必须将盐卖出高价钱,价钱一高,跟着会产生腐败。私盐泛滥不说,百姓还是吃不起盐。盐必须控制价钱,而且供应充足。粮食亦如此。朝廷要赋税,从其他方面想法子。比如酒茶,珠宝,丝绸瓷器等贵重物品。” 赵开很快就明白过来,赵寰是要从富绅身上找钱。他不由得沉思,百姓吃得起盐,买得的也就多了。利虽低了些,却是薄利多销。 再控制住粮食的价钱,百姓生活好转,人丁兴旺,能收到的税,也就更多了。 赵开佩服不已,道:“赵统帅深谋远虑,下官远不如也!” 赵寰笑道:“一段时日没见,赵相居然变得圆滑了。” 赵开讪笑,赵寰摆摆手,道:“以后这些场面上的话,就不用提了。虞院士,金人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枢密院枢密使空缺,虞允文任枢密院知枢密院士,回道:“与金人打了几小仗,都是大胜。这几次,全是完颜宗干的次子,完颜亮领兵。他年纪轻轻,打仗却很勇猛,且屡败屡战。不过,我好似听说他与其他完颜氏不和,经常发生争斗。完颜亮尤其看不上完颜亶,若不是完颜宗弼在,估计早就将他杀了。” 完颜亶不正常,完颜亮更是有名的疯子。跟赵氏皇帝皆软弱,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寰沉吟了下,道:“有完颜宗弼在,完颜亮还蹦哒不起来。小打小闹不行,等到秋收后,要出兵打得金人伤筋动骨。否则,他会转头杀向草原。草原如今都是大宋的疆土,容不得他侵犯!” 虞允文斟酌着道:“草原疆土辽阔,金人如何能打得下?” 赵寰道:“他们就是一群土匪,抢了就走。鞑靼各部的马,牲畜牛羊,是要供给榷场,同样是属于大宋。被金人抢了去,增强骑兵营,反过来再来打大宋。或者等到鞑靼榷场交易后,再去抢肥羊。这等好事,完颜宗弼不会想不到,他在憋着坏水,等待时机。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们机会。” 北地尚在恢复阶段,又连续打了西夏。按说应当休养生息,可与金人的这一战,不得不打。 且不提要防止金人从鞑靼手上捞到好处,这一战,更是在鞑靼面前扬威,给他们警告的好时机。 虞允文当即郑重应了:“下官会练好兵,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赵寰手指点着案桌,道:“向鞑靼调兵。每个部落根据他们的人数,五十抽一。这个数量不多,我要看鞑靼的战斗力,哪个部落更忠心。总不能白护着他们。” 虞允文听得心情大好,赵寰走了西北一趟,鞑靼各部尽收囊中。 真正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赵寰见了各部官员,一直忙到夜幕降临。赵神佑赵金铃清空这焦不离孟的三人,离得久了,下学后就迫不及待跑了来,赵寰留他们一起用了饭。 饭后总算能歇口气,夜里凉爽些,赵寰领着他们在殿前散步消食。 石榴花已经谢了,树上缀满了累累的小石榴。清空抬头看得目不转睛,舔了舔嘴唇道:“石榴好甜呀!” 赵金铃鄙夷道:“石榴不甜,要甘州的瓜才甜呢。” 甘州的瓜这个直接还没成熟,赵寰带了些瓜果做的蜜饯,三人吃得停不下嘴。 晚上要吃饭,蜜饯吃多了伤牙。赵寰看着几个缺牙的人,毫不手软将剩下的蜜饯收走了。赵神佑与赵金铃懂事些,清空要哭不哭,看上去委屈极了。 清空又惦记起了蜜饯,拉着赵金铃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赵神佑小脸上一片纠结,不安地问道:“姑母,南边的小报上写,大娘子没了。这件事可是真的?” 赵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赵神佑小肩膀塌下去,整个人一下就失去了神采,眼泪汪汪。 赵金铃与清空说完了话,看到赵神佑在哭,赶紧上前询问何事。 赵神佑哽咽着道:“小报的消息是真,大娘子没了。” 赵金铃呆了呆,哇地一声哭了。 清空与赵佛佑相处得少,已快忘了她。懵懂地看着她们哭,体贴地递上了自己脏兮兮的帕子。 赵金铃嫌弃地别开了头,继续呜呜哭。 赵神佑向来比较隐忍,无声默默流泪无声,让人怜惜不已。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7节 赵金铃哭喊道:“她怎地不回北地来啊,她傻得很,当时就不该回去。” 赵神佑难得愤怒,大声道:“她不傻!不许你说她。” 赵金铃哭得更大声了,“她就是傻,活着总比死了强。她就是心气太高了!” 赵神佑顿了下,扭过头不搭理她了。清空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为难地看着两人,犹豫不决抠着手指。 半晌后,清空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支持赵神佑,“你说得对。” 赵金铃又伤心又气,扬起手就要捶他。清空灵活地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一溜烟跑了。 生死大事,她们两人见过了太多,早不会感到害怕。 只亲近的人没了,这份伤心,要用岁月来愈合。 赵寰也没劝,等她们两人哭够了,领着回屋,让周男儿打来了水洗漱,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学,你们早些回屋歇息。” 两人听话地点头应了,赵金铃耷拉着肩膀往外走,赵神佑停住不动,可怜兮兮地道:“姑母,晚上我想与你歇在一起,可以吗?” 赵寰一口答应了下来,道:“你先去睡,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要晚些。” 赵神佑马上道:“我陪着你。” 赵寰知道赵神佑肯定睡不着,在她出现之前,两人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自是他人不能比。 “正好我也累了,今晚偷一下懒。走吧,我们先去洗簌睡觉。”交代了周男儿一声,进了寝殿。 赵神佑极少到赵寰寝殿来,她转头四看,低声道:“姑母的炕,比以前在浣衣院时大好多。” 赵寰听得心酸难言,赵神佑在怀念浣衣院,她们一起挤在那张破炕上的时日。 邢秉懿,赵瑚儿,赵金铃,赵佛佑,赵神佑,姜醉眉也经常来,后来再多了个严善。 除了赵金铃之外,她们这些人,如今都散落在各方。有些永远不能相见,有些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 洗完上了炕,赵神佑依偎在赵寰的臂弯里,轻颤着叫了声姑母,“易安居士说,大娘子被南边朝廷改封为了公主,说是南边朝廷认为帝姬不吉利,所以大宋才亡了国。我觉着很荒唐,明明是昏德公与那些臣子们,才丢失了大宋江山。与帝姬公主,半点都不相干。” 赵寰道:“你说得对,跟名号无关,他们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罢了。” 赵神佑难过地道:“其实,先前三十四姑母说得对,大娘子心气高。她经常对我说,要争气,努力学本事。以前她夜里经常做噩梦,睡不着时,就起来看书写字。她回到南边,我都没哭。我以为她不用再做噩梦了,会过得好。” 深深抽噎了下,赵神佑呢喃道:“那是爹爹啊!” 赵寰轻轻拍着赵神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声安慰。 赵神佑在浣衣院快病死时,赵寰也是这样拍着她。感到熟悉的温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赵神佑问道:“姑母,你为何不打南边,打回去,就能救很多的百姓了。” 赵寰轻叹一声,耐心细细教她:“不行啊,不能随便打。聪明人做起坏事来,比起蠢货做坏事,破坏力要强大千倍万倍。金国与西夏,他们比起大宋的那群读书人,官员,一百个都不一定能抵一个。只赵构一人,其实不足为惧。但那些聪明却尽干坏事的人,他们才是大麻烦。要一步步来,等西夏与金国不能动弹了,再考虑南边。否则,一边是金国与西夏,一边还要防着他们,朝政不稳,很快就得败亡。” 赵神佑聪明,一下就听懂了,道:“姑母,我明白了。南边打仗不行,在背后使坏却很厉害。” 赵寰笑着夸赞了句,道:“睡吧,你还小,闲读书要紧,别想太多。” 赵神佑乖巧嗯了声,小脸依偎着赵寰,合上了眼睛。 今夜睡得太早,赵寰还了无睡意,望着帐顶出神。 汤福来信说,刑秉懿不回北地。上次在祭祀先蚕神时,她精神奕奕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她说,赵佛佑不怕死,她也不怕。 她如今还好好的。 赵寰在迟疑,要不要撤回汤福他们。 权利欲望动人心,很多人都看不清自己,高估了自己。 赵寰问自己,会如何做。 赵神佑睡着了,赵寰轻手轻脚起了床,走出寝殿,唤来周男儿,急急吩咐了下去。 第94章 “咦, 张娘子的馄饨铺子呢?好多日都没见出摊了,可是家中出了事?”慕名而来的食客,在翠微巷拉住一个路过的汉子问道。 汉子答:“张娘子铺子开得艰难, 已经关张好些日子, 说是去外地投奔亲戚去了。” 食客惋惜不已, 汉子边走边嘀咕抱怨道:“这狗世道,米面吃食见天涨,诚心不让人活了!” 食客犹豫了下, 插嘴道:“朝廷先前下令减税, 总能缓上一缓。” 汉子讥笑道:“朝廷减了十个大钱的人丁税,又被变着花样收了回去不说,还多收了两个大钱。减税, 我呸!” 食客想到朝廷那群官员的德性,苦笑着离去。 巷子中间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手上提着药箱走了出来, 汉子见状立刻呵斥道:“作甚, 快快回去。仔细被里正逮到你不戴惟帽出门,又得训斥你不守妇道,还得罚你大钱!” 妇人向来脾气爽利, 也不怕汉子,一迭声道:“他徐大郎敢多说一个字, 我二话不说就回屋。他家老娘生了病, 请我上门去医治呢!” 汉子见到妇人发火, 马上就矮了半分,赔笑道:“我就是说一说, 你看你......,好好好, 我不提就是。你且小心些,最近巷子口经常有官差来晃悠,盘问这盘问那,你别与他们撞上了。” 妇人哼了声,听到官差,到底慎重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道:“最近邪门得很,这官差三天两头到巷子里来盘问,还有好些是禁军班值的人。你说这巷子里,莫非真有人犯事了?” 汉子犹豫了下,道:“巷子里住着的都是老实人家,哪有谁犯事的。咱们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去吧去吧,早些个回来。” 妇人咄了声,“不做亏心事,当然不怕鬼敲门,那官.....”话在嘴里含糊了下,改道:“可比鬼还要难缠。” 汉子深以为然,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字头上加道盖,底下深不见底,是黑是白,就是那判官都难断清楚。 徐大郎家隔着一条巷道,汉子到底不放心,接过妇人手上的药箱,道:“走吧,我将你送到徐里正家门前。” 妇人随着汉子一起往前走,入夜的街头巷尾,只有野狗野猫偶尔经过。 她莫名感到了些不安,离近几步,问道:“那汤福家中,好像很久都没开门了。先前他打了招呼,说是清明来了,要回荆州老家祭祖。这荆州离得那般远,回来定会丢了匠作监的差使。以后,他莫非不回来了?” 汉子愣了下,小声道:“今年清明举家回乡祭祖的,比先前哪一年都多。等清明过了之后再瞧吧,看还有几家回来。” 妇人想到春日祭的那场混乱,低低地道:“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官府来查看,肯定也是要拦着,不许大家北逃。这哪拦得住,要不是我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我也想去北地了。” 汉子吓了一跳,警惕四望,道:“可不兴乱说。” 里正徐大郎的宅子就在前面,妇人便闭了嘴。这时门吱呀开了,徐大郎跑了出来,满脸焦急。 见到妇人,刚要抬手催促,手抬到一半,又拉下了脸,不悦道:“叶娘子,你的惟帽呢,官府有令,你可不要令我难做!” 妇人叶郎中霎时来了气,拉着汉子掉头就走。 徐大郎呆住了,提着衣袍下摆追上去,“哎哎哎,你走什么走,站住!人命关天,你可不能走!” 叶郎中转过身,愤愤地道:“徐里正,亏你还知道人命关天。为了你那劳什子的差使,连亲娘的命都不顾了!医者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你要我带着惟帽,如何能看得清楚。何况,惟帽向来都是贵人小娘子所戴,咱们这些出门讨生活的穷苦百姓,何时要戴惟帽了?戴了惟帽哪能做事,赚不到钱养家,诚心不让人活了!” 徐大郎不过说了一句,被叶郎中噼里啪啦回了一通,气得鼻子都歪了。 不是看在她在治妇人病有些本事的份上,他非得当场将她扭送送官,治她个藐视朝廷律令的大罪! 拿叶郎中没办法,徐大郎转头将气撒在了汉子身上:“你是大男人,就这么管着你家娘子,真是丢了我们所有男人的脸面!” 汉子也恼了,铁青着脸,叫上叶郎中就走。 徐大郎傻了眼,无奈之下,只能追上去,拉下脸说好话:“都是我不好,叶娘子,医者父母心,你快救救我阿娘吧,她肚子撑得快受不住了!” 叶郎中到底善良,虽停下了脚步,依旧板着脸生气地道:“什么叶娘子,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郎中,自小跟着师父习医,不比那些太医差。既然你这般孝顺,为何这个时候才来请我医治,还不是为了省那几个大钱!” 她伸手从汉子手上拿过药箱,道:“你回去等我,我去看看,总不能见死不救。” 汉子关心叮嘱道:“你且小心,若听了闲话,也莫要客气。你有医术在手,到哪里讨不了一口饭吃!”说完,连着斜了徐大郎好几眼。 徐大郎被看得怒火中烧,到底不敢再发作。他家中日子也不好过,先前老娘情形尚好,自己也舍不得请郎中,就拖到了现在。 叶郎中是难得的女郎中,医术医德都无可挑剔。徐大郎只得咬牙忍住了,将她迎了进屋。 汉子不放心,站在门前守了好一阵,方转身回家。路过汤福的宅子,见到大门打开,向来盛气凌人守在门口,他不禁惊了一跳。 禁军看到他,拿手上的刀鞘指了指,傲慢地道:“你过来!” 汉子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走了上前,躬腰问道:“班值叫小的何事?” 禁军指着门内,问道:“你可知原先住在这里的汤福,他如今去了何处?” 汉子忙照实答了,禁军皱起眉,板着脸道:“你若敢撒谎,待到被查清,拿你当同党处置!” 汉子心下惶恐,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忙一个劲地发誓:“小的句句实话,绝不敢撒谎。” 禁军锐利的双眼,上下扫过汉子,再次问道:“那先前卖馄饨的妇人家呢?” 汉子同样据实答了,禁军眉头皱得更紧,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走开,不要耽误了办差!” 汉子松了口气,连忙侧身远远避开,回了自己的家。 进了大门,他悄然打开条门缝朝外打量。汤福的宅子里,陆陆续续出来了许多禁军班值,为首模样的两人,站在那里商议了几句,呼啦一起离开。 汉子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舒了口气。暗自琢磨起来,禁军班值肯定是来抓捕汤福。 汤福从北地回南边,说不定,他还真是北地派来的细作。 汉子想起汤福平时的模样,他待人和气,且侠义心肠。谁家有点难事,只要他能帮得上忙,从来没推辞过半句。 比起朝廷这群耀武扬威的官差,哪怕汤福真是细作,汉子还是宁愿相信他。 朝廷的赋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至少从汤福身上,得了实打实的好处。 北地...... 汉子凝神思索起来,临安好些百姓都是从北地来。甚至连官家都是,北地的祖宗基业都丢了。 树挪死人挪活,祖祖辈辈生活在临安又如何。妻子有门好手艺,还有本事。到了北地,肯定能求份好差使。 说不定,她还能去太医院当差,以后家中出个官身,光宗耀祖! 汉子一颗心沸腾起来,迫不及待出了门,去徐大郎门口等着叶郎中。只恨不得马上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与她听。 春暖花开的时日,临安城内的贵人娘子们,早早换上了最美的春衫,出门赏春。 西湖的水如碧波,苏堤白堤上,仆妇成群,拥簇着主子们,嬉笑游玩。 画舫缓缓从湖面飘过,船舱的木板拆下一面,眼前一览无余。三三两两的娘子们围炉围坐着,一起说笑赏景吃茶。 也有那读书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酒会文。几个年轻郎君吃多了酒,立在船舱边透气。 一艘画舫飘过,他们见到里面坐着年轻的小娘子。虽然心中好奇,眼神不住飘过去,还是抬袖掩饰,以免冲撞了佳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8节 “真是,不戴惟帽就出来,害得我们都不能好生游湖了。”一个瘦猴般的男子抱怨道。 “小声些,你也不瞧瞧,那艘画舫是谁家的!”旁人赶紧制止他。 瘦猴没了面子,顿时梗着脖子道:“不管是谁家的,哪怕是公主,也得遵守礼法规矩。” “呵呵,你真是大胆,那可是清河郡王家的画舫。你要发疯,可不能连累了我们。走!”旁人见劝不听,拉着同伴到了别处。 瘦猴脸色变了变,酸溜溜道:“读书人畏惧权贵,还不如不读。她们出门不戴惟帽,本就该指责,你们不敢,我可不怕!” “敢问你不怕谁?”瘦猴的声音大,被画舫上的小娘子听到了,她扬眉怒斥:“你算哪门子的读书人,莫非不知非礼勿视。娘子们出门不戴惟帽,若你以为看不得,自认正人君子,你就该挖掉双眼,不看就是!” 瘦猴见小娘子嘴皮子厉害,气得扭开头,道:“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本就该呆在后宅,不随意出门。既然出来了,就得遵守规矩。哪有男子给女人让道的道理!” 小娘子不怒反笑,清脆地道:“好你个有本事的男子!你如今读了多少书,有多大本事,在何处应卯当差?” 朝廷去年刚重开科举,瘦猴落了第。大宋的科举规定,若春闱不中,考中的举人就作了废,需得重新考秋闱。考过之后,方能考春闱。 瘦猴如今还在苦读,等到明年考中秋闱之后,再考春闱。 小娘子的问话,问得瘦猴差点抬不起头,吭哧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小娘子见状,毫不客气嘲讽道:“好大的口气,身无半点本事,还要让女人规规矩矩呆在后宅。休提治国定邦安天下,你连养家糊口都不成。瞧你那穷酸样,你家估计连后宅都无,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 瘦猴窘迫得羞愧欲死,他捂着脸,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小娘子杏眼圆争,啊哟一声,咯咯笑得欢快无比,一扭身躲进了船舱:“哭了,哭了,真是没出息!” “十二娘!”一艘画舫靠近了,华服的妇人盯着她,低声怒斥:“速速上岸,等下我回去再收拾你!” 小娘子对着母亲,不服气昂起头,将婢女递来的惟帽,赌气扔进了水中,脆生生道:“我偏生不戴!男人若喜欢,他们定下来的规矩,让男人戴去!” 不知从何处,跟着扔进了一顶惟帽。 很快,湖面上的惟帽陆续多了起来,在春日的风中,沉沉浮浮,随波飘荡。 西湖上发生的一幕,很快传了出去。 临安城内的官员们,见了面,心照不宣只字不提。谁家都有几个不听话的儿女,加上夫人也颇有怨言,大家都一肚皮的苦水。 朝廷风向不明,只能暂时将她们都拘在府上,严令不许出门。 很快,朝廷就松了口。赵构体恤百姓,尤其是妇人辛苦操持家务不易,允她们出门不用戴惟帽。 好几个在临安城颇有名气的稳婆,立了女户做买卖的妇人等,被赵构亲口赞扬。 除此之外,赵构还亲自到城内贫民所居的地方巡访,亲自送上了米面粮油。 此举一出,赵构在百姓中,至少在妇人们中的名声,终于好转了些。他杀了赵佛佑的传言,则渐渐转了向,变成了赵佛佑不孝。 燕京城。 汤福神色羞愧,道:“赵统帅,属下办砸了差使,害得在临安的一众人,都不得不撤走。是属下的错,请赵统帅责罚。” 赵寰笑道:“这不怪你,这件差使本就危险,你做得很好了。” 汤福机灵,春日祭当日回去后,当即就递了消息出去,让大家赶紧离开临安,到外地避避风头,待临安太平之后再回。 他们在绍兴府以及明州府等地辗转,等了约莫月余。见到临安风平浪静,朝廷未曾追缉他们,便准备回到临安。 很快,汤福就接到了赵寰的急令,让他们全部撤离。 汤福不敢有违,连夜离开。到了楚荆之地,果真见到了官府的盘查。他与众人扮成逃荒的流民,险险躲过了官兵的追捕,回到了燕京。 他们尚好,汤福想到那些在临安有家有产的买卖人,愧疚万分道:“商队定也受到了牵连,只不知他们如今何样了。” 赵寰安慰他道:“没事,南边朝廷如今做事有了章法,不会拿商队开刀,他们还等着商队给他们赚大钱呢。” 汤福诧异不已,赵寰见他满面风霜,温声道:“你们都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等歇好了,载考虑选留在燕京,还是到兴庆府等地当差。” 听到赵寰给他们差使都安排好了,汤福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忙见礼后离开。 虞允文已备好大军,准备出兵韩州。金人俘虏了赵佶赵桓两人,朝廷议和派厚颜无耻称二帝“北上狩猎”。 韩州就是他们再此“狩猎”了近两年之地,后将他们两人迁徙到了五国城囚禁。 韩州是金与大宋的交通要道,虞允文对这一战很是重视,从兵营赶回,前来与赵寰商议。 在大殿前,虞允文见到汤福出去的背影,顿时吃了一惊。 汤福他认识,当时赵寰给他送信,便是由汤福送来。 虞允文后来得知汤福回了南边,猜到他的身份肯定不宜透露,就没再多问。 如今汤福回燕京,肯定是南边出了事。虞允文心下不定,来到大殿前,周男儿迎上来见礼,他忙客气问道:“赵统帅可在忙?” 周男儿道:“虞院士稍等,我这就进去给你传话。” 很快周男儿便出了屋,请了他进去:“赵统帅说快到午饭时辰了,问虞院士可有安排,若无,就留下一道用饭。” 遇到饭时,赵寰会留饭,之前总会问他们可得空,从不强求。 周男儿与许春信两个近身伺候之人,跟赵寰学到了体贴,每次会询问他们的口味。 她们都并非虚伪客套,无需忌讳,只管照实回答便是。 虞允文打心底喜欢如此轻松的相处,忙应下道了谢:“劳烦周娘子,我还是一样,诸口不忌。” 周男儿笑着说好,送了茶进殿,便悄然离开。 秋季到了,从夏日的薄荷茶,换成了温在巴掌大小炉上的菊花茶。里面加了些糖,吃起来清香扑鼻,回味中带着丝丝的甘甜。 虞允文说着兵马的事情,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盏茶。 赵寰认真听着,回了几句话,指了指他的茶盏:“少吃些,中午厨房里有鞑靼羊,与甘州的羊又不同,你正好尝尝看。虞尚书最喜欢吃羊肉,你到时带上半只腿回去。” 虞允文喜道:“爹爹可有口福了。这鞑靼的羊,这般快就到了燕京?” 赵寰靠回椅子里,叹道:“不算快了,羊一路运过来,都瘦了一大圈。这道路还是不好走,管道不够平坦。有些地界若是穿山而过,能省下不少路程。这件事我交给了甘尚书,让他去钻研琢磨。前朝宰相张九龄能劈山开出梅岭关,如今定也能。路修好了,天下才能真正通达。” 前些日子,工部尚书甘岷山催促着吏部,找到了不少满意的郎官,眼下正在准备大展拳脚,要大有作为。 虞允文忙问道:“那鞑靼的马呢?” 赵寰抬眼看向他,道:“送往了邓州。” 邓州沿着汉水而下,便是南边朝廷的重镇襄阳。 虞允文愣了下,敏锐地问道:“先前我见到了汤福,可是南边出了事?” 赵寰将临安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虞允文惊讶不已,喃喃道:“赵构竟一下转了性子,学得北方的做法,真正关心起民心了。” “不,不是他,”赵寰笑了起来,坐直身子,道:“你猜猜是谁?” 虞允文怔住,稍一思索,失声道:“是刑娘子?” 南边朝廷做的那些事,根本就是模仿赵寰的行事作风。除了跟在赵寰身边许久的刑秉懿,再无他人。 赵寰点头,道:“是她。” 虞允文满脸的不可思议,道:“那赵构,能听刑娘子的指挥?” 南边朝廷追捕汤福,离春日祭变故已有一段时日。刑秉懿安然无恙,定是那时将赵构镇住了。过了一段时日,赵构开始变了策略,定是这段时日,赵构开始信任依赖刑秉懿。 也多靠这段时日,汤福他们才能撤回北地。至于南边,赵寰当然会放人,她不但要放,这次,她要放到朝堂中枢去。 刑秉懿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赵寰毫不在意,只要不卖国,不在从中作乱即可。她甚至盼着邢秉懿能将北地的政令措施,全部搬到南边去。 赵寰抽丝剥茧分析道:“我不清楚她是如何镇住了赵构,但有一点能确定。赵构最看重的就是江山社稷,朝臣们使出百般手腕,南边上下依旧一团乱。尤其是杀了大娘子,他这个帝王的名声就臭了。后来大慈大悲给百姓减了赋税,也没得什么成效。赵构急了。” “病急乱投医。”虞允文不住点头,感慨地道:“无论如何,刑娘子能拿捏住他,还真是有本事。” 大宋太后皇后皆强势,把持朝政的比比皆是。刑秉懿如此,也不足为奇。 虞允文本想说一脉相承,想到那是赵寰的祖宗,悄然将话咽了回去,神色间又出现了担忧:“那以后,若赵构得了百姓爱戴,朝廷上下稳定,南边就更加难取了。” 赵寰神色从容,半点都不见担忧:“只百姓爱戴还不够。先前给百姓减赋税,对于百姓来说,这点就已经足够了。但百姓并不感激,东边减五个大钱,从西边多收六个大钱。底下的官员们手段百出,政令不出朝堂,出了朝堂,完全得不到施展,白费功夫不说,还会造成朝局震荡。” 虞允文想到光是征收秋粮,最下面的里正,就能花样百出,何况是上面那些官员们。 不过,“赵统帅增兵邓州,可是准备攻打襄阳?” 赵寰道:“襄阳易守难攻,我不会真打。最了解我兵力,最清楚南边兵丁与北地差异的,便是刑娘子,她听到此事,应该比赵构还要紧张。她既然将汤福他们拔了出来,总得还他们一二。” 邓州军营中的将军,是赫赫有名的赵璎珞。她被称为鬼见愁,凶猛无比。当年杀人的刀,从不离手,去庙里拜菩萨磕头时都不离身。 越紧张,越会出差错。 且不提刑秉懿能否对付那群朝臣,虞允文相信,她绝对不是赵寰的对手。 虞允文觑着赵寰的神色,还是有些怅然,道:“当时赵统帅与刑娘子并肩作战,没曾想会有敌对的一日,真是可惜啊!” “不可惜。”赵寰眉目间,依旧是一片淡然:“能得百姓爱戴,说明刑娘子很厉害。所作所为,有利于苍生百姓。我还得感激她呢,倒盼着她能将朝堂上弄权的官员给清理掉,以后也能轻松些。” 北地的政令能畅通无阻,除了是由赵寰亲自理顺之外,她还手握重兵。 最重要之处,在于赵寰的放眼天下,并未将重点,放在与南边的争夺上。 虞允文没再多提南边,继续说起了出兵韩州之事。 赵寰真不恨刑秉懿,更不会将她的举动,视作为恩将仇报。 南边的百姓得了好处,娘子们虽还不能出仕为官,但她们至少不用戴帏帽出门了。 能与刑秉懿争夺天下,赵寰想想就欣慰。 男人们都要靠边站,这才是女性真正的崛起与强大啊! 第95章 大宋一年有过不完的节庆, 其中端午中秋冬至新年尤为隆重。 今年宫内的中秋节筵席,办得同样热闹。大内各处都摆满了个各式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金银木犀花开得正盛, 香气扑鼻。 太湖里送来肥美的蟹, 绍兴府的善酿, 闻之欲醉的烈酒。虽没以前昂贵的珍馐佳肴,膳房呈上来的只是鲜果子与时令菜肴,反而让列席的百官贵人们, 难得在宫宴上吃得心满意足。 赵构喜欢烈酒, 握着酒盏的手,就没放下来过。这是他登基以来,过得最舒心的一天。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 秋粮已陆续从各地漕运到临安。欠着在湘湖等地平叛军营的粮草,终于能发还一部分。 赵构意气风发,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扫过殿内的众人。 不管他们心中作何想, 眼下至少都喜气洋洋。在大好的节庆,谅他们也不敢扫了自己的兴致。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09节 赵构向来不喜欢吃螃蟹,嫌弃螃蟹腥, 麻烦。不过蟹酿橙做得好,他倒就着酒吃了一盅。 吃完螃蟹, 内侍送上清茶漱口。赵构再吃了口酒, 酒一入喉, 酒香伴着辣意上涌,那份得意快活, 陡地消散了几分。 筵席是邢秉懿亲手操办,安抚百姓也是她出的主意。 烈酒更是从北地而来, 底下的官员们吃得都很满意。 赵构眼里渐渐布满了阴霾,他恨极了赵寰,恨邢秉懿,却又不得不依靠她。 无论如何,赵构都得承认北地的强大。他心若明镜似的,这群官员们,都不如刑秉懿了解北地,了解赵寰。 如秦桧等重臣,结党营私,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们提出来的建言,不但没能平息民怨,反而有火上浇油之势。 赵构依赖他们,同时又感到厌烦。他们的权势太大,要想糊弄他,各地的折子,在谏台扣押几日还算轻,可能压根到不了御前。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中书舍人拟定,丞相签押,否则无效。丞相签押的圣旨,门下省给事中还可驳回。一切顺当时,可能还被御史台弹劾。 太.祖扬言与士大夫共制天下,丞相的权利,已经快超过了皇权。 虽皇帝决定的事情,中书舍人一般会听令行事,政室堂也不会阻拦。 但赵构还是憋屈不已,经常腹诽抱怨。作为皇帝,除了要看朝廷那群文官的脸色行事,如今还多了武官。 亏得聪明地扶持了知情知趣的秦桧,他虽权倾朝野,但他能够将其他官员们的疑义,全部压下去。 朝臣是没有二话了,可北地的威胁,动荡的局势,未得到半点缓解。 直到在后宫遇到了邢秉懿。 那日赵构从进膳的嘉明殿出来,回去寝宫福宁殿歇息,路上恰好碰到了邢秉懿。 邢秉懿的中宫华殿亦在大内中轴线上,与福宁殿一前一后。 赵构心知肚明,邢秉懿特意在等他。见到她,赵构就想起被她威胁臭骂的狼狈。 韦氏之死,赵构万万不敢传出去半个字。韦氏不同于赵佛佑,只一个不孝,他就得被万千读书人鄙夷,不配为帝。 赵构不敢动刑秉懿,难堪,愤怒,憎恨,若有若无的忌惮与害怕,各种情绪交织,如乱麻般难解。他立在那里,只直直盯着她,半垧都未做声。 邢秉懿倒是落落大方,无事人般见了礼。与以前一样端庄温婉,道:“官家可有空,我正好有些事情要请官家拿主意。” 神使鬼差间,赵构与邢秉懿一起去了福宁殿。 握着酒盏,赵构陷入了沉思。刑秉懿只管出主意,不抛头露面,妄想把持朝政。使得他的江山社稷能更稳固,他又何乐而不为? 皇后中宫华殿,与前朝一样,到处花团锦簇,热闹又喜庆。 赵金姑自从赵佛佑没了之后,就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下去。 宫宴上,她的身份高,坐在了邢秉懿的下首。几个小娘子与诰命夫人被叫到了邢秉懿跟前,陪着说笑打趣。 小娘子们言笑晏晏,如同朝露般鲜活。赵金姑比她们好些年纪都轻,却感到自己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如何都提不起劲。 夫人小娘子们八面玲珑,不敢冷落她,不时见缝插针,与她搭上一两句话。 赵金姑只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她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她自己答了什么。 筵席散了,留下一殿的凄清。赵金姑起初如坐针毡,后来,她却留到了最后。 喧嚣过后,同赵佛佑没了时的感觉一样,赵金姑觉着心像是缺了块般难受。 宫女小黄门肃立在一旁,长公主未离开,他们不敢进屋收拾洒扫。 不知过了多久,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走了来,脸上堆满了笑,曲膝福了福身,道:“长公主,皇后娘娘请你过去一趟。” 赵金姑僵硬地哦了声,发现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午后散去的筵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到了后殿寝宫,廊檐下的宫灯已经亮起来,在夕阳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赵金姑嘴角不由得动了动。 灯笼,竟也敢与日月争光! 邢秉懿午歇了起来,换了身深青色褙子,日月长青的云肩。除了冠,只松松挽了只盘桓髻。虽穿戴素净,看上去却雍容华贵。 赵金姑不由得愣了愣,邢秉懿自打南边回来后,就好比失去了水的瓜果,人一下就枯萎苍老了。 不知从何时起,刑秉懿又重新活了过来。尤其她抬眼看来的刹那,眼神中的凌厉,令赵金姑不受控制瑟缩了下。 邢秉懿脸上很快就扬起了熟悉温婉的笑,朝她伸出手,亲昵地道:“快过来坐。” 赵金姑依言上前,侧身坐在了邢秉懿身边。黄尚宫上了茶,悄然领着屋内伺候的宫人退了出去。 邢秉懿端起茶汤吃了几口,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轻叹道:“终究是老啦!午间多吃了几口酒,脑子混沌到如今,好几天都回不过精神。” 赵金姑手指无意识,一下下抠着褙子上银丝绣团花牡丹,干巴巴劝道:“嫂嫂少吃些。” 邢秉懿笑着说是,上下打量着她,轻言细语道:“三十二娘,近来我忙得很,没多少功夫来看顾你。今日在筵席上方瞧见,你无精打采的模样,可是病了?” 赵金姑垂着脑袋,嗫嚅着道:“我没病。就是想着亲事,心中总不安。” “没病就好。”邢秉懿微微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虽说你是长公主,这临安城,哪怕门槛再高的府邸,你嫁进去,进出都得开大门。我是过来人,这结亲之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与门第身份没多大干系,还是得靠你自己经营。府里的舅姑家人,你若能说得上话,相处得融洽些,日子就会过得越顺当。今日我替你选了好几家,比如赵相府,荣国公府,韩少保府,家中的年轻郎君,人品才情都没得挑。你可别小看了武将之家,以前武将比不过文官,经过了靖康之难,还得多靠武将。” 赵金姑不笨,荣国公刘光世,韩少保韩世忠,赵相赵鼎,在朝中都堪称权势滔天。 这几家中,没有丞相秦桧与清河郡王张俊,她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嘲讽。 邢秉懿盯着赵金姑,问道:“你心中有想法,就只管说出来。别只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来。” 赵金姑鼓足勇气,抬眼迎着邢秉懿的目光,殷切地道:“嫂嫂,我不要嫁人!” 邢秉懿就那么看着赵金姑,片刻后,重重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必须嫁。” 赵金姑最后的盼望破灭,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邢秉懿也没劝,缓缓说道:“离开北地时,你就应该清楚,以后会面临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若是不嫁人,还可以出家修行,在庙里去做姑子。你是长公主,宫中就你一个公主,你好比就是朝廷的脸面。你不但要嫁,你还得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地出嫁。” 赵金姑更加绝望了,她的长公主身份,断了她回北地的念想。 邢秉懿话语温和,却透着无尽地残忍:“三十二娘,北地的她们可以不嫁人,那是她们自己有本事,还有二十一娘支持。你呢,你可有什么本事拿出来,让官家同意你不嫁?” 赵金姑怔怔望着邢秉懿,眼泪模糊了双眼,只看到她的薄唇翕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锋利如刀。 “三十二娘,我与你一同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我,你,大娘子三人一起回到南边,在后宫相依为命。你们的年纪小,我没有儿女,一直拿你们当亲生的女儿看待。大娘子没了,现今就剩下了我们两人。” 邢秉懿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不过她很快就变回冷静,道:“要什么样的日子,就靠自己去争。大娘子用命去拼了,我也用命去拼过。三十二娘,你不能只躲在后面哭,哭着要这要那。我若是能做得到,帮了也就帮了。可惜,我无能为力。我也累啊!” 北地来的烈酒,酒香醇厚,着实太过烈,吃了一杯就上了头。 邢秉懿头里面好像是有根棍子在拨动,牵扯着疼,她努力稳了稳神,道:“我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实在无暇顾及到你。你若是这般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得自救!” 赵金姑脸色苍白,泪眼朦胧盯着邢秉彝,嘴唇动了动,又强自忍住了。 邢秉懿道:“午间的时候,那些小娘子们说的话,估计你也没听清楚。她们在问,娘娘,我们可能与父亲兄长一样,到朝堂衙门当差做事。她们没说嫁人的事情,她们深知,问亲事于事无补,对她们来说,究竟什么才最要紧,当然是能如男儿那般,在外替自己挣功劳。出门做事,在眼下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们总算在为自己争取。你呢,哪怕与夫人们多来往走动,去施粥做善事,博得一个清名,也好过你成日伤春悲秋!” 赵金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地道:“嫂嫂,我为何回到了南边,其实你一清二楚。在北地时,我夜夜做噩梦,总是梦见被金人抓回去。我只想到要与男人亲近,就恶心作呕!回到南边,我没想过要荣华富贵,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长公主,我愿意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 眼泪不争气地汩汩直流,赵金姑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面对着刑秉懿面无表情的脸,赵金姑嘲讽地道:“既然嫂嫂语重心长,掏心掏肺,我也就不绕圈子了。嫂嫂,从金人手上逃出来,我再笨,也该长些教训。嫂嫂,你替我相看的,都是挑选后的权贵之家。嫂嫂究竟意欲何为,何不干脆直说了!” 邢秉懿抬眼打量着赵金姑,呵呵笑了声,淡淡地道:“你是不笨,我是左右衡量后方选好的人家。但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挑出来的郎君,家世人品皆无可挑剔。你好,我也能放心。彼此相互扶持,这有何不对了?不管你作何想,我自认问心无愧。” 赵金姑咬着唇,睁着红肿的双眼,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邢秉懿自嘲一笑,道:“没法子,我嫁不了,要是我能嫁人换权势,我毫不犹豫就嫁了。三十二娘,你终归不明白一个道理。你要不够狠,要不手上有权势,才能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撑着塌几坐直身,慢慢靠近赵金姑,一字一顿,清楚地道:“像二十一娘,赵统帅那般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 刑秉懿没空与赵金姑说下去,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比如与北地的通商。 从北地传来的烈酒,权贵们家中应当都私藏了。朝廷未正式下诏,商税就收不上来。 按照赵构死要面子,又贪婪的德性,只怕还有得麻烦了。 赵金姑还在流泪不止,刑秉懿心中一软,嘴上却没客气,道:“你回去好生想想。对了,你平时与大娘子住在一起,感情深厚。她没了,眼下你独自住着,容易想东想西,不若挪到观堂去住。” 庆瑞殿里有她与赵佛佑许多的过往,无数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彻夜细谈到天亮的日子。 赵金姑想也不想,断然拒绝道:“我不挪,我不害怕!” 邢秉懿失笑,道:“你不挪就不挪,何苦这般蹬鼻子上眼。要是将这份劲......罢了,瞧你这模样,等下也没心赏月,就在屋子里好生歇着,仔细想想......” 说话被打断,黄尚宫掀帘进了屋,曲膝见礼:“皇后娘娘,官家来了。” 邢秉懿看向滴漏,见赵金姑浑身都僵硬了起来,手搭在她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回去吧,没事。” 赵金姑嗯了声,曲膝见礼后往门边走去。宫女打开门帘,重重的脚步声之后,赵构大步走了进屋。 看到她立在门口见礼,赵构目光掠过去,片刻不曾停留,从她身边走了进屋。 赵金姑赶紧逃也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莫名地,她怕赵构,准确地是厌恶。赵构总令她想到完颜亶,两人都像是阴冷的毒蛇。 赵金姑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搭在了手臂上。瞬间,像是被蛰了般,飞快甩开。 完颜亶当年这般抓着她的手臂,恶心与粘腻,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消失。 在浣衣院时,有人在私底下与她嘀咕,说是完颜亶估计看上了她,要将她充入后宫。 若是被完颜亶选了也好,至少不用伺候那么多男人。等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能被晋升份位。 赵金姑当时就想吐,无数的至亲骨肉,在完颜氏的□□下惨死。 她宁愿做人尽可夫的妓子,也不要享受金人给的荣华富贵! 太阳坠入了天际,天彻底黑暗了下来。华殿的灯笼,映照得四周亮亮堂堂。 与华殿相隔的园子里,一株百年木樨的枝丫探过宫墙。米粒大的金色花瓣,拼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天际的圆月,在云朵里漂浮。冰凉的月辉洒下,将灯笼的光,一下就映得黯淡了。 赵金姑停下脚步回望,正屋门紧闭,黄尚宫站得笔直守着。 赵构的身影,投在雪白窗纸上,在那里不断晃动。 黄尚宫警惕看了过来,赵金姑回转头,往殿外走去。 邢秉懿要她好生想想,其实她不用想。赵佛佑死后,她就已想得清楚明白。 一步错,就步步错。 如果在北地,赵寰绝对不会逼她。 她本来就没出息,性子软,遇到事情先是六神无主,然后哭。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0节 赵寰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非人人都厉害强大。她会尊重她们的想法,会尽力护着她们一二。 赵金姑知道刑秉懿护不住她,跟她和盘托出,就是她在抗争,在替自己争取。 呵呵,可惜,她聪明一世,却也没看懂她。 寝殿内,赵构脸色发白,如驴拉磨般一个劲转圈,咬牙切齿怒吼道:“赵二十一要做甚,她不但送了几千匹骏马到邓州军营,还送了好些辎重粮草!她就是司马昭之心,她要打襄阳!” “她有床弩!该死!回来的那几个工匠,一点本事都无!”赵构怒不可遏,将气全部洒在了邢秉懿身上:“你当除为何不帮着多劝一劝,多让些工匠回南边!” 邢秉懿同样心惊,邓州守将是赵璎珞,她有多癫狂,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赵构转得她头晕,烦躁得怒喝一声:“好了!” 赵构吓了一跳,脚步蓦地停了下来。吃多了酒肿泡眼,直勾勾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定了定神,道:“调张俊前往襄阳。” 张俊有拥立之功,深受赵构信任。他领着御前军改为的神武军,在江南平叛之后,镇守临安。 赵构立刻慌了,道:“张俊守京畿,如何能调他去襄阳!” 邢秉懿强忍着厌恶,道:“大内有杨存中掌管着宿卫亲兵,临安周围的叛军早已被清理掉,你怕甚!” 杨存中数次勤王,数次救赵构于危难之中,对他深信不疑,将宿卫交于他掌管。 赵构犹豫不定,道:“还是调刘光世去吧。” 张俊虽贪婪,打仗上却是一把好手。韩世忠其人,刑秉懿最近有所了解,他与岳飞性情相投,赵寰能招揽岳飞,就能招揽韩世忠。 赵寰招揽不了张俊,给不了他如此优厚的赏赐。北地的土地都要收归朝廷,哪能任由他良田千顷。 放张俊在襄阳,他定会死守。襄阳一旦被攻破,南边朝廷失守,他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刑秉懿讥讽地道:“刘光世,呵呵,奇怪得很,他可有正经与金兵打过一仗,数次违诏不前,镇压些流寇叛军,倒是厉害了。那些流寇叛军,能与金贼比?金贼,能与二十一娘比?不管二十一娘打算如何,襄阳绝不能丢,丢了北地的兵就能沿河南下,长驱直入到临安!” 赵构脸红一阵白一阵,强自梗着脖子道:“那韩少保呢?” 刑秉懿懒得搭理他这个蠢货,只道:“你要再出个岳飞吗?” 赵构一想也是,顿时怒道:“好他个韩世忠,枉费我待他不薄。不行,要设法将他的兵权解了。” 刑秉懿冷冷看着他,道:“杯弓蛇影,猜忌在外打仗的武将,官家可是要将韩世忠逼到北地去?” 赵构恼了,道:“那你待如何?” 刑秉懿道:“韩世忠无论是抗金,西夏,辽,还是平叛,皆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当论功行赏,抚恤功臣!韩少保加封少师,护国夫人再加封忠武将军。” 赵构马上否定了:“韩世忠加封少师也就罢了,梁氏如何能封将军。不戴帏帽就罢了,封了妇人做将军,她们就该得寸进尺,要上朝当丞相了!” 刑秉懿按着眉心,她太急了,得缓着些来。 虽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失落不已。她不想站在背后,她要堂堂正正站到堂前去! 刑秉懿眼神在赵构身上停留,片刻后移开了目光,道:“与北地的买卖,不能断。” 赵构脸色沉一沉,拂袖转身就要离开。刑秉懿强忍着怒意,扬声道:“官家,商税,可是大笔的钱财,如何能丢掉!” 赵构的脚步停顿了下来,思索了下,转身回去坐下了。 * 韩州府的秋日,早晚已经起了白霜。寒风卷起落叶纷飞,停留在了倒塌的土城墙上。 随风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虞允文领着大军出征韩州,鞑靼各部奉召前来,赵瑚儿随军出战,大败金兵。 赵寰亲自前来督战,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土城墙,对赵瑚儿道:“好久没见过土墙了。” 赵瑚儿也颇为感叹,不屑道:“金国穷成这样,也好意思称国!”旋即,她又懊恼地道:“完颜宗弼与完颜亮那个小兔崽子,跑得倒快,下次,一定要将他们抓住!” 赵寰宽慰她道:“没事,跑得了这次,跑不了下次。走吧,虞院士应当找到了井。” 虞允文打马跑了过来,果真道:“囚禁昏德公他们的井已经找到了,就在前面东北边不远处。” 韩州城狭小,骑马不过半柱□□夫,就到了虞允文所说的井边。 井是金人打来囚禁赵佶赵桓两人的地方,当年城内的百姓都被迁走,方便看管他们。还给了土地让他们自己耕种,自食其力。 赵寰下马,在几口井周围走了一圈。井数丈深,冬暖夏凉。坐井观天,倒也符合赵佶赵桓目光短浅的形象。 赵瑚儿脸色不大好看,骂骂咧咧道:“狗金贼,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虞允文感概不已,道:“朝堂上那群官员,他们能如何能颠倒黑白,将被俘虏说成是北狩?” 赵寰道:“因为他们无耻!这些井保护起来,周围立碑,刻上他们两人名字,注明是被囚禁之处。不要藏着掖着,百姓都可以来参观。耻辱莫不能忘,待天气暖和以后,将赵神佑他们一众小的,全部带来此处,让他们学习,何为国耻家丑!” 先前看到鞑靼各部兵丁的勇猛,赵寰更加坚定了决心:待他们大一点,必须全部去兵营学习锻炼。 除了让他们知道何为弱就要挨打,还要他们能时刻保持警惕,绝不能没了血性。 虞允文忙应是,见寒风刮得越发大了,好似要下雪,道:“赵统帅,赵将军,你们先回营去吧,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即可。” 赵寰说了声辛苦,与赵瑚儿一同回了营。她刚进了大帐坐下,周男儿送来了信件:“这是燕京送来的急信。” 赵寰打开信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 赵瑚儿忙问道:“可是燕京有什么好事了?” 赵寰笑道:“是南边朝廷的一些事情。南边送了国书来,想要与北地通商。” 赵瑚儿惊讶不已,她也听说了南边发生的事情,只知晓得不甚清楚,脱口而出道:“赵构被鬼上身了?” 赵寰失笑摇头,道:“这是刑娘子的手笔。张俊驻守襄阳,呵呵,天助我也!” 赵瑚儿不解,赵寰也没多解释,只简单说了刑秉懿的一些事情。 赵瑚儿的脸色很是复杂,道:“你可怪她?” 赵寰收起信,漫不经心道:“怪她做甚?不怪。” 赵瑚儿笑着说也是,道:“你向来光明磊落,豁达大度,任由她们离开时,就跟放了鸟儿离巢,任由她们去飞了。不过,与南边通商,只怕他们又会心怀不轨。” 赵寰道:“其实南边那点东西,对北地来说可有可无。” 西北、茶马古道的大理国、鞑靼各部;即将更远的大食波斯,打算在直沽开辟的港口,北地完全可以切断与南边的往来。 “唉,南边有泉州,明州,广州三大港,他们该赶紧重振海贸才是,真是可惜了。我不与他们通商,遭殃的是百姓。要是他们商税收益没了,只能在其他地方加赋税。” 赵瑚儿想到以前那些番邦来的各种货物,道:“以前这几个港口带来的贵重货物,在京城铺子转手就卖没了。南边还动荡不安,谁敢轻易出海。” 她抚掌大笑,“直沽要开港口,真是太好了,总算能再见到番邦的各种稀奇玩意儿。刑娘子对着赵构那等恶心之人,还能想出这么多的法子,她还真是厉害。” 刑秉懿是皇后,等赵构死了,她就顺利升为了太后。 如今被带进宫养的皇子还年幼,大宋的太后垂帘听政,自古以来就是传统。 她要摆脱赵构的牵制,真正掌权,再也简单不过。 杀了他! 赵寰心动了起来,可要给她点困难,顺手推她一把呢? 第96章 连续两日的寒冷天气之后, 韩州终于下了第一场初雪。细细密密的雪花随着风飞扬,落在地上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不多时就散了。 破旧城墙外的城廓边, 搭起了简易的灵堂。兵丁手持引魂幡, 庄严肃穆立在一旁。 盆里烧着的纸钱香灰, 在空中打着旋飞舞。根据民间传闻,这是死者显灵,收到了供奉。 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了过去, 冲淡了些死亡的哀伤。 赵寰虔诚而庄重, 亲自前来祭拜阵亡的兵丁。除了正义军之外,还有鞑靼各部阵亡的兵。 此次大战,正义军伤亡比起以前,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仍有近百人受伤。正义军与鞑靼兵的死亡,分别为三十二人, 五十六人。 至于金人付出的代价, 则是近万的伤亡。完颜宗弼号称五万的大军,当然有吹牛夸大,壮声势的成分。照实算, 估计有四万余人。 正义军的兵力,比金人少了约莫一万左右。能打得他们伤亡惨重, 溃不成军, 赵寰还是采取了以前的方法, 或以少胜多,或在兵器上疯狂的投入。 燕京将床弩神臂弩, 苗刀等源源不断送到了韩州。在打仗主要靠肉身拼杀的时期,打的就是兵器的配备, 凡身肉胎,都抗不过刀箭。 赵寰没有采用以少胜多,主要是战后的人口减少得太严重,她的兵力也不多,被派驻到了各地驻守。 前世时赵寰看到一个资料,宋理宗这个眼高手低的废物,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连蒙灭金。 灭金之后,蒙古将开封洛阳等地还给了南宋。宋理宗喜不自胜,忙差人领兵北上。 曾经举世繁华,开创了历史先河的汴京城,到处荒草萋萋,白骨遍野。 整座城,活着的人丁不足千人! 晏几道诗中“百万人家户不扃,管弦灯烛沸重城”的汴京,已不足千人! 在正义军中,稍微上了年纪的兵丁,都被赵寰解甲归田,回乡种地或者做其他差使。创造赋税,拿来养精兵。 此次大战,耗费了几十万贯的军资。这也是赵寰真打不起几场打仗的原因,除非她能不计较兵丁的人命损伤。 脱里李甄等可汗这次也赶来了,对于奴隶们的死,他们在心底其实并不在意。看着赵寰拜祭亡灵,也深受触动,跟着一起上了香。 快要过年,脱里李甄他们要带着伤亡兵丁的遗骸归部落。虞允文拿来了册子,送到几个可汗手上,道:“与正义军损伤兵丁一样,这是给诸位可汗各部落兵丁的抚恤。” 脱里在部落里身高算得数一数二,在虞允文面前,还是矮上了那么一截。 虞允文颔首,脱里却要仰头才能看得清楚。见他英姿雄伟,气度不凡,止不住地心生敬仰,忙双手接过了册子,眼神飘向站在前面的赵寰。 他们奉召出兵,一是想到那些榷场交易的货物,二是也要打探赵寰的实力。 结果这一看,各部落的可汗都晕眩了。如同部落的奴隶面对他们一样,恭恭敬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对金兵的战场上,正义军的床弩箭矢,如夏日的风暴般,朝着金人铺天盖地而去。 箭矢的力道太大,带得金人连着手上抵挡的滕盾,一起往后飞。床弩之后,就是投石车。 脱里在战场上见识过投石车,虽然石头砸下来厉害,但速度缓慢,而且准头不足。一块巨石砸下来,躲得快的话,也没多大的杀伤力。 赵寰的投石车,奇准无比,指哪打哪。哐当几下,就将韩州府城墙大门砸成了一团乱土木。 脱里哪能知晓,正义军使用的投石车,是工部尚书甘岷山领着他新寻到的郎官们,连夜商议计算。做出改动后,不但更加轻便,精确度已经大大提高。 也不怪脱里,他读书,读得却不多。部落里的奴隶,皆大字不识,不清楚算学重学用在投石车上,以及以后战场上的威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1节 脱里心中酸水直冒,暗忖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且不提兵力强盛,除了有岳飞,还有虞允文这等风流人物,真真是人才济济。 赵寰眼神扫过他们,道:“我听说,人有轮回转世。这些银钱不多,算是给他们轮回路上的一点贡奉。他们是你们部落的百姓,希望诸位,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结个来世的善缘。” 不过是些奴隶,死了他们哪会在意。至于钱财,脱里他们理所当然自己拿了,压根没想过要给到这些贱奴的家人手中。 赵寰其实心知肚明,话却说得委婉又客气。脱里他们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勉强应了下来:“赵统帅放心,我们定会分文不少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赵寰没再多说,看向了虞允文。 很快,虞允文差人送来了几辆板车。板车上盖着油布,车看起来不轻,车轮都陷入了地里,留下深深的车辙。 来了来了! 既然他们不远千里应诏,赵寰至少得有所表示,赏赐他们一二。 脱里他们早就眼巴巴盼着,都要离开了,赵寰还没动静。 此时见到板车,禁不住兴奋又激动,心中如猫爪在挠,想知道车上究竟装着什么。 赵寰道:“各位可汗不缺稀奇玩意儿,这些是大宋的一点心意罢了,你们莫要嫌弃。” 几人嘴里忙谦虚客套,拱手道了谢。脱里实在好奇,走到板车边,用力呼吸了下。 一股咸湿味钻进鼻尖,脱里愣了下,掀开油布仔细一瞧。板车里装着白花花的细盐,以及一筐子大海货! 赵寰道:“已经下雪,一晃眼就要过年了。海货冻着,还算新鲜,你们用葱姜蒜去腥,只随便清水一煮就好吃得很。至于盐,这是新开采出来的海盐,祝各位以及部落的百姓,日子都能过得有盐有味!” 海货贵重,盐不算太值钱。李甄好吃,扒拉着海货爱不释手。 至于盐—— 脱里聪明得很,知道定会来头不浅。海盐烧制费钱费力,赵寰能送盐,估计,她已经有了取之不竭的海盐! 脱里思前,还没想到后,嘴里的话就脱口而出:“赵统帅这个海盐,莫非是海边能产便宜又大量的盐了?” 赵寰毫不掩饰道:“脱里可汗想得没错,只如今盐场还少,所产也不算多。待多了以后,给你们部落的盐,可以便宜一些。不过,希望你们各部的牛羊马匹奶酪等货物,也能跟着便宜下来。” 汉沽盐场用埕砍晒盐法,在海边潮水线之内建盐埕,利用潮起潮落晒盐,取卤提纯。不仅省了柴火,还省了劳力。如今汉沽盐场的规模不算大,刚出了第一批盐。 一旦天气冷下来,海边的晒盐就会变慢。不过赵寰也不担心,汉沽漫长的海岸线,只天气好时晒的盐就足够了。 除了汉沽,还有密州的板桥,此地在以前曾有繁华的港口。如今被金人糟蹋得一干二净,海船被击沉,海外的商船也不敢贸然前来停靠。 赵寰除了在板桥开盐场,此地的港口也启用,与直沽的港口两地,一起设立市舶司。 各部可汗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异。 这就是要拿盐,来换他们的牛羊马匹了啊! 赵寰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跟着不紧不慢道:“以后的粗布,针线等小货物,大宋每年免费奉送一部分。年后诸位各部修城池,学堂工匠要吃的盐,大宋半买半送。” 粗布针线等货物,是便宜了底下的奴隶们。对于脱里他们这些可汗来说,他们看不上,没甚好处。 但奴隶也是他们的财物,奴隶过得好了,能更好伺候主子。可汗们也就跟占了便宜一样,暗喜着接受了。 可汗们当然愿意修建城池,住帐篷哪能与住在宅院里相比。大宋的宅院,屋宇重重叠叠,亭台楼阁精美华丽。 怪不得金人从大宋抢了钱财回去,就忙不迭要修皇宫,都城。他们自己不会,还从宋朝掳了工匠前去帮着修。 如今赵寰会送工匠前来,教他们修城修宅子。修城的奴隶工匠们,脱里他们不会考虑他们吃得是否好坏,但盐万万缺不了。缺了盐没力气,哪还能干苦力活。 可汗们想到华屋,忙喜滋滋答应了。临走前,脱里殷切地道:“赵统帅,下次只要再打仗,你吩咐一声,克烈部定不会推脱!” 其他各部跟着表了态,满意地回了鞑靼草原。 赵寰目送着车马人群离去,在土道上渐渐远了,留下坑坑洼洼的官道。 “一定要修路啊!”赵寰感慨了句,转身回营:“可惜,修路要钱,到处都要钱。得尽快开海贸,与西域恢复通商。” 虞允文想到朝廷那群主和派,找的借口就是打仗耗费银两,比议和支出的岁币多。 大宋所谓的藏富于民,其实是藏富于士大夫。朝廷打仗花钱,等于要从他们的荷包里抢钱,他们哪会管国破家亡。 江山改朝换代,遍地哀鸿,他们照样能歌舞升平。 赵寰能有魄力,拿出大笔的军资支援打仗。不止兵将们感激,忠心耿耿,他也深受触动。 并非仅仅因着赵寰一心抗金,而是她的大慈。无论平民走卒,或王公贵族,皆一样善待珍惜。 回了营帐,虞允文想起前两天燕京送来的信。赵寰既然缺钱得很,而且为了南边的百姓,肯定会答应通商,便问了一句:“赵统帅可是要着手与南边通商了?” 赵寰笑笑,答道:“不!” 她要试试刑秉懿的胆识,而且,她并不那么好说话,想要成为她对手,总得要有真本事。 虞允文不解,赵寰道:“韩州留给赵将军驻守,我们马上启程回京城,给南边送份大礼。” 一入秋,燕京的天气,见天凉了下来。 虞允文领着随从,从刑部衙门前,绕进公堂西后侧的巷子。寒风呼啸着回荡,坚固青石垒起来的高墙,仿佛跟着阴森了几分。 听到脚步声,守门的狱卒探出头。见到来人是虞允文,心里嘀咕了下,脸上却堆满了笑,快步迎了上去,恭敬无比地道:“虞院士,你怎地亲自来了?” 话虽恭敬,狱卒却依然站在门前,没有让开前去开门的意思。 重山见状,赶紧递上了手令。狱卒接过仔细核对了,看到最后的署名,立马疾奔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对不住,虞院士知晓规矩。哪怕是刑部提审,也得有公函,没有上面的命令,绝不能开门。怠慢之处,还请虞院士见谅。” 虞允文背着手,赞许道:“不怪你,你遵照规矩行事,一视同仁,差使当得好。继续这般做下去,以后定能得到提拔。” 若是别人这般说,狱卒只会觉着是在阴阳怪气。虞允文出了名的心胸豁达,为官公正清廉。 狱卒喜得牙不见眼,打开大门,点上了灯笼,在前面领路,殷勤地道:“里面黑,虞院士小心脚下。” 建在地下的地牢,里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原本屋顶高高的通风口,都被巧妙堵了起来,能通风,却不见光。 住在牢里的人,不知黑夜白天,四周空荡荡,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狱卒不定期送来粗粮与水,能见到点灯笼的光亮,见到活人。 否则,会怀疑自己是在十八层的地狱。比起刑讯逼供身体的痛,这种折磨,会直接令人崩溃。 虞允文沿着石级而下,到了牢房前,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扑面而来。 卷缩在干草上,脏兮兮分不清是人还是破步的一团,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狱卒将灯笼提得近了些,照在了他的脸上。兴许是太久没见光,他下意识别开头,抬手遮挡。 待适应了亮光,他缓缓放下手,僵硬转过脸来。 昏暗的灯光下,照着一张浮肿,胡子拉碴的脸。头上的头发,一缕缕缠在一起,白眼珠左右转动,眼神呆滞无光。 虞允文打量了好一会,才勉强认出了个轮廓,道:“万俟卨!” 万俟卨定定盯着虞允文,如死灰般僵硬的脸,良久后,终于寸寸皲裂,他疯了般跳起来,嘶哑着喊道:“是你,是你!” 虞允文面无表情道:“带出去!” 狱卒上前打开了牢狱的门,万俟卨喉咙含糊呼噜,惊恐地连连后退,嘶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重山指挥人上前,轻易而举制住了癫狂的万俟卨。将他捆得老老实实,嘴上塞了破布巾,呵斥道:“老实些,走!” 万俟卨被推得一个趔趄,一路呜咽着,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到了牢狱外,见到久违的人间,万俟卨趴在地上,呜呜着痛哭不止。 虞允文厌恶地皱眉,冷冷地道:“带走!” 南边许多人投奔到了北地,虞允文当时在燕京接待,他全都客气收留安置了。 来人的名册,虞允文当然悉数交到了赵寰手上。她亲自下令,将万俟卨打入大牢,牢狱做了改动,让他如在十八层地狱,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起初,虞允文很不理解赵寰的做法,不懂为何独对万俟卨如此。 只他佩服赵寰的识人本领,以为万俟卨是南边派来的细作,当即二话不说照令办了。 后来,虞允文从商队中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他们走南闯北,对官员的真正品行,最了解不过。 万俟卨在荆湖任转运判官,后改任提点荆湖刑狱。他心胸狭窄,为人阴狠歹毒,攀附秦桧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 且不提收刮民脂民膏,只收受贿赂断下的冤案,就罄竹难书。 没多时,马车驶入一间偏僻荒芜的宅院,万俟卨被推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他惊惶四顾,虞允文并没跟着来。 门外,传来哐当,铁撞击的声音。万俟卨看到一个大铁笼被抬了进屋,摆在了屋中央。 门,在他眼前哐当合上。 万俟卨额头青筋欲裂,被绑着的双手乱挥舞,跟困兽一样试图往外冲。 重山亲自上前,扬起手上的棍子,重重敲击在他的脚踝上,手腕上。 “喀嚓”的清脆声之后,万俟卨双腿双手剧痛,双腿不由自主弯了下来,跪倒在地。痛楚让他涕泪横流,嘴被死死堵住,只发出恐惧的呜呜喊叫。 重山指挥人上前,将他拖着塞进了铁笼中。手脚用铁链,绑成了跪着的姿势,锁住了铁门。 厚厚的黑布,将铁笼盖得严严实实。万俟卨喘息着,眼前又陷入了黑暗。 重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侥幸,你做过的恶,都会十倍百倍还给你。” “你不配寿终正寝,不配荣华富贵。你会生生世世被鄙视,永远跪着,遭受世人唾骂!” “这就是公道!” 重山照着虞允文的吩咐说完,转身离开,锁上了大门。 这次,没了杂粮,水,没人再来过。 万俟卨又陷入了安静,无止无尽的黑暗里。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迎接死亡的到来。 装着万俟卨尸首的铁笼,连着赵寰干脆利落拒绝通商的信,送到了南边朝廷。 第97章 大朝会之后, 秦桧等官员到了崇政殿赵构接见朝臣的朵殿,禀报了北边送来的消息。 赵构听到万俟卨的死状,先悚然而惊, 接着就暴跳如雷, 哭道:“好他个赵氏子孙, 竟然如此残暴,何德何能做了那北地的统帅。” 秦桧跟着叹息,李从简袖着手, 眼观鼻鼻观心, 一言不发。 赵鼎犹豫了下,问道:“官家可要前去看一眼?” 上次见过了杜充尸首被送来的惨状,这次无论如何, 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2节 赵构哭声嘎然而止,旋即又抬袖垂泪:“叫朕如何忍心看,实在是闻所未闻的惨状啊!” 秦桧在一旁陪着抹着泪, 苦苦劝说:“官家, 北地着实太过心狠手辣,太.祖定下了规矩,不能打杀士大夫。万俟提点他是朝廷命官, 虽说投奔了南边,总归是读书人。北地这是正式背弃了祖宗规矩, 要杀了天下读书人啊!” 附庸秦桧一系的官员, 纷纷慷慨陈词, 要严惩北地,绝不允许南边与北地通商, 给了北地便宜。 起初赵构还怒不可遏,听到秦桧提及杀读书人时, 他的愤怒就渐渐消散了。 读书人士大夫讨厌得很,让他束手束脚。关于通商的事情,他几乎费尽唇舌。 若是中书门下省不同意,他们就得负责去筹措赋税银子。 如今刚收过秋赋,底下的百姓还没喘过气,家中那点余粮能值几个钱? 至于商税,铺子都是权贵在背后占大头。富绅权贵们粮仓银库有钱,他们哪能舍得拿出来。 通商的事情,中书门下省就勉为其难通过了。 反正通商之后,赚大头的,还是他们自己。 不过,通商一事,又给他们了新的提醒。 以前朝廷与大理国,西夏等地没有来往之时,底下的百姓会私底下交易往来。 朝廷不与北地通商,他们的商队可以暗中与北地做买卖,私底下可以赚得更多。 如今北地送了万俟卨的尸身回来,加之赵寰拒绝通商,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官府要拦,如何能拦得住,他们还省了两道税。 各自打着如意的算盘,各派系暂时停止了争斗,空前地团结。 出兵北地的话,他们万万不敢提。毕竟,赵寰打了西夏又打金,还有鞑靼兵供她调遣。 秦桧等人提出,南边必须与北地彻底决裂,首先就是永不来往。 赵构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两件事。 一是皇位。 二是钱财。 在江山社稷与钱财之间,他当仁不让选择了前者。 主要是赵构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就是盐钞。在战乱的时候,他的私库就从没缺过钱财。 盐钞发卖之法数次变动,加上朝廷有心无力,控制不住私盐泛滥,盐利这一块,大受损失。 南边除了各地偶有叛军作乱,没了金人的威胁,已基本上趋于稳定。 宰相赵鼎在建康等地的盐钞发卖,收益颇丰,令赵构很满意。 因为这一部分的钱财,一半会进他的私库。 朝臣们一起进谏,他面对着汹涌的呼声,就马上紧张害怕了。 一紧张害怕,赵构在散朝后,就冲到了华殿,将一腔怒火,洒在了邢秉懿身上。 邢秉懿不知晓赵构送人去北地的事情,一早得知消息,铁笼仍放在刑部审犯人刑堂里,便大胆去看了。 天气冷,万俟卨的尸首用冰镇着,跪在那里成了一团冰雕。他的眼珠突出,挂在了眼睑上,嘴狰狞着张开,可怖至极。 只一看便得知,他死前经受了巨大的折磨与恐惧。 邢秉懿见过无数的惨状,在见到万俟卨的死状时,还是禁不住后背发寒。 以前刑秉懿不认识万俟卨,不知他在湖北路官声如何。不过,她深知赵寰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万俟卨肯定犯了事,而且罪孽深重, 刑秉懿回到华殿,洗漱换了身衣衫,刚准备去寻万俟卨的履历,赵构就怒气冲冲来了。 黄尚宫瞧见赵构脸比关公还要黑,一阵风似的闯进了大殿,赶紧吩咐宫女去沏茶,紧张地跟了进屋。 邢秉懿示意黄尚宫退下,她忙垂首后退,到了门边,接过宫女端来的茶水,轻手轻脚送进屋。 赵构看也不看,拂袖将茶水哐当打翻在地,吼道:“都是你你提出的好法子,惹出如此大的纰漏,你待要如何收场!真真是妇人之见,本事不大,偏偏还自以为是!” 黄尚宫吓得退到一旁,担忧地盯着邢秉懿。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让黄尚宫出去,冷冷看着赵构发疯。 赵构满脸鄙夷,咬牙切齿道:“那赵二十一心思歹毒,你对她知晓甚深,还试图要施恩于人,真真是妇人之仁!” 往北地派细作,这件事想法倒好,只眼高手低,做出来就走了样。 邢秉懿本来憋着一肚皮火,见赵构还有脸叫嚣,将错都推到她头上。忍无可忍,顿时脸一沉,手猛拍案几,厉声道:“闭嘴!” 赵构被唬了一大跳,气得眼前发黑,咬牙切齿道:“以下犯上,朕诛你九族!” 邢秉懿半点都不将赵构的威胁放在心上,他可以冷落自己,暗中做手段毒杀自己。只想要废了自己,却没那么容易。 赵氏一族有宗正,朝堂上官员还没死绝。他废后的旨意,能过了中书门下省,不被御史弹劾回来,就算他有本事。 邢秉懿嘴角下撇,讥讽地道:“谁让你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为二十一娘是那般好糊弄,可不得被打回来!万俟卨是如何的品性,这官是如何在当,我尚未仔细看过。只下面官员的考核,你骗我,我骗你,骗得大家皆大欢喜。至于真实情形如何,老天看得清清楚楚,百姓自有定论。万俟卨主管提点刑狱,他的死状,倒像是审犯人的手段,定是死有余辜!” 赵构愣住,邢秉懿眼神冰冷,继续道:“官家将此等小人送到北地恶心人,那就是挑衅!北地的衙门风气,官家竟然真不知晓?” 赵构懊恼又没脸,梗着脖子道:“我就不相信赵二十一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懂甚!” 又来了,又来了! 邢秉懿头疼欲裂,被他一口一个妇道人家膈应得,连看到他都眼疼。 自小时起,邢秉懿最恶心软趴趴的虫子,看到就止不住寒毛直竖。 回到南边之后,每每见到赵构,他浮肿的脸,软弱无能又心胸狭隘。却总带着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神情,努力装扮出帝王气势。 戏台上的滑稽丑角是可笑,他却是可悲。他成了帝王,又多了重可恶。 邢秉懿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客气道:“二十一娘就那么做了,万俟卨的尸身还在铁笼子里躺着呢!待冰化了,很快就会化成一团脏臭的血泥。” 赵构瞳孔不由自主猛缩,喉结上下抽搐,惊恐莫名。 邢秉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只感到莫名地畅快,闲闲道:“西夏的兴庆府,甘州,夏州,西凉等州府,西夏大大小小十二个军司,如今剩下了不到一半。最大的甘肃军司,皆落在了北地的手上。李乾顺忧心而亡,李仁孝继位,听说他肖似其父,颇具才能。只如今,李仁孝仍然龟缩在沙洲不敢动弹。先前在韩州府,北地与完颜宗弼一战,金贼溃败大逃。鞑靼各部的投诚,疆土归于北地,北地的势力,早已雄霸天下。官家,你觉着,二十一娘这个妇道人家,她究竟懂什么呢?” 赵构脸红一阵,白一阵,强辩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怕她,更不会仰仗她的鼻息而活。国家养兵,全在茶盐。临安建康一地的茶,天下闻名。福建路的盐场,就足够支撑天下的大半养兵赋税。” 他掀起眼皮,居高临下看着邢秉懿,得意地道:“只在建康一地所售的盐钞,足够支撑荆州服南北两路的平叛军饷。” 邢秉懿讶异地瞪大眼,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赵构情不自禁更得意了,能让邢秉懿哑口无言,他感到无比地畅快,鄙夷地道:“赵二十一从西夏那里抢的地,是能产些盐。但那些地方的盐,如何能支撑北地如此大的疆土。这就叫眼高手低,吃不下硬撑,迟早得噎死她!” 邢秉懿只感到荒谬透顶,问道:“你可有看过最新的《大宋朝报》?” 赵构马上变了脸,顿时怒道:“可恶!那汤福跑了,北地奇技淫巧,糊弄那些愚蠢百姓的邸报,如何又出现在了临安!先前去抓捕汤福,就被他逃了去,可是他还有同党,你未能查清?” 懦弱没担当,遇事只会躲避,推卸责任。邢秉懿的怒火,奇异地消失无踪,心底惟余一片荒凉。 女子嫁人自己做不了主,“货与帝王家”,一辈子就陷入了烂泥潭里。 邢秉懿面无表情地道:“是我自己要看的,更从未想过要销毁《大宋朝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能人人都做睁眼瞎。” 赵构见邢秉懿指桑骂槐,呼吸又开始急促了。 邢秉懿无视他,道:“临近燕京的汉沽,在海边开辟了盐场,能产出大量的海盐。北地的盐引,盐税只有南边的五成,百姓能买到便宜的盐吃,以后都不会缺盐。” 赵构的脸寸寸变得便僵,瞪大着肿泡眼,难以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邢秉懿别开了眼,继续道:“北地除了直沽临海,还有密州的大片海域。加之西北的盐州,蜀地荣州的井盐,除了拿盐当饭吃,北地不但不会缺盐,还能向鞑靼各部卖盐。官家在建康卖盐钞,发大财,这是要逼走建康的百姓,逼得全南边的百姓,都北逃么!” 赵构的肩膀一下塌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摇摇欲坠一屁股坐在塌几上。他抱着最后的希冀,道:“还有茶,还有茶。不怕,还有茶呢!” “茶!”邢秉懿呵呵笑了起来,“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还吃茶。贵人倒是吃得起,贵人家中不缺茶,更不缺茶山!” 赵构不肯放弃,挣扎着道:“北地的人也吃茶,鞑靼更是缺不了茶。南边的茶,何愁卖不出去!” 邢秉懿毫不客气打破了他仅有的念想:“马帮从雅州府出发,已经远到了安南国、南毗国等地。带回来的货物中,就有南毗国的茶。向北地称臣的大理国产茶,他们的茶饼易于保存,茶汤红亮,比起南边的茶也不遑多让。巴蜀之地产的高山茶,茶香扑鼻,与南边的茶,亦不分伯仲。北地不缺茶,在茶税上,收获颇丰。” 眼神扫过如丧考妣的赵构,刑秉懿嘴角上扬,嘲讽地道:“先前官家说,要与北地断绝往来,永不与他们通商。南边的茶想要卖出去,卖给谁?” 赵构如团烂肉一样,瘫倒在那里,苍白的面色上,蒙上了层灰败。 北地的盐价一旦降下去,除非打算逼迫百姓造反,或者逃往北地,南边朝廷必须跟着将盐价降下来。 赵构心被剜了一块般疼,眼中阴狠闪烁,豁出去道:“私底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商队出去,我就不信赵二十一拦得住!” 邢秉懿没想到赵构如此下作,他以前还是康王的时候,仗着皇子的身份,就在暗地里大卖盐钞,从中获利。 如今他已经是一国之君,还要做这些不上台面,挖一国墙角的勾当。已经烂得不能再烂的朝纲,他还要踩上一脚。 邢秉懿眼中眼光寒光闪动,藏在宽袖里的手,紧紧拽了起来。她太阳穴痛得太厉害,再与他说下去,估计会折寿十年。 “万俟卨的尸首还摆着,官家可要去见一见?” 赵构蓦地抬眼看着她,飞快道:“我去看一具尸身做甚,你莫非是昏了头?” 邢秉懿淡淡地道:“你去看过万俟卨的尸身,就知晓二十一娘拦不拦得住了。” 赵构被噎住,半晌后,耷拉着眼皮,道:“朝臣们都不同意,定要与南边划清界线,永不通商。他们这次齐心得很,我哪怕身为皇帝,也得退步。” 秦桧一党向来无利不起早,他们的想法,邢秉懿前后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道:“既然如此,就由着他们去吧,反正快要过年,暂且不提通商的事情。不过,万俟卨的尸身送回南边,许多人都看到了。堵不了悠悠众口,不如干脆告知天下,列出万俟卨的罪证。百姓最乐意见到贪官污吏伏诛,只能拍手称快,还能显出朝廷的清明。” 至于秦桧他们,既然敢火中取栗,就放任他们去与赵寰正面交锋。断了他们这群人的手脚,以后再通商时,就会少许多麻烦。 万俟卨既然已死,就让他死得更值一些。既向北地表明了态度,又拿来安抚了百姓。 刑秉懿眼里寒意闪动,心里却开始隐隐激动起来。 这是第一把,砍向那些嘴上家国天下,满肚子鸡鸣狗盗读书人头上的刀! 赵构瞠目结舌道:“太.祖曾亲口下令,不许杀士大夫,这样一来,岂不是违了祖宗规矩?” 邢秉懿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此时,就莫要再提太.祖。大过年的,也不怕惹了祖宗生气!” 赵构被呛住,难得脸红了起来,悻悻道:“你此举是要与天底下读书人作对,与朝臣作对!” 邢秉懿嗤笑,道:“他们最会栽赃陷害,将白的描绘成黑。脸皮都被扒了下来,总要掩盖一二。连罪证都不用想,他们自然会安排好。” 赵构烦恼不已,到底忧心自己的帝位,蹭地站起身,道:“有本事,你去与他们说!”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邢秉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厌恶,道:“三十二娘的亲事,我已经替他相看好了。” 赵构脚步微顿,问道:“你看中了哪一家?” 邢秉懿道:“杨存中杨宿卫使的亲兄杨三郎,在神武军中当差,年纪比三十二娘大三岁,如今尚未婚配。不若官家给杨宿卫使封个爵位,顺带杨三郎跟着也升一升。杨氏忠心耿耿,尚公主也不为过。” 将赵金姑许给掌管大内安危的宿卫使家,亲上加亲,以后他的亲卫就更稳妥。赵构一口答应了:“你去操持就是。”不耐烦大步离开。 邢秉懿呼出口气,盯着赵构离开的身影,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许久都没动弹。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3节 黄尚宫不敢多劝,去拿了暖手炉,轻手轻脚上前,垂首道:“娘娘,门口冷,且拿着暖一暖。” 才申时初,天色就暗了下来,云朵低垂,好似要下雪了。 邢秉懿不喜欢南边的冬日,下起雨来没完没了,下起雪来,雪伴着潮湿,直往骨髓里钻。 鎏金手炉带来的那点热意,须臾间就散了。邢秉懿动了动微僵的腿脚,吩咐黄尚宫去拿了风帽来,穿戴好去了赵金姑的庆瑞殿。 中秋之后,赵金姑几乎足不出院。刑秉懿放心不下,去看过她几次。 赵金姑不吵不闹,整个人安安静静,在屋内或者读书,或者写字。 刑秉懿看她还算正常,就没多管她,由着她去了。 庆瑞殿一如既往地安宁静谧,殿西边对着的万松林,层层叠叠,衬得殿颇有种庙宇的气息。 刑秉懿微微皱眉,旋即又松开了。赐婚定亲走六礼,差不多后年她就得出嫁。 不过年余的光景,就由了她继续住着,省得她又不开心。 进了殿门,刑秉懿沿着九曲廊庑走进去,看到前面的正屋,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起初的笃定不见了,竟然些许地忐忑。刑秉懿下意识地想,若换了赵寰在她的处境,她会如何做? 燕京年前下了两场雪,冬至时还银装素裹。天气虽然寒冷,街头巷尾却热闹喧嚣,瓦子里十二时辰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赵寰领着工部尚书甘岷山一行,在直沽与密州走了一圈,打算年后重修码头,启动海贸。 甘岷山他们干劲十足,干脆留在了那里,连年节都不过了。 赵寰一路疾驰回到燕京时,已是冬至当日。今年她难得在,就安排了筵席,中午与官员们热热闹闹吃了场酒。晚上则是与赵神佑等亲人们,围坐一堂过节。 晚上是家礼,按照辈分,郑氏当坐上首,接下来依次就是乔氏严善等人。 赵瑚儿她们都在驻地,大人桌上的没几人,倒是年幼的人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闹不断。 赵寰中午吃多了几杯,下午处理完正事之后,难得歇了一觉,起来就晚了些。 到了大殿时,所有人都到了。本来吵闹哄哄的屋子,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论老幼,一起站起身见礼。 赵寰忙抬手,笑道:“都坐都坐,我们不拘这些。神佑,三十四娘,你们多看着些他们,别一起吵嘴打架了。” 她看到清空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禁愣了下,寒寂这是彻底将清空送给她了。 前辽回来的人不多,约莫有一百五十户。寒寂气得破了戒,大骂他们蠢。 “朝代更迭乃是常事,哪有万年的基业。以前我不敢夸海口,现在北地比起辽国,日子过得舒坦多了。他们窝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哪能有出息!” 寒寂大师修行不够,但他的见解却提高了不少。赵寰想起他不禁微笑,对清空道:“还有清空,你也与神佑他们一起,多帮着些。” 赵寰话音一落,清空就咧嘴笑成了一朵花,响亮地应了。露出缺了门牙,红嘟嘟的嘴唇,看上去尤为可爱。 严善手搭在身前,伸长脖子看着端坐着,木愣愣的赵一郎。她恼得暗自咬牙,焦急又恨铁不成钢。 赵寰是他嫡嫡亲的姑母,他却一直怕她,不敢与之亲近。反倒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无爹无娘的小和尚抢了风头。 这些年严善也看清了,赵寰对所有的小辈都一视同仁,让他们在一处读书学习,吃穿用度都一样。 北地的势力越来越大,赵寰也没成亲嫁人的意思。她膝下无子,总要在他们中间选了人出来,继承她的江山。 赵寰虽然看上去温和,与他们说话时都笑意盈盈,温声细语。 但严善不知为何,对着她莫名地敬畏,说话更是谨慎又恭谨,断不敢再将赵一郎往她前面塞。 不过既然赵寰要挑选储君,赵一郎也是赵氏的子孙,他也有份。思及此,严善暗自舒了口气。 不急,赵寰还年轻着呢,她还没正式称帝,以后总还有机会。 乔氏这些年吃斋念佛,在庙里做些善事,精神头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郑氏在朝当官,她与严善经常一起去庙里,关系交好。立在严善的旁边,将她的神色全部瞧在了眼里,暗暗叹息了声。 平时从严善的言语间,乔氏早听出了她那点小心思。涉及到江山大事,她断不会乱出主意。 只严善这份热切,只怕是要落空了。且不提其他,赵一郎跟个木头似的,读书上不成,下学时不爱写功课,总是爱去琢磨些布料花样。 赵一郎喜欢做女工活,气得严善背地里哭了好几场。 郑氏笑着将赵寰往主座上迎,干脆地道:“你不坐主座,我们都坐不住。” 赵寰不在乎这些,所有人都等着她,没再推辞坐了下去。 大家这才纷纷落座,周男儿与许春信赶紧张罗,吩咐厨房送酒菜上桌。 冬日北地严寒,菜蔬只有些萝卜菘菜。不过胜在羊肉鲜美,鞑靼羊,西北羊,红焖白切,酒蒸羊。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来的美食。蜀地来的鸡做成黄金鸡,金饭,象眼枣泥馅包等等,琳琅满目。 与以前的筵席只讲排场,最后都饿着肚皮不同,大殿里香气扑鼻。 乔氏难得不吃素,夹了好几块羊肉吃,提起酒盅尝着葡萄酒。 从甘州送来的葡萄酒,紫中带红,不似以前酸涩,乔氏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两盅酒。 郑氏与赵寰在一起闲说家常,提到了赵瑚儿在韩州府的趣事:“她呀,真是嘴馋得很,让我一定要给她送些枣泥糕去。说她就喜欢燕京高家铺子做出来的,吃别家的总不对味。都这般大的人了,还如小时候一样馋。” 乔氏凑上去插话,问道:“十三娘比二十一娘大一岁,还年轻着呢。人又有出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谁见了都得赞一声。” 郑氏听到乔氏夸赵瑚儿,嘴里虽谦虚,面上却笑得合不拢嘴,道:“她就这点本事,比起赵统帅可差远了。” 乔氏道:“这人总不能尽跟别人比,谁能比得过二十一娘去?今晚这筵席,能吃到天南海北的酒菜,都得仰仗二十一娘。” 郑氏笑着说也是,看向赵寰,道:“这天下都没人能跟赵统帅比。” 赵寰中午的酒还没散,她端着酒杯小酌着,难得听她们说笑。见话题转到了自己头上,忙道:“你们别把我扯进去,来来来,吃酒吃酒。” 郑氏她们跟着举起了杯,低头吃了两口。乔氏放下酒杯,关心问道:“十三娘可有打算相看人家?” 郑氏顿了下,道:“她一直在外当差,我没过问她这些事。初嫁由爹娘,再嫁由自己。她嫁不嫁,我做不了她的主。” 乔氏道:“那向家人,应当还活着。南北两边对立,向家在南边,得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有心续了这份姻缘,也断不敢吱声。” 向家是钦圣宪肃皇后的娘家,赵瑚儿的驸马向子房,赵璎珞驸马向子扆,两人是同族的堂兄。 严善这时插嘴道:“向氏一族那般多人,迄今没一人站出来提及此事。与北地有姻亲的多了去,别说向家,且说那临安大内宫中高坐的那位,与我们谁不是沾着血缘关系。向家极力撇清,倒是凉薄了。依照我看呐,向家如今也配不上十三娘她们,管得他们去呢,自己再婚配就是!” 郑氏一想也是,微叹一声没有作声。 乔氏道:“严娘子这句话说得对,以前的亲事就随了他去,就当是和离丧夫了。军营中,朝堂上那般多年轻后生,替她们再寻一门亲就是。我在庙里吃斋念佛,与妇人们在一起说闲话,哪家有好儿郎,最是清楚不过。以后我多替她们打听打听。” 赵寰抬了抬眉,道:“乔娘子,打听之前,还是要先问问十三娘她们的意见,别乱替她们做媒。” 郑氏想到赵璎珞的凶残,脸色微变,道:“赵统帅说得是,乔娘子就别去打听了,省得到时候你一番好心,反倒落得埋冤。至少十九娘就不愿意嫁人。” 乔氏瞪圆了眼睛,忧心忡忡道:“我听说好些小娘子,说要自己相看,看中了才嫁。还有那刚烈倔强的,直言不想嫁人生子。生儿育女乃是绵延生息,若是她们都不愿意嫁人生子,以后岂不是得绝了种,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寰淡淡道:“乔娘子,你得这样想,小娘子看不上的,那些儿郎肯定差劲。知道差劲还嫁给他生儿育女,就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谁会这般傻?” 乔氏愣住,呐呐道:“那这般下去,世上没人了怎么办?” 赵寰笑吟吟道:“那得问儿郎们了,为何没人肯与他们成亲生子!” 第98章 筵席散了之后, 一出大殿,外面的寒意迎面扑来。 赵神佑与赵金铃清空三人,佯装瑟瑟发抖, 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一起打闹着呼啦跑了。 乔氏与严善带着赵一郎, 结伴回后宅。郑氏已搬出,住在了宫外的宅子,互相道别后, 各自离开。 严善看向身边的赵一郎, 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低头走着,用脚丈量着地上的青石。 不知是被风, 还是被赵一郎的迟钝激得酒意上涌。严善上前扯着赵一郎的胳膊,板着脸蹭蹭蹭朝前大步而去。 赵一郎被严善拉得左脚绊右脚,趔趄往前扑。他惊惶不定抬头看向严善, 嘴动了动, 又耷拉下头,闷声不响赶紧跟了上前。 乔氏好似有心事,没发现严善与赵一郎的不对劲, 她猛地转过身,朝着郑氏追了过去:“郑娘子, 你且等一等。” 郑氏停下脚步, 看着乔氏小跑着上前, 面上明显不安。郑氏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也没多问, 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果然,乔氏些微挣扎了下, 就直率问道:“郑娘子,我不若你厉害,平时也不懂朝堂上那些事情。先前,我可是说错了话,惹恼了二十一娘?” 两人以前在旧宫时的关系并不好,赵佶的后妃、儿女加起来近百人。当时郑氏作为皇后,每次操持庆典宫宴后,都得累到病上一场,连带着对赵佶所有的后妃儿女都不喜。 历经了金人破城的苦难,郑氏发现以前的那些龃龉,好比是吃太撑置的闲气,她早就忘记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折磨苦难中成长,有些人却止步不前。有人为了活命,会开窍一些,日子一好转,就又活回去了。 乔氏就属于止步不前的那类人。 在五国城时,她们见到韦氏哄着乔氏,处处帮着她,替她出头,两人好一个姊妹情深。 郑氏上下打量着乔氏,自嘲一笑,傻人有傻福。乔氏愚钝归愚钝,人倒赤诚,居然没有回南边,继续留在了北地。 韦氏“韦太后”进了庵堂之后,就没了消息。乔氏也一样天天去庙宇,她却活得有滋有味。 一切都多亏了赵寰心善,一直不遗余力养着他们这群人。 整个北地以及燕京的赋税情形,郑氏最清楚不过。赵寰私库也没几个大钱,她的进项一目了然,往来账目由许春信一人就能轻松担下。 能者多劳,就是太过辛苦。赵寰肩上不仅背负着家国天下,还要背着一大堆老老小小。当年她做皇后的那点辛苦,与赵寰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乔氏见郑氏许久都没做声,被她看得更加惶惶不安,紧张地问道:“郑娘子,我真惹祸事了?” 郑氏好笑地道:“乔娘子,你真是!唉,赵统帅那般忙,哪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乔氏长长舒了口气,道:“也是,二十一娘成日忙这忙那,四处奔波,都没正经歇息过一天,没空同我这无知妇人计较。其实,我也不是怕,唯恐惹了她不开心。这人呐,不管是什么身份,总得活个舒心顺意。” 郑氏意外地抬眉,乔氏好似也不那么蠢,道:“以后啊,有小娘子主动托你打听,你才去帮一帮。若小娘子不提,你就别去操这份心了。” 乔氏满脸的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我省得,日后再也不会强出头。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那劳什子闲心。” 乔氏心大,天大的苦难落到头上,很快就能过去。郑氏比乔氏大十岁,两人看上去,却好似差了一个辈分。 郑氏端瞧着乔氏满月般的脸颊,顿时又看她不顺眼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外面冷,回去吧。” 乔氏一点都没察觉到郑氏的嫌弃,笑容满面与她道了别,转身回去。 严善与乔氏共住青梧宫,乔氏身为长辈住主殿,严善住偏殿。 沿着廊庑走进去,乔氏听到便殿屋内压抑的哭声,不禁脚步微顿,偏头思索了下,走上前敲了敲门。 伺候的仆妇前来开门,见到是乔氏,跟见到救星似的,忙将她请了进屋,道:“乔娘子去劝劝娘子吧,她又被大郎气哭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4节 乔氏点了点头,进了正屋。严善正坐在炕上抹泪,赵一郎坐在她脚下的杌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严善见到乔氏过来,忙起身见礼。赵一郎稍微抬起了头,拿眼角瞄到乔氏,跟着起身拱手见礼。 乔氏看了眼赵一郎,道:“都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赵一郎与其他兄侄们同住在西边的宫殿,闻言如释重负。他闷不做声朝严善与乔氏分别见礼,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严善见状,扎着手吩咐仆妇:“你快跟上去,打着灯笼送大郎回去。哎哟,大氅还在这里,外面那般冷,可别冻着了!” 仆妇被严善指挥得团团转,上前拿过大氅追了出去。 严善红着眼,探头看了一会,拿起帕子蒙住脸,又呜呜哭了起来:“你瞧他这样,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愿意,何苦就被他当成了仇人!” 乔氏干巴巴劝道:“大郎孝顺着呢,你就别气了。” 严善哭道:“他真孝顺,就该好生读书,别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绣花织布。也是在你面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面前,我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男儿去学娘子们的手艺,玩物丧志,他连玩物丧志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严善更伤心了,趴在炕上哭得伤心欲绝。 乔氏哎哟一声,忙侧身坐在炕上,安抚道:“以前妇人哪能上朝当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门,朝堂中,多的是妇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离奇。说不定,以后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绣郎,你何苦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当。” 严善本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到“绣郎”,一下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乔氏讪讪,见越劝严善哭得越厉害,为难了半晌,干脆拉下脸道:“你可别哭了,二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晓,叫你去问话,你该如何回答?” 严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坐起身,抬起手抹泪,抽噎着道:“此事万万不能被二十一娘知晓,乔娘子,劳烦你也别说出去,着实是没脸啊!” 乔氏吃了酒,此时也累了,强打精神安慰了严善几句,回了屋洗漱歇息。 赵寰当然对宫内发生的事了若指掌,人与人相处,哪能没口角争吵。平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就没有管过。 冬至这般大的节日,严善能将她的心头肉叫去训斥,肯定事情不小。回忆起以前严善对赵一郎的期许,她平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这会有空。也不顾过不过节了,将他们都一并叫了来。 严善见到周男儿前来请,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睛还红肿着,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试探着问道:“周娘子,都这么晚了,二十一娘怎地还没歇息?” 周男儿的话向来讲得密不透风,客客气气道:“我只管前来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严善没法,忐忑不安到了前殿。刚进了院门,看到赵一郎随着许春信也走了过来,脸色一下就变了,慌乱得几乎发抖。 廊檐下的灯笼,随着寒风微晃。灯光摇曳,严善被晃得阵阵晕眩,焦灼不安看着赵一郎。殿内赵寰在,此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赵一郎挪到门前,双手紧紧拢着严善先前让仆妇送去的大氅,掀起眼皮向上,飞快瞄了她一眼,眼珠随之咕噜,像是翻了个大白眼。 手忽地松开大氅,赵一郎拱手见完礼,再忽地收回手,抓住大氅拢紧。将自己紧得严实了,侧身让开,等候严善先进屋。 周男儿打开了门帘,严善屏住呼吸,抬腿迈过了门槛。刚走了两步,身后咚地一声,她惊了一跳,刚准备回头看,就被大力撞得挥舞着双臂往前扑腾。 赵寰坐在塌几上,看着摔进门槛的赵一郎,被撞到在地的严善,无奈撑住了额头。 周男儿许春信她们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将母子俩搀扶起来,关心问道:“可有摔到了哪里?” 所幸冬天穿得厚,两人只是受了惊。不过这一惊,倒把先前的紧张驱散了不少。 严善领着赵一郎上前见礼,赵寰道:“大郎先去旁边屋子玩一会,我与你阿娘说几句话,过会再来叫你。” 赵一郎张着嘴,一脸茫然被周男儿领走了。许春信上了茶,退了出去。 严善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扭捏着坐了,心绪不宁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嫂嫂先前在哭?” 严善如何都不肯供出赵一郎,又不敢撒谎,嗫嚅着道:“我就是多吃了几盅酒,没事,没事.....” 赵寰打断了她,道:“嫂嫂,我忙得很,没空与你兜圈子。叫你来,也是想直接问清就里,哪怕你不说,我随便一问便能得知。” 严善一慌,忙将赵大郎的事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盼着他能读书上进。他成日学这些东西,要是传了出去,连着你也跟着没了脸。” 赵寰蹙眉,念着赵一郎就是严善的命,她唔了声,道:“年后北地要举行第一次春闱,待明经科之后,还要举行其他科的考试。不拘于只考四书五经,亦不分男女。好比骑射,医,农,木工,重学,也包括绣花织布。只要擅长者,皆可以录名参考。” 严善平时不大关注朝堂上的事情,只知道要举行春闱与其他考试。具体考哪些,她倒不甚清楚。 赵寰突然提到了科考,严善楞在那里,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 赵寰道:“燕京,乃至各州府的衙门,并非只有明经科出身的进士,能出仕为官。考中其他科目的,照样能到衙门当差。大郎的喜好是正经差使,并不会丢任何人的脸。” 严善脑子尚未能转过弯来,道:“可绣花织布,向来是女人做的事体,男儿如何能做?” 赵寰耐心地道:“女人以前不能出门做事,只能关在后宅做这些。如今不一样了,男人当然也能如女人那样,绣花织布。且绣花织布是一门技艺,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无论男女,都不丢脸。” 现在的世道,对各种行当做了无形的限制,比如男人该做什么,女人该做什么。 当然,立规矩的是男人,解释的也是男人,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女人就该在后宅,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话语权其实仍掌控在男人手中。主要还是因为男人基本上,占据了各个行当的差使。 哪怕小户人家出来讨生活的女人,也只能做些厨娘,焌曹,绣娘织娘,仆妇等差使。 除了郎中屠夫等行当,男人就是做帮闲,无所事事,也没人想过要去做绣花织布的活。 一个好的绣娘与织娘,千金难求。但男人不屑去做这些,归根究底,还是男人将差使做了区分。 区分的结果就是,女人被框定在了后宅。认为她们天生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赵寰并非要让男人一定得去绣花织布,而是要打破这道框,将女人从中拉出来。 没人能规定她们能做什么,她一直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始终坚持一个观点。 先休提行不行,首先得给她们去尝试的机会。 这次春闱,赵寰其实也有一定的私心。明经科的录取人数,她要控制在一定的数量,给其他科目的考生留出名额。 因为北地的女人,刚开始陆续走出后宅。男人则不一样,他们自小读书,都是在为科考做准备。要她们与之相比,压根就不公平。 赵寰设置了后续的考试,给女人们拓宽了一条道,盼着她们能尽情展现出一技之长。 于北地来说,赵寰希望能稳中向上发展,并非只是简单粗暴地要为女人出头。 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任何一种技术的革新,就是天大的飞跃。 赵寰设置的考试,是比拼实打实的技艺,比起读书人口中的“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远远来得更实际。 毕竟弓弩刀箭,都不是读书人造得出来。当这些摧毁国土城池时,他们手上的笔也抵挡不了。 熟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诗词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从未下过田。 有赵寰在,他们迫于她的威慑,哪怕是有不满怨言,也只能吞回去。 等到赵寰不在了,她不敢保证后续会如何。百年基业,说不定转瞬间就被毁于一旦,女人会遭到反扑,打压得更彻底。 赵寰想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改善现状。温水煮青蛙,等所有人对女人做任何的差使,皆习以为常了,一切才能持续下去。 严善终于回过神,心一下凉了半截。 赵寰听上去不但不责怪,还很支持赵一郎。莫非,她将赵一郎承袭大位的资格,早就排除了在外? 严善的脸色变幻不停,赵寰岂能看不出她心中的小九九,直截了当问道:“嫂嫂,你以为,大郎长大以后,做什么合适?” 严善被问得傻了眼,她下意识想了个遍,最后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要继承北地,甚至以后的天下大位。就算严善将赵一郎看做眼珠子,也无法想象他成为天下之君的模样。 走进金人营寨的那个春日,每一步严善都历历在目。赵佶不配为君,给大宋带来了灭顶之灾。 严善不禁颤抖了下,只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念想。 赵寰没再多问,让她回去歇息,将赵一郎叫了来。 赵一郎从进屋起,就低着脑袋,眼珠子却不住左右转动,看上去既傻,又令人嫌弃。 赵寰紧皱着眉头,到底忍了,温声招呼他坐,问道:“晚上可吃饱了?” 赵一郎弓着身子坐在长凳上,手臂搭在腿上,仰着头看向对面的赵寰。 眼神一对上,赵一郎头猛然朝下一点,身子跟着晃动,差点又一头栽倒在地。 赵寰怔住,浓浓的悲怆,直冲得她鼻子酸楚难言。 赵一郎不足三岁入金营,如他这般大的皇室子孙死伤无数,兴许真是菩萨保佑,他才活了下来。在他的人生最需要教导的时候,被囚禁着无人理会。 活着的他们,大半都不正常。如赵璎珞,邢秉懿,赵佛佑等人,她们都如此。 赵寰稳了稳神,轻声细语道:“大郎别怕,你跟姑母说说,你可是不喜欢读书?” 赵一郎爬上长凳坐好,偷瞄向赵寰,见她没生气,方声若蚊呐回道:“不大喜欢。” 赵寰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做什么?” 赵一郎毫不犹豫答道:“我喜欢布。布穿着能暖和,我喜欢布。” 冰天雪地的金国太冷了,赵一郎喜欢能取暖的布料衣衫。 赵寰努力抑制住眼泪,道:“织布也需要学习,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跟着去学。但你还是要读书,读了书,才能织出更好更暖和的布。” 赵一郎咧嘴笑了起来,赵寰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了除了木楞之外别的神采。 他们是亲姑侄,加上赵璎珞,三人的五官有几成相似。尤其是眼睛眉毛,出自王贵妃一系特有的英气。 赵寰问了赵一郎平时的日常,他不善言辞,却也结结巴巴说了。 见她听得认真,赵一郎努力说了下去,胖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神采,总算有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 赵寰见时辰不早,微笑道:“你早些回去洗簌睡觉,有空时去与三十四娘他们玩。有事就来找我,我不在,就跟周男儿她们讲。” 赵一郎乖巧地应了,眼巴巴地道:“姑母,我若来寻你,你就会答应吗?” 赵寰笑眯眯道:“只要是合理的,我都答应你。” 赵一郎大喜,忙不迭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姑母,每天我想吃一大碗东坡肉,要加很多糖的东坡肉。我总是吃不饱。” 赵寰心底叹息,吃饱穿暖,来自幼时的恐惧,估计赵一郎这都无法走出去了。 不过,赵寰打量着赵一郎圆滚滚的身子,道:“不行。” 赵一郎笑僵在了脸上,失望不已。 赵寰道:“吃太多肉对你身子不好。不过,你可以有两个选择,每餐可以多吃两块肉,但你必须跟着亲卫们一起上教场练习。” 赵一郎眨巴着眼睛,左右为难,陷入了纠结之中。 赵神佑他们好些人,早晚都在教场跟着武先生学习,但这门功课都凭自愿,赵一郎理所当然忽略了。 东坡肉香甜可口,赵一郎只一想就要留口水。他万分艰难,最终决定了:“那我还是不吃了吧。” 赵寰想笑,像赵一郎这种不好动的性子,还真适合静下来绣花织布。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5节 有他这个皇室子孙做表率,其他不屑做女人活计的男人,估计也能有所改变。 等到先模糊了职业的界限,打破了套在女人身上的框架。在各行各业有一定建树时,她们有了话语权,才算真正立起来了。 送走赵一郎,赵寰继续看起了吏部呈上来的册子。 各州府衙门的缺补很大,主要是原来的官员,赵寰大多没留用。 有意思的是,赵寰看到官员考评,近九成都为上等。 由此可以看出,大宋以前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何其严重。 冗兵且不提,是宋太.祖埋下的隐患。定都开封,平原无山河防线,不得不在京师周围,驻扎大量重兵守护。 “杯酒释兵权”,宋太.祖为了控制兵权,各州府沿袭募兵制。如遇到饥荒时,怕他们反,流民都被募兵。犯了罪之人,也有一些送入了军营。 关键是兵营的兵为终生制,只进不出。加上兵丁的来源复杂,可想而知,日久之后,兵营会变成何种模样。 冗官还是因为宋太.祖,陈桥兵变取得天下,就要防着朋党之争,为了巩固皇权,比起唐朝时期的三省六部,还多了三寺九监互相制衡。 到了宋朝的科举已经很完善,平民百姓也能科举出仕。宋太宗时期,他就取士快上万人。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恩萌,权贵之家的子弟,不用参加科举,也能入朝为官。 有了冗兵,冗官,冗费就是必然的结果。 赵寰放下册子,揉了揉眉心。 南边赵构只剩下了巴掌那么大块地方,他照样沿用了以前的官员设置。 南宋灭亡,不是蒙古太强大,而是蠢货皇帝与奸臣贪官一起努力的结果。 马上就要过年,过年要喜气。 赵寰揉了揉眉心,深深吐呐气息。赵构那混账在不遗余力支持洛学,也就是理学。 他支持的根源,不过在于让自己的皇位坐得更稳。 理学讲究规矩礼法,强调三纲五常,有违反就是大不敬大逆不道之事。 后世无数的研究,长篇大论的分析,从大局,天下,现状等等着手,精彩纷呈。 却极少有文章分析,理学带来的实际危害。且不提理学对思维的禁锢,对女性的迫害更是罄竹难书。 倒是胡适先生骂过:“‘那更光辉万丈’的宋明理学,说起来也真正可怜!讲了七八百年的理学,没有一个理学圣贤指出裹小脚是不人道的野蛮行为!”(注) 赵寰在北地所施行的一切纲领,南边几乎全是背道而驰。她活动着右手沉思起来,一段时日过去了,南边邢秉懿尚没反应。 过了两日,南边终于有了反应。 顺水推舟对万俟卨定了罪,以及被封为秦国长公主的赵金姑,选定宿卫使杨存中三兄为驸马。 赵寰看着南边的邸报,心情复杂,又失望至极。 离家几年,终于回来见上母亲一面,顺道来燕京述职的岳飞,他已看过了南边的邸报。 觑着赵寰沉默肃然的神情,心中着实不解,沉吟片刻后问道:“赵统帅,可是邸报的消息不对劲?” 赵寰放下邸报,抬眼看去,不由得微笑了下。 前世秦桧指使万俟卨主审岳飞,他使用各种诬陷栽赃手段,只要敢替岳飞说话求情,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死的死。 岳飞身受酷刑,惨死狱中。秦桧奉上意,是赵构的走狗。万俟卨是秦桧的走狗,亲自动手害死了岳飞。 天道轮回,万俟卨以数倍的折磨,死不瞑目。 “有些是好消息,比如万俟卨,他罪有应得。但南边朝廷的做法,很是令人不耻。他们利用万俟卨的死,看似在安抚百姓,实为糊弄。秦桧依然权势滔天,他们的举动,就显得很可笑,虚伪。” 不过,百姓能如何呢,给他们一点盼头,他们就已经欢欣鼓舞了。 将万俟卨尸身利用到底,用联姻暗中拉拢赵构的亲卫。 这也许是邢秉懿的手笔,她手腕称得上凌厉漂亮,为达目的物尽其用,已是“合格”的上位者。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三十二娘从浣衣院出来,一直都没恢复。她与赵佛佑交好,赵佛佑刚去世没多久,就着急忙慌让她嫁人。她本就厌恶男人,也许,他们会再次逼死她。” 第99章 临安的雪与雨夹在一起, 缠缠绵绵下了一场。除了地上湿漉漉,凤凰山苍翠依旧,只在山巅留有些许的白。 门帘掀起一小角, 浓郁的腊梅香气霸道而热烈, 直迎面扑来。 宫女绿枝手捧着一束娇嫩明黄的腊梅进屋, 来到赵金姑面前,举起梅枝笑盈盈道:“长公主,皇后娘娘差人送了来, 说是长公主屋子里太寡淡, 熏香过于匠气,吩咐小的给长公主用腊梅熏衫裙。” 赵金姑转过头看去,顺手合上了许久都未翻动的书。书中杜工部的诗词, 在眼前闪过。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赵金姑不置可否,随意轻点了下头。 绿枝习惯了赵金姑的冷淡, 她好伺候, 平时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几乎足不出户。最多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暖庑中, 透过窗棂看山上的青松。 有时候,绿枝以为赵金姑也化为了一株青松, 沉默, 冷寂。 绿枝想起黄尚宫的吩咐, 她将腊梅放在了熏笼中,取了朱红缂丝抹胸, 雪白十六幅金丝绣蝶襦裙搭上去。 赵金姑生得文秀,加之太过内敛文静, 得在装扮上明艳些。 梅家坞的梅园,花开得正盛,贵人们争相前去游玩赏花。赵金姑与杨三郎杨存照的赐婚旨意已下,彼此还未曾相看过。 借着赏梅,两人能远远见上一面,年后由礼部开始过六礼操办亲事。 没多时,黄尚宫也来了,指挥绿枝其他宫女一起伺候赵金姑更衣梳妆,在她眉间仔细点了花钿。 前朝盛行的花钿,到了本朝因为皇帝士大夫们喜欢淡雅素净,秾艳的装扮不时兴了,逐渐消失。 不过小娘子们自从抛弃了帷幕之后,连着装扮也变了,她们不理会时兴,只管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筵席上,经常能看到小娘子们不拘一格的穿戴。 只在头上挽起简单的发髻,其余头发披散在脑后,以前会被视为衣冠不整。仿着前朝女郎男装出门,着一身宽松轻便的长袍,抛弃了蹀躞,腰间只束着玉带。 至于蹀躞—— 小娘子们随心所欲的装扮,与蹀躞有一定的关系。 出自清河郡王府的张小娘子言语犀利,对此曾道:“郎官们七尺宽腰,腹如扣了鼎大缸。蹀躞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玉,符袋,荷包,印章等物,尊贵是尊贵了,就是走来叮叮当当,好似那货郎将挑子挂在了腰间。嚯!不得了,真是比拜帖还管用,身份全挂在了腰间。” 张小娘子的话,得罪了一大片膘肥体壮的权贵们。与之对骂又自降了身份,他们纷纷上折子,参揍张俊管家不力,家中小儿信口齿黄。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张小娘子在拐着弯骂他们脑满肠肥,这群小娘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遵守礼法规矩,还愈发肆无忌惮,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张小娘子是张俊胞兄张保之女,张俊被调往了襄阳镇守,府中由名妓小妾章氏掌中馈。 张小娘子倒并非看不起章氏,她是替郁郁而终的大伯母江氏打抱不平,不听章氏的管束。 张俊出生贫寒,江氏亦是小门小户,年少结缡。他发达之后,就嫌弃她上不得台面,娇美妾室一个个往府里迎。 自从张俊开始打仗之后,张府就一天比一天富有,最不缺的就是宅子,不担心住不下。 章氏管不到张小娘子,也不敢管她。张小娘子的亲娘亦管不了,张保也跟着去了襄阳,在府中她几乎能横行。 赵构压着了对张俊的弹劾,一是因为张俊手上的兵,二是因为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看到张保的独女如此桀骜不逊,被赵佛佑的忤逆,好似无形中找到了同伴。 瞧,谁府邸中没个不孝女。 临安城从贵女们开始,在无形中埋下了抗争的种子。 赵金姑是秦国长公主,必不能被其他小娘子比了下去。她的眉间,是一只极小巧精致的蜻蜓。 尽管赵金姑枯坐在妆奁台前,木呆呆面无表情,贴上花钿,她整个人就灵动鲜活了起来。 黄尚宫站在身后望着铜镜,由衷夸赞道:“长公主真是美,让小的都看得挪不开眼了。这花钿是皇后娘娘亲自勾勒图画,吩咐作匠监打了来。娘娘是真疼长公主啊!” 铜镜里盛装的小娘子,仿似磨喝乐娃娃,任人捏出来,妆点。 赵金姑长睫终于颤动了下,敛下了眼睑。 宫人进来回禀,车马已经备好。黄尚宫领着绿枝,一同伺候赵金姑出门。 梅家坞梅园离大内不远,马车行驶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路上车马喧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不惧严寒,说笑着打马经过。路过开放的梅树,伸手采一枝,插在歪戴的幞头上。 到了梅园前,园子前已经停了许多辆马车。园子以前本属于临安一富绅,金人入侵时,富绅遭了难。如今园子落在了赵构手中,成为了皇家园林。 赵构不喜赏梅,想到艮山金明池的结果,心底到底忌惮,干脆象征性将院子大门拆了。只要不乱摘花,随便由人来游玩。 当然,能随便前来的,只是官宦之家。一旦贫穷的百姓走近,看守园子的内侍班值便会驱赶。 今日主要是赵金姑与杨存照相见,内侍班值得了吩咐,便早早做了安排,拦着了小官之家的车轿,只放朝中有头有脸的权贵进园。 赵金姑的马车长驱直入,在地势低洼处停了,下车拾级而上。 梅树种满了山坡,绿萼紫梅雨蝶骨里红,开得绚烂而热烈。所谓赏梅的韵,横斜疏瘦,在开得如海般的梅花前,就没人再计较了。 小娘子们在梅花中穿梭,不时传来清脆欢快的说笑声。有年轻郎君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高谈阔论。 青石石阶滑,木屐踩上去,嘎吱响个不停。赵金姑拽着裙摆,只低头心无旁骛,随着黄尚宫往上走去。 “杨三郎。”一个穿着惨绿长衫的男子,被同伴拿扇柄捅了捅腰:“你快瞧那边,秦国长公主来了。” 男子正是杨存照,他站在梅花从中,正满头满脸的不耐烦。听到同伴的话,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看了过去。 离得约莫有三四仗的距离,杨存中看得不甚清楚,只看到了随着赵金姑走动,裙摆间闪耀的金光。 同伴嘿嘿笑,压低声音,不怀好意地道:“好一个佳人!看那走动,定是个雏,你这下可放心了吧?杨驸马,待成亲之后,可得只走一条道了。” 杨存照听到驸马,本阴沉的脸,更加难看了几分。他长得酷似其兄,鹰钩鼻,细眼,看上去不好相与,性情阴鸷。 两人关系要好,经常混在一起胡闹。同伴知晓他心中的疙瘩,不但没收敛,还怂恿着他道:“走,离得近些,去会会佳人。” 杨存照不耐烦推开他的手,骂道:“滚,看甚看!她已被那般多人瞧过,咄,算我倒霉!” 定亲时,同伴就听到杨存照的满腹委屈。进了金人的营寨,魔窟,早就不干净了。却要落到他身上,真是晦气! 可杨存中警告过他,杨氏一门守着天子的安危,绝不能结党营私。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全看皇帝的信任与宠幸。 如今赵构将长公主下嫁,他们两人被提拔,加封,不知多少人家羡慕。他成亲后就得收起心思,断不能再与狐朋狗友厮混。 杨存照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却不敢反对杨存中,心不甘情不愿来了梅园。 公主府与杨府分开,反正不住在一起,以后他不出去就不出去,在自己的院子里,想如何就如何。他看也不看赵金姑,专心致志赏着眼前的梅花。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6节 黄尚宫也瞧见了杨存照,停下脚步,待赵金姑上了台阶,凑上前去,小声道:“长公主,身穿惨绿长衫的便是杨三郎。” 赵金姑随意扫了过去,便淡漠收回了视线。既然已经相看完,她转身朝下走去。 黄尚宫无奈,只能跟在了后面,低声劝道:“长公主,既然亲事已经定下,小的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金姑依旧沉默,黄尚宫就自顾自说了起来:“成亲以后,长公主虽说有公主头衔,到底独木难支,还是得多靠皇后娘娘撑腰。皇后娘娘一心为长公主打算,长公主也该念着些皇后娘娘的好,你们是最最亲的亲人,可别弄得生份了。” 下山比上山要多费心思,一脚踏空就得滚了下去。赵金姑恍若未闻,只管盯着脚下的路。 “咦,可是长公主?”打西边斜里,走来几个年轻娇俏的小娘子,一一上前见礼。 赵金姑停下脚步,颔首还礼。她在宫筵上见过,有几人看上去眼熟。 张小娘子笑盈盈上前,熟不拘礼道:“长公主可是要下山了?也是,山上风大,吹得人脸皮都成树皮疙瘩了,还是屋子里暖和。我家在旁边有座别庄,不知长公主可忙,我们一起去吃茶投壶玩耍可好?” 黄尚宫听过张小娘子混不吝的名号,立刻对她警惕起来。她身为下人,哪敢替赵金姑做主。 转念一想,赵金姑太木纳了,与小娘子们聚在一起玩耍,也能变得有生气些。 张小娘子大胆爽利,上前朝着赵金姑笑靥如花,一个劲道:“走吧走吧,好玩得很。若是长公主不喜欢投壶,就坐在我们旁边看我们玩,跟看戏一样热闹,可精彩了!” 其他小娘子一起捂嘴笑,纷纷道:“你成日尽耍猴戏,可别将我们也捎带了进去!” “长公主,她投壶的水平臭得很,还总是不服气,输了就耍赖,可好玩了。” 张小娘子被同伴戳穿,也不生气,反倒振振有词道:“输了肯定不服气,我可没那么大度,心眼小得很。但我实诚啊,不装腔作势!” 赵金姑看着她们朝气的面庞,微微颔首,嗯了声。 张小娘子立刻抚掌笑起来,跑在前领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可喜欢梅花了,一棵梅花不喜欢,得大片大片的,开得气势汹汹才好看。什么雅不雅,韵不韵,小气就小气,读书人非得找些好听的来掩饰。哎哟,好些读书人真是,啧啧!” 随着她的摇晃,披在肩上的头发跟着飘扬。湖绿的素色长袍下摆,更被她走得惊涛骇浪,露出长筒皂靴。 好一个利索的装扮,真是英姿飒爽啊! 赵金姑抬头眺望远处灰扑扑的天际,神色怅然。 她已经不记得,何时这样恣意飞扬笑闹过了。 此生,兴许都再没机会了吧。 到了梅园外西侧的清郡王府别庄,张小娘子迎着大家一起来到了花厅,招呼大家坐下。 仆妇送来了香药茶汤,伺候她们洗漱过,团团坐着吃茶,投壶。 赵金姑坐在上首,看着小娘子们玩耍。张小娘子投壶果然差劲,许久都没投中,去了箭头的箭羽,扔得歪到了天边去。 其他小娘子笑得捧腹,张小娘子哼了声,怪起了壶来:“它没放对地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黄尚宫立在赵金姑身后,也忍俊不禁跟着抿嘴笑。 赵金姑捧着茶汤,淡笑着望着跺脚指责的张小娘子。 “你们来!”张小娘子将箭矢丢给同伴,蹬蹬瞪朝赵金姑跑来,道:“长公主,我们一起外面透透气,她们真是太吵了。” 赵金姑恰想去入厕,放下茶盏起了身,道:“我先去更衣一下。” 张小娘子忙道:“我也想去,巧了,我领着你去。” 黄尚宫忙与绿枝跟在了身后,更衣的地方在花厅西侧。一间大的屋子,里面用屏风隔开几道,放置着恭桶香灰。 赵金姑向来不喜在这时让人伺候,黄尚宫与绿枝就候在了门外。 张小娘子与赵金姑进了屋,很快她就出来了,用澡豆洗着手。 不一会,赵金姑也走了出来,张小娘子只略微挣扎了下,朝屋外飞快看了一眼,上前压低声音道:“长公主,那杨三郎绝非良配,他男女不忌,在兵营里有相好的,院子里伺候的清秀小厮,都与他有首尾。他不去狎妓,他嫌妓子脏,只好处子。他不到外面玩,知晓他底细的人不多。我三哥与他同兵营,亲眼撞见过。你们定亲之后,三哥说漏了嘴,被我偷听到了。本来这些事情,照着我的身份,我不该多嘴。思前想后,我认为无论如何,都得与你说一声。你是长公主,天下好儿郎都嫁得,选了杨三郎做驸马,着实不值了。” 澡豆加了紫藤花汁,浑圆的淡紫色,看上去趣致可爱,散发出淡淡的紫藤花香。 梅香腊梅香各种花香,临安的冬日,总是香气扑鼻。 邢秉懿那日来,身上散发着昂贵的沉水香。她的激动,愤恨,祈求,在赵金姑耳边回荡。 “我想杀了赵构!”邢秉懿到了大殿,挥手斥退伺候的人,盯着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你恨,我也恨。在金国落了一身的病痛,下雨下雪的时候,我全身都痛。每一处骨骼都痛。上次大娘子挨打,我护着她,被赵构拳打脚踢,躺都躺不了,一沾床就痛不可遏。身上的淤青,许多日才散。” “你不知晓,你只顾着自己哭,仿佛你才是最最委屈的那一个。大娘子也是。她是那般决绝的死了,死得轰轰烈烈。她没想过,我替她传话出去,让二十一娘的人来救她,她撒手不管,剩下的人,会有何结果。” “我是为了权势,想要自保,但我活下去,有权势了,我才能做更多的事,保护更多的人。” “三十二娘,你要帮我,我要拉拢杨存中。我要当摄政太后!” 赵金姑握着澡豆把玩,垂下了眼眸,道:“多谢娘子。” 张小娘子急了,“长公主,你回北地去,那边能让你过得好些,何苦留在临安。我有私房银钱,可以帮你找商队。张府就有商队,偷偷往北地去做买卖,你可以拿钱买路,将你带回北地。说句大不敬的话,长公主又如何,你什么事都不能做,吃吃喝喝玩乐赏花,没劲透了。” 赵金姑抬眼看向张小娘子,问道:“你不怕连累了家人?” 张小娘子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赵金姑话里的意思,到:“我不怕,大伯父手上有兵,还要靠着大伯父镇守襄阳呢。顶多我死,绝不会连累到家人。我若去了北地,才是连累到了家人,不然我早就去了。在北地我能与男人那样一起做事,这样好的事情,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在南边,我们顶多在穿戴上反抗一二,再多,就不能够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惆怅又低落,“阿娘说我是中了邪,要真中了邪才好,是在做梦才好。没见着别的娘子如何活着,也就生不出那份念想。” 赵金姑想哭,但她眼睛干涩,怎么都哭不出来,哑声问道:“你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香车宝马,仆妇成群。在外打拼辛苦得很,哪怕是为官为宰也如此,为何就想要出去做事了?” 张小娘子自嘲地笑了,道:“我的日子,都靠披着了清河郡王府这张皮,与我是谁一点干系都没有。清河郡王府倒下了,我也就跟着落了难。长公主与我一样,身份再尊贵,出嫁前靠娘家,出嫁后靠夫家。可我呢?我读的那些书,习的那些本事,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我是某人之女,某人之妻,某人之母。一辈子就糊涂过去了,枉来人世一遭。” 门外,黄尚宫见赵金姑久未出去,不放心喊道:“长公主可还好?” 赵金姑没有回答,她曲膝福了福,凄然一笑:“多谢你关心,我与你一样,不能连累他人,所以我不能走。” 张小娘子呆住,赵金姑擦拭干净手,头也不回离去。 * 燕京府。 岳飞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赵统帅,你可打算将三十二娘迎回北地?张俊之兄张保以前曾是我下属,我们两人交好,他为人还算仗义,与其兄张俊不同,我可以托他周旋一二,将长公主换回来。” 赵寰摇头拒绝了,“岳将军,此时非彼时,能拿阖家全族身价性命出来冒险的,只仗义还远远不够。” 岳飞想到赵构遥治了他的罪,以前他曾善待过的属下友人,纷纷出来指责他,扬言与他一刀两断。 赵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重情重义,心怀天下黎民苍生。 她最关心她们这群从金营出来的伙伴,赵佛佑没了,赵金姑再跟着遭难,加之邢秉毅与她南北对峙。 这份滋味,岳飞最清楚不过。 对于看似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赵寰来说,定当会无比难过。 岳飞心里很是不好受,愧疚万分。 赵寰拿了封密信递给他,道:“岳将军你瞧瞧这个。” 岳飞接过信飞快读下去,赵寰凛然道:“我不与他们玩阴谋诡计,我只做堂堂正正的阳谋,要将他们身上的厚皮,都给我刮下来!” 第100章 城郊的悦来客栈, 在邓州不算豪华,胜在宽敞,位置好。从客栈出门向西约莫半里路, 就上了官道。沿白河而下到襄阳, 往北则是南阳。 当年金人破城时, 李纲曾劝宋徽宗迁都邓州。范仲淹因庆历新政的党争,被贬谪到邓州,在此写下了著名的《岳阳楼记》, 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天刚蒙蒙亮, 邓州城门开了不多时,经过修葺后,更为平整的官道上就车来人往。 悦来客栈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帮着送水牵骡马,迎来送往。 一辆不起眼的桐木马车,下了官道朝着悦来客栈驶去。伙计热情迎上前, 引着马车到了客栈的东侧, 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赔不是:“对不住贵客,贵客请这边走,客栈前车马多, 恐惊扰了贵客。劳烦贵客多走几步路,此地清净, 贵客请在此下车。” 伙计一口一个贵客, 马车停下, 一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下了车。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是疲累,只不悦瞪了伙计一眼, 到底未怪罪,袖着手进了大堂。 随从跟着进屋, 要了两间普通寻常的客房。客栈生意好,客房的位置就比较偏,在靠近马厩的转角处。 马厩的气味重,车马进出吵闹,客栈挺公道,房钱比起其他,一日少了五个大钱。 中年男子看上去虽温和好说话,但他还是嘀咕抱怨了几句,从大堂西侧的穿堂进去,到了后院的客房。 随从要了热水,伙计很快送了进屋。中年男子痛快洗漱了一场,刚坐下来倒了碗茶汤,呼噜着吃了一气,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外的随从推开门,迎进来几个身穿锦衫华服的男子。 中年男子笑呵呵与他们互相见礼,彼此报了名号后,客气地道:“诸位请坐。” 几人暗中上下打量着中年男子,在案桌前分别坐了。随从悄然退出门,守在了门外。 中年男子提壶倒了几杯茶,道:“接到消息后实在走不开,耽搁了一些时日,我来得晚了些,几位久等了。” 其中一个看上去很是精明,自称姓杨的掌柜,问道:“听说尚东家在北地的买卖做得很大,忙得很,不知尚东家这次是从何地赶来?” 尚东家就是尚富贵,他谦虚地说了几句不敢当不敢当,也没隐瞒,道:“我是从汉沽赶了来,那边的盐出得多,盐赚不了大钱,就顺带着赚些嚼用罢了。” 盐! 几人互相看了眼,眼神控制不住地兴奋。盐在北地价钱低,但南边的价钱,却要贵上数十倍不止。 别的酒茶等货物,赚到的钱虽多,但毕竟担负得起的有数。而盐人人都得吃,这里面的利就可观了。 尚富贵以前在江南做买卖,也算小有名气。自从他投奔了北地之后,在南边几乎就不出现了。两边水火不容,他们本不会轻易找上他。 自古官商互利,尚富贵在北地能站稳脚跟,定是上面有人。这些掌柜们平时与权贵打交道多了去,大商家背后谁没权贵撑腰。 只靠着他们自己做买卖,商队走不出临安城,就会被官府找各种借口罚没得倾家荡产。 朝廷明面上禁止与北地做买卖,他们的商队却一路畅通,分别从明州,临安等地出发,来到了邓州。 照着他们的打算,趁着过年生意最好时,将货物运到京兆脱手,探路的同时,顺道狠狠赚上一笔。 只如今,他们的货顺利从南边出发,到了邓州,却被利州的衙门发现了。衙门的差役人手不足,他们请了邓州驻军前来相帮,逼得他们的货船不敢靠岸,如今还藏在白河上一处废弃的码头。 毫不留情面的邓州军,软硬不吃,他们四处奔走无门,硬生生拦到了年后。船舱中潮湿,花纹一年一个时兴样,再不脱手,这批货,就得砸在手里了。 他们私底下到处找门道,终于得靠当年打过几次交道的大车行东家指了一条道:“你们的货太多,又贵重。明面上朝廷不允许南北通商,你们要送货来,其他地的东家也不知道此事。只靠着邓州,如何能吃得下这般多的货?” 他们也有苦说不出,原本他们从临安出发,经过建康等地,沿着淮水一路到了邓州,再一路沿河而上,最后到达京兆。 京兆西边临近临洮,西南乃是巴蜀,继续向北,离开封府也不远。 巴蜀之地的雅州榷场,商路通往大理国,安南国等地,京兆的货则能远到西域。向北的开封是故都,离北地朝廷所在的燕京也不远。 从南边来的布料茶叶瓷器,只要顺利到达,一出手就是数倍的利。再带些稀奇的番邦货回临安,又是数倍的价钱卖出。一来一往,就能赚回大半条商船。 大车行东家啧啧道:“想要从邓州兵手中过去,你们是绝不能够了。眼下你们也拖不起,得找个有能耐的,将你们的货接了去,这样,你们多少也能赚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7节 他们已经焦头烂额,经过好求歹求,大车行东家总算肯冒险试一试,替他们寻了尚富贵。 尚富贵人是见到了,他们心里又开始有了别的顾虑,生怕他会下黑手,或者拿不出那般多的钱财。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被推为首领的盛掌柜开口道:“尚东家,我们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了,不知你如今的买卖做得如何?” 尚富贵呵呵笑道:“托福托福,买卖还过得去。我忙得很,咱们都是买卖人,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们的货究竟有多少,而且货物成色如何,我得先验过。” 盛掌柜一下犹豫了起来,看向了杨掌柜他们几人。这次出发,他们本以为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们都与背后真正大东家,多少能拐弯抹角攀上亲,才能得到这份脸面。 要是折到了邓州,他们的那点亲戚情分,就远远不够用,肯定得倒大霉。 还不如折返回去,将货物直接在襄阳出手。镇守襄阳张俊的清郡王府,里面也占了股,他定会出手相帮。 尚富贵小眼微眯,眼中精光四射,在他们脸上扫过,笑道:“我没那么多的金银,只刚好盐足够,加上鞑靼盐州的一些羊。这些羊肉究竟有多美味可口,诸位应当已经尝过了。既然做买卖,双方都得拿出诚意来,先验货,待确认无误后再交割。” 羊肉贵,猪肉贱。临安的贵人,大多都来自北地,最好吃羊肉。鞑靼羊与盐州的羊,他们已经在邓州吃过好几回,江南只有湖羊能勉强与之一比。 至于盐,那更是白花花的钱财。他们见尚富贵坦诚布公,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又被尚富贵的话,提了一小半上去。 尚富贵和气的脸上,难得浮起了几分谨慎与严肃,道:“不过,我丑话要先说在前面。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辛苦且不提。有时遇到暴雨塌荒灾害,拦路的盗贼歹徒,说不定连命都得填进去,赚的都是血汗钱。我这次来,也不敢打包票,因着这买卖,没得朝廷允许。要是被邓州军抓住了,算我们倒霉,可不能怪我。” 一提起邓州军,他们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了。 赵璎珞那个疯妇,她的兵船成日在白河中飘来飘去。弓弩手立在甲板上,锋利的箭矢,只一见就令人遍体生寒。 尚富贵这般说,倒使他们更加信任了几分。要是他敢一口咬定没事,以赵璎珞油盐不进的疯癫劲,他们定会以为他在吹牛。 他们几人到另外一间客房,低声商议了一会,便回来对尚富贵道:“尚东家,我们合计了下,此事能行。不过,尚东家别怪我们小人之心,邓州毕竟算是尚东家的地盘,我们得先去看尚东家的货。” 尚富贵斜乜着他们,不耐烦一口答应了:“好好好!我在邓州借了友人的空宅堆放,你们且随我前去。” 大家一起出门,马车上了官道,往西北方向的庄子驶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开春后的田间地头,农人在忙着翻地。地里的冬小麦,已经冒出一截嫩绿,树木绽放新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盛掌柜与杨掌柜同坐一车,他们两人嘀咕着先前的事,盛掌柜道:“此事定要小心再小心,要是空着手回去,如何能向相爷他们交待?” 杨掌柜也警惕得很,道:“就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了买卖。杨府要尚公主,公主的嫁妆丰厚,府里总要准备好宅子,置办酒席。成亲时虽能收礼金填补,起初总得要先拿出来。杨府的老夫人不管事,新大夫人掌中馈,她是聪明人,中馈掌得好,于钱财调度上很有本事。这钱呐,从各处先征调了去,说待这次赚了钱,再贴利还给我们。” 杨存中原配赵紫真去世后,新娶了填房夫人陶氏。杨存中本就爱好逛烟花柳巷,看上了长得周正的娘子,不是强抢,就是拐着弯弄到手。 陶夫人出生于小官之家,人生得美,又聪慧伶俐。刚成亲时,杨存中还安分了一段时日,没多久新鲜劲过去,就故态复萌了。 陶夫人管不住他,将钱财牢牢抓在了手上,从她手缝里,休想漏出一个大钱。杨存中的那些莺莺燕燕,要是不得宠的,都被她当做了下人使唤,遣散了她们的仆人,省了一大笔钱财。 陶夫人在外端庄贤淑,兴许别人不清楚,他们这些底下当差做事的,自是最了解不过。 盛掌柜差点没噗呲笑出声,杨掌柜也是个促狭的,拐着弯骂陶夫人小气。 不过,上面的贵人嘴一张,底下的人就得提着脑袋做事。陶夫人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 他们这趟出来,要是赚不到钱,陶夫人自是会受损失,但她终究保全了一部分,至少尚长公主的钱是填补进去了。 盛掌柜低声道:“那长公主,能看得上杨三郎?” 杨掌柜嗤笑道:“宫里看中的,是宿卫使。” 盛掌柜说也是,皇家的亲事,他到底不敢多说。掀起车帘向外看去,感慨地道:“这北地,与南边不说天差地别,就凭着这份生气,不过几年,北地就得起来了,而南边,唉!” 杨掌柜也唉声叹气,只百姓再苦,也苦不到他们头上。两人也就是随口提上一句,便抛在了脑后,一路警惕看着路线。 约莫两柱香的功夫,他们一行就到了庄子。尚富贵等在了门口,待他们到了,一起走了进去。 庄子不大,主人在燕京做买卖,只有老仆在守着大门。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面前是七阔间,带东西厢房的前院。 庭院里,约莫十几个残疾汉子,忙着将独轮车上堆着的麻布袋,从用木板搭起来的斜坡,推着送进厢房。 他们知晓北地的商队中雇有残疾兵丁,见状只是些微看了几眼,便跟着尚富贵来到了廊檐底下。 尚富贵吩咐汉子们暂时先停下,指着已经堆了半间屋的麻布袋道:“这里面都是盐,你们自己进去验吧。” 随从递上了中间带有凹槽的细木棍,杨掌柜他们取了一只在手上,进屋去将木棍戳进麻木袋后,再抽出来,凹槽里便装满了白花花的细盐。 用指尖捻了一尝,待苦咸味散开,杨掌柜心中暗自舒了口气。他们几人手脚麻利,将所有的麻布袋都查看过,确认了里面全都是盐。 接下来,他们再到关牲口的棚子里去看了,里面挤满了肥硕的羊羔。 看完了货,他们也不好再提出要看金银。尚富贵没招呼他们吃茶歇息,问道:“你们的船停在何处,赶过去要多久?” 盛掌柜他们彼此看了眼,道:“骑马约莫要近一个时辰,待看完,一来一回也差不多得天黑。若是看得好了,就在船上算好价钱,趁夜交割如何?” 尚富贵望了眼天色,爽快应了:“走吧,大钱,你去多叫几个人来。从灶房里拿几个胡饼来,我们随便对付一口,别耽误了功夫。” 大钱应下,跑去灶房里拿了胡饼水囊,尚富贵的几个得力帮手跟着一起来了。大家心急着做买卖,哪顾得上吃饭,接过就上了马。 一行人骑马沿着白河而去,路上略微歇息用干粮,在太阳快西斜时,终于赶到了他们商船停靠的废旧码头。 码头凹进去,周围群山环抱,从白河主道上经过,不细看,还以为是一条支流。船停在此处,既能避风,又隐秘安全。 尚富贵骑在马上,抬眼看去,挨挨挤挤一共停靠着十五艘商船,船不算大,上下两层,比起官船要小两号,为了防潮,贵重的绸缎,茶叶等货物都放在上面一层,下层船舱住人。 时辰不早,尚富贵也不多话,领着人上了船,忙着看货物的品质与成色。 赵寰站在半山腰,望着底下的忙碌,惋惜道:“这些船,比起“康济号”与“通济号”差太远了,能在河流中行驶,却出不了海。” 后世打捞的南海沉船,也不算最大的商船。据《梦梁录》记载:“海商之舰,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 “康济号”与“通济号”,是赵佶时期打造,出使高丽的神舟,世人形容“巍如山岳,浮动波上。”,比《梦梁录》记载的还要大。 后来的周去非,在《岭外代答》里记录的木兰舟:“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 北地的船,几乎都被金人毁了。“康济号”与“通济号”,亦不复存在。 南边如福建路的泉州,船舶大多都是由此地制造。广州路的广州府等港口,有大型的出海商船。 北地战乱毁损太严重,遗留的船只,还不如他们停靠的商船大。 赵寰看得眼睛都绿了,赵璎珞在一旁摩拳擦掌,道:“可能动手去抢了?” 岳飞不禁忍笑,看了她一眼,道:“赵将军别急,且听赵统帅的安排。” 赵璎珞很是不岔,道:“赵统帅,他们都是南边狗官的走狗!你与他们做买卖,放虎归山不说,还让他们赚了钱财去,真真是气煞我也!” 赵寰无奈,将气鼓鼓的赵璎珞推了个转,道:“走走走,咱们回去,买卖上的事情,我们不懂,就让尚富贵去处理。” 赵璎珞不断回头,试图要争辩,赵寰不容置疑,接过她亲兵递来的缰绳,声音加重了几分:“上马!” 赵璎珞这才不敢多说,翻身上了马。几人一起骑马回了邓州城。 兵营里人多眼杂,赵寰与岳飞并未露面,住进了尚富贵先前到的庄子。 几人回屋先去洗漱,用过饭后,坐在一起吃茶。 春日夜里冷,岳飞坐在小炉边亲自煮水泡茶。沿炉子一圈烤着橘子,不多时,橘子散发出浓浓的橘香。 赵璎珞深深吸了口气,赞道:“没想到岳将军还有此雅兴。” 岳飞哈哈笑道:“以前在西北时,赵统帅说吃多了羊肉与蒜,屋子里一股难闻气味。天气冷,又不好开门换气,就在屋子里烤橘子。待橘子的香气被激发出,屋子里的味道便好闻些了。” 赵璎珞道了原来如此,她忍了许久,终于问了出来:“岳将军镇守在兴庆,为何到了邓州来?” 岳飞看了眼赵寰,她手上慢慢撕着橘子皮,道:“徐将军镇守在甘州,兴庆的兵马就无需太多,一部分并入了甘州军,一部分迁驻到了黑山城。只这几地守住,西夏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以西夏的实力,北地不出兵,他们就得高呼阿弥陀佛了。 不过,这样一来,岳飞手上的兵马就被瓦解了。 赵璎珞呆住,赵寰道:“岳将军会入枢密院,他如今的差使,便是到各地军中巡视。枢密使只会打仗还不够,断不能长期离开兵营。各地的驻兵,我没功夫管那么多,岳将军正好到处走一遭。” 赵寰的解释,令赵璎珞的嘴张得更大了。 岳飞升了官,入主中枢成了枢密使。他去巡视全军,若是他趁机拉拢各地将领,北地的兵权,就悉数被他掌控了。 赵寰哪能看不出赵璎珞的想法,不止她一人会这般想,其他人也有此疑虑。 用兵并非枢密使能独自决定,军令政令分开,现在各地驻军只听从她的调遣。 岳飞的品行与胸怀,赵寰信得过。在用兵打仗上,肯定比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强。 驻守在兴庆,实在是埋没了岳飞。一旦打仗,他也可去前线亲自督战。如今有他去整兵,她能放心做其他的事情。 至于虞允文,他如今担着枢密院最高的官职,他的才能,在文治上不输于武功。 赵寰打算将他调入中书省,将铁与各种矿,国之重器一事,交由他负责。待姜醉眉她们调回中枢时,接替轮换。 如今燕京快要春闱,赵寰与岳飞一起快马加鞭到邓州,一是担心赵璎珞,二是顺便巡视邓州军。 赵璎珞的狠劲,传遍了大江南北。这绝非好事,刚极易折。 南边赵佛佑她们的遭遇,给赵寰再次提了醒。 说得委婉些,她们都非常人。实际上,她们都是病人。 赵璎珞上次差点死了,她活过来,病却很难愈合。 因为,这个世道对女人的苛责,太过普通寻常,而且合乎礼法规矩。千百年皆如此,她们好些人都习惯了,他们更是刻在了骨子里,信手拈来。 张俊老奸巨猾,要是他故意激怒,赵璎珞说不定会着了他的道。 赵寰想换更为谨慎些的林大文前来邓州,将赵璎珞调回京畿去。 刚一提,赵璎珞脸色就变了,她死死盯着赵寰,道:“赵统帅,你可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岳飞觑着赵寰的神色,起身说道:“我去打些水。”说完,欲离开将屋子留给她们两人说话。 赵寰让他留下了,道:“此事是中枢调遣令,岳将军,你虽还未正式任命,但这件事,你也要参与,且听上一听。” 岳飞又坐了下去,赵璎珞紧抿着嘴,目光从他身上,又挪到了赵寰身上,满身满脸的倔强:“我想留在邓州打仗,我不怕他们!” 赵寰将赵佛佑与赵金姑,以及邢秉懿的事情都说了,“与南边的仗,没那么快打,北地也没钱打。如果你在此,张俊可能利用你的性格,布下陷阱,趁机取了邓州。” 赵璎珞知晓赵佛佑的事情,对赵金姑定亲也有所耳闻,只不清楚里面的曲折。她愣愣看着赵寰,目露哀伤,声音哽咽了起来:“她们,她们……” 赵寰温声道:“佛佑没了,三十二娘本就不好,她的病情,应该又加重了。邢娘子在来金国的路上,与我都小产过。后来在浣衣院时,她又小产了一次。那晚很危险,留了很多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在浣衣院,根本没办法养身子。那些日子,她是如何活了过来,只有她能体会。如今她不管是为了权势也好,为了其他的也好,她都不再是以前的她。且不去看从前,以后也看不到,我们只看眼下。邢娘子肯定是野心勃勃,她在那样的朝廷,没有根基,没有宿卫支持,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西夏的小梁太后,三十二娘迟早得走上佛佑的路。这样的牺牲,太过惨烈,且完全不值得,没必要。” 岳飞神色震惊,赵寰看向他,道:“岳将军,你是君子,这些事情,你不会到处嚼舌根。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本就是金人的恶行,其他人我不管,我的这一份,要如实记录下来,给后人以警醒。别以为出身权贵之家,就高枕无忧,在敌人的铁蹄踏来时,权贵之家的,更得首当其中。我让你留下来,是想给你提醒,去徐将军她们兵营时,要多留意她们的情绪,打听下兵营里的传言。若有那拿什么女人的清白,金国那些事嚼舌根的,严惩不贷!” 岳飞沉声应了,赵璎珞想起那些日子,手紧握着茶盏,连手指都发白了,难过地道:“三十二娘如何能嫁人?邢娘子这样做,就是要逼死她。” 赵寰道:“我来邓州,不仅仅为了做买卖,还准备救三十二娘。” 赵璎珞不解,事情太复杂,赵寰也没多解释,道:“你且以后看着吧。十九娘,文很担心你。我希望你们能慢慢愈合,每个人都好好的。不然,我们辛辛苦苦逃出来,就没了任何的意义。” 赵璎珞眼眶通红,她仰起头,拼命眨回了眼泪,努力挤出丝笑:“二十一娘,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的。” 赵寰只能做到这些,能拉她们一把就及时拉一把,其余的也无能为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8节 几人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屋睡去。次日天刚蒙蒙亮,赵寰在庭院里练了一圈回屋,正要洗簌时,忙了一整晚没睡的向富贵回来了。 赵寰见他累得眼袋垂下来都快成了两个布袋,忙吩咐人去拿热水点心进屋:“你先洗一洗,坐下来边吃边说。” 向富贵人虽疲惫,心中着实高兴,将账本奉上给赵寰,嘿嘿笑道:“赵统帅你先瞧瞧,这次赚的钱不多,但他们上勾了!” 赵寰翻看着账本,热水送进屋,向富贵捧起水胡乱洗了几下,在她对面坐下。案几上摆着他平时最爱,早上总得喝上一碗的药汤。 向富贵愣了下,顿觉得整晚的辛苦都值了。咧开嘴嘿嘿笑起来,端起碗,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抹了嘴,向富贵迫不及待说了晚上的交割:“在谈价上颇费了些功夫,他们这些人,唉,看似聪明,做买卖都赚了钱。可他们做买卖,哪是靠着正经手段,都是背后主子的权力,与他们能打交道的,自是滑不溜秋,不然得亏得倾家荡产。这布料,里面的讲究多了去,别看都是绢,好的织娘,每次机杼的力道都一样。她们一匹锦缎,能卖五贯钱,而其他普通寻常的,只卖得到一到两贯钱。他们看不出来区别,好坏混在一起,照着贵的算了钱。这样损失一部分,也总能落几个钱。我就当眼拙了,也没太多压价。盐照着你的吩咐,以北地的价钱折算。只将羊卖得贵了些,找补了些回来。” 赵寰看着账本,这些东西不愁卖,送到雅州黑山城,会翻数倍价钱,流到西域与大理国等地去。 向富贵道:“赵统帅吩咐了要像平时那样做买卖的态度,不敢说他们十成信了吧,至少得信了九成九。我有意无意告诉他们,海边盐场的厉害。他们拿来的货太少了,这条道又实在太危险,不值得我走一趟。他们要是想做大买卖,直接走海路到达密州,从海上走也安全。若愿意做了,就在南边小报上,登上约定讯号:刘家铺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小报比邸报快,而且只要出钱,就可以在上面刊上铺子的买卖,吸引客人前去光顾。 说到这里,向富贵停了下来,他伸出两只巴掌,笑道:“要做就做大的,至少得十艘海船的货起。我到时候拿烈酒,番邦的新奇货,肥羊,盐,金子与他们交易。” 明州到密州,早就有了海上航路。密州落入金人手中之后,此航线就没再用过。 如今密州在赵寰手上,黄河在直沽的南郊入海,如今差不多已经定了下来,海岸线逐渐清晰。 甘岷山送了信到燕京,密州的港口已经在修葺,直沽的港口已选好了地,择吉日动土。 赵寰微微笑起来,她的码头已快建好,就等着南边送来十艘海船停泊! 第101章 北地的第一次春闱, 在修葺一新的贡院举行。 此次参加科举的举子,因着战乱的原因,经过商议之后, 酌情做了调整。 各州府已在去年举行了秋闱, 不限男女, 兴庆府甘州等州府,鞑靼,雅州各部落, 甚至附属的大理国, 都可以参考。 考题与以前的科考,也有所不同。策论,诗词, 以及经史默诵,在以前的科考中占据了绝大部分比重。此次加入了算科,包含重学等学问。 此次考试, 主要在为春闱做铺垫, 告知考生春闱的考试方向。 熟读经史子集的读书人,摩拳擦掌。其他不擅长诗文文章的,同样跃跃欲试。 最终各州府考中秋闱举人的并不多, 待张榜之后,好些胸有成竹的读书人, 都傻了眼。 鞑靼各部落到甘州参考, 一人都没考中。大理国, 吐蕃以及雅州各部,皆到成都府参考, 只大理国考中一人。 各州府的举人统共六百二十人,其中男女举人的占比, 在八比二,男八女二。 如一些考中秋闱少的州府,如蔡州的读书人,颇有些激动,认为考试有徇私舞弊,跑到府衙前闹事。 府衙没辩解,直接张贴出了考卷的答案。 算学与重学,不比诗词策论,端看主考官的喜好,每道题都有统一的答案。 而且答题要求写出推算步骤,不能只猜答案了事。 答卷一出,考生们哑口无言,私底下虽仍有不平,却也找不到了借口。 要辨称他们没学过,与以前的科举完全不同,府衙开始出题有失偏颇,故意为难他们。 只考中的举人们,恐不会答应。 且在考试之前,州府教谕早已经多次强调过,北地的科举要进行变动。 秋闱之后,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回想起,当年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 新政的各项举措,其中包括严格取士,重儒家经史子集的策论,轻诗词。 后来新政废黜,范仲淹被贬谪到了邓州。 落榜的考生,不由得暗暗期待,北地的科考改革与庆历新政一样,以惨败收场。 不止读书人在关注燕京的科考,中枢的官员们同样忐忑。 庆历新政之后,大宋的积弊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更加严重。因庆历新政引起新的朋党之争,持续多年,给大宋日后的没落,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虞祺作为礼部尚书,主持此次春闱。等考完之后,考生终于能歇息,他却要继续忙着阅卷。 阅卷官从各部挑选,考卷糊名,由来自三省六部出题的考官,分别批阅。 阅完考卷,虞祺扯着张浚赵开,甚至将郑氏与虞允文也拉上了,一并前来找赵寰。 郑氏烦恼得很,扬眉道:“你看你,找我来作甚。我没考过科举,不懂这些诗啊词,策论文章。你叫上我来,莫非是要我没脸?” 虞祺拱手赔礼,笑呵呵道:“郑相想左了,这考卷,真只照着写诗词文章来答,定会名落孙山。” 郑氏好奇地道:“当真?照你这般说,可是此次的考生,都落榜了不成?” 虞祺叹了口气,道:“倒不至于都落榜,只差强人意啊。这次考试,赵统帅只打算录取五十人,照着比例,只有一成不到。只怕是落榜的,会心生不满,倒向了南边。” 赵开参与过出题,深知这次考卷的难度,沉默了片刻,道:“老虞,你先缓缓,别着急慌忙的,先听听赵统帅的意思。” 张浚明白虞祺叫上他们的用意,眉头皱起又松开,道:“老虞是在忧心,说不定一不小心,会与庆历新政一样。” 郑氏回想了下庆历新政,她顿了顿,旋即道:“说起庆历新政,赵统帅先前刚从邓州赶回来。范仲淹知邓州多年,她岂能想不到这些。赵相说得对,不若先去听听赵统帅的想法。” 虞祺一想也是,暂且按耐住了焦虑,进了大殿。 赵寰正在翻看眼前的一堆邸报小报,见他们进屋,她拿出一张小报放进匣子里,其它顺手收起来,随口问道:“考卷已经阅好了?” 虞祺忙答是,“只赵统帅,此次考生的成绩,唉,真真是一言难尽呐!” 赵寰见怪不怪,道:“不好是正常,能好才有鬼。” 虞祺怔楞住,赵寰问道:“考卷呢,给我看几份,好中坏,都各拿几份。” 虞祺只带了几份名列前茅的来,听到赵寰要其它考卷,忙吩咐人去取了来。 赵寰没看经史子集以及策论部分,一方面是她不擅长诗词文章;另一方面,她不喜这种夸夸其谈。 越过这一部分,赵寰看了算学律法等答卷。 待看完之后,赵寰理解了虞祺的愁眉苦脸。成绩最高的,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最后的几名,更是没眼看。 虞祺仔细觑着赵寰的脸色,见她看完试卷,并没动一旁考生的履历,心里又打了个突。 赵寰他们鸦雀无声,很是紧张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道:“接下来还有各种技艺考试,有得忙。你们可要放宽心,保重身子要紧,别太过在意了。” 张浚忧心忡忡道:“赵统帅,以前每三年一次的春闱,取士都在三百人以上。这次着实少了些,恐考生们再闹事。科举取士,乃天下国家之用,不得不谨慎。” 赵寰在邓州时,因为不便露面,前去范仲淹创办的花洲书院外,只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一会。 花洲书院声名远扬,欧阳修与黄庭坚都曾写诗盛赞。后来范仲淹的第四子范纯粹也出任了邓州知州,他见到书院已破败,出资修葺过一次。 此书院对赵寰来说,并非因为范仲淹所修,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特地前来走一遭。 赵寰是为了范仲淹的得意门生张载,曾在此读书而来。 张载是出名的理学大师,他最出名的,当是《横渠语录》中被万人传颂,读书人奉为圭臬的几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书院的白墙斑驳,墙檐上的瓦当已经碎了掉落,留下些断断续续的缺口。 倒是墙里郁郁葱葱的古树,隐隐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冲淡了陈旧,透出几分生机。 赵寰停留了不多时,见守门的童子探出头来好奇打量,便吩咐车夫离开了。 “庆历新政。”赵寰不由得笑了下,感慨万分。 庆历新政中有一条举措“抑侥幸”,限制权贵子弟的恩荫出仕,造成冗官泛滥。 范仲淹四个儿子,除了次子科举出仕,长子十九岁就早逝外,其他两个儿子范纯粹,范纯礼都通过范仲淹荫补入朝为官。 范纯粹是范仲淹贬谪邓州后,娶继妻所生,他去世时,小儿尚年幼。 后来,范纯粹还是因为范仲淹的的恩荫,到了邓州任知州。 庆历新政的主要官员,如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他们都有儿子靠着父辈的恩荫出仕当官。 推己及人,范仲淹就应该预想到,他将会遭受到的攻讦。 仅仅从庆历新政本身来看,他们考虑得非常全面。比如针对大宋的土地兼并,冗官冗兵冗费方面,都做出了变革。 失败的原因,一是执行力不够,比如范仲淹用人,只要提出新奇的观点,慷慨陈述者就能被他赏识。 选出来的官员,大多都是嘴皮子一张,不能做实事。 其实这一点,与考科举重策论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政令再好,执行不下去,或中途走了样,结果不言而喻。 二就是范仲淹要断了权贵子弟恩荫之路,得罪了整个权贵阶层。 赵寰并不敢认为,能比范仲淹与欧阳修他们厉害,她吸取了他们失败的经验教训,不断做出调整。 比如范仲淹在邓州时,轻刑罚,重教化,这点她就不认同。 若是连最基本的刑罚都不遵守,如何敢相信他们会具有更高要求的道德? 赵寰目光扫过众人,铿锵有力道:“空谈误国!” 大家都愣住了,赵寰不疾不徐问道:“你们平时过日子时,享受到的吃穿住用行,哪一样是由经史子集,策论文章所创造?” 赵寰揉了揉眉心,缓解着疲惫。她要海船,要神舟,只恨不得去南边抢了。 因为,大宋朝廷舌灿莲花,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士族官员,包括工部等衙门,他们造不出来船! 赵佶出使高丽的神舟,以及海贸所有的大船,大多都是泉州,广州府等地的船坞制造。 这些船,基本上都是民间所造,甚至打仗时的战船,都征用的民船所改。 不仅仅是船,丝绸,瓷器,茶叶等等,事关能真正促进发展的各项技术,都与这群官员没半个大钱的关系。 “啪”地一声,赵寰将考卷投掷到了案几上,脸色沉了下来。 众人见她难得动怒,下意识心神一凛。 “遇到暴雨洪涝灾害,最有效的是河道河工,预防干旱,不是写出华丽的祭文,劳命伤财去祭祀求雨,而是修沟渠,蓄水灌溉!” 微微停顿,赵寰话锋一转:”我并非全盘否定读书人的功劳,他们为大宋做出了许多利国利民的政令,否则,我就不举行明经科考试了。” 赵寰随便拿了张考卷,冷冷道:“我真是此次考卷中的重学算学,乃是最基本的学问,全部来自以前朝廷刊刻的《九章算学》,春秋的《考工记》。他们答得不好,我也能理解,毕竟以前学堂先生没着重教这些,都在文章上雕花去了。可有关律法,他们能答错,就绝对无法原谅!首先,他们不懂律法,说不定犯了法,被他们侥幸逃脱了。或者,他们压根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因着他们是读书人,律法不敢管他们。敢问诸位,若是他们去做了父母官,要是治下发生了官司,他们如何能判案?” 将考卷名字看过之后,赵寰厉声道:“算学重学律法几项,答得好的,女考生占了四成。那些私底下的传言,我都清楚。他们说我是女人,所以偏向女人。我承认偏向女人,因为她们展现出来的,比男人要厉害。我难道要不顾北地死活,选出一群只嘴上功夫厉害的废物!”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19节 赵寰看向虞祺,直接下令:“虞尚书,殿试你出题,只一道。他们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做权贵人上人,改变自己的运道,还是为了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的,得拿出具体的举措,且要逐项写清楚。” 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还是为了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太过犀利,直指人心。 真正为“万世开太平”的能有几人,估计有九成九的读书人,是想为官为宰,家族荣华富贵,后世子孙万世其昌。 大殿内的几人,他们不用猜,也知道考生会如何作答。 读书人虚伪的面具,被狠狠撕了下来。 怪不得赵寰没看考生履历,往上查祖宗父辈,真正来自贫苦百姓之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殿试的考题,赵寰经过了深思熟虑。其中有句话,叫改变自己的运道。 赵寰想看到的,是娘子们的回答。 赵寰不是范仲淹,也不是宋仁宗。她手握重兵,改革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难啃的骨头,都是她亲自敲碎,将变革执行到了最下面一层。 在大殿以及中枢的官员,好些是与赵寰一起从大都逃出来,大多没有家族后人。如张俊他们等旧臣,并不会以为赵寰在针对他们。 像是虞祺与虞允文,张俊与任慧娘,郑氏与赵瑚儿等等,父子夫妻母女同朝为官,都身居高位。如这样的情形,在以前会招来帝王的猜忌,压根不可能出现。 殿事张榜之后,在考生中惊起了千层浪。 考中与落第的人,皆同样震惊。 名列前茅的,居然有近三成的娘子,甚至还有好些已经嫁人生子。 随着名次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他们的答卷。 本来准备闹事的考生,与秋闱一样,拿了答卷一对比,灰溜溜揭了自己的答卷就溜了,生怕被别人瞧见了他们的真本事。 很快就是殿试,此次的答卷,让虞祺他们再次大开眼界。 与他们先前所想的不同,娘子们好些选了改变自己的运道作答。 女子科举实在是太难得,算得上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以前科举与她们无关,她们也以为自己不行。 其实,她们能,她们也能“为万世开太平”! 至于男子们的答卷,五花八门,没甚新奇之处,没逃出他们的预料, 无一考生回答是为了升官发财,全选了“为万世开太平”。 有几人提出的建言颇有建树,如今的来往不便利,主要还是道路不畅。只官道还不够,州府通往各县的路也要拓宽。水路上的船只不足,北地造船不如南边,北地要想法改变。 赵寰召了几人上前来问话,其一人是来自京兆府的章蕊珠。 章蕊珠今年二十七岁,育有两女一儿。娘家以前卖猫儿食,夫家门第相当,开了间杂货铺子养家糊口。 在此次的考试中,她的算学与重学题,答得准确又完整。 到了赵寰面前,章蕊珠看上去镇定见礼,只紧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紧张。 赵寰笑着招呼她坐,道:“你无需害怕,我看到你的答卷,很是高兴,没想到你答得这般好。不过,你为何会学这些?” 章蕊珠稳了稳神,答道:“回赵统帅,学生以前家中开铺子时,阿爹喜好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在账目上就经常出错。阿娘也不懂,铺子亏了不少的钱,都快关门大吉了。学生是家中的长女,不忍看阿娘太过辛苦,认了几个大字,就去试着学算账,帮阿爹管铺子的账目。从此之后,我就喜欢上了算学,到处找书读。在我家的同一巷子里,恰好住着一个落榜的举子,他不但通算学,还通重学。听说我的事之后,指点教了我一二。去世之后,他将有关的书,笔记都留给了我。去年听到秋闱考试的事情,我就大着胆子去录名了,没曾想一路考了过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心情十分复杂。 历朝历代如算学重学厉害之人,皆是男子,比如沈括等名臣。 这次考试的题目不算深奥,但被一个娘子拔得了头筹,很是让他们没脸。 赵寰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缘由,人生处处有惊喜。 只是,赵寰想到以前巴蜀的赵蛮儿她们,因着儿女家庭,不能到外地为官。她迟疑了下,问道:“若是你以后入了仕,要派到外地为官,家人可会同意?” 章蕊珠见赵寰温和,稍微放松了些。她本就来自市井,爽利的性情,就展露了出来,掷地有声道:“学生前来考试时,就与家人商议好了。要是落榜,来了一次燕京,就当开了眼。反正家中已出了个举人,光宗耀祖的大事体,能在祠堂族谱里填上一笔了。要是得幸考中,不管被派到何处当差,就跟那男子外出为官一样。姑舅夫君儿女,要么留在家中操持家事,要不就随着我去赴任。这个家中,谁有出息,谁就当家!” 赵寰听得欢快笑了起来,见她笑,殿内众人跟着一起笑了。 章蕊珠又激动又欢喜,眼眶止不住泛红。她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做做铺子里那几个大钱的账目,算着家中要添几斤米,沽上几两灯油。 做梦都不敢想,她能与男人们作为同年,一起站上皇宫大殿的这天! 章蕊珠悄然擦拭来下眼角,不顾一切地道:“赵统帅,学生还有句话忘了写上。我还为了我的女儿们,读书不只是为了识得几个字,以后嫁人了管家理事,她们也能像我这样,与男人那样一起考科举,做大事!” 赵寰鼻子阵阵发酸,胸口一片滚烫。 这才是她最想见到的答案! 殿试只是对考生品性的试探,在总体的分值上占比不高。眼下还没有探花的说法,正好第二三名分数比较接近。 赵寰按照得分的高低,定了状元以及两个榜眼。 章蕊珠便是榜眼之一。 榜单一出,没人关注状元,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新科榜眼章蕊珠。 有嫉妒眼红的,暗自说酸话的,也有好奇,暗自不服的。琼林宴过了之后,新晋进士们忙着庆贺,互相请吃酒,借此时机为难章蕊珠,要与她比试。 章蕊珠站到了如今的高度,肯定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赵寰不能一手替她都挡了,叮嘱了燕京的推官看着些。 只要是正常的比试,她拿出自己的实力来,就是最好的还击。 一旦敢朝章蕊珠泼脏水,拿男女名声说事的,一律严惩。 接下来就是各科的考试,擅长农,工,医等本事的,接连上场应考。 考试持续到端午,接下来就是派官。此次的派官不同以往,所有的考生,都被派往了各州府。 先在转运使以及府尹等官员身边,先学习半年,再调往县权知县令,一年任期考评过关之后,方能正式成为县令。 赵寰一边忙碌,一边紧密关注着南边的消息。 赵金姑与杨存照过了礼,钦天监选定了良辰吉日,定在了来年成亲。 南边的盐,一斤比起之前,开始便宜了两个大钱一斤。建康盐商不干了,他们花了大价钱买盐钞,还没葱朝廷手上拿到盐,手上的盐钞就开始不值钱了。 盐商闹了一场,直接罢市,结果盐很快就涨了回去。 赵寰看着这些,惟余一声叹息。 中秋之后,赵寰将甘岷山从直沽召到密州,她也领着两千精兵,疾驰而去。 密州板桥在神宗时期开始设立市舶司,落入金人手中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加上金人的奴役与肆意掠夺,码头几近荒废。 码头如今已经修复好,只剩周围的宅子铺子,还残破不堪,没来得及重修。 凛冬时节,海边风大,吹来阵阵的咸腥味,波涛扑岸,溅起阵阵浪花。除了寒冷,周身上下好像被盐裹了一层,很是难受。 尚富贵将手拢在袖子里,不时吸着鼻子,跺着脚踱步取暖。跺一步,嘿嘿笑一声,转头看向一旁的赵寰。 甘岷山冷得鼻尖通红,被尚富贵转得眼晕,哎哟连连:“你别转了,转得带起风,闻着你跟那海鱼一样......咦,还有蒜味,老尚,你真是,这般大的东家,怎地成日吃一身的大蒜味!” 尚富贵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海里的海味,不加蒜如何吃得下?老甘,是你不懂得吃,下次我带你去,请你尝尝地道的海味!” 甘岷山只喜欢吃羊肉,再贵重的海味他都提不起兴趣,白了眼尚富贵,问道:“你以前的海船,可到过密州?” 尚富贵提起这个就郁闷,道:“你可别戳我心窝子了,我刚赚到海船的钱,从明州跑了几趟泉州,金贼打来了,船就被官府征了去,连块木板都没再见着。” 甘岷山干巴巴安慰了他几句,又开始叫唤道:“你消停些,又不是没见过大船!” 赵寰听着两人斗嘴,她笑了声,指向海平面,道:“船来了,做好准备!” 桅杆风帆,在碧蓝的海面逐渐清晰,缓缓乘风破浪,朝黄色的分水线驶来。 最前面的两艘海船尤其巨大,虽不能称作“巍如山岳,浮动波上”,若是与上次邓州白河的商船相比较,商船只能被称为小舟。 其他八艘,比前面的要略微小一些。不过,远航到高丽,东瀛等地也足够了。 尚富贵懂行,他喜得声音都尖了,道:“赵统帅,前面两艘是客舟,最大的客舟!” 赵寰也抑制不住的激动,这种船,她以前见过。 南海一号沉船的复原图,差不多就这般模样,只尺寸大小上,要小一半左右。 客舟上阔下尖,长近二十丈,深三丈余,阔近三丈。船上光篙师即撑船的船工,就有七八十人,能载重两千多石。 一艘,两艘,三艘......,总共十艘海船,朝着她的码头驶了过来! 第102章 尚富贵站在岸上, 朝最前面的大客舟拱手见礼。 甲板前面,背手立着约莫二十来岁,身穿大红缂丝长袍的男子。男子腰间系着的镶金蹀躞, 蹀躞上挂着织锦荷包, 宝石匕首, 六七块玉佩。朝左边歪戴的幞头上,插着一朵拳头大的红牡丹,在海风中颤巍巍晃动。 姚掌柜躬身站在男子身后, 脸上堆满笑, 朝岸上的尚富贵指了来,恭敬地在说着什么。 男子神色倨傲,微微侧着头, 似乎在打量尚富贵,似乎又什么都没看。 客舟掀起浪涛拍打着堤岸,船夫手脚麻利灵活抛锚系揽桩, 搭上了跳板。 男子昂首挺胸, 大步踏上了跳板。兴许是海上风浪太大,男子甫一踏上岸时,腿脚发软往前一栽, 大红花嗖地飞了出去,被风着掉进了海里, 在浑浊泛黄的海浪中沉浮。 姚掌柜正准备引见尚富贵, 事发突然, 他只看见眼前红影闪过,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何事。 男子已扶着幞头, 恼羞成怒道:“穷乡僻壤的破地,连海水都脏污不堪, 真是晦气!” 尚富贵不动声色打量着男子,笑呵呵拱手见礼:“在下尚富贵,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姚掌柜讪笑一下,忙含糊着介绍道:“向东家,这是王大官人,这次的买卖,由他管着。” 尚富贵听到王姓,脑子转得飞快。 秦桧的妻子王氏出自名门,其祖父是仁宗时期有名的相爷王珪。 王珪为相十几年,一辈子以皇帝旨意行事,世人讽刺其尸位素餐,称其为“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有名,他的儿女后代们也不遑多让。 王珪四儿子王仲山贪婪,在山东济南府置有许多产业。金人入侵之后,王氏随着皇室南下,济南府的产业虽丢了,他却在南边朝廷混上了抚州知州。 金人打进抚州时,王仲山很快就投了降。他的胞兄守袁州,知晓其投降后,很快学着他早早就跪了下来。 金人很喜欢兄弟俩的懂事与没骨气,给王仲山的儿子王唤封了权知州的官。 王仲山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蔡京,一个嫁给了秦桧。 秦桧出身不显,攀附上了王氏一族,跟孙子似的伏低做小。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0节 王氏不能生养,秦桧与小妾生了一个儿子,被王氏强行送到了岭南,不知所踪。 王唤与秦桧一样惧内,偏偏又爱沾花惹草。有了孩子之后,不敢养在跟前,送给了秦桧做养子,名为秦禧。 尚富贵暗忖,王大官人若是王家子弟,王氏一族在这一带置产,总该知晓密州是黄河入海口。在水浅的岸边,海水中含泥沙多,海水便昏黄浑浊,深海的颜色为碧蓝,远远望去,泾渭分明。 照着年纪看,王大官人应当就是秦禧了。 尚富贵感慨不已,王氏一族连带着姻亲,能出奇一致地又坏又恶,真是难得一见, 旋即,他又愣了下。倒是易安居士歹竹出好笋,她的母亲是王垚女儿,这一门中,总算是没烂透。 王大官人正是秦禧,他斜乜着尚富贵,轻慢地道:“你就是尚富贵?” 尚富贵佯装不知他身份,笑着客客气气地道:“正是在下,王大官人一路辛苦了。王大官人请稍微等一阵,待其他船靠岸之后,再一起商议。” 秦禧向码头边看去,其他船正陆陆续续抛锚靠岸,至少得等两炷香的功夫。 岸边又冷又荒凉,他顿时不悦了,道:“难道你就让我在这里干站着等?” 尚富贵为难了起来,拉过姚掌柜道:“你看,码头边就这样。不瞒你说,这码头也是刚修好,恰好天气转冷,待到年后才会修宅子铺子,码头周围就就没了人。不然呐,咱们这笔买卖,就不稳当了。可让王大官人在这里候着,也不是个事。我在这附近寻了间宅子放货物,不如让人先领着他去洗漱歇息如何?” 姚掌柜谨慎,他看到了码头新修的系揽桩,定是北地朝廷要重启密州港口。如今周围一条船都没有,好似正等着他们这些船送上门一样。 姚掌柜正在惊疑不定中,听到尚富贵这般一说,他的疑虑就打消了大半。 秦禧是秦大相公的养子,哪敢让他受半点委屈。姚掌柜迟疑了下,便向其请示了。 秦禧不耐烦地道:“那还不快些,等着作甚!” 这时,杨掌柜伺候着年纪与秦禧差不多的男子也下了船,朝他们走了来。 男子朝秦禧拱手,与他一样嫌弃皱眉:“这地可真偏僻。” 秦禧骂了句,抬手叫上他,“走走走,你我先去找个地方歇一歇。这在海上飘了许多时日,真是闷得快发疯了。” 杨掌柜与尚富贵见完礼,悄然道:“你可要伺候好了,这是我们的那个......”他手指朝上指了指,神色间说不出的烦恼。 尚富贵心道这定是杨氏的正经主子来了,他嘿嘿笑着接连保证,唤人驾了马车来,送各家的贵主去庄子歇息。 一阵车马喧嚣扰攘之后,总算送走了他们。尚富贵抹了把虚汗,对姚掌柜他们道:“老姚你看,我们是照着以前的规矩,先看货还是先定价钱?” 姚掌柜看了眼杨掌柜,道:“如今东家们都来了,价钱几何,我们可做不了主。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来吧,我们可以先领着你上船看下我们的货。至于你这边,得先清点过货,算好价钱,全都拉到码头上,我们这边才会让你卸船。” 尚富贵一口答应了,催促道:“走走走,快上船去,码头上太冷了。” 姚掌柜见尚富贵爽快,只领了两个随从上船,便放心跟在了身后,自豪地道:“只这一艘船的货,就价值几十万贯!尚东家,丑话先说在前面,你可能做得了这般大的买卖?” 尚富贵进了船舱,粗粗扫了几眼,不断啧啧赞叹。 最上层的船舱,光是贵人的舱房就有二十多间。中间是货舱,最底下一层则住着船夫们粗使下人等人。 尚富贵看完,老老实实道:“老姚,你我也熟悉了,我就给你托个底。这般大的买卖,我还真是有点儿吃力。不过,我在密州府有几个交好的友人,去找他们借些金子回帐。其余的部分,你让人跟着我去盐场,那边的盐,随你们拉,愿意要多少,就拉多少。贵人不担心,但底下做事的,就得替他们多担一份心。你们这般多的船,可不能在码头久留,咱们早些了事。” 他们这般大的客舟,别说被衙门发现,就是来个成百上千的兵都不怵。 密州码头是北地的地盘,若被官府缠上,买卖就做不成。这一趟海贸,也就白费了功夫。 姚掌柜想到这一路伺候着秦禧,几乎快老了十年。尚富贵的话,一下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眼睛顿时一亮,问道:“盐随我们拉......老尚,莫非着附近有盐场?” 尚富贵不置可否,含糊着道:“我在旁边有盐仓,走吧,先往那边去。哎,你们这般多的货,我真是眼皮子浅,先前没能料到,人手准备得不足。现在要去雇苦力,只怕他们嘴皮子碎,走漏了风声。辛苦老姚,你叫些船夫来帮忙,到时候我出工钱,就算雇他们的脚力了。” 姚掌柜琢磨着,盐场是朝廷大事,尚富贵不敢随便透露也是常情。 盐在北地不赚钱,到了南边,上次他们可是赚数十倍。加上鞑靼西北肥羊狠狠赚了一笔,虽差点被邓州军抓住,耽搁了些时日,最后还是令主子很是满意,同意了再来趟大的买卖。 这次的海贸,上面已经吩咐了下来,北地若没那本事拿下货物,就出海到高丽东瀛,去那边做买卖,再从北地买羊,盐等货物回南边。 与杨掌柜他们商议了下,见日头已不早,最近夜里没有月亮,趁夜做事不方便,是得要人手多一些。 姚掌柜与杨掌柜等人赶紧上船吩咐了一气,在船上留了些人看守。其余一大堆人挤上板车,跟着尚富贵,驶入了码头边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小道。 一行人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经过一间倒塌的荒宅。突然,从宅子里冲出一群兵丁,手持箭弩长刀,将他们团团围在了其中。 为首的将领吆喝道:“下来站好,若敢乱动逃跑,格杀勿论!” 姚掌柜心一下凉了半截,惊得脸都白了。他忙掀开车帘,朝在前面领路的尚富贵看去。 尚富贵的马车,被兵丁挡住了,不知到了何处。姚掌柜面若死灰,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 兵丁杀气腾腾,所有人沉默不语,只听上峰命令行事。他们奔上前,将惊魂未定的船夫下人们,用绳子绑成了一串。 姚掌柜哭丧着脸,眼下逃跑不能,只不知秦禧可还安好。要是他出了事,他回去也活不了。 马车门被唰一下拉开,两个兵丁出现在车门口前。一个兵丁用长刀对准他的胸口,另一个兵丁飞跃上车,铁钳般的手将他手臂往后一拧,不由分说将他压在车靠背上,冰冷的粗绳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姚掌柜手腕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强自壮着胆子问道:“你们要把我抓到哪里去?” 兵丁一言不发,手飞快在他身上搜索。一把抽掉他腰上的金扣玉带,匕首,所有坚硬的随身小物都搜了去后,将他推搡下了马车。 杨掌柜也已经被推了下来,他好似挣扎过,头发散乱,嘴角一块淤青,嘴唇肿起,在缓缓朝外渗着血丝。腰间的玉带同样被抽走,风吹得外袍像是旗帜样晃荡,看上去像是撞了邪的疯汉。 见到姚掌柜被捆了来,杨掌柜赶紧跑上前,颤声道:“如何会这样,如何会这样,眼下怎么办......” 话说到一半,杨掌柜嘴里被堵上了破布巾,他瞪大眼,呜呜直叫唤。 兵丁没理会他,只警告地看了眼姚掌柜。 若是他敢说话,就给他的嘴也堵住! 船夫下人们老实些,惊恐不安地围成一团,被兵丁驱赶着进了荒宅,分别关进了几间破屋中。 姚掌柜跌跌撞撞进了屋,见屋子里已经绑着了好几人。他定睛一看,那团显眼的红,可不正是被捆成粽子般,用破布巾塞住了嘴的秦禧! 码头上,兵丁飞快搭起了跳板,跳上了船。不多时,船舱里传来阵阵吵嚷,打斗碰撞声。很快,里面就安静了下来,首领走出船舱,朝着立在岸上的赵寰,遥遥打了个手势。 十艘船,几乎毫发无损,全部掌控在手。 赵寰不错眼打量着客舟,对一旁同样看得目不转睛的甘岷山说道:“走,上我们的神舟!” 我们的神舟啊! 甘岷山爽快得仰天大笑,这时也不怕冷了,忙不迭跟在了赵寰身后:“赵统帅,这船以后就给我们了?” 赵寰要的不是船上的宝贝,她要的是船。拿了这些船来,让北地能自己造船。她豪气冲云天,大方地道:“说了给你们,就给你们。以后,这十艘船,全拿来当做北地船坞的样品!” 甘岷山兴奋得手舞足蹈,冲进船舱到处奔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赵寰真是大手笔,将如此贵重的大船,全部给了他们,由他们拆分,学习,绘图。 他甘岷山领了这个差使,打造出了北地的神舟,定能在史书上留下一大笔! 每艘船都看了一遍,将船上货物的账册收好,赵寰心满意足下了船。 此时尚富贵急匆匆赶回来了,道:“赵统帅,他们都已经移走,分别关在了几个地方。船上的船夫,随船的匠人已经找了出来,解了绑,给他们送了吃喝,让他们先稳稳神再说。” 船夫都有航海经验,要是行船途中出了故障,得靠匠人抢修。随船工匠对整艘船的技艺,必须了若指掌。 赵寰以后还要用他们,哪会让他们吃苦,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船上的货得看好了。” 尚富贵忙应了,一言难尽地道:“他们真是......唉,真不知是蠢,还是野心太大。他们只怕将南边的货都搜刮一空,这么多的丝绸瓷器珠宝头面,也不怕我拿不出那么多钱财货物与他们做交易?” 赵寰沉吟了下,道:“我们能这般想,他们也能。密州离高丽,东瀛都不远。他们若是打算顺道到这两地去做买卖,货物就不算多了。” 尚富贵恍然大悟,道:“从明州出发,到东瀛还近许多。南边竟然就没想过,早些启动海贸么?” 赵寰冷笑道:“他们肯定想得到。除了逃命快,其他的事情,至少得商议个一年半载。金人南下的时候,民船商船都被征调去做了战船,对沿海一带的海商打击很大,一时也难缓过来。等稍微安定一些,他们都在忙着争权夺利,哪顾得上这些。你看这些船,都成了蠹虫的私产。再说,朝廷以前做海贸,从这一块收到的赋税,却不算多。大头的部分,都进了底下那些官员的口袋。朝廷有其他的赋税,这一块他们还没尝到过甜头。等到他们没办法的时候,会重视海贸。” 赵寰启动各条商道,一是为了赚钱打仗,二是为了有钱支持其他的发展。比如修路,河道河工,教育,女婴的补贴等等。 待到天下太平了,赵寰要将赋税的最大支出,用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以及其他各项技术研究上。 金银珠宝,锦衫华服不能当饭吃,一个国家的粮食储备非常重要。 如今粮食产量太低,一亩稻谷,最高的亩产不到四百斤,平均下来,在丰年时就三百斤左右。去掉三成的壳,只剩下了两百出头点大米。 朝廷就算富裕到不征收粮食,但必须从他们手上买粮,保证常平仓中,有足够的储备,应付荒年以及各种灾害,平抑粮价的拨动。 在靠天吃饭的大宋,农业是商业发展的基础。除非能提高粮食产量,百姓都能吃饱,其他工业跟着发展,自然而然会促进商业发展。 尚富贵与南边的官员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做派深有体会,仔细说了秦禧的事情,“除了秦家的船,另外一艘大的客舟,是清河郡王张俊的船。还有一个姓杨的,我问到了,他是杨存中的堂兄。赵统帅,你可要审问秦禧?” 赵寰笑道:“我审他做甚,除了他们这几家,也没有别人有这般大的手笔了。这些时日,劳烦你费些心,将这些货,前去高丽东瀛走一趟,从高丽换粮食,东瀛则要他们的硫磺。” 从高丽换粮食,尚富贵懂。但从东瀛换硫磺,他虽不大明白赵寰的用意,却不敢多问了。 上次走邓州一趟,尚富贵赚了不少钱,他看着眼前的船,眼前都是金子在闪。 这趟出海,赵寰还留给了他精兵随船护卫,哪还怕什么辛苦,当即深深作揖施礼:“多得赵统帅不嫌弃,让在下接了这几趟买卖。赵统帅放心,我定会走好这一趟,账目清楚,不辜负赵统帅的信任。” 赵寰笑着摆摆手,留下兵丁帮忙,被亲卫簇拥着离开。 * “阿娘!”张小娘子看着角门外守着孔武有力的仆妇,一跺脚,转身看向脸色铁青的洪夫人,道:“你拦着我作甚!” 洪夫人被张小娘子气得头发晕,上前拉着她进了后院,吩咐亲信守在门外,厉声道:“我不拦着你,你岂不是要反了天!先前午间进宫领宴,你胆子大得很,竟然敢问皇后娘娘,北地都有娘子参加科举,南边为何不成!皇后娘娘当时虽然没有责备你,你眼睛长在了何处,难道没瞧见,皇后娘娘可是在极力忍着?要不是你大伯的关系,只怕你早就被训斥了!” 张小娘子不服气地道:“难道我问错了?北地可以,为何南边不成,南边的娘子就不是人了?明明北地与南边,一脉相连,彼此都沾着亲。北地能做的事,南边就不能做。不做也就罢了,偏生要藏着掖着,粉饰太平,真是可笑至极,与那“北上猎守”的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洪夫人被张小娘子气得仰倒,手掌一拍案几,怒斥道:“我宁愿没生你这个不孝女,也不能放你出去闯祸!你不懂事嘴上胡罄,若被外人听了去,你爹爹,大伯父都会被弹劾。还有大郎二郎他们,你们是一母同胞,他们的前程,莫非要毁在你手中,你才满意了?” 张小娘子委屈得很,她眼眶霎时红了,哽咽着道:“阿娘,你是女人,难道甘心这一辈子就给爹爹生儿育女,管着他的妾室,庶子庶女吗?阿娘,你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算筹账目,无一不通。在北地,像是阿娘这样的,至少得考个举人进士!我看过了北地科考的题目与答卷,高中榜眼的章蕊娘,比阿娘也厉害不了几分。阿娘,你若是去北地考科举,定能考中,上朝当官做事。比爹爹还厉害,不用靠着伯父的提携,才得了个拱卫大夫的虚职!” 洪夫人怔怔盯着张小娘子,半晌后,她的肩膀塌了下来,凄然道:“阿娘老了,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只想看着你与大郎二郎能好好的,早些成家立业。” 张小娘子神色悲哀,道:“可是阿娘,我不想嫁人,不愿像阿娘这样过一辈子。阿娘,你放心,我不会胡来,更不会连累家人。要是我被发现,要治罪,我自己会一力承担下来。” 洪夫人心疼不已,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你出了事,我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张小娘子胸口汪着一团火,无力又悲哀。洪夫人拿她当眼珠子般疼,她也不想令亲娘难过。 可是,她看过了洪夫人嫁人后的日子,看过了大伯父张俊的后宅。章氏从青楼楚馆成了郡王妾室,看似得宠一飞冲天,照常是在男人面前邀宠过日子罢了。 她与那群志向相同的伙伴们,都不愿再如母辈那样活着。北地的科考传来,彻底唤醒了她们。 张小娘子沉住气,耐心与洪夫人讲道理:“皇后娘娘从北地回来,以前她在燕京名声大得很,比起在南边的皇后名声还要响亮。燕京百姓手上的土地,都是皇后娘娘亲手立的地契,再分给了他们耕种。皇后娘娘知道在外做事的滋味,她肯定能理解我们。” 洪夫人淡淡地道:“既然在外能独当一面,做事的滋味那般好,皇后娘娘为何要从北地回南边?” 张小娘子愣在了那里,宫宴累得很,洪夫人揉了揉眉心,道:“你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在外做甚。小报上的那些文章,什么北地娘子能与男人一样做事,南边娘子被关在后宅,许配人家换取家族荣华富贵,定是出自你们之手。与你交好的那几个小娘子,府中都有人在朝堂上做官,定容不得她们胡闹。你安生在院子呆着吧,休想再出门。” 洪夫人离开了,吩咐仆妇哐当锁上了大门。张小娘子回过神,飞奔过去拉门,锁撞着门哐当响。 婢女梧桐在外面可怜巴巴地道:“小娘子,夫人将钥匙带走了,小的也没法子啊!” 早先在宫里领宴时,她们就暗自约好了,要在一起商量文章,题目。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1节 文章最好能投到北地的《大宋朝报》上去,南边不成,说不定能央求北地来施压。年后南边有春闱,读书人齐聚临安,到处吃酒会文。探讨些题目出来,去文会上,与那些读书人比试一二! 张小娘子气得哇哇大叫,用力踹着门。累了半天,厚重的柚木门纹丝未动。她喘着气,手叉在腰间,在卧房东西房来回奔走,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净房的窗棂。 婢女青桐听到屋内半晌都没动静,她试探着叫了声,屋内没人回答。青桐觉着不对劲,张小娘子平时精力好得很,又在气头上,肯定没有睡着。 “娘子,娘子!”青桐急着再喊,屋内还是没反应,她顿时急了,忙提着衫裙去回禀了洪夫人。 洪夫人生气赶来,开锁进屋一看,空无一人。找到了净房,待看到窗棂下摆着的长凳,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厉声道:“还不快去找!平时她们去的那些铺子,酒楼,都给我找!” 仆妇领命,忙退了出屋,张罗着去找人。 张小娘子从净房窗棂里钻出去,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大房那边的院子。洪夫人管不到这边来,张小娘子不费吹灰之力,从角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张小娘子拿两个大钱雇了一辆骡车,前去与小娘子们约好,城东府里空置的别宅。 清郡王府在吴山东麓,周围繁华而热闹。骡车经过,张小娘子看到街头,好些人手上拿着邸报模样,聚在一起激动地在议论着什么。 张小娘子心下一动,忙让车夫停了车,选了间熟悉的茶楼,进去塞给伙计一把大钱,道:“你去给我买份他们看的邸报来。” 伙计手握着大钱,挤眉弄眼道:“小娘子,他们看的是《大宋朝报》,朝廷出大事了!如今这报可不好买,估计早就被抢空了。幸亏掌柜那里就有,小的去替你拿来。” 张小娘子拿到了报,迫不及待打开看了起来。待看完,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手都开始颤抖。 这是危机,也是天大的机会!张小娘子啊哟一声,拿着报冲了出去。 《大宋朝报》刊首,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南边赵构,向北地俯首称臣,奉上十艘商船的岁币! 在朵殿见朝臣的赵构,眼睛发直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哐当一下晕了过去。 第103章 赵构怒极攻心之下病倒了, 连过年都没能下床。 南边百姓哗然,朝堂上下,出奇一致诡异地沉默。 《大宋朝报》上, 附上了随船的名单, 其中秦禧等赫然在列。 接下来的刊面, 详细记载了王氏一族以及蔡京,秦桧的履历生平。 “三旨相公”王珪,“六贼之首”蔡京, “降金三首”王氏兄弟, 秦桧,短短几句平铺直叙的话,触目惊心。 尸位素餐, 大奸大恶,叛贼,就凭着这些, 早就该被诛九族, 万人唾弃。 可偏生,他们能高官厚禄,万世其昌。 并非天道不公, 百姓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人祸。 上至天子, 下至朝臣, 是他们将底下的百姓视为猪狗! 小报上, 不再写各种离奇的八卦。一部分变成高喊严惩贪官叛贼;一部分变成了大肆庆贺。 既然向北地称臣,百姓要求与北地一样的赋税政策。 其中有些文章, 文采斐然,尖锐而深刻。 文章直指如今南边朝廷现状, 官员快比百姓的人数还多,朝廷耗费大量俸禄,所养的却是无德无才之蠹虫。 君不见,卖国贪赃枉法者,从古至今皆为男儿。 若要改变现状,应当与北地那般科举,不分男女,取真正德才兼备之士。 雪片般的弹劾,飞向了御前。因着赵构生病,这种无需经过中书省政事堂的堂轧子,足足装了几大箩筐。 福宁殿里,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药味,加上炭盆烧得热,只须得坐上一阵,连气都透不过来。 赵构脸庞浮肿,惨白中带着青。他头疼一直没能好,胸口闷得慌,半躺在那里,不时呻.吟一声。 内侍熬好了药送进屋,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药熬好了,小的伺候你服药。” 赵构睁开眼,浑身戾气顿生,厌恶地道:“太医院一群废物,吃了这般久的药,身子半点都不见好转。滚下去!” 内侍大气都不敢出,端着药没动,偷瞄了眼坐在一旁的邢秉懿。 邢秉懿下巴微抬,道:“先放着吧。” 内侍忙将药放下了,赵构一下坐起了身,怒道:“大胆!你居然能做起我的主来了!” 邢秉懿挥手让内侍退下,不紧不慢道:“官家既然病了,病了就得吃药,这是为了官家好。” 赵构的病,哪是药能医治,他一气之下,拂袖将案几上的药碗打翻在了地上。 药汤洒在织金地毡上,粉青色龙腾祥云纹药碗破城了两半,龙头龙身也断成了两截。 邢秉懿眼都没眨,瞄了眼药碗,啧啧道:“可惜了,龙泉窑烧制出来的上好青瓷碗呢。这一次那十艘船上,应当将龙泉窑的碗盘杯碟,全部都一般而空了吧。官家得手下留情些,不然,想要用这粉青碗时,只怕是不能了。” 赵构见邢秉懿还在说风凉话,怒意上涌,冲得鼻子都快歪了。额头青筋突起,手控制不住颤抖,刚张口欲怒骂,却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愤怒的百姓与民意,他无法置之不理,北地一直在虎视眈眈。 那十艘大船背后,几乎将整个朝堂上下的官员都牵扯了进去,他亦断不敢轻举妄动。 赵构只感到四面楚歌,比起被金贼追杀时还要累,整夜睡不着。 既心疼那十艘船,又担心自己的皇位。朝堂上的那群官员,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再也无法信任他们。 杨氏这次也有份,赵构更是无法安睡。 管着大内安危,赵构身家性命都交予他手,此次亦有一份。 赵构伤心至极,哭道:“我何曾有亏待他们之处,秦桧张俊杨存中刘光世......他们这群黑了心肝的混账,平时排除异己,贪财好功,强占民女欺行霸市,对他们的弹劾,我都睁一眼闭一只眼。他们负我,他们负了我啊!” 邢秉懿看着痛哭流涕赵构的脓包样,既恶心,又莫名地畅快。 虽知道再提起来,于事无补。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凉凉地道:“官家既然知晓他们的品性,为何还要提拔重用他们呢?” 如何能重用他们? 当然是为了身下的那把龙椅。 无论手腕或是平衡之术,赵构自认为比徽钦宗要强上数倍。可惜,他却偏生遇到了北地的赵寰。 赵构恨不得将赵寰千刀万剐,他狰狞着不停咒骂:“都怪她,都怪她!她设下了全套,这群蠢货就迫不及待上当,送货上门了。称臣!呵呵,她也配!她怎地没死,没被金人折磨死!” 又来了又来了! 遇事总先找借口,将自己摘出去,再怪罪到他人头上。 邢秉懿听多了,就没那么好的耐心。赵构眼珠子乱翻,白沫在堆在嘴角,令人欲作呕。她再也忍不住,扬声打断了他:“好了!” 赵构骂声戛然而止,鼻孔喷着粗气,阴森森盯着邢秉懿。 邢秉懿神色冷漠,冷声道:“先前我与你商量与北地通商,是你怕了他们,步步退让。造成如今的结果,你难辞其咎!” 赵构被噎住,片刻后恼怒地道:“我那是仁政,尊着祖宗规矩,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且就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应当为君分忧解难,绝非趁机中饱私囊,是他们负了我,负了大宋天下!” 邢秉懿见赵构还在为自己开脱,她不怒反笑,问道:“官家如今是忧还是辱?” 赵构目光冰冷,死盯着邢秉懿不说话了。 他这个主,岂止忧,他的脸面都被狠狠撕了下来。他的肱股之臣,将他辱得明明白白。 如今他面临两个选择,或承认向北地俯首称臣,先稳定朝堂,再秋后算账;或处理犯事官员,平息民怨。 犯事的官员,全是朝中手握重权或重兵之人。赵构不敢深想,一旦他们有了异心,南边的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赵构掸了掸衣袍,不自在地道:“不如,就顺推水推舟,认了北地的说法。” 邢秉懿难以置信盯着他,好半晌,她抬手轻抚胸口,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 赵构飞快瞄了眼邢秉懿,干干道:“那些人我都记着,总有天要将他们贬谪流放了!” 邢秉懿哦了声,问道:“称臣啊,好啊。如果二十一娘令你处置这些官员,你又当如何做?朝报上写得很清楚,王氏一门坏事做尽,你却仍然重用了他们。读书人百姓都在喊,是你识人不清,让你下罪己诏。到那时,这些民意,来自北地的上意,你是听,还是不听?” 赵构呆了下,懊恼不已,一甩衣袖,悻悻道:“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理为好?” 邢秉懿缓缓道:“朝堂不能乱,就处理首恶。王氏一门,秦桧都不能留了。” 赵构怔楞住,混沌的脑子,总算开始吃力转动起来。 也是,张俊手握重兵,他可不好相与,不能轻易动他。秦桧一系权势太盛,百姓抱怨不断,被他排挤走的官员,朝中与他有积怨的,不知几何。 邢秉懿道:“至于其他人,总得要责罚一二,否则,也难以服众。张俊的清河郡王府,着实是太显眼了些,占的千倾良田,让他拿出来些给百姓耕种。唔,杨存中.....如何处置他,须得慎重再慎重。” 赵构心有戚戚焉,要是一不小心,说不定晚上睡着时,会被他领着兵进殿来砍了脑袋。 邢秉懿思索了下,继续道:“杨存中忙于当差,疏于管教家中子弟,以至于杨存照犯了错。三十二娘与他的亲事,就此作罢。先过了这一关,日后再徐徐图之。” 这是要将杨存照推出来代为受过,赵构一想,他也没甚可信任之人。此次放过了杨存中一马,他定会感激涕零,效忠于他。 赵金姑的亲事,他从未当做一回事来看。解决自身安危的问题,才是最重要。 邢秉懿见赵构明显松了口大气的模样,心中稍定,道:“从年前拖到了年后,再不给个交待,如何都说不过去,此事宜快不宜迟。张俊不在临安,尽快修书给他,免得他起了异心。召杨存中他们前来,明里暗里,先得通个气。” 赵构最怕最烦的,乃是事情一股脑扑来。他本就头疼提不起劲,只一想要面对那般多的人与事,气又开始不顺了,烦躁地道:“既然你提出了解决之法,由你亲自前去操办。我身子不好,就在旁边替你压阵。” 邢秉懿垂下了眼眸,说了声好。 赵构想起了什么,眉头又紧皱了起来,道:“看小报的文章,女人也要参加科举,真是异想天开!定是城中的小娘子们在趁机闹事,你到时候一并处置了。当初,就不该让允了她们不戴惟帽出门,使得她们愈发得寸进尺了起来!” 邢秉懿沉默着,片刻后问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斜乜着她,不耐烦地道:“该许配人家嫁人的嫁人,该在家中学当家理事的学当家理事!别成日在外与男子一样闲逛,真是成何体统!” 邢秉懿想说什么,看到赵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寒之气,还是眼前的大事要紧,小娘子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便暂时按耐住了。 离开福宁殿,清新带着寒凉的空气扑来,邢秉懿顿觉着浊气散去,神清气爽。 大殿角落的茶花,枝头已经钻出了米粒大的嫩绿新芽,春天快真正来临了。 既然赵金姑的亲事作罢,邢秉懿还是得跟她亲口说一声,她一路思索着,来到了庆瑞殿。 赵金姑依然与往常一样,坐在暖庑中,手上捧着一本书,不知道是在看,还是在发呆。 绿枝上前禀报了,赵金姑转动着头朝邢秉懿看来,放下书,起身僵硬地曲膝福了福见礼。 邢秉懿脸上浮起了笑,挥手让绿枝退下,急步上前携住了她的手。 赵金姑不动声色抽了回去,邢秉懿手微顿,脸上的笑容不变,亲密地道:“坐吧,不用多礼。外面天气好了,你得多出去走动走动,别成日在屋子里闷着。”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左手扶着腰,右手臂搭在案几上,吃力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真是累得很,我这腰啊,多站一会,多坐一会都不行,总是难受得紧。”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2节 赵金姑总算多说了几个字:“娘娘多保重。” 邢秉懿无奈道:“保重,如何能保重。前朝发生那般大的事情,你应当也听过了。不处置,南边就得大乱。处置不好,也得大乱。” 赵金姑手指一下没一下抠着衣襟,垂头不语。 邢秉懿觑着赵金姑的反应,干脆压低了声音,道:“先前我从福宁殿来,三十二娘,你的亲事作罢了。” 赵金姑缓缓抬起头,枯寂的双眼看向邢秉懿,没有悲也没喜,道:“以后,娘娘还会将我许配给其他人吗?” 邢秉懿神色微僵,干脆坦白地道:“我不知道。” 赵金姑哦了声,又低头抠起了自己的衣衫。 邢秉懿长长呼出口气,她心潮起伏,那股悸动如何都压不住,低低地道:“三十二娘,待此事过去,我就有支持我的朝臣,不再处处受控。可惜啊,赵构如何没能气死呢。” 她神色激动,细细说了先前福宁殿发生的事情,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筹措满志:“我们那般难都过来了,二十一娘说过,遇到越大的事情,越要沉得下心,一急就乱了。我等了这么久,忍了这般久,这次可不能再错过时机了。马上就要春闱,真是天助我也!” 说到这里,邢秉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抬眼看着赵金姑,道:“三十二娘,我从二十一娘那里,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都多靠了她啊。” 赵金姑微顿,再次开了口,道:“恭贺娘娘了。” 邢秉懿微笑道:“三十二娘,我若好了,会更好地护着你。这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在你这里,我也能敞开心扉说说真心话。三十二娘,我不会害了你,天天念想着,你能解开心结。同其他年纪相仿的小娘子那般,出去赏花踏春,尽情玩耍。你还年轻,年轻有多好,待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能知晓了。” 赵金姑垂下眼睑,轻声问道:“娘娘,你以前知晓杨三郎的品性吗?” 邢秉懿顿了下,眼神锐利看着她,愠怒地道:“杨三郎如何了?” 赵金姑没有回答,道:“既然要退亲,他是何种人,也与我无干了。” 邢秉懿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看着她,道:“我会去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哪能让你白受了委屈。” 赵金姑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恹恹闭上了。 邢秉懿是否清楚并不重要,她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没过问她一句。定亲退亲,都是已经发生了,来与她招呼一声而已。 平时赵金姑在殿内跟影子似的,殿内的宫女们无聊,会偷偷摸摸在一起说闲话。 赵金姑听到了不少外面的事,比如《大宋朝报》上刊载的惊天消息。杨家既然参与了其中,拿杨存照问责,就是要保全杨存中了。 听邢秉懿话里话外的意思,赵构既然让她出面,她应当能达成所愿,扶植自己的势力,杨存中也会被她收入囊中。 杨存照不过弃子罢了,处置不处置,也无甚紧要。 这份人情,她无论如何都得承着。 赵金姑转过头,从暖阁远眺万松岭,山上的松柏苍翠依旧,终是立在那里,笑看四季变换,人间悲喜。 邢秉懿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见赵金姑跟石头般,半天都蹦不出一个字,也感到意兴阑珊,略微关心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朝堂之上热闹得很。 王氏秦桧被弹劾,刑部与大理寺一起查案,证据确凿。王氏与秦桧叛国,被流放岭南,在朝廷的爪牙,如御史中丞罗汝楫等重要官员,贬的贬,罢官的罢官。 张俊驻守在外,不知府里的事情,掌管中馈的小妾章氏被处死。 杨存中失察,杨存照打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闯下了弥天大祸,判流放。 杨存中罚俸一年,官降两级。 其他的几家也或轻或重,全部受到了惩罚。 秦桧一系轰然倒下,其他的新贵悄然冒出了头。 大内空前热闹,私底下暗流涌动。临近春闱,考生们无心学习,各种文会举行得更勤快了,忙着投靠新的权贵。 百姓这次没那么好糊弄,秦桧流放那日,街头人头攒动。愤怒的百姓,将怨气朝着戴着枷锁的秦桧,王氏等人发泄,不知谁领头,朝着秦桧砸去了一块石头,大骂道:“狗贼!” 很快就有人跟着一起,骂道:“祸国殃民的狗官!” “真是奇事,一大家子都能从金国完好无损逃回南边,哪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信有这般轻巧的事情!” “定是被金国收买,成了金国的奸细!” “金贼做了大宋的相爷,哎哟,这南边朝廷,得姓完颜了!” 话越来越大逆不道,就差点没将赵构改姓了完颜构。 在旁边看着的官员,却没人敢上前阻止,生怕被波及,悄然转头溜了。 押送的差役连着遭了殃,抱着头四下躲避,呵斥道:“休得胡来!” 平时差役就耀武扬威,百姓干脆一起砸了:“官官相护,你们狼狈为奸,都是狗官!” 石头污泥乱飞,秦桧额头有血流下来,与脏污混在了一起,浑身又脏又臭,哪还有半点相爷的影子? 差役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哟着吩咐道:“快些快些,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反了!” 百姓除了怒砸秦桧,小报上继续在高呼,要与北地同赋税。 更有甚者,以北地百姓自居。 报上的文章,亦越发讽刺,直言朝廷是高拿轻放,糊弄一下百姓,皆为了争权夺利。 清河郡王府。 洪夫人一大早就起来管家理事,直到半晌午才歇了口气。她转头看向窗棂外,阴雨连绵的天气总算放晴,顿觉得一喜,问贴身仆妇洪娘子:“小娘子在作甚?” 洪娘子忙答道:“先前小的去了小娘子院子,她正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呢。” 这段时日临安不太平,各府都拘着府里子弟不许出门。张小娘子还算懂事,她听话地没再乱跑,只偶尔出去寺庙里拜拜菩萨。 章氏没了,掌管中馈的事情,交到了洪夫人手上,她忙得脚不沾地,坐下来刚吃了口茶,就有管事前来请示。 洪夫人忙交待道:“外面日头好,你去与小娘子说一声,让她别伏案太久,当心伤了眼,多到园子里走动走动。” 洪娘子应下,前去了张小娘子的院子,到了门边,恰与梧桐相遇。 梧桐赶紧上前,笑着盈盈见礼,道:“娘子来了,我正要去找夫人呢。小娘子说外面出太阳了,想去西湖边走走。” 洪娘子笑道:“夫人正吩咐我来与小娘子说一声,外面天气好,小娘子别在院子里闷着,多出去走动走动呢。我这就去替小娘子准备车马,你去回禀一声,记得要伺候好小娘子,别出了差错。” 梧桐脆生生应了,去向张小娘子回了话。张小娘子收拾了下,坐上马车去了西湖边。 平时交好的几个小娘子陆陆续续到了,一起上了画舫。也没让仆妇伺候,她们自己烹茶,吃着果子点心,不时絮絮交谈几句。 “真好,总算出太阳了。”张小娘子望着天际的太阳,双臂覆在案几上,小声道:“真是天助我也!” “娇娘。”杨三娘子低唤了声,见张小娘子怒目,知晓她不喜这个名字,嫌弃娇滴滴太软弱,忙改口道:“好好好,我以后不叫就是。小娘子,朝堂发生那般多的大事,眼下动手可妥当?” 张小娘子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次倒霉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说得难听些,只是家族中没出息的子弟。上面朝廷要真正拿下的,是王氏与秦桧。秦桧与王氏做过多少坏事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的权柄放出来,不知多少人会杀得眼红。呵呵,这算不得新鲜事,都是为了权势罢了。我们这些小打小闹,人家都没看在眼里,只让家人警告我们一声,将我们拘在家里罢了。” 刘三娘子感慨地道:“亏得你聪明,提前跟我们打了招呼,要低调行事。不然呐,我们都出不了门。” 张小娘子神色讥讽,道:“只是拘着而已,而不是将我们胡乱嫁了人,送入庵堂,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想起章氏的结局,张小娘子神色悲哀,道:“好比是章氏,大伯父以前宠她得很,一个妾室而已,让她掌管中馈当家理事。府里府外,谁不拿她当做清河郡王妃看待。咱们府里,多少都被牵连了进去,清楚这些事情,哪能是后宅妇道人家能做主。这点子宠爱靠不住,不过是一句话,让她生,她就得生,让她死,就得死!” 几人神色黯然了下来,张小娘子恨恨道:“反正我不要过那种日子!这次我们一定不能退,低估了他们的无耻!你看那些读书人,忙着到处认干爹,真是连祖宗都不要了。我这些天,想到要嫁给如他们那般的人,要不是一直念经,早就被气死了作数!” 杨三娘子咬了咬唇,忧心道:“我自己倒不怕,可就是怕被发现了,连累到了家人。” 张小娘子早有打算,道:“我大伯父爹爹都在襄阳,你们也有亲戚在附近,到时候,我们可以找借口,前去游玩探亲,趁机逃到北地去。北地赵统帅有本事有胸襟,不会为难我们,易安居士阿娘出自王氏,她照样好好的,还做着大事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他们向来看不起我们,谁能想到这件事,是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 几人头抵头,细细商议起来。太阳快下山时,画舫靠岸,各自上了马车回府。 两天之后就是会考,白日,临安城里,突然叫卖起了春闱考题。 晚上,贡院突然起了大火。 望火楼发现火情,叫上巡检司临安府衙一并赶来时,火场里浇足了油,贡院已经被烧成了团灰烬。 临安城很快谣言四起,说是老天看不过眼,这群读书人无德无才,不配为官。 自古以来,卖国投敌,贪官污吏,恶贯满盈者,皆为男人。 男人不行,就干脆退位让贤,别害了天下百姓! 朝堂局势刚定,赵构还没来得及养好的身子,再次病倒了。 直沽的港口边,海风吹来咸湿的气味,将初夏的炎热也吹散了不少。 赵寰站在树荫下,听了虞允文说了南边的热闹,她不禁微微笑起来,指着越来越近的客舟,笑盈盈道:“回来了!” 虞允文顺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十艘船排成一列,荡起排山倒海的波涛,气势滔天。 赵寰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好似闻到了硫磺的气味了。哈哈哈,真是好。南边的小娘子们也好。既然她们有这般大的心性,我就帮她一帮。端午节,赵构还没送岁币来,真是不像话!” 虞允文瞠目结舌,呐呐望着赵寰,满脸不解。怎地从硫磺,又扯到小娘子们身上去了? 硫磺____ 虞允文脑子转得飞快,好似做焰火,硫磺不可或缺。 东瀛盛产硫磺,大宋以前同东瀛的海贸中,就有硫磺交易。 赵寰朝他眨眨眼,难得活泼地道:“到时,我送赵构一场大焰火,砰!炸掉他身下的龙椅!” 第104章 硫磺下了船, 拉到了直沽与燕京之间一处偏僻的山坳里,赵寰准备在此建立火器监,早已建好了营地的屋舍。 山坳中间地势平坦, 驻兵在此守卫, 既能防守保密, 也方便火器试验。 如今大宋的火器,有铁蒺藜,霹雳炮, 震天雷等。大致就是在一个铁球里, 装上火药,填埋铁屑铁块以及石灰等,投掷到敌营中去。 点燃引线炸开铁球之后, 球中的铁屑铁片飞开能伤人。石灰粉末生出浓烟,刺目又呛人。加之声响如惊雷,先声夺人, 能给敌人巨大的震慑力。 火器未能广泛用于打仗, 主要存在投掷的准确度,如何引爆等问题。 不管是烟雾,还是炸开之后的碎片, 引发的火,对敌我双方是无差别打击。 以前开封设置了“火药窑子作”, 官衙专门制造各种火器。 窑子作只是将瓦子街头盛行的“喷火”等各种杂耍, 做了改良, 用于了打仗,以新奇制敌。 论真正的水平, 这些官员,大多都比不过民间的百姓。 这次赵寰的科考, 其中的科目就是焰火制作。对外,当然是作匠监的工匠招考。 每年元宵节挂花灯放焰火,沿着御街,权贵们按照地位高低,陆续扎起灯棚。家中女眷携着出门,在灯棚里看堆成鳌山的焰火,争奇斗艳又热闹盈天。 赵寰的真实目的,而在于火器。她将拔得头筹的十人,兵器监的姜五郎,一并召来了此地。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3节 由虞允文负责,打造真正的火器,即大炮。 后世大炮,赵寰只记得大致的雏形。首先对铸铁肯定有要求,关于火药的威力,重点在于纯度。 成功铸造大炮,肯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首先要着手的,便是将火药提纯。 盛夏的山中,凉风习习,比山外要凉爽许多。山道上,一队兵丁推着独轮车蜿蜒而下,进了灶房的院子。 廊檐下的矮几上,摆着冰镇过的瓜果。赵寰放下茶盏,拿木签叉了块凉瓜吃。 虞允文坐在她的身旁,见到兵丁进了灶房,立刻伸长脖子看去,好奇问道:“又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山坳虽偏僻,赵寰在吃穿用度上却没亏待过他们,不但花大价钱送来各种新鲜的吃食,还有医官在此长期驻守。 赵寰想了下,道:“估计不是鱼就是肉。” 虞允文感慨不已,赵寰很是尊重各种工匠。他们到了这种偏僻之地,原来的那点抱怨,也因为丰厚的俸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的吃食消失殆尽,做事就尤其积极。 赵寰吃完了瓜,拿帕子擦拭着手,看着天边飘来的乌云,道:“估计等下要下雨了。” 虞允文道:“前两日下了雨,漏雨的屋子都修葺过了,应当不会出大纰漏。待下雨时,我再去各处瞧瞧。” 赵寰说了声辛苦,道:“我即将要回燕京去,惟盼这两天能有些进展。” 话音刚落,这次焰火科考拿了第一的冯金,脸上带着隐隐的激动,朝他们急匆匆跑了过来。 冯金远远拱手见礼,一走进,就迫不及待道:“赵统帅,晚上即可再次试验。” 冯金也是奇人,父母早亡,兄嫂不待见,自小就在外做帮闲,混着长大了。 后来因赵佶喜好道教,道观遍地开花。他摇身一变,成了开封附近一座道观颇有名气的道长。 赵寰取缔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道观寺庙,冯金借着在道观里学到炼丹的本事,再次摇身一变,成了焰火铺子的东家。 这次燕京科考,冯金拿到了第一。倒不是他焰火做得好,赵寰看中了他炼丹的本事。 最早的火药,就与道士炼丹有关。 赵寰不懂火药,她看过了冯金他们做硝石提炼之后,试着提出了建议:用更纯的水去提炼硝。 山坳里的山泉,最为清透纯粹不过,取来也容易。过滤之后再蒸馏,杂质全无。 冯金他们本身就擅长此事,一点即通,很快就琢磨出了更便捷的提纯法。 赵寰没想到他们进步能如此快,笑着道:“辛苦了,快过来坐着歇一会吧。” 冯金哪舍得歇息,忙摇摆着手道了谢:“赵统帅,作坊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置,我得回去继续赶工,万万不能耽误了晚上的试验。” 赵寰拿了块瓜递给过去,作坊那边虽不缺瓜果,冯金却深感荣幸。他咧开嘴笑了,忙擦拭了双手,上前恭敬接过,咬了一大口,美滋滋离去。 虞允文看着冯金从最初的大步走,到跑了起来,干劲十足,笑赞道:“冯金还真是厉害,竟然这般快就做出来了。赵统帅还真是运气好,说不定晚上就能试验成功了。” 赵寰算了下时日,道:“没成功就继续。给赵构的焰火,得在中秋节前做好。他太不听话了,端午节不给岁币,中秋节哪能让他好过了。” 话虽如此,赵寰的心却在滴血。 燕京管着户部的赵开,估计也在揪他那已稀疏的头发,偷偷抹泪为钱发愁。 火器营的花销,用流水般哗啦啦流出还不能形容,而是如小溪流般,往外奔腾着流淌。 他们已试验过数次,最后就只是听了响,甚至好几次还没响,大笔的钱就没了。 幸亏从东瀛换硫磺回来的本钱,由南边所出。不然,赵寰真负担不起这般大的开支。 《大宋朝报》上已刊载了文章,照样用了醒目的红字:“逆臣赵构,竟敢一再拖延岁币,找打!” 虞允文想起此事,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赵构估计得气死了。” 赵寰顿了下,笑眯眯地道:“端午节我没计较,主要是我大度,勉强替他将泉州那边的船与工匠,折成了岁币。” 虞允文讶然,“赵统帅的船到了泉州?” 赵寰慢悠悠解释道:“留在密州的工匠与船夫,他们好些的家人都在泉州。为了使他们安心,汤福领着人去泉州,将他们的家人接了来,顺道再带回了些造船的工匠。昨日我接到了汤福从泉州发来的急信,说是已经从泉州港口启程去密州。” 虞允文很是佩服赵寰的面面俱到,听到船,他双眼一亮,问道:“难道赵统帅从泉州又买了船?” 赵寰摇头,理直气壮地道:“没钱买,王氏一族与秦桧被拿下,他们还有一艘小些的船,泉州官府等着朝廷来收缴,就随便停在那里。汤福他们要船离开,加上现成的船夫,就顺手带走了。” 汤福肯定是得了赵寰的吩咐,不然他哪敢自作主张偷船。 虞允文扼腕叹息,道:“都好几个月过去,南边朝廷连抄家都这般慢,唉!” 赵寰双手比划了下,道:“南边如今好比是一艘客舟,承载的却神舟的重量。在水浅之处,可能还看不出来问题。一有风浪,就难以承受,轻则翻到,重则沉船。再加上船夫的劲头,都朝不同方向使,划了半天,尚在原地打转。南边朝廷如今冗官问题依旧,哪怕是要举行科举,必须考虑到两点,一是取士以德为主,二是减少取士人数。选出来的士子,去取代尸位素餐的官员,不能拿来填补官员的空缺。” 南边朝廷的官员们,有才能的并不在少数。而具备德行者,实属稀缺。 春闱前,南边朝廷起了乱子,科举考题泄露,贡院烧毁,春闱推迟到了来年。 虞允文迟疑了下,道:“听说府衙没能查出泄题纵火之人,住在贡院附近的百姓都声称,当晚是天火,老天看不过眼,不再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 赵寰失笑,道:“百姓没那么好糊弄了,民怨难平啊。这次的百姓中,还有好些是做买卖的商人。十艘船的贵重货物,肯定有好些商号没办法,被迫参了股。最后损失他们当,赔得一干二净,能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怪。” 官商官商,能做大的商号,背后都有官。哪怕是从小买卖做起,靠着自己的脑子与辛苦发家,到了后面,一定也有官。 赵寰提壶添了薄荷茶,端起抿了一口,清凉顺着喉咙而下,将她的郁闷驱散了不少。 哪怕在后世,都断绝不了官商勾结。赵寰只能尽力,给中下层百姓多些活路。 赵寰颇为惆怅地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娘子们所为。娘子们勇气可嘉,但这样做不行啊,总不能一直靠着烧贡院,泄露考题阻拦科举、妄图凭着呼声,就能让南边朝廷同意他们科举,这条道更行不通。她们该去寻找一个大靠山,能支持她们做这件事。要不干脆发动所有娘子的力量,逼得朝廷不得不放开。” 虞允文皱眉,问道:“邢娘子为何没能帮她们?” 赵寰望着庭院,一时没有做声。 天上乌云密布,风吹得小树东摇西晃,快折断了腰。 庭院空地上的渣滓树叶,像是吃醉了酒的醉汉,卷成了个漩涡。随着风,一会飞向东,一会飞向西。 “她就像这个。”赵寰终于开了口,指向那团漩涡:“我们大多数人,在面对巨大的力量时,只能随波逐流。在漩涡中,早就晕头转了向,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虞允文随着赵寰的指点看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邢秉懿眼下是拿到了一定的权势,但手上的这份权势,反过来也可能变成她的敌对势力。 赵构尚在,她名不正言不顺,手上没兵权。她想要做的事,与她能做的事,相差可能十万八千里。 庭院西侧,有块巨大的下马石,始终在疾风中巍然不动。 虞允文不由得侧头看了赵寰一眼,风吹起她的发丝飞舞,她始终神色沉静,从容不迫。 就如她一路走来,不大理会西夏与金人,乃至南边朝廷的举动,只管心无旁骛,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步前进。 赵寰说道:“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就是一张薄纸而已。”她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进屋去吧,雨下大了。” 雨时断时续,下到快天黑时终于停了。雨后空气清新得醉人,天际挂着一道七彩虹,令虞允文欣喜不已,道:“等下的试验,定能成功。” 赵寰不信这些,听到虞允文的话,她还是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你说得对,这是好兆头。” 虞允文哈哈笑起来,与赵寰一起去了作坊。冯金紧张得似老母鸡一般,扎着手护住新“震天雷”。 一行人到了离作坊约莫一里左右,他们平时试验的空地处。 “震天雷”乃是铁罐里放置火药,根据距离的长短,留置引线。或者用投石机,将“震天雷”投掷出去。 前者会面临的问题是,距离过近,点火之人就有危险。距离过远,引线说不定在中途熄灭,或者干脆哑了火。 用投石机,准度不够,没扔准目标,就白费了。用来投掷火器的投石机,甘岷山他们改过,按照比例缩小,精准度已没大碍。 试验了几次,冯金他们摒弃了用长引线引火,只用投石机。这次试验的铁罐里面,未加铁片,只用了火药。 冯金领着人放置好“震天雷”,上前禀报道:“赵统帅,已准备完毕,请下令。” 赵寰颔首,沉声有力地道:“开始!” 冯金大声应是,跑着上前,亲自将火折子拿在了手中,与同仁们配合熟练,点火,投掷。 星星升上了天空,淡灰的天幕,逐渐变成了深蓝,头顶星光璀璨。 虞允文与负责打造铁罐的姜五郎,目光一瞬不瞬,紧紧追随着飞出去的铁罐上那点小火星。 半空中,好似一颗流星划过,坠入了远处的草丛里。两人同时绷紧了身子,连呼吸都快停止。 除了草丛里的虫鸣蛙叫,四周鸦雀无声。 赵寰盯着远处那片草丛,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垂在身边的手,却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电光火石间,星光下的草丛,突然如天女散花般,飞在了半空。 “轰隆”! 震天的巨响,在耳边炸开,耳膜嗡嗡,硝烟飘散。 赵寰双手揉着耳朵,她不太听得到声音,只看到虞允文他们的欢笑。 冯金大笑不止,手舞足蹈朝赵寰奔了来。在半途,他还蹦跶了下,落地时脚下一滑,直接摔到了赵寰面前。 冯金双手撑着地,仰头看着她,连滚带爬站起身。赵寰耳朵里已经渐渐能听到声音,他在嘶吼着喊:“成了!成了!” 赵寰知道他估计耳朵也受了震动,以前炸开时,声响与大爆竹差不离,她就没做防备。 谁曾想,这次的声音这般大。她也不受控制大声喊了起来,道:“你的耳朵,小心些。我们先去前面看看。” 冯金用手指胡乱掏了下耳朵,转身就朝爆炸处跑去。 赵寰虞允文他们紧随其后,到了炸开的草丛处,看到眼前的大深坑,又是一片安静。 旋即,大家齐声欢呼,声音大得,赵寰笑着捂耳。 姜五郎从亲卫手中要过了灯笼,弯腰在草丛中乱扒拉一气:“铁罐的片呢,铁罐的片呢?” 亲卫忙上前帮着他一起找,赵寰见状,道:“晚上看不清,算了,铁片无关紧要。” 铁片是无关紧要,赵寰打算先做三个“震天雷”:扔赵构一个没有铁片的,西夏与金各扔一个有铁片的。 再多,赵寰眼下做不起,也没必要。她要留着钱,做成不用投石机发射,后世的那种红衣大炮。 姜五郎怏怏作罢,道:“我在琢磨,铁能不能改进.....算了,明天我一大早来找。” 赵寰笑起来,望着天空的星河流转,眼睛渐渐湿润。 许山。 他说希望能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她如今还没能达到,不过,快了。 *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4节 “你看,你看!”赵构将手上的《大宋朝报》抖得哗哗响,扔掉报纸,再去拿起一张小报,愤怒地拍在了案几上。 “怎么敢,赵二十一如何敢!她居然真拿天朝上国自居,讨要起了岁币来!还有这些女人,她们究竟想要做!邢仲如何查的案,他不行,就让杨存中去查。” 赵构歪着嘴,破口大骂不止。 小报上变着花样在挖苦男人没本事,将来临安春闱考生的各种行径,他们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模样,编排得绘声绘色。 赵构歪着的嘴角,挤了好一堆白沫,他好似并未察觉,继续喋喋不休在发火。 邢秉懿胃里翻滚着,阵阵恶心。她偏开头,方堪堪压下去,说道:“北地的《大宋朝报》如何写,南边管不着。南边小报上写的这些,倒不得不重视。不若,干脆明年让娘子们参加科举,省得小报成日乱写一气。” 赵构愣了下,很快气得嘴都快歪到了脑后面去,含糊不清道:“胡闹!她们不过妇道人家而已..... 邢秉懿厌烦不已,扬声打断了他,“让她们考,也不一定能考中。就算侥幸考中了,进朝堂衙门做事之后,方能认清自己的斤两,如何不知天高地厚。” 《大宋朝报》不时出现,小报天天有,赵构三天两头发癫。 邢秉懿烦不胜烦,临安府尹邢仲是她的堂兄,她暗中交待过,胡乱查一下,敷衍交差作数。 邢秉懿大致能猜到,这些文章是谁所写。 普通人家的娘子,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大字罢了,难以写出锦绣文章。写出来之后,拿不出钱,小报岂会冒险替其刊登。 南边不比北地,科考的试题不同,而且,南边的朝堂..... 邢秉懿嘴里苦涩蔓延,不过短短时日,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人老了十岁不止。她更是打心底同意娘子们能参家科举,有了她们,她也能多一份助力。 赵构恨死了赵寰,哪能忍受娘子们想在南边也登上朝堂,咆哮道:“休想!肯定是北地派来的细作,赵二十一使出的下作手段。去查,查出来全部杀了!” 邢秉懿累得很,她懒得与赵构争辩,转开了别的话题:“北地盐的价钱越来越低,南边的盐钞,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贵卖了。” 赵构听到不能卖盐钞,顿时心疼起来,他斜乜过去,不屑地道:“不卖盐,养兵的钱从何而来?” 邢秉懿道:“北地海边的盐场,得了新的制盐法子,能做出便宜的盐。想法送人过去,学得制盐法,南边有海,也能做。” 赵构手撑着头,不耐烦地道:“就算做出来,盐钞卖不起价,盐税如何收得上来?” “积少成多。”邢秉懿简单解释了下,道:“我一直在琢磨,二十一娘弄那十艘船去,她肯定是想要走海贸。南边广州路,明州,泉州等地的船,港口,市舶司都在,如今他们都没事做,白领着俸禄,着实可惜了。要早些让他们出海,番邦货贵得很,里面的利就大了。” 赵构听到能赚钱,心里同意了,不过嘴上还是阴阳怪气,道:“准了!派人去北地,你可不要出了纰漏。赵二十一心狠手辣,别又羊入了虎口,被她剐了送回临安。重新出海......别经过北地,免得被她强抢了去。” 说到最后,赵构牙齿磨得咯咯响。官府抄了秦桧王氏的家,前去泉州清点家产,一艘海船,竟然不翼而飞。 除了海船,临海船坞的好些工匠,被赵寰扣押的船夫家人,也一并不见了。 赵构一下就想到是赵寰的手笔,哪怕不是她,也要怪罪到她头上。 “又偷又抢,祖宗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赵构恨恨骂道。 赵构的话,邢秉懿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皱眉沉思,琢磨着海贸的事情。 这里面利润丰厚,朝臣们得打破头,争抢肥差。 邢秉懿不懂海贸的赋税,以前北地朝廷户部的账本,不是已经毁灭,就是被金人抢走了。她眼下只能从市舶司,调取以前的账册。 各地市舶司的官员,都是些官场老滑头,做给朝廷看的账本,不知动了多少手脚。 要是北地有了海贸,赋税如何收取,有关海贸的政令,南边完全可以照搬北地。 邢秉懿遗憾不已,她始终坚信一件事,北地的各项政令,她能跟着搬来一二,对她,对南边都有好处。 赵构骂得累了,吃了口茶润嘴,指使她道:“三十二娘与那杨存照的亲事既作罢,你去重新替她定门亲事,就许给吴氏的娘家侄子吧。” 吴氏吴贵妃端庄贤淑,知进退,德言容功,无一处可让人挑剔指摘,深受赵构宠爱。 如今,吴贵妃跟前还养着皇子赵璩,娘家姊妹嫁给了张说,靠着她的关系,官至知阁门氏。娘家兄侄,皆在朝为官。 吴氏一门,权力未免太大了些。 邢秉懿垂下了眼眸,道:“三十二娘毕竟是长公主,前面刚退亲,这般急吼吼给她重新定亲,恐遭人耻笑,还是等过些时日再议吧。过两日就是中秋,筵席上的菜式,官家你可要瞧瞧?” 赵构一想到会损皇家脸面,悻悻哼了声,到底做了罢。拿起册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随手改了两道菜,便递给了邢秉懿。 平时邢秉懿的想法,哪怕是小到一根针线,赵构都会挑刺。偏生,挑又挑不到点子上,让人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嘴。 邢秉懿原封不动,交给了黄尚宫,吩咐她去让膳房准备。 过年时没举行宫宴,端午因着科举的事情,赵构一病未起,也悄然过去了。 到了中秋的时候,粮食丰收,朝局还算安稳,像是要冲喜一样,大内的中秋宫宴,办得尤为隆重。 赵构收拾一新,穿上衮冕,来到举行筵席的大庆殿,坐上了久违的龙椅。 底下朝臣齐齐见礼,赵构龙心大悦,高高在上掌控天下的滋味,令他脸上不受控制浮起了笑容,抬手道:“免礼,诸位请入座。” 司礼监唱诵一番吉祥喜气的贺词之后,宫宴正式开始。小黄门与宫女托着杯盏碗碟,陆续进入大殿。 贴身内侍提起酒壶,替赵构的酒盅斟满,他闻着酒香,刚举起抬到半空。 值守的官员,满脸惊惶来到了殿前,见礼之后,奉上手中的急信:“陛下,襄阳急报!” 赵构手中的酒杯一抖,酒水洒了出来。内侍赶紧上前取过急信,送到赵构面前。 襄阳与邓州临近,难道是北地打过来了? 大殿朝臣安静下来,一起看向了赵构。 赵构飞快拆开信,随着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大宋朝报》。 又是《大宋朝报》! 赵构跟烫手般,将报随手一扔。先看起了张俊的急信。待一目十行看到了最后,眼睛发直,半晌都没动静。 内侍心下不安,偷偷掀起眼皮往信上瞄去,看到上面的消息,顿时大惊。 襄阳的城门连带着城墙,被北地的“震天雷”,炸得坍塌粉碎。 殿下的朝臣们,不约而同伸长脖子,去看地上的报纸。 掉在地上的朝报,上面硕大的字写着:“逆臣赵构,竖子敢不听话!” 突然,咚地一声,碗盘杯盏掉落在地。赵构翻着白眼珠,口角流涎,倒在了案几上。 “传太医,传太医!”内侍回过神,慌忙上前搀扶起赵构,仓惶大喊。 大殿乱成一团,赵鼎等宰相帮着稳住了局面,安排朝臣们先行回府,休得小题大做。 太医赶着到了福宁殿,上前号脉扎针,好一通忙碌,赵构总算醒了,嘴角仍歪着,说话含混不清。 邢秉懿端坐在卧房外间等候,赵鼎等重臣,亦焦急守在了一旁。 太医正从卧房走出,深深低垂着头上前尖利,结结巴巴禀报道:“官家他.....官家他恐中风了!” 第105章 寝宫内, 赵构怔怔躺在床榻上,脸惨白中泛着清灰,嘴角有涎水流出, 他却浑然不觉, 手搭在锦被外, 手指如爪,不时颤抖一下。 眼泪,顺着眼角流淌。赵构张大嘴, 如野兽那般痛苦嚎丧。 先是失去了男人雄风, 跟着又中了风。赵构恨极了,他是上天挑选的天子,如何能落得这般田地! 都是赵寰, 都是她这个贱人害了他! 内侍都都知冯溢平时最得赵构信任,他亲自前去煎了药,捧着站在屋外, 听着屋内的动静, 顿觉着苦不堪言。 好一阵后,冯溢轻手轻脚,硬着头皮走进屋, 上前躬身劝道:“官家,太医先前来诊断过, 交待了官家不能太过大喜大悲, 得好生养着, 过上一段时日,身子说不定会有好转。官家, 药煎好了,小的伺候官家服药。” 赵构一听, 绝望中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慢慢停了下来,含混问道:““杨存中呢” 冯溢努力听明白了,愣了下,忙道:“杨宿卫使在当值,禁军班值守着福宁殿,官家放心。” 赵构稍稍松了口气,冯溢赶紧使眼色,小黄门上前将其搀扶起,在身后垫了软囊。 望着赵构嘴角的涎水,小黄门犹豫了下,拿帕子擦拭了赵构的嘴角。 “混账,拖下去打死!”赵构突然发了狂,额头青筋突起,狰狞着怒骂。 这些贱奴,竟然敢嫌弃他脏! 小黄门吓得忙下跪求饶,冯溢也惊了跳,他很快回过神,正准备唤人前来,邢秉懿走了进屋。 “怎地了?”邢秉懿扫了眼屋内,眉头微皱,挥手让小黄门退下,“官家刚醒来,不宜动怒。冯都知,快些伺候官家服药。” 小黄门死里逃生,连滚带爬溜了出去。冯溢悄然掀起眼皮,飞快偷瞄了眼邢秉懿,应喏上前,舀了药递到赵构嘴边。 赵构贪生怕死,见药送来,迫不及待张开了嘴。一碗药喂完,大半洒了出去,被褥与身上全是药汁。 冯溢招呼几个小黄门上前,合力将赵构抬起,费劲了力气,伺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被褥。 赵构像是一块死肉,被搬来搬去,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愤怒与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在喉咙里挤出一连串的诅咒。 邢秉懿眼里闪过畅快,吩咐冯溢道:“你去将赵相他们叫进来。” 赵构斜靠在床榻上,嘴角的涎水缓缓流进脖子,很快就将里衣濡湿了一大片。他眼珠子转动着,阴森森盯着邢秉懿,好似要吃人般,努力挤出了几个字:“她要作甚?” 邢秉懿没搭理他,冯溢领着宰相赵鼎,枢密院胡铨,户部侍郎李弥逊等大臣进了屋,上前见礼。 赵鼎见到赵构的病容,忧心忡忡道:“官家的龙体要紧,襄阳之事,臣等会处置好。” 张说挤到了前面,哭道:“襄阳不能丢啊,北地狼子野心,军情紧急,须得赶紧拿出个主意出来。可官家的身子,着实不宜辛苦,此事还是要寻一人在旁相帮,最好能知情之意,官家不用操心劳碌,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官家的心意为妥。” 赵鼎垂下眼俭,淡淡扫了张说一眼,肃立在那里没做声。 赵构死死盯着张说,好似在咬牙,嘴角更歪了些。 邢秉懿低头垂泪,拿帕子蘸了蘸眼角,道:“可怜官家龙体尚未康复,又再次病倒。襄阳......” 她看向张说,话语微顿,咦了声,噤声不语。 襄阳的急信,赵构的病情,都乃国之大事。张说当着知阁门事的差使,负责掌朝会,游幸等礼仪之事。他却到了福宁殿,实为逾距了。 胡铨性情向来耿直,看了眼张说,沉声道:“皇后娘娘,官家如今病着,福宁殿的安危尤为重要,如何能随意让人进入。” 赵鼎这时道:“张知阁,你且请先出去,我们要与官家商议襄阳大事。” 张说脸色难看起来,强自辩解道:“下官亦是担心官家龙体,如何就不能来了。赵相既然要商议襄阳之事,皇后娘娘掌管后宫,还请一起回避才是。” 果然,张说真拿起了皇亲国戚的谱,真是不知死活! 邢秉懿眼中寒意一闪,垂下头抹泪,哽咽道:“赵相,李侍郎。”她叫了一圈人,曲膝施礼,“前朝的大事,就有劳你们了。后宫的安危,我定会管好。” 赵鼎等人还礼,连声道不敢。张说见势不对,见礼后退了出屋,急匆匆离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5节 邢秉懿随后走出去,望着前面张说忙不迭离开的身影,她冷笑一声,唤来冯溢道:“你去将杨宿卫使叫来。” 冯溢躬身应了,指使小黄门去传话。不一会,杨存中赶了来,见邢秉懿站在廊檐下,他上前见礼,问道:“不知皇后娘娘传下官何事?” 邢秉懿肃然道:“杨宿卫使,先前官家在宫宴上病倒,你应当知晓了此事。朝堂上下,定当谣言四起,你要多提防着些,恐有人会趁机作乱。大皇子建国公在宫外就傅,二皇子独居禁中,吴贵妃要分神担忧官家,怕是会疏于看顾,你且随我前去,将他挪出来,妥善安置。” 杨存中左右衡量了下,叫上禁军班值,随着邢秉懿前去了吴贵妃的翠寒堂。 吴贵妃不知前朝发生了何事,待得到赵构病倒的消息,慌忙往福宁殿赶,刚走出大门,就遇到了邢秉懿一行人。 看到邢秉懿身后的杨存中,吴贵妃按耐住心中的不安,赶紧上前见礼,道:“皇后娘娘,不知官家可好了?” 邢秉懿叹了口气,道:“吴贵妃,官家的身子状况,岂能随意道与外人知晓。不过,吴贵妃对官家向来一片赤城,忧心也是应有之理。等官家相传,你前去尽心伺候便是。只一心不可二用,吴贵妃难免会顾此失彼。二皇子先前本由张婉仪养着,还是先将他带过去,交由张婉仪代为照顾。待吴贵妃这边不忙了,再养在跟前便是。” 吴贵妃神色大变,邢秉懿这是要将赵璩夺走!她的话,吴贵妃哪能轻易相信,赵璩送还给了张婉仪,以后再要来就难了。 邢秉懿是皇后,她的话,又令人挑不出理。 吴贵妃心凉了半截,邢秉懿能从金人手上回到南边,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邢秉懿回来之后,与她们这些嫔妃,关系不远不近。赵构没了生养能力,后宫无子,大家勉强能相安无事。 唯一能争的,便是哄好赵构,如何替娘家要些好处,以及抚育赵瑗赵璩两人。 以后的皇帝,定是出自于他们之一。哪怕不能继位,以后封个王,养母也能多一分依仗。 赵瑗随太傅在读书,吴贵妃将赵璩从张婉仪手上夺了过来。 邢秉懿平时对他们,不过是身为皇后,在请安时问上几句,从未有半点要抚养他们的意思。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竟然隐藏得如此深! 吴贵妃不笨,端看邢秉懿的架势,以及身后的杨存中,知晓已经无力回天。她如今能依仗的,便是赵构,不免更为焦心他的病情。 若他出了事,她跟前无子无女,娘家亲戚的官职,来自于她的恩荫。 皇恩浩荡,皇帝都没了,她再也荫庇不到他们,她失去庇护,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吴贵妃聪明,很快做出了抉择,努力稳住了神,道:“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璩儿年幼,尚不懂事。我怕他会吓着,先去与他叮嘱几句,皇后娘娘再将他送到张婉仪处便是。” 邢秉懿淡淡道:“璩儿年纪也不算小了,丁点大的事情,哪还用得着吴贵妃大费周章。”她不再看吴贵妃,对跟在身后的黄尚宫道:“你进去帮着收拾。” 黄尚宫忙应了,叫上宫女进了门。吴贵妃咬了咬唇,死死忍住了。 没多时,赵璩便被黄尚宫带了出来,虽满脸惊惶,见到邢秉懿在,还是紧张上前见了礼。 邢秉懿温声安抚道:“别怕,吴贵妃忙,以后没功夫照看你。以前张婉仪待你如亲生,再将你送去她处。记得要听话,好生读书习字。” 赵璩紧绷的小脸舒展开了些,乖巧地应了,向邢秉懿与吴贵妃施礼告退。 吴贵妃眼眶一红,正欲上前,杨存中指挥禁军班值,接过黄尚宫她们胡乱收拾的包裹,道:“皇后娘娘,下官这就送过去,定会护好二皇子。” 邢秉懿道了声辛苦,对吴贵妃颔首,转身离开。 吴贵妃盯着浩浩荡荡离开的一行人,她几乎咬碎了银牙,拽紧拳头,转头往福宁殿走去。 福宁殿前禁卫森严,到处是巡逻的禁军班值。以前吴贵妃无需通传就能随意进出,这次她没能靠近殿门,就被拦住了。 吴贵妃急了,道:“我要见官家,看谁敢拦我!” 冯溢闻讯走了出来,不咸不淡地道:“贵妃娘娘,赵相他们在福宁殿商议前朝大事,你请回吧。” 吴贵妃怔了下,问道:“官家还病着,如何能辛苦操劳?” 冯溢话说得密不透风,道:“贵妃娘娘,事关前朝大事,小的万不敢多嘴过问。” 吴贵妃见冯溢也拿起了架子,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已然明白了几分。 只怕,冯溢也投靠了邢秉懿。整个后宫,不知何时,全部落入了她之手。 吴贵妃没了办法,只能回了翠寒堂,叫来心腹宫女,出宫去向娘家人打听了。 邢秉懿离开张婉仪的宫殿,细细交待了杨存中几句,他一一点头,回了福宁殿。 邢秉懿站在那里,朝福宁殿的方向看了眼,再想到先前张婉仪惊慌不定,又感激涕零的模样,喜上加喜,她差点没乐出声。 吴贵妃的那点小心思,邢秉懿岂能看不透。 赵构废物点心,作为男人,他无能凉薄,作为皇帝,他更是窝囊。 吴贵妃想要倚靠赵构,真是天大的笑话! 张婉仪同样如此,休说皇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 最大的倚靠,便是自己!这是邢秉懿一路走来,从浣衣院,从赵寰身上,学到最大的道理。 南边的秋日,晴空万里,正值中秋,真是万家喜庆的好日子! 邢秉懿轻笑连连,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朝庆瑞殿走了去。迫不及待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与赵金姑分享。 赵金姑今日难得没有坐在暖庑,她换了身常服,正沿着回廊走来。 邢秉懿眉毛微扬,问道:“三十二娘可是准备出门?” 赵金姑见了礼,道:“听说官家病了,我想去请个安。” 邢秉懿抿嘴一笑,携着她道:“官家在见赵相他们,忙着呢,且等会再去。” 赵金姑打量着邢秉懿,她身上的喜悦浓得直往下掉,不由得问道:“娘娘为何不在?” 邢秉懿闲闲道:“我留着作甚,随他们去吧。” 赵构只怕恨死了赵寰,她先不去凑这个热闹,先让赵鼎等朝臣看得更清楚些,赵构究竟有多蠢,能做出何等荒唐的决定。 何况,以朝廷这群官员的德性,他们议来议去,没十天半个月,议不出个所以然。 南边绝不是北地的对手,议来议去,不过是浪费精力,邢秉懿懒得与他们一遍遍打嘴皮子官司。 进了暖庑,花瓶里插着大束的木樨花,墙脚摆着盛放的墨菊,太阳透过窗棂照进屋,暖香扑鼻。 绿枝上了茶水点心,邢秉懿让她退下了,提壶倒了茶,捧着吃了一气,舒服地道:“好久没得这般高兴过了。” 说完,她朝赵金姑挤了挤眼,低声道:“你可是也想去看笑话?”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眉飞色舞说起了先前在寝宫见到的情形。 “你可见到过宰猪?屠夫宰了猪之后,要去掉猪身上的毛。他已经不能动弹,就跟那活死猪一样,被小黄门搬来搬去。可惜,他那张嘴还能说话,真是令人讨厌得紧!” 邢秉懿神情期盼,呵呵笑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偏生还活着,躺在华丽的宫殿之中。福宁殿,就是他的活死人墓!” 赵金姑听到赵构中风之后,难得高兴了会。见到邢秉懿眉眼间的疯狂,她知道赵构好不起来了,缓缓移开了视线,问道:“二十一娘会打过来吗?” 邢秉懿怔了怔,道:“眼下还不能。金与西夏尚未灭,二十一娘不会先打南边。” 赵金姑便不说话了,邢秉懿想了想,问道:“三十二娘,你可是盼着二十一娘打过来?” 赵金姑抬眼看向邢秉懿,问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可盼着二十一娘打过来?” * 燕京的初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宫里热闹得很,羊肉锅子,烤羊肉,西北鞑靼的羊,膳房里变着花样做了出来,陆续送到了大殿。 大殿里酒香肉香扑鼻,赵寰举起酒盏,朝着岳飞与赵瑚儿道:“这杯酒,恭贺岳枢密使,赵将军取得大捷,喜迎姜院事归燕京。” 北地连续出兵金国与西夏,两颗“震天雷”,夺回了西夏的肃州,金东京辽阳府,与高丽隔江相望。 西夏就只剩下了沙洲,沙洲之外,是哈密力的领地,他们已经退无可退,集齐全部兵力镇守瓜州的西平军司。 完颜氏死守大都,撤走一部分兵力,往更北的胡里改与蒲与路而去,以求保全实力。 岳飞亲自前去西夏督军,赵瑚儿则是攻打辽阳的主帅。加上从兴庆府调回中枢,接替虞允文同知枢密院事的姜醉眉,赵寰一并替他们庆贺接风洗尘。 姜醉眉酒量好,在兴庆府可没少吃酒,扬首一口气喝了下去。赵瑚儿不大吃酒,赵寰不拘束这些,她便以茶代替。 岳飞浅尝了口,酒虫被勾起,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放下了酒盏。 大家都熟悉,随意喝酒吃肉说闲话。赵寰也难得放松,直吃到半下午,方撤走杯盘碗盏,围坐一起吃起了茶。 张浚当值,他从值房赶了来,道:“赵统帅,南边送国书来了。” 赵寰呵了声,拆开国书一看,将赵开他们一并叫了来。 姜酔眉听说了些南边的事情,兴奋地问道:“可是赵构死了?” 赵寰失笑,道:“中风死得没那么快。” 姜醉眉遗憾不已,旋即又笑了起来,道:“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他。” 赵瑚儿附和着她,最近她打了胜仗,气势足得很,豪气冲云天,道:“干脆领兵打过去算了!” 今年北地在小麦抽穗时干旱了一场,粮食欠收,百姓的秋粮赋税,赵寰下令免除了一大半。 在灾情严重的凤翔府与延安府,开仓放粮赈灾,常平仓的存粮,已到最低的警戒线。 得亏先前从高丽换了粮食回来,常平仓不至于全告急。 学堂,女婴的补贴,河道河工,造船,养兵,火器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寰没那么多钱粮打仗,现在打也不划算。 金国大都穷得叮当响,偏偏地域辽阔,到处都是密林。 赵寰对大都的地形,最清楚不过。打过去,金兵往林子里一逃窜,十天半个月,连人影都找不到。 金国大都一带,虽是肥沃的黑土地,北地本身人丁稀少,压根没人前去耕种。 扩张太快,守不住亦无用。 赵寰定下的方向是:一边打压西夏与金,不让他们有复起的机会;一方面,她要尽快恢复北地的民生。 海船出海,通往西域,大理等地的商路,快些赚到赋税。等研发出了兵器,或者赋税宽裕,再收回这两地也不迟。 只是南边朝廷____ 赵寰深深呼出口气,将那股怒火,硬生生咽了下去。 南边朝廷商议了这般久,他们送来的国书上,称欲与北地议和,给付岁币,邀请使节前去临安。 最近赵寰整理了大宋与金人打的仗,饶是她再沉得住气,都想破口大骂。 并非金兵有多厉害,而是大宋整个朝廷,好似被抽走了脊梁骨。 金人一打来,能死守抗敌的极少,绝大部分都是早早投了降,弃城守将与叛贼数不胜数。 否则,凭着大宋各州府的坚固城池,金兵如何能长驱直入,到处烧杀抢掠一通之后,扬长而去。 敌军都兵临城下了,他们还能先争权夺利一番,再考虑其他。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6节 赵寰将国书递给姜醉眉,问道:“你们对议和,可有什么想法?” 姜醉眉接过国书看了,她向来犀利,骂道:“脸皮真是厚,还敢提出要求,双方划定边关,以后互不侵犯。咦,怎地又变得要脸了,给岁币不能声张?” 赵开听到钱,立刻抬起了头,道:“岁币?!这可太好了!” 姜醉眉将国书递给赵开,不客气道:“我知晓赵相成日为钱粮犯愁,但这岁币你可别乱伸手,谁要与他们划定边关,他们不配!我同意赵将军先前的意见,干脆打过去,看他们还嘴硬!” 岳飞谨慎地道:“我们的战船稀少,能打水仗的兵力不足。南边调了各路兵马,赶往襄阳支援。姜院事先别动怒,得三思而后行。” 姜醉眉悻悻不做声了,她倒不是怕南边的兵马,而是她亲眼目睹过战后的百姓惨状。打烂容易,恢复却太难。 韩晈与她一起在兴庆累死累活,如今只有打仗前一半的热闹。 郑氏叹息道:“南边如今可给不起岁币,只能向百姓加赋税。” 赵寰思索了下,道:“南边不缺聪明人,多处靠海,有了海贸,他们不会缺钱。但海贸这一块,钱来得没那么快。管这一块的度支使,品性是一方面,必须得精通天下财赋,有远见卓识,这种官员可不好找。算了!” 南边的百姓与民生,就是令她投鼠忌器的玉瓶儿。赵寰怏怏叹了口气,“岁币由他们拿工匠来抵吧,到了北地,这些工匠也能发挥所长。” 屋内众人说了自己的看法,赵寰认真听着,最后道:“南边向北地称臣,封赵构为昏德候。不管他领不领,北地以后都以昏德候称呼他。” 昏德候,比赵佶的昏德公,还要低一个品级! 姜醉眉抚掌大笑,撇嘴道:“昏德将军就够了,他不配为侯......算了,他担不起将军这个名号,倒辱没了将军。” 赵寰继续道:“南边的赋税政令,与北地一样。当然,他们肯定要反对,北地最后的底线是,南边必须允许娘子们参加科举。其他部分,加上里面的细节,整理成册之后再酌情修改,争取这几天就出发。” 南边那些勇敢的娘子们,她们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前进,试图寻找到出口。 不管她们行不行,能走到哪一步。赵寰愿意给她们强行劈开一条道,一线光。 岳飞沉吟了下,主动请缨道:“赵统帅,我愿去南边,定会好生完成这次差使。” 赵寰笑着摇头,岳飞太君子了,君子很难斗过小人。 秦桧一系流放到岭南,前世,岳飞惨死大理寺狱中,家人流放到岭南。 这次,岳飞该亲自前去了结此事。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还有因着他,一同被杀害的张宪,为他声张正义,受到牵连的那些官与民。 赵寰道:“等下我另外有件事情交给你,这件事,必须你去做。” 岳飞忙应了,赵寰看向了姜醉眉,笑眯眯道:“姜院事,这次由你领着娘子使团前去临安,让南边的那群人开开眼,顺道给那边的娘子们鼓舞下士气。” 殿内众人都呆了呆,姜醉眉那封霸道的休书,天下闻名。 赵瑚儿哈哈大笑起来:“妙,实在是妙!姜院事,你去最好不过了,只需往那里一站,任赵构脸上的皮再厚,都得被你给一层层扒下来!” 第106章 今年江南的冬日阴雨天气少, 只早晚冷些,太阳出来以后,明亮又暖和。 虽说天气好, 因着朝堂之上不太平, 官家病倒, 权贵人家都大门紧闭,连冬至都过得冷冷清清。 北地使团来临安消息一出,南边仿佛是平静的湖泊下, 深潜了一只巨大的猛兽, 表面看不出异样,底下却暗流涌动。 各府将大门看得更严了,生怕家中不肖子弟出去, 说错话惹出了麻烦。 洪夫人一贯在卯时末到是,前去花厅,听管事们上前回话领差。忙活了一阵, 她看了下滴漏, 吩咐洪娘子:“你亲自去小娘子的院子走一遭。” 今日北地使团会到临安,洪夫人早就无数次严令,所有人都不得出府, 前去凑热闹。 下人们不敢违了主子的命令,惟张小娘子淘气不服管教, 洪夫人尤其放心不下。 洪娘子大步来到了张小娘子住的院子, 门房婆子迎上前见礼, 她随意点了下头,问道:“小娘子可起来了?” 门房婆子回道:“小娘子还歇着呢。” 张小娘子歇得晚, 起得晚。洪娘子没再多问,绕过影壁, 直接从庭院中间穿过,来到了正屋廊檐下。 正屋大门半掩着,门帘挡住了屋内,洪娘子掀起门帘,探头朝里面看去。 屋内窗帘垂下,一片昏暗。洪娘子不禁淬了句梧桐躲懒,主子不起,她竟然也跟着睡起了懒觉。 洪娘子放轻脚步,掀帘进入了正屋,朝东边卧房走去。卧房用屏风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长案软塌,平时张小娘子在此读书午歇,值夜的婢女晚上也歇在此。 软塌上空荡荡,洪娘子愣了下,赶紧走到卧房门口,撩起垂帷帘朝里面看去。 床帏垂下,她迟疑了下,到底心下不安,上前悄然掀起了帷帐一角。 床榻上的被褥凌乱堆着,哪有张小娘子的身影? 洪娘子哎哟一声,扬声叫了几声梧桐,无人回答。 “这死蹄子!”洪娘子骂了几句,赶紧跑回花厅去跟洪夫人回话了。 洪夫人听到张小娘子不见了,顿时脸色一变,咬牙道:“张娇娘!这个不省心的,定是出城去看热闹了。快去备车马,去将大郎二郎从衙门里叫上,去将她给我一起捉回来!快去!” 洪娘子忙吩咐婢女准备车马,洪夫人转了一圈,一拍额头,赶紧叫住了她:“回来!哎哟,我竟然昏了头,大郎二郎哪走得开。你多叫上几个粗壮些的仆妇,快去!” 张大郎张二郎恩荫出仕,一人在礼部,一人在禁军班值当差,要迎接北地使团,定忙得不可开交。 洪娘子被洪夫人指挥得团团转,点了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坐上马车出了清河郡王府的巷子,行了不到半里路,马车就再也无法前进。 洪夫人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街上车水马龙,全是奔着城门而去。 洪娘子下了马车,走出去打听了一圈,上了车来,忐忑地道:“夫人,小的问了好几人,他们全是听说北地使团今日到了,赶着去看热闹。从城门口到驿馆,道都被挡住了,府衙的捕快,禁军班值在往回赶人呢。” 洪夫人神情凝重,这些百姓哪是看使团的热闹,而是要看当今官家的热闹。 使团领头的,可是姜醉眉! 那封骇然听闻的休书,天底下无人不知。当今官家还在潜邸的妾室,眼下摇身一变,成了北地前来与南边朝廷议和的使节。 南边朝廷非但不可翻脸,还得以大礼相迎。 简直比瓦子戏班子的大戏,还要热闹精彩百倍。 洪夫人心里涌起滑稽的念头,幸亏官家已经中风。看到姜醉眉立在面前,倒不用再次被气得仰倒过去了。 洪娘子干巴巴宽慰道:“夫人,小娘子向来机灵,再说这般多人,法不责众,朝廷总不至于拉下脸,与一个小娘子计较......” 朝廷早已没了脸,连洪娘子这般的下人都看不下去。 自己软弱无能,被一群女人欺负到头上,可怪不得谁。 洪夫人一时没有做声,洪娘子终是见识浅薄。张俊守襄阳,襄阳被“震天雷”炸开了,朝廷没本事抵挡,但他们擅长找替死鬼。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烹,对张俊的弹劾堂札子,只怕御前都堆不下了。 洪夫人无可奈何放下车帘,道:“你让几个机灵些的,挤进去打探一下。若是见到小娘子,就将她带回来。算了,人多,落到旁人眼里,倒显得刻意了。” 洪娘子忙应了,跟着前去安排,洪夫人回了清郡王府。 马车行驶进王府的巷子,不见了街头的喧嚣,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院墙与青石地面上,幽静而安宁。 洪夫人有些恍然,她好似被隔绝在了清河郡王府高耸坚固的院墙内,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她则被遗忘在了此地。 从临安城门蔓延出去的官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官兵紧张地来回巡逻,生怕出了差错。 平时送行歇息的八角长亭,四周用帷幔围了起来。赵鼎胡铨等官员等候在内,不时叹一口气。 亭子本来狭窄,赵鼎不时走来走去,胡铨看得眼晕,劝道:“赵相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 赵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铨,他倒沉着,跟没事人般。赵鼎一个旋身,不再看他,右手背拍在左掌心,继续叹道:“阵仗闹得这般大,如何能向官家交待啊!” 胡铨很是不客气,道:“如今还要脸面,实属掩耳盗铃。眼下大计,当以安稳为上。” 先前他们本不准备出城迎接,只在驿馆等候。商议了许久,最后邢秉懿据理力争,定下出城迎接的决定。 既然已摇尾乞怜,就别装腔作势。南边变成如今的模样,朝臣们也该反省。 赵鼎哪能不懂胡铨嘴中的道理,北地这次派遣来的使节,以姜醉眉为首。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呐! 赵鼎还有重担忧,邢秉懿曾叮嘱过,既然北地来的全是娘子官员,切莫在背后使出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 使团的娘子们,上马能提刀杀敌,下马能治国安邦。姜醉眉从武将转为地方一路的转运使,能稳定收复的西夏兴庆等州府,断不能拿她当寻常的娘子看待。 赵鼎忧心忡忡道:“老胡,你看外面,全临安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到时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惹出乱子,该如何是好啊!” 那些与他们政见不同的朋党,没准会在背后使阴招。胡铨思及此,下意识皱起了眉,片刻后便放下了,坦然道:“没法子,如何能防得住。先且看着吧。” 赵鼎正在发愁,“来了,来了!”礼部的郎中大步来到亭子口,拱手见礼,隐隐激动地道。 先前还巍然不动的胡铨,蹭一下站起了身,理官袍整官帽。 赵鼎看到胡铨的动作,不由得暗自白了他一眼。 感情先前的镇定自若,全是装腔作势。 赵鼎率先走出了亭子,日头底下,一队车马逶迤而来。 百姓激动不已,张小娘子与几个同伴挤在最前,一起探头看去。 张小娘子哇了声,兴奋得话语都打结:“她们来了!她们来了!” 杨臻娘也张圆了嘴,眼里的光芒比太阳还要热烈,喃喃道:“小娘子,你说得对,我们的锦衣玉食,相比起来,就是一团污泥。真是威风啊,我也要像她们这样!” 几个娘子们彼此对望,眼中有泪。 听说北地使团到南边,她们就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能向北地使团求帮助。 不过,府里管得严,她们互相约定好,千万别轻举妄动,各自在府里埋头苦读,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有先生教导,她们想方设法,找来了历年来的科举考卷,将所有的考试题目,都做了一遍。 科举考试内容不断变化,到如今,南边朝廷的科举,分为经义,诗赋两科取士。 经义进士考经义,论,策;诗赋进士考诗赋,论,策。经义从以前的九经,改考《诗》、《书》、《易》、《周礼》、《礼记》六科。“注” 拿到科举试卷,从头到尾做完一遍,张小娘子与杨臻娘她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她们学诗词歌赋,也懂朝政大事。所谓的策论与治国之道,她们与其他考生都一样,考试之前,皆无实际治理一方的经验。 但他们能挥斥方遒,为何她们不能? 为何娘子们不能入学堂读书? 这么多年来,科举的门,为何不敢对娘子们打开?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7节 他们制定规矩,告诉她们不行。他们在外建功立业,她们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可这些建功立业的男人,他们丢了江山,让敌人破了城,推倒她们的后宅。 家族中哪怕再不学无术的子弟,也能因为恩荫出入朝堂。 尽管再聪慧过人的娘子们,从未曾有过半点机会。 如今,被无视出卖的娘子们来了,她们以高高在上之势,给了南边朝堂上下那群男人们狠狠一巴掌! 张小娘子抹去泪,她要看清楚,记清楚这一日。 天气晴好,北地使团的娘子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缓缓前行。马蹄阵阵,卷起淡淡的尘烟。 人马虽不多,却犹如千军万马袭来,令周围百姓高谈阔论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骑在最前面的姜醉眉,英姿飒爽,气势凛然,她面带微笑,朝周围叫喊的百姓们挥手。 “哎呀,瞧着她们的模样,我这胸口都闷得慌,她们身上有杀气,看来,她们真能上阵杀敌。” “恁地废话!你瞧她们身上的佩刀,那可不是妆点在身上的配饰。” 赵鼎等人神色复杂,迎了上前。 姜醉眉勒住缰绳,朝他们客气颔首,翻身下了马,彼此见礼。 寒暄过后,赵鼎心绪不宁,想早些回到驿站,正在愁如何让她们上马车,别再骑马招摇过市。 这时,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女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赵鼎暗叫了声不好,肯定是推崇洛学的酸儒们,又跳出来闹事了。 姜醉眉循声看去,见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看上去很是严肃。她眉毛微挑,好笑地道:“那你觉着女人应当如何?” 中年男人背着手,朗声道:“圣人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男为阳,女为阴;男主外,女主内。无论何人,都当谨守自己的本分,不然,世道岂不大乱!” 赵鼎气恼不已,正准备唤人将中年男人带下去,脑子一转,干脆袖手旁观了。 南边的脸已经丢尽,再多丢些,也算不得大事,反正债多不愁。要是能挽回些颜面,就是赚了。 姜醉眉转头对使团的娘子们笑说了句,彻底中年男人。像是他这种人,她在各地州府为官时,见得不少。 人虽没本事,但心气比天高。 跟他们道理说不通,照着她的暴脾气,得打碎他的牙才能长记性。 这次作为北地使团到来,总得要收敛些,出手对付这种宵小,着实是抬举他了。 中年男人得意洋洋,道:“如何,可是答不上来了?” 使团里的虞婉娘嗤笑一声,站出来故意道:“你可知这句话出自何处?” 中年男人不屑地道:“当是孔圣人孔子言,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皆出自《论语》。” 虞婉娘哦了声,不紧不慢道:“孔子这句话原本的意思为:无论君臣,还是夫妻,都应当尽到自己的本分。君王守江山社稷,臣尽心尽力辅佐君王。夫养家护着妻小,妻管家理事操持家务。且不提你曲解圣人言,该当何罪。敢问君,臣,夫,若没能尽到自己的本分,又当如何?” 中年男子被噎住,大宋被金兵任意践踏,君臣流落南方,百姓妻离子散。 他要是敢回答,人人都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周围的百姓得淬他,用唾沫星子就得将他淹死。 何况,南边打不过北地,朝廷君臣一心议和。娘子们都耀武扬威到了临安的都城,她们当如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张小娘子鼓起勇气,脆生生道:“男人没本事,还要按着女人不许出头,这不是怕丢了脸面,是歹毒了!” 杨臻娘紧跟着道:“可不是,扯着圣人言做大旗,也不怕圣人出来撕破你这张嘴!” “仁义礼智信,不仁不义不懂礼数规矩,又蠢,不守诺,圣人言可是让你这般的人,生生给辱没了!” 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的同时,捎带着再骂他一句。 中年男子想要辩解,插不进嘴,又无从辩起。抬起衣袖挡住脸,一转身挤进人群中溜了。 姜醉眉含笑看着小娘子们,她们就应当是赵寰要鼓舞的“士”了。 周围百姓哄堂大笑,纷纷嘲笑道:“嘴皮不够,脸皮倒能凑一凑。”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道:“姜院事,你曾是官家的妾室,又休了官家,这次到南边,可是要握手言和了?” 姜醉眉从容不迫,朗声道:“我以前曾是康王府的妾室,没甚好隐瞒之处。我与赵氏皇室,大臣的妻女,宫女,开封的无数民女,一起被卖给了金贼抵债。这些,皆因为朝廷的无能,没骨气,金贼还没打来,就吓破了胆。我们这些无辜女子,进了金兵营寨,还没离开开封府就已死伤无数。你们在《大宋朝报》上,应当看到了我们的一些遭遇,以后还会有更多金人的暴行,被刊登出来。” 大家见姜醉眉的过往被揭开,并无羞恼,反而坦率又从容。女人沾上这些事,无不藏着掖着,生怕被外人知晓后,风言风语就得杀了她们。 谁知,她们并不忌讳,坦坦荡荡,反倒称得发问之人,小人之心又恶毒。 姜醉眉目光凌厉,缓缓扫过眼前的众人,沉声道:“贵人娘子们,你们不要侥幸,以为享受着锦衣玉食,就能高枕无忧。国破时,你们会首当其冲倒大霉。其他的娘子们,你们更要提高警惕,因为你们会惨遭□□而亡,死得无声无息。至于男儿们,你们也别幸灾乐祸,以为落不到你们头上。当年开封卖掉的那些人肉,你们竟然没感到半点疼痛?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你们切记:挺起胸脯,做个有脊梁骨的人!” 热闹的长亭外,太阳和煦,四下雅雀无声。 侥幸从金人手上活下来的百姓,鼻尖还萦绕着当年金人在临安肆意屠杀,纵火烧城的血腥与焦味。 赵鼎与胡铨等官员,神色复杂,有人惆怅,有人深思,有人黯然。 他们是坚定的主站一派,可惜,赵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朋党争斗激烈,迄今仍然不休不止。 姜醉眉转过身,身后的虞婉儿立刻拿着卷轴上前。姜醉眉言笑晏晏,对赵鼎道:“提到你们的官家,赵统帅也有指示。” 赵鼎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直觉不妙。 虞婉儿打开卷轴,扬声念了起来。 赵鼎僵住,他难以置信转头看向胡铨。见他同样如此,一脸呆滞。 百姓轰然大笑,高呼道:“昏德公,昏德侯!好,父子一脉相转,都是昏庸无德之人!” * 大内福宁殿。 殿内的浓烈药味,日积月累之下,已经浸入了砖木中。再烈的太阳,也驱不散屋内,若隐若现的腐朽与阴沉。 赵构半倚靠在软塌上,涎水流久了,沿着嘴角留下暗红的一道痕迹。红痕处的皮,偶有皲裂,抹了棕色药膏。 不一会,涎水将药膏冲散,下颚的布巾,便成了一团脏污。 赵构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时弹跳一下,脸也随之抽搐。给他本就阴森森的神情,添了些狰狞。 太医院精心伺候,赵构中风不见好转,如今反而还严重了些。 半晌后,赵构歪着嘴问了句:“都到了?” 邢秉懿用银挑拨动着香炉,不咸不淡地道:“还未有消息传来,应当快了吧。” 赵构的呼吸重了些,额头的青筋鼓起,道:“你去见她!你去!她个贱人!她如何敢来,如何敢来!” 无能狂怒的咒骂,邢秉懿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肯定要见姜醉眉,两边议和的具体约定,绝不能交到那群朝臣手上。 北地的盐,通商,海贸,才是这次议和的重点。至于岁币这些,以邢秉懿对北地以及赵寰的了解,他们要粮食,也不会要金银珠宝。 只姜醉眉啊! 邢秉懿神色怅然了刹那。 当年,她们一起在康王福后宅,私底下没少斗过。一起落难到了金人手上,过往的那点矛盾,淹没在了苦难与仇恨中,彼此成了携手共同杀敌的伙伴。 世事无常,她们又见面了,以对峙的南北两地,互为一方。 邢秉懿连眼皮都没抬,不紧不慢地道:“姜使节是代北地而来,她如何敢来,是官家定下了要议和,亲自送去国书,请她而来。官家可不能凭着一时意气,毁了两地交好。” 赵构眼眶通红,像是要吃人般,胸脯剧烈起伏,片刻后,又缓缓平息了下去。 打,定是打不过。北地“震天雷”的威力,襄阳的百姓官兵都曾亲眼目睹。 派去的各路援兵,见到碎裂的厚重城门以及倒塌的城墙,皆不由得发憷。 哪怕是张俊疏忽职守,想要谎报军情。西夏与金接连丢失城池的下场,总做不得假。 赵寰拒绝金与西夏的称臣与议和,誓要灭了两国。 相比较之下,赵寰对南边已经网开一面。 再不甘愿,再大的苦楚,为了皇位,都得硬生生全吞了! 邢秉懿好整以暇看着赵构,说不出的痛快,她看到冯溢在门口探头探脑,抬手招呼他道:“你进来。” 冯溢垂着头走上前见礼,偷瞄了眼赵构,嗫嚅着道:“官家,皇后娘娘,赵相他们已迎接到北地使团。” 赵构拼命斜着眼珠子朝他看去,连呼吸都停了。 邢秉懿见冯溢神色不对,眼神微闪,问道:“见面的情形如何?” 冯溢吞吞吐吐道:“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到处都是人。姜使节,姜使节.....” 赵构唾沫喷得到处都是,忍不住嘶吼道:“说!” 冯溢壮着胆子,道:“姜使节当着百姓的面,将北地赵统帅给官家的封爵诰封,交到了赵相手中。” 封爵? 不仅是赵构,连邢秉懿一并诧异了下。 冯溢道:“赵统帅封了官家为.....为昏德侯。” 邢秉懿霎时睁大了双眸,她楞了会,猛地转头朝赵构看去。 赵构一动不动躺着,嘴角的涎水,渐渐混入了殷红的血,往外流淌。 第107章 一路喧嚣, 姜醉眉一行总算到了驿馆。 赵鼎胡铨等官员从头到尾,脸已经僵硬到麻木。趁着她们进屋洗漱,胡铨咕噜着吃了大半盏茶, 长长透过口气, 揉了揉脸, 总算缓和了些。 “赵相,你看这.....”胡铨头凑过去,吞吞吐吐了半晌, 沮丧地道:“北地着实太过嚣张了些。” 赵鼎是债多不愁, 这时反倒比胡铨看得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道:“嚣张就嚣张了, 你能奈他何?” 胡铨噎了下,说到底,终究是南边太弱, 无论如何都不是北地的对手。 赵鼎不紧不慢地道:“等着吧, 看北地究竟会提出何种要求。” 胡铨说也是,“幸亏北地眼下没动兵的举动,别惹得他们不满, 到时候又打起来,生灵涂炭。” 这时, 大内福宁殿的小黄门进了屋, 来到赵鼎身边, 低声禀报道:“赵相,官家昏迷过去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8节 赵鼎大吃一惊, 此处人多眼杂,他按耐住心里的焦急, 问道:“太医如何说?” 小黄门回道:“太医已施过针,在等着官家醒来。皇后娘娘差小的来,与相爷禀报一声。皇后娘娘已经吩咐禁军班值,将建国公带进了宫。” 赵鼎吃了一惊,邢秉懿带建国公赵瑗进宫,就是要防着赵构驾崩,为立储做准备了。 赵瑗年纪比赵璩大,跟着太傅读书,人也聪慧。要在他们两人中间挑选一人,按理来看,赵瑗比赵璩合适。 只是,两人年纪终究小,正式亲政,得等到大婚之后,还需要十余年。 这十余年,帝王年幼,需要帝师辅佐,后宫还有太后邢秉懿...... 赵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交待了小黄门几句好生伺候,便打发他回了宫。 胡铨见赵鼎左立难安的模样,看着小黄门离开的身影,疑惑问道:“赵相,可是官家有了旨意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赵鼎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大内发生的事情。 胡铨脸都白了,着急地道:“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差错。” 赵鼎点头,道:“别急,先稳住北地的使节,等下我们赶紧回宫。” 胡铨如何能不急,赵构驾崩的话,他膝下无子,赵瑗与赵璩都年幼。北地虎视眈眈,主幼臣强,如湘湖一带不太平,张俊等人手握重兵...... 这时,姜醉眉等人换洗之后来到了大堂。赵鼎蹭地一下站起身,她微楞住,上下打量着他,不禁笑道:“让诸位等久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赵鼎见自己沉不住气,懊恼了下,赶紧稳了稳神,客气道:“已快到午饭时辰,驿馆准备了些临安吃食欢迎诸位到来。姜使节不若先用饭,午歇之后,我们再商议。” 姜醉眉挑眉,敏锐地道:“赵相可是有紧要之事?” 赵鼎万万不敢在姜醉眉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正准备找借口糊弄过去时,门外传来阵阵的吵闹哭声。 留在临安等候春闱的考生,听说赵构被赵寰封为了“昏德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齐齐到驿馆门前恸哭。 “北地傲慢,目中无人,辱我大宋天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行如此羞辱之事,北地岂有合议的诚意?” “应下合议的官员,等同于窃国之贼,其心可诛!” 考生激动不已,官兵紧张兮兮地挡在门前,生怕他们闯进去。 赵鼎忙走出去察看情形,他刚露面,就被他们指着道:“就是他,他身为相爷,不为主分忧,还舔着脸与北地合议!” “定是拿了北地的好处,要将南边卖给北地。” “杀了北地使团,替官家报仇雪恨!” 骂声震天,赵鼎气得脸都青了,大声呵斥道:“胡闹!你们懂甚!” “你私底下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与外人知,我们如何能懂这些下作之事。我想问赵相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赵相替官家接了封侯诰封,赵相可是代官家行事,做了官家的主?” 这句话,可谓是要将赵鼎打成反贼,暗指他有篡位之意。 赵鼎气得脸色铁青,见他们有备而来,此时不是辩解的时机,也与他们辩解不清。 这群考生定是被人煽动,挑拨着前来闹事。 赵鼎冷哼一声,吩咐官兵道:“将他们带走,为了使节的安危,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驿馆!” 谁知赵鼎的话一出,好比是火上浇油,群情顿时激奋起来。他们一起往前冲,官兵手忙脚乱挡着,被他们逼得节节后退,眼见就要拦不住了。 姜醉眉站在门口听了会,眉毛挑了挑。 不出所料,果然来了啊! 姜醉眉对虞婉娘她们吩咐了几句后,往外面走去。一旁的胡铨见了,连忙劝阻道:“姜使节,万万不可,外面闹得厉害,你这一出去,实在是危险啊。” 虞婉娘她们捧了苗刀,抬着长案走了过来。胡铨等一众官员不知所措看着,姜醉眉道:“无妨,我且出去会一会他们。” 胡铨不放心,想要继续拦着,李弥逊悄然拉了他一下,朝他使了个眼色。 胡铨便站住了,由着她们在门口摆好长凳长案。姜醉眉大步走出屋,踩着长凳,抽出苗刀,杀气腾腾往地上一顿。 刀尖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嗡地金石撞击声。姜醉眉面无表情塌上长案,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身上散发出比刀锋还要凛冽的寒意。 哭喊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俯瞰众生的她。 姜酔眉暗暗定了定神,抬起苗刀朝人群中一指,轻蔑地道:“可是你要杀了北地使团?” 那人被姜醉眉拿着锋利,足足快有他大半人高的苗刀指了出来,情不自禁瑟缩了下,壮着胆子道:“你们前来合议,却是行侮辱之事,让人如何能忍!” 姜醉眉呵了声,讥讽地道:“赵构都能忍,你不能忍。瞧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长嘴,没长脑子的德性,你算个逑!”她看向一旁焦头烂额的赵鼎,道:“赵相,他污蔑你,你可要别绕过他,仔细查清他的祖宗八代!” 赵鼎心思微动,顺着姜醉眉的刀锋看了过去,在那人身上来回打量,对着身边的官差吩咐了几句。 那人脸色大变,这是要枪打出头鸟了! 姜醉眉代表着北地,北地向来软硬不吃。要是使团在南边出了事,北地的大军,肯定会挥师南下。而他连着家族,先得倒大霉。 其他人见状,赶紧上前护着了那人,趁乱要往前冲。 姜醉眉脸一沉,苗刀在身前用力舞过,刀尖差点划到他们身上,惊得他们接连后退。 “找死!”姜醉眉怒斥了声,看向一边呆愣愣的百姓,高声道:“你们可知,北地的盐价几何?你们可知,北地的商队能通西域,大理国等番邦?你们可知,北地的娘子们也考科举,入朝为官?除了读书人,有手艺的工匠,也能参加科考,考中之后,同样可以进入衙门当差?” 赵鼎直觉着不妙,百姓们已经兴奋起来,期盼地看着姜醉眉。 姜醉眉道:“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打算让南边的百姓,能吃到与北地相同价钱的盐,能让你们的货物,通过北地的榷场,能卖到西域,番邦,大理国等地去!南边与北地的科考一样,无论男女,只要有本事,都能参加!” 能买到便宜的盐,能赚到更多的银钱,能考科举进衙门当差。 百姓们顿时欢呼如雷,娘子们更是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泪流满面。他们不约而同朝闹事的考生怒目而视,撸起衣袖就要打。 民意对上民意,端看谁的声音大。考生不过尔尔,要面对的,是数百倍千倍,甚至全南边的百姓。 考生见机不对,赶紧抱头鼠窜,逃得飞快。眼见一场无法收拾的大乱,瞬间消弭于无形。 赵鼎胡铨他们都呆住了,没曾想,还没开始合议,姜醉眉就将她们的条件透露了出来。而且这些条件,对百姓大大有益! 可仔细算起来,姜醉眉口中提及的几点,都是南边朝廷自己的事务。北地这手,伸得太长了些啊! 百姓日子不好过,做买卖的富绅钱袋缩了水,也一肚皮怨气。小报上三天两头刊载的文章,娘子们要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南边朝廷要是再反对,不用北地出兵,百姓们就得先反了。 赵鼎肩膀塌了下去,连声叹气。唉,他这差事办得,如何能回去交差。 姜醉眉从长案上跃了下来,收回苗刀,朝着赵鼎笑眯眯道:“赵相,乱子已经解决了,走吧,我们继续商议细则。” 赵鼎满肚皮官司,袖着手斜睨向姜醉眉,干巴巴道:“姜使节真是好手腕!” 姜醉眉只当没听出赵鼎的嘲讽,笑着道:“来之前,赵统帅统统交待过。既然你已经见识到,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休得耍心机,没事找事。还有,做事干脆些,别只顾着斗来斗去,互相拖后腿。赵统帅脾气好,我脾气可不大好,还不怕死。” 姜醉眉没撒谎,来之前赵寰告诉过她,这一行可能会面对的各种状况。 封赵构为“昏德侯”,定会有人出来替他哭丧。她要利用这个时机,既能快刀斩乱麻,又能让百姓倒逼南边朝廷那群朝臣。 赵鼎嘴张了张,又干脆闭上了。 姜醉眉不怕死,她死了,能将人千刀万剐,将人首级,尸身装在铁笼子里送回南边,“好脾气”的赵寰,估计就会亲临临安。 一行人重新进屋坐下,这时禁军班值一行,护着凤驾到了门前。 赵鼎诧异了下,脑子一转,暗自舒了口气。 邢秉懿这时能来,估计是赵构没大碍了。见识过姜醉眉一路来的厉害,背后又是赵寰在指点,他自认为不是她的对手。 两人算是老相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此事交给邢秉懿最妥当不过。 胡铨他们与赵鼎一样,皆神色一松,巴不得有人来担了此事去。 姜醉眉朝门外看去,邢秉懿身着深青朱里皇后袆衣,头上未佩戴九龙四凤冠,只在发髻左右插了薄鬓,既不过分庄重,又未失了礼数。她人未到,笑声先至:“许久未见,姜使节看上去愈发年轻了。” 姜醉眉感慨不已,邢秉懿头上的发丝,已经大半银白,眼角细纹密布。不仅仅在容颜上变得苍老,她眉眼间深深的疲惫,如何都掩饰不住。 偏生,她的疲惫中,添了难以形容的亢奋,使得她看上去,无端令人觉着违和。 姜酔眉笑着还礼,叫了声邢娘子:“娘子也没变,还是同以前一样精神。” 邢秉懿笑盈盈道:“我头发都快全白了,姜使节这句话,虽是在哄我开心,我听到耳朵里,还是很受用。”她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上前携着姜醉眉的手,一起到上首坐了,戏谑地道:“尤为感激不尽的是,姜使节没叫我侯夫人,还给我留了份薄面。” 临行前,赵寰叮嘱过姜醉眉,面对邢秉懿,绝不能用以前的认知去看待她。 她能在南边站稳脚跟,娘家人得了有实权的差使,这份本事不容小觑。若是她出现,姜醉眉要把她看成南边朝廷真正掌权之人。 赵构被封为昏德侯,邢秉懿作为他的正妻,就从皇后变成了侯夫人。 如今,她自己先提了出来,打趣自己,姜醉眉反倒不好再提了。 只邢秉懿这一份能屈能伸,姜醉眉就得道一声佩服。 赵鼎等官员依次坐了,邢秉懿看向姜醉眉,关心问道:“赵统帅可还好,她的右手腕可有恢复了些?” 姜醉眉道:“多谢娘子关心,赵统帅一切安好,右手已无碍。” 邢秉懿叹道:“赵统帅真是厉害,算无遗策。驿馆前年轻气盛的考生闹事,定早就在她的预计之中,轻而易举就对付了过去。” 姜醉眉认真道:“赵统帅说,人不外乎这几种,要名的,要利的,要权的,要命的,余下的两种,一是愚,二是蠢。” 赵鼎一时没能想明白,不禁问道:“姜使节,为何是愚与蠢?” 姜醉眉笑道:“蠢货太多了,就无需解释。愚,好比愚公移山,坚持正道,旁人看上去,就是愚钝。但没这份勇到愚钝的劲,会被要命的,要利的,要名的,要权的,加上蠢货给绊倒,出师未捷身先死。” 邢秉懿怔住,赵鼎胡铨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情不自禁暗暗思索起来,自己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 姜醉眉不咸不淡地道:“要想移开山,就得抛却名利权命,有足够的力量与智慧,将之踩在脚底。我没甚力量,但北地有,我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幸亏北地有一群齐心协力的同仁,加之赵统帅坐镇指挥,这点小闹剧对我来说,当不在话下了。” 赵鼎不自在动了动,胡铨笑容尴尬,邢秉懿干干赞了句,脸上复又扬起笑容,道:“我知晓姜使节忙,可还是照着老规矩,边吃边聊?” 姜醉眉道:“娘子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规矩呢。” 邢秉懿笑起来,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回到南边后背,用饭的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我倒不习惯了。用饭时能说说话,热闹不说,还能顺手做了正事。” 姜醉眉想到先前赵鼎的急迫,邢秉懿好似也很忙,她脑子闪过几个念头,干脆地道:“好啊,我们边吃边议吧。” 赵鼎见状,亲自前去唤人上饭菜。待食盒送上来,邢秉懿指着面前摆着的饭菜,对姜醉眉道:“都是些南边的菜,你先且尝尝鲜,若你吃不习惯,下一餐还是照着北地的菜来。” 姜醉眉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挑食,天南海北的饭菜都吃得惯。我瞧这碗里的羊肉,应当是湖羊吧?湖羊也好,西北与鞑靼的羊,不知为何,送到别处去,味道总是会打些折扣,总没有在西北与草原上吃到的美味。” 邢秉懿尝了口羊肉汤,道:“南边的羊,的确比不上北地与西北等地方的羊。南边靠海,河流多,兴吃河鲜与海味。比如在北地,喜吃面食,南边种稻谷多,炎热的广州府等地,一年能成熟两季,南边的百姓,都喜食稻米。” 姜醉眉点头应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边真好啊,我回去一定会向赵统帅如实回禀。” 邢秉懿慢慢拨动着碗里的米粒,饭菜一下堵在了喉咙。 两人看似随意的交谈,却已过了无数的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29节 北边扩张疆土,得了西北与鞑靼的疆土,南边向来是富裕的鱼米之乡,实力雄厚。 既然南边这般富裕,赵寰放过的话,着实太可惜了。 邢秉懿抬眼看向姜醉眉,道:“先前听到姜使节对百姓所言,无一不是有利于百姓之事。只先前北地回绝了与南边通商,南边的盐,要卖到与北地一样的价钱,本钱都远远不够。朝廷无法承担这部分损失,如何能做得到,南边的盐与北地同价,还请姜使节赐教。” 姜醉眉哦了声,轻描淡写地道:“南边有许多盐场,海盐湖盐皆有,北地可以教授南边制省本钱的海盐。” 起初,邢秉懿以为赵寰会向南边便宜售盐,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赵寰是直接教他们如何制便宜的海盐! 盐利丰厚自不用提,哪怕是谁家拥有道做菜的方子,就得想方设法藏起来传家,何况是制盐的技艺! 加之,北地还打算与南边通商。北地不是来合议要岁币,而是来送钱财了! 邢秉懿愣住,向赵鼎他们看去,见他们同样一脸不可置信,深深沉了口气,问道:“姜使节所言可真?” 姜醉眉道:“这般大的事情,我哪做得了主,是赵统帅的决定,你们尽管放心。” 邢秉懿定了定神,问道:“那北地可有何要求?” 姜醉眉道:“先前我已经说过了,让娘子们参加科举,但科举试题,得由北地出。朝廷对女婴进行补贴,政策与北地一样。” 邢秉懿以前在燕京时,亲手参与过统计人口,赵寰解释过男女比率的问题。她对此并无疑义,对一头雾水的赵鼎他们简要解释了几句。 犹豫了片刻,邢秉懿忧心忡忡地道:“南边倒可答应,与北地一样,娘子们也能参加科举。只科举考卷由北地出,恐怕读书人又得闹了。” 姜醉眉不客气地道:“南边官衙臃肿得跟那肥猪一样,十年二十年不举行科举,都不缺官员!” 改官制乃是大事,定要谨慎又谨慎。照着姜醉眉的意思,他们这群官员,都是肥猪身上的肉了。 赵鼎忍了,语重心长地道:“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如何能不举行科举取士?” 姜醉眉道:“这天下都被治没了,还共治呢。南边的科举取士,说句得罪的话,我读书不多,就觉着是天大的笑话。诗赋取士,虽说加入了策论吧,这策论,先不提好坏,可能施行。只说这诗赋,论写诗作赋,昏德公定能拿状元!” 昏德公赵佶,诗书画皆是一绝,他却昏庸无道,丢了大宋江山。 赵鼎等在坐的官员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了。科举取士的方式,乃是由中书省等制定,却被姜醉眉嫌弃得一无是处。 北地的科考试卷,他们也看过,认为其太过注重奇淫技巧,轻了儒家经义。 北地看似给了些好处,但他们却是实实在在在,插手了南边的朝政! 赵鼎他们都默不作声,邢秉懿也不敢轻易下决定,道:“这些事太过重大,得官家同意,与朝臣们商议后再定。” 姜醉眉不置可否,道:“我在南边只呆五日,你们且要快些。” 邢秉懿等人离开驿馆,回到大内,赵鼎他们先迫不及待去看望了赵构。 福宁殿寝宫里除了药味之外,还夹杂着一股丝丝的血腥气。 太医正与冯溢寸步不离守着,赵构躺在软塌上,睁着浑浊的双眼,定定看着某处。 赵鼎见赵构醒着,心落回了一半到肚子里,上前见礼,轻声唤道:“官家,官家。” 过了好一阵,赵构才有反应,吃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循声看了过来。他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咿呀咕隆声。 赵鼎彻底楞在了那里,震惊莫名,转头看向了太医正。 太医正紧张不安地道:“官家,官家.....恐以后就只得这般,言辞含糊不请了。” 赵鼎骇然,怪不得邢秉懿要将赵瑗带进宫。 赵构中风瘫痪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 第108章 翌日午后, 南边朝廷赵鼎一众官员再次来到驿馆,应下了姜醉眉提出的一系列要求。 姜醉眉不由得疑惑更甚,她暂且按耐住了, 不动声色对赵鼎道:“赵相, 在临安我还有熟悉的故人, 比如三十二娘。我受赵统帅所托,一定要见见她,劳烦赵相替我传个话。” 赵鼎犹豫了下, 道:“我断不敢私自替长公主做主, 长公主身居后宫,得向皇后娘娘回禀之后,听皇后娘娘的意思, 姜使节请见谅。” 姜醉眉爽快地道:“行,劳烦你替我向邢娘子递个话。” 没多时,邢秉懿身边的黄尚宫亲自来到了驿馆, 送来帖子请姜醉眉入宫。 姜醉眉略微收拾了下, 随着黄尚宫一起,到了邢秉懿的中宫华殿。 大内皇宫殿宇并不多,尚在不停修葺中。整个皇宫望去, 远没有燕京的前辽宫殿气派,胜在精致异常。虽是冬日, 殿内的奇花异草, 依然郁郁葱葱, 花开似锦。 姜醉眉感慨不已,赵寰曾说过, 南边朝堂的这群人,躲在江南的秀丽山水中, 浸得骨头更软,不思进取,迟早得亡。 邢秉懿亲自迎到了门边,拉过身后的赵金姑上前,笑道:“三十二娘,快看这是谁,你可认得出来了?” 赵金姑在北地时,姜醉眉忙,她们相处不多,彼此不算熟悉。赵金姑望着姜醉眉飞扬的眉眼,曲膝见了礼,拘谨地叫了声姜娘子。 姜醉眉同样打量着赵金姑,暗自叹了口气。 赵金姑正是花样的年华,却远没这个年纪的鲜活水灵,像是根中间被蛀空了的树。目光呆滞,举手投足似乎有根线扯着,一举一动都僵硬不自在。 邢秉懿眼神在两人身上掠过,笑着将姜醉眉往屋内迎:“夜里冷,快快进屋去。本就打算请你进宫好生吃杯酒,就咱们这几人,一起叙叙旧。只你赶了路,又刚忙完差使,怕你累着了,待歇一歇后再给你下帖子。先前听赵相说你想见三十二娘,我就没管那些礼数,让黄尚宫赶紧前来请你了。” 殿内布置华丽,香炉里徐徐飘散着沉水香,煦暖如春。塌前几案的碟子里,摆着果子点心,红铜小炉上的银壶里煮着黄酒,酒香四溢。 邢秉懿在塌几上坐下,吩咐了黄尚宫几句,道:“今日就咱们几人,随意围炉吃酒说话。” 黄尚宫领着宫女送了热水食盒进屋,便带着宫女全部退了出去。 邢秉懿亲手绞了热帕子,分别递给了姜醉眉与赵金姑,感慨地道:“记得在浣衣院时,二十一娘的屋子里,就一只破炉破瓦罐,偷偷拣些柴禾,就在破瓦罐里煮水,深夜里煮偷来的肉粥。那时啊,别说吃好穿暖,哪怕是要点热水,都得看管事的脸色。” 赵金姑拿着热帕子,闷声不响擦拭着手脸。姜醉眉附和了几声,嗔怪地道:“那时我没与你们住在一屋,你们在夜里吃肉粥,都不叫我一声。” 邢秉懿接过她们用过的帕子,放在了银盆里,噗嗤笑道:“谁让你加入我们的时候晚,三十二娘更不清楚了。那时候真难啊,最初就我,十九娘,佛佑神佑......” 提到赵佛佑,邢秉懿的神色黯淡了瞬,忙打起精神,脸上重新浮上笑容,提壶斟了酒,道:“且不提那些了,今日难得,咱们好好吃酒!” 倒了三杯酒,邢秉懿先放了杯在姜醉眉面前,再递了杯给赵金姑,温声道:“这是绍兴府的善酿,里面加了姜丝糖一起煮,冬日吃了暖和。这酒气煮散了,跟甜水差不离,吃上一杯,也不会醉人。” 赵金姑嗯了声,双手接过了酒杯,三人一起举杯,吃了杯中酒。 姜醉眉打量着赵金姑的神色,给她碟子里夹了些白切羊肉,笑道:“听说黄酒吃起来甜,后劲却足,不知不觉就吃醉了。三十二娘不会吃酒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只管多吃些饭菜,瞧你瘦得,比在北地时都不如。” 赵金姑抬眼看向姜醉眉,局促解释道:“无妨,我能吃上几杯。以前我与大娘子就经常吃。” 邢秉懿叹了口气,对姜醉眉无奈道:“我经常劝三十二娘多吃些,偏生她就是心思重,这身子如何都养不好。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眼下娘子也能参加科考了,我在打算,明年春闱时让她也去考一考。” 赵金姑闻言诧异不已,片刻后又垂下了头,道:“我统共也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 邢秉懿笑道:“南边的娘子们能参加科举,且不提南边,自古以来,娘子都未曾走进过科举的贡院,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考不上也没关系,去长些见识,开开眼也好。” 赵金姑捏着筷子不做声,姜醉眉放下酒杯,道:“三十二娘,赵统帅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见到你,替她带几句话给你。” 邢秉懿提着银壶斟酒的手微顿,瞥了眼赵金姑,垂下眼眸未做声。 赵金姑猛地看向姜醉眉,怔怔道:“二十一娘还惦记着我呢。” 姜醉眉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三十二娘,赵统帅说,很多劝解的话,对你来说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为天底下没有感同身受,你是病了,佛佑也病了,我们这些人呢,多多少少都有些病。是我们的苦难遭遇,带来的心疾。这种病眼下无药可医,也许会渐渐好转,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金姑楞在那里,眼里渐渐蒙上了层水雾。邢秉懿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扬首喝完了酒,提壶再斟满,一口气再喝了个干净。 姜醉眉道:“三十二娘,别与自己过不去。既然活下来了,就努力活着吧。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北地去?” 赵金姑呆在了那里,头不受控制刚点到一半,邢秉懿急促地打断了她,凄厉地道:“不行!” 姜醉眉看向邢秉懿,似笑非笑道:“邢娘子,我不知你为何要留下三十二娘,是因为她的亲事,能替你拉拢朝臣吗?” 邢秉懿呼吸急促起来,定定盯着姜醉眉,生硬地道:“三十二娘是南边的长公主,我是她的嫂嫂。于公于私,她的亲事,都与北地无关!” 姜醉眉闲闲地道:“照邢娘子话里的意思,于公且不提了,于私的话,你也是赵统帅的嫂嫂,她的亲事,你可也要替她一并做了主?” 不知是善酿的后劲上了头,还是姜醉眉话中的不客气,邢秉懿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眼睛却赤红,她一下放下酒盏,俯身逼近姜醉眉,死死盯着她。 “是,我是不敢提二十一娘做主,你想要强行带走三十二娘,我也没办法。但你们不要太过分啊!佛佑没了之后,就我们两人在南边相依为命!你带走了她,就剩下了我一人,孤零零地一人!” 姜醉眉神色复杂,看着邢秉懿脸上布满的眼泪,手抬起搭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了回去,道:“邢娘子,你且仔细看看三十二娘,她可是能嫁人成亲的样子?你既然与她相依为命,以你的聪明,难道不知道她一旦嫁人,会很快没了命?” 赵金姑一言不发,默默流泪望着两人。邢秉懿无力靠回塌几上,哽咽着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以后我能护住三十二娘,不会再逼她了。” 姜醉眉哦了声,问道:“佛佑埋在了何处?” 赵金姑的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手蒙住脸,哭得直抽搐。 邢秉懿拭去了泪,拼命稳住了神,颤声道:“她被扔在了乱葬岗。”她再次激动起来,神色中带了几分疯狂,道:“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拼命找到汤福,要送她走。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我与三十二娘,都差点活不了。后来,我偷偷让人去找了她的尸骸,想要替她安葬,却没能找到。我已经尽力了,换作二十一娘,她又能如何?” 扔到乱葬岗的尸首,遇到心善的,会挖个土坑卖了。遇到那嫌麻烦的,不过是随手一扔。埋得浅,被野兽挖了出来,啃得连尸骨都找不齐全。 姜醉眉难过不已,不由得也湿了眼眶,冷冷地道:“二十一娘会如何,二十一娘会拼命,拿命去相救!她数次以命相搏,救了我们无数人,你问这句话,就是丧了良心!” 邢秉懿想起以前从浣衣院逃出来的种种,顿时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一下矮了下去,哀哀道:“是,是我没出息,我比不上二十一娘。” 黄尚宫听到殿内的哭声,悄然在门口探头瞧了眼,忙叫来心腹的宫女,去拿了热水香胰子。黄尚宫亲自端着进屋,摆放在邢秉懿身旁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了门口。 姜醉眉看向了门外,随后收回了视线,不紧不慢问道:“听说赵构病倒了,他是死了,秘不发丧,还是即将要死了?” 邢秉懿没做声,俯身绞了热帕子,胡乱洗了下,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扬声叫了黄尚宫进来,吩咐道:“你去与冯溢说一声,我要去福宁殿。” 黄尚宫领命退了出去,邢秉懿接连再喝了两盏酒,银壶里的酒空了,她也没再加,站起身道:“你也是康王府旧人,走,一起去瞧瞧他吧。” 姜醉眉眉毛微拧,赵金姑跟着站起了身,终于开口道:“他起初中了风,还能说话。昨日再次中了风,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的废物皇帝,只能躺在床榻上,做废物太上皇。 朝廷要推举新帝,邢秉懿升为太后。宫里的皇子就那两个,尚且年幼,无论谁登基,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争当帝师,争抢从龙之功。 怪不得,朝廷能那般快定下了和议。 夜里黑,黄尚宫提着灯笼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她们三人走出大殿,侧转身在前面领路。 穿过夹道到了福宁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只随意看过三人,恭敬上前见礼,邢秉懿率先走了进去。 冯溢已等在了门口,偷偷瞄了眼姜醉眉,上前低声禀告道:“娘娘,官家先前服了药,小的见太医正守了一日一夜,实在撑不住,已经先让他退下,先且歇一阵。” 邢秉懿点头,冯溢亲自打起了门帘,躬身请她进屋。 姜醉眉一路不动神色看来,心道邢秉懿已经将后宫尽数掌握,在前朝,估计也有自己的势力。 甫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与酸臭味,熏得姜醉眉几欲作呕。 邢秉懿挥手斥退了冯溢,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看着赵构。他如半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微张着嘴,闭上眼睛睡着了。她抬起脚,用脚尖踢了踢床榻。 赵构倏然而惊,一下睁开了眼睛。邢秉懿背光站着,他好一阵才认出了她,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好似在抱怨质问。 邢秉懿让开身,道:“官家,你看谁来看你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0节 姜醉眉见到邢秉懿的动作,不禁挑了挑眉。等她让开身,朝赵构看了去,顿时失声道:“他是赵构?” 塌上的赵构,已经形容大变,看上去臃肿痴肥。此时他五官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皮耷拉下来,目光浑浊,完全看不出半分以前的影子。 邢秉懿道:“认不出来了吧?不过,真真是他。其实呢,以前你我都看走了眼。他可是韦氏亲生,一脉相承的凉薄。你可记得田氏生的五娘子?” 田氏田春罗也是赵构的妾室,与邢秉懿她们一起,被送给了金人,死在了刘家寺营寨里。 当时赵构已经接连有四个女儿,他一心盼着儿子,田春罗生下来的又是女儿之后,他失望不已,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小女儿一眼。 可怜五娘子连名字都未曾取,从未见过亲爹爹一眼。她当时尚不满两岁,作为宗姬被送给了金人抵债,死在了前往金国的路上。 邢秉懿笑了起来,看向姜醉眉问道:“这是不是报应?” 姜醉眉以前最看不起赵构的软弱无能,此时,她看到赵构的模样,那股恨突然就没了,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 “不仅仅是报应吧。”姜醉眉用手在鼻前扇了扇,拉着呆怔的赵金姑,嫌弃地道:“臭得很,我们出去吧,一滩烂泥,有甚可看之处。” 在床榻上的赵构,一直死死看着姜醉眉,此时仿佛终于认出了她,神色狰狞了起来,嗷嗷直叫唤。 姜醉眉头也不回往外走去,赵金姑依偎着她,道:“姜娘子,我也认不出他来了。刚回南边的时候,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与大娘子,那时候他很傲气,跟韦娘娘很像。对了,韦娘娘也死了,死在了庙里。是他将韦娘娘送进庙里去的。” 都说天家无情,做了皇帝的,更必须冷酷无情。 能冷酷到赵构这个份上,绝无仅有。且不提无数死伤的百姓,他的父母妻儿姊妹兄弟亲人,全部落在金人之手。 金人几乎灭了他的阖家全族,他为了那个皇位,还能向其摇尾乞怜,他就是个畜生! 姜醉眉并不感到惊讶,道:“为了皇位,他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先前邢娘子的话,只说对了一小半,坏事做绝,有可能会遭到报应。你看以前的杜充,现在的赵构,若不是赵统帅,他们都好好的呢。这恶人啊,一定不能盼着老天来收拾,最好是能变得厉害,直接将他们砍了!” 赵金姑嗯了声,邢秉懿默默跟在了身后,斟酌片刻后,道:“既然是为了三十二娘好,就让她跟着你回北地去吧。” 姜醉眉笑了笑,停下脚步,对赵金姑道:“三十二娘,我很快就要启程了。我在邢娘子这里等着,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下就随我去驿馆住。” 赵金姑朝邢秉懿看去,深深曲膝,行了个大礼:“嫂嫂,多谢你的照顾,你以后保重自己。” 邢秉懿心中不舍,可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她不舍也没办法,极力忍住难过,朝赵金姑挤出丝笑,道:“去吧。黄尚宫,你送三十二娘回去,帮着收拾一下。” 黄尚宫忙应下,提着灯笼随赵金姑离开。到了华殿,姜醉眉也没进屋,站在廊檐下,道:“南边的冬天真不算冷,外面空气清新些,就在外面说说话吧。” 邢秉懿也没多劝,随着姜醉眉在廊檐下站了,轻抚着手臂,自嘲地道:“我上了年纪,怕冷得很,穿得比你厚多了,还是觉着有些凉。” 姜醉眉道:“你也比我只长三岁,能老到哪里去,是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带我去看赵构,你觉着我会感到痛快,与你同仇敌忾,同时试探我的态度,北地的态度。见到恶人遭到报应,我是感到了痛快,但我不会与你同仇敌忾,赵构早已经不是我的敌人,他不配。邢娘子,你其实真不用殚精竭虑,有这份心思,不如去对付朝堂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 邢秉懿脸色变了变,姜醉眉冷然道:“北地的态度,你也不用试探。因为,南边真不是北地的对手。你应当庆幸遇到的是赵统帅,她心怀大慈,放了南边这些可怜的百姓一马。襄阳城都炸开了,要挥师南下,太容易不过。你们谁做皇帝,谁当太后,就跟那戏班子上唱戏的一样,镜花水月梦一场。不管你是怀着何种意图,有何种打算,你让三十二娘走,对她也有几分真心,我作为故人,就多奉劝你一句。以后,你别再做赵构那样的人,落到他那样的下场。” 邢秉懿眺望着远方黑暗的天际,良久之后,道:“这些话,都是二十一娘吩咐你说的?” 姜醉眉粲然一笑,爽快承认道:“你知晓我脾气急躁,哪会说恁地多。换了我,只会直接打过来!” 邢秉懿苦笑一声,道:“我先前曾想过,以为二十一娘会来。若是她来了,就绝无胜算。后来一想,以二十一娘的身份,她定不会自己来。听到你来时,我长长松了口气。谁知道,二十一娘就算不来,我照样没了胜算。其实,也不是我没胜算,南边朝堂官员的复杂,你也见识到了。北地如今州府多了,朝堂官员也多了,你回到中枢,定也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吧。” 姜醉眉想了想,道:“肯定有困难,端看你有没有能力解决,要如何解决。难处是自上而下,要说难,赵统帅比我们难多了。” * 燕京城连着下了几场雪,冻得人骨头缝都酥了。瑞雪兆丰年,穷苦百姓首先得熬过寒冬,才能看倒希望。 天旱带来的粮食欠收,常平仓放粮赈灾,勉强渡过了难关。 燕京城一切太平,百姓如常过着日子。 这天上午,许春信见赵寰歇着,拿了账本上前,道:“赵统帅,这个月的花销,又比上个月增加了半成。我查了一下,都是高在了米面价钱上。管着膳房的管事说,外面粮铺的价钱,一天比一天贵。我起初不敢轻信,趁着休沐时,亲自去城里粮食铺子走了一圈,问了下粮食价钱,果然,米面价钱都比以前贵了,粗粮细粮都在涨价。” 赵寰咦了一声,拿过账本仔细看了起来。粮食价钱每个月上浮不到半成,一般人会以为是太平时日,加之干旱之后的正常增长。 常平仓放粮稳定粮价,会在粮食价钱大波动时平粜。半成左右的涨幅,户部都会置之不理。 赵寰对粮价非常重视,来年的粮食收成,大半得看老天作不作美。 就算是丰年,有高手在背后操作,硬生生能将丰年,搅成灾年。 况且,她的常平仓几乎为空,户部也缺钱。一旦粮食价钱突然大涨或者大跌,对于百姓朝廷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赵寰沉吟了片刻,将账本递给许春信,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别声张。去让周男儿,将寒寂大师叫来。” 许春信不懂粮食涨价与寒寂有何关系,懵懵懂懂拿着账本退了出去,将赵寰的吩咐转给了周男儿。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寒寂就来了。他进屋双手合十见礼,也不用赵寰招呼,自顾自坐了下来,提壶倒茶,道:“你找贫僧做甚,贫僧可忙得很。” 赵寰笑吟吟问道:“你是在忙着升天,还是坐化?” 寒寂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板着脸道:“贫僧成日开坛讲经,嘴皮子都讲薄了,可都是替你在赚钱!” 庙里的香火银,赵寰抽走七成入了库,留下三成用于寺里的开销。 与寒寂难得轻松打趣几句,勉强得了几分放松,赵寰哈哈笑着,很是敷衍地道了声大师辛苦。 很快,赵寰脸上的笑淡去,问道:“最近庙里的香火如何?当官做买卖,还有穷苦人家来庙里烧香拜佛的,比之以前的数量,是多还是少了?” 寒寂莫名其妙看着赵寰,不悦地道:“你不会以为贫僧贪污了吧?” 赵寰笑眯眯问道:“你贪污了吗?” 寒寂生气了,起身准备拂袖而去。缁衣衣袖拂起来很没气势,他抬到一半,旋身又坐下来了,重新端起了热茶,道:“贫僧不做亏心事,不怕你试探。” 赵寰笑个不停,道:“你是出家人,还是有名的高僧,这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我看呐,还是经念得少了些。” 寒寂念了几句清心咒,决定不理会赵寰的胡说八道,答了她先前的问题:“贫僧没仔细留意,等回去看过账本才知晓。” 他皱起眉思索,“不过,贫僧在庙里时,最近好似是看到穷人多了些,你问这些作甚?” 赵寰道:“看百姓,看民生,看人心,看天下。” 寒寂撇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神神叨叨,你少糊弄人。” 赵寰合上账册,起身凛然道:“走,你随我一起捉鬼去。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作乱,找死!” 第109章 赵寰带上了赵金铃, 赵神佑,清空等一众小的,出发前去天宁寺赏梅。 天宁寺后山梅林一绝, 起初寒寂接手方丈之后, 放开后山任由百姓去游玩。 谁知, 开放了没几天,就因人多拥挤,加之山石嶙峋, 摔伤了好些不说, 梅树的花枝也被摘去了大半,寒寂气得再次封闭了后山。 赵寰难得出门游玩,一众官员们虽诧异, 见到她带着一群小的,以为是他们外面寒冷,在屋内关太久, 吵着要去玩, 便未曾多想。 到了天宁寺门前,天气虽寒冷,依旧人流如织。赶早从庙里烧完香的穷人裹紧衣衫, 咬牙花上一两个大钱,搭着拥挤的骡车回家。 富贵人家的小厮仆人, 早就赶上马车等候, 伺候着主子上车。 赵寰看了一会, 便放下了车帘。寒寂揣着红铜手炉,随着她一并缩回头, 问道:“可要驱赶清道?” 赵神佑与赵金铃在翻花绳,清空趴在那里眼巴巴地看得起劲, 闻言他歪着圆脑袋,问道:“师父,为何要驱赶清道?” 寒寂斜着他,故作高深道:“这些都在经书里,你认真读完经,自然就能知晓。” 清空不喜念经书,鼓了鼓脸颊,装作没听见,转头专心致志去等她们分出胜负,然后他就能接替输家上阵玩。 “你师父骗你念经呢。他担心姑母的安危,要将人都赶走。都到大门前了,再赶人作甚,你师父是故意在与姑母说笑。”赵神佑一板一眼与清空解释。 寒寂听得直挑眉,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赵寰会挑谁做储君,他不由得将几人打量了又打量。 最后,寒寂干脆放弃了。想他一个出家人,哪理红尘之事,赵寰狡猾得很,他吃过了无数亏,从没猜对过她的想法。 寒寂转过头,朝赵寰郁闷地道:“贫僧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看破了。” 赵寰望着赵神佑稚气未脱圆乎乎的脸颊,笑眯眯道:“看破不说破。” 赵神佑愣了下,抿嘴一笑,点头嗯了声,大方让开了位置,对清空道:“你来玩吧。” 清空见有得玩,立刻笑嘻嘻坐到了赵神佑的位置。赵金铃嫌弃他玩得不好,呲牙看着他好一阵,勉强道:“你输了要替我写功课。”说完,察觉到说漏了嘴,脖子一缩,偷偷去瞄赵寰。 赵寰始终笑容不变,赵金铃迎着她的目光,立刻慌了,扑上去搂住胳膊,撒娇道:“二十一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寰笑着问道:“以后你的饭,也让清空帮你吃了如何?” 清空最喜欢吃饭,霎时眼睛一亮,道:“只帮吃肉吃糖,不吃饭!” 赵金铃却要哭了,暗自剜了他一眼,道:“二十一娘,我知错了。读书与吃饭一样,是在替自己读,替自己长身子。以后我改,会好好写功课,听先生的话,不逃课,不偷偷编排先生啰嗦。” 赵寰见赵金铃全都老实交待了,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能只勤于认错,坚决不改。” 赵金铃点头如捣蒜,连声保证。赵神佑在一旁认真听着,空道:“快到寺里了,咱们回去再玩。等下你不能乱跑,下雪山石路滑,你的门牙刚长出来,再摔掉了,以后一辈子都却着门牙。下雨的时候,一张嘴,雨水就会灌进去。” 清空听得一愣愣的,转动着咕噜噜的眼珠,很是期待地道:“那我不用喝水,也不会口渴了,真好啊!” 这下轮到赵神佑傻眼了,寒寂别开头,一眼都不想看他。赵金铃不客气,噗呲笑出了声。 清空很是聪慧,除了与赵神佑他们一起读书,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额外还要读经书。小小年纪,一样都没拉下过。 赵寰伸手拨动清空头顶留了不久的小揪揪,很是喜欢他如赤子般纯粹,豁达的性情。 清空主动将脑袋伸到了赵寰手心,像是狸猫那般蹭了蹭,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二十一娘,我要吃糖。” 赵寰拿出荷包,每人分了一颗松子糖。她自己也吃了颗,再递了颗给寒寂。 寒寂翻白眼,转身拒绝道:“贫僧可不是小孩子,你休想拿糖来收买贫僧。” 赵寰收了回去,慢吞吞道:“你不吃拉倒。等下要做事,不吃些糖压着哪行。” 寒寂凝神沉思起来,赵寰跟最精密的弩机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其目的。 她能抽出空来天宁寺赏梅,从她先前的话与态度去猜测,只怕她要捉的,是及到天下民生的大鬼! 马车绕过天宁寺的大门,从西侧的偏门驶进了一间禅院。大家下了马车,周男儿与护卫带着赵金铃他们去了后山,赵寰则与寒寂去了大殿旁的偏院。 从偏院窗棂望出去,进出大殿的信众尽收眼底。虽然已过午后,进入大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寒寂搬了寺庙的账本来,放到赵寰面前,道:“你自己看吧,看清楚了啊!账目清楚,贫僧可是一个大钱都没动过。” 赵寰盘腿坐在炕上,仔细看了功德箱与功德簿上的香火银。她合上账本,转头朝窗棂外看去,指着外面几个身着破旧布衫的百姓道:“你去打听一下,他们要向菩萨所求何事。” 寒寂怔了下,不耐烦地道:“贫僧又不是菩萨,如何能听得他们的许愿。再说,听过之后,贫僧又无法了了他们的心愿。” 赵寰伸直腿,悠闲靠在炕稍,从荷包里再拿了颗糖含在嘴里,笑吟吟道:“说不定我能呢。” 寒寂瞪了赵寰一眼,不情不愿起身去了。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寒寂就回来了,坐下猛灌了一大碗热茶,嘀咕道:“真是,那般多的抱怨心愿,要听完,只怕一年半载都不够。” 赵寰不咸不淡地道:“众生皆苦,菩萨的供奉,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寒寂斜了赵寰几眼,琢磨着道:“不过,北地没了战乱之苦,吏治清明。他们的日子,仔细听来,过得还算安稳,只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想啊,他们抱怨大钱越来越不值钱,以前能三天两日吃上一顿白米面,如今连杂面都捉襟见肘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1节 赵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虽没了打仗,吏治清明,他们的日子却过得愈发艰难。他们找不到原因所在,心里苦,所以会来求菩萨开解。若是他们日子过得红火,哪有功夫来寺庙里求神拜佛。除了寺庙,估计街头的暗娼,藏着的一些赌馆,跟着会越来越多。” 寒寂思索着赵寰的话,神色微变。 这就是败落萧条的前兆,普罗大众找不到出路,看不到生机,只能求神拜佛,铤而走险。 北地看似兵强马壮,具备雄霸天下的能力,但北地同样面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 西夏,金,南边,暂时老实听话的鞑靼部落,甚至大理国。 除去外敌环伺,赵寰的土地改革,女婴补偿,女子科举等措施,不禁得罪了权贵,还得罪了一众男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寒寂不由自主替赵寰捏了把冷汗。她真是身在悬崖绝壁边上,错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寰将账本递给寒寂,道:“在我眼皮子底下赚大钱,想装神弄鬼的,能不心虚,我敬他是条汉子。前来寺庙供奉更多的香火银,想要菩萨保佑,以求心安。” 寒寂翻看着账本,能记上功劳簿的,都是大笔的香火银,穷苦百姓可捐不起。最近功劳簿的香火银,与功德箱的香火银,都多了不少。 赵寰沉思了会,冷声道:“天宁寺如此,其他寺庙也定当如此。我不耐烦抽丝剥茧,一家家粮食铺子查了。过年时,天宁寺的福袋一向难求,你就多布施些。” 一叶知秋,能从寺庙里窥到天下,寒寂对赵寰佩服得五体投地。念着她的处境,此时也不敢说笑了,忙应了下来。 赵寰跟着道:“过几日就是腊八,天宁寺要做善事,搭粥棚施腊八粥,开春青黄不接,也要施粥。天宁寺需买大量的粮食,你去问城里的粮商们买。” 寒寂不禁笑了起来,道:“布施福袋给富人,赚到的银钱,转手来布施给了穷人。赵施主跟那游侠儿一样,好一招劫富济贫。” 赵寰微微皱眉,斜睨了寒寂一眼,“恁地废话多。我要劫富济贫,直接派兵去抢得了!” 寒寂被噎住,明白赵寰所求,定不会如他想得那般简单,讪讪问道:“你可是还有别的打算?” 赵寰没搭理他,道:“你先且按着我的话做,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寒寂悻悻道好,接着问道:“粮食价钱一天比一天贵,若是他们要高价,该如何办?” 赵寰道:“你是大主顾,去与他们讲价去。别小家子气,拿出拯救天下苍生的气度来,说你要赎杀戮的罪孽,要施粥。” 寒寂脸一下垮了下来,抢白道:“贫僧可是替你去打仗!” 赵寰瞪他:“大师,不要在意这些得失,我也是为了你前辽的同胞。你切记一件事,要得知他们手中有无粮食,有多少粮食!” 寒寂哼了声,脑子转得飞快,虽还是有些迷糊,不过大致明白了一些,迟疑了下,道:“你为何不让中书省,府衙的官员去查?” 赵寰摊了摊手,笑眯眯道:“我信任你啊,这般大的事情,由你出面最合适。” 寒寂与赵寰打交道多了,当然不会相信她哄骗人的鬼话。不过,他的眼神温和了下来,暗自叹息了声。 身在她那个位置上,自古以来,都是孤家寡人。 让朝廷官员去查,她并不清楚有哪些官员牵扯到了其中不说,衙门他们一动,难免打草惊蛇。 何况,她最信任的岳飞,虞允文,姜醉眉,尚富贵等人,都不在燕京。 寒寂心道既然得她信任,自己就辛苦一二,起身喜滋滋准备离开。到了门边,他回过头,好奇问道:“岳枢密使去何处了?” 赵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天道好轮回,岳枢密使去替自己行道了。” 寒寂听得莫名其妙,白了她一眼,大步走出屋去忙碌安排。 * 冬日的吉州,虽没有下雪,连续多日阴雨连绵,寒气直浸入骨,冻得人清鼻涕横流。 张宪袖着手,蹲在林子里,望着底下的官道,不时吸一下鼻涕,抱怨道:“老大,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几日,那些押解向来懒得很,只怕今日也来不了。这天实在太冷,我们回营帐去烤火歇一歇吧。” 岳飞带着他与心腹亲卫们一行,一路潜伏到了吉州,已经在山上扎营好几日,等着流放到岭南的犯人秦桧。 雨滴掉落,打在斗笠上叮咚作响。岳飞一瞬不瞬注视着前面的官道,抬手抚上胸口。 那里闷得慌,不时涌起悲愤与冤屈,还偶尔牵扯着痛一阵。 张宪没听到回答,仰起头朝岳飞看去。斗笠檐的雨水掉入了脖子,冷得他一阵哆嗦,赶紧将斗笠扶好,站起了身。 岳飞听到张宪的动静,转头看向他,指了指他的鼻子,道:“快流到嘴里了,赶紧擦干净。” 张宪用力一吸,将鼻涕卷了回去,冲着岳飞嘿嘿傻笑:“麻烦,还是这样方便。” 岳飞:“......” 张宪袖着手凑过去,斗笠挡住了他,只能凑到一半,他压低声音,再次问道:“老大,你都是枢密使了,赵统帅为何还要将这种小差使交给你?真看不惯南边朝廷的行事,让底下的亲卫来就行了。” 岳飞如以前那样回答他:“赵统帅交待下来的差使,只管办好就行,问那般多作甚?” 张宪没得到答案,怏怏说了声是,抬着脚动来动去取暖。 岳飞沉默望着远处,雨淅淅沥沥下着,山水都蒙上了层雨雾。刚过未时处,天色已经像是傍晚,暗暗沉沉。 其实,岳飞也不明白,赵寰为何将这件差使交给了他。 如张宪所言那样,他身为枢密使,来办这种差使,着实大材小用了。 秉着对赵寰的一贯了解,岳飞知晓她绝不会故意折辱他,更不会无的放矢,让他大费周章赶到此地。 不知为何,岳飞越往南边走,他的胸口就越不舒服。 到了吉州时,他的胸口仿佛压了快石头,闷得喘不过气。偶尔还像是被重物击打过,剧痛难忍。 这种痛,只突如其来一下,很快就消失了。岳飞以为是天气不好,水土不服,也就没声张。 突然,张宪嗖地一下停止了转动,压低声音激动地道:“老大,他们终于来了!” 前面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行人影。约莫十余个的流放犯人,兴许是下雨,手脚的枷锁取掉,只在手脚上留下了铁链,方便行走赶路。 犯人的破鞋上套着木屐,披着破烂斗笠,互相搀扶着,往前面一点点吃力挪动。 坐在骡车上的押解官差,不时大声呵斥骂道:“还当自己是贵人相爷呢!走快些!” 呵斥完,押解转头对监押将校抱怨道:“已经耽误了好几日的功夫,要是迟了交不了差使,这趟差就白当了。” 按照规定,押送流放犯人到流放之地,需要在规定的时日内送到,取得流放处接收的牒文,再回原处交差。路上若是犯人逃走,丢失,需要押解人去缉拿。 监押将校便是负责押送的管事,他气得扬起鞭子,抽打在车辕上。鞭声凄厉,惊得前面的一群人终于加快了些步伐。 曾经风光无两的秦桧,蓬头垢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惟有面上黥刺的“徒”字,倒是看得清楚明白。 一路从临安走来,秦桧双脚早就磨出了血泡。被冰冷脏污的泥水泡发,血泡破裂,又冷又痛。 从早走到此时,秦桧双腿早就没了知觉,只麻木地往前。 当年蔡京在流放途中而亡,秦桧心想,自己估计也挨不到岭南。他们连襟两人,倒殊途同归。 可曾后悔呢? 秦桧神色茫然,望着前面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冰冷的雨扑来,秦桧的脸逐渐狰狞。 他出生贫寒,出金入朝,这一生起伏跌宕,位极人臣,成王败寇罢了,他永远无悔! 流放又如何,他曾从金人手上回到南边,成了大宋的首相!史书上,宦海沉浮的官员比比皆是,端是大宋,名臣被贬谪者就不尽其数。流放黥面又如何,狄青犯事被发配京师充军,他就被黥面过,照样成了赫赫有名的“面涅将军”。 只要撑过这一劫难,他定能再重新回到中枢,成为狄青第二,名留史册的“面涅宰相”! 秦桧心潮起伏,浑身有了力气,加快了步伐朝前面走去。 突然,凄厉的箭矢声,破雨而来,落在了他们身前。一队蒙面的汉子,挥舞着刀从山上冲下。 押解官差吓得脸都白了,南边本来叛军盗匪多,这段道又多山,他们特意赶了个大早,就怕晚了会有危险。 谁曾想,早赶晚赶,还是没能逃脱! 押解将校都快哭了,到底不敢丢了差使,抽出佩刀跳下骡车,正欲招呼押解官差们上前。 谁知,他跑了几步,发觉身后没人跟来,忙回头看去,气得他鼻子都歪了。 这群混账,已赶着骡车调转头,逃得飞快。 蒙面的盗匪们,手上明晃晃的刀已经挥舞到了眼前。押解将校双腿直打颤,当机立转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追骡车。 这些犯人最好全部都被盗匪杀了,反正流放路上,死伤乃是常事。到时报个遇到叛军或他们生了瘟疫,无需辛辛苦苦走到岭南不说,还能顺利交差。 秦桧见蒙面汉子来势汹汹,下意识叫了声不好,装起胆子道:“我们不过是群流放的犯人而已,身无分文,你们劫不到钱财,还会被官府追捕,实属得不偿失。” 铁棍带着风声,劈头砸来。秦桧往前踉跄几步,眼一黑倒在了泥浆里。 不知过了多久,秦桧终于睁开眼,浑身湿淋淋,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牙齿都咯咯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 洞外是一片树林,雨仍在下着,昏昏暗暗不知今夕何夕。 从山林中,偶尔传来几声老鸹叫声,深幽而令人生畏。 解下了蒙面布的岳飞,将手里的空水囊,递给了身边的张宪。 秦桧吃力地转动着头,朝前面望去。待看了好一阵,方认出岳飞,颤抖着道:“原来是岳鹏举!你劫持我作甚?” 岳飞上前几步,用手上的铁棍,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露出黥面的字。 居高临下欣赏了片刻,秦桧受不住,拼命摇晃着头,用戴着铁链的手,将头发拨回去,试图挡住刺字。 岳飞轻笑一声,道:“秦桧,你出卖大宋江山,排挤忠臣,坏事做尽。只判了流放,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秦桧仰天长笑起来,嘶声道:“岳鹏举,你向来聪明。我虽排挤过你,但你以为,我为何能排挤你?没了我,你同样会遭其他人排挤,遭到官家的猜忌!我从金国能回到大宋,你就以为我与金人有勾结,你可有证词证人?” 岳飞平静地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赵构的授意。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做了,就要承受后果。完颜宗昌见你思国心切,就放了你一家回南边,这种骗人的鬼话,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送入金营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为何不放别人,偏生放了你全家。金人看中的,不是你秦桧,是你王氏家族出奸臣,卖国贼的家门之风。我突然想到了,万俟卨,可是你将他送到了北地?” 秦桧想到万俟卨的死,顿时寒毛直竖。转头四下一看,山洞里,就只有岳飞与张宪,哑声问道:“其他人呢?” 岳飞道:“杀了。你的妻子,舅兄们,与你同流合污的官员们,他们不配活着,早就罪该万死。” 秦桧惊恐万状,拼命往后退,盯着岳飞,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不要乱来,我是大宋的宰相,刑不上大夫,你不能杀我!” 岳飞试了试手上的铁棍,对张宪说道:“将他捆好。” 张宪上前,像是拖死猪那样,将秦桧拖过去,将他手上的锁链,缠在了山壁的石头上。 岳飞神色寻常,右手垂下,手上的铁棍拖在地上,划出阵阵金石碰撞之声,抬腿缓缓走了上前, 秦桧双手张开,拼命挣扎着,手腕磨破皮,镣铐深深嵌入了肉中,他却察觉不到痛。 没顶的恐惧朝他袭来,岳飞的每一步,像是重重踩在他的胸口,他张着嘴,如死鱼般,拼命喘息。 岳飞在秦桧面前站定,举起铁棍,用力朝他胸前击去。 “喀嚓”,骨骼碎裂。 秦桧惨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岳飞皱起眉,抬手抚了抚胸口,奇异般地,他感到那股沉闷,好似散去了不少。他深深吐出浊气,将铁棍递给一旁张宪,道:“你也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2节 张宪双手接过,他沉默着上前,扬起挥下。 再次“喀嚓”,秦桧痛得垂下了头,连嚎嗓都都快没了力气。 张宪将铁棍还给岳飞,挠着头,不解地道:“老大,真是痛快啊,我好像有了大仇得报的感觉呢。” 岳飞嘴角上扬,道:“我亦是。” 接连几棍,秦桧如烂泥般摊在那里,搭下来的脑袋,有血水哗哗滴下。 张宪上前查看了,愉快地道:“老大,他痛死了。” 岳飞将铁棍朝地上一扔,拍了拍手,道:“我们走吧。” 山林深处野兽多,将尸首留在这里,等下它们会循着血腥气味来,将他一并撕咬着吃了。 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倒是他该得的下场。 张宪转身走出山洞,手伸出去试探了下,惊喜地道:“老大,雨停了。” 岳飞胸中的全部情绪,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浑身轻快无比。他舒展着手臂,望着天际出现的隐隐红光,不知为何,眼中泛起了泪,笑道:“天终于放晴了!” 第110章 天宁寺的福袋, 比往年多了两成,依然一袋难求。寺里车水马龙,袅袅香烛味飘散在上空, 经久不息。 天气寒冷, 积雪清扫之后堆在墙脚, 久了就冻成冰,脏污不堪。热闹的瓦子在夜里照样歌舞升平,穷苦人家住的大宅院, 省着那点灯油钱, 早早就熄了灯歇息。除了天上的星辰,四周看不到一点亮光。 与大宅院隔着的巷子,在夜幕降临后, 门前挂着一盏小灯笼。用红纸蒙了,散发着幽暗的红光。 不多时,陆续有汉子袖着手, 大步来到门前。门帘忽地一下掀开, 穿着单薄的娘子,脸上覆着厚厚的脂粉,堆满笑热情迎出来, 挽着汉子的手,亲亲密密进了屋。 整条巷子里, 约莫有十几户挂着红灯笼的人家。只半柱香的功夫不到, 汉子进进出出, 堪比寺庙前的热闹。 巷子角落,一辆寻常的桐木马车停在暗处。寒寂看了一会便心情低落, 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赵寰。 车厢只在角落放了盏小小的宫灯, 赵寰的侧脸在暗中,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像是锋利的刀刃般,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寒寂忍不住劝道:“二十一娘,你别难过,就算是太平盛世,也避免不了这样的情形。” 赵寰没有回答,平静地道:“去羊角坊。” 坐在小杌子上的周男儿,忙下车吩咐了。马车很快出发,驶向了羊角坊。 羊角坊顾名思义,狭长弯曲的一条街坊,像是一只羊角。这条街坊比大杂院还要贫穷,宅子低矮杂乱,住着些做苦力等穷人。 马车驶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前面的宫灯勉强照着地上的路。巷子的路坑坑洼洼,马车驶得极慢。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周男儿赶紧拉开车门下去查看,赵寰拉开车窗,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立在破烂的宅子门前。两人看到灯笼,妇人拉了拉衣襟,堆满笑迎了上前,待走进了,发现是马车,畏缩着停下脚步,拉着女童转身就躲。 女童被妇人牵着,扭头回望。灯光昏暗,赵寰没看清女童的脸,只看到她那双黝黑双眸里,惊恐无助闪过,紧紧拉住妇人的手,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巷子里,接连二三响起了脚步声,以及关门闭户的声音。 寒寂跟着看得一愣一愣,他脸沉了下来,道:“贫僧下去劝一劝,这般冷的夜里,不顾着自己,总得顾着孩子吧。” 赵寰瞥了寒寂一眼,寒寂迎着她那道幽暗的目光,低头立在那里就没动了。 周男儿回转到了马车门边,赵寰吩咐道:“你把钱袋拿上,前去送一送。” 周男儿应是,亲卫跟着上前,与她一起拿起车厢角落放着的布袋,一起离开。 早在上车时,寒寂就看到了周男儿身边的布袋,原来里面是装着银钱。 看来,赵寰对羊角巷的情形心中有数,早早准备好了钱。 寒寂呆了呆,重又坐回了回去。他抹了把脸,脑子总算恢复了些清明,情绪低落地道:“你说得对,百姓过得好不好,看最底层百姓在做什么就行了。普通寻常与富贵人家能撑一撑,穷人最先撑不住。” 他见赵寰一直沉默,沉吟了下,宽慰道:“贫僧还是想去劝解她们一番。想想法子,撑一撑总会过去。” 赵寰总算淡淡开了口:“如何劝?讲经书里的大道理,还是人世间的大道理?听完了大道理,豁然顿悟,明日就有了粮食饱腹,有了柴禾取暖?” 寒寂噎住,怏怏没有做声。 赵寰嗤笑,“少说废话,多做实事。我一贯的主张是,若是帮不了他们,少干涉,少说空话。大道理与规劝,反倒给他们多添了层道德的压力。平时只能到处寻些粗活脏活糊口,所赚到的大钱,绝大部分用于吃,其余部分用于穿衣,冬日还要多加一份柴薪取暖的花销。一旦粮食涨价,对他们来说就等于灭顶之灾。仓禀实而知礼节。并非只是穷人,再这般下去,普通人家也会撑不住。这些混账,他们聪明得很,对此一清二楚。民心垮了,民也可以变成乱兵。” 寒寂神色凝重起来,道:“后日大粮商们会来天宁寺,你可要前来听一听?” 赵寰算了一下,道:“我有空就来,你只管按照安排好的来,我这边别管。” 寒寂点了点头,见赵寰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劝道:“能早些察觉,能拦着一些,总不至于太坏。” 赵寰揉着眉心,道:“我没想他们,他们还不配。我先前看到巷子里的妇人出来做皮肉营生,考虑在这一带开办学堂。像是先前的女童,进学堂读书,除了有个干净的地方长大,哪怕她们没投好胎,也有机会改变以后的运道。另外,必须有女郎中,专门到如羊角坊这些地方来,免费给妇人治病。我回去安排一下,抽调太医院女郎中轮值来义诊,诊金与药钱,由朝廷支付。” 寒寂知道赵寰缺钱,这些都是大笔的支出,朝廷的官员哪怕不敢明面反对,私底下也会不满。 穷苦人家本来就看不起病,妇人能免费治疗,男人也一样需要。 寒寂便委婉提了,赵寰苦笑,道:“其他穷人,太医院经常会义诊,虽说能轮到的不多,但总归是在做。她们得了妇人的病,除了穷舍不得去看,还多了层难以启齿。得病之后,就靠着熬,自生自灭。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要做,但不能朝廷出面。我想想啊,得要有人牵这个头,做个慈济会,放在妇婴部下面。朝廷补贴一部分,大部分的支出,来自于好心人的施舍。” 她转头看向了寒寂,突然笑了起来,道:“寺庙僧尼心怀大慈,普渡天下,就你们了!” 寒寂无语,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以后寺庙的一部分收益,直接归到慈济会去了?这压根就是左手转右手,朝臣也无从反对,真是狡猾!” 寺庙上交的收益,原本就不稳定。从有钱香客供奉的大笔香火银,直接转到慈济会,不经户部之手,朝廷的官员也没话说。 周男儿与亲卫回来了,赵寰拿了角落的宫灯递给她,道:“挂在巷子口去吧。” 寒寂不解,周男儿挂好了灯上车,马车离去。他回转头看,不禁心中一热。 那盏宫灯,在路口发着些许的光。虽暗,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安慰,温暖。 周男儿也在回头看,马车转过弯,那盏灯消失在了视线里。周男儿垂下头,掩去了眼眸里的泪光。 赵寰将红泥小炉推过去了些,道:“冷吧,你快暖和一下。” 周男儿道了谢,将手放在炉上取暖,道:“我穿得厚,不冷。先前我去送钱时,看到他们的日子,唉.....” 赵寰微笑道:“有了钱,就能将这个冬日勉强对付过去。待到开春后,就不那么冷了。” 周男儿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还有明年冬日呢。” 赵寰道:“明年啊。粮食便宜了,他们就能好过些。” 周男儿松了口气,想到他们感恩戴德的模样,难过地道:“我只进去了一两户,其他都是将钱袋从破门缝里塞了进去。那一两户,米缸里就几把粗粮,得要数着米面下锅了。” 赵寰静静望着黑夜,沉默不语。马车驶出羊角坊,经过平民小吏居住的榆钱巷。 巷子口的馄饨铺子还开着,赵寰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熟悉的人影,她脑子一动,忙叫了停车,对寒寂道:“你且等一等。” 赵寰下了车,疾步匆匆走上前,扬声叫道:“叶郎中。” 叶郎中听到熟悉且陌生的声音,她怔了下,难以置信回头一看,赶紧恭敬见礼。 刚要开口问候,赵寰朝她摆了摆手,她话便收了回去,瞄了眼一旁停着着的马车与亲卫,局促不安地立在那里。 赵寰笑道:“我听说这里的馄饨好吃,便赶着来吃口新鲜的。” 馄饨就要热气腾腾吃,买回宫去就软成了一碗面片肉汤。张氏馄饨在周围一带很有名气,不乏有达官贵人亲自前来吃一碗。 叶郎中一听,顿时与有荣焉将赵寰往铺子里迎,道:“开铺子的张娘子,夫君儿子都没了,与下官......”她见赵寰不欲公开身份,忙改了自称:“我们在临安时,同住一条巷子,又一同来到了燕京城。张娘子与婆婆在这里重新开了摊,北地寒冷,夜里在外面实在扛不住,就赁了间铺子。别的不敢吹嘘,张氏铺子的馄饨,至少干净,食材新鲜得来,从不偷工减料。” 寒夜客人少,铺子的馄饨卖得已没剩下几只,张娘子与婆婆方氏正在抹桌案收拾,准备关门。 张娘子转过头,见刚离开的叶郎中领着赵寰进了屋,忙放下抹布,迎了上前。 叶郎中拉着张娘子,道:“这是赵......娘子,先前你说还有几只鲜葱馄饨......”她话在舌尖一转,紧张地看向赵寰,问道:“鲜葱馄饨可好?” 赵寰见叶郎中慌乱得语无伦次,按了按她的肩膀,对同样不安看着她的张娘子笑道:“剩下什么就煮什么,我不挑食。” “哎!”张娘子应了,招呼赵寰坐,拿着抹布将干净整洁的长案再用力抹了抹,急匆匆去了后面的灶房。 方氏本来想上前询问叶郎中为何又回转来,被张娘子一把拉着往后走去。她见到亲卫与周男儿跟了进来,倏地不敢多问,脚步打跌随着张娘子去了灶房。 叶郎中立在了长案前,赵寰指了指对面的长凳示意她坐,随意问道:“你住在这里?” 叶郎中忙答道:“是,我与张娘子一起来到北地之后,打听到附近热闹,邻里之间好相处,房屋赁金也不贵,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末了,她真诚补充道:“还是多亏得朝廷允许女人考科举,我来到北地后,考上了太医院的女医。有了俸禄,朝廷补贴一部宅子的赁金,我才住得起。张娘子也一样,以前她在南边的手艺好,做了多年的买卖,却连间宅子都买不起。赚的那点辛苦钱,都被官府巧立各种名目收了去。” 大宋的地方赋税花样百出,百姓养头牛,牛也要交税。甚至牛死了以后,官府还要强令其继续交税。 一道一路的大员,背后都有势力。朋党争得虽厉害,但他们对这种事情,都心照不宣保持缄默。 谁都不干净,也就别互相弹劾了。 赵寰唔了声,问道:“张娘子的铺子,可有人来巧立名目乱收税?” 叶郎中答道:“燕京脚下,倒没人敢来。只一些帮闲混混,偶尔来白吃一碗馄饨罢了。多了也不敢来,告官他们也害怕。开门做买卖,图个和气生财,一两碗馄饨倒损失得起,当做花钱买个平安了。就只是......” 她的神色为难起来,最后一咬牙,还是如实说道:“张娘子说,最近的米面都贵了,馄饨本钱一天天见长。还有那熬汤的老母鸡,比前两个月足足贵了三十个大钱一只。铺子都是做老主顾的买卖,他们最近常在说,手上的银钱不经花,米面肉都贵了,涨价他们也吃不起。张娘子脑子灵活,就分了两种馄饨卖,一种是杂面馄饨,比白面馄饨便宜一个大钱一碗。老母鸡贵,就买了那猪骨来熬汤,猪骨便宜些,能再便宜两个大钱一碗,丰俭由人。” 牲畜只喂草长不肥,要混着五谷杂粮喂。粮食一涨价,会连着农牧牲畜都受影响。 赵寰心下了然,附和了两句,问道:“你在太医院当差,家务谁操持?” 叶郎中抿嘴笑了起来,道:“我家夫君炒茶的手艺还过得去,临安种茶,春秋收茶时,能去赚些钱。到了燕京,找不到活计干,他识字懂算账,就到了铺子去寻账房先生的活计。这账房都是东家信得过之人,他一个外乡人,谁家铺子敢用。有间铺子要他从学徒学起,这学徒没钱拿不说,五年八年,都不一定出得了师。我想着自己能赚钱养家,就让他干脆留在家中操持家务,看管着儿女了。” 赵寰笑吟吟道:“这倒也好,家中雇个粗使,也要花钱。自己亲自管着,总会安心些。” 叶郎中笑着说可不是,道:“说起来也巧,以前我们巷子啊,还有个叫汤福的。那时他突然离开了临安,官府三天两头来找他,我夫君还亲自碰到了禁军班值来抓人。当时我们就在猜,汤福定是北地的人。后来到了燕京,我果真遇到了他。哎哟,看到他安稳到了北地就放心了,我们约着到了馄饨铺子,好生聚了一场。能在燕京相聚,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过得好,真是值得庆贺的大事!” “可不是巧了。”赵寰眉毛微挑,问了几句在燕京过得还习惯,叶郎中一一答了:“习惯,就是冬日冷一些。冷也无妨,屋子里烧了炕,只要不出门,比南边的屋子还要暖和。主要是,官府拿人当人看,不用担心早上一睁眼,又多出摊派的徭役,丁税。” 馄饨煮好了,张娘子端着送了上来,拘谨地立在了一旁。 碗里的馄饨是白面皮,看来,杂面馄饨比白面卖得好一些。 百姓手上,真是没余钱了。 赵寰舀了只馄饨尝了,葱香肉弹牙,再喝口看不到一点油腥的清鸡汤,鲜掉眉毛。 连着吃了两只,赵寰夸赞道:“这馄饨真不错,凭着你这份手艺,在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张娘子虽不清楚赵寰的身份,姓赵在燕京城的娘子,大多都是赵氏皇族。晚上带着护卫出来走动的,不是将军就是朝廷大官。 得了赵寰的夸赞,她待人又温和,张娘子长长舒了口气,那份紧张消了大半,话语就变得多了起来,道:“多谢娘子夸赞。我这份手艺,也没甚了不起之处,主要是在诚,本本分分做买卖,赚点辛苦钱罢了。” 赵寰道:“只一份诚,本本分分做买卖,已经超过了八成的铺子。再加上手艺,你的买卖不红火也难。” 张娘子被夸得笑开了花,眉飞色舞道:“婆婆担心我膝下无子,这份手艺就得断了,让我去惠慈院领个儿子回来养。以后将手艺传给他,也能给我养老送终。养孩子我怕麻烦,打算就寻个本分忠厚的徒弟,教给他做下去就是。先前我就在同叶郎中商议此事,她在外面行医,见的人多,托她给我寻摸寻摸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3节 北地的孤儿弃儿,都送到了各州府的惠慈院。惠慈院的花销,由妇婴民生衙门负责。 叶郎中道:“我倒有好几个人选,都是些没了倚靠的妇人。张娘子与方婶子都是女人,找个女徒弟,方便些不说,同为女人,顺道也能帮衬她们一把。” 铺子内豆大的烛光摇晃,屋内暖融融。赵寰吃完馄饨,也看完了叶郎中,将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们闲话家常,脸上的笑容,让赵寰沉闷整晚的心,渐渐变得温暖的同时,又重新多了份重量。 她要守住她们的希冀与盼头,让她们能过得更好。有了能力之后,能帮助其他不幸的女人们,薪火相传。 次日,赵寰收到了尚富贵与姜醉眉他们的来信,她思索了一整天,做好了安排。到了寒寂请粮商们到天宁寺这天,她无声无息离开皇宫,去了寺里。 到了天宁寺,赵寰也没露面,只在屏风后听他们聊了片刻,就去了后山赏梅。 山上梅花不知人间疾苦,自顾自盛放。白雪尚未消融,衬着姹紫嫣红的花,美不胜收。 梅林的西北角修了座亭子,坐在亭子里,便能将整座梅林尽收眼底。赵寰吩咐将亭子帷帘垂了三面挡寒,余下的一面,卷了大半上去。在角落摆着熏笼,红泥小炉里煮着茶,暖烘烘烤着,坐在铺着皮裘的椅子里吃茶赏梅,倒也舒适惬意。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寒寂脸色不大好,急匆匆来了亭子。他一进来,鼻翕就动了动,看向赵寰手中的杯子,瞪着她道:“你还有心情吃酒?!” 赵寰笑着朝他举杯,道:“我为何就没心情吃酒了?吃酒赏梅,雅得很!” 寒寂没空与她说笑,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来,焦急地道:“你先前都估计错了,这粥啊,估计是施不成了!他们狡猾得很,决口不提有多少粮食,亦没一口回绝。绕着圈子与我打马虎眼,说是寺里要施粥,他们倒可以帮着凑一凑。可这凑的价钱,你猜他们要什么价钱一石?” 赵寰随口问道:“什么价钱?” 寒寂伸出手指头,愤愤道;“一石四贯,四贯呐,还是杂粮米面混着后的价钱!这些该死的奸商,口口声声说今年燕京遭了灾害,要从外面州府去运粮,运粮的运力贵,他们也没法子。运力贵,能贵到何处去?北地的官道,如今可是修得宽敞又平坦!贫僧估计,他们要不是发现了端倪,要不就是想趁机发大财!” 粮价从太.祖到宋徽宗年间,涨了差不多足足五倍左右。后来金人打进来之后,粮价飙升,拿到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粮食。 等到北地太平之后,粮价总算趋于了正常,回到了熙宁年间的价钱,一石米价,在两贯五百钱左右。哪怕是粮食昂贵的南边,一石米价,也不过在三贯五百钱。 赵寰慢吞吞道:“你是我的国师,他们正好借你的手,抬高粮食价钱。你这不是施粥,是布施给百姓的毒药了。他们这一手,玩得倒好。” 寒寂顿时脸色大变,焦急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他,嫌弃地道:“你看你,还是国师呢,一点都沉不住气!” 寒寂忍了又忍,才没把酒杯掀了,朝她伸出手,怒道:“国师的俸禄拿来!” 赵寰从放在桌上的荷包里,掏出一颗松子糖,放在了他的掌心。 寒寂扬起手欲砸,看到案几上装糖的荷包,神色微黯。 赵寰极少吃酒,在心情极度不好时,会吃糖。 如今她的荷包,已经空了。 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将糖塞嘴里吃了,嘀咕道:“丢了可惜,连颗糖的俸禄都没了!”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嗯,你说得对。” 寒寂偏头上下打量着赵寰,疑惑地道:“你究竟吃了多少酒,是不是已经醉了?” 赵寰抬眼,迎着他的打量,道:“我就是醉了,也照样收拾你......他们,他们!” 寒寂气得要翻脸,冲着她直咬牙:“定是醉了,醉了!” 赵寰抿着酒,缩在皮裘里,懒洋洋道:“我真没醉。早就对你说,急中会出乱吧,你还不信。他们说要从外地去运粮,先前我就听到这里就离开了。且听我给你分析啊,你不能只听他们给你漫天要价,要去仔细琢磨这句话。外地州府,哪个州府?是开封府,还是相州府?北地最大的常平仓,在燕京城!燕京城的常平仓里面,将粮食全部拿出来,也不够你连着施粥。周围的州府,更拿不出你要的粮食。且真缺粮到燕京他们弄出来的地步,开封州府的粮价,会跟着一起涨上去。运到燕京的价钱,四贯可不够。” 百姓手中能卖的粮食少,粮商们手上的粮食,大部分来自常平仓出陈粮,粜新粮。 寒寂听得目瞪口呆,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就这么几句话,你就能听出这般多?” 赵寰没理会他,笑眯眯问道:“你可知道,有个地方的粮食,只要五百钱一石吗?” 寒寂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道:“金国!” 前两年,金国的粮食只要三百文左右一石。这两年打了败仗,粮食价钱才涨了些。 金国的百姓,都是贵人的奴隶。奴隶一穷二白,金国贵族赚不了他们的钱,粮食价钱就便宜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寒寂呐呐道:“可是,金国哪来那么多粮食?” 赵寰道:“他们的人口少,黑土地撒上种子就能成活,金国往北,地大到你无法想象。奴隶的命,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没粮吃,饿死也就饿死了。将粮食拿来弄乱得燕京,北地内乱,对他们来说才是要事。打仗是打不过,除非内乱。就像是以前的大宋那样,不等他们打,官员守将,自己先将自己打败了。你可记得熙宁年间王荆公当年的变革?” 寒寂叹了口气,辽国的皇帝混账,大宋的皇帝与官员一起混账。 当年王安石在熙宁年间主持的青苗法,市易法,三舍法等变革。北地的科举,与王安石的科举变革有相同之处。 王安石提出,废除明经科取士,进士科以经义与策论为主,增加律法考试。整顿太学,设置医,武,律学等学府。 可惜,大宋朋党之争太过厉害,王安石最后惜败。且不提他变革的好坏,后来对只要涉及到熙宁变革的官员,全部贬的贬,罢官的罢官。 朝臣只顾着争权夺利,与法度的好坏,已经全无关系了。 西夏的新皇帝李仁孝,金的完颜宗望,他们都是聪明人,对大宋的喜好内斗,看得比大宋朝堂的官员还要透彻。 赵寰扬首喝完了杯中酒,将酒杯投掷道案桌上,沉声道:“西夏肯定也有一份,加上燕京的奸贼,狗东西,想要里应外合,做梦!我已准备好了,这次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111章 天宁寺的禅院, 檀香袅袅。 聚福粮铺的东家金贵原本是大宋兴元府人,后来到了西夏兴庆府做买卖。在兴庆娶妻生子之后,在此落地生根, 成了西夏人。 西夏与南边朝廷开榷场时, 金贵也有幸去做了些小买卖。榷场被北地正义军拿下之后, 金贵就顺势来到了燕京。 后来兴庆归了大宋,金贵再次成为了大宋人。他的妻儿老小留在兴庆,他则两地来往, 大多时日留在了燕京做买卖。 金贵长得其貌不扬, 脸上永远挂着笑,待人和和气气,说话也不紧不慢, 颇令人心生好感。所选铺子的掌柜也如他那样,买卖就愈发红火,和气生财, 没多久, 他的铺子就做成了燕京城南数一数二的大粮铺。 金贵对着寒寂,脸上一如既往堆满了笑容,恭敬地道:“大师是出家人, 一心行善,只凭着这份气度, 在下就佩服不已。大师要买粮食布施, 照理来说, 聚福粮铺哪怕是不赚钱,也要支持一二。只不过, 唉!” 连着叹了两口气,金贵脸上的笑容依旧, 道:“大师,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也着实有难处啊。” 其他粮食铺子的东家,跟着一起附和,通泰粮铺的东家郭泰看了金贵一眼,道:“大师要买这般多的粮食,我们就是想跟着大师尽份善心,也拿不出这般多的本钱啊!” 寒寂端坐在蒲团上,如他惯常见到信众那般,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道:“贫僧不懂买卖,两位东家的意思,贫僧没能明白,两位东家但请直说无妨。” 金贵忙笑道:“大师过谦了。既然大师有令,在下就直言不讳了。郭东家说得对,咱们这些做买卖的,看似赚了几个大子,都是些辛苦钱不说,这钱到了手,还没听个响,又得重新投入到了本钱中去。大师短时日内要买如此多的粮食,在下斗胆说一句,就没几家敢接。这里面的关窍呢,在于去买粮得拿真金白银出来,咱们一下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大师你看,可能先给些定银?” 寒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真是隔行如隔山。金东家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若这样可好,诸位东家先陆续送些粮食来,熬了腊八节的粥。送到天宁寺的粮食,天宁寺会如数支付。其余的部分,天宁寺先付一成定银,待到粮食送到天宁寺之后,支付其余剩下的部分。” 金贵脸上的笑终于散了,他拧眉思索起来,片刻后脸上重新浮上笑容,道:“大师见谅,在下得回去好生想想,去筹措一下银钱,明日一早,就给大师答复。其余诸位东家意下如何,且随他们自己的意思。” 郭泰道:“在下也的回去考虑一二,看账上能否挪出钱来。” 其他东家皆如他们两人一样,要考虑之后再答复。 离开禅院,金贵袖着手,望着灰扑扑的天际,啧啧道:“瞧这天,估计又要下雪了。” 郭泰道:“可不是,下雪了冷得很,赶路更难了。” 随口寒暄了两句,拱手互相道别后,各自上了马车离去。 回到燕京城,金贵的马车七弯八绕,拐进了菊花胡同。他警惕四望,见四周无人,从后门进了一间不起眼的两进小院。 到了前院正屋,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到金贵前来,点头哈腰赶着上前见礼:“金东家来了,大家早到了,都在等着你呢。金东家里面请。” 金贵从荷包中,掏出一角金锞子扔了过去。小厮眉开眼笑接在手中,殷勤地上前打起了门帘。 金贵进屋,上前团团拱手见礼:“云侍郎,武将军,连将军,成郎中。”叫了一圈人,他看到上首坐着两个陌生的面孔,只偷瞄了眼,便低下了头。 成郎中成直乃是工部侍郎,与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了燕京,后来入了工部当差。他开口招呼金贵坐,讥讽地道:“金东家可别叫我什么侍郎了,我这个侍郎,就一闲散官职,只怕不久之后,就会被罢官。” 云侍郎云照山是户部侍郎,他一听,脸色也不那么好,烦躁地道:“老成你就别抱怨了,我可是被一个女人压在了下面,呵呵,真是奇耻大辱!” 云照山的顶头上峰是郑氏,他本是进士出身,当年在开封时,就在户部当差。后来随着赵佶他们一并被掳到金国,投降金国之后,被完颜晟指定在了真定府为府尹。 赵寰收复真定之后,他随着大宋旧臣到了燕京,怀着雄心壮志准备大展拳脚。以为入不了中枢,至少也能成为一道一路的转运使,谁知,他只在户部领了侍郎的差使,分管着户帖之事。 成直也有满肚皮的的不满,甘岷山与他以前同在作匠监共事,加上姜五郎何良等人都被重用,他却只是小小的郎中。官职上比不上甘岷山不说,甘岷山还处处压制他,重要的差使,他从来领不到,只得了些修葺皇宫等闲差。 至于武将军等闲散将军,带着兵投靠赵寰,不但没捞到功劳,封爵光宗耀祖,手上的兵权也没了,只靠着俸禄过活。 想他们这群本是闲散汉子山贼出身之人,从来就自在惯了。当官之后,却还不如当闲汉自在,耍不了当官的威风,连欺负个百姓,看上哪家的民女想纳其为妾,都有被罢官的可能。 大家都心怀不满,云侍郎冷笑道:“赵氏身为女人,自会重用女人。而且她独断专横,我们在她手下,哪还有出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抱怨起来。坐在最上首,年长些的男子终于抬了抬手,道:“且先说正事要紧。” 见男子发话,大家总算悻悻住了口。男子看向金贵,道:“金掌柜,你且说说看,先前与那寒寂所议之事。” 金贵将见寒寂的经过仔细道来,末了道:“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听各位的指示。” 男子面露疑惑,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道:“寒寂出自前辽萧氏,后来投奔了赵二十一娘,深受其信任,将天宁寺这块大肥肉给了他。天宁寺就算要向全燕京的百姓施粥,倒不至于拿不出钱来,我觉着这里面有诈,郦将军以为呢?” 云照山忙道:“韩相有所不知,天宁寺的收益,归到了户部去。至于归多少,我就不清楚了。天宁寺拿不出那般多的钱来,也属正常。” 金贵暗自震惊不已,姓韩的宰相,莫非是金国的韩企先! 韩企先生于燕京,前辽的进士。辽国灭亡之后,转投了金国,深受完颜宗弼的信任。 郦将军郦琼以前是相州宗泽大将军的部下,后来出任武泰军承宣使,率部众投靠刘豫后,任博州防御使。升为了骠骑将军。刘豫灭亡之后,投靠了完颜宗弼。 金贵没想到,韩企先与郦琼都亲自来了燕京。他转念一想,韩企先本是燕京人,对燕京再熟悉不过。郦琼是相州人,又曾是大宋武将,对开封以及相州等地都熟悉,说不定还能联络到旧同僚一起起事。 郦琼不懂天宁寺里的弯弯绕绕,道:“韩相做主就是。” 韩企山比较谨慎,沉吟了片刻,道:“那寒寂可不是寻常和尚,他出身不凡,又上战场打过仗。出家人本不应杀生,就凭着他杀人无数,如何也修不成正果。我很是怀疑,这背后,没那么简单。” 云照山撇嘴道:“这世道哪有几个正经和尚,寺庙都富得流油。赵二十一娘看得眼红,到处查和尚尼姑道士的度牒。一旦查出来作假,全部按律处置,寺庙的田产,被她悉数收回。天宁寺可是耶律淳花了大价钱修成,寺庙的田产没了,寺里面的那些金佛法器都留着,在燕京的寺庙里,就属天宁寺香火最鼎盛。人去上香供奉的香火银,究竟有多少,这里面就是一笔烂账算不清楚。我估计那寒寂和尚,想要借着施粥将账目抹平了。” 韩企山一想也是,问道:“云侍郎,最近那赵二十一娘可有反常之处?” 云照山冷笑道:“赵十一娘今非昔比,身份矜贵了,外面天气冷,躲在宫里没有出去过。只在前些时日,带着一群皇子帝姬们,前呼后拥去天宁寺赏过一次梅。” 韩企山愣了刹那,喃喃道:“赏梅?” 成直插嘴道:“韩相放心,天宁寺以前也年年施粥做善事。那寒寂如今一心向佛,此前就闭关清修过无数次。我看呐,他也是念着自己杀戮过重,想要做些善事弥补。赵二十一娘虽然出门少,但她只要有空,就会带着一群小的出门,朝堂上下人人皆心知肚明,她是要在里面择储君。” 武将军咧嘴啧啧几声,不怀好意笑道:“可惜了,那赵二十一娘没了生养能力。不然呐,我倒不嫌弃她,与她生个亲生儿子出来,好继承这大片的江山。” 云照山很是轻蔑道:“武将军你真是不挑,清白的小娘子那般多,你也不嫌脏!” 武将军恼了,呛道:“好你个云照山,你自己被郑氏压着,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没出息!只要娘们儿上了我的床,看我不让她欲生欲死,哪还能由得她跟我叫板!” 屋内一众男人都心照不宣哄堂大笑,韩企山抬手道:“好了好了,闲话休说。金东家,你去与寒寂回话,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你要拖一拖,等到从大都运来的粮食过了韩州府时,再将消息放出去。” 金贵忙应了,韩企山又叮嘱了几句细节,末了问道:“其他粮商可能相信?” “韩相放心,那郭泰家中本来有良田近百倾。这田亩吧,韩相估计也知道,有些拿不出来田契,结果燕京府一核实下来,他那百倾上好的田产,只余下了二十多倾。那些泥腿子分到了田地,嫌弃他家的租子收得高,不再赁他家的地种。郭泰总不能自己去耕地,地荒在那里,官府就得查了,还要如数交赋税。郭泰无奈之下,只能将良田卖给了官府。其余几家,许了他们做皇商的好处,定会尽心尽力。”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4节 韩企山频频点头,笑道:“他们如何,都比不过金东家。说来,可不能再叫你金东家了,得叫你一声金国丈。” 金贵的小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刚过及笄之年,已经有无数的媒婆上门来做媒。 有天来了个大媒婆,悄悄告诉他,西夏的皇帝愿迎她女儿进宫为贵妃。 西夏皇帝李仁孝以前还是太子时,在兴庆府就名声远扬,不仅生得俊朗,而且聪慧过人,单单从人来看,也配得上他女儿。虽说西夏在大宋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但李仁孝毕竟是皇帝,哪是他这种商人能攀附得起。 北地看似厉害,想要一口吞掉西夏也难。以前大宋的知府任得敬将女儿献给了李乾顺,他当了西夏的权臣。若不是被赵寰杀了,估计任氏一族如今已经权倾朝野。 现在西夏与金交好,互相联手。北地南边有赵构,西北是西夏,北地是金,被包围在了其中,四面都是敌人。 北地的内部,也不是那么团结。赵寰重用娘子们,改了科举取士,各种变革巨大,与以前大宋的官制,规矩等等,完全变了样。 有些官员虽没明着反对,心里早就暗暗不满。他们在北地做官,想要捞好处,惠及子孙就难了。 好比是云照山,才疏学浅未得重用的成直,手上的兵权被削掉的武将军等武散官,就轻易被金国的细作买通了。 至于其他州府,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大宋以前的旧官吏,在新上锋的眼皮子底下有所收敛,为了钱财富贵,照样敢收受贿赂,放货物人进北地。 金贵知晓李仁孝封她女儿为贵妃,是为了要用他来做事。金贵以前在兴庆府,见过贵人们过的何种日子,他一个商人,连贵人家中的豪奴都惹不起。 想到那破天的富贵,金贵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嘴上倒谦虚,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小女幸得皇上看中,封了她为贵妃,只小女尚未进宫,为时尚早,断不敢张扬。” 韩企山哈哈笑道:“此事是不宜声张,待此事之后,我再请金东家吃酒庆贺。” 其他人神色各异,纷纷向金贵道贺。郦琼,韩企先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投靠金国之后,不但成了宰相,大将军,还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想着这次之后,他们也能如这两人一样飞黄腾达,胸口滚烫,暗暗激动万分。 金贵等粮商,次日就去天宁寺回了寒寂,拐弯抹角同意了。双方定下了契约,寒寂支付了一成定金。 骡马拉着一车车的粮食,送进了天宁寺。 天宁寺施腊八粥的消息放出去,燕京城的百姓激动不已,早早就期盼这腊八这天早日到来。 * 韩州府下了几场雪,平坦的官道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车马经过,留下深深的车辙。 骡马打着响鼻,不时呼哧喘气。领头的钱串子见了,朝四周警惕张望,除了来觅食的麻雀,到处都见不到人影。 已顺利过了韩州府关衙,已经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到了燕京。多亏北地的吏治清明,只要拿着一道公验,后面官府既不会收税,也不会阻拦,能一路畅通无阻到燕京。 钱串子松了口气,吩咐道:“前面半里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歇再赶路。” 在破庙歇过之后,钱串子领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粮队,顺利朝燕京赶去。 过了顺州之后就是燕京了,钱串子望着前面的亭子,离顺州府就只有两里地的路程了,眼下天时已晚,进城歇息一晚,官道平坦,明日就能到达燕京城。 钱串子伸展着懒腰,愉快地吩咐了下去:“大家加把劲进城,明日到燕京交了差使,咱们吃香喝辣的,好生痛快一翻!” 众人接连赶路,早已疲惫不堪。听到钱串子的话,顿时欢呼怪叫起来:“钱老大,听说燕京城的小娘子身娇柔嫩,你可不要小气啊,一定得让我享享福!” 钱串子啜着牙花子,拍着胸脯豪气地应了:“这趟大买卖做下来,别说小娘子,就是帝姬公主也不在话下!” 众人听到钱串子这般说,不由得更来了劲,互相调笑着说了起来。 这时,从顺州府的方向来了一队官差,为首的推官虞卿不苟言笑,大声道:“查公验!” 通关度牒,户帖身份,纳赋税凭证,统统称为公验。 钱串子愣了下,按照规定,要进城时,城门守兵才会查他们的公验。他们都尚未进城,官府却出来查公验,他下意识心神不宁起来。 想要张口问,看到官差已经朝身后的骡车走了去,拿着佩刀喊道:“都下来,全部要检查核实,有无错漏之处。” 顺州府的推官虞卿无人不知,她是宰相虞允文的族妹,伯父虞祺亦为礼部尚书,为官清廉公正,只要犯了事,任谁去求情都无用,她只会秉公处理。 钱串子心七上八下,心道公正也好,只要老老实实,打发走虞卿这个冷面推官就是了。他赶紧掏出公验,双手递上前。 虞卿接过公验仔细看了,脸色沉了下去:“公验不对劲,你且随我进城去衙门走一遭,待查清楚之后,自会放你离开。” 钱串子一下慌了,忙道:“虞推官,这份公验我一路过来,从没有官府说有任何不对劲之处。虞推官,我们都是老实做买卖的人,你看这样可好,这城我也不进了,直接去燕京。让燕京更大的官来查如何?” 虞卿脸色不变,再次重复了先前的话,扬手道:“都带走!” 官差们一起上前,将赶车护卫的人,全部围着赶到了一起:“敢反抗,就是妨碍办案,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钱串子扎着手,面若死灰。他们要是反抗,官差人数虽不多,但他们还带着粮食,跑不远就会被抓到。 除非弃粮不顾。 丢失了粮食,他们这些人,都活不了。 钱串子哭丧着脸,跟着官差们离开。他回头看向一长串的粮食骡车还停在那里,顿时焦急地道:“虞推官,我们的车马,车马如何能停在这里?” 虞卿的脸色总算有了变化,扬起了笑容道:“有人会接替你赶走,别担心。” 钱串子莫名其妙,他想要问,被官差推搡了把,呵斥道:“快走!” 到了腊八这天,飘飞的小雪停了。天公作美,出起了明晃晃的太阳,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头天晚上,寺庙前就架起了一长排大锅,僧众们忙着熬煮腊八粥。腊八粥里放了各种豆子与少许的糯米,陈米一起煮。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精贵,但胜在煮得软糯,又是天宁寺施粥,冲着这份福气,人人都想争着去吃一碗。 燕京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动,领粥的百姓实在太多,天宁寺立了规矩,每户人家凭着户帖,只能一人领上一小碗。 施粥从天不亮开始,到了下午时,排队领粥的百姓,还排着长队。 一旁的道上,骡马不断拉着粮食,送进寺庙里。 领粥的队伍中,不知是谁起头说道:“天宁寺买了这般多的粮食,咱们再去买的话,岂不是买不到了?” “咦,你说得对,粮食铺子一直称缺粮,粮食见天的涨价。天宁寺买这般多的粮食,估计得将粮食铺子都买空。” “全燕京的百姓,今日大半都来天宁寺领腊八粥了,光一人一碗,哎哟,我算学不好,可算不过来,究竟要用多少粮食。” “先前我来天宁寺的时候,路过粮食铺子,见到平时卯时末就要开张的铺子,还大门紧闭,可是铺子要关张了?” “没粮食卖了可不得关张。” “我家二舅舅昨日去买了,铺子的伙计说,从明日起,铺子的米面都要涨价,一石米得要五贯钱。当时我二舅舅没搭理伙计。五贯钱!亏得伙计说得出口,可是足足长了近两倍!” “照我看呐,伙计没说谎,五贯钱算甚,没了粮食,你手上捏着再多的金钱也没用!” 领粥的队伍中吵嚷了起来,有那心急的,粥也顾不得领了,捧着碗忙不迭朝家中赶去。 燕京城的粮食铺子,关张了大半。其余小粮铺,粮食被一抢而空,粮价隔着时辰涨,最后足足到了六贯一石。 太平日久的燕京城,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百姓们恐慌不安,又怨气横生。 天公不作美,天欲让人亡。晴了两日后,又下起了雪,冷得人骨头缝都疼。 闲汉混混们叫嚣着饿,将聚福粮食铺的大门砸开,冲进去抢了一通。 聚福粮食铺虽没几颗粮食,闲汉混混们还是很满足,随手将隔壁的铺子也砸了,进去一通乱抢。 有其他不安分之人有样学样,趁乱走出了家门。 “做买卖的都为富不仁!抢啊,抢了他们我们就有饭吃了!” “没了粮食,买不起柴禾,这是要人死啊!” “死了总要拼一拼!” 闲汉混混们叫嚣着,到处打砸,燕京城到处混乱不堪。 快到过年,往年家家户户忙着洒扫,置办年货,赏雪请吃酒,今年却风声鹤唳。 只有铺子门前披红挂绿的彩楼,偶尔散落在街头的对子,能看到些新年的影子。 有从开封府来到燕京的百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金人兵临城下时,城内缺衣少食的恐慌。 韩企山的马车,停在燕京最繁华的御街口。从车窗往外看去,街两旁平时最热闹的铺子,十铺关了九铺。 府衙的差役不顾严寒,忙得焦头烂额,试图稳住局势,四下驱赶伺机而动的混混闲汉们。 韩企山脸上缓缓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赵寰如今还没甚动静。她只怕早就乱了阵脚,听到外面乱了,想起当年开封府的惨状,躲在宫里不敢露面。 没粮没柴禾,同以前赵佶一样,别说百姓,朝堂上的那群官员,就得先将她生吞活剐了。 真是女人当不得大用,她以为自己拉拢女人,学了点王安石的变革,就能稳定江山,让天下海晏河清。 她祖宗宋太.祖活过来都没用,何况她一届女流之辈! 韩企山不由得又感叹,赵寰还是有点本事,掌个一家一族的中馈,甚至掌管后宫都能胜任。 至于天下江山,始终是男人的天下。哪怕是武氏身为异数,能登基为帝,都是靠着男人。 韩企山抚着胡须,看着街头的凄清,哈哈笑了起来。 突然,里面身着官服,外面套着风帽的燕京府尹与推官骑在马上,冒着风雪来到了街头。 韩企山眼睛倏地睁大,脸上的笑容更甚。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赵圆珠,陈艳。 仪福帝姬赵圆珠,起初被完颜宗望占去,完颜宗望死后,完颜亶将她赐给了完颜宗弼。生了个儿子后,完颜宗弼抬了她为次妇,即地位次于正妻的夫人。 陈艳本是宫女,生得娇艳动人,完颜宗弼将她纳为了妾室。 完颜宗弼南下攻打大宋,两人跟着赵寰一起跑了。完颜宗弼咽不下这口气,将她们两人恨得牙痒痒。 这次完颜宗弼给韩企山下了令,让他将其两人捉回去,不行就杀了。 韩企山盯着两人,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形,他正欲下令,沉闷的马蹄声响起。 从燕京皇宫的方向,一群骑在马上的精兵,身着玄衫,浑身上下散发着比天气还冷的寒意,疾驰而来。 韩企山脑子嗡地一声,神色大变。 赵寰的亲卫队来了! 第112章 赵寰的亲卫不同于以前, 由一些权贵子弟充当的禁军班值,全是身经百战,从战场厮杀活下来的兵丁。且只听令于她, 无论是中书省还是枢密院, 都无权插手过问。 平时亲卫队极少出动, 一旦看到他们整装出现,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糟糕! 韩企山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深感不妙, 连声吩咐道:“出城, 出城!”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5节 随从忙驾驶着马车,调转头绕过御街,朝城门驶去。 车轮轧在青石地上, 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但韩企山的耳边,却仿佛盈满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踏在了心上的马蹄声。 天气冷, 加之混乱, 街头巷尾空无人影。马车行驶了一段路,韩企山后知后觉发现,周围出现的百姓, 好似渐渐多了起来。他怔忪片刻,将车窗打开一条缝, 偷偷朝外打探。 裹着厚衣衫的百姓, 急迫又满含着欣喜, 朝铺子跑去。 韩企山脑中乱糟糟,无论如何都理不清, 他干脆打开了车窗,被外面的寒气扑面一吹, 方勉强清醒了些。 不对劲,很不对劲! 韩企山感到疑惑重重,扭头回望,看到百姓们奔到了杂货铺子,茶楼,甚至酒楼前排起了队。 “停车!”韩企山急忙叫了声,吩咐随从道:“你速速去打听一下,看他们在作甚。” 随从忙小跑着去了离得近的杂货铺子,拉着个汉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跑了回来,低声禀报道:“相爷,他们是去买粮,燕京衙门放粮,粮价降了下来,只卖一石两贯五百钱。” 韩企山震惊不已,云照山曾信誓旦旦说过,燕京缺粮,常平仓几乎都空了。 大的粮食铺子,存粮送进了天宁寺,余下来的粮食,与小粮食铺子的粮食一起,早已被百姓哄抢一空。 燕京衙门哪来的粮食平粜粮价? 随从看到远处出现的亲卫,着急地道:“亲卫队来了,相爷,我们得赶紧离开燕京城。” 亲卫骑在马上,远远就能感到他们身上的杀气。韩企山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忙点了下头。随从驾着马车,一路不停驶向了东城门。 隔着几丈远,随从看到城门口身着戊装,手持苗刀的兵丁,他赶紧拉了缰绳,惊慌失措道:“相爷,城门换了守卫,是京畿营的骑兵营!” 武将军了解些北地的兵丁布防,与以前不同,燕京虽算是北地的京畿,周边未布重兵把守,京畿营的兵丁并不多。 但北地的骑兵营,每个兵丁除了配备四匹战马,手上的苗刀,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韩企山心凉了大半截,他不受控制靠在椅背上,不断喘息,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了!去西城门!” 西城门乃是送柴禾,各种货物进出的城门。平时只有城里的穷苦百姓,会从此地进出。 随从驾着马车一路疾奔向西城门,韩企山顾不得寒冷,从车窗缝偷偷朝外面打量。 城西与城东一样,百姓都出了门,围在了铺子门前买粮。 尚未到城门口,随从的马车就被保甲远远挥手拦住了,保甲大声道:“回去,西城门要进粮食,今日不开!” 马车里的韩企山,死死盯着外面一辆辆骡车经过,车轮吱嘎,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韩企山心彻底凉了,面色惨白如纸。 只无论如何,韩企山都想不明白,赵寰究竟哪来的粮食? “去御街!”韩企山眼睛赤红,冲着随从下令。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就这般输了! 随从得令,连忙驾车驶向了御街。御街的铺子开了约莫九成,每家门口都人头攒动。 韩企山下了马车,裹紧大氅上前,混在了茶楼铺子前的百姓中,向一个老汉搭讪问道:“茶楼今日可是又在斗茶了,怎地这般热闹?” 老汉奇怪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前没听见赵府尹的话?茶楼今儿不斗茶,城里的铺子,都先借用出来,向周围的百姓卖粮。” 韩企山勉强含糊敷衍了句,“先前燕京还缺粮,怎地一下就有粮食了?” 老汉并不在乎韩企山的敷衍,眉飞色舞道:“哎哟,老汉看你呐,定是那贵人,在宅子里不出门,错过了先前的热闹。” 一旁排队的百姓争着道:“燕京如何能缺粮,都是那黑了心肝的粮铺东家想要赚大钱,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你可就不懂了,粮铺东家哪来这般大的胆子,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见不得燕京好,想要燕京乱起来。” “可不是,定是金贼西夏贼在背后捣鬼!当年开封府那一劫,哎哟,我只一想都害怕,要是被他们得逞了,燕京城又会像是开封一样,又得卖人肉了。” “丧尽天良,赚的断子绝孙钱,定会不得好死!” 百姓们愤怒咒骂,韩企山听了半天,也没听出粮食从何而来。他心中焦急不已,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去别处打听。 经过聚福粮食铺,韩企山脚步微顿,侧头看去。铺子大门虚掩着,里面官袍一角闪过,他瞳孔猛地一缩。 赵圆珠! 韩企山慌忙垂下头,顾不得打听了,急匆匆离开,上了马车吩咐道:“回菊花胡同!” 随从驾车到了菊花胡同,在周围行驶了几圈,见无异样才进了宅子。 韩企山回到暖和的屋子,他跌坐在暖炕上,先长长松了口气,接着急声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郦将军他们情形如何了。” 随从连忙转身出去,没一会就领着郦琼进了屋。韩企山蹭一下冲到门边,朝外四下张望,回转头厉声斥责道:“你如何来了,外面多危险,要是被发现了,你我都得死!” 郦琼也满脸晦气,他性子本就不好,当即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如何不能来,相爷可是信誓旦旦,在王爷面前拍下胸脯保证,说是此计万无一失。如今呢,亏得闹出天大的阵仗,赵圆珠那娘们儿拿着锣,哐当当在街头一敲,说是让燕京城的百姓都不要慌张,燕京所有的铺子都卖粮,断缺不了粮食,百姓一下就被稳住了。相爷指使的那些闲汉混混,全部被亲卫抓了个一干二净!” 韩企山肩膀一下塌下来,踉跄走到暖炕边,一屁股跌坐下去,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可赵二十一娘,究竟从何处来的粮食?” 郦琼冷声道:“何处来的粮食,相爷难道没听见,赵圆珠那娘门儿说了,从直沽送来的粮食。赵二十一娘的狗腿子尚富贵,说是从高丽海贸运回来的粮食,亲自从直沽押送到了燕京,如今百姓都买到了口粮,欢天喜地回了家。街头铺子都开了,张灯结彩热闹得很,铺子东家说是为了答谢燕京城的百姓,图个喜气,年货都便宜卖。百姓挤了钱出来,多少都买了些回去好过年。” 除了粮铺,其他铺子都帮着卖粮,既能快速平息混乱,免得让百姓在寒风中苦等,顺便还能带动铺子积压的年货,重现繁荣。 韩企山跟疯了般,一个劲叫嚷道:“不对,金贵说过,尚富贵早就不沾手粮食买卖了,一直守在直沽的港口做海贸。燕京的常平仓没粮食,直沽更没粮食!” 郦琼瞥了一眼韩企山,嘲讽地道:“我亲眼看到铺子里卖的米面杂粮,难道还有假?铺子东家说,他们本不做粮食买卖,只帮着衙门方便百姓,拿的粮食不多。大家互相体谅一下,每人都少买一些,留些给后面排队的人。反正粮食铺子不缺粮,吃完了再买就是。铺子规定,每个百姓只能买一斤口粮。家中还有粮食的,就先回家去,过两日再去粮食铺子买。” 韩企山混沌不堪的脑子中,终于闪现了一丝清明,他猛地抬起头,唤来随从问道:“钱串子呢?钱串子为何还没到燕京?” 随从结结巴巴,答不出个所以然。郦琼莫名其妙看着韩企山,道:“照着日子算,钱串子昨日就该到燕京了。毕竟下雪的天气,路上不好走,迟上一两日也正常。” 韩企山绝望地闭上眼,手握成拳,猛地捶向暖炕。 郦琼被韩企山吓了一跳,见他满脸绝望,一下也明白了过来,颤声问道:“相爷,你的意思.....可是钱串子出事了?” 韩企山缓缓睁开眼,原本精明的双眸里,一片晦暗:“直沽没粮食,尚富贵更没出海。北地那几艘海船,你没听成直说,赵二十一娘将海船交给了甘岷山,将船拆开肢解了,北地要自己造船。” 他眼前闪过先前看到的骡车,晦涩地道:“那些骡车拉着麻袋装的粮食招摇过市,是做给百姓看,安稳百姓的心。麻袋里面装着的,定是些沙子泥土罢了。” 郦琼听得糊涂了,不解道:“既然北地没有粮食,赵二十一娘是在虚张声势,那等到百姓家中存粮吃完了,去粮铺一买,不就得漏了馅?” 韩企山半晌都没说话,他枯坐在那里,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年。 郦琼等得急了,差点没跳起来时,韩企山终于开了口:“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对啊!还有钱串子送来的粮食。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金国到处筹措的粮食,准备在将燕京搅得大乱,赵寰孤立无援。金兵伺机出动,趁机夺回燕京,卖粮大赚一笔,还能顺道安抚百姓,赢得民心。 郦琼终于也明白了过来,失声道:“出力出钱出粮,亲自送了上门,北地等于是坐享其成,白白得了这么多粮食!” 韩企山如石像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郦琼慌乱不已,喋喋不休道:“燕京不能留了,得赶紧走,赶紧走。趁着韩州官衙那边的关系还在,从韩州回大都去。赵二十一心狠手辣,要是被她抓住,还不得被活剐了!” 想到杜充的惨状,郦琼头皮发麻,猛然停下脚步,盯着韩企山,眼含希冀道:“相爷,你曾说赵二十一娘不过女流之辈,妇人眼皮子浅,此事肯定是碰了巧,背后定是有高人主使。说不定是那寒寂和尚,对,寒寂姓萧,肯定是他。既便不是他,也是张浚他们!” 韩企山慢慢抬眼看向郦琼,道:“谁能指使得动亲卫队,调得动京畿的骑兵营?” 郦琼呆在了那里,心怀侥幸道:“要不就是云照山他们出卖了我们,还有那西夏也不可信,将我们拿出去卖了换好处,求得北地答应西夏俯首称臣。” 韩企山摇头,苦笑着道:“从赵二十一娘去天宁寺赏梅起,这件事就暴露了。” 饶是郦琼身经百战,此时都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道:“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走!我们得快些逃走!” 空荡荡的街头,他的马车来回奔走,安然无恙回到了菊花胡同,从头到尾无人阻拦。 韩企山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可怜他一生自负厉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完颜氏都得待他毕恭毕敬。 到头来,他却输于了妇人之手,她看着他跟那跳梁小丑般,东奔西顾。 “走不了啦。”韩企山面若死灰,倒在暖炕头上,哑着嗓子喃喃道:“走不了啦,早就走不了啦!” 郦琼不信邪,也不管韩企山了,抬腿朝门外奔去。 奔到大门前站定,郦琼拼命稳住神后,方拉开了大门。 门外,闪着寒光的箭弩对准了他。 * 皇宫大殿内。 寒寂坐在杌子上,守着红泥小炉。炉子上煮着茶,他将手放在炉边取暖,不时翻动烤着的栗子,嘀咕抱怨道:“你这大殿太冷了,怎地不多放几个熏炉,真是小气!” 赵寰却无事人样,坐在案桌后翻看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饱暖思□□。” 寒寂差点没被口水呛住,斜乜着赵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寰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在说云照山成直他们。” 寒寂瞪了她一眼,道:“那云照山才疏学浅,偏生心高气傲。还有那成直,心胸狭窄,以为甘岷山处处排挤他。甘岷山求贤若渴,他要真厉害,哪能没出头之日。唉,好不容易从大都逃回来,过回了人的日子,就开始生事了,真是令人不省心!” 赵寰道:“正常。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厉害得很,所以我才要时刻保持冷静。” 寒寂神色复杂望着赵寰,认真地道:“贫僧从没佩服过人,你除外。” 赵寰笑眯眯道:“那我与你的菩萨比呢?” 寒寂脸刷地拉下来,壶里的水滚了,他提壶倒茶,恼怒地道:“不与你说了,成日没几句好话。” 赵寰哈哈大笑,寒寂板着脸,起身去给她茶盏里加水,看到相州来的公函,不禁好奇问道:“那钱串子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赵寰抬手拦住,拿出了坛酒,道:“我不喝茶。” 寒寂见赵寰又在喝酒吃糖,他念着这些时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忍了又忍,便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道:“钱串子审出来,底下州府搞鬼的官员就能被揪出来了。不过,那虞推官还真是厉害,听说钱串子就是个滚刀肉,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她是如何这般快审出来的?” 赵寰倒了杯酒抿着,想到虞卿的来信,笑道:“钱串子三代单传,虞推官吓唬他,说要将他阉了。” 寒寂噗呲笑了出声,道:“虞推官也是个促狭的。钱串子,唉,他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说才好,小命都不要,偏生看重那命.....” 出家人,自然不能说荤话,寒寂将那两个字飞快吞了下去,疑惑着道:“那钱串子犯了这般大的事情,还盼着能传宗接代,他也不蠢啊!” 赵寰脸色淡了几分,道:“倒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钱串子是男人,男人了不得,命根子就是他耀武扬威的底气。” 寒寂叹了口气,道:“世上还是蠢货多,你别与他们计较,以后娘子们能赚得家用,在家里有底气了,情形就会好转。” 赵寰道:“你可知道广西府这一带的习俗?” 寒寂听过广西府的一些习俗,此处盛行男主内女主外,女子在外做活养家,男子在家中抚养孩子,没孩子的就在外面游手好闲,靠女人养着。可是,女人在家中,大多没有地位,一切由男人说了算。“注” 兴许,真如赵寰所言那样,男人的底气,皆来自男人的脐下三寸。 门帘掀开,周男儿进来禀报道:“赵统帅,赵府尹求见。” 赵寰忙道:“快请她进来。” 寒寂眼睛一亮,喜道:“赵府尹她们真厉害,这般快就稳住了局势。”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6节 赵圆珠很快进了屋,上前见了礼,见寒寂也在,与他双手合十打招呼,笑道:“大师这次可出了不少力。” 寒寂忙谦虚道不敢,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赵圆珠。她道谢后,接过捧在手中,将燕京城的事情一一说了,“钱串子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城门口。张相郑相他们都亲自去盯着了,陈推官也在,我见人手已足够,就进宫来回话了。” 赵寰点头夸赞了句,看向寒寂问道:“郦琼他们我自会处置,韩企山是前辽人,就交给你吧。” 寒寂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照山金贵他们?” 赵寰笑道:“他们是大宋人,交给大理寺刑部去审,按照律法处置,叛国之罪,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 寒寂了然,照着赵寰以前的性格,肯定要将他们给剐了。 如今北地不同以往,赵寰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亲手毁掉自己定下的律法。 赵寰道:“至于郦琼,他是大宋叛将,投靠了金国,跑来大宋作乱,我打算将他送到义庄去。” 义庄是放无主尸身之处,将活人扔在死人堆中,等待着死亡的逐步到来。 寒寂不敢想那滋味,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将韩企山也一并送去吧,他们两人,也有个伴。” 赵寰朝寒寂挑了挑眉,笑着道:“行,一切按照大师的吩咐办。” 寒寂神色讪讪,别开头不去看她,懊恼地道:“都是你,害我不能修成正果。” 赵寰念着他这次出力不少,只笑而不语。 赵圆珠垂下眼眸,道:“在御街上,我看到韩企山的脸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起初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去了菊花胡同,亲眼确定了是他。” 赵寰见赵圆珠心情低落,微皱了皱眉,没有打断她,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赵圆珠定了定神,道:“韩企山想要见寒寂大师,称有话对寒寂大师说。我猜到了他想说何事。他觉着自己与寒寂大师都曾是辽国人,辽金宋本互为敌人,他替完颜氏做事,寒寂大师与赵统帅交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想要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找借口。我替寒寂大师回了他,金国贵族拿百姓都当奴隶,寒寂让前辽的百姓,如今活得像个人样,比在前辽活得还好。他也配与寒寂大师相提并论!” 寒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道:“多谢赵施主的称赞。” 赵圆珠神色渐渐激动起来,道:“那韩企山还妄图要见赵统帅,先前赵统帅早就吩咐过,见他们就是给他们长了脸,直接弄死就是,我就一口回绝了。韩企山说,兀里昧没了阿娘,所有人都能欺负他,完颜宗弼喝醉了酒也打他,过得连奴隶都不如。我知道,韩企山说这些,是故意要恶心我。” 兀里昧是完颜宗弼占了赵圆珠后,生下的儿子。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赵圆珠,她扬首一口气喝了,被酒呛住,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完颜宗望,完颜晟,完颜宗弼,所有的完颜氏,我都恨之入骨!”赵圆珠抬手随意抹去了脸上的泪,恍惚笑道:“孩子,哈哈哈,母亲!自从知晓有了身孕之后,我没一天不盼着,将肚子里的他打掉。完颜宗弼知道我的心思,差人将我看得很紧。孩子生下之后就抱走了,交给乳母照看,我一眼都没看过他。我们离开大都那天,兀里昧被来救我们的人带了出来,他摇摇晃晃上前,抱住了我的腿。” 当时情况紧急,赵寰他们的人,争取要将所有的大宋人都带走。后来,赵寰听说那些生了孩子的帝姬嫔妃,一个都没带孩子离开。 赵寰没有过问,也不忍问。 赵圆珠平静地道:“我将他推开了。我知道不该恨他,我也不恨他。但我无法面对他。” 寒寂看得心酸难忍,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赵圆珠自己提壶倒了一杯酒吃了,她擦去嘴角的酒渍,脸上又爬满的泪,道:“韩企山说我心狠,完颜宗弼没有任何对不住我之处,他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哪怕是帝姬,完颜宗弼也配得上我,我却不知感激。这次他来到燕京,完颜宗弼还特意交待他,要替他看看我。真是天大的笑话!完颜氏毁我江山,虐杀我大宋子民,我的同胞亲人,他居然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嫁!哈哈哈哈!” 赵圆珠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我明白韩企山是想借助我手逃走,可是他们真如此以为,抢了个女人去,给她吃给她穿给她喝,再生个孩子,女人就该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无耻,这般无耻!” 寒寂看着赵圆珠的滔天愤怒,再看向一旁神色哀哀的赵寰。 这时,寒寂方能真正理解,赵寰为何要经常吃糖。靠着那点甜,她才没有大开杀戮。 开辟江山辛苦,守住江山也辛苦。最最辛苦的却是,因着她们是女人。 第113章 燕京百姓在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北地官员们心惊胆战,惟恐刑部与大理寺找上门。 衙门直到大年二十八才封衙,中书省, 以及大理寺与刑部却没有歇息, 连夜提审犯人, 争取早日结案,将涉事官员全部一网打尽。 各部的官员名册接连送至赵寰案头,前去向她请示的官员们, 进了宫殿大门后, 就连走路脚步都放慢了。 张浚赵开郑氏等一众官员,在书房正襟危坐着着,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赵寰从案桌后抬起头来, 目光淡淡扫过去,张浚头皮顿时一紧,干巴巴说道:“赵统帅, 给底下州府的文书已经拟好, 待你批阅之后,驿站会急递送出去。” “张相可是说这份文书?”赵寰拿起手边的文书扬了扬,张浚起身上前探看, 忙答了是。 “拿回去重做!”赵寰将文书扔了出去,沉声道:“我强调过许多次, 朝廷的告示, 文书, 必须明示,禁止用词模糊, 让底下官员去猜测!好比法律条例的援引,须得解释清楚, 不能让官员囫囵判案!” 屋里雅雀无声,张浚额头的细汗冒出,双手拿起文书,连声应是。 赵寰冷声道:“对官员的考核中,涉及到当地的民生。何为民生,放开对商人铺子的管控,由百姓的钱袋决定。关乎百姓的生存,粮食,盐,油,药材的价钱,要严格限制价钱。一旦波动,立刻上报燕京。若疏忽职守造成了损失,严惩不贷!” 张浚赶紧应是,犹豫了下,道:“赵统帅,药材的价钱,下官以为,可适当放宽些?” 赵寰坚决道:“不能放宽!诸位都清楚,药材的价钱本身就虚高。百姓中一直有句话在传,百姓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吃不起饭交不起赋税。病不起,看不起郎中,吃不起药。谁家中有个病人,再厚的家底都拖不起几年。” 燕京之乱,赵寰以雷霆万钧之力,布下天罗地网,将乱贼细作悉数缉拿。 中枢新进的官员,尚未能领教过赵寰的手腕,原来心气高的,经过这次之后,全都偃旗息鼓,变得老老实实了。 张浚飞快瞄了眼坐在那里的赵寰,她一如既往地沉静,却让他比之以前,又多了层敬畏。 倒并非帝王的九五之尊,而是她身上的聪慧与胆识,对待天下苍生的仁。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千百年来,君王莫不以此为戒。 知行如一的,却如凤毛麟角。 细细商议了几句后,大家告退,各自前去忙碌。 在偏殿已经等候着的赵青鸾与寒寂,叶郎中几人,随后一起进了屋。 平时说笑惯了的寒寂,若非亲自提交划到义诊铺子的账,如何都不会进宫。 叶郎中对燕京以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了解不算多。她尚是初次进到赵寰见朝臣的书房,一进屋,就感到莫名的压力,下意识紧张起来。 书房轩敞,三面墙壁的书阁直到藻井。赵寰坐在临窗宽大的书案后,右手搭在桌上,不时活动着手腕。在左手边,堆放着批阅过,厚厚的一摞文书。 寒寂瞄了眼见礼的叶郎中,暗自腹诽赵寰,将与案子无关的郎中都吓到了,害得他也跟着变得忐忑。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眼寒寂,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叶郎中更拘束了,侧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微微皱了皱眉,放缓了些声音,对叶郎中道:“前两天在太医院,与你说过义诊之事,不知你可有准备好了?” 叶郎中暗暗稳了稳神,答道:“赵统帅交待过下官此事之后,下官就去羊角坊一带看过。有些妇人听到下官是郎中,遮遮掩掩让下官诊治过。有些则将门砰地一关,避不见人。说是大过年的,郎中找上门晦气。还有些......” 她说到这里,神色隐隐愤怒;“家里男人出来开门答话,见到我是女郎中,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说荤话了,幸亏我带了几个壮实的稳婆跟着我一起,他才不敢太过分。” 赵青鸾握着手上的拐杖,在空中虚虚一挥,道:“揍得他满地找牙,保管他立马就老实了。” 赵寰想了下,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辛苦你们了,再多些耐心吧。再多一些。” 不仅是与赵寰见得少的叶郎中,哪怕是熟悉的赵青鸾与寒寂,皆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沉重。 “她们像什么呢,就好比是墙角处的苔藓。从无人在意,就在阴暗角落生长,被踩上了一脚,还会遭到人的怒骂,嫌弃她们脏,碍事。从没人关心过她们,在意过她们的死活。谁都看不起暗娼,羊角坊这一带,我看过了府衙的上报,死亡足足是御街周围的五倍左右,且死亡的女子,皆年纪轻轻,大多在二十岁出头。” 赵寰想到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她闭了闭眼,道:“我已经吩咐了赵府尹与陈推官,让她们在这一带加强巡逻。叶郎中,你多招些人手,若有需要,就向赵尚书提,她会尽全力帮你。赵尚书,若你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两人红着眼,一起应了。赵寰看向寒寂,道:“你这边的账,先与赵尚书与叶郎中交接,待年后,再寻个专门管账的,账目必须清楚明白。” 寒寂将手上的账册递给了赵青鸾,道:“先前买粮食花销了不少,寺里余下的现银不多,差额部分,待日后再补。” 赵寰看了眼寒寂,道:“从金贵他们铺子里收缴到的钱财,全部入了户部账,你别多想了。” 寒寂哼了声,道:“贫僧就知道有去无回,万万没敢想能追回来。反正这些银钱,只是从功德箱里面过一下罢了,你要如何调拨,那是你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道:“你知道就好。叶郎中,你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就是。” 叶郎中思索之后,道:“下官暂且也没事,先治病救人要紧。虽说累些辛苦些,下官却觉着值。先前赵统帅说得是,不是活不下去了,谁要去做那些腌臜事。好些妇人都在私底下问下官,何处有能糊口的差使。她们不怕辛苦,不嫌脏不嫌累,想找份糊口的活计。有个妇人哭着说,衙门要在羊角坊开办学堂,她的两个女儿都能送进去读书,不能让女儿被人戳脊梁骨,以后再走上她的路,得堂堂正正做人。” 赵寰听她们肯改变,心头的郁气散了些,沉吟了下,道:“你们去做义诊时需要帮手,学堂洒扫做饭的活计,一并都交给她们做。月俸日结,问问她们的意见,将月俸换成米面衣衫亦可。” 如果给钱,说不定会被家中好吃懒做的男人抢了去。赵青鸾愤愤道:“赵统帅放心,要是他们敢动手抢,我打断他们的手!” 赵寰笑道:“你是朝廷命官,首先得遵守律法,当众打人,仔细御史弹劾你。” 赵青鸾神色怏怏,嘀咕道:“那我就在背后揍!” 赵寰无奈道:“你身为妇婴衙门尚书,这件事本来就属于你管。你得想法子,支招让妇人来找你求助,你就有理由帮她们了。比如有婚书的,帮助她们和离,没婚书的,府衙可以出面,将他们赶走。和离后他们还敢来,或者赶不走,衙门官差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犯了事投进牢狱,挖矿正缺人手呢!” 赵青鸾眼睛一亮,抬手一拍额头,懊恼地道:“我总是一生气就忘了用脑子,恨不得将他们活剐了!” 叶郎中也笑道:“此方法好,每日结算俸禄,她们缺衣少食,正好能帮着她们先渡过难关。” 赵寰道:“你们义诊的铺子,招不了多少人,如她们这样的人很多,还得靠城里其他铺子提供差事。” 转头看向了寒寂,赵寰道:“你们庙里的和尚前去富人家做法事道场的时候,顺道帮着提上一嘴。东家若需要临时雇人做事,你这边有可靠勤快的人手。不过,你要把好关,中间肯定有那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之人。得仔细打听好了,别因为一两人,让其他人跟着受连累。” 寒寂见赵寰给他新指派了牙人的差使,朝天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懒懒道:“知道了,贫僧遵命。” 赵寰笑着望向窗外,道:“知道就好,还有事的话,就快些说吧,外面在下雪了。” 寒寂沉默了下,道:“我去看过,韩企山死了。义庄没替他收尸,就扔在了那里,与无主之尸堆在一起。” 赵寰淡淡道:“已经扔掉不要的垃圾,你还要去翻废物篓子做甚?” 寒寂张了张嘴,道:“是,贫僧着相了。” 三人再说了几句,就起身告退。刚到门外,遇到姜醉眉与赵金姑一起走了过来。 赵青鸾欣喜不已,与姜醉眉打了招呼,仔仔细细打量着赵金姑,想到去世的赵佛佑,心情很是复杂,道:“三十二娘长高了。” 赵金姑一路与姜酔眉相伴,被她带得活泼了些。只是走进陌生又熟悉的皇宫,一颗心不受控制七上八下,她努力挤出丝笑,与他们团团见礼。 赵青鸾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醉眉又风尘仆仆,便先行离开,道:“过两日我给你们下帖子,一起吃茶说话。” 姜醉眉干脆地道:“谁要吃你的茶,我要吃酒。” 赵青鸾笑着说好,拄着拐杖离开。叶郎中立在一旁插不上话,忙跟在身后一起走了。 寒寂将赵金姑的模样瞧在眼里,默默走在夹道中,心头滋味万千。 赵寰一直在帮助她们,帮天下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她自己呢,她累不累? 赵金姑站在书房门口,藏在衣袖下的手,拽紧又松开。姜醉眉看了她一眼,率先踏步走了进屋。 周男儿打着门帘微笑着立在那里,赵金姑冲她僵硬一笑,低头跟着进了屋。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赵寰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来了啊!回来了好,正赶上过年。” 赵金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7节 赵寰笑道:“哭吧哭吧,这一路的确辛苦了。周男儿,你去打些热水,还有多拿几个熏炉进屋。” 姜醉眉本来想要说笑几句,被赵金姑的哭声引得也心酸不已。 回北地时,起初她赶路走得急,赵金姑车船颠簸,吐得昏天暗地,小脸都比纸还要白了,她始终咬牙坚持了下来,从没坑过一声。 赵金姑生怕被嫌弃,她也怕回了燕京,别的人会暗地里嘲笑她, 赵寰的拥抱与温和的话语,好似她从未离开过,只是出了趟远门。 姜醉眉转念一想,可不是出了趟远门。 南边说是朝廷,在赵寰的麾下,他们起不了风浪,不过是南边的州府罢了。 周男儿领着人送了熏炉热水进屋,赵金姑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了,起身去净了脸。 屋子很快暖和起来,赵寰关心了几句赵金姑的身子,见她松懈之后,眉眼间都是疲惫,道:“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三十四娘主动要与你住在一起。她吵得很,你若是受不了,就搬到清净的屋子去住,别搭理她。你先回去歇息一阵,晚上我们一起用饭。” 赵金姑忙道:“我与三四十娘住就很好,一个人住着总归太冷清了,不用换屋子了。” 赵寰见赵金姑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过念着她刚回来,有那三个调皮捣蛋的在身边,很快就会没功夫想东想西。 赵金姑跟着周男儿出去了,姜醉眉这才叹道:“三十二娘比起在临安时,已经好上了不知多少倍。我刚见到她时,那时候她啊,就像那女鬼一样,没半点活力。在路上时,她主动跟我说了些话,说她不想嫁人,想到要与男人在一起,就恶心得会吐。” 赵寰道:“先过年,等过完年她再考虑自己愿意做什么,读书也好,学习其他技能也好,什么都不做也行,我养你她一辈子。” 姜醉眉也这般想,道:“三十二娘在我们之中,情形最严重。刑娘子真是,替三十二娘定亲,亏她做得出来!现在她已经是太后了,选了赵瑗为帝。赵构躺在那里,我去看过一次,就跟团烂泥一样,脑子倒清楚,偏生话说不清楚,又动不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是报应,让他死了,倒便宜了他。送我离开临安的时候,临安那群官员给我践行,赵鼎多吃了几杯酒,他跑来问我,为何对赵构那般厌恶。为何那般厌恶。我只提了杜充,他就不吱声了。谁敢多说一句,那几十上百万的冤魂,都不会放过他!啧啧,临安那群朝臣,我觉着刑娘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他们都忙得很,争着抢着做幼帝的帝师。” 朋党之争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邢秉懿身为太后,她要得到支持的势力,不过是旧的朋党去了,新的又来。 姜醉眉感慨了句,仔细禀报了这次出使南方的情形,提到南边的那群小娘子,说得差点没手舞足蹈:“都是些有胆识的,就只欠缺些经验。你说过,没经验没关系,这件事得有人起头,有人站出来,其他人会紧随其后,与她们站在一起。” 赵寰在姜醉眉急递回京的信上已经看过,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这趟差使,你办得好。等下晚上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好久没聚了,我让人将九娘子她们都叫来。” 姜醉眉笑着说那感情好,“我早就惦记着西北的羊肉了,这般冷的天气,吃些炖羊肉,最好不过。” 赵寰开口唤周男儿,她进屋领了吩咐,道:“赵统帅,虞相,岳枢密使,还有甘尚书一并进了宫,已经在偏殿等了一会。” 已经大年二十九,他们是该回来过年了。赵寰看了下滴漏,忙让他们进屋,姜醉眉起身见礼离去。 三人进屋上前见礼,赵寰颔首还礼,笑着招呼他们坐。 虞允文与甘岷山退下坐了,岳飞仍然立在那里,拱手再次长揖到底。 赵寰愣了下,打量着岳飞的神色,旋即了然一笑。 岳飞从吉州击杀秦桧之后,转道前去了一趟邓州,再一路疾奔回燕京。他此刻看上去虽劳累,但他整个人,好似云开见月,疏朗且通透洒脱。 岳飞眼里浮起了笑意,果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寰都懂。 虞允文莫名其妙看了眼岳飞,他不便多问,见时辰不早,赶紧说起了火器营的进度。如今做大炮遇到最大的难题,还在于炮身不够坚固,试了多次仍没得到改善。 赵寰宽慰道:“不急,慢慢来,一切以稳妥为上。” 此刻,一旁的甘岷山,在椅子里左挪挪,右摇晃,坐立难安,脸上的喜悦,绷不住簌簌往下掉。 赵寰的脸上,慢慢扬起了笑,问道:“甘尚书可是有喜事?” 甘岷山兴奋得一蹦而起,大声道:“赵统帅,第一艘客舟已造好,可以下水试舟了!” 赵寰被他的兴奋,冲得跟着哈哈大笑:“这可太好了!总算听到了一件喜事!” 有了海船,就等于有了钱。不但能出海做海贸,带动港口繁荣,发展农工,开办学堂,精兵防御等计划,很快可以得手实施。 甘岷山常年在海边,脸已经被海风吹得黝黑开裂,搓着手,憨厚中透出几分期盼:“赵统帅可要去主持试舟?客舟不算太大,比最大客舟的要小一号,不过等我们有了经验,以后定能做更大的神舟!” 赵寰跟着笑个不停,道:“好,我去,等过完年后就出发。” 甘岷山忙道好,紧跟着眼巴巴道:“那初三......初五吧……”他不断挠着头,面露为难。 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算正式过完年。这般早就要求赵寰出发,是否大为不敬? 虞允文与甘岷山还算熟悉,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回去坐好。 甘岷山知道自己过急了,不免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赵寰看到甘岷山蔫头耷脑的样子,笑道:“我得先做好安排,等日子定下来,马上告诉你。” 甘岷山松了口气,飞快瞄了眼赵寰,想确定她可有不悦。 比起聪明且滑不溜手的官员,赵寰更喜欢甘岷山这种埋头苦干型,她肃然赞道:“甘尚书有话直说,这样很好。” 甘岷山咧嘴笑了起来,掐着手指盘算起了日子。 赵寰忍笑别开头,道:“晚上你们都留下来吧,将张相他们也叫来,一起吃酒庆贺!对了,还有寒寂,去将国师也叫来,不然他又该生气了。” 燕京发生的变故,三人在路上接到了消息,皆是震惊又担心。 进了燕京城,天气虽然寒冷,街头巷尾仍喜气洋洋,铺子前的彩楼上挂着彩带,百姓宅子大门上,早早贴上了桃符,空气中,飘散着屠苏酒的气味。 赵寰首当其中,这些日子有多操劳,从她消瘦的面容就能看出来。见她发自内心的大笑,他们不约而同跟着一起笑。 太平安宁的日子,在战乱多年之后,实在是太难得。 守护着这片安宁的赵寰,更为难得。 几人一起吃茶说话,没多时,张浚他们陆续进了宫,加上姜醉眉赵圆珠赵金姑等人,一起来到大殿。也不拘朝臣男女,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喝酒吃肉。 席散了,留下空荡荡的大殿。赵寰回头看了眼,抬腿往外走去。 周男儿忙递上了风帽,赵寰接过裹在身上,朝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着。 雪花纷纷扬扬,红墙黄瓦,覆上了银白。天地间万籁俱寂,木屐踩在雪上,沙沙作响,留下一长串脚印。 赵寰出了宫,坐上马车,来到羊角坊。 时辰不早,羊角坊的百姓早就歇息了,到处一片漆黑。 寒寂先前吃酒的时候,问她累不累。 赵寰对他笑眯眯道:“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国师,你来首霜竹如何?”“注” 寒寂拉下脸,起身蹭蹭蹭离开,不搭理她了。 赵寰寂寞如雪。 可惜,他们都不懂啊! 她的本性,就如黄庭坚那样洒脱不羁。 在筵席上,赵圆珠酒盏没离过手,她与赵金姑抵头而谈,两人都不停地抹泪。 姜醉眉也好似吃多了酒,与郑氏一起,指着赵金姑她们笑说什么,笑着笑着,她也泪流了一脸。 羊角坊巷子口,先前赵寰让周男儿挂着的那盏灯笼不见了。 如今挂在那里的,是一盏简陋便宜的小灯笼。为了省灯油,灯芯剪得极细,只发出微弱的一线光。 赵寰的酒意上涌,眼睛逐渐湿润。 她挂起了盏灯,她们接着挂了下去,给黑暗中的风雪夜归人,带来一线光明。 她就是再累,也甘之若饴。 第114章 秋日艳阳高照, 海水翻卷着波涛,波光随之闪烁。 赵神佑看得呆了,侧头望着赵寰, 欣喜地道:“姑母, 海水好像是宝石啊!” 清空抢白道:“不像宝石, 像是我们中午吃的脆脆海蜇。” 赵神佑还没恼,赵金铃先恼了,抬手就要揍清空。 一旁的赵金姑忙拉住了赵金铃, 抿嘴笑道:“你别总动手, 清空都比你高了,都是他让着你,你可打不过他。” 清空脾气极好, 他憨憨笑道:“三十二娘,无妨,三十四娘骂我, 打我, 我骂不还嘴,打不还手。” 赵金姑无语,赵金铃得意地冲他抬下巴。清空转过头去, 对赵神佑继续道:“我们晚上还吃海蜇,海蜇真好吃。” 赵金铃朝他翻白眼, 赵神佑没搭理他, 抬手指去, 叫嚷道:“姑母,客舟回来了!” 清空随着她的指点看去, 眼里满是艳羡,叹道:“好大的客舟啊!跟座山一样!” 海平面上, 五艘客舟陆续出现,船帆随风飘荡,荡起波涛飞卷。 赵金铃她们都是第一次来直沽港口,见到客舟回港的盛况,激动得跳着脚欢欣鼓舞。 赵寰也笑,三年过去,出海海贸的船,从一艘变成了三十艘。分别停泊密州,直沽以及金州港。 今日的海船,恰好凑在了一起,从大食三佛齐等地陆续归来。三佛齐以前与大宋贸易往来频繁,北地的海船出海之后,第一站就到了三佛齐。 大宋出海的货物,仍旧是最受欢迎的瓷器,丝绸与茶叶。在赵寰的要求下,从番邦收取的金银控制在一定数量内,与番邦贸易的货物,以各种农作物种子,粮食矿产为主。 港口开始忙碌起来,市舶司的官员熟悉赵寰的脾性,也不上前打扰,在一旁有条不紊安排指挥。 帮工们拿着绳索,在一旁排好了队,准备上船搬运货物。 赵寰拉了把往前垫着脚尖打量的赵金铃,道:“小心些掉进了海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别耽误了他们做事。” 赵金铃忙站住了,眉飞色舞道:“二十一娘,真是好厉害啊,那么大的船在海里,都不会沉下去呢!” 赵寰道:“等午后歇息起来,我们再去船坞,看师傅如何造船。” 北地有海贸繁荣,南边的泉州,明州,广州等地的海船紧随其后,陆续出海。 想到南边朝廷,赵寰眉头不禁微拧。 几人一路嘀咕说个不停,自己说还不算,还不停向赵寰发问。 赵金铃问道:“二十一娘,他们要是在海上迷路了该如何办?” 赵神佑问道:“姑母,他们这次带了什么新奇玩意回来,有新的种子吗?” 清空道:“我不喜欢香料,只喜欢新鲜吃食。可番邦来的货物,都没甚稀奇,远远不如大宋呢。” 赵寰便将南边暂时搁置在了脑后,与他们几人耐心说了起来。 赵金姑年纪最大,懂事地在一旁不停安抚,让他们别一股脑问个不停。 几年下来,赵金姑长胖了些,精神比起以前,已经判若两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8节 起初她不知道做何事,被赵青鸾拉了去,在叶郎中她们的义诊铺子帮忙。一天下来忙得晕头转向,再回到宫里时,赵金铃他们又闹腾,她累得倒头就睡,完全没功夫多想其他。 这次赵寰要到直沽,赵金姑被赵金铃拉了来,平时忙碌惯了,一路上拿着他们几人当做病人那般耐心照顾。 赵寰也就随了她去,反正他们几人闹归闹,倒也知道分寸。 直沽河流冲刷出堆叠出的高地,形成了无数的“沽”。因着海水退场,地势低,尽管在汉时起就有了盐场,依旧贫瘠荒凉。 自从燕京成为北地中枢之后,赵寰对直沽海防线的重视,如今城墙坚固高大,几十个沽被连成一片,城内店铺林立。 外地来做买卖的客商,将客栈食肆分茶铺子的买卖带得红火异常。赶海捡回来的各种海货,养在铺子前的木盆里,客人上前挑选好,伙计声音洪亮唱一遍,将海货送进灶房蒸煮。焌糟娘子带着热情的笑容,手脚麻利给客人斟酒。 赵神佑趴在车窗边,看得津津有味。赵金铃与她头挨头挤在一起,亦看得目不转睛。 清空嫌弃车里看不过瘾,到了城门边就坐不住了,跑去与亲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每经过一间食铺,都要问一声:“我们就去这间铺子用饭可好?” 赵金姑听得好笑,问道:“二十一娘,我们可是回去用饭?” 赵寰住在靠近直沽府衙旁的一座小院,此处幽静,方便她去府衙,或者府衙的官员前来回话。 无论是赵神佑他们,还是一心扑在织布绣花上的赵一郎等人,平时除了要到学堂里读书,旬休时也没得歇息,全部得去兵营学习。 进了兵营,并非如以前学君子六艺那般,学习骑射只是为了风雅,而是跟着兵丁一起进行操练。 赵寰对他们一视同仁,带太多人出行不方便,便分开带他们出来长见识。 朝堂上下那些以为她要从赵神佑他们中间选储君的声音,看到她的做法,渐渐也就小了。 赵寰无法完全杜绝官员站队,争权夺利。她尽可能防范朋党,免得再走上大宋以前的老路。 可南边___ 清空又在赞叹:“哇,真是好香!” 马车转进了府衙西侧的街巷,巷子口开了间分茶铺子。铺子里卖的汤饼加了海蛎等一起煮,汤鲜面筋道,马车经过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赵寰失笑,干脆让亲卫停车,去分茶铺子吃海鲜汤饼。 海鲜汤饼价钱便宜,一碗不过十个大钱。因为价钱公道又美味,铺子里坐满了食客。有穿着锦缎衣衫的富绅,穿着普通寻常的平民百姓,也有穿着粗布衣衫的贫穷百姓。 不同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也不分尊卑贫富,各自吃得正欢。 赵寰一行进了铺子,如她这样来的客商多了,铺子的客人与伙计都见怪不怪。 伙计指着墙上的食牌唱了遍,让他们自己选,便赶着去收拾空出来的长案。 几人选好想吃的汤饼,便去长案坐了下来。不一会,伙计托着食盘,送上他们所点的汤饼。 清空早饿了,他最为迫不及待,等赵寰朝他点头示意,忙不迭拿着勺子,先舀了汤尝了一口,满意地夸道:“好鲜甜的汤!” 赵寰被他逗笑了,边吃边关注着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听他们说着闲话。 坐在赵寰相邻座位上的,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肩膀上垫着长条布巾,脸黑里透红,一看就是常年在海边做苦力之人。 年长些的汉子捧起碗,将余下的几口汤饼一口气吃了,抹了下嘴,满意地长叹,道:“真是舒坦!” 同伴脸上带着些忧色,道:“一碗就吃去了十个大钱,今年北地沿着黄河一带遭了水灾,庄稼收成不好。要是粮食涨价,以后又得饿肚皮了。” 年长汉子剔着牙,老神在在道:“咄,你真是成日瞎操心。先前从东瀛回港的客舟,咱们搬的那些麻袋,里面全是装着粮食。燕京当年的变故你可曾听过?有赵统帅在,你还怕饿死不成?” 同伴神色微松,道:“那倒也是,赵统帅可不允许粮食涨价。听说南边出海的船,拉回来的全是些金贵的香料,象牙。不像北地,贵重宝贝少,大部分都是些种子,粮食。你说今日港口回来的客舟,可又带了什么新奇的种子?要是有那不怕旱灾水灾,亩产高的粮食,以后就不怕饿肚皮了,那该有多好啊!” 汉子也神色向往,道:“要是能有那般的粮食种子,赵统帅肯定会让海船带回来。先前不是有从大食带回来的胡椒树苗,听说赵统帅已经让大理国在种了。大理段氏高氏,哪敢说一个不字,长成了的胡椒,全部进贡到燕京。还有那花椒,以前番邦卖得贵,巴蜀的汉源,听说到处都种满了花椒,家家户户都种。如今北地的花椒,无需从番邦进来,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也能买上一些吃了。以前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咸草沽三天两头被水淹,衙门清理河道,修筑了河堤,只要不发大洪水,咸草沽就安稳得很。” 同伴吃完了,拿肩膀上搭着的布巾抹了嘴,起身道:“咱们去港口边瞧瞧,那边若卸货的人手不够,咱们还能赚几个大钱。” 港口为了避免争斗,到船之后,出力气的帮工都拍了号,轮流着上前做活。要是卸的货物多,活赶得急,没排到上工的也可以被临时加进去,多赚些辛苦钱。 汉子一听,忙从布袋里仔细数了十个大钱,与同伴一起去会了账,出门招了架骡车,搭上去了港口。 铺子有客人陆续进进出出,有男有女。铺子里伙计亦有男有女,东家兼着掌柜,在伙计忙不过来的时候,亲自上前帮着招呼客人。 东家娘子做账房,站在柜台后会账,看上去利索又爽朗。东家忙完了,前去站在柜台前问了句什么。东家娘子回了句,他马上赔了笑脸,赶紧一转身跑去帮着伙计收拾了。 赵寰就着热闹的人间烟火,将汤饼吃得见了底。 赵神佑饭量小,她只吃了一半。赵金铃勉强吃完了,赵金姑回到北地之后,饭量见长,也将一碗汤饼吃得干干净净。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清空吃完了自己的那碗,将赵神佑分出来的半碗汤饼,呼噜噜吃了,勉强混了个八成饱。 平时他们吃饭从不挑食,更不敢浪费。清空抚摸着肚子,虽还能吃上一些,他知道不能吃太饱,懂事地没再要。 会账后离开铺子,见离小院近,天气不冷不热,几人商议着一起散步回去,顺便消食。 赵寰边走边问道:“先前的汤饼好吃吗?” 几人齐齐答了好吃,赵金铃抱着赵寰的胳膊,笑叹道:“铺子里的生意真好啊,东家可是发大财了。” 赵神佑道:“才不会发大财呢。汤饼用的可是白面,还加了海蛎,多添几只大虾,才贵上五个大钱。除去米面粮油的本钱,若铺子是东家自己的还好,赁来的另需要付赁金。伙计的工钱,衙门的商税,一碗能赚两哥大钱,就已经顶顶好了。” 赵金铃啊了声,道:“若赚不了钱,东家为何要开铺子?” 赵神佑道:“两个大钱也是钱,积少成多,赚些辛苦钱罢了。买卖可不是谁人都能做,能不亏本就算有本事了。” 赵金铃不服气地道:“那尚富贵可是赚了大钱。” 赵神佑咯咯笑,道:“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尚富贵,但他也有亏得血本无归的时候。先前吃饭的那两人说话,你听见没有,他们说到了汉源的花椒。尚富贵上次从汉源拉到燕京的花椒,不小心受了潮,就全部坏掉了。” 赵金铃一脸后怕,道:“看来,做生意也得小心。” 清空在一旁停着她们说话,笑呵呵不做声。 赵寰问道:“清空觉着谁说得对?” 清空转动着清澈的眼珠子,笑嘻嘻道:“师父最赚钱,一本万利的营生!” 赵寰忍俊不禁,道:“仔细你师父揍你。” 清空缩着脖子,瑟缩了没一会,见到前面茂盛的石榴树枝,长到了院墙外。他几步冲上前,就地一跃,跳起来抓着树枝一扯。 院墙里传来一声怒喝:“又是哪个调皮小子想要偷石榴了,看我不揍你!” 清空脸色一变,赶紧丢下树枝,一溜烟跑了。 院门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看到清空已经跑远了的身影,怒不可遏。收回视线,看到走上前的赵寰几人,见她们气度不凡,虽面露愠色,到底没敢再骂了。 赵金姑正准备上前赔礼,清空已经蹬蹬瞪跑了回来,抢先长揖到底,道:“娘子,请恕小子手痒,断没有要偷娘子家的石榴,还请娘子见谅。” 妇人脸色缓和了下来,道了声无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赵金铃骂道:“就该让她揍你一顿,省得你成日逗猫惹狗。” 清空挠头笑,也不还嘴。 赵神佑道:“算你有担当,自己惹的事,没让九姑母替你去赔不是。” 清空被夸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与赵神佑嘀嘀咕咕说笑起来。回到院子,分别回屋洗漱歇息。 午歇起来,赵寰领着他们去了船坞。船坞离得远,马车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船坞由兵丁看守,闲杂人等绝不允许靠近。 马车在船坞大门前停下,甘岷山满头大汗飞奔着跑了来,喘息着上前见礼。 赵寰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们就是来随便看一看,你别管我们,去忙你自己的事。” 甘岷山拿帕子擦拭着汗,恭敬地道:“下官也没甚大事,先前看入了迷,来得迟了些。” 赵神佑望着高大宽敞到望不到边的船坞,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赵金铃叹道:“这船坞的作坊,比皇宫都还要宽大!” 甘岷山解释道:“要造大客舟,地方小了可不行。” 赵神佑若有所思,问道:“那般大的船,如何能搬下水?” 甘岷山难得卖了个关子,道:“小娘子去前面去看过就知晓了。” 几人都兴奋不已,赶紧加快了步伐朝前走去。待走进了,方看到造了大半的船,在一个望不到边的坑里。几百工匠师傅搬动船板,有条不紊忙碌着装配船板。 甘岷山解释道:“这方深坑,与海离得不远,待船造好之后,凿开口子引入海水,船漂浮起来,就能驶入海中试水。“注1” 赵金铃转动着脖子,缓缓从左看到右,不禁失声道:“好大的船,比客舟还要大几倍!” 赵寰望着她花了大钱打造的船,也忍不住微微激动。 眼前的庞然大物,正是她要打造的远洋巨船木兰舟! 南边朝廷也开了海贸,虽比不上北地,但明州以及泉州等港口,除了船只多外,出海的经验,远比北地丰富。 哪怕他们官员再腐败,海贸还是赚了不少银钱。 北地想要增加船只出海,不过轻易而举的事。但到达的那些国家,哪怕是富裕的波斯,也没那么多货物可贸易。 南北两地皆如此,要竞争出海,需要拿出更多的货物。比如丝绸,纺丝需要养蚕种桑。粮食重要,赵寰严格控制种桑麻等经济作物,与种粮食的土地占比。 至于瓷器,烧窑对土地、山林的破坏更加严重。 赵寰打造的远洋船,她要让商队到达南美洲。 南美洲有土豆,玉米,辣椒,番薯等各种作物!“注2” 甘岷山叫来管事,领着赵寰他们看了一圈,细细禀报了进度:“海边冷,待到下雪时,外面就不好做工,只能在船里做些活。照着下官的预计,在入冬时,差不多可以造好试水。” 赵寰颔首道了辛苦,“一切以稳妥为主,不要为了赶而赶。” 管事忙应下,退了下去忙碌。时辰不早,赵寰领着还在震撼中的几人回了城。 跟着前去了大食的尚富贵,已经在小院等候。赵寰几人回去,他忙上前见礼,拿出送给赵神佑他们的匣子,道:“不值几个大钱,你们拿去玩吧。” 赵寰不允许送他们贵重礼物,尚富贵不敢违抗命令,每次都是带回来些当地新奇的玩意送给他们。 几人捧着匣子,很是有礼道了谢,赵金姑领着他们回了屋去玩。 尚富贵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上前,道:“赵统帅,你瞧瞧这可是你要的东西?” 赵寰望着匣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不管可是我所要,至少这匣子就值不少钱。” 尚富贵上前,小心翼翼将匣子放在赵寰的手边,笑道:“这匣子来自交趾,他们那里产紫檀,不值几个大钱。就是做工粗糙了些,比不上大宋,上好的木头都浪费了。” 匣子上了锁,尚富贵慎重其事取钥匙打开了,取出里面的物件。 赵寰呼吸微顿,她目光灼灼,伸手接过来,难掩高兴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火器营铸造的大炮,解决了炮膛与火药等一系列难题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就是炮射击的准确度。 尚富贵从波斯带回来的,正是用在大炮上,测量大炮角度以及准确度的象限仪! 赵寰只记得象限仪最早出现在古希腊,后来引入了阿拉伯等地。尚富贵前去大食,赵寰解释了一通,让他帮着找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39节 没曾想,他真找了回来。眼下的象限仪用生铁铸成,表面已经起了绣。 不到三斤重的象限仪,赵寰捧在手中,像是捧着了整个天下。 火炮营的工匠们虽没见过象限仪,但他们是能发明指南针,造纸术,火药,印刷术的华夏子民。 只要拿到象限仪,他们就能很快琢磨明白。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最近金国又在边关蠢蠢欲动。 赵寰要拿着大炮,将完颜氏轰得粉碎! 第115章 秋日的清晨, 轻纱笼罩在田间地头,沉甸甸的谷穗上,尚挂着晶莹的露珠。 余阿五向来勤劳, 天刚蒙蒙亮, 就来到了地里, 睁大着眼睛仔细扫视,不放过任何一颗稗子。 “侬个庄稼么,长得真是好来!”邻居田阿土赶着驴车路过田坎, 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余阿五从地里站起来, 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笑,像是对着稀世宝贝,将弯掉的谷穗扶了扶, 搭话道:“今年的雨水好,收割了这一茬,挨千刀的野草收拾干净了, 还能长上一茬。” 这两年朝廷被北地看着, 官府不敢再巧立名目乱收赋税。搁在以前,田阿土家的驴,也得交上一份牲畜税。 绍兴府离临安, 车船皆不过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加上宰相李光是绍兴府人士,他升任中书省宰相之前, 在绍兴府任知府, 对家乡的百姓经常护着一二。 田阿土附和了几句, 他以前在外随着商队走南闯北做帮工,见多识广, 道:“可惜了,再一茬也长不了几颗稻谷, 空壳多,只能拿来喂猪喂鸡鸭。听说岭南之地炎热,种植占城稻,一年足足可以收成两季呢!” 余阿五祖祖辈辈都生长在此,最远也就去过府城,他不懂岭南的情况,羡慕归羡慕,听了也就没放在心上,问道:“你这是打何处来?” 田阿土指着身后板车上的麻袋,道:“家中米缸没了粮,去粮铺里买了些往年的稻谷回来舂。你家中可缺粮了,快去买上一些,一石比起上个月,要便宜五十个大钱呢!” 庄稼尚未收成,哪怕是收上来的粮食,交掉租子赋税,只留些尝鲜,大多都拿去卖了,换些粗粮陈粮吃。 余阿五家中也缺粮,听说陈谷便宜如此多,不由得一喜。这份喜悦只停留了片刻,一下楞在了那里。 粮食丰收,余阿五早喜滋滋盘算过,今年交了秋税,卖掉粮食之后,能多得足足两贯钱。 眼下陈粮便宜如此多,只怕新粮也卖不上价钱了。 余阿五不由得靠在了田埂上,愁眉苦脸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多收了三五百斤粮食,倒落了个不如灾年时值钱。” 田阿土也琢磨出了味,跟着脸色一变,与余阿五一起哭丧着脸,唉声叹气道:“老天不长眼,竟不给百姓留半条活路啊!” 南边好几个州府,粮食降价的消息,传到了临安。 户部郎中张小娘子拿着手上的文书,前去寻找上峰沈侍郎。 沈侍郎官廨门开着,正在盘算秋赋的差使,见到张小娘子进门,下意识眉头微皱,无奈地道:“张郎中,你又有何事了?” 张小娘子脸上堆满了笑,道:“沈侍郎,下官见到这份粮价,左右感到不对劲,想让你瞧瞧。” 沈侍郎听到粮价,忙问道:“可是涨价了?” 张小娘子将文书递过去,道:“没涨,是便宜了。” 沈侍郎顿时松了口气,粗粗扫过文书,笑道:“粮食便宜可是大好的事情,百姓都能买得起粮吃了。” 张小娘子肃然道:“下官并不这般以为,粮食降价是好事,可都是些往年的陈粮,再不卖就得坏掉。这些粮食,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要吃,全是些穷苦百姓买。穷苦百姓手上没有余钱,能买几颗粮食?他们平时的饭食,不过是些豆子,菜蔬,加几把粗粮罢了。” 沈侍郎笑道:“没想到张小娘子还懂这些。不过,你无需担心,精细粮食也一并跟着便宜了下来,今年粮食丰收,粮商们定会自发降价。” 张小娘子知晓沈侍郎在笑话她身在权贵之家,却知晓底层百姓的日子。她自从考中春闱之后进了户部做郎中,平时旬休的时候,不是去乡下庄子看穷苦百姓过得如何,就是去街头的铺子,市坊里打听各种货物的价钱。 看民生,要真正走近百姓去看,别只停留在表面,看官员的奏疏。 北地使节姜醉眉临行前对她们说的话,她全部牢牢记在了心中。 这几年下来,端靠着张俊,张小娘子早就能升迁。但她自己回绝了,官场倾轧是一回事,而是她希望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翻政绩后再升官。 张小娘子不肯退步,据理力争道:“沈侍郎,北地要求南边朝廷,时刻注意粮食价钱。无论大幅涨价,或者降价,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早日出手,遏制住不怀好意的人趁机作乱。” 沈侍郎烦恼不已,张小娘子背后有张俊在,他也不好得罪,将文书递回去,敷衍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做事吧。” 张小娘子哪能看不出沈侍郎的推诿,再将文书推了回去,急切地道:“沈侍郎,你可不能不管啊,这后面肯定有人捣鬼。今年是丰年,他们这样一弄,到时候百姓的粮食卖不上价钱,生生从丰年,折腾成了灾年!” 沈侍郎也有一肚皮的苦水,苦涩地道:“张郎中......” 张小娘子出身权贵之家,哪怕是得罪了人,最后也能安稳无虞。他却不同,出身贫寒,中进士之后,娶了座师礼部尚书的女儿为妻,才升到了侍郎的位置。 靠山礼部尚书去年已经去世,家中子弟平庸,在朝中的势力不在。他的侍郎之位,不知多少人觊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哪敢乱出头。 何况,年后就是春闱,他稍微听闻了一些,年后朝廷打算不再用北地的科举试卷,要改回以前的科考,以诗赋以及进士科取士。同时,还有要禁止女人参加科考的传闻。 沈侍郎觉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抱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为了打发走张小娘子,将她的文书接了下来,道:“好好好,你放下吧,我会去向上面禀报的。” 张小娘子嘴动了动,到底没再多说。 沈侍郎品性不错,人也有些本事,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了头。说得难听点,他不结党营私,又妄图谁都不得罪。 沈侍郎这里估计是靠不住了,张小娘子离开他的官廨,边走边思索。她得写封折子,将此事直接呈到中书省,或者邢秉懿刑太后手上。 官廨外,一个人影见张小娘子出来,忙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盯着她离开的窈窕背影。 张小娘子的折子还没写完,关于她与沈侍郎关系不清不楚的消息,私底下传遍了朝堂。 “别看沈侍郎平时一本正经,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握着小娘子的手就不肯放了。” “美丽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面前,成日往跟前凑,圣人才能坐怀不乱。” “沈侍郎家中夫人厉害,不许他纳妾,连只母鸟都不许养,男人谁能受得了。怪就怪那些女人越来越嚣张了,成日抛头露面不说,到处勾三搭四,真是不知羞耻!” “张氏家风不正,那青楼的妓子都能当做夫人,能教出什么好儿女!” “那些娘子们在官衙,弄得男人心痒痒,都没心思做事了。” 御史闻风而奏,弹劾张俊的折子,雪片般飞往原本叫赵瑗,如今改名赵眘的御前。赵眘年幼,由太后邢秉懿垂帘听政,折子全部堆在了她的华宫中。 不少官员在上朝时,站出来谏言,严禁女人参加科举,免得秽乱朝堂衙门。 沈侍郎同样受到不少弹劾,骂他德行不修,在公衙不检点,玷污了朝堂衙门。 朝堂上一片热闹,中书省与邢秉懿迟迟未表态,沈侍郎的心凉了半截,深知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既能趁机罢了他的官,同时又能将禁止女人科考的事情,提到明面上来说。 总归一件事,南边朝廷,急于摆脱北地的控制。 张小娘子到底出入朝堂为官,如今已变得沉稳许多。气归气,还是克制住了,如无事人那般,继续上朝当差。 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得当,连累家族尚是小事。张俊在襄阳的事情,她也听得不少。 百姓皆言,襄阳的地皮,张俊去了之后,生生矮了三层。 清河郡王府的良田千倾,究竟从何而来,张小娘子心中一清二楚。她曾痛苦到彻夜难眠,可她做不了张俊的主,更做不了家族的主。 张小娘子开始过着简朴的日子,将身边的贵重头面,锦衫华服都拿去当了。得来的银钱,全部拿去偷偷救济穷苦的百姓,让自己能好过些。 眼下朝堂一众官员,将矛头直指向了女官们。她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连累那些满怀希冀,准备了许久,等着年后在春闱上一展拳脚的娘子们。 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传言,沉着脸,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待张小娘子从官衙回府,刚从软轿下来,扯着她手臂朝府里走去,厉声道:“你还去朝堂作甚,那劳什子的官,不做也罢。还说妇人是长舌妇,亏得都是读书人,大男人舌头生了脓疮,迟早下十八层地狱!” 张小娘子鼻子一酸,忙宽慰怒不可遏的洪夫人:“阿娘,我没事。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阿娘,对不住,让你跟着受了委屈。” 洪夫人这些年变化不少,张小娘子考中进士,她不知道有多高兴,给报喜讯的官差,凑喜气领赏钱的人,足足散了两大筐钱。 她只能困囿于后宅,张小娘子能上衙门当官做事,也算是替她了了心愿。 洪夫人清楚张小娘子的秉性,沈侍郎的夫人也信他。她愤怒地道:“先前我遇到了沈侍郎的夫人,她与我说了一会话。说这件事,就是那些男人为了争权夺势,乱泼脏水。想要将朝堂上的女官,全部弄回后宅去。这几年来,和离的妇人越发多了,家中妻女,不再如以前那般唯唯诺诺,她们也有本事出入朝堂,比他们还要厉害,他们害怕了。” 张小娘子既欣慰,又难过。她与洪夫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低落地道:“阿娘,当官难,女人当官更难。南边才将将开始,我不能让她们的路,毁在了我的手上。” 洪夫人心疼地看着她,急道:“如何能怪得了你,你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啊!” 院子里木樨花盛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到处花团锦族。亭台楼阁流水淙淙,处处都透着富贵。 张小娘子指着院子,苦涩地道:“阿娘,你看眼前这一切,我如何能坦然,安慰自己也是被害了?” 洪夫人顺着张小娘子的指点看去,怔了下,陷入了沉默。 清河郡王府的宅子,占据了整条巷子,放眼整个临安城,除了大内皇宫之外,就数秦桧的相府,加上清河郡王府最气派。 秦桧早就被流放,听说与王氏几人,都死在了流放路上。 现在,只有清河郡王府,还屹立不倒。 张俊镇守襄阳这些年,有北地挡着,金国西夏都自顾不暇,南边州府的叛乱,已悉数平息。 清河郡王府烈火油盆,富贵过了头,惹人眼了。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如今担心两件事,一是粮价变化,恐百姓受苦,二是女人们不能再参加科举。明日,我会去求见太后,她既然当政,定会关心百姓的疾苦。同为女子,如何能坐视不理。” 洪夫人懊恼地道:“那你呢,脏水泼在你身上,你就这么算了?你推三阻四不肯定亲,我也由了你。要是你被罢了官,再背着那些风言风语,以后就更难相看人家了。” 张小娘子的亲事,长期以来,快成了洪夫人的心病。她现在已经够操心,张小娘子没再直接拒绝,委婉地道:“阿娘,肯信那些传言的人家,就是些大蠢货,不值得我嫁。” 洪夫人一想也是,叹道:“这流言蜚语啊,你别不当回事。女人若是沾上了,一辈子就难洗清。你阿爹与伯父,这次也被弹劾了,他们定会恼了你。你伯父我管不着,你阿爹那里,我去替你挡了。他张保敢对你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与他和离!我替他生儿育女,孙子都有了,他个老不修的,在襄阳还纳了比你都年轻的小妾。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懒得与他计较罢了。一大把年纪,还不爱洗漱,成日臭哄哄。幸亏离得远,不用看着眼睛疼。” 张小娘子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上前搂住洪夫人的手臂,道:“这些年,阿娘受苦了。以前是我不懂事,让阿娘处处操心。阿娘,我以后啊,定会听你的话。” 洪夫人点着她的额头,嗔怪地道:“你少糊弄我!天凉了,瞧你穿着单薄,快进屋去,别着了凉。” 翌日,张小娘子在散朝之后,前去求见邢秉懿。从上午等到快下衙时,邢秉懿终于召见了她。 华宫的书房,雕梁画栋,华丽又庄严。地上铺着厚厚来自波斯的地毡,走上去轻盈无声,脚背都深深没入其中。 邢秉懿坐在书案后,头上戴着珠冠,盖住了花白的发丝。瘦削的面孔,不笑时,嘴角微微下垂,严厉得令人生畏。 张小娘子忙低下头,上前见礼。邢秉懿抬眼看来,张小娘子感到那道视线停留在头顶,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半晌后,邢秉懿温和地道:“坐吧。”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恭敬应下,走过去坐了下来。 邢秉懿揉着眉心,道:“你与沈侍郎的事情,我都听过了,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她朝案几上一指,“这些都是参奏你与你伯父,阿爹的折子。” 张小娘子忙道:“太后娘娘明鉴,下官着实冤枉。他们居心不良,故意朝我泼脏水,想要断了女人们的科考之路,扰乱朝纲。” 她从如何去见沈侍郎的事情说起,刚起了个头,邢秉懿就抬手打断了:“我都听沈侍郎说了。先且不提事情的原委,对错,真假。你来见我,想要求我做些什么?” 张小娘子呆了下,道:“太后娘娘,下官恳求太后娘娘责令中书省,查清事情经过,将故意冤枉我的人找出来,绳之以法,还女官们一个公道。还有,太后娘娘,粮价变得实在蹊跷,定要提前防范啊!” 邢秉懿声音不高不低,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问道:“若是查出了传话之人,他一口咬定,你们不清不白,你要如何自证?你说到粮价的事情,你可有想法,要如何制止防范为好?不允许粮商降价,只能涨价?” 张小娘子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0节 邢秉懿的话并没有错,对于流言蜚语,当时没其他人在场不说,她与沈侍郎是上下级,她经常出入沈侍郎的官廨。他们如何能自证清白,只能越描越黑。 不允许粮商降价,听起来荒谬至极。休说粮商,穷苦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韩州府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时,已经下了好几场雪。 雪虽不大,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太阳高照着,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呼出的气,顷刻在眼前变成了白眼。 调防到韩州府的徐梨儿,习惯了黑山城的寒冷,她并不将天气当做一回事。 徐梨儿跟在赵寰身边,养成了爬贺兰山的习惯,看大漠落日,塞外风光。 如今她没了山可爬,再看到那几口曾关过赵佶他们的井,觉着驻守韩州不但无聊得紧,还时刻令人生气。 以前的大宋朝廷,从上到下腐朽不堪,官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还坏到了骨子里。大宋江山,全败在了他们手中。 哪怕是大冬天,徐梨儿也要练兵,每日早起操练,晚上歇得也早。 这天,她早早歇息了,睡梦正酣时,岗哨尖锐的哨声传遍了营地:“有敌军来袭!” 徐梨儿倏地睁开眼,从炕上一下弹起,飞快将放在手边的皮袄一套,拿起苗刀就冲了出去。 亲兵匆匆本来报信,徐梨儿脚步不停,一迭声吩咐道:“摆阵迎敌!狗金贼,老子正无聊得紧,没去揍他们,倒敢送上了门来!” 赵寰从秋日起,大半的功夫都花在了火器营,同虞允文他们成日与工匠呆在一起。 赵寰对现代的力学,现在称为理学的知识了解得多一些,但她并非专业,只能起到提点的作用。 真正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群拥有无穷智慧的工匠们。 到了初雪降临前,直沽的巨型远洋船木兰舟,正式建成试水。 深山里雪下得早,山林间,白雪覆满了树梢枝头。 一架火炮架在了雪地上,炮口对准了前面立着的靶子。 赵寰立在那里,虞允文落后一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前面点火的工匠。 “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靶子在硝烟中化为了碎末。 山上林间的鸟儿,已经习惯了不时的炮响,传来几声不甚捧场的鸣叫。 积雪未曾见过这般大的阵仗,簌簌掉落。 炮仗的精度问题,已经解决了! 赵寰嘴角上扬,缓缓露出了笑意。 张小娘子从南边送来了信,韩州府金兵来犯,被徐梨儿揍得抱头鼠窜,抓到了领兵的裴满氏,关在了当年关赵佶的井中。 南边金国都不安生,西夏与金国私下往来频繁,还与西北的各部落眉来眼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来,她真是仁慈太久,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她变成了菩萨。 赵寰侧头,对激动得呐呐不能言的虞允文道:“从现在起,可以正式逐鹿天下了。” 虞允文眼眶顿时发热,心头滚烫。他从未忘记过,当年赵寰问他的话。 你可愿意,随我一起逐鹿天下? 第116章 金国大都。 下过几场雪之后, 本就寒冷的天气,滴水成冰。 低矮的土墙矮房与毡帐,一团团散落在雪堆中, 屋顶不时冒出取暖的烟。街巷上几乎空无一人, 铺子的门偶尔打开, 进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客人。 大宋工匠修葺了一半的皇宫,经过几年之后,终于在前年勉强完成。 大宋工匠雕了一半的门窗, 后来的雕工手艺差得太多, 修好的宫殿,不忍卒视。 完颜亶只能忍了,住进了不伦不类的皇宫中。住在宫殿里, 总比住毡帐强。 不忍也没办法,从大宋抢回来的金银珠宝,大多都在他一干完颜氏亲族手中。 有金银珠宝也没多大用处, 北地禁止与金通商, 金只能偷偷摸摸从鞑靼部落手上买一些货物。 从大宋掳回来的工匠,基本都跟着赵寰回了大宋。余下来被强行视作奴隶的大宋百姓,这几年想方设法, 逃得七七八八。 皇宫大殿内烧了炕,炕上铺着各种皮褥子。皮子的怪味, 加上天冷久不沐浴, 吃多了大酒大肉后, 身上浓烈的膻味,混在一起浑浊不堪。 好在大家都闻惯了, 并无感到半点不适。西夏使节礼部李侍郎来访,完颜亶, 完颜宗弼等都入宫,迎接使节到来。 只殿内众人,许久都没人出声,脸色都不那么好看。 先前寒暄之后,李侍郎随口问了句,最近金与北地可有打仗:“我来时,听说贵国出兵韩州府,最后战败,当时我还在想,这消息只怕是假。贵国岂能不打没准备的仗,听说韩州府驻兵不过五千,守将是徐梨儿,一个妇道人家罢了,哪能就打了败仗。” 完颜亶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他将手上的茶盏往炕几上一扔。天青釉牡丹纹杯从炕几上滚落,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完颜宗弼脸色铁青,视线久久落在了杯子上。 大宋钧瑶昂贵的茶盏,就这么碎了。从大宋抢回来的宝贝,各种花瓶茶碗杯盏本身就少,折损得又快,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牡丹花栩栩如生,看上去好似真能闻到牡丹香气。 完颜亶的目光,从地上的牡丹花,缓缓移到完颜亶的身上。 完颜亶身上华贵的龙袍,绣着蔫答答,无精打采的九龙。金国缺乏绣工精湛的绣娘,能绣出龙来,已经大为不易。 龙袍是缂丝制成,缂丝比绣娘还难得。女人能做针线,绣花琢磨一二,也能勉强学会。 至于缂丝,从纺纱到织布,技艺复杂至极。哪怕是抢了能织缂丝的纺机,缺了懂得织缂丝的织娘,摆在那里就是一堆废木料。 贵人能读汉人的书,习汉人的字,他们的技艺与本事,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学来。 完颜宗弼见完颜亶又要发疯,止不住地怒意上涌,眼里阴霾密布。 完颜亶神色狰狞,阴寒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们说北地不堪一击,这就是不堪一击!” 完颜亮坐在角落不吭声,阴恻恻的目光从完颜亶的脸上掠过,嘴角轻蔑下撇。 完颜亶就是个疯子,他凭什么能做皇帝! 李侍郎见好奇问了句,就惹了完颜亶发火,完全不顾他的面子,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西夏再弱,也不容挑衅。李侍郎刚要开口,完颜宗弼已经厉声道:“裴满氏先前主动请缨领兵攻打韩州府,韩州府就一个娘们儿镇守,裴满氏都没能打赢。先前我反对裴满氏领兵,更反对贸然出兵。是陛下一意孤行,如今打了败仗,倒将火气撒在了我们身上,陛下实属太不讲理!” 完颜亶想要亲政,将权势拿在自己手中,完颜宗弼已经对此不满已久。 金国对大宋节节败退,完颜宗弼苦心孤诣,极力稳住完颜氏内部的稳定。 谁知,他们却只顾着自己的权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私底下依然斗个不停,自相残杀。 比起大宋以前那群勾心斗角,结党营私的官员,也没什么不同。 完颜宗弼感到心力交瘁,大宋的富裕繁华,金国立国不过短短时日,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其相比。 以前就算打败了大宋,也只敢烧杀抢掠一番后就走。估计就算完颜阿骨打还活着,也万万不敢想能守住那般多的州府。 完颜亶见完颜宗弼发火,额头青筋直冒,嘴紧紧抿着,手紧握成拳头。 总有一天,他要将殿内的完颜氏,全部屠杀得一干二净! 完颜宗干死后,还有完颜宗望,完颜宗隽,完颜昌,数不清的完颜氏,打着辅佐他的旗号,夺走他手上的权利。 完颜亶极力克制,使得狰狞的脸更加可怖,咬牙切齿地道:“敢问王爷有何高见?” 完颜宗弼冷哼一声,道:“高见倒不敢,既然大宋如此张狂,大金再龟缩着,显得大金比以前的昏德公还要软弱。大都的天气严寒,金国的兵在冬日寒冷时,打起仗来更占优势。等到凛冬时节,再出兵攻打韩州府!” 韩州府是金国通往中原腹地的要道,无论如何得拿回来。 完颜宗弼看向李侍郎,客气地问道:“不知贵国陛下可有打算?两国联手起来,一起出兵如何?” 李侍郎是领了李孝宗的旨意前来,打算与金国联手,分别出兵北地。 西夏意在夺回甘州府,那可是西夏水草丰饶,土地最肥沃的“塞外江南”。 金国先前有与大宋联手,灭了辽国之后,又对大宋出尔反尔,将答应给大宋的燕京,幽云十六州,全部抢了回去。 李侍郎当然不能一口答应,得时刻提防金国使坏。 西夏的沙州甘州乃至兴庆府等地,从唐时就开始热闹繁华。在安禄山造反之后,沙州凉州一地被吐蕃占领,没落了多年。后来“归义军”张议潮起兵赶走吐蕃,几州府再次回归大唐,重现了以前的繁华。 到了大宋时,西夏原先的国都兴庆府,西凉等地,都属于大宋的疆土。被太.祖李继迁占领之后,太宗在兴庆府建造了宫殿,定位国都。 李侍郎初次到大都,他当时就懵了,以为自己迷了路,走错了地方。 以前西夏的兴庆府,城内足足有二十道坊。虽说平民百姓住的都是些低矮土屋,贵人却都住在富丽堂皇的宅子里。 而金国都城王公贵人们的王寨,在李侍郎眼里,还比不过兴庆府京郊的村落。贵人们住着的土墙屋,奴隶们都住毡房,穷酸得令人咋舌。 再一看金国的皇宫,甚至连他以前在兴庆府的宅子都比不过___ 想到这里,李侍郎心痛无比。 可惜,兴庆府被赵寰攻占,西夏皇室与朝廷,眼下暂且避在沙州。 李侍郎也不管金国会觊觎甘州兴庆的富裕了,金与西夏的共同敌人就是赵寰,先联手报仇雪恨再谈其它。 李侍郎与完颜宗弼等人商议起来,你来我往互相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共识,在冬至后就出兵。 西夏夺回兴庆等州府,则还是归于西夏。金国依旧立足于北地,原先打算定为都城的燕京等州府,则归金国。 论罢之后,自然要把酒言欢庆贺。酒过三巡,大家都兴奋了,完颜宗弼召了些底下奴隶家中的小娘子前来陪酒。 李侍郎打量眼前瑟缩拘谨的小娘子们,选了一个搂着,对嘴吃了两盏酒。他眼珠一转,对完颜宗弼挤眉弄眼道:“听说那赵二十一娘被诸位好些享用过,大宋帝姬都养尊处优,那滋味,定当美妙至极。” 完颜宗弼啜着牙花子,朝李侍郎笑得意味深长,道:“帝姬自是不同于凡人。岂止是帝姬嫔妃,就是那寻常的宫女,平民百姓.....啧啧。”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回味。旋即,脸色又变了变,眼里阴狠闪过。 赵圆珠与陈艳那两个小贱人,居然敢逃跑!韩企山与郦琼也是徒有其表,拍着胸脯到了燕京。费了天大的功夫,最后一事无成,将自己也折在了燕京。 韩企山郦琼自己没出息,死了也怪不得别人。可是赵圆珠与陈艳,完颜宗弼咬紧了牙关,暗暗发誓。 待打到燕京,定要将她们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侍郎哪能不懂完颜宗弼的意思,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遗憾地拍着大腿,道:“哎呀,都怪我来晚了!” “浣衣院的大宋女人,随便由李侍郎享用。你可不知,那赵构的亲娘,皇后都在。” “不但可以当赵构的便宜爹,还能当赵眘的便宜爹!”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1节 李侍郎听得笑歪了嘴,恶狠狠道:“我谁都不要,就要那赵二十一娘。她落到我手上,看我如何弄死她!” 完颜宗弼握着酒盏,不屑地道:“那赵二十一娘,生得跟男人般高大,没半点女人的娇柔,连宫女都比不如。路上早早被破了瓜,后来有了身孕,还小产过。那般多的娇媚娘子,谁还看得上她。既然没人要,就打算将她赏给听话的奴隶。” 李侍郎打着哈哈笑了过去,没追问为何没能将赵寰赏赐给奴隶。 因为之后发生的事,全天下无人不知。 金国的老巢都差点被赵寰一锅端了,她领着那些女人杀了出去。 西夏也是被赵寰将占领的土地夺了回去,彼此都是她手下败将,就别互相戳脊梁骨了。 屋内众人一起笑,纷纷说起了当年帝姬嫔妃们美妙之处,浣衣院的销魂享乐。 李侍郎与完颜氏们,唾沫横飞说起了当年玩弄大宋女子之事,越说越欢快。那些在她手上吃足苦头的恨意,仿佛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大家饮酒正酣时,守卫惊慌失措进了屋,上前结结巴巴禀报道:“回陛下,王爷,北地.....北地打过来了!” 完颜宗弼用力摇了摇头,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守卫再次惊骇地道:“守兵来报,岳飞领着三万大兵,已经快逼近大都了!” 李侍郎嗷地一声,将怀里的小娘子推开了,差点没哭出声。 他的命真苦,被北地的正义军从兴庆府赶到肃州,再从肃州逃到沙州。 辛辛苦苦来到了大都,居然北地的兵打了来,他又再要次逃命了。 完颜亶脸色苍白,无助地看向了完颜宗弼。他手上没兵权,大宋都打到都城来了,他得逃,赶紧逃! 完颜宗弼脸色变幻不停,拳头一下砸在了炕几上,尤为不够解气,干脆一下将炕几掀翻在地,杯盘碗盏哗啦啦掉了一地。 又是岳飞! 完颜宗弼数次败在岳飞手里,他敢打到大都来,这口气如何都忍不下去。 若丢了大都,往更北之地逃走,回到女真发家之地,松水以北,也能蛰伏着活下来。 但金国,从此等同于灭亡了! 完颜宗弼一咬牙,厉声道:“不过三万兵力而已,速速整兵迎战,这次,我们要用全部的兵力,让他有来无回!” 岳飞骑在马上,身穿盔甲,大氅随着风飘飞。 身后朱红的“正义军”旗帜,亦随风猎猎飞扬。 大都放眼放去,山林湖泊被积雪覆盖住,冰天雪地,人烟稀少。 眼前的大都城墙,不过是些石头与泥土砌成的矮小土墙,城门低矮又不堪一击。 岳飞以前惟盼着,能驱逐金贼,收回失地。 赵寰派他作为统帅,领兵攻打金国时,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经过多年,终于能再与金人一战了。 离大都越近,岳飞的内心就愈发沉重。 强大的大宋,竟然被一个小破寨子的首领,打得国破城亡。 此刻岳飞深刻明白,赵寰为何不亲自领兵,前来复仇。 赵寰告诉他,金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远远不是大宋的对手。 除非,大宋自己人不争气,成日忙于内斗。 岳飞想到那些不战而降的官员与守将,愤怒上涌,紧紧拽紧了手上的缰绳。 怪不得,赵寰要活剐丢了长江以北大宋疆土的杜充,费劲心血改善大宋的朝廷官制,严禁朋党之争。 马蹄阵阵,金兵从城墙内,东西的王寨中,一起奔袭了过来。奔跑在最前面的是轻骑兵。接着,阵阵铁器摩擦的刺耳声响起。 岳飞望着金人摆好的阵仗,按照他们的一贯打法,先用轻骑兵冲锋,再用引以为傲的“铁盾军”,跟在后面绞杀。 完颜宗弼的帅旗,在队伍中高高扬起,金兵的喊杀喊打声,响彻云霄。 岳飞冷笑一声,完颜宗弼同他交战过,一次都没能讨到好。 这次,完颜宗弼照样会败在他手上。岳飞谨慎,并未曾有半点轻敌,仔细观察着金兵的情形,待到他们离得近了,抬手下令。 完颜宗弼骑在马上,被亲兵拥簇在中间,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正义军。 正义军最厉害的骑兵营,在最前面一动未动,完颜宗弼不禁得意地冷笑连连。 看来,赵寰再嚣张,岳飞身经百战,还是会忌惮他的“铁盾军”,不敢轻举妄动。 岳飞挥旗下令,完颜宗弼以为他会指挥骑兵营出战,便做好了准备,让“铁盾军”整装待命。 谁知,骑兵营并未冲上前,而是哗啦啦散开退后,露出用桐油布盖着的不明物。 桐油布被兵丁揭开,完颜宗弼眼珠定住,死死盯着眼前怪异的铁铸物。 铁铸物的圆形口子,好像是张开的黑洞,对准他们,要将他们全部吞没进去。 岳飞再次挥旗下令,完颜宗弼尚未看清楚发生了何事。 “轰隆”巨响,地抖了抖,马引颈嘶鸣,不安扬蹄。 马与兵丁扬起在了半空中,手臂身子泥土,如雨般簌簌掉落。 硝烟的气味,混着血肉的腥气,钻入鼻尖。 “震天雷!震天雷!”侥幸没被炸到的金兵回过神,吓得慌乱大叫,不顾一切奔逃。 完颜宗弼耳朵脑子都嗡嗡响,随军迎战的完颜亮,见他跟傻了一样,大吼道:“快整队,整队!” 完颜宗弼没有动,他张了张嘴,嗓子发紧,几乎目眦欲裂。 正义军推着他们那能发出“震天雷”的冰冷铁杀器,继续往前到来了。 “铁盾军”身上穿戴着沉重的铁甲,行动困难。 再次“轰隆”一声,“震天雷”落在了“铁盾军”中。 “铁盾军”全身铁甲包裹,全身太重,震天雷没能将他们炸到半空中。但马遭了殃,断腿开膛破肚,纷纷倒下。“铁盾军”不受控制,跟着一起掉下马。 铁甲里面的身体,与铁甲砸在一起,惨嚎声震天,转瞬间,就已死伤无数。 完颜亮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马没命逃走了。 完颜宗弼却没那么好的运气,铁片飞入了他的马腹。亏得他骑术好,在马倒地之前,身子一歪,险险跳下地。地上不知是冰,还是血,他踩上去脚下打滑,挥舞双臂往前扑倒。 亲兵见状,忙扑上前拉住他,害怕地劝道:““王爷,快走,不然危险啊!” 完颜宗弼望着已经溃逃的金兵,绝望地闭了闭眼,下令道:“往北面撤退!” 亲兵忙抓住一匹乱窜逃的马,将缰绳递到完颜宗弼手上。他翻身上马,兴许是太过慌乱,连着两下,他的腿颤抖着,从马镫滑了下来。 亲兵顾不得冒犯,上前搀扶住完颜宗弼,将他搀扶上马。 完颜宗弼坐在马上,急促喘息着,双腿一夹马腹,心有余悸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完颜宗弼瞳孔猛缩,他看到那只黑黝黝的洞口,再次飞出了震天雷,直奔他而来。 巨响之后,完颜宗弼仿佛看到自己也飞到了半空,然后坠落。马匹,兵丁的血肉,同他混成了一团。 与牲畜,在他们眼里,向来视为奴隶的兵丁,结局殊途同归。 第117章 连续炮轰三次之后, 金人前锋轻骑兵与铁盾军,已经损伤过半。加之主帅完颜宗弼战死,其余剩下的兵丁, 一哄而逃。 岳飞下令张宪领骑兵营追击, 他则亲自领兵进城。 大都地广人稀, 如赵寰所预料那样,逃兵如惊弓之鸟那般四下潜逃,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密林中经常有猛兽出入, 最多便是老虎。尚在林子外, 都能听到深处传来隐约的虎啸,惊得马不安扬蹄刨地。 越往北,积雪越深。张宪守着岳飞的命令, 不敢轻易冒险,很快收兵回了大都。 张宪到了半道时,与岳飞相遇, 他看到眼前的情形, 顿时忍不住破口大骂:“一群畜生!” 完颜亶与一众完颜氏,贵族们,夹着尾巴慌忙逃窜。被他们赶在最后挡住追兵的, 则是一群孩童与衣衫褴褛的奴隶。 奴隶们常年劳累,佝偻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 永远弓着身, 低垂着头, 看上去卑躬屈膝。露出来的手长满了冻疮,破了的地方, 不时有脓水流出。黑乎乎的脚上,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 还穿着草鞋。 孩童有大有小,其中最小年纪者,约莫五六岁。端看他们的穿着,比起奴隶的衣不蔽体,要好上很多。有些身上还穿着脏兮兮,半旧的不合身锦袍。 孩童们与奴隶一样,惶恐不安望着他们,害怕得想要跑,对着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兵丁,他们手上的强弓劲弩,如定在了那里般,一动不敢动。 张宪怒骂道:“一群没卵子的狗东西,老大,我去追!” 岳飞拦住了张宪,道:“大都不比其他地方,已经追不上了。” 张宪想到先前追杀逃兵的情形,懊恼地挥舞着手臂,怒道:“早知道用炮将他们全部炸死!” 大炮比起以前的“震天雷”,不但打击精准,杀伤力更要厉害数倍。 但大炮也有缺点,且先不提铸造一门大炮,火器营足足花费了好几年的功夫。不断炼铁,配制火.药等等。几年下来,赵寰在火器营投下了数不清的财力精力。 大炮的火.药配制昂贵,发射几次之后,炮膛过热,就得歇一歇。而且大炮太过笨重,辎重运送困难,他们这次也只带了一架前来。 赵寰曾遗憾说过,黑火.药的材料,就只能做成这样了。若要产生更大的杀伤力,炮膛首先承受不住,必须解决炼铁的问题。 这次大炮能造成巨大的震慑力,主要是在于此物新奇,金人未能见过。拿来攻城,以及对付敌人的冲锋最好用,一旦他们跑到射程之类,任由他们布下再好的阵,轻而易举将他们炸得魂飞魄散。 岳飞见张宪垂头丧气,安慰他道:“他们会往更北的地方跑,放心,他们讨不了好。当时辽国灭亡时,有上百万的人往北去了。有些被寒寂大师安排回了大宋,还有些不肯离开,留在了那里。一旦遇上了,金贼可得不了好。还有被金贼欺负的鞑靼部,见他们落了难,定也不会放过报仇的机会。” 张宪一想倒也是,便很快恢复了精神,摩拳擦掌道:“金贼四处树敌,又是一群十足的强盗,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以后,可有他们受的!” 岳飞望着眼前这群可怜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片刻后道:“外面太冷了,让他们回自己的毡帐里面去,不要乱出来走动。孩童们......” 张宪等着岳飞的指令,半晌都没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不禁抬头看去,问道:“他们要如何处置?不过老大,我瞧着他们的身份好似不对劲,可不能掉以轻心。”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帝姬嫔妃们被送给金人之后,曾经生育过孩子。 张宪见岳飞的神色不对劲,他愣了下,喃喃问道:“该不会是.....” 话到一半,岳飞凌厉的眼神扫来,张宪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骂道:“他们这些畜生不如的狗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们哪比得上老虎!”不待岳飞开口,张宪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屑道:“完颜氏父子,叔伯兄弟们自相残杀,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是些.....唉!” 张宪知晓他们的身份不宜对外声张,忙打马上前下了令,吩咐亲兵将这些孩童带走,“一定要好生照看。”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2节 奴隶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呼啦啦散开了。孩童们见亲兵上前,紧紧依偎在了一起,望着他们簌簌发抖。 张宪眉眼生得凶悍,他努力让自己温和些,挤出笑脸道:“别怕,我们不会杀你们。” 胆小的孩童一听,不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宪脸颊抽搐,挠了挠头,摆手让亲兵们赶紧将他们带走,跑回岳飞身边,抱怨道:“我哪里就是坏人了!真是。唉,老大,他们也算得上是皇子贵人,为何胆子这般小,竟跟以前那群赵.....” 岳飞淡淡看了张宪一眼,他尴尬地讪笑,很快肃然道:“是我不对,除了南边那个活死人,他们都已经为大宋战死,最终没有辱没祖宗,不能再这般说他们。” 被金人抢走的女人回了大宋,金人自然会将怨气,洒在这群她们生下的孩童身上。 他们本来就生了一大堆,尽管是亲生的儿子,也压根不会当做一回事。 岳飞叹息几声,想到临行前赵寰的吩咐,最终没有多说,对张宪道:“我进宫去,你叫上人,去各王寨,将以前从大宋抢走的财物,尤其是贵重的书籍史册等,全部清点收好,一张纸都不能丢!” 张宪忙应了,打马前去忙碌。岳飞则领着兵,转头回了都城。 都城的城门大开,岳飞沿着御街,一路进了宫。皇宫除了一座突兀的宫殿,其余都是些低矮土屋,以及没来得及拆走的毡帐。 岳飞下马,独自沿着狭小的皇宫缓缓走动,来到破败的浣衣院,推开低矮的篱笆门走了进去。 庭院被积雪覆盖,茅草屋顶上亦堆满了雪。土墙经久未修,墙壁上的泥土已经变得松脆,留下斑驳的坑洞。 岳飞走到最后,随手推开一间久未住人的屋子。虽是大白天,他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了黑漆漆的屋内。 对着屋门正中央,是一张已经坍塌的土炕。除了炕之外,便是倒塌在地上的矮凳,柜门消失不见的的一张木柜。最里左上角的角落处,放着一只布满了灰尘的恭桶。 岳飞久久站在那里,他能想象得到,赵寰当时是如何的困难,如何用命,替她们拼杀出了一条血路。 到如今,她依旧拼杀在无形的刀光剑影中,替天下人,拼出一份福祉。 * 沈侍郎被贬谪到了琼州,张小娘子内疚不已,他倒先想开了,自嘲没曾想有一天,会与敬仰的东坡先生有相同际遇,这辈子也不算太过平平无奇。 接下来就轮到了张小娘子,朝堂上对张俊的弹劾从未断过,她直接被罢了官。 张小娘子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早早宽慰自己,做好了准备。 等到尘埃落定时,她还是难过不已。去官廨收拾自己留下的小物件,收着收着,眼泪就噗噗直掉。 新任郎中冯敬山走了进屋,他看到张小娘子还在,站在一旁打量着她,阴阳怪气地道:“小娘子可得快些,我可是忙得很,不但要忙着秋赋的事情,还得替你善后,你没办好的差使,我还得替你描补。” 张小娘子抹掉眼泪,猛地抬起头盯着他,不客气地道:“冯郎中,你可要说清楚,我哪些差使没办好。” 冯敬山刚从殿中侍御史补到户部的肥差,脚堪堪踏进户部的衙门,哪知道张小娘子漏下了何种差使,不过是见她被罢官,顺势踩上一脚罢了。 换作以前,冯敬山哪怕嫉恨差使被小娘子们抢走,也只敢在私下抱怨一通,万万不敢当面说出来。 眼下张俊陷入了麻烦,冯敬山就无需掩饰了,讥讽地道:“张小娘子,你还是回府去,好生等着相看一门亲事,正正经经嫁人生子要紧。若是你不甘心,想要做事,如你阿娘那样,在后宅管着中馈,同样也能在仆妇下人面前,抖露你的威风。” 张小娘子不怒反笑,长长哦了一声,“我道是何种缘由,原来是冯郎中自己没本事,还以为怀才不遇,差使被女子抢了,到我这里来撒气呢。冯郎中,你究竟走了何处的门路,我就不稀得说了,说了怕你冯氏祖宗跟着一起没脸。” 冯敬山削尖了脑袋钻营,拜了在邢秉懿跟前最得力的内侍冯溢为干爹,最后得了这个差使。他听到张小娘子意有所指,脸色青红交加,阴森森地道:“张小娘子,你不过是投胎好些罢了。花无百日红,咱们且走着瞧!” 张小娘子笑盈盈道:“你若是不服气,何不早些再去投一次胎,睁大眼睛选个真正的好爹爹!” 冯敬山气得眼前发黑,他拽紧了拳头,怒气冲冲走到位置上,将张小娘子收拾好的小物件一推,高声道:“快走,别在此勾搭我,我可看不上招蜂引蝶的女人!” 张小娘子努力克制住怒意,上下打量着冯敬山,呵呵笑道:“招蜂引蝶,你是蜂还是蝶了,也不瞧瞧自己的丑样,顶多就是只大蛆虫!” 冯敬山扭曲着脸,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肥差,到底没敢动手,只恨恨盯着张小娘子。 如冯敬山这样的小人比比皆是,张小娘子感到没劲得很,没再搭理他,拿起自己的囊袋走了出去。 虽说过了入冬,临安依然暖洋洋,草木葳蕤。 出了宫,府里的软轿等候在那里,见她出来忙抬了上前。张小娘子上轿后,吩咐去了城西。 穷苦百姓与送粮食米面的车马出入时,大多都走西城门。 软轿到了城西的粮食铺子,张小娘子看到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拽着手上的破麻袋,愁眉苦脸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张小娘子忙下了轿,追上前叫住其中一个老汉,问道:“老翁,你可是进城卖粮了?卖得粮价几何?” 老汉见张小娘子穿着简朴,以为她也准备卖粮,在打听粮价,叹道:“比昨日又便宜了二十个大钱一石。娘子,你若是家中急着等钱花,就早些卖吧。这见天的降价,以后啊,说不定得白送了。” 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像是张小娘子以前担忧的那样,新粮的价钱,很快降了下来,快比往年的陈粮还要低。 张小娘子一惊,道:“降得这般多?” 老汉道:“可不是,原本舍不得卖的,见到这个价钱,都赶紧来卖了。不然,放久了就成了陈粮,越发不值钱。咱们这些庄稼人,没有活路喽!” 张小娘子神色沉重起来,匆匆回了府。 洪夫人理完中馈,心里念着张小娘子被罢官的事情,刚回到院子,就见她飞快跑了进来,唬得一下站起身迎上前,拉着她仔细打量,关切地道:“可是出事了?” 张小娘子先摇了摇头,待气喘匀了,抓着洪夫人的手臂,急切央求道:“阿娘,粮食价钱,如今便宜得很。朝廷没管,估计也管不了。阿娘,我们去买粮吧!将钱财都拿出来,去买百姓要卖出来的粮食。付给他们正常的价钱,能买多少是多少,帮着他们解决燃眉之急,顺道帮着涨涨粮食价钱。” 洪夫人听得莫名其妙,忙携住她去塌上坐下,扬声唤洪娘子上茶。 “阿娘,我不吃茶。阿娘,你听我说。”张小娘子泪水一下流了下来,哽咽着道:“阿娘,我刚从粮食铺子回来,你可知晓如今的粮价,一天比一天低。先前我就说过,粮食价钱不对劲。我去求了太后娘娘,结果都告诉阿娘了,没用。后来我再一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大粮商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有谁,太后娘娘清楚得很。她管不了,自己人参与其中,也没法管。谷贱伤农,丰年亦伤农。阿娘,我这心啊,总是难受得紧,不是因着我罢官,而是我们府上,吃穿用度,太富贵过了头,太富贵过了头!这些泼天富贵,都是生生在喝人血,吃人肉啊!” 洪夫人总算听明白了些,洪娘子送了茶水进屋,她厉声道:“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洪娘子以为出了大事,放下茶盏,慌忙到了门外,将院子里伺候的仆妇婢女支开,自己紧张守在了门口。 洪夫人倒了盏茶递给张小娘子,见她还要拒绝,不容置疑道:“你昏了头,喝些茶水先醒醒神!” 张小娘子凄然一笑,接过茶盏吃了几口,深深吐出口气,那双曾经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晦涩:“阿娘,我没昏头。伯父在南边是顶顶富贵,他的钱财,土地,究竟从何而来,阿娘,你都知晓。他打仗,抗金贼,是立下了功劳。可这些功劳,抵不过他造成的罪孽。北地迟早得收复南边,到那时,清河郡王府该如何自处?几千倾良田,可能继续坦然耕种?住在堪比大内皇宫的清河郡王府里,还能睡得安稳吗?阿娘,北地赵统帅一直住在前辽的皇宫里,迄今未扩建过,更未曾大肆修缮!” 洪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苦笑道:“我虽掌管着中馈,不过是些吃穿用度人情往来,能有几个大钱。公家大钱都在你大伯手上,管事账房我也支使不动。清河郡王府没做粮食买卖,又拥有良田千倾,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应当往外卖粮才对。拿着钱财去买粮,太过打人眼。一不留心,还要给那些对付青河请郡王的人手上留有把柄。何况,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我如何敢出这个头?” 张小娘子道:“阿娘,我知道,早就想到了这些。无论结局如何,帮着了一人,就当是赎了一份罪孽,以后北地清算时,也能念着这份好。” 洪夫人怔怔坐在那里,道:“外面局势,竟然这般坏了?” 张小娘子道:“如今南边没了战乱之苦,恢复了些生机,如何能被北地一直压在头顶。与以前给岁币不同,北地态度强硬,官员贪腐乱收取赋税,得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科举取士,用北地科考的试卷,阅卷取士,全部得北地同意,取士也不会取太多,更不会看士子的家世。北地的本意,应当想要解决南边冗官的问题,南边这边的人没了差使,如何能服气?朝廷给岁币,赔了疆土,那都是朝廷的事情。要让官员从自己荷包里掏银钱,让他们没了好处,就如阿娘说的那般,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南边朝廷必会反啊!” 洪夫人怀着一丝侥幸道:“北地这几年都没动作,说不定,南北能打个平手呢!” 张小娘子斩钉截铁地道:“阿娘,大伯不行,咸安郡王也不行,就算把他们加在一起,都不行!” 咸安郡王韩世忠,战功赫赫。张俊虽然贪婪,在打仗上却不容小觑。 洪夫人听张小娘子这般笃定,愣了下,顿时忧心忡忡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张小娘子道:“阿娘,你听我说啊。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大郎二郎都没甚出息,让他们辞官回来,别去朝堂上掺和了。阿娘拿出嫁妆,私房银,还有大嫂嫂二嫂嫂,她们尚算聪明,让她们也拿些出来,多凑些钱,替大家买条生路!” 洪夫人想到稚气可爱的儿孙们,不由得更加慌乱了,道:“大郎二郎还算听话,你两个嫂嫂.....嫁妆她们估计舍不得,就拿我的吧,我全部拿出来。” 这时,洪娘子在门口探进头来,道:“夫人,小娘子,梧桐从外买到了最新的《大宋朝报》。” 张小娘子曾吩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大宋朝报》,都要马上送到她手上。 不待洪娘子送进来,张小娘子蹭地起身跑过去,道:“在哪里,快给我!” 梧桐拿着《大宋朝报》,离得远远站着。洪娘子刚要招手唤梧桐,张小娘子已经从她身边冲过去,抢过《大宋朝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朱红色大字! 只在有大事发生时,《大宋朝报》才会用朱红大字。 张小娘子手抖了起来,她要闭一闭眼,极力稳住神,才能看清报上的字。 “勒令临安及各州府的粮商,粮商背后真正的东家们,尽快恢复正常粮价,否则,杀无赦!” 张小娘子猛地转头,对着身后赶来的洪夫人,颤声道:“阿娘,北地出手了,北地肯定要打过来了!” 第118章 大内皇宫, 除了中轴线上的福宁殿与华宫,便属翠寒堂最为华丽气派。正面对着万松岭,庭院种满了奇花异草, 四季风景如画。 新帝上位, 赵构退居太上皇, 从福宁殿搬到了翠寒堂居住。 赵构作为太上皇,按照规矩应当不居禁中,翠寒堂本是吴太妃的寝宫, 她向来温柔小意, 深得圣心,便由她贴身伺候,让赵构的身子能早日好转。 一走进翠寒堂, 冬日里的庭院,照样郁郁葱葱。天气暖和,浓绿的茶花上, 甚至还冒出了零星的花骨朵。 穿过暖庑游廊走进正殿,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药味中还夹杂着脓疮腐烂后的腥臭味, 尿骚味。 吴贵妃枯坐在罗汉塌前的杌子上,听到脚步声, 她缓缓抬起僵硬的头, 木呆呆看向来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像是放久失去新鲜的瓜果,再也没了从前的水灵娇艳。 太阳透过窗棂, 照在吴贵妃的鬓角。邢秉懿看到那里银丝闪动,她缓缓笑起来, 喟叹道:“吴贵妃还年轻呢,头发竟然也白了啊。” 吴贵妃手下意识抬起抚上鬓角,很快就垂下来,双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死死盯着邢秉懿。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与臭烘烘的活死人呆在一起。娘家亲人靠着她恩荫得来的差使,如今不是被调往清水衙门做些闲差,就是被罢了官。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般蹉跎在了比地狱还不如的深宫中。 邢秉懿并不将吴贵妃的恨意放在心上,她如今大度得很。 如同以前的吴贵妃一样,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当然能做到大度宽容,得到世人的纷纷称赞。 吴贵妃根本不知何为苦难,邢秉懿从未缺过她的吃穿用度。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太上皇,比起伺候生病之前的赵构,不知要轻松多少倍。 从高高在上一朝跌落,有人会粉身碎骨,吴贵妃便是这种人。 吴贵妃以为这般的日子,就算折辱了。真正的折辱,除了心,还有身。 当尊严全无,还食不果腹的时候,根本无暇思索太多,只会想着如何能活下来。 亏得她还想抚养皇子,争权夺势。她的所有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 她拿什么与自己争? 何况是争一个凉薄男人手指缝漏出来的那点恩惠,跟赏小猫小狗一样。 要争,就要争天下! 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同时心潮澎湃,对吴贵妃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吴贵妃抿了抿唇,想要反抗,冯溢无声无息走了上前,躬身对她阴恻恻道:“太妃娘娘,请随小的来吧。” 冯溢的话如冬日阴雨天气的风,直浸入骨髓。吴贵妃不禁打了个寒噤,忙急匆匆大步走了出去。 冯溢朝邢秉懿恭敬施礼,躬身打开了窗棂透风,袖着手守在了殿前。 赵构半躺在塌几上,睁着肿泡眼,不错眼看着她们。 在屋子里躺太久,补品补汤不断,又久未见太阳,赵构的脸犹如发面馒头,皮似乎快要被撑开,白得可怖。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3节 邢秉懿在塌前坐下,对赵构笑道:“见到你宠爱的妃子受了欺负,是不是很替她心疼?” 赵构如死人那般躺着,呼吸急促了几分。 邢秉懿笑容满面,亲昵地道:“你看你,太医说了你不宜动怒,你总不听,怪不得好不了呢。不过,好不了就好不了吧,你当上了皇帝,又成了太上皇,身份天下顶顶尊贵,珍馐佳肴,锦衣华服,你已得偿所愿,不正是合了你的意。” 赵构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反应,他拼命睁大眼睛,眼珠都快突出眼眶。兴许是太过用力,眼睛渐渐赤红。 邢秉懿笑了声,拿出《大宋朝报》,慢慢展开放在赵构眼前,道:“你看,二十一娘愈发强势了,她要杀了那些作乱的粮商权贵呢。” 赵构眼珠子缩回眼眶,停留在朱红的大字上。 邢秉懿待到他看完,将报放在一旁,啧啧道:“二十一娘口气忒大了些,先前在朝堂上,有朝臣以死进谏,要南边对抗北地的指手画脚。真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自然会替我做了。” 赵构愣愣看着邢秉懿,她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轻蔑地道:“以前啊,你在朝堂上费尽心思,可朝臣们还是心思各异。这下你瞧见了吧,你压根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货!” 赵构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如困兽那般,沙哑吐出语焉不详的声音。 邢秉懿眉头微皱,毫不犹豫扬起手掌。 “啪”地一声,赵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旁,涎水流成了一道长线,嚎丧声音更大了。 邢秉懿掏出帕子,慢吞吞擦拭着手,冷冰冰呵斥道:“闭嘴!” 赵构抽搐了下,很快就没了声音,惊恐地望着她。 邢秉懿声音又恢复了温和,轻笑道:“我不是怕被人听见,就是嫌弃你叫得难听。你一个废了的太上皇,谁稀得来搭理你!” 赵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痛苦又绝望。 邢秉懿呵呵笑起来,继续了先前的话:“谁不想要世卿世禄,万世其昌。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争斗了,齐心协力要抵抗北地。唉,二十一娘以前没打下南边,让南边恢复了生机,她是真正的大慈,大慈就不忍伤害百姓。可惜啊,大慈有何用,百姓能做什么呢?百姓就如那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读书人造反,十年不成。百姓造反,从太.祖时期就没断过,可有能成气候的?二十一娘若是有太.祖的一半野心,当时就打下南边了。她看似聪明,却反被聪明耽误了。” 再次叹气一声,邢秉懿的声音中,却是无比地惬意:“多亏了二十一娘的慈悲,我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赵眘还算聪明,如以前的仁宗那般聪明。仁宗啊,真是可笑得很,仁慈的帝王,处处被朝臣掣肘。赵眘,以后也如他那样吧。没出息,赵氏都没出息!真正的帝王,有几人不是杀伐果断,谁又曾真正关心天下百姓,不过是做些面子情,使得百姓必须老老实实,如耕牛那样辛苦干活,服徭役,纳赋税,帝王权贵才能享受他们更多的供奉。如此,方才是帝王之道。” 说到最后,邢秉懿愉快地笑起来:“你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到南北一统之时。哎,反正你也舍不得死,对不对?” 赵构眼泪鼻涕涎水糊了一脸,邢秉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 门口的冯溢赶紧躬身,邢秉懿头也不回道:“让吴太妃进去好生伺候着!” 冯溢忙应是,唤来小黄门前去叫吴太妃,继续去赵构塌前枯坐。 南边的粮食价钱,一落千丈。 多次从绍兴府赶到临安打听粮价的余阿五,一次比一次失望。他本以为临安作为都城,粮食能贵上一些。不曾想,临安的粮价,比起绍兴府还便宜。 已经到了午饭时辰,余阿五与同来的田阿土,去好心的摊主那里讨了碗井水,掏出干荷叶包着的杂粮饼,蹲在墙脚吃了起来。 余阿五吃了半张饼,将剩下的半张,用荷叶仔细裹好。 平时下地干活,汉子们的饭量都大。哪怕是整张饼下肚,也不过三四成饱。 田阿土见状劝道:“粮食没卖出去,总归还在那里。咱们要想开些,大不了不卖,留着自己吃!” 余阿土苦涩地道:“阿娘身子不好,一年到头看病吃药要花不少钱。余小郎年后要成亲,家中屋子不够住,哪怕是多搭一间出来,也得要钱。咱们这些贱命,哪配吃上好的米面。能省一口是一口吧。” 田阿土家境要宽松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着手上的杂粮饼,顿时也舍不得吃了,卷着包了起来。端起碗,将碗里剩下的凉水,咕噜噜喝得一干二净,暂时将肚皮填得半饱。 来临安时,田阿土赶了驴车,进城时将驴车停在城外棚子里,花了五个大钱由人看着。要是超过两个时辰,就得另加钱。 已经快在城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前去还了碗,赶紧朝西城门走去。 到了西城门附近的一间布庄门前,田阿土与余阿五一起走了过去。家中小子见天长,衣衫早已短小,过年时布料贵,田阿土的娘子会过日子,让他早些扯些粗布回去,过年时好做一身新衫。 进了铺子,里面的伙计,正在忙着将柜台上的布往后面搬。田阿土上前,不解问道:“这些布可卖?” 伙计打量着他们,并未嫌弃他们的寒酸,扬声道:“卖。二位客人请稍等。算了,你们跟着我到后面来看布吧。” 两人莫名其妙,跟着伙计经穿堂来到后面的库房。库房已经堆满了布,伙计指着布道:“你们要何种布,自己挑选就是。粗布细布都便宜卖了,只要本钱就行。咱们东家要空出布庄,做粮食买卖。你们来得早,运气好赶上了。这般便宜的布,要是朝外吆喝一声,转眼就会被一抢而空。” 田阿土听到便宜,便问了价钱。伙计答了,他听到一匹布,比绍兴府足足要便宜一半,难以置信问道:“可是当真?”不待伙计回答,田阿土已大步上前,挑选起了布。 余阿土听到伙计说到粮食买卖,心里一动,他没空关心布,忙打听道:“不知贵东家做粮食买卖,可是要收粮食?粮价几何?” 伙计道:“我听到好似一石大米两贯五百大钱,与往年的粮价一样。明日早上就开始收,你们可是要卖粮食?” 余阿土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你说多少大钱一石?” 伙计挠挠头,道:“我也觉着不可信。这样吧,我再去替你问问。” 这时有同伴搬了布料进屋,伙计便问了,那人确定地答道:“一石两贯五百大钱。掌柜可是说了好几遍,你那耳朵又白长了。” 伙计嘿嘿讪笑,道:“我又没粮食卖,咱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少不了咱们的吃穿,谁关心这些。”他看向余阿五,道:“你可听到了,一石两贯五百大钱。” 余阿五猛地点头,差点没高兴得老泪纵横。田阿土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放下了手上的布,疑惑地道:“其他粮食铺子的一石米,不过一贯五百大钱,你们东家.....” 伙计也答不上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东家开铺子,会做亏本买卖。 倒是旁边的同伴,昂着下巴傲气地道:“你也不打听下我们的东家是谁,这间铺子是清河郡王府的产业。清河郡王府是在做善事呢!” 富甲天下的清河郡王府,随便漏上几个子,就能够买下他们整个村子的粮食了。 伙计道:“听你的口音,好似绍兴府人吧?运粮食到临安,要花上近一个时辰。你们可得要赶早些来,这个价钱收粮,我怕到时候拥挤,你们得候上一天半载。” 同伴道:“你又不仔细听了。洪夫人的陪嫁铺子,都同时收粮食,哪只咱们的铺子收。你们村子里要卖粮食的,都可以一起送来。” 余阿五与田阿土总算回过了神,匆匆买了一匹粗布,赶紧出城回了村。 翌日半夜,两人与村子里几户人家,用乌篷船将粮食送到了码头,花钱雇了辆太平车,待城门开了之后,送到了布庄改成的粮食铺子。 铺子前已经有几人在卖粮,他们一起挤上前观看,见到果真是昨日说的价钱,阴霾多日的脸,终于有了笑容。 待到最后卖完粮食,沉甸甸的大钱拿在手上时,几人的心彻底落回了肚皮里。他们忙赶回村,告诉村子里其他要买粮的乡亲这天大喜讯。 清河郡王铺子收粮食的价钱,很快传遍了临安府以及周边的绍兴府,明州湖州台州,甚至平江府等地。 临安其他粮食铺子收不到粮食,掌柜报上去,身后的东家坐不住了。想要弹劾张俊吧,这次实在找不到理由。 何况,张俊远在襄阳,弹劾他们的折子多了去。中书省要查,他身为手握重兵的郡王,要考虑得周全一些,解了他的兵权后,再查才稳妥。 临安府与周边州府的粮价,生生被清河郡王府拉到了两贯三百大钱一石。 不过,他们向来聪明,很快就做出了反击。 穷苦百姓卖了新粮,得买粗粮陈粮吃。既然收不到粮食,他们顺势将粗粮陈粮,涨到了新粮的同等价钱。 百姓卖粮食多得来的几个大钱,在钱袋里还没踹热,一下又得被掏出去,甚至反倒亏了。 精细的新粮,辛辛苦苦一场,结果换成了粗粮陈粮。 在百姓哀声哉道时,清河郡王府很快有了动作,铺子收粮的同时,出售新粮。穷苦百姓拿户帖来,查核无误之后,价钱与正常日子的粗粮陈粮一样。 百姓们再次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去拿钱买了粮食。一来一回,他们手上总算落下了些辛苦种地的余钱。 粮商们都傻了眼,起初他们以为清河郡王府要与他们抢生意。照着清河郡王府铺子的做法,绝对会血本无归。 若换作别的商家,他们只需等着清河郡王府将买来的粮食,全部卖给百姓之后,他们就可以继续操纵粮食价钱。 但清河郡王府有良田千倾! 想着北地那份《大宋朝报》,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清河郡王府这不是在做买卖,是在向北地投诚! 这下弹劾张俊的折子,变成了他与北地勾结。甚至还有他以前的部下出来指证,他同金人西夏皆有往来,叛国投了诚。 连续晴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下起了雨,天气一下寒冷下来。临安冬日的冷,好比是泡在了冷水里,湿哒哒,从脚底冷遍全身。 洪夫人坐在塌上,身边摆满了账本。屋子里只点了熏笼驱潮,她鼻尖仍冒出了汗珠,拨动算筹的手停下来,不安看向对面案几前坐着的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正在俯首翻看《大宋朝报》,察觉到洪夫人的打量,迎着她笑道:“阿娘怎么了?” 洪夫人轻抚着胸口,不安道:“我总觉着不踏实。这一次我们将人得罪狠了,连太后都得罪了,要是.....” 不但得罪了邢秉懿,得罪了朝臣,还有尚蒙在鼓里的张俊张保。 洪夫人散尽了嫁妆私房体己,两个媳妇也拿了些钱出来。大郎二郎都辞了官,帮着张小娘子一起,安排收粮卖粮。 要是这一关过不去,他们不但没了家财,还有被抄家灭族的危险。 每张《大宋朝报》,张小娘子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能背下来了。 北地从不打诳语,《大宋朝报》上的所有政令,赵寰说到的事情,她都做到了。 而且,张小娘子相信赵寰,能从浣衣院杀出来,也能杀到临安。 南边上下的官场,与徽宗赵佶在时,并未有任何不同。如果任由他们换个皇帝继续磕头,赵寰先前的改变,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赵寰从不讲究“刑不上大夫”那套,她说杀无赦,就会让临安官场血流成河。 这一次,张小娘子身上背负着太大的压力,不成功便成仁。 深吸一口气,张小娘子极力稳住了情绪,轻快地道:“阿娘,我同你说过了无数次,别怕他们。你看,我们多厉害,就凭着我们两个那些臭男人口中的弱女子,在背后坐镇指挥,硬是快稳住了粮价!” 洪夫人思及这些天所做之事,那股畅快淋漓又涌上了心头,豪迈地道:“你说得对,做都做了,这时再后又悔有何用。” 洪娘子打起了门帘,张大郎白着脸冲进了们,颤声道:“阿娘,咱们西城门的粮食铺子,被衙门查封了!说是咱们粮食铺子卖出的粮食中,混有老鼠药,有户人家买回去吃死了人,二郎在铺子里,他被衙门一并带了去!” 洪夫人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站了起身,道:“阿娘别担心,他们是坐不住了,使出了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大哥,是哪个衙门来查封的?大理寺,刑部,还是府衙,由谁主审此案?” 张大郎茫然问道:“这有何区别?” 张小娘子道:“区别大了,其他衙门接手过去,是欲将将大伯传唤回京。若是临安府衙,得与苦主对质。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的功夫。大伯才是重点。” 张大郎想了下,惊惶地道:“封铺子是府衙,二郎被带走时,差役留了话,事关百姓的口粮,此事重大,由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寺丞刑仲是邢秉懿的娘家人,从临安府尹升了上去。 张小娘子知道此事复杂了,她站起身,道:“备车,去李相府上。” 洪夫人赶紧道:“你总得写先写张拜帖......让大郎陪你去吧,你一人去,我实在不放心啊!” 张小娘子脚步微顿,对张大郎道:“大哥,你跟我来。阿娘,拜帖不写了。要是李相不见我,大哥,你力气大,将门房推开,直接闯进去。” 洪夫人瞪大了眼,张小娘子这是要带张大郎去做打手? 张大郎已经没了主意,只能跟在做主的张小娘子身后,与她一起上了马车,前往李光府上。 马车行驶之后,张大郎才后知后觉问道:“妹妹,我们为何要去李相府上?” 张小娘子道:“救二哥。” 张大郎不解道:“可惜李相不结党,不攀附权贵,也不爱财。我们府上,平时与他也没往来啊!” 张小娘子耐心解释道:“正因为李相不结党,刚正不阿,不爱财,这次事情与他无关,我们才找他。” 到了李光相府前,门房自然认识他们。尽管清河郡王府处在风口浪尖上,倒也客客气气,委婉道:“相公不在府上,二位请留下帖子,在下转呈上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4节 张小娘子朝张大郎抬了抬下巴,张大郎老实,自小就被张小娘子指挥得团团转。此时更是指哪打哪,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搂着门房亲热地道:“我与妹妹就在这里等着相爷回来,劳烦你给我们一杯茶。茶太麻烦,蜜水也行.....算了,就清水吧,清水即可,我反正也不渴。妹妹,你渴不渴?” 张大郎在军营混了多年,手劲大,门房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气得一个劲去掰他的手:“哎哎哎,你先放手,放手。” 张小娘子没搭理张大郎,抬头无语望天,跟在了张大郎身后,坦然自在在门房坐下了。 门房瞧着五大三粗的张大郎,暗自骂了句武人,去倒了两碗茶来,出去找人递话了。 张小娘子起身跟了出去,门房正拉着小厮说话,见到她立刻警惕地闭上了嘴, 张小娘子冲着他微笑,对小厮道:“劳烦你跟李相递句话,就说张小娘子能平了临安府的粮价,就能保全自己。” 门房哎哟一声,斜着她,对小厮道:“看吧,又来了又来了。这兄妹俩,都厉害得很,我真是拦不住!” 小厮上下打量着张小娘子,提着衣衫下摆,一溜烟儿往里面跑了去。 没多时,李光的幕僚亲自迎了出来,将张小娘子请了进去。张大郎紧跟在她身后,被幕僚一把拉住了,笑道:“大郎且随去我吃杯茶。” 张小娘子朝张大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走进了李光的书房,上前见礼。 李光笑呵呵道:“小娘子不是那讲究虚礼之人,快请坐快请坐。” 张小娘子坚持见完礼,恭谨道:“一时情急,才不请自来,还大胆闯了李相的门房。不敢求李相的原谅,李相要如何怪罪,我都会诚心领了,绝无半句怨言。” 李光这才哼了声,指了指椅子,道:“坐吧。你说能保全自己,为何又来找我?莫非,你只能保全自己,却保不全你二哥了?” 张小娘子坐了下来,真诚地道:“以李相的本事,岂能看不清楚二哥是被冤枉。至于为何被冤枉,是因为我瞒着伯父,爹爹,与临安城那些不怀好意,一心坑害百姓的官员们对抗。北地燕京当年发生过变乱,也是因为粮食。结果,金国折损进去了宰相,将军。北地从燕京到州府,许多官员因此被拿下。南边如此做,着实是在挑衅北地。李相,北地的大军,应当会很快挥师南下。” 李光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照你这般说,清河郡王府,真是向北地投诚了?” 张小娘子神色凛然,道:“大伯并不知道此事,我亦并非向北地投诚,而是向良心投诚,向天底下受尽苦难的百姓投诚!” 李相听得微笑起来,和颜悦色道:“小娘子果真是巾帼英豪。不过小娘子,你前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张小娘子起身,深深见礼,肃然道:“李相向来先公后私,一心为了天下百姓谋福祉。我此次前来,求李相能搭把手,看着些大理寺狱中的二哥,别让他被屈打成招。再者,恳求李相在北地打来时,免得百姓血流成河,反对朝廷迎战。” 李光皱起了眉头,张小娘子觑着其神色,道:“清河秦王府的铺子,已经被查封了一家,其他应当都会被查封。我们做这些,都是拿着阿娘的嫁妆体己钱在做,原本就支撑不了多久。很快,粮食的价钱会再变动,北地绝不会坐视不管。我如今这般说,李相定会觉着我在大放厥词,不如且等着,待到北地出兵时,李相再好生思索我今日之言。” 张小娘子离开之后,李光召来幕僚密议了许久。他看着大理寺那边,张二郎无关紧要,刑仲尚未提审他,只暂且关着。 外面的局势,一切皆被张小娘子说中。 没两日,清河郡王府所有铺子,全部被封。粮食价钱,再次乱了起来,百姓苦不堪言。 张俊被朝廷传唤,回临安受审。 这天轮到李光值守,襄阳的急信,送到了中书省。 北地邓州军由赵寰亲自统领,出兵襄阳,“震天雷”轰破襄阳城墙,张俊身死。 襄阳城破,百姓敲锣打鼓迎接邓州军。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宋朝报》。 报上最显眼之处,依旧是朱红的大字:“放弃抵抗,速速投降!” 底下的版面,则刊登着金国大都,西夏沙州被攻破的消息,金国西夏等同灭亡。 李光蹭地跳了起来,北地三面开战,所向披靡,誓要一统天下了! 第119章 “快, 去找夏先生。”李光唤来贴身小厮,一迭声催促道:“让他赶紧来!” 夏先生是李光幕僚,他很快就跟着小厮来了。李光压低声音, 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气。 夏先生听得频频点头, 大步流星飞快跑了出去。李光努力稳了稳神, 拿着襄阳的急信,前去福宁殿找赵眘。 赵眘跟着太傅赵鼎在读书,待看完急报, 年轻稚嫩的脸庞上, 满是紧张与无助。 赵鼎接过急报看了,神色大变,赶紧道:“李相, 此事重大,得好生商议才是。” 李光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朝廷一贯的规矩, 不吵个三五日, 得不出丝毫结果。 争吵的点,无非是打或者不打。历经过金人打到开封城下,朝臣还在为议和与迎战争得唾沫横飞, 如今北地才打到襄阳,还早着呢。 赵鼎看完急报, 再看《大宋朝报》, 脸色难看起来, 难以置信道:“北地如何能多面开战?襄阳有张俊镇守,依着襄阳的险要地势, 北地就凭着震天雷,居然能长驱直入, 轻而易举破了城?” 荆襄一带有秦岭为阻挡,在上次被北地的“震天雷”炸毁城墙之后,在襄樊加固了城池,又给襄阳增多了层屏障。 李光上前,拿了赵鼎身前的笔,在纸上粗粗勾勒了几笔:“西边的巴蜀,安南,北边的邓州,蔡州一线,都在北地的势力范围内。” 赵鼎盯着纸上的几笔,许久都未曾说话。 这些年来,北地看似未有动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北地就已经布好了局。 战略要地悉数被北地掌控。南边朝廷,已被北地逼到一角,随时可取。 瓮中捉鳖。 很快,邢秉懿急匆匆赶来,召朝臣到朵殿商讨对策。 朵殿里,朝臣们激动不已,争论得面红耳赤。 先是质疑《大宋朝报》上所写,北地已攻下大都与沙州的消息。 “以北地的实力,岂能同时与几国打仗。肯定是北地在虚张声势,故意吓唬我们。” “这些年来,北地的州府经常遭受干旱洪涝灾害,灾后免除百姓的赋税,徭役。虽说有海贸,可比不上南边的海船多,亦比不过南边的海船收入丰厚。盐茶赋税方面,虽巴蜀产茶,能收取一些赋税,可远比不上南边的茶叶之利。在盐利一块,北地则让利给了百姓。臣以为,北地的财赋,无法支撑其打仗。” “方尚书所言甚是,北地故意这般说,不过为抬举自己罢了。” 李光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赵鼎眉头皱了起来,恼怒地道:“北地可有打下西夏金国并不重要。眼下襄阳失守,这才是重要之事!” 朝堂上的声音终于小了些,先前弹劾过张俊的朝臣,开始咒骂起了他的无能:“襄阳十万大军,竟然落败于妇人之手。张俊定是率兵投诚,那赵二十一娘天生狡诈,翻脸无情,见他无用,便将他杀了!” 立即有人附和道:“定是张俊无能,早就该将他召回临安,否则,北地哪能那般容易取得襄阳!” “刑寺丞,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道:“如今张俊已死,死无对证,就算张俊有反叛之实,他也不会招供了。” “还有张大郎,张小娘子,张保。他们这一房尚在,可不能大意了!” 李光听不下去了,他脸一沉,看向坐在赵眘身后的邢秉懿,道:“眼下北地的大军即将南下,诸位还只顾着排除异己,实在是无耻之极!皇上,太后娘娘,此风不可长,恐寒了武将的心呐!” 赵眘如以前一样,只板着脸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充作门面。邢秉懿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神色,藏在深衣里的手,紧紧拽成一团,指甲没入手心,传来阵阵痛意。 她猜错了赵寰,猜错了她的仁慈。 原来,她以前的种种作为,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西夏与金国的那些城池,如何能与富饶的南边比。 邢秉懿冷冷道:“北地要继续南下,必会选几条线。一是从庐州,取扬州建康;二是沿鄂州至徽州;三是由江陵到湘湖一带,到更南边的梧州,广州府。无论如何,这几条道必须守住!” 大殿内又陷入了安静。 说守容易,主要是派谁去守? 李光这时朗声道:“臣以为,不能打。” 殿内官员顿时哗然,以前李光极力坚持抗金,甚至因此被贬了官。 邢秉懿也缓缓抬眼向他看去,问道:“李相何出此言?” 李光道:“臣以为,《大宋朝报》上所言真假,过一段时日便能得知。北地的赋税收益究竟几何,在座诸位不过是臆测罢了。北地与鞑靼,安南,波斯大食的买卖往来,诸位可清楚北地因此取得的赋税?端看每年到南边的羊,一羊难求,甚至曾贵到二十贯一只,加之烈酒的获利,北地的户部财赋,绝非方尚书以为的穷。” 鞑靼与西北羊,殿内的朝臣都吃过,其肉鲜美肥嫩,还不腥膻。佐以烈酒,吃起来更是痛快淋漓。 李光停顿片刻,直言不讳道:“北地的吏治清明,虽说经常减免百姓的赋税,海贸获利比南边少。臣以为,国库最终能收到的赋税,却比南边要多上数倍。” 话一落音,殿内的朝臣就坐不住了,纷纷吵了起来。 “李相此话从何而来?” “李相既知晓有人贪腐,为何不上奏朝廷,下令彻查,却在这里意有所指,实为失察!” “李相此言一出,使得大家皆不清白了,在眼下的紧要关头,让朝廷猜忌我等一众,着实为离间之计,居心叵测!” 李光面对蜂拥而来的指责,镇定自若道:“南边海贸既然获利颇丰,户部究竟收到了多少赋税?南边未曾减免过百姓的粮食秋赋,且只看今年的粮食价钱,我竟分不出究竟是灾年还是荒年了!” 立刻有人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张俊身上。 “都是清河郡王府在从中作乱,太后娘娘,张俊罪不可赦,定要严查,以平息民怨!” 李光见他们又在急于推卸责任,栽赃陷害,大声道:“太后娘娘,战事要紧,臣以为,绝不能与北地打起来!” 邢秉懿哦了声,上下打量着李光,问道:“照着李相的意思,可是要求和?” 李光道:“臣以为,应当先派使者与北地商议,听其所求之后再议。” 以前对着金人主和的一派,立刻扬声反对:“李相莫非是怕了?” “大宋疆土,寸土必争!” “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罢了,李相以前的胆识呢?” 李光双拳难敌四手。 赵寰与金人不同,金人打来,朝廷赔岁币,送帝姬嫔妃平民女子宫女去抵债,割让疆土,对他们来说并无任何影响。反而有人因此得到高升,发了大财。 而照着北地的政令,赵寰以前打下巴蜀,西夏等州府时,原来的官员□□成都被罢了官。北地的土地法令,使得士绅们手上握着的大量土地,变成了烫手山芋。 北地并不强迫他们吐出来,可要继续留在手中,就跟在头顶悬着一把刀,夜里都睡不安稳。要让出去,又等于在割他们的肉。 且北地的女官众多,男人们的气势,逐渐被削弱,比不得以前,他们能轻易在府中立威,妇人从夫从子,莫敢有二言。 赵寰一旦打来,势必要肃清官场。他们心知肚明,在北地朝廷毫无立足之地。 反正他们又不用上战场厮杀,他们毫无疑问会选择与北地死战到底。 赵鼎他们皆未表态,朵殿闹哄哄,如李光预料那般,到了下衙时,也没能吵出个所以然。 下了一场冬雨,雨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到了晚间更阴冷刺骨。 邢秉懿被寒风一吹,脑中好像有针不时往里面刺,难受至极。她拉紧了风帽,脚步沉重,下意识来到了翠寒堂。 枯坐在杌子上的吴太妃,听到声音抬起头,眼中恨意闪烁,起身绕过邢秉懿,快步往外走了出去。 赵构一如既往躺在榻上,要死不活。他转动着眼珠子,朝立在塌前的邢秉懿斜来,见到她阴沉的脸,情不自禁颤抖了下。 邢秉懿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从齿缝中溢出:“北地攻破了襄阳,我看错了她!” 赵构滚动的眼珠定住,目露惊恐。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5节 邢秉懿哈哈笑了起来,抬手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道:“二十一娘说,她打下了西夏与金国。朝臣们怀疑她在吹牛,换作以前,我会相信,如今我却不信她了。手握至高无上权利的滋味,你最能理解了。瞧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都还舍不得死,就妄想着哪天能好转,再将权利夺回去呢。以前啊,二十一娘不过是拥有几个穷州府的首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可是天下,天下!谁能拱手让出天下,谁能?!” “无需我发话,朝臣都一致要打,他们可比我还要着急。其实,他们也看错了二十一娘,既然她的仁慈是假,定会拉拢他们,争取早日平息战乱。唉,你看,二十一娘是强大,就是强大过了头,让人都害怕了!” 赵构嘴里呜呜乱叫,邢秉懿怒了,扬手用力挥下,打得他的嘴角破裂,血与涎水一起流下。 “你个蠢货也敢叫嚣!还敢看不起我!你真以为自己厉害,不过捡来的皇帝,不然,就是轮一万遍,也轮不到你个废物!” 邢秉懿狰狞骂了一通,心里那股滔天怒火,勉强散去了几分,回到了一贯的端庄。她拿帕子擦拭完手,将帕子随手一扔,昂着下巴,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李光离开大内皇宫,马车绕了几圈,到了梅林边的张氏宅子。 张小娘子早候在门边,李光一进门,她便迎了上前施礼:“李相来了。” 李光拱手还礼,道:“约了小娘子相见,实属冒犯,小娘子还年轻,于名声......” 张小娘子打断了李光的话,道:“李相,我曾是朝廷命官。若顾忌着名声,应当是于官声有误,李相是得了张氏的好处,要提拔我了。” 李光笑了起来,道:“是我着相了,小娘子绝非常人,我不该如此以为。” 张小娘子领着李光前去花厅,亲自倒了茶奉上,道:“我看到了《大宋朝报》,李相来找我,可是因为此事?” 李光端着茶盏,沉默片刻,道:“北地攻破襄阳,清河郡王身亡。令尊尚安好,朝廷要审你二哥,估计你与你大哥,也危险了。” 张小娘子一下楞在了那里,张俊虽对不住那些穷苦百姓,对她却算爱护。她心底早就有数,北地若打来,张俊会面临的下场。 她在拼命弥补,偿还张俊造下的罪孽。也盼着赵寰打来的那一日,念在她在临安的所做作为,能留张俊一条命。 悲怆涌上来,刺得张小娘子眼眶通红,起身深深见礼,道:“李相冒险前来告知此事,在下感激不尽。” 李光心里滋味万千,望着坚强的张小娘子,道:“张小娘子请节哀。眼下情形紧急,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清河郡王没了,清河郡王府泼天的富贵,被太多人惦记眼红着。估计这两日,朝廷便会前来抄家。上次你与你大哥前来找我,我便猜出,在贵府中你说了算。你得赶紧做出安排,不能再留在临安了。” 张小娘子将眼泪拼命眨回去,小脸惨白着,努力镇定自若道:“李相前来找我,除了这个消息,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李光犹豫了刹那,简要与张小娘子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小娘子曾见过北地来的使节姜相,我对赵统帅以及北地的了解,远不及你。我想听听小娘子对北地的看法。” 张小娘子思索了片刻,坦白道:“我见过姜相,她是我见过最为磊落之人。南边朝廷谁都比不上,太后娘娘也不能,更遑说与赵统帅相比了。北地所求,乃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天下。并非国富民弱,亦非官富国弱,而是国富民强。” 李光神色微楞,他听到官富国弱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以前的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真正的民富,富人皆为权贵,他们并非寻常的民。 张小娘子道:“李相欲知晓北地的打算,只端看《大宋朝报》就是,北地从不会打诳语。就我所知,襄阳的城池固若金汤,襄樊的城池也坚固无比。以前北地用“震天雷”炸过一次,后来再修葺时,伯父用“震天雷”试过,城墙虽会有毁损,却绝不会很快被炸开。我也相信伯父不会投诚,因为他惜命,投诚就会死。这次北地能攻破襄阳,里面肯定有蹊跷,李相可能细说一些?” 震天雷并非太过稀奇罕见之物,南边将作监如今也会做,威力有数,且不易投送。 李光深深皱起了眉头,道:“急信中说是北地用了震天雷,此次的震天雷,乃是从铁筒中所射出,威力巨大。朝堂上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以为是北地虚张声势,你伯父为了推诿罪责撒的谎。我没亲眼见过,亦弄不清楚究竟。” 张小娘子皱眉沉思,很快就放弃了,道:“我与李相一样,实在是猜不出来。我倒是能确定一件事,北地肯定制出了比震天雷更厉害的兵器。那些朝臣并不蠢,他们嘴里不信,心里却有数着呢。这次变得有了骨气,不过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的得失,不顾百姓兵丁的性命罢了。一打仗,朝廷又要加收赋税,李相,你一心为民,如何能见到他们再次受苦受难?” 李光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虽没决定,我猜着她会顺水推舟。朝廷上的官员们,绝大半会坚持打下去。” 张小娘子闭了闭眼,深深呼出口气,难过地道:“此事李相也做不了主。不过,我想求李相帮个忙。” 李光道:“小娘子请说,只要我能做到,便会尽力相帮。” 张小娘子道:“我想送大哥阿娘嫂嫂他们离开临安,不知李相可有稳妥之地,让他们躲避些时日?” 李光沉吟了下,道:“小娘子,我可以帮着你将他们送到明州。我建议他们从明州府由海路出发,前去北地。听小娘子的意思,你不打算离开?” 张小娘子松了口气,到明州出海就容易了,她忙施礼道谢,“二哥还在牢狱里,他是因为我被抓进去,无论如何,我要将他们救出来。还有,我想问李相借些人手。” 李光震惊了下,道:“小娘子可是想去大理寺劫狱?” 张小娘子道:“我以前在户部时,与大理寺打了不少交道,他们从上到下,都贪婪无度。清河郡王府最不缺的便是钱财,我只要撒钱,便能将二哥救出来。清河郡王府的钱财,来得是不干净,但也不能落在那些更脏的人之手!” 李光听完张小娘子的打算,神色动容,感慨万分。 他总算明白,赵寰为何坚持要开女科举,小娘子厉害起来,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强! * 襄阳各地,比过年时都要热闹喜庆。 百姓们不顾天气阴冷,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欢笑,排着长队在衙门前等着领口粮,登记新的户帖,分土地。 北地前来的官员们,有男有女,互相配合得当,麻利办好了户帖等事宜,扬声道:“下一个。” 队伍中间,有人来回走动,帮着他们检查手上的文书是否齐全。若是有错误遗漏之处,便耐心指出来,让他们回去备齐再来,免得耽误了功夫。 收复西夏等州府时,北地对这些事情,早就做得驾轻就熟。襄阳的百姓却新奇得很,不时议论纷纷。 “哎哟,你瞧那个官娘子,她手脚真是利索,比起以前的府尹,还要能干呢!” “北地到处都是能干的女官,赵统帅也是女人,这有什么稀奇之处。” “张三尺那杀千刀的,总算死了!呸,朝廷派他来守护襄阳,还不如不守,整个襄阳城,都快被全刮到张氏荷包里去了。” “北地来了,咱们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喽。分了土地田产,咱们总算有活路了!” 百姓手中有地,不用担心会被官府横征暴敛,北地的兵一打来,他们比欢迎亲人归家还要激动万分。 北地几乎没费力气,便稳定了襄阳。襄阳府收到的秋税,还未由漕运运送到临安,赵寰不客气截下了。 张俊的粮仓,比襄阳常平仓的粮食还多,加上他亲信府上的粮食,赵寰合计了下,拿了一半出来分给受苦受难的百姓。 百姓们经过张俊这些年的收刮,整个襄阳的人口,比起他来之前,减少了三成。 姜醉眉在襄阳城走动了一圈,见一切稳妥,便回了以前张俊的将军府。 赵寰如今住在这里,姜醉眉见周男儿站在书房门外,抬手朝她示意,不禁屏声静气,放轻脚步走了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了?” 周男儿压低声音道:“里面许久没有动静,赵统帅好似睡着了,你若没急事,等过会再来。” 姜醉眉看了眼天色,肯定地道:“这时才半晌午,赵统帅哪会睡觉,定是遇到了烦心事。” 周男儿迟疑了下,转身悄然掀起门帘,朝屋里探头张望。 赵寰腿搭在案几上,拿着账册盖在脸上,她的声音从账册下面冒出:“进来吧。” 周男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应了是,请姜醉眉进了屋。 姜醉眉赶紧上前见礼,目光从赵寰的双腿上掠过,她从未见过如此烦躁的赵寰,不禁呆了呆。 赵寰将手上的账本,“啪”一下扔在案几上,手揉着眉心,道:“坐。” 姜醉眉忙坐了,关心地道:“赵统帅可是遇到了难事?” 赵寰抬起下巴,向账本点了点,道:“张俊驻守襄阳,号称有十万大军。除去吃空饷与虚报的部分,实际兵力在六万出头。这六万人,再减掉逃兵,伤亡的那几百人,我大致估算了下,如今还剩下五万多。” 邓州军的大炮炸城门前,赵寰顾忌到百姓伤亡,已经提前示警。 张俊心高气傲,亲自领兵迎战。死伤的几百人,皆是他的亲兵。 其余的兵将,见张俊战死,城门被炮仗炸开。如金兵那样,吓得魂飞魄散,按照他们的一贯作风,赶紧投了降。 赵寰亲自前来督军的缘由之一,便是这些降兵。 大宋的兵丁有几个来源,一是流民与闲汉混混,二是征召入伍,三是犯事之后,黥面发配至边关兵营。 张俊留下来的几万大军,成分很是复杂。他与岳飞,吴玠他们又不同,本人贪婪无度,治兵不严,纵容底下的将士作乱。 久而久之,他麾下的襄阳兵营,变成了恶棍罪犯宵小的聚集之地。 这群降兵,对赵寰来说就是累赘。她就是打仗,也用不到他们。承平几年,好些将士养得肥头大耳,挥舞几下刀枪,都快喘不过气。 放他们解甲归田,等于放了群大祸害出去,比蝗虫过境还要可怕,必须妥善处置。 姜醉眉看完账本,神色随之变得沉重。南边上下就如一摊烂泥潭,与西夏金国不同,除多了官害之外,还多了兵害。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林大文与周男儿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赵寰扬声道:“进来。” 林大文捧着一堆兵营的名册进了屋,焦急地道:“赵统帅,下官给你送名册来。刚到大门前,兵营里来报,说是里面起了乱子,打起来了。” 赵寰一下跳起身,喜道:“老子正找不到机会呢,这就来了!走,随我清理蝗虫去!” 第120章 冬日雨夜, 伸手不见五指。 打更的更夫也躲懒,随意嘟囔了几句,哆哆嗦嗦从街头走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停在了大理寺旁的巷子口。 三更过后, 早市未开, 夜市早已散场,连野狗都睡着了。除了雨,街头巷尾万籁俱寂。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伴随着雨声一起朝马车走近。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 勉强照清脚下的路,待来到了马车跟前,车门轻轻拉开, 灯笼朝上提了些,一张男子的脸在光下一晃而过。 一只手臂伸出来拉住男子的手臂,他回过神, 赶紧钻上了车。从马车里, 传出一道低低的女声:“都处理好了?” 提着灯笼的汉子答:“某办事娘子放心,大理寺刑狱的手段向来了得,人都肿得不成形了, 身形相近,年纪相似, 任最老成的仵作, 都不一定能验出来。再说, 谁去验啊!” 大理寺死了犯人,又是巴不得赶紧处置的犯人, 总要掩饰一二,不宜大张旗鼓。权贵们嫌晦气, 能用余光瞄上一眼就是恩赐,哪会仔细查。 马车里没再说话,递出了一只布袋。 汉子兴奋地伸手接过。布袋沉甸甸,他将灯笼夹在腋下,迫不及待扯开系结,拿出金块一一咬了核实后,将布袋包好往胸前一搂。灭了灯笼,佝偻着身子没入了黑夜中。 马车迅速驶离,在街巷兜转了几圈,来到了青河巷。 洪夫人焦急在门口等候,张二郎媳妇在旁边搀扶着她,不时干巴巴劝慰一句,她的眼底也一片青色,掩饰不住的焦急。 张大郎紧贴着门,听到声响,将门打开一条缝瞧去,顿时神色一松,回头惊喜地道:“阿娘,回来了!” 洪夫人忙小跑着上前,马车停下,张二郎与张小娘子先后下车。他在车上已经收拾了一下,依然憔悴不堪,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张小娘子见他们哭成一团,心中也跟着难过不已。不过,此时不是叙旧情时,她拉上二嫂,道:“二嫂嫂,你快去叫上大嫂侄儿们,马上要天亮了,赶紧出城去!” 洪夫人放开了张二郎,泪眼婆娑看向张小娘子,所有的话,全部化作了声哀哀的哽咽:“我的娇娇!” 以前张小娘子最恨有人唤她娇娇,娇娘。这辈子,不知还能否活着相见,还能否听到阿娘再唤她一声,她眼里迅速溢满了泪,面上却挤出笑,应了声。 嫂嫂们带着儿女们来了,马车已经排好,张大郎帮着安排他们上了车。孩童们最大不过五岁,稚子不知离别恨,被从温暖被褥中抱出来,哼哼唧唧了几声,埋在乳母的怀里,继续香甜睡了去。 张小娘子从头到尾检查过,仔细叮嘱着车夫。张大郎默默跟在她身后听着,道:“妹妹放心,我在呢。快到城门前,就将“刑”氏的车幡挂出来。” 马车顶上的车幡有规制,不同等级挂不同颜色的车幡。刑氏是外戚,车幡便是左边朱红的冠盖,为了突出身份,悬挂“邢”氏标牌。 天已经蒙蒙亮了,城门即将开启。幸亏下雨,街头巷尾人不多,他们的车马,一路顺畅驶到了东城门前。 守城的兵卒见到刑字,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赶紧恭敬让到一旁。 车轮滚滚,驶出了临安城。洪夫人有一肚皮话要对张小娘子说,面对着家族兴亡,生离死别。所有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也没功夫倾诉。 马车快驶出城门洞了,洪夫人掀起车帘,悄然往后张望。张小娘子那辆青桐马车,静静停在街边的雨里,痛得她的心被剜去了一块般,泪流满面。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6节 洪夫人见过国破家亡,家族的兴衰。秦桧与王氏一族,从权倾朝野到覆没,不过顷刻之间而已。秦府与王府门前冠盖云集的车马,重新奔向了新崛起的新贵。 张大郎忠厚,张二郎比张大郎还要忠厚。忠厚这时一点都派补上用场。惟有张小娘子,在清河郡王府的大厦将倾前了,妥善安排,将他们全部送走。 只留下她一人,在临安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洪夫人劝她跟着一起走,或者自己留下来陪她。 张小娘子笑道:“阿娘,你去吧,别让我忙的时候,还要操心你。再说,我这时候不能走,得留下来做一些事,你们才能留在北地。不然,你们难以在北地容身。” 张俊已死,就凭着他贪下的那些良田财物,他们到了北地,也是有罪的逃犯。 张小娘子还小时,洪夫人疼爱她,经常不假乳母之手,夜里亲自带着她入睡。她晚上睡得不老实,洪夫人总是隔一阵便会醒来,关心她可有踢被褥。 雨落在车顶,沙沙沙作响,仿佛洪夫人夜起时,被褥衣衫摩挲发出的声音。那时候,她总会撅撅嘴撒娇,洪夫人便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她睡去。 阿娘的软语呢喃,曾令幼小的她,能迅速安心入睡。 张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恢复了沉着冷静,吩咐车夫回府。 回到府里,张小娘子将所有的仆妇小厮都叫到了花厅,简明扼要道:“府中不能用你们了,你们自行出府找生路。你们在府里多年,我也不会亏待你们。贴身的东西你们自己带走,身契还给你们,每人两贯大钱的盘缠,一袋口粮。再多,就没了。” 仆妇小厮彼此面面相觑,目露惊惶。 洪夫人相信水至清则无鱼,平时管家松散,并未太过计较。张小娘子知晓他们身边有积蓄,比起临安城的普通百姓日子还要好过。 若被官府抄了家,他们中的管事要被衙门带去问话,说不定还得下大牢。其余的下人,会被重新发卖,一个大钱都拿不到。 张小娘子没空与他们倾诉衷情,厉声道:“快点,不然就没了!” 毕竟在清河郡王府伺候多年,他们也算有些见识,知道府中出了大事,不敢再多问,忐忑不安上前拿了身契钱粮离开。 贴身婢女梧桐跟着洪夫人他们一起离开了临安,曾经宾客盈门,热闹盈天的府里,只剩下了张小娘子一人。 李光派来的粗壮婆子与汉子,默默跟在她身后,在青河请郡王府里转了一圈。 雨滴从瓦当滴落,天一片雾蒙蒙。茶花的浓绿叶片,被洗刷得水光盈盈。 临安的天气总是这般令人别扭,张小娘子一时分不清,如今究竟是深冬还是初春。她赶不及伤感,婆子已上前禀报:“小娘子,当铺钱庄的东家来了。” 张小娘子说了声请,抬腿朝花厅走去。 明州府与绍兴府的大钱庄与大当铺东家,陆陆续续进来花厅,彼此见了礼坐下,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张小娘子镇定自若,道:“诸位来到这里,想必你们已经提前知晓,我请诸位的来意。不知诸位的钱财,都准备好没有?” 明州府最大的海商马东家迟疑了下,道:“小娘子,清河郡王府要变卖典当家产,这般大的事情......算了,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钱财是没问题,关键是,我们拿了清河郡王府的宝贝,可能走得出临安城?” 张小娘子扫过屋内坐着的一群老狐狸,微微笑道:“你们走南闯北,甚至远走番邦,见多识广,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讲那些富贵险中求的大道理。走这一趟,你们能得两成利。两成听起来是不多,但清河郡王府的库房里,可有好些贵重稀奇的宝贝,平时你们拿着钱财也买不到。” 马东家呵呵笑起来,道:“小娘子厉害,在下自愧不如。不过,小娘子为何要现银?另,在下看中了府上的好些田地,尤其是在明州府的地,在下是明州府人,照看起来也方便。明州府的地,在下都买了。” 张小娘子道:“为何要现银,到时候你们便能知道究竟,请容我先卖个关子。田地不卖,一亩都不卖。马东家别想田地,且这些田地你拿在手中,并没任何好处,说不定反倒会给你带来灾祸。” 马东家愣了下,若换作别人这般说,他定会懊恼妇人之见,信口齿黄。如今他坐在曾经显赫一时的郡王府,他忙噤声,绝不多提半句。 张小娘子也不怕他们走漏风声出去,江南这群买卖人,向来奉行闷声发大财,在利益面前,自不用她多叮嘱。 时辰不早,张小娘子领着他们前去了库房。包裹着铁的厚重库房门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 张小娘子拿了把锋利的斧头,双手举起,大声吆喝一声,朝着锁劈去。 饶是他们见惯了世面,此时都楞在了那里。马东家嘴张了张,结结巴巴地道:“小娘子,你这是......” 锁被劈开了,张小娘子喘着气,提着斧头,轻描淡写道:“大伯的账房管家不肯交出库房,不知他们是想要私吞,还是其他缘由,藏着钥匙拒不交出来,说要死守住库房。既然他们要死守,我就将他们劈死了,没了钥匙亦无所谓,锁反正也可以劈开。” 众人想到大户人家的那些豪奴,再看向门上的血渍,比起之前,神色中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与恭敬。 娇娇俏俏的小娘子,竟然也是个女罗煞! 张小娘子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将库房大门推开,指着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宝贝,干脆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众人抬眼看去,屋子里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匣子卷轴。名贵药材的药味,波斯大食的浓郁香气,丝丝萦绕在鼻尖。 马东家咽了口口水,问道:“张小娘子要如何交易?” 汉子与婆子一起忙碌,搬了案几到门口,摆了一摞册子笔墨纸砚在上面。 张小娘子指着册子,道:“册子上面的货物,都写上了价钱。货物分门别类摆在柜子上,你们自己对着去选就是。不讲价,选好了点数,你们付清钱,拿走就是。” 众人忙上前,各自拿了册子,打开看了起来。他们做惯了买卖,只看几行,心中便有了底。 张小娘子没打诳语,若货物成色皆上佳,按照她卖出的价钱,他们要是不急着等钱用,留在手上等待时机出手,能赚上数倍十倍也不止。 从下午忙碌到天明,库房终于空了。马东家等人留下一筐筐的金银锞子与铜钱,拉着大车小车的宝贝离开。 刚喘了口气,婆子上前道:“小娘子,门外来人了。” 张小娘子顾不得歇息,用凉水洗漱了下,灌了盏浓茶下肚,指挥婆子汉子,抬着钱框与几张长案,到了清郡王府大门前。 朱红色的大门,徐徐开启。张小娘子走了出来,迎着眼前齐刷刷看来的目光,面上扬起了笑容。 雨停了,远处的天,碧蓝得仿佛是一块宝石,熠熠生辉。 张小娘子呼出口气,扬声道:“大家排好,每张长案后都能领钱,都是一样。你们一个个来,不要争不要抢。” 发钱啊! 等于是天上掉馅饼,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本来没人肯信。 后来,他们转念一想,跑一趟又不费事。若能领到钱,那可是意外的惊喜。 余阿五与田阿土挤在了最前面,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经过了上次买卖粮食的事情,再听到是清河郡王府,他们想都不想,在天不亮就出发,进城来到了以前经过,却从不敢停留的清河郡王府。 张小娘子宣布了规矩,每人能领五十个大钱。若是女户,能领八十个大钱,孤寡老人或家中有两个以上女童者,与女户相同,皆领八十个大钱。 按着户帖上的人口发放大钱,金银锞子多,若铜钱不够,一个村子的人排在一起,回去后再各自分。 消息传出去,清河郡王府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福宁殿里,则闹得不可开交。 朝臣们铁青着脸,义正言辞道:“太后娘娘,张俊丢了襄阳,还意欲收买民心,实属居心叵测!” “早就该将张俊府里围起来了,李相,你一直拦着,莫非早就知晓了此事?” 李光不客气道:“张俊丢了襄阳,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将襄阳夺回来!御史台的御史闻风而奏,何时变成了空口白牙含血喷人!” 邢秉懿板着脸,问道:“张家其他人呢?” 刑仲忙上前道:“先前大理寺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张二郎畏罪自尽了。尸首照着规矩,埋在了大理寺墙根下。” 邢秉懿眉头紧皱,问道:“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邢秉懿瞧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了数。 御史趁机道:“太后娘娘,且不提张俊是否有罪,如今清河郡王府的案子尚未查明,张氏却在急着转走不义之财,定要赶紧制止此事啊!” 想到清河郡王府的万贯家财,许多朝臣都坐不住了,争先恐后谏言,要将张氏其他人带回衙门问话。 官兵气势汹汹来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挥舞着佩刀吆喝道:“散开,都散开!” 等着领钱的百姓见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官兵来到了大门前,看到门口空了的箩筐,以及剩在筐子里的大钱,眼都看直了。 好手笔! 堆成山的真金白银,居然眼不眨就散了出去! 张小娘子起身,问道:“你们来有何事?” 禁军班值以前与张小娘子打过照面,彼此尚算熟悉,说了来意,“还请小娘子见谅,叫上大郎随我一起,前去衙门问话。府上的这些钱财,必须封存好,待查明案子之后再处置。” 张小娘子还未出声,排在最前面的人,见马上钱就要到手,却一下没了,顿时不满叫嚷了起来:“张小娘子仁义,要将府里的钱财分给百姓,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朝廷一次次加赋税,那些奸商低价收粮,高价卖粮都不管。张小娘子可怜我们这些百姓,行善积德,朝廷却要拦着,这是哪来的道理!” “滚开,朝廷的走狗滚开!” 人群中有人骂起来,其他人很快跟着一起,骂声响彻天空。 前来的官兵,哪怕手上拿着刀,面对着愤怒的百姓,也万万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灰溜溜离开,回去搬救兵了。 张小娘子深深施礼,道:“你们快些,将钱都领走。不然,等下我得被投入大牢,这些钱都要被朝廷收走了。” 排队的人一听,赶紧上前,领了钱兴高采烈离去。 朝廷的禁军班值全部出动,加上府衙的所有官兵,浩浩荡荡朝着青河请郡王府前而来。 张小娘子身边的筐子里,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她对着忙碌了一整夜的婆子汉子道:“你们辛苦啦,这些你们拿去分了吧。” 说完,她则抬起手理着发丝衣衫,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笑,缓缓走向了禁军班值宿卫使杨存中,道:“杨宿卫使,我阿娘大哥他们,早两天去走了亲戚,恰好不在,府里就剩下了我一人。要抓,只能抓我了。” 以前杨府与清河郡王府也有往来,张小娘子与族妹杨臻娘交好。杨存中听到张大郎他们不在,心里便清楚他们肯定是逃了,神色复杂望着张小娘子,道:“上面有令不得不从,得罪了。你阿娘大哥他们,还请仔细交待究竟去了何处,好一并传回衙门问话。” 拿了钱留下来看热闹的百姓,有那聪明的,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要抓张小娘子!进了衙门牢狱,哪怕没犯事,先用一通刑,活着出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张小娘子将钱分给了我们这些穷人,那些贪官就拿不到了,恼羞成怒要杀了她。” “张小娘子是大善人,我们拿了钱,总不能没了良心!” 百姓们自发围了上前,道:“张小娘子,你不能跟他走!” “快来啊!朝廷要抓张小娘子了!” 杨存中看着涌上前的百姓,脸色大变,赶紧抽出刀,厉声斥责道:“闪开,胆敢耽误朝廷办案!” 百姓拿着手上的钱,再对着这群早就令他们愤怒的官兵,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无一人退缩,严严实实将张小娘子护在了身后。 杨存中恼怒至极,挥刀便砍向最前之人的手臂,“啊”地惨叫声震天,血流了下来。 这下一来,杨存中的刀,不但没有镇住他们。见到血,反倒更激起了他们的血性,嗷嗷叫着冲了上前,与官兵打成了一团。 眼见就要闹出大祸,杨存中紧张不安,扯着嗓子吼道:“退后,退后!” 官兵们挣扎着从百姓手上挣脱,远远退到了一边,吐出口鼻里的血,不停骂骂咧咧:“反了,这群刁民真是要反了!” 骂归骂,却没人再敢上前。 百姓们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朝后吼道:“快护送着张小娘子离开,别被朝廷走狗抓住了。这群狗官,上战场打仗,就变成了孬种龟孙子,平时就知道欺压手无寸铁的百姓,我呸!” 李光与赵鼎等朝臣,接到消息,急忙赶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望着眼前对峙的双方,各自神色很是精彩。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7节 几人赶紧商议了下,北地的兵压境,临安城在眼下绝不能乱,让杨存中他们退了兵。 此时的张小娘子,早已被百姓们护着,出了临安城,上了驴车。 田阿土驾着驴车,憨憨笑道:“小娘子,你别怕,到我们村子里去躲一躲。我们村子虽穷,人都善良得很。进村得坐船过河,若是官府的人要抓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可以躲到后山上去,保管谁都找不到。” 张小娘子笑了起来,响亮地应了:“多谢你们。” 此时天色已晚,残阳如血。她看向着了火般的漫天晚霞,浑身倦意难忍,又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 李光曾问她,可害怕? 张小娘子毫不犹豫回答,她怕,当然怕。 但她做这一切,义无反顾。 为了家人,也为了良心。 赵统帅能从浣衣院杀出来,身后无数追随之人。是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们尊严。 而自己散尽家财,有收买民心。但更多的,还是民意,百姓们都恨朝廷那群贪官污吏已久。 阿娘大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应该到了明州,不知可有顺利上船? 到了北地,将清河郡王府的宅子田契全部奉上,加上她在临安做的这一切,他们就能平安活下去了。 而她自己,这一辈子比起那些后宅妇人,过得尚算精彩。若能活到北地收复临安那一日,见上赵寰一面,这辈子就全无遗憾了。 * 赵寰骑马与林大文他们疾驰到襄阳兵营,张保焦头烂额迎上前,结结巴巴道:“赵统帅,他们打起来了,下官,下官劝不住。” 他正要说打斗缘由,赵寰并未有听的意思,打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张保呆了下,再看到跟在赵寰身后的亲卫,嘴巴张开,再也没合拢过。 到了校场,赵寰飞身下马,看到近百人打得正激烈,她大步上前,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散开!我数一,二,三,敢不听者,杀无赦!” 有那聪明的,忙放开手,偷偷溜了。有那平时嚣张惯了,本来就不服气襄阳兵投降的,阴阳怪气道:“喲,赵统帅问都不问,就要杀人了......” 赵寰面无表情,只管喊数。 “一”! “二”! “三”! 脸上黥面,满脸横肉的小校,他以为法不责众,何况襄阳兵投了降,赵寰该想方设法,拉拢安抚他们。 赵寰若胆敢随意杀人,兵营就得炸营了。 小校心想到底是妇道人家没见识,以为这样就能吓住他们。他轻蔑淬去嘴里的血沫,拍着胸脯叫嚣道:“有本事将我们都杀了!” 赵寰眼都不眨,手用力挥下。 亲卫队手上劲弩箭矢,破空呼啸而去。惨嚎四起,瞬间血流成河。 第121章 血腥杀气, 强弓劲弩笼罩住了兵营,所有的兵将都噤若寒蝉,遵从命令呆在营房里, 半步都不敢动。 他们这时方真正察觉到, 当时北地攻下襄阳时, 好似春日除外游玩踏青般轻松。 真正的北地精兵,他们是天降杀神。襄阳的兵与他们比起来,无论从军纪还是兵器, 兵丁的气势, 就好比天上地下。 面对着校场倒下的尸首,聪明躲开的兵将瑟瑟发抖,张保更是双股颤颤, 连话都说不利索:“赵.....赵统帅......” 赵寰目光淡淡扫来,张保的话飞快咽了回去,嗖地一下站得笔直。 张保曾在岳飞部下当兵, 赵寰曾听说过他, 比不上其兄张俊的聪明,但人还算仗义忠厚。 这份仗义忠厚,在腐烂的兵营里浸淫日久, 像是石头外面包裹了层厚厚的苔藓。 钝且愚蠢。 幸亏,他未愚蠢到令人生厌, 尚留有一丝良知。不主动欺压百姓, 亦不会出言劝阻。与这世间大多数人那样, 心安理得随波逐流。 赵寰不耐烦与他多说,指着先前活下来的那几人, “你,你, 一个个来,先报自己的名号官职,家乡何处,犯了何事而被黥面,因为何事而打了起来。” 被最先点到,脸上同样黥面的汉子,约莫已经四十岁出头,他战战兢兢上前,嗫嚅着道:“下官成财,庐州人,在家乡.....”他吞吞吐吐起来,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赵寰。 赵寰眼神平静如水,就那么望着他。 成财头皮瞬间发紧,连嗓子都像是被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再不敢隐瞒,飞快说了下去:“在山上当了土匪,抢劫杀人,被官府缉拿住,匪首判了斩立决。下官只是小喽啰,被黥面投入了兵营,如今是伍长。” 说到这里,成财又开始嗫嚅了起来,含糊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个,他陈三狗,他.....” 赵寰脚步微微动了动,成财惊恐后退两步,一口气道:“下官有个相好的叫媚娘,陈三狗也看上了媚娘,经常前去找她,回来还嘲笑下官,阴阳怪气下官那个不得力,没能让媚娘爽快。身子不行,骨头也软,投降北地的都是群软蛋。陈三狗嚣张得很,经常在兵营里耀武扬威,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欺负,赵统帅若不信,随便去找几个人打听就能知晓,下官有无撒谎。下官实在冤枉啊!” 其他也跟着纷纷附和,揭发陈三狗的罪状。陈三狗一派的兵丁,红赤白脸开始反驳。 “成财你少含血喷人,你本来就不行,人又没本事,还不能让人说你几句了?” 眼见双方又要急眼,赵寰手上的苗刀,往地上重重一顿。 所有人立刻鸦雀无声,退到了两边。 赵寰问道:“成财,你家乡可还有亲人?” 成财愣了下,答道:“下官被官府抓了时,家中尚有阿娘在,下官妻子在家中伺候。她生女儿伤了身,不能再生了。眼见下官就要绝后,被村子里的人看不起。可家里实在太穷了,只能铤而走险,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勾当,赚了钱去买个小妾,回来生儿子传宗接代。” 赵寰不咸不淡问道:“那你女儿呢?” 成财眼神飘忽,闪烁其词道:“阿娘生了病要吃药,家里没钱啊,穷,就将女儿卖了。” 赵寰哦了声,“那你为何不将妻子休弃,或者将她卖了,得来的钱去再娶一房?” 成财耷拉着脑袋,眼珠子乱转,吭哧着道:“下官妻子生得丑,身子又不好,卖不出几个大钱。若卖了她,家中阿娘没人伺候,家事无人打理了。” 这是要留着一头老驴在家中使唤,的确不能卖。没赚到能买一个女人,重新娶一房的钱之前,休弃掉说不定会连丑女人都没了,不划算,还得不偿失。 赵寰继续问下去,“那你如今可有儿子继承香火了?” 成财肩膀塌了几分,道:“下官对不住列祖列宗,后来再也没有过孩子。成家的香火,就要断在下官手上了啊!” 赵寰道:“你成家可是了不得的人家,香火断在你这里,着实是比天塌下来还大的事情。” 成财愣住,脸渐渐涨得通红。其他人也回过味,看向他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同情。 匪兵匪兵,明面上来说是兵,与匪也无异。金人打来时,朝廷允许武将自行募兵,张俊的兵营里,就更加乌七八糟。他们有些人手上沾有人命,无恶不作。还有像是成财这样的人,对于这个世道来说,除了打家劫舍是罪,卖掉女儿,要买女人生儿子继承香火,遇到那糊涂的官员,还会心生同情,判他个无罪。 赵寰对女婴的补偿政策,只能起到一部分作用。开启明智,让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能起的作用也有数。 哪怕到了千年的后世,比起现今的局面也没多少进步,还是要拼命生儿子。儿子才能传家,溺亡女婴,送掉女婴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赵寰意兴阑珊,没再继续问下去。比起金人,她对这群兵丁,更多了层怒其不争。 成财已经近四十岁,本早就该解甲归田,在兵营里却仍有很多。因为大宋的兵丁策令,新兵不断送进来,老兵继续留着,很快将新兵带成了兵油子。上了战场时,打仗不行,逃跑投降却熟练得很。 赵寰看了眼成财他们,让他们暂时回了营,吩咐张保:“收拾一下,去将百夫长以上的人,都叫到校场来。” 张保忙叫上亲兵,将地上的尸首飞快抬走,回营房去将人叫了来。 冬日天气阴冷,地上厚厚的血迹尚未凝固,触目惊心。 赵寰站在将台上,望着底下的百夫长,千夫侯,万夫侯,游击将军,都头,指挥使,一大堆的将领,乌泱泱差不多近四百人。 寒风吹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将领们不明白赵寰的用意,忐忑不安地立在那里,难得比整兵时还要站得端正,一声不敢坑。 赵寰抬眼看去,迎着她目光的人,忙不迭躲避。 扫视了两圈,赵寰终于不紧不慢开口:““校场上斗殴的事情,你们应当听说了。你们平时是如何治兵,管着底下的队伍,视军纪为无物,我暂且给你们留点情面,就不一一点出来。你们回去自我反省,在明日一早,主动来承认错误,并且提出改善的方法。我忙得很,只给你们每人小半柱香的功夫,想要敷衍,替自己辩解,或者不来,由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赵寰大步下了点将台,骑上马扬长而去。 来去如风,除了留下一堆尸首,还有继续留在营地,用箭弩包围着他们的北地精兵。 回到了襄阳城,赵寰的神色松弛下来,慢慢翻看着账本名册。 林大文留在了兵营,姜醉眉跟着赵寰进了书房,怀疑地道:“他们这群人,向来滑头惯了,肯定又会推三阻四。” 赵寰道:“他们不敢。” 姜醉眉怔在那里,一时想不明白。 赵寰没多说,叹了口气,将册子一扔,道:“快过年了,南边朝廷真是一团糟污啊!” 姜醉眉回过神,嘲讽地道:“我与他们打过交道,这般大的事情,哪能那么快决定下来。何况,官员只管可是对自己一方有利,其他的倒是次要。” 赵寰摇摇头,道:“此次不同。官员们会难得齐心协力,世卿世禄没了,就是要他们的命,真正戳着了他们的痛处。” 姜醉眉想了下,小心翼翼问道:“那赵统帅的意思,可是要继续打下去?” 赵寰道:“等着吧,先解决襄阳的事情再说。” 姜醉眉试探着问道:“先前我不明白,瞧见赵统帅的意思,兵丁的问题解决了?” 赵寰道:“应当能顺利解决。” 姜醉眉立刻放下了心,赵寰向来不喜讲空话,她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到了天擦黑时,张保到了将军府,求见赵寰。 赵寰正准备用饭,对姜醉眉抬抬眉,道:“来了。你去叫他进来。” 姜醉眉看着案几上她们两人的食盒,问道:“可要给他也准备一份?” 赵寰无所谓,道:“去吧,我估计他会食不下咽。” 姜醉眉笑了起来,起身出去与周男儿说了声,将张保领进到了正屋。 张保进屋见礼,看到案几上摆好了饭,他呆了下,马上道:“下官等赵统帅用完后再来。” 赵寰道:“你既然来了,定有急事,咱们边吃边说。” 张保道谢后在下首坐了,周男儿提来了热水食盒,他客气谢过,双手搭在膝盖上,等着赵寰先动筷子。 赵寰下巴抬了抬,道:“先去洗一洗。” 张保蹭地一下站起身,僵硬地道:“下官没事,不脏.....”说到一半,忙闭上了嘴,去架子便胡乱洗了,再回来继续坐下。 姜醉眉看得直撇嘴,她见过张小娘子,很是喜欢她的勇敢聪慧,听说洪夫人也能干,就家中的儿郎们,连着张保一起,一个不如一个。 废物如成财,还舔着脸想要买小妾回来传宗接代,不能断了香火。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8节 姜醉眉差点没淬出口,他们这些窝囊无耻的男人,好女人都被他们糟践了! 赵寰拿着筷子夹了块藕吃,襄阳多江河湖泊,莲藕长得好,脆甜鲜嫩。她连着吃了几块,心想着要将襄阳的藕打出名号来,让被压榨盘剥日久的襄阳百姓,早些恢复生机。 张保心中有事,拘谨拿着筷子,一粒粒数着碗里的米。赵寰在用饭,他又不敢放下筷子讲话,屋子里只放了熏笼除潮湿,暗暗焦急得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 赵寰抬眼看去,闲闲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张保如释重负,忙放下筷子,迟疑了下道:“赵统帅,下官刚从兵营里来。不敢瞒赵统帅,下官在兵营多年,与将领们都熟悉。下午赵统帅所言,他们从未见过此种做事方式,也不懂究竟该如何做。他们就托到了我这里,想恳请赵统帅能指明个方向。” 赵寰哦了声,道:“你既然在兵营多年,那你先说说,在你看来,襄阳兵营中,有哪些好与不好之处?” 张保一下傻了眼,顿时后悔不迭,早知就不跑这一趟了。面对赵寰的发问,他哪敢不答,东拉西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出来:“襄阳兵营好在人数多,兵将能听从上峰指挥,能打仗。” 能打仗的话,岂会不战而降,张俊还折损了进去。张保想起张俊,心里开始难过,声音低沉了下去,道:“下官说错了话,襄阳兵营没甚好处。” 赵寰笑道:“你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襄阳兵除了人多,再没其他拿得出手的地方。如果换作你,打算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张保呆在了那里,他也没蠢到无可救药,情急之下,倒让他憋出了一份机智,道:“下官以为,要将那些渎职的兵将,全部赶走!” 赵寰没开口否定,亦没肯定,道:“北地的行事作风,与南边不一样。少找借口理由,少说无关痛痒的话,靠着家族姓氏混日子的想法,提早得打消掉。饭快凉了,先吃饭吧。” 冬日天黑得早,眼见就要关城门了,张保还要赶回兵营,他放下筷子起身告退,急匆匆出了城。 姜醉眉看向屋外张保小跑着离开的身影,暗自翻了个白眼,问道:“赵统帅真打算将兵将全部革职?他们无所事事吃了多年兵粮,养得膘肥体壮。要是听到革职,且不说他们可会真正造反。端他们中间好些人,以前就犯了事,到哪里都不能安生,都是一大祸害。” 赵寰道:“喏,张保不是如乳燕投林一样,回去指点江山了。待到明日那些将领来了,你再听听他们的想法。” 翌日一早,兵营的将领就来到了将军府,将前院的花厅正屋挤得满满当当,陆续进入赵寰的书屋赔罪检讨,说出改善之法。 起初的万户侯,还有些不习惯,嗫嚅了半晌,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赵寰神色沉静坐在几案后,看向了一旁燃着的香。 万户侯咽了口口水,忙道:“下官以为,兵将目无军纪,他们以前犯了事,到了兵营也不服管教。不如将他们按照军纪处罚,打了军棍之后,逐出兵营。下官管教不力,也愿领罚,任由赵统帅处置。” 赵寰不置可否,只唔了声。待到香燃到一半,便让他出去,传下一个进屋。 张保果真与他们都熟悉,从万户侯到百夫长,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从早上一直到天黑,赵寰耐着性子,听了一整天。 最后,赵寰将他们召集起来,道:“既然你们都这般以为,我且按照你们的想法来做。只涉及到的人实在太多,每个兵丁的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你们回去之后,将麾下兵将的履历查明,兵将所犯之罪,按轻重分开,再将功劳列出,衡量两相可否相抵。他们既然当了兵,逐出兵营后,无家可归者,也不能让他们流落在外,得给他们一条活路。” 众人见这一关过了,齐齐松了口气,赶紧退下回了兵营。 北地兵依然没有撤退,镇守在兵营中。 大宋的兵制是从宋太.祖时期就留了下来,沉疴日久。赵寰无法追述太多,先要解决眼前的问题,退后一步,就是防着将他们放出去为非作歹。 重罪犯人,北地有拓荒,挖矿的差使等着。偷鸡摸狗等轻犯,先服徭役修路修城,用苦役抵消坐大牢后,放其归乡。 普通混日子的兵丁,有家者,责令其归家。无家可归者,打散到各州府,分他们些田地,让他们去种田。 余下的精壮兵丁,分到各地兵营,按照新兵训练。 有了落脚安身之处,官府再看管着,他们哪怕心有不满,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接连下来的时日,兵营里开始有了大动作。 无需赵寰出马,那些将领驾轻就熟,主动将刺头收拾得服服帖帖。 除了小的争论风波,兵营逐渐空了下来,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姜醉眉跟在赵寰身边做事,习惯了不懂之处多看,多思考,然后总结。 此次赵寰整兵,姜醉眉从头看到尾,恍然大悟,又佩服至极。 赵寰起初二话不说,先来了个下马威,直接血腥镇压。随后再用弓弩威胁,毫不给兵将有任何想法的时机。 身在极端的恐慌下,就像是猝不及防用一瓢滚油,泼向温吞的青蛙。他们会不受控制拼命蹦跶,试图寻找出路。 一旦眼前的大危机过去,他们对于赵寰的处理,不仅没了质疑。按他们一贯的秉性,还会变得更积极,甚至会主动帮赵寰压住底下那些不服的兵将。 待解决了大量的兵丁,再处置尸位素餐的将领,就变得容易多了。他们家大业大,束手束脚不说,手底下又没了兵,就再也闹不起来。 赵寰将襄阳交给了林大文,领着兵丁,闪电突袭庐州。 这时,一直争论不休的临安朝廷,终于飞快有了反应,派出元佑太后的兄弟,信安郡王孟忠厚前来庐州,与赵寰议和。 赵寰哪能看不出南边派孟忠厚前来的那点小心思,仔细算起来,孟忠厚称得上是赵寰的长辈。 孟忠厚见到赵寰,倒不敢拿出长辈的架势,客客气气与她见礼,连上首都不敢坐、坚持坐在了下首。 吃了两盏茶,寒暄之后,孟忠厚苦口婆心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眼下南北打得如此厉害,要是底下赵氏的祖宗见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当年先帝哲宗还在时,我经常听他念叨,惟愿子孙们能齐心协力,将祖宗基业传下去。唉,二十一娘,我知道你不容易,幸好那些苦难,都过去了。我就倚老卖老多劝一句,二十一娘,南北都是大宋的疆土,你们一家子,就别再打啦!” 赵寰笑盈盈听着,爽快地应了声好,“要不打也可以。劳烦舅公回去替我传一句话,只要南边朝廷答应我提出的要求就行。” 孟忠厚以为还得有好一番劝说,没曾想赵寰这般干脆,愣愣地道:“二十一娘有何要求?” 赵寰微笑道:“舅公到了庐州府,应该都看到了,百姓在忙着春耕,到处一片祥和,见不到任何打仗的影子。一来,庐州守将兵丁,承平日久没打仗,跟废物差不多,在北地兵面前半招都过不去。二来,南边朝廷与庐州官员不得民心,百姓敲锣打鼓迎接北地兵的到来。” 孟忠厚神色尴尬,赵寰的北地兵,打了西夏打金国,征战不停。 南边有北地挡着,没了外敌入侵,只打些匪徒,不成气候起事的百姓。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如赵寰所言般不堪一击。 孟忠厚作为秦桧曾经的党羽,身为外戚逃过一劫,他对朝堂上下官员的种种作为,再清楚不过。 赵寰道:“只要南边朝廷的皇室外戚官员,将家族中一岁以上的儿郎,全部送到庐州府来,抵给北地即可。” 孟忠厚脸色大变,一下傻在了那里,道:“你要他们做甚?” 赵寰笑吟吟道:“当年能送女人给金人抵债,朝廷同样有难,这次总该轮到男人了,拿他们来换南边江山的安稳吧!“ 第122章 春日的江南, 桃红柳绿,正是一年好春光。 开春后的春闱,因为连丢两城后推后一年, 更无人顾得上赏春吃酒, 风波不断。 街头巷尾几乎空荡荡, 茶楼瓦子却挤满了人,手上拿着《大宋朝报》,争论得面红耳赤。 “北地实属过分, 谁能接受得了此等的无理要求。家族的儿郎送去北地, 断人香火,等于要人命呐!” “金人打到开封时,不照样送了女人去抵债, 赵统帅是要替女人们出口恶气呢!香火香火,没女人能绵延香火,你这话说出来, 就是没良心!” “瞧你这话说得, 北地要权贵家族男丁你就一平民百姓,来吃碗药汤都算了又算,勉强从牙缝中省出几个大钱来, 反倒还替权贵们操心上了,想要攀附上去, 也得要人家看得上你!” “要不看在多年的情分上, 就冲着你这难听的话, 我得与你绝交!北地这是铁了心要打仗,故意使出激将之法呢!” “管北地如何做, 真要断了权贵们的根,我得去庙里烧高香!这群权贵官员都坏得很, 活该!就盼着北地能打过来,让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也能喘口气。 “哪有人盼着打仗,还是太平安稳日子好。” “呵呵,你觉着眼下太平安稳的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北地将西夏金国灭了,南边才能苟且偷生。” “可......那北地统帅是女人,被女人压在头上,晦气,心里总不得劲!” “就凭你这副模样,谁稀得压你!我就一个没本事的平民百姓,谁给我们饭吃,不欺负我们,我就服谁。” 正当他们讨论得唾沫横飞,同情权贵们的时候,门外一个汉子走进屋,大声嚷道:“朝廷要征兵入伍打仗,要加兵税了!” “征兵加兵税?正是春日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是铁定不让人活了。” “朝廷那群狗官,这是盯着清河郡王府给我们的那几个大钱呢!” 经过上次对抗禁军班值之后,百姓没再如从前那样惧怕官兵。有汉子怒拍案几,慷慨激昂喊道:“他们不让人活,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咱们这些光脚的,哪怕他们这些狗官。” “开城门迎接北地正义军!” 这下再也没人谈论北地提出的要求过分,变得群情激奋起来。 朝廷官府的意,层层传达,到了最后的保长里正一层时,从最初定下的十个大钱,一般都会变成十五个大钱。 征兵是三丁抽一,即一户人家若有成年男丁三人,则要强行抽一人前去打仗。家中有门道的,花上些大钱,便能巧妙逃避过去。 最后摊派下来,当然是无权无势的穷苦百姓遭殃。 保长里正如从前一样,领了上峰的命令,前去收兵税点人头时,强壮的汉子拿着棍棒斧头菜刀等,气势汹汹等着他们。 保长里正见机不对,壮着胆子留下几句威胁,便脚底抹油溜了。 除了临安,周围的绍兴府,明州府等地,百姓们互相响应,各地抗争不断。 尤其是婺州等地,民风向来彪悍,好斗。州府的官员带着厢兵,气势汹汹前去镇压,勇猛的百姓半点都不见害怕,与他们混战起来。 厢兵没落得好,反倒刀箭被抢走大半。百姓正式起了事,涌入府衙,将府衙砸了个稀烂,开仓放粮。 朝廷焦头烂额,朝会上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孟忠厚成了靶子,当年他依附秦桧的事情被重新提起,雪片般的折子弹劾他出使不利,定是与北地有勾结。 孟忠厚气得差点吐血,想他一把年纪,车马劳顿来回庐州,到头来竟然没落得一个好字。 祐太后早已去世,赵构已经中风日久,不知还能活几日。以前那点外戚,支持赵构为帝的情分早没了。孟忠厚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从前秦桧还在时,他们一系便是这般对待其他对手。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轮到他了。 邢秉懿身着深青深衣,宽大的朝服衬得她身形更加消瘦。露出华贵珠冠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李光与赵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睁睁瞧着朝堂上的乱象。 邢秉懿眼神在他们身上略微停留,枯瘦的手用力拍在椅背扶手上,厉声呵斥道:“够了!” 底下吵嚷声顿时一停,邢秉懿冷声道:“你们在这里吵来吵去,推卸责任,要是各州府的乱子,能自动平息下来就好了!” 各州府百姓的叛乱,不断报上朝廷。邢秉懿头疼欲裂,她努力克制住,道:“先安抚百姓,停止收取兵税,征召兵丁入伍。” 兵部梅尚书迟疑了下,问道:“按太后娘娘的旨意,何来的钱粮,兵丁与北地打仗?” 邢秉懿讥讽地道:“襄阳十万大兵,在北地面前依旧溃不成军,你们何来的脸,胆敢称缺兵缺粮!” 梅尚书一听,暗自恼怒不已,马上道:“太后娘娘,襄阳是因着张俊投靠了北地,不战而降,与兵部何干?” 邢秉懿拔高了声音,怒道:“好一个不战而降,既然如此,梅尚书,由你前去徽州督军,立下军令状,誓死将北地兵挡在徽州!” 梅尚书呆了呆,脸一下涨得通红。 如今南边各地州府的守将拥兵自守,寻遍借口不肯前去迎敌。刘光世称得上战功赫赫,却龟缩在京畿,还称病不来上朝。 至于韩世忠更狡猾,他在年前就辞了枢密使之位,在府里闭门不出。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49节 御史大夫犹豫了下,道:“不若,答应了北地的议和?”” 邢秉懿眼神比寒冰还要冷几分,道:“可,先将你族里的男儿,全部送去庐州!” 御史大夫脸色大变,血涌上头,手持笏板上前,一头就要朝柱子上撞去。 李光恰好站在了他身边,手忙脚乱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能撞上去。 御使大夫跌坐在地上,恸哭道:“太后娘娘,北地此举是要臣等断子绝孙,要灭了臣等全族的香火。太后娘娘,臣宁愿一死,也万万不敢答应啊!” 朝臣们想到自己的儿孙们,一起上前疾呼:“臣宁愿自己身死,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一群废物,若是可能,邢秉懿巴不得将他们统统送去北地! 邢秉懿垂眸,掩去了眼里的狂躁,冷声道:“要是北地兵继续南下,一旦攻破了徽州,临安危矣!百姓不能乱,按照我先前的旨意,先安抚住百姓。调京畿周围的禁军,全部奔赴徽州迎战。” 枢密副使楞道:“调走临安周边的禁军,那临安如何能守得住?” 邢秉懿道:“徽州城破,下一城就是临安。守不住徽州,也护不住临安!” 这倒也是,开始还在争斗不休的朝臣,生怕家族男丁被送出去,邢秉懿点到他们去领兵作战,没人再敢有反对意见。 退朝后,邢秉懿留下了李光与赵鼎,前去朵殿议事。 进了殿,黄尚宫奉了茶上来,领着伺候的宫女小黄门退了出去,亲自守在了殿门前。 李光与赵鼎见状,只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着。 邢秉懿见他们事不关己,将那股冲到头顶的愤怒,暂且按耐了下去,直言不讳道:“以前我着实没料到,北地兵根本无需打下南边所有的州府,只直取了临安,其他州府便会跟着投降。南边朝廷危矣,你们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还得有劳你们出策出力了。” 李光叹息一声,道:“太后娘娘,去年冬日,北地灭了西夏与金国,朝堂上许多人都一口咬定,北地是在虚张声势,眼下已经得到了证实,他们就避而不谈了。北地的“震天雷”,威力无穷,城墙阻挡不住,守城的兵将,也无法与北地兵一战。再者,民间的百姓,皆喜气洋洋迎北地兵,私底下帮着他们。太后娘娘,臣还是那句话,与北地打起来,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 北地的“震天雷”,邢秉懿收到了详尽描述。虽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何物,她却清楚明白了一件事。 赵寰这几年在北地,看似无甚大动作,实则将大半的精力,投入到了兵将与火器营上。 以前她以为,赵寰得罪了南边所有的权贵,面对着他们声势浩大的反对,她输定了。 如今看来,自己的那些笃定,显得尤其可笑。 任由他们有万般的计谋,在面对强大的兵器与精兵时,全都不堪一击。 邢秉懿如何能甘心,她搭在塌几扶手上的手指,用力得渐渐泛白,消瘦面容上的青筋,看似要砰一声裂开,道:“李相的意思是,要答应北地的条件,与他们议和了?” 李光道:“非也,太后娘娘清楚,北地并非为了议和,他们是一心要拿下南边。臣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些男丁送给北地,于北地来说并无半点好处,更无用处,不过是羞辱朝廷罢了。” 赵鼎沉默半晌,开口道:“襄阳庐州打仗后,死伤者大多是官员士绅。州府的官员,除了死伤,九成被驱逐,全部换成了北地朝廷派来的官员。” 北地在前几年科举所取之士,派往了各州府学习。几年过去,他们全部成长了起来,填补了南边官衙的空缺。勤学苦干的官员,很快稳定住了局势。 谋定而后动,赵寰早已提前布好了局,她的野心,乃是一统天下。 天下啊! 想要取可没那么容易,邢秉懿神色狰狞了下,道:“诏令各路兵马,拱卫临安。朝廷是生是死,端看这一战了!” 李光与赵鼎面面相,无奈答应了下来。走出朵殿,外面天光晴好,春风不解风情,惠风和畅。 与朵殿一墙之隔的园子里种了香栾,洁白的花朵被风吹送到朵殿的青石地上,橘香浓郁扑鼻。 赵鼎弯腰拾了几朵花在手中,连着叹了好几口气,道:“光开花不结果啊!李相,我这心里没底,总觉着,没几人能应诏。” 李光心知肚明,北地兵打到庐州府时,徽州府按兵不动,且作壁上观。他没直面回答,敷衍说了句可不是。 赵鼎急了,道:“李相,老李,在这个时候,就别与我打马虎眼了。北地打的是官,是官!到时候,你我都跑不了!” 李光神色坦然,道:“我问心无愧,何须惧怕。” 赵鼎愣了愣,旋即跟着光棍起来,道:“我也没做亏心事,怕甚!只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北地明知提出此等条件,无论真假,都得罪了南边朝廷全部达官贵人。谁能不心生忌惮,舍得将家中的男丁都送出去抵债,哪怕是北地待他们客客气气,传出去名声也毁了。” 李光默然片刻,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朝廷将帝姬嫔妃平民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可是爽快得很。北地就是要撕破朝堂上男人虚伪的嘴脸,借此提拔女人上位。你可还记得当时的开封城,整座城里,都响彻着凄惨的哭声,妻离子散......”他的话一下堵在了喉咙,长长哽咽了下。 “不过几日,送到金兵营寨的小娘子,就生生被折腾死了千余人。千余条活生生,不过十余岁出头小娘子的命呐!老赵,我这些年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经常做噩梦,梦见她们在哭。男儿上战场打仗,死了那是捐躯报国。同胞被凌.辱至死,他们却只字不提,权当没发生过。才几年光景,他们都忘了,北地已经兵临城下了,他们还在忙着争权夺利。我觉着没劲得很,打算辞官回乡颐养天年去。” 李光惨笑连连,赵鼎跟着神色亦黯然下来:“北地看不起南边朝廷上下的官员,肯定会部肃清了。也好,就照着南边这副模样,哪怕是苟且几年,迟早都会灭亡。老李,你说,那些娘子们,何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以前我也想不通,近些时日,我没事就琢磨。”李光想起张小娘子,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道:“乡下人家种地,男主外女主内,由男人下地耕种。妇人遇到插秧收割农忙时节,同样得下地。待忙完一整天回到家中,男人等着妇人做好饭端上桌,吃完就能去歇息。妇人则煮饭收拾,养蚕桑者,还得喂蚕,织布。城里的世家大族,妇人在后宅理事,没点本事,可理不清楚后宅的事情。家贫者,要计算着柴米油盐的价佃。家中富裕者,一年到头忙着人情世故往来,送节礼年礼,置办筵席,请吃酒琐碎事情一大堆,还不能有错误,免得失了礼数。朝堂衙门好些官员,平时办那点差使,办得还让人看不上。老赵,咱们得承认,娘子们不是突然就变得厉害了,而是她们一直厉害。只以前被压着,被埋没了。” 赵鼎神色怔忪,道:“我听说北地的张浚致了仕,他夫人出任甘州转运使,跟着去随妻了。” 李光道:“张浚是有自知之明,给其妻让路呢。北地起初需要人才的时候,他得了相位,那是天时地利人和。北地如今人才济济,他就不合时宜了。任氏定有过人之处,有入主中枢的机会。以后夫妻双相,也是一门佳话。” 赵鼎顿了顿,向身后的福宁殿看了眼,道:“究竟起来,南北两地争夺天下,都是女人在争,跟咱们这些男人没甚干系。唉,太后娘娘要争,她如何能争得了。南边连个像模像样,能带兵打仗的将帅都找不出来了。” 夜幕降临时,一顶软轿从大内悄然出去,到了韩世忠府上。 第123章 韩世忠与梁夫人早早用完了晚饭, 坐在一起吃茶消食。明日一早,他们要搬到临安西郊庄子去住,梁夫人放心不下, 放下茶盏起身去清点行囊。 韩世忠端着茶盏, 翘着二郎腿看热闹, 笑道:“庄子里什么都不缺,菜蔬粮食皆可以自己种。饿不着,你担心甚, 都忙库了好几日, 快过来坐着歇口气吧。” 梁夫人白了他一眼,呛道:“你会种地,还是我会种地?再说, 我是去看兵器。这宅子得还给朝廷,以后赐给别人,拉下就没了。” 韩世忠被升为枢密使, 看似升官, 实则解了他的兵权,神色不由得黯然了几分,长长叹道:“刀枪应当都生锈了。” 梁夫人见他心情不好, 便没再多呛他,转身朝外走去。 这时, 管事提着长衫下摆, 急匆匆跑上前, 紧张地道:“夫人,郡王爷, 太后娘娘驾到。” 屋内的韩世忠愣了下,虎背熊腰粗壮的身子, 以不可思议的灵活腾空而起,一溜烟奔出屋,道:“我得病了。夫人你见一见。” 梁夫人本来也在怔忪中,反倒被韩世忠逗笑了,嗔怪地道:“站住!你给我回来!” 韩世忠马上停下了脚步,郁闷走回来,烦躁地道:“见吧见吧,唉!” 邢秉懿既然亲临,装病是装不过去了。 梁夫人与管家一起往外走去,韩世忠见状,只能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前。梁夫人回头,他马上挺直了身,打起精神,脸上堆满了僵硬地假笑。 梁夫人看得好笑,无奈且随了他去。到了大门边,韩世忠吩咐管事开正门,躬身肃立。 软轿停下,黄尚宫扶着邢秉懿下来,她穿着常服,对着见礼的韩世忠与梁夫人抬手,亲切地道:“郡王爷与夫人快快请起,贸然登门打扰,实属唐突了。” 韩世忠忙道不敢,侧身将邢秉懿迎进正厅。管家上了茶,梁夫人亲自前去接过,低声对管家道:“太后娘娘微服私访,你且去叮嘱好府里的下人,不许乱嚼舌根!” 管家忙应下,梁夫人端了茶盏上前,恭敬地道:“太后娘娘请吃茶。” 邢秉懿颔首道了谢,她坐在上首,韩世忠坐在右下首,便留梁夫人坐在了桌下首,含笑打量着,夸赞道:“这些年少见梁夫人进宫,真是威武英气不减当年。” 梁夫人不喜宫宴的繁文缛节,加之她出身营口歌伎,贵夫人言语之间,经常拐着弯奚落,她便经常称病不愿进宫。邢秉懿这般一说,不免尴尬了起来。 邢秉懿笑道:“我也不喜欢宫宴,一年到头来,各种节庆筵席不断,真是能累死人。你看我头上的白发,大半都是筵席累的,换作我是梁夫人,也得找借口不进宫。” 梁夫人怔楞住,颇为意外看向韩世忠,见他浓眉微拧,看上去同样一脸茫然。 邢秉懿眼眶渐渐泛红,苦笑着道:“夫人自小命运多舛,受家族连累,被没入教坊司,成了官妓。我是受国破家亡之苦,被送入了金贼营寨,受尽了折辱。梁夫人所遭受的磨难,与我比起来,各有各的苦罢了。朝堂与民间私底下对我的编排,我都清楚得很。我们都是女子,被人拿来编排,鄙夷,讥讽。以前我愤怒过,后来转念一想,世情如此,且随他们去吧。” 梁夫人听得心情很是低落,自小家道败落之后,虽说她始终不屈不挠,努力上进。到底身为官妓,如飘零的浮萍,无依无靠,常常被送去伺候达官权贵。遇到君子斯文些的还好过,多遇到的,则是粗鲁下作的男人,每每令她生不如死。 幸亏后来遇到了韩世忠,可他早已有妻妾。她就算再有本事,起初亦只能委身为妾,遭受过无数的冷落与白眼。 邢秉懿在金兵营寨的遭遇,梁夫人不敢去深想。望着她白了的头,难得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来,难过地道:“这些年来,太后娘娘辛苦了。” 邢秉懿故作坚强,挤出了丝笑,道:“我经常想,哪怕是前世造了再大的孽,也该赎清楚了,以后定会变好,梁夫人也当如这般想,你与郡王爷,夫妻和美,眼下是熬出头啦。何况梁夫人以前英勇聪慧,我除了佩服之外,还很欣慰。我们这些女人啊,总算有不甘于命之人,哪怕深陷泥潭,也能再次立起来。” 梁夫人拿帕子蘸去眼角的泪,心有戚戚焉道:“可不是,太后娘娘比我厉害,听说以前也打过仗呢。” 邢秉懿神色向往,似乎在回忆以前,道:“是打过几次,我身子不好,后来就去做了些文官的差使,不能与梁夫人比。梁夫人这些年在府里,应当也怀念曾经在战场的时日吧?我哪怕身子不行,只要想起打仗的时候,依旧会心潮澎湃。” 梁夫人眼神一亮,激动地道:“在后宅的日子,安稳归安稳,终是太过无聊了。我时常想着,能出去做些事才好。” 韩世忠起初以为邢秉懿前来,是要找他出山领兵抵抗北地正义军。谁知邢秉懿到了之后,一句话都没与他多说,反而与梁夫人诉起了衷情,他被完全冷落在了一旁。 对于北地的赵寰以及一些政令,韩世忠有些支持,有些不认同。他看到北地兵使用的“震天雷”的威力,便清楚两地实力悬殊过大,南边召集全部的兵力抵抗,不过只能拖延些时日罢了。 韩世忠以前再想领兵打仗,看清楚局势之后,就打定主意绝不掺和进去。加之朝堂上那群文官又令他讨厌得紧,干脆告病辞了官。他神色探究,在邢秉懿与梁夫人身上来回打转,插话道:“不知太后娘娘亲临,所为何事?” 邢秉懿叹了口气,看向韩世忠,道:“经过了金贼破我河山,我相信文能定天下,却无法相信,文能守天下。官家尚年幼,我的身子不好,不知还有几年能活了。郡王爷国士无双,英勇过人,我想将官家托付给郡王爷。请郡王爷做官家的太傅,教官家如何排兵布阵,领兵打仗。” 韩世忠万万没料到,邢秉懿非但没提让他领兵打仗之事,却是前来托孤,请他重新出山,出任官家帝师。 帝师比起宰相的官职更炙手可热,一旦官家亲政之后,韩氏一族的富贵,至少会再绵延一朝。说不定,他还能被封为亲王,或世袭罔替。 邢秉懿没等韩世忠回答,转眼看向梁夫人,眼眸里迸发出激昂的神采,声音不高不低,真挚而热烈:“北地攻破庐州,徽州应当很快会失守,常州府则是守护临安的最后一道关口。我想请夫人领兵守卫常州,我会亲自前去督战,与夫人一起驰骋沙场!此次一战之后,以后大宋的兵马大元帅之位,就交给夫人了!” 梁夫人神情震动,难以置信看向韩世忠,两人皆一时相顾无言。 * 庐州自古以来富裕,被北地兵攻破之后,与襄阳那样,若不是还在修葺的城墙,半点都看不到打过仗的痕迹。百姓喜气洋洋,到处泛发着勃勃生机。 岳飞一路过来,看到与大都截然不同的景象,难以掩饰的高兴。 庐州府共有七道城门,岳飞从拱城门进去,沿着正中宽敞热闹的正街,一路直到府衙。 赵寰难得没在前衙处置公务,在后衙的花园里,研究那几颗茶树。 岳飞被周男儿领着前去,看到赵寰正在摘茶叶嫩芽,他顿了下,上前见礼,笑道:“赵统帅好雅兴。” 赵寰将茶叶扔在竹篮里递给周男儿,招呼岳飞坐,道:“岳枢密使辛苦了,来,你尝尝庐州的茶。听说这茶叶极为稀少,在清明前采摘,称为明前茶。先前我采的茶叶,只能算作雨前茶了。” 岳飞见茶盏里,碧绿的嫩茶叶随着水起伏,茶绿杯白,只一看就令人心旷神怡。他端起茶盏尝了口,坦白道:“闻起来有股子清香,只我吃不出好坏,觉着这茶水淡了些。” 时人惯吃各种擂茶,茶汤,味道浓烈。岳飞跟着赵寰一起,学会了吃清茶。但他的清茶要放大半杯茶叶,冲泡得极浓,吃起来都发苦了。 赵寰哈哈笑起来,道:“明前茶采摘头茬最嫩的茶叶,吃起来是淡了些。茶叶贵,头茬的茶叶,更是一茶难求。遇到雨水多了,天气干旱,明前的茶叶,就得卖出天价。” 岳飞深知赵寰并不讲究吃穿,哪有闲功夫琢磨茶叶好坏,定是为了庐州府的民生。 赵寰道:“庐州富裕,南边朝廷盯着庐州府的赋税,差点没将庐州府上下的地都刮走一层。庐州府现在就是表面光鲜,内里都被掏空了。建康,平江,扬州等地,恐怕皆如此。不然,朝廷哪来的赋税,养活那么多的官员,皇亲外戚,各地的废物兵丁。” 岳飞听说了赵寰在襄阳撤兵的举动,他不禁拱手,感慨地道:“赵统帅真是不容易,那些兵丁十足混混无赖,成日惹是生非。当年我真是被气得不行,想尽办法才将他们降住。” 赵寰无奈叹气,道:“没法子,大宋就是一艘破船,到处都是漏洞。与其修补,不若造一艘新大船。” 南边的兵虽弱,但官员却全身长满了心眼,极难对付。比起打西夏金国,要难上百倍。 岳飞以前在南边时没少与他们打交道,能深刻体会赵寰的难处。她干脆不破不立,更不惜会被文人写成暴君,也要将腐朽的衙门官员,统统换掉。 换掉官员容易,留下一堆烂摊子,还得赵寰去收拾。 赵寰看着那几颗茶树,道:“我打算将庐州的茶叶打出名气,茶税重,燕京收取的赋税,重点落在茶税上,百姓就能好过不少。”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0节 岳飞已猜到赵寰要在庐州的茶叶上打主意,他不懂这些,便没多说,回禀了些大都的情形,自责地道:“可惜完颜亶他们逃走了,大都周围到处都是山林,雪快没入膝盖,我就没敢贸然去追。” 赵寰在岳飞的来信中已经得知,她认真听着,道:“无妨,我已经给鞑靼的塔塔尔部去了信,派了寒寂出去,北边还有前辽的百姓,他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完颜亶他们休想过安生日子。” 岳飞放下心来,喜道:“那就好,我就担心金人逃走之后,不出几年又会重新崛起。” 赵寰道:“他们休想崛起了,倒是要防着鞑靼。鞑靼与金一样,顽强得很,生来就好战。不过,只要我在的一天,他们就休想作乱。我将岳枢密使叫到庐州来,令你作为主帅,沿着洪州信州台州一路打过去,最后抵达绍兴府。” 岳飞肃然领命,问道:“赵统帅可是要回燕京了?” 赵寰摇头,道:“我先去楚州扬州建康,南边估计会调重兵,在常州布防。林大文他们会领兵,攻打舒州徽州,就不费力气了。你从西边打过去,也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临安面临多面夹击,不但手忙脚乱,还会被团团包围在了中间,四面楚歌,成为了孤城。 赵寰笑吟吟道:“打下州府容易,治理却麻烦,北地的兵精贵得很,不能用得狠了,莫急,得慢慢来。我打算边打边治,以百姓的安宁祥和为首要。” 岳飞一听,脸颊情不自禁抽搐了下。 北地缓缓逼近,打得越慢,对百姓来说,有北地安抚已收复州府百姓的政令在先,他们压根就不会惊慌,日子照过。 对临安朝堂上下的官员来说,就好比是钝刀子割肉,估计从此再也不得安眠! 第124章 邢秉懿离开后, 梁夫人再没了收拾行囊的心情,与韩世忠坐在那里,齐齐陷入了沉思中。 良久之后, 韩世忠开口喃喃道:“我始终未曾弄明白, 当年岳鹏举为何会投靠了北地。虽说他极力主张抗金, 北地恰好如了他的愿。可这些年下来,他手上的兵都被瓦解了,再也没了岳家军。高鸟尽, 良弓藏, 他如何能甘心?” 梁夫人道:“岳鹏举升任了北地枢密使,前些时日打大都,由他领兵为主帅, 北地并没将他藏起来。何况,哪个朝廷也容不得武将手上有自己的兵马,就算他再忠心耿耿, 难保底下的那些人, 还有儿孙会心生野心。我觉着,他这样才好呢。” “也是,朝廷在太平时日, 武将就得歇着了。”韩世忠叹了口气,将手上的茶盏放下, 感慨万分道:“当年太.祖也如此, 底下跟着他起事的那群人, 手上的兵权都被夺了回去。唉,南边且不提, 一团乱麻。只北地的做法,我倒有些看不懂了。说看重兵力吧, 襄阳的兵,他们说不要就不要。说不看重兵力吧,偏生他们的兵又能打仗。” 梁夫人也想不明白,沉吟了下,问道:“你当年为何从军?” 韩世忠一下楞在了那里,他当年从军,当是好男儿为了建功立业。当金人打来时,他自义不容辞抗击金贼。 北地正义军崛起之后,金人被赶回了更北之地,他则在湘湖一带平叛。 金国已灭,他也建功立了业,身居高位,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邢秉懿还许他为帝师,夫人为兵马大元帅,韩氏一门权势滔天。 烈火油盆,着实太过了。 韩世忠苦笑了下,人心就是这般,永不会满足。他问道:“你可想去领兵?太后娘娘许你这般大的重任,要是你答应下来,我哪看得过去,自当随了你去。” 梁夫人凉凉斜过来,韩世忠呃了下,干笑道:“夫人喜怒,夫人喜怒,我肯定不能与夫人比。不过仗着比你多打了几年仗,能在你身边给你当个参赞,出谋划策罢了。” 邢秉懿一离开,梁夫人就冷静了下来。如果与叛军、金贼打仗,梁夫人肯定二话不说应了。但她要对阵的,乃是北地的正义军,统帅还是赵寰。 梁夫人哪怕再自信满满,也不敢轻易应下。再说邢秉懿任用她为主帅,最终仍意在韩世忠。 论打仗经验,梁夫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打仗经验丰富,真正战功赫赫的韩世忠。她若领兵,韩世忠与她夫妻相合,如何能放心她独自领兵上战场,定会随兵前行。 到头来,还是由韩世忠在指挥,她不过是占着个头衔罢了。 邢秉懿这一招相当高明,礼贤下士,许他们无上荣华。对她推心置腹,与其惺惺相惜,攻心为上。只要韩世忠在背后做军师,她就达到了目的。 梁夫人心情复杂至极,她想到没入官妓的心酸,被封为护国夫人的喜悦,在后宅的枯寂无聊,许久都没做声。 韩世忠看向她,眼里满是温柔,道:“去吧,北地没有官妓。再说,哪怕是战败,大不了,我陪你一死。” 听到官妓,梁夫人的热泪,一下涌上了眼眶,她哽咽了下,轻轻点了点头,“我去,但不能就这样去。” 梁夫人挪到韩世忠身边坐下,与他细细说了起来。直到天光大亮,洗漱穿戴后进了宫。 邢秉懿对北地的作战计划,尤其是任用梁夫人为主帅,她凤驾亲征的旨意一经传出,立刻受到了朝臣的反对。 “梁夫人不过一妇道人家,在战场上敲了几下鼓罢了,哪能担得起此重任!” “太后娘娘,那北地的赵二十一娘狡猾至极,你身份尊贵,亲自前去,实在是太过冒险。” “太后娘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以凤体社稷为重啊!” 邢秉懿对这些朝臣,早已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她脸色一沉,厉声道:“梁夫人不过是妇道人家,亏你们有脸说得出来!你们只知晓哭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过是家族儿郎没能从中得到好处。你们只看着权势富贵,谁有本事领兵,这份权势富贵就归谁!我以前问过了多次,你们一个都不敢。嘴皮子倒厉害,口口声声称妇道人家,百般看不起。当年金贼打来时,你们在何处?休说击鼓鼓舞士气,你们除了投降,就逃跑厉害!” 朝臣们被迎头痛骂,那还得了。刑不上大夫,就是皇帝都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况一辅政太后而已。 如果这次退让,以后他们还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顿时群情激奋,义愤填膺讨伐起了邢秉懿。 “士可杀不可辱,太后娘娘这般羞辱臣等,不若将臣等都流放砍头!” “就是太.祖在,也不会这般待朝臣。太后娘娘于祖宗礼法不顾,臣等请辞,绝不接受如此羞辱!” 邢秉懿没心思与他们胡搅蛮缠,强硬地道:“呵呵,别急着请辞。徽州若失守,你们不请辞,也得请辞了!” 朝臣们争论不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甚至又开始以死相谏。 朝廷下达的勤王旨意,各州府的百姓起事不断,只有寥寥的几地军响应。 很快,如邢秉懿所预料那般,徽州失守的战报,送到了朝廷。 这下,朝臣们再也没了声响,默认了邢秉懿的旨意。局势太过危急,影响到了他们的权势富贵。总得有人能站出来,挑起这个重担。 一来,若是梁夫人与邢秉懿打了败仗,他们奉赵眘往更南边逃去,将罪责全部推到她们两人身上。 二来,他们还能顺便打击女人,彻底将女人关在后宅之中。 到时候,邢秉懿这个太后之位就坐不稳了,换成赵眘的生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邢秉懿点好兵将,次日大兵即将启程,奔赴常州。 春日已接近尾声,凤凰岭上的杜鹃,在一片翠绿中盛放,红绿相间,美得热烈而恣意。 邢秉懿立在廊庑中远眺,消瘦苍白的脸庞上,一片孤寂。 渐渐地,她下颚绷紧,额头的青筋突起,眸子里散发出疯狂的光芒。 她不喜欢春日的绚烂,总感到江南的春风,太过轻佻温柔。她喜欢冬日的松涛,仿佛山川河流的呜咽哭泣。 邢秉懿抬手将鬓角的白发,缓缓呼出口气,转身走进了福宁殿。 吴太妃如往常那样,见到邢秉懿前来,如木头桩子那般拔起身,疾步往外躲。 邢秉懿这次却一反常态,淡淡道:“站住。” 吴太妃僵住,脚步不受控制停了,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邢秉懿望着她苗条的背影,笑了起来,道:“听说你马骑得好,等下你与我去骑一圈。” 吴太妃惊了下,转过身忐忑不安看向邢秉懿,不懂她为何要叫自己骑马,定是又想着法子要刁难自己了。 邢秉懿迎着吴太妃愤恨惊恐的目光,蓦地笑了起来,道:“你看你,恨我吧,却又拿我没法子。怕我吧,偏生又要拿出那点无用,可怜的骨气与我抗争。我不是心慈手软,是因为你不值得我动手对付,你不够格。” 吴太妃羞愤难当,脸涨得通红,道:“太后娘娘既然这般厉害,不若直接杀了我就是,何苦要一二再再二三的折辱我!” 邢秉懿并未动怒,笑道:“你根本不知何为折辱,算了,以你那点见识,与你说了也无法理解。出去吧,换上你以前陪太上皇时所穿的戊装,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英武。” 吴太妃怔楞在那里,邢秉懿没再搭理她,转身朝赵构的塌前走去。 赵构躺得太久,身上长了褥疮,脓水流出来,再加上药膏味,臭不可闻。他侧躺在那里,不时哼哼唧唧,痛苦地皱起眉头。 邢秉懿看得啧啧,道:“都这样了,你还舍不得死。蝼蚁尚惜命,看来此言非假。” 赵构拼命掀起眼皮,眼白盖住了黑眼仁,像是戏台上索命的黑白无常。 邢秉懿被逗笑了,道:“你先前都听到了,我叫吴太妃去骑马。” 赵构喉咙呼哧着,含混了几句。 邢秉懿道:“二十一娘打到了徽州,临安危矣,朝廷总不能再次逃亡,这次往何处逃呢,难道要逃到海上去,占据一座小岛为岛主?” 赵构不安蠕动,惊恐地望着她,呜呜做声。 邢秉懿哈哈笑了起来,轻蔑地道:“你还真这样想,没出息,窝囊废!赵氏祖宗的脸,真是被你丢尽了!为了权势,你不做人也就不做人吧,帝王有几人有人样呢?可你就是做畜生,也要做个猛禽!” 赵构见邢秉懿脸开始扭曲,他努力瑟缩着,再也不敢吱声。 邢秉懿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这才是真正的君王,守护自己的江山社稷,令臣民三跪九拜的君王!你赵氏儿郎,都是没了卵子的废物!这次若赢了,我要将你们这些废物屠尽!”她轻轻拍着赵构的脸,阴森森道:“多吃点,好生享受你最后的太上皇日子!” 吴太妃不敢违抗邢秉懿的命令,换上了以前的戊装,来到了演武场。 邢秉懿则穿着一身利索的胡服,她上下打量着吴太妃,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身戊装做得不错,绣工精美。” 吴太妃浑身都难受不已,邢秉懿的嘲讽,更令她心砰砰跳个不停。 冯溢牵来了两匹马,吴太妃顺眼看去,她差点没哭出来。 两匹马一公一母,棕色的母马看上去挺温顺,不过都快比她高出了大半头。 黑色公马油光水滑,威风凛凛,不停打着响鼻,一看就性子烈,不许生人靠近。 要是邢秉懿给她黑马,今天小命就难保了。 邢秉懿冷笑一声,吩咐冯溢将棕马给了吴太妃,她则朝黑马走去。 黑马见到邢秉懿前来,马蹄扬起,头低下,不断发出嘶吼声。 邢秉懿手上带着寒光的匕首,在黑马面前扬过,杀气凛冽道:“敢不听话,就杀了你!” 狂躁的黑马,总算逐渐安稳下来。邢秉懿愉快收起匕首,拍了怕它的脖子。 以前赵寰曾这样训马,她说万物皆有灵,马再烈,也会惧怕比它更烈的,看来还真是有用。 邢秉懿满意不已,她的气势,也能镇住烈马了。 比试规矩很简单,两人同时绕着校场骑上两圈,谁跑在前面,算谁赢。 吴太妃眼睁睁看到黑马在邢秉懿手上变得温顺,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抓着缰绳,好几次都差点滑下来。 邢秉懿骑在马上,她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天,心情难得飞扬。 冯溢在一旁发令,邢秉懿不慌不忙,很是君子等着吴太妃跑出了一段路,她才打马慢悠悠跟了上去。 吴太妃骑在马上,不断回头朝邢秉懿看来,见她落在后面,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一半。 想到所受的委屈,吴太妃咬住唇,双腿一夹马肚,飞快跑了起来。 她并不是娇柔的弱女子,亦非以色侍人。她陪着赵构一起逃亡,吃足了苦头。 邢秉懿凭什么看不起她,凭什么轻视她!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冯溢就在眼前。吴太妃畅怀大笑,她要赢了,马上就要赢了!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1节 突然,她听到身后疾驰的马蹄声,笑容一僵,赶紧转头看去。 邢秉懿伏低上身,双眸似隼般,闪着嗜血的光。黑马扬起蹄,朝着她直冲而来。 吴太妃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都傻了,一动不能动。 黑马离吴太妃越来越近了,邢秉懿能清楚看到她眸中的惊恐与眼泪,她哈哈大笑,拉着缰绳一扯,黑马贴着吴太妃飞驰过去。 邢秉懿唇角不禁得意上扬,以前赵寰也是这般,不顾一切冲向了金贼之中。 她也能! 第125章 梁夫人任主帅, 太后邢秉懿凤驾亲征,大军从临安开拔,浩浩荡荡朝着常州而去。 大军行驶了一段路之后, 邢秉懿见天气不冷不热, 就下了凤辇, 骑马前行。 田间地头忙碌的百姓,见到大军经过,忙扛着农具就往家中逃跑。还有些大胆的, 躲在一旁打量着他们, 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 韩世忠窝在拉行囊的板车上,伸长脖子看了眼前面禁军亲卫,呼啦啦围住了邢秉懿。他笑了下, 又大咧咧倒了下去,手枕在后脑勺上,望着头顶的蓝天养精神。 梁夫人打马经过他身边, 见到他的模样, 不禁恨狠狠剜了他一眼。 韩世忠从没在行军时能躺着,他此刻惬意得很,冲梁夫人嘿嘿笑得欢, 一幅混不吝的无赖样,躺着一动不动。 梁夫人懒得搭理他, 打马追了上去, 落后一步跟在了邢秉懿的身边。 邢秉懿侧头看过去, 没看到韩世忠,只见梁夫人独自前来, 便佯装没见着他。 梁夫人骑在马上,一身戊装英姿飒爽, 邢秉懿不由得称赞道:“梁将军真是英气,看到你此时的模样,我好似看到了你当时击鼓时的豪气。” 梁夫人被夸得笑容满面,谦虚了句,问道:“太后娘娘可是嫌车里坐着憋闷了?” 邢秉懿轻轻颔首,指向官道两旁的田地,微笑道:“‘去年到郡时,麦穗黄离离。今年去郡日,稻花白霏霏'。白乐天的这首诗,写得真是传神。你瞧地里的麦子,长得真是喜人,过些时日就能丰收。今年南边各州府没有报灾害上来,风调雨顺,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梁夫人出自武将之家,自幼爱好棍棒拳脚功夫,读书时也只耐烦读地理志游记,诗词读得不多。她知晓白乐天白居易,却没读过他这首诗。梁夫人看到眼前随风飘飞的麦穗,梁夫人跟着欣慰不已,道:“这次朝廷没向百姓征收兵税,待庄稼收割后,他们就能舍得吃上几顿精米精面的饱饭。” 邢秉懿脸上的那份喜悦,淡去了几分。 朝廷并非不想征收兵税,而是百姓造反,着实没了法子,才放弃了加征。 如今还有好几个州府的叛乱仍未平息,邢秉懿深知底下官员的做派,哪怕仅有十个叛匪,他们敢在折子上写成百余人。 擒住叛匪,或者将其招安后,朝廷会赏赐官员,叛乱反倒成了他们升官发财的好时机。 可惜她远在临安朝堂,无法亲自前往各州府。不然,她哪容得下他们层层勾结,欺上瞒下。 大军行到崇德,寻了开阔平坦处扎营歇息。梁夫人飞快吃完炊饼,喝了几口清水,豪迈地抹掉嘴,道:“太后娘娘可歇息好了?我们得快些启程,在天黑时赶到秀州府歇息,待明日晚间,就能到常州府了。” 如果放在平时急行军,车马不停,从临安出发,大半日就能赶到常州府。这次行军有邢秉懿在,加之也不算太急,赶路就慢了些。 邢秉懿久未骑马长途奔袭,眉眼间皆是浓浓的疲惫。她强撑着准备起身,这时亲卫捧着匣子上前见礼,道:“太后娘娘,临安送来了急信。” 邢秉懿忙接过匣子打开,拿出蜡封的急信拆开看了下去。 梁夫人在一旁候着,见邢秉懿的脸色惨白如纸,捏着信的手都在不断颤抖。她心里咯噔了下,唤了声太后娘娘,不安地道:“可是宫里出了大事?” 邢秉懿稳了稳神,声音依然是掩饰不住地颤抖,道:“楚州扬州洪州信州,接连失守。” 梁夫人大吃一惊,扬州往南下,便是建康。信州往东,则是台州绍兴。加上徽州已失守,在几地夹击之下,临安便被包围在其中,插翅难逃。 可临安京畿周围的兵丁,都被邢秉懿调往了常州。临安几近于空城。 邢秉懿脸色狰狞了起来,没曾想,她再次误判了赵寰的打算。 起初赵寰从北地只派出了一路军,万万没想到她在襄阳分兵三路,要将临安困死其中。 邢秉懿挺直了背,强自平缓了下来,道:“梁夫人,你去将郡王爷叫来。” 梁夫人愣了下,赶紧前去传了话。韩世忠听梁夫人说了宫内的来信,他也同样惊愕住。一改先前的懒洋洋,整个人肃然起来,疾步匆匆来到邢秉懿面前,神色沉重道:“太后娘娘,北地几路兵包抄临安,我们这次都毫无胜算。不若.....” 邢秉懿心一紧,她岂能听不出韩世忠的退意,猛地抬起头看过去,厉声打断了韩世忠的话:“临安城不能破!二十一娘分了兵马,哪怕她的震天雷再厉害,也休想那般容易拿下临安!你是兵,是将,是我朝廷的郡王。任何人都能退,你我退了,如何对得起朝廷给出的那些丰厚俸禄,给出的权势富贵。朝廷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南边的天下,也有你们的一份!” 韩世忠一下楞在了那里,嘴里苦涩蔓延。梁夫人也垂下了头,心头万般滋味萦绕。 邢秉懿冷然道:“我领着一半兵马回援,你与梁夫人继续前往常州,死守到底。” 韩世忠见到邢秉懿不顾一切的狠绝,知晓她心意已决,劝说再多亦无用,嘴张了张,又干脆闭上了。 * “烽火扬州路”,大宋与金人经常在扬州打仗,战乱加上金人的屠杀与抢夺,曾经富裕繁华的扬州府,民不聊生,迄今仍未恢复过来。 地里的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秧苗也细小枯黄。像是杂草般,随意长在了田里。 农人在田地里躬身劳作,听到路边响起的马蹄声,抬头惊恐望来。 赵寰暗自叹了口气,朝他们挥挥手,扬声道:“你们别怕,我们是北地的正义军,就出来随便看看。” 北地兵攻破扬州,附近的高邮军也早早投了降。北地早已派了官员下来,与里正一起安民,听说还要给他们分土地。 农人放下了心,到底不敢多看,慌忙躬下身子,试图将自己藏在庄稼里。 姜醉眉一路看下来,绷着脸生气道:“我真是没料到,扬州府居然比西夏的凉州等地还要穷。我就不明白了,莫非朝廷就没管过扬州?” 赵寰道:“让他们管,还不如不管。高邮军的军饷,扬州府要承担一部分,好比从一个重伤之人身上放血,扬州府能好起来才是怪事。” 姜醉眉道:“江南土地丰饶,既种麦有种稻谷。南边朝廷海贸收取了不少的赋税,哪需要扬州府来出高邮军的军饷。临安朝廷从上到下。简直混账透顶!贪官污吏更遑说了,哪怕是清流,也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坑洼不平官道边的地里,便种着麦子。赵寰下马来到田埂边,伸手寻了一株还算饱满的,掰开了仔细察看,一株麦穗,大半都是空壳。 姜醉眉随着赵寰一起看了,她犹豫了下,道:“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可这一路看来,地里的庄稼长势,好似都不大好。” 赵寰蹲下来,手指捻着地里的泥土,随手在旁边的水沟里净手,道:“南边多雨水,你看这沟里的水,天晴了好几日还没干。地里的土地湿润,其实不宜种麦。前朝安禄山之乱后,北地的百姓往南逃难,他们惯常吃面,便种了麦。后来,金人入侵大宋,北地的百姓再次南逃,江南种麦的百姓又开始变多。” 雪白的面,便是百姓流离失所化成的血泪。 姜醉眉神色黯然,道:“百姓辛辛苦苦逃到了南边,日子照样不好过啊!” 赵寰道:“南边朝廷起初定了安民措施,百姓在冬日种植的冬麦,无需纳粮。这道举措甚好,但底下的官员实施起来,就花样百出了。朝廷对官员的政绩考评,当地州府缴纳赋税多少,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打个比方,先且不提能免一部分赋税的权贵,扬州府穷苦百姓手中,共一千亩地,官员按照一千亩的地收取赋税。仅从这点看起来,官府的做法并无任何问题。但问题在于,百姓为了活命,肯定在冬日的时候,拼命种无需纳粮的麦。等冬麦收割之后,再种稻谷。地不得停歇,施肥不够,生出来的虫害,地也如百姓一样,早已重伤了。” 姜醉眉学着赵寰那样,捡了块泥土在手中捻了下,又湿又粘。挖出来陇沟里,汪着一层水。她心情更低落了几分,“南边的土地不适合种麦,这压根就是南橘北枳。” 种子肥料都跟不上,端靠着人力耕种,庄稼产量低是必然,这也是她大力投入对农业研究的原因。 赵寰宽慰她道:“不是不能种,而是眼下南边种麦,不若种稻谷。不过啊,以后肯定能种的,还会大丰收。” 姜醉眉深深吐出口气,闷闷不乐地道:“扬州府肯定要好几年,才能休养过来了。” 为官多年,姜醉眉见多了真正百姓的苦难,她坐在田埂上,抱膝远眺,轻声道:“无数文人士子写诗写词,称赞大宋的富裕繁华。以前我不明白,既然大宋如此富有,为何还有那般多的百姓起事。我如今是看透彻了,哪是百姓富裕,富的全是权贵。一家一族倒下来。还会有另外的一家一族崛起,权贵轮流做。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呵呵,先贤圣人早就说明白的道理,却不能细究。” 赵寰意外抬眉,缓缓笑了起来,道:“先前我接到了临安的消息,你可知晓张保的女儿张小娘子?” 姜醉眉点头,关心地问道:“可是她出了事?” 赵寰将张小娘在临安的事迹说了,“洪夫人从明州府走海路到了直沽后下船,来到了燕京。洪夫人将张俊的宅子,田地地契,全部交了出来。” 姜醉眉听得直咋舌,高兴地道:“张小娘子真是厉害,洪夫人也是。”夸完,脸刷一下沉了下,怒道:“可惜洪夫人遇人不淑,嫁给了张保,连累所生儿子也随了他没出息。” 赵寰很是佩服欣赏张小娘子,她出自清郡王府,本可以一辈子富贵无忧,但她却没安于现状。在遇到家族危难时,有聪慧,更有胸襟魄力,舍得散尽数万贯家财于民,只身逃亡。 从无到有难,从有倒无更难。天底下没几人能做到张小娘子那般,哪怕是张浚,虞祺他们都,都统统比不上。 北地朝廷中,还有不少眼巴巴等着赵寰给他们封爵,子孙后代好继续做人上人的官员。 张小娘子敢于跳出自己的权贵阶层,这才是真正觉醒的力量! 赵寰道:“我已经让察子去了临安,帮张小娘子一把。临安府,我打算在年前打下来,不能让他们再祸害百姓了!” 察子即秘密细作,姜醉眉顿时兴奋不已,摩拳擦掌道:“第一次去临安时,我可威风了。这次再去,我要变得比以前更威风!” 赵寰不由得失笑,见天色不早,起身道:“这地没甚可看之处,不能再这样种下去了。我们回城去,商议下如何减免百姓的赋税。” 两人一起回了城,刚进府衙,就收到了斥候来报:梁夫人与韩世忠领着大兵,前往常州方向而来。 赵寰难得哟呵了声,邢秉懿厉害,将辞官的韩世忠与梁夫人都重新请出了山。 姜醉眉想到韩世忠打仗的本事,皱眉道:“这下可要大打一场了。” 赵寰沉吟着,一时没有做声。 是夜,一队人马,悄然在扬州码头上了舫船,连夜驶向了常州府。 第126章 夜里一场急雨, 到了黎明间方停歇,河岸边码头的青石台阶上氤氲着一层水波。风吹过,斜伸过来百年香樟古树, 水珠从茂密的枝丫中掉落, 滴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伴随着木屐剔剔达达的动静,在刚醒来的清晨,安宁又静谧。 临岸边的宅子屋顶上, 偶尔冒出缕缕青烟。顺着码头往西半里处的一间小院后门, 被戴着斗笠的汉子,抬手敲了敲。 过了一会,门吱呀打开了。守卫探出头来, 上下打量着门前立着的一群人,戒备问道:“你们找谁?” 汉子答道:“我们从扬州而来,找梁夫人与韩郡王, 劳烦你回禀一声。” 守卫更加戒备了, 退后一步,做出随时关门的姿势,飞快地道:“这间宅子没有什么梁夫人与韩郡王, 你们要找人,从前面大门处去递拜帖。” 人群中走出一个高挑英气的娘子, 她伸手轻轻挡住守卫欲关的门, 道:“对不住了, 还是得麻烦你前去回禀一声,我要见梁夫人与韩郡王。” 门房见娘子神情温和, 说话客气中带着不容质疑,他无端感到重重的威压袭来, 手不受控制松开了门,转身飞快往里面去禀报了。 昨日下午梁夫人的大军到了常州,一部分驻扎在城外布防,一部分入城守卫。常州高知府见到他们的大军,跟迎接菩萨一样,热情得令人难以招架。 梁夫人治军严,言辞拒绝了高知府的宴请,与韩世忠骑马将常州府走了个遍,察看壕沟城墙,做出安排布防。 高知府见状也不敢打扰,将自己临河,离城门处不远的的宅子收拾好,请韩世忠梁夫人暂时住进去作为主帅府。 韩世忠习惯早起练枪,风雨无阻。他穿着短打到了庭院,刚拿着枪挥舞了几下,亲兵便急匆匆上前,低声回了门房递来的消息。 韩世忠愣了下,接着神色大变,将手上的枪扔给亲兵,飞快往正屋跑去。 梁夫人早已起了床,洗漱之后正在看常州城的舆图。见到韩世忠慌张跑进来,不禁眉头紧皱,嗔怪道:“瞧你都一把年纪了,稳重,要稳重!就算北地兵打来了,你也不当这般乱了阵脚!” 韩世忠喘息着道:“不是北地兵来了,比北地兵来了还要.....哎哟,我说不清楚。”他拿过梁夫人手上的舆图,拉起她就往外走,“快去见见.....不是见,得是恭迎!” 梁夫人刚想问到底来了何方神圣,韩世忠猛地一个旋身,从她眼前闪过冲进了卧房。她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正要发怒,韩世忠又从卧房飞奔了出来,边奔走,边往身上套圆领常袍,束革带,将右手上抓着的幞头往头上一盖。 梁夫人看得眼花缭乱,不悦道:“究竟要恭迎谁,就是太后娘娘来了,也没见着你这般着急忙慌过!” “得穿戴齐整,不能失了礼数。”韩世忠嘴里念念叨叨,顺手从庭院的花盆里,揪了朵红艳艳的牡丹,斜插在了鬓角。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2节 理好仪容之后,韩世忠终于话锋一转,回答了梁夫人的问题:“赵统帅来了。” 梁夫人继续数落:“赵统帅来就来吧,你请进来坐就是......”很快,数落变成了失声质问:“什么?!谁来了?!” 韩世忠迎着梁夫人的呆怔,他重重点头,道:“赵统帅来了,已经进了门。” 梁夫人整个人都如遭雷击,赵寰无声无息亲临常州,而且还准确摸进了他们守卫森严的院子。 如果换作北地兵打常州,他们在城内城外的布防,就等同于小儿过家家。 那还打个逑啊! 韩世忠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温声道:“别怕,我在呢。她没有径直闯进来,而是让人先来传话,已经给足了我们脸面。她客气,我们也不能傲慢,先见吧,听听她的来意。” 熟悉宽厚的手掌,给了梁夫人力量与安慰,她终于定下了神,道:“也是,以她的身份能孤身前来,总比北地兵打来了好。不过,她都敢孤身前来了,与北地兵打进了常州府又有何异?” 梁夫人心情沮丧,与韩世忠一起走出正院。到了后门边,见到守卫如石像般缩在角落,一群黑衣人肃然侍立在门边,拱围着一个身着寻常细布衣衫的高挑娘子。她此刻正微微仰起头,对着廊檐雕刻繁复精美的瓦当,仿佛看得入了迷。 听到脚步声,娘子转头朝他们看来。 韩世忠头皮猛地绷紧,心一下揪住,提到了嗓子眼。 在临安时,韩世忠最喜看钱塘潮。“涛如连山喷雪来”,怒涛卷起千堆雪,令人惊悸到无法呼吸。 迎着她的眼神,就像是迎着掀起惊天巨浪的钱塘潮。 梁夫人则恍惚停下了脚步,赵寰的鼎鼎大名,天下无人不知,她当然也听过。 朝堂上的官员如何骂她,北地实行了哪些政令,以及她又收复哪个州府的失地。 所有大大小小关于她的真假消息与传闻,都不及此时亲自见到她本人来得震撼。 赵寰只身入了敌军的阵营,像是在赴宴吃酒赏花般,脸上浮起了笑意,惬意且悠闲。 可无论她如何随和,梁夫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僵硬地见了礼。 赵寰笑着颔首还礼,道:“不请自来,打扰到两位了。” 怒涛退去,江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韩世忠暗中呼出了口气,侧身道了请:“赵统帅大驾光临,某与娘子荣幸之至。赵统帅何时到了常州,怎地不早些提一声,我与娘子好前去迎接拜访。” 赵寰挥手斥退亲卫,韩世忠瞳孔猛缩,她越随意,他便越紧张。 梁夫人走在后面,亦看了又看散开的亲卫,看向赵寰的眼神,逐渐多了层佩服。 赵寰神色从容,随着韩世忠与梁夫人一起往正院走去,道:“比你们的兵早一步,昨日便到了。本想昨夜就登门拜访,见到你们领着兵赶到常州,又马不停蹄巡城,太过辛苦,晚上得好生歇歇,就改到了今日一早登门。我要忙着整兵,你们也得忙着整兵,因此来得早了些。” 昨日就到了,看到他与梁夫人一起巡城布防。 整兵? 韩世忠脑子不由得动了动,勉强忍住了没问出口。转回头,看向同样不安的梁夫人,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嘴里泛起了阵阵苦意。 赵寰道:“你们走的陆路,南边朝廷的兵将吃不了苦,马都又老又弱,赶路就慢了些。我直接走的水路,故而要快你们一步。” 与西域的商路被西夏切断后,南边朝廷尚能从雅州的番邦部落买马。蜀地归于北地之后,南边朝廷便断了唯一的买马之路。 除了达官贵人,能私底下花重金买到几匹鞑靼或西域的雄壮骟马,骑兵营只能选情况尚好的老马,以及母马生出来的马驹,养大后作为战马。 南边几路兵马的守将各自为政,自扫门前雪。听了朝廷旨意前往临安勤王的几只兵,招安的叛军占了八成。 叛军有些是山匪犯人,有些是趁火打劫,鼓动无家可归流民起事的无赖闲汉。朝廷招安他们,不过是为了早些平息战乱,平时却防备着他们,处处不受待见。 他们能到临安,纯粹是看不清局势,想要趁机捞些好处,在皇帝面前露脸罢了。 韩世忠暗自叹息了又叹息,听到赵寰直言不讳指出南边兵营的不足,他深深汗颜,无话可说。 进了屋落座,梁夫人上了茶。赵寰笑着道谢,道:“听过梁夫人的英勇事迹,我很是敬佩。今日见到梁夫人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梁夫人被赵寰夸得想要高兴,又觉着不妥,忙绷住谦虚道:“不敢不敢,不敢与赵统帅比。” 赵寰真诚地道:“我并非客套,听闻此次是由梁夫人领兵,韩郡王与梁夫人伉俪情深,一定会随军来到常州,我便来走了这一趟。” 韩世忠与梁夫人面面相觑,梁夫人不解道:“赵统帅此话怎讲?” 赵寰道:“因着敬佩你们的为人品性,要是换作别人,我如以前打扬州那般,直接轰破常州城墙就是。” 韩世忠斟酌了又斟酌,还是没忍住,道:“赵统帅自己虽能随意入城,只兵马攻打过来,哪怕有震天雷攻城,想要轻易拿下常州,也只怕没那么容易。” 赵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我不用震天雷,也能轻易踏平常州府。昨日你们巡过城,以你们打仗的经验,认为哪一处城门最容易攻破?” 韩世忠与梁夫人两人一顿,都不说话了。 北地兵除了震天雷,他们还有精准的投石机,床弩神臂弓。 常州城墙并不算高,有好几处城门处的地势都颇高,容易筑高台。在高台上用箭弩投石机攻城,小半个常州府都跑不掉。 算个最简单的账,北地能灭了金,但南边朝廷以前被金打得抱头鼠窜,金人在江南如履平地。 听赵寰先前话里提到整兵,以她到常州的速度,她的大军,定是已经到了常州府附近。 赵寰也没有恐吓他们的意思,因为这都是曾经发生过,血淋淋的历史。 以前蒙古入侵常州府,在蒙宋之战中,能排得上第一惨烈。 南宋的兵将难得誓死抵抗,文天祥派部将尹玉,麻士龙前来支援,被蒙兵阻击。结果朝廷派来的援军首领张全按兵不救,麻士龙战死。 常州府破,蒙古兵统帅伯彦下令屠城。逼迫百姓自己挖坑筑垒,将他们埋进自己挖的坑中杀掉,再用油锅煎。“注” 生灵涂炭,惨绝人寰等词语,皆无法形容常州府百姓的遭遇,以及蒙古兵的残忍。 恰好,那时当政的是谢太后谢道清,被常州府的惨状吓破了胆,主动打开临安城门,带着五岁的宋恭帝跪迎,临安幸免于难。 如靖康之耻那般,宋皇室积攒下来,所有的珍奇古玩,书籍史册,全部被洗劫一空,囚禁唯一能打仗,铁骨铮铮的文天祥。 陆秀夫与一众不屈将领,带着赵氏皇子辗转到东南沿海继续抗蒙。战败之后,背着八岁的皇帝,与数十万军民,在崖山跳海而殉国,后世称为“崖山海战”。 此战一后,赵氏宋王朝彻底灭亡。 说来奇怪,宋朝的皇帝,绝大部分都比不过皇后太后。谢太后临危受难,面对理宗这个好大喜功废物留下的烂摊子,她再厉害也无力回天。 其实理宗也颇为冤枉,他从宁宗手上接下来的,其实也是已烂得不能再烂的朝廷,党争不断。 宋皇室衣冠南渡之后,赵构活得太久,朝廷的根子,从他这里就已臭不可闻。 朝臣如秦桧贾似道这般混账的,比比皆是。 这也是赵寰誓要将大宋的朝臣官员,全部换掉。且革新吏治,改科举,发展民生,同时强兵的原因。 既然能重来一次,常州府这座曾经全城覆灭的州府,她不忍心再添上任何一道伤口。 赵寰吃了口茶,淡淡道:“我佩服两位,赶来一见是其一;其二则是因着韩郡王懂得布兵打仗,梁夫人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慧之人。你们未曾在要隘独松关布兵,我便定了走这一趟的决心。” 邢秉懿提出要率兵到常州府的时候,韩世忠当时就没吭声。 北地兵过了襄阳,南边便就几乎没了地势天险可依托。倒是离临安极近的独松关,地势险要。 若在此布兵,比起在常州府与北地兵一战要有胜算。 韩世忠与梁夫人早前讨论过,独松关到临安府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南边朝廷或是不敢冒险,或是邢秉懿不太懂打仗的事宜。 被赵寰点出来,韩世忠讪讪咳了咳,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与岳鹏举之前打过几次交道,以他的品性,赵统帅是如何说服他归了北地?” 赵寰听到岳飞,嘴角不由得上扬,缓缓笑了起来。 危难之际见人性,韩世忠明知赵构下令,秦桧作为其刽子手。朝堂上如张俊等人一起陷害岳飞时,他能不顾一切,能为其仗义执言。 就凭着他这份仗义,梁夫人身陷囹圄,却始终没有屈服的坚强,赵寰很乐意与他们坐下来吃杯茶,轻松笑谈一场。 “因为岳枢密使不愿苟且偷生,我誓要抗金,收复大宋的疆土,我们算是志趣相投。” 赵寰笑吟吟,眼神在他们脸上扫过,问道:“如果换作你们,会如何抉择?是要继续与北地兵开战,还是要随我一起,一统天下?” 第127章 声势浩大的凤驾亲征, 不过两三日的辰光就班师回朝,令临安的百姓看得一头雾水。 禁军兵马经过御街,将大内皇宫围得水榭不通。城墙上, 搭起了大锅, 堆满了熬煮滚油的柴禾。 百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北地兵很快就会打到临安的消息,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朝臣们得知前线战况,一反常态没了骂声。私底下, 从权贵府里驶出城外的车马, 日渐增多。 有那聪明人看出了端倪,临安城即将陷落,权贵们已经开始潜逃了! 起初百姓在一旁看热闹, 毕竟比起南边朝廷,他们都盼着北地兵能早日打到临安。 见到权贵们逃,他们也开始慌了。刀箭无眼, 打起仗来, 最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穷苦百姓。 邢秉懿很快得知了朝臣官员们偷偷送走家眷的事情,当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逃,你们以为能逃往何处?就算厚颜无耻向北地摇尾乞怜, 也要北地能看得上你们。自以为才高八斗,能写出几篇锦绣文章, 能写一手好字, 能做一手好画, 就是了不得的治世能臣,真真是没自知之明!你们就是一群只知晓争权夺利, 拖垮大宋江山,混账透顶的废物!” 朝臣被骂得狗血淋头, 邢秉懿枯瘦的脸上,戾气横生。想到围着大内皇宫的禁军,朝堂上鸦雀无声,他们耷拉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邢秉懿没等到他们激烈的抨击,哭着要以死明志,反倒还颇为惊讶。 惊着惊着,邢秉懿脸上浮起了笑,笑着笑着,悔恨的泪从眼角滑落。 她真是蠢啊! 亏她与他们疲于周旋多年,朋党之争不断,朝堂上下从未有过安宁之日。 能镇住他们的,从不是礼法规矩,仁义道德圣人之言,而是锋利的刀箭! 屠尽一族一门,保管这群软骨头马上都变得规规矩矩。 就算不以史明鉴,端看北地的做法,就能受益匪浅。赵寰强势推动了北地的改变,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因为,她是有名的女罗煞,能将人千刀万剐! 而自己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深陷在泥潭漩涡中,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 邢秉懿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杀意凛冽道:“杨都统,城门临安的安危,就悉数交之你手。从即刻起,临安城只许进不许出。除非有朕的手谕,否则,胆敢出城者,一律当做叛军处置,杀无赦!” 朝臣开始慌乱起来,邢秉懿态度坚决,起身拂袖而去。 赵鼎见李光袖着手,晃悠悠走在前面,他顿了下,大步追上去,凑上前打量着他,道:“李相真是好定力!” 李光笑呵呵道:“赵太傅何出此言?” 赵鼎暗自骂了句老狐狸,道:“先前太后娘娘破口大骂,活到这把年纪,我还从未被人这样劈头盖脸骂过,老脸都快丢光了啊!” 李光依旧笑容不变,道:“太后娘娘骂得痛快,我听得也痛快。还是那句老话,若问心无愧,就骂不到我头上。若我做了结党营私,危害社稷天下的事情,我自当反省。能做一手锦绣文章,绝妙诗词,内里却满肚子男盗女娼.....唉,我倒是开始羞愧了,愧为读书人呐!” 秦桧善书法,诗词。曾家境贫寒,做私塾先生时,被气得写下“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的诗句。中状元入朝为官之后,读书人的气节虽所剩无几,倒尚余一丝血性在,力主抗金。后来,他却为了权势投靠金国,祸乱朝纲。 读书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赵鼎被排挤贬谪过,也排挤贬谪过敌党。他惆怅不已,当年读书时立下的誓,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3节 朝臣官员神色紧张,连礼数都不顾了,径直从他们身边急步匆匆离去。赵鼎回过神,来回打量着他们的背影,将幞头折下,斜身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老李,韩郡王与梁夫人一起守常州,韩郡王的战功,那可是实打实,一刀一枪拼杀得来。有他们一起守在常州,北地兵能那么快打到临安?” 李光暗忖韩世忠辞了官,明显是要避开此事。由梁夫人统兵,他跟着前去,定也是无奈之举。 以李光对韩世忠的了解,连大兵出发时都未公开露面,这仗如何打,他一时半会也难说清,敷衍地道:“我不懂排兵布阵,哪能清楚。” 赵鼎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给我透个底,你觉着先前太后娘娘的话,可是当真?” 李光皱眉道:“太后娘娘的心思,我可猜不透,届时看着就能得知了。老赵,既然你问了,我也就奉劝你一句,在眼下的关头,府上的家人还是留在城里为安。北地兵又不是金贼,从不乱杀无辜。再者,能逃到何处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赵鼎一愣,北地兵从东西北几路同时进攻。想要逃,除非从东南方向出海,逃往东瀛等地。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李光言尽于此,便没多管赵鼎,晃晃悠悠出了宫。 回到府门前,软轿刚停下,蹲在不远处墙角,埋首在膝盖里的乞儿,起身朝他跑了过来。 小厮轿夫尚未回过神,乞儿已飞快到了李光面前。 李光皱起眉欲呵斥,待看清乞儿的脸,正是多日未见,笑得一脸灿烂的张小娘子。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忙朝四下迅速扫去,低声吩咐小厮:“在门边守着,发现有可疑之人立刻前来禀报。” 小厮躬身领命,机灵地拉过了轿夫门房叮嘱。 李光转身往里面走去,对张小娘子道:“你快进来。” 到了前院书房,李光传了热水点心,和蔼地道:“先洗漱一下,吃饱喝足再说。” 张小娘子笑着道了谢,只净了手,挠了挠自己脏兮兮的脸,道:“脸就先不洗了,糊上去麻烦。这些时日,幸得好心之人收留,一直在绍兴府,吃穿不缺,没亏着自己。今日我是特意扮成这样入了城,劳李相担心了。” 李光见张小娘子虽瘦了些,人看上去还挺精神,感慨地道:“你离开临安城后,我怕被官差盯上,就未横生枝节打听,你能安然无恙就好。” 张小娘子说了些逃出临安之后的事情:“村子里的人家都善良,得知我的身份之后,就将我留了下来。有官府的差役来找过几次,船一到码头,村子里的人就早早发现了,我便藏到了山上去。底下的官差向来爱躲懒,随便在村子里走上一圈,威胁着盘问几句就离开了。我今早随着送猪的一起入了城,守城门的兵卒嫌弃脏臭,离得远远的,看都未看,挥手呵斥赶紧走,别弄脏了城门。” 李光暗自骂了句混账东西,关心道:“衙门一直在缉拿你,你还是得要小心为上。此次你入城找我,可是有重要之事?” 张小娘子道:“北地赵统帅差人来找我了。” 李光抬眼看向张小娘子,惊愕地问道:“赵统帅找你?” 张小娘子重重点头,此刻双眼明亮如星辰,激动地道:“我阿娘哥哥嫂嫂们都安稳到了北地,前来找我的人说,赵统帅亲自下了令,要他来帮我一把。北地真是厉害,在临安城打听了两天,很快就找到了村子来。我当时就在考虑,总不能永远躲在村子里,打算坐船前往扬州府,看能不能见到赵统帅一面,然后再到北地去。后来我得知北地兵已经打到了扬州,反正没剩下几天功夫了,不如就留在临安,等着赵统帅前来。” 李光心情很是复杂,半晌后问道:“你就那般相信北地的本事?” 张小娘子笑嘻嘻,双手一摊,很是光棍道:“李相,我真是那般相信。且不提北地兵的厉害,临安朝廷已经容不下我,我家人都已经到了北地,必须坚持一条道走到底。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最终两头都讨不了好,何苦来哉?” 张小娘子的话,看似随意,却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光怔怔呆在了那里,心想他就是那墙头草。对南边朝廷失望,暗自期待北地打来,又左右不定,毫无作为。 “墙头草,墙头草!”李光嘴里喃喃自语,苦笑道:“我自诩聪明,实属愚钝不堪,远不如小娘子也!” 张小娘子忙道:“不敢不敢,李相与我不同,身为百官之首,如何能与逃犯相比。早上城门刚开时我就进了城,发现出城的车马络绎不绝。城内的许多铺子,大门紧闭。看来,临安城人心惶惶,可百姓却是无辜啊!” 李光长长叹息,羞愧道:“小娘子说得极是,百姓无辜,他们无需担惊受怕。小娘子进城,可是为了此事,特意冒险前来提醒一句?” 张小娘子道:“朝廷上肯定闹得不可开交,李相又忙,一时疏忽了也是应有之理。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多嘴提上一句罢了。” 李光迟疑了下,将朝廷的局势拣重要之处说了,诚恳地道:“临安的官员权贵,□□成都自顾不暇,在暗中计划着离开临安。哪有人能静得下心来,管百姓的死活。张贴告示安民,朝廷下令不许出城,百姓对朝廷,定会心生不满,哪肯再信。不知小娘子可有甚妙计,能尽快安抚好百姓?” 张小娘子也没多谦虚,坦白道:“若人手不够的话,又要快,就得靠帮闲婆子们了。不用朝廷的名义,就说是北地的话。” 李光极为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张小娘子话里的意思,他抚掌大叫妙:“平时城里起了什么风波,瓦子茶楼消息最为灵通,由那帮闲婆子的嘴传出去,全城转瞬间就传遍了。”他话语一停,面露为难道:“北地究竟有何打算,你我都不清楚,总不能乱许诺,传假消息。” 张小娘子干脆地道:“北地收复其他州府时,只打权贵贪官污吏,与百姓全无干系,他们只管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李光被呛住,他身为南边的宰相,贵不敢提,权却排得上号。 张小娘子诧异看向李光,好似在嫌弃他大题小做,认真道:“李相,我的伯父可是张俊,赵统帅都没计较,还特意差人来帮我。李相一心为民,从不参与朋党之争,你的相府,比起清河郡王府管事住的宅子都不如,想要上门送礼巴结之人,连门房都进不了。实不相瞒,安抚百姓之事,是赵统帅的旨意。我本不用来找李相,但李相对我有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便拉着李相一起做了此事。” 李光听是赵寰的旨意,张小娘子叫上他一起,就是要帮着他在北地面前露脸,心里的顾虑顿时一扫而空,郑重其事拱手道谢。 张小娘子忙起身避开,谦虚道不敢,觑着李光的神色,斟酌着道:“南边的禁兵,许久都未真正打过仗了。分兵之后,更远远不是北地的对手。常州府尽管有韩郡王与梁夫人在守着,也撑不了几日。从李相的话里听来,太后娘娘下定了决心,要死守临安城。京禁军的兵权,在太后娘娘手上,禁军指挥使杨存中,不若.....” 李光被张小娘子的胆大包天震惊住,刚想说话,幕僚夏齐从外面回府,到书房门前紧急求见。 夏齐向来稳重,这般急定是发生了大事。李光忙叫了他进屋,夏齐见到张小娘子在,一下犹豫在了那里。 李光道:“无妨,张小娘子不是外人,尽管说就是。” 夏齐忙道:“东翁,东城门出大事了。信安郡王府的家眷车马要出城,被杨都指挥使拦住,说是奉了太后的懿旨,临安城只能进不能出,否则格杀勿论。” 邢秉懿刚颁布的旨意,信安郡王孟忠厚身上挂着闲差无需上朝,李光猜测估计他还不知晓新旨意。 孟忠厚不但是外戚,还贵为郡王。就算杨存中奉了旨意,想要杀鸡儆猴,也该顾忌一二。 李光难以置信问道:“都杀了?那孟郡王呢?” 夏齐点头,道:“孟郡王也在其中。以前孟郡王与秦桧坑壑一气时,与杨存中就不对付。他以为杨存中借机故意刁难,吵嚷了一番,说是他身为郡王,居然不曾得知朝廷何时出了不许出城的旨意,杨存中定是在矫传圣旨,趁机报仇。杨存中的心眼可不大,哪容得人挑衅,当即就恼羞成怒,指认孟郡王是叛贼,下令开弓,当场将信安郡王府的人,全部射杀了!” 李光惊骇莫名,下意识看向了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眨着眼睛,缓缓道:“太后娘娘出的大昏招,可是天助我也,替我们省了不少事!” 他们几人密密商议起来,很快离开府,分头前去忙碌。 临安城,彻底大乱。 第128章 李光赶到离东城门尚有一里左右的距离, 路就被看热闹的百姓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说得唾沫横飞,兴奋至极。 见到轿子来, 百姓笑着指指点点, 明显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主动吆喝着让开了一条道。 见到权贵们互相残杀,百姓连打仗都抛诸脑后,成群结队赶来看笑话。 李光斟酌了下, 干脆下了轿, 从人群中慢慢走过去,边走边和蔼地道:“回去吧,人多拥挤, 当心出了事。” 百姓上下打量着他,有人问道:“可是李相?” 李光回了句正是某,继续道:“这些事情与你们无关, 快回吧, 别在这里看热闹。等下仔细禁军过来驱赶。” 有疑惑的百姓趁机问道:“李相,为何不能出城去?” 李光笑着反问道:“你出城去做甚?要去往何处?离家万事难,外面千好万好, 不如自己的家好。” 见到李光平易近人,下了衙只穿着半旧常服, 平时官声也好, 百姓对他的态度变得恭敬了几分, 纷纷热情答道:“这倒也是,还是家中好。” 也有人问出了心中话:“听说北地要打来了, 好多贵人家眷都跑了呢。现在朝廷不许百姓出城,莫非是要拉着百姓一起送死?” 李光往前面一指, 道:“不是被禁军给拦住了?朝廷既然有令,就不能违了朝廷的旨意。北地就算打来,都是一脉同宗,如何能杀无辜?你们拖家携口去到其他州府,引得旁人还以为打仗的不是扬州徽州等州府,而是临安乱了。回去吧,别挡着了城门口的道。” 出城的贵人不是被禁军拦住,而是被全部射杀。北地兵肯定会很快打到临安,朝廷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连郡王都会杀掉,何况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北地兵打下了无数的州府,除了偶尔有些权贵逃到临安,从未见过因打仗无家可归的百姓流落到临安。 听懂李光弦外之音的聪明人,开始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嚷道:“让一让,让一让,狗咬狗有甚可看之处。赶紧回家去,天气这般热,仔细中了暑气。” 逐渐有人跟着琢磨过来,转身往回走。见到有人离开,那些尚在云里雾里之人,随着大流也就走了。 须臾间,城门前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些权贵人家的仆人还在打探消息。 太阳已经西斜,天气依旧闷热得很。李光一走近城门口,就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 一溜马车东倒西歪停着,马车底下流淌着一滩滩浓稠的血,引来成群的蚊蝇,扎堆在一起嗡嗡嗡乱飞。 杨存中阴沉着脸,紧握手上的佩刀站在城门口,正对亲信嘀咕着什么。他见到李光走来,立刻停止了说话,冷笑一声,随意拱了拱手,很是傲慢地道:“不知李相前来何事?皇太后陛下有旨,无论何人,一律不许出城!” 李光听到杨存中在眼下的场合,将正式大朝会上对邢秉懿的称呼都抬了出来,不禁暗自笑了下,客气地道:“城门口出了这般大的事情,我如何能不来?唉,虽说太后娘娘下了旨意,也得分个青红皂白。孟郡王.....唉!” 杨存中被李光的一声声叹息,叹得神色变幻不停。他被孟忠厚激怒,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干脆借机报了仇。痛快是痛快了,这痛快劲一过,毕竟是皇亲国戚的郡王爷,心里还是有些虚。 不过杀都杀了,杨存中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心虚,对李光就尤为不客气,拿捏着架势道:“李相这话是何意?莫非要管到京禁军头上来了?” 中书省的宰相手中并无兵权,李光没接杨存中的话,只是不断唉声叹气,指着那堆马车点了半晌,道:“天气热,尸身再过一阵就得臭了,得赶紧快送回信安郡王府去。这后事......只能去找宗正卿了,宗正卿还得找太后娘娘。唉,郡王爷是太后娘娘的长辈,太后娘娘得伤心了。” 杨存中被李光绕得脑子发晕,尸身留在城门口臭不可闻,他正准备让兵丁搬走。 先前被百姓堵住了城门,如今城门口通畅了,他也没心情管那些急不可耐看热闹的百姓,是如何哗啦啦就散了。 只李光提到送回郡王府,由宗正卿找邢秉懿出面安葬,他脑子却很快灵光一闪,当即沉下脸,义正言辞道:“李相这话就说得不对了,皇太后陛下有旨,敢出城者,以叛贼处置。禁军奉旨行事,所杀者,乃为叛贼,何来的郡王爷!” 李光目光不经意,从一旁几个指挥、教头的脸上扫过,苦口婆心劝道:“死者为大,杨指挥使切莫做得太过了。” 杨存中并不领情,阴阳怪气道:“我从不管中书省的差使,还请李相也莫要管禁军的差使为好!” 看到远处大步而来的齐安郡王、宗正卿赵士儷,赵鼎胡佺等人,李光袖着手,没再做声。 赵鼎除了震骇,一走近,更被血腥臭味熏得想吐。赵士儷向来忠厚正直,看到眼前的惨状,顿时怒不可遏,道:“好你个杨存中,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有本事,将我们这些宗室都全部杀了!” 杨存中脸上挂不住,挥舞着手上的刀,厉声道:“郡王爷,我可是奉了皇太后陛下的旨意,难道你也打算抗旨不遵了?” 赵士儷丝毫不惧,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的旨意,难道是让你一言不合,就将信安郡王府的人都杀了?” 杨存中话语一窒,讥讽道:“当时在朝堂上,皇太后陛下可是说得一清二楚。齐安郡王可惜没能上朝,没本事亲耳听到。李相,赵太傅,胡尚书,你们都在,不如,由你们来告诉齐安郡王!” 赵鼎不由得恼怒不已,板着脸一言不发。 杨存中明明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借故残杀孟忠厚一门。但他手握兵权,眼下又杀红了眼。谁违逆了他的意思,以他的性子,定会痛下杀手。 胡佺向来脾气急,性情耿直,当即道:“就是太后娘娘,也不能滥杀无辜!” 杨存中呵呵冷笑,咬牙道:“你!好你个胡尚书,身为朝廷命官,此时国家有难,不为君分忧,反而为了判贼喊冤。难道你也暗中投靠了北地,想要造反了?” 胡佺见杨存中张口就冤枉人,气得扬声骂道:“沐猴而冠的奸佞小人!口口声声为了朝廷,真真是恬不知耻!你贪婪无度,休说临安绍兴府等地,就是远在楚州,你就霸占了良田万顷。平时强抢民女,强行征丁,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我倒要看看,你就靠着这道旨意,可是想将弹劾你,知晓你干下那些见不得光勾当的人都杀光!” 杨存中再也忍不住,刷一下拔出刀,吼道:“兵部胡尚书胡佺判投北地,欲强行离开临安,杀无赦!” 临安城的禁军分为殿前司,侍卫军马司。杨存中以前深得赵构信任,殿前司,侍卫军马司的都虞侯,都指挥使,都由他一人担当,独揽三衙大权。 久而久之,杨存中的权势滔天。爱好美人儿,看到稍微顺眼些的娘子,会想方设法抢到手。侍卫兵马司要征兵,他更是无所顾忌,张狂到直接在临安城抓丁入伍。 深受皇帝信任之人,才能掌管禁军。御史也弹劾不动,谁敢染指禁军,就是有异心,想要造反。 在私底下,无数人觊觎着杨存中的位置。尤其是指挥使下的副都指挥使,指挥,教头等将领,□□成都来自临安的权贵人家。 临安城内,权贵们联姻不断,彼此间拐着弯都连着亲。他们之中还有好些家眷都在城内,杨存中真开始杀人,人心就乱了。 听到杨存中的命令,除了几个亲信领命上前,其他将领要不迟疑着没动,要不悄然往后躲避。 胡佺热血上涌,一跳三丈高,大义凛然道:“来来来,你有胆就当场杀了我!” 赵士儷与胡佺那般,挺直背站在那里,寸步不让:“杀了一个郡王爷,我再给你添上一个!” 李光见状,飞快拉了把楞在那里的赵鼎,上前劝说道:“胡尚书你上了年纪,动怒易伤身,走走走,咱们先进宫去。”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4节 赵鼎反应倒快,上前拉住了赵士儷,道:“郡王爷是宗正卿,这件事,还是去跟太后娘娘回禀一声,讨道旨意为好。” 两人被李光与赵鼎不由分说拉走了,杨存中悻悻哼了声,放下了手中的刀。他并不笨,见到麾下的将领,执行命令开始迟疑拖延,心里开始隐隐感到不安。交待了亲信赶紧将尸首城门口收拾一下,匆匆进了宫。 见到他们离开,各府来探听消息的仆人,紧跟着回府去禀报了。 杨存中进了宫,天色已晚,福宁宫朵殿的灯火,与黄昏的夕阳融在了一起。绚烂,又莫名悲壮。 冯溢立在殿门左边,黄尚宫立在右边。见到他来,齐齐见礼,黄尚宫道:“太后娘娘正等着都指挥使,快请进去吧。” 杨存中顿了下,问道:“李相他们已经走了?” 黄尚宫答道:“太后娘娘忙,未见李相等人。” 杨存中松了口气,赶紧进了大殿,上前见礼。 邢秉懿坐在御案后,脸上面无表情,道:“都杀了?” 杨存中心神一凛,道:“臣奉旨.....” 邢秉懿不耐烦打断了他,再次问道:“都杀了?” 杨存中摸不清邢秉懿的想法,硬着头皮答道:“都杀了。” 邢秉懿哦了声,不咸不淡道:“既然你是奉旨杀叛贼,你怕什么?” 杨存中怔住,不禁抬头朝邢秉懿看去,见她如石像般坐在那里,下意识道:“太后娘娘,臣恐禁军中有人起了异心,想要替信安郡王强出头。” 邢秉懿连眼皮都未眨,冷声道:“抗旨不遵者,杀无赦!” 杨存中既愕然,又兴奋,当即响亮应诺。邢秉懿低声吩咐了几句,杨存中一一领命,告退出了宫。 夜深了,天上星辰闪烁,极细的弯月挂在天际,将天地照得朦朦胧胧。 临安城马蹄声阵阵,一群兵马到了胡铨府邸前,见大门虚掩,推门进去,府中空无一人。马立刻调转头,奔向赵士儷的郡王府。 如同先前所见一样,郡王府也空无一人。马再次调转头,继续朝下一府驶去。马蹄声激烈了些,依稀能听出主人的愤怒。 接下来,好几户贵人府邸中,传来了哭喊打斗声。没多时,那些哭喊声渐渐小下去,最终没了声息。 血腥味浓浓,散发在临安的夜空中,弯月星辰的光辉,慈悲望着人世间的丑陋。 天一点点亮起来,平时清晨开始苏醒热闹的临安城,除了偶尔能见到收夜香,送柴送粮的独轮车经过,街头巷尾空无一人。 城门口再无人闹着出城,权贵百姓皆大门紧闭。 一群兵马从街头疾驰而过,冲到了杨存中的府邸,二话不说挥刀就砍。 惨嚎震天,府邸飞快被血洗一空。杨存中昨夜忙得太晚,他在酣睡中被惊醒,跳下床将刀提到手中,被冲进来的兵丁砍成了肉酱。 兵丁提着尚在流血的刀,一部分冲去了邢仲府邸继续砍杀,一部分冲向了大内。 宫门前守卫重重,他们不敢硬闯,在门口扬声喊道:“太后娘娘纵容杨存中滥杀无辜,不配摄政!” 邢秉懿起床用过早点,刚走出华宫,冯溢脸色惨白跑了上前,颤声道:“太后娘娘,出大事了,禁军有人叛变,将杨指挥使府上的人都杀了。叛军到了宫门口,在那喊话,胡言乱语称娘娘不配摄政。” 邢秉懿心一下沉到了底,手脚冰凉。她太急了,急中出了大错。 这群禁军统领中,好些都是勋贵子弟,里面的关系弯弯绕绕。杀了孟忠厚,兔死狐悲,他们哪能坐得住。 城门处,守城的兵卒见到大队的兵马疾驰而来,惊得忙后退,大声道:“快关城门,关城门!” “混账!”旁边的首领,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淬道:“你眼瞎了,没瞧见旗帜上斗大的“梁”字,那是梁夫人的兵马。骑在最前面的两人,不正是韩郡王梁夫人!” 兵卒抚摸着头,嘟囔道:“小的当然认识韩郡王梁夫人,他们统兵前去常州打仗,怎地回了临安?” 首领以前在北地,后来南边朝廷迎他们回来,便从北地回到了南边。 哪知在匠作监处处受排挤,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方混到了禁军班值中当差。他生怕丢掉差使,平时小心谨慎,万万不敢得罪人。 韩世忠与梁红玉已经骑到了他面前,亲兵将手上兵符一扬。首领虽与兵卒一样有些懵,却不敢上前盘问,赶紧闪身到一旁,忙不迭见礼。 兵马陆续进城,首领总无端觉着,眼前的这些兵马,与他们的禁军完全不同。只一时半会,他也分辨不清,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其余的兵马,开始利索在城门外驻扎。首领怔怔立在那里,眼珠子不断转动,在进城的兵马,与扎营的兵马上来回打量。 终于,首领恍然大悟。 是杀气!梁夫人与韩世忠带来的兵马,身上都散发凛冽的杀气。 首领盯着骑在最后,从他面前经过的高大骏马,眼神往上,看向马背上的娘子。 娘子脸上露出微笑,很是客气朝他微微颔首。 首领轰然如遭雷击,整个人摇摇坠坠,一下站立不稳,撞在了身后好奇询问的兵卒身上:“咦,头儿,怎地还有娘子军,这个娘子,看上去好威风。” 是赵寰! 北地大统领赵寰! 先前进城的兵丁,南边的禁军如何能比,定是北地的正义军! 赵寰就这般领着她的正义军,大摇大摆进了临安城! 第129章 张小娘子蹲在紫藤花架下, 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十五, 十六。” 李相一个旋身, 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在空中甩出一道线。他右手背拍在左手掌心,重重叹了口气,余光瞄到张小娘子, 脚步一顿, 斜乜着她不悦地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张小娘子伸出手指,笑嘻嘻道:“十六圈。李相,你在软轿前走了足足十六圈!” 李光快被气笑了, 没好气道:“外面肯定大乱了。不知胡尚书他们可有藏好,还有那齐安郡王,那么大两家子人, 义庄那般小地方, 如何能藏得住。城又出不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张小娘子撑着膝盖站起身, 神色间的轻松退去,取而代之是无法言说的悲哀, 道:“他们已经杀红了眼, 从杨存中杀了信安郡王的时候起, 就已经不死不休了。除了北地兵能快些打来,别无他法。除了生死之仇, 还有数不清的家财呢。” 昨夜,杨存中府里值钱的金银珠宝, 被洗劫一空。 李光没做声,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张小娘子道:“再说杨存中已经死了,他底下的亲信人人自危,顾不上去找胡尚书齐安郡王的麻烦。除非,他们皆家财万贯。要是因为家财万贯而遭到不测,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是他们应得的。” 权贵的富贵,到了乱时,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刀。 李光微楞,摇头苦笑连连。话虽如此,李光想到那些杀戮,浓得化不开的血,就感到难受得紧。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往外走,道:“都这个时辰了,夏先生他们还没回来。不行,我得去上朝,顺道看看城内的百姓如何了。” 昨日张小娘子与夏齐,府里的小厮们,连乞儿都发动了起来,跑得腿都细了一圈,劝说百姓无需慌张,无紧要大事,定不要出门。 肯定有人不听劝,会跑出来。张小娘子安慰自己已经尽力,见到李光要冒险出门,她毫不犹豫道:“我也出去,看到外面有人再劝回去。” 李光拧眉,道:“外面乱,你还是别去了,仔细撞着仇人,认出你就麻烦了。” 张小娘子正想伸手去抹墙脚灰,看到夏齐从门外跑了进来,她忙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夏齐来不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邢仲府里上下都遭了殃,吴太妃,潘太妃的娘家,好像也有人杀了进去。到处都在杀人,抢金银财宝。” 李光手抓着轿门,手指关节都泛白,怒不可遏。张小娘子神色也不大好,讥讽地道:“这些狗东西,向来窝里横最为厉害!” “相爷,相爷!”小厮急迫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他跟一阵风般冲进门,脸被热得通红,惊惶地道:“常州府失守了,小的看到了韩郡王与梁夫人他们带着兵马,退回了临安!” 张小娘子怔楞在那里,猛地抬眼看向李光。李光恰也朝她看来,两人目光对视片刻,然后一齐跑了出去。 小厮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站在那里。倒是夏齐反应得快,飞快跟了上前。小厮见到他们跑,也将车马忘在了脑后,跑着缀在了后面。 李光上了年纪,腿脚远不如张小娘子灵活。他喘着粗气,在张小娘子身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朝前面看去。 骑在马上的兵丁,虽身着禁军的掩搏肩胛,头戴范阳笠领系红巾。那份凛冽气势,隔着一射之地,都能清楚感知。 兵马从眼前疾驰而过,朝着权贵们聚居的大内皇宫方向而去。马蹄如惊雷响动,踏在临安城每个百姓的心上。 张小娘子双目灼灼,喃喃自语道:“真是威风啊!” 李光艰难吞了口口水,当机立断跟着往皇宫方向跑。张小娘子跑了两步,停下来对小厮吩咐道:“快去赶车来!”她加快步伐追上前,拉住了李相,“等一等,马车,马车!” 李相入主中枢晚,皇宫附近权贵聚居的宅子,早已被瓜分殆尽。太阳已经升上了天,要跑到大内,他们先得跑断气。 小厮赶紧折转身跑回府赶了马车来,李相与张小娘子钻进车,夏齐坐在了车辕前,小厮打马,跑得轮毂都快飞出去、 离大内皇宫尚有一里地,马车就被拒马桩拦住了。李光见车停下,忙跳下了车。张小娘子跟在身后下来,看到拒马桩前,已经拦住了好几辆马车。 赵鼎与吕颐浩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见到李光,忙围了上前,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 李光听得头大,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伸手拨开他们,道:“你们别吵,我也不知道究竟!” 张小娘子看了他们一眼,上前朝肃立在拒马桩前的守将施礼。 还没说话,守将已经挥手,声若洪钟道:“前面在打仗,你们都赶紧回去,伤着就不管了啊!” 李光一听,急忙上前报了名号,道:“敢问阁下可是梁夫人的兵马?” 守将打量了他几眼,响亮地答道:“某是正义军!” 李相想要再问,守将抬起手上的长刀,道:“速速离开,莫要妨碍公事。” 打斗声,箭矢声,惨嚎声,隐隐从前面传来,听在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正义军的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大家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安,却没了办法,只能回到马车上,停在一旁的巷子里,不安等待。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从皇宫方向来了兵马,与守将说了几句什么。守将躬身领命,叫来兵丁,撤走了拒马桩。 李光他们见状,赶紧驾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御街上,随处可见兵丁忙碌,守卫的身影。 除了兵丁比寻常多,半点都看不出打仗的痕迹。甚至有好几间酒楼的伙计,开始拆开门板,摆出了开张做买卖的架势。 有那大胆的,从铺子里走出来,试探着上前与兵将攀谈。兵将虽只偶尔答一句,却很是和气,并未驱赶。 张小娘子看得目不转睛,震撼地道:“这般快!” 李光也神色恍惚,难以置信地道:“以前我想不通,失守了好几个州府,临安却见不到因着打仗,无家可归的流民。看了眼下的场面,我方想通了。北地兵兵贵神速,不扰民,深得百姓信任,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马车离皇宫宫门越发近了,这边的局势要严肃些,盖着油布的板车驶过,留下阵阵的血腥气。宫墙大门上,到处可见刀箭的痕迹,青石地面清理过,仍然留下大片肉眼可见的血迹。 到了宫门前,李光他们再次被拦住。守将这次多说了几句,道:“你们且等着,赵统帅会宣你们进去。” 李光听到赵寰已经进了宫,他说不出什么心情,怅惘,兴奋,紧张,不安,茫然,各种情绪交错。 不过一夕之间就变了天,旧宫换新颜。 * 几个宫门都被反了的前禁军围住,与殿前司禁军对峙。 皇宫内的空气都快凝固了,人心惶惶。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5节 邢秉懿令冯溢与黄尚宫前去传旨,殿前司杀一叛贼者,赏金五两。宫人黄门要拼死守护福宁殿的赵眘。其他宫殿的太妃,约束住自己宫中之人。胆敢出门乱走动,乱嚼舌根者,无论是谁,一律杀无赦。 “太后娘娘,外面有消息送进来,说是......”冯溢连滚带爬进了华宫大殿,迎着邢秉懿冰冷的眼神,舌头都变得僵硬,战战兢兢吐出了几个字:“文安郡王府….都被杀了!” 邢秉懿成为摄政太后之后,邢氏一族随之水涨船高,邢仲被封为了文安郡王。 冯溢等了半晌,都没听到邢秉懿的回答。他偷偷掀起眼皮瞄去,见邢秉懿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眼神发直望着某处。 邢氏,呵呵邢氏一族! 一切都因着她,成也萧何败萧何。邢秉懿眼睛发涩,心空荡荡的。她算不清楚,对他们究竟是有恩,还是亏欠。 兴许,恩怨两清,一切都抵消了吧。 冯溢正欲悄然退下,邢秉懿站起了身,哑声道:“去传话,杀一个叛军,赏金十两!” 冯溢瞪大了眼,赶紧奔了出去。只很快,冯溢再次奔了回来,仓惶万分道:“太后娘娘,门口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邢秉懿眉头紧拧,不耐烦呵斥道:“打起来就打起来,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冯溢快哭出了声,颤抖着道:“太后娘娘,不是叛军与殿前司打了起来,是北地的兵打来了,已打到了宫门口。” 邢秉懿身子缓缓前倾,她想听得更清楚些,却听到全身骨骼在哗哗作响,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你说什么?” 冯溢再重复了一遍,邢秉懿见到他嘴皮翕动,仿佛听见了万松岭的松涛声,呜咽悲鸣。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天地间一片寂静无声。 脑子里的景象,如浮云般掠过,乱糟糟,飞快闪动,她抓不住,理不清。 邢秉懿起身,迈着僵硬的步伐,往卧房里走去。 忧心忡忡的黄尚宫忙跟了上前,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要歇息一阵?” 邢秉懿充耳不闻,打开柜门,取出荷包里的钥匙,打开锁着的花梨木大箱笼。 黄尚宫怔愕了下,想要劝说,话到嘴边,觑着邢秉懿骇人的神色,又吓得将话咽了下去。 邢秉懿从匣子里面拿出深青领滚黑缯,绣有日月星辰山龙等图案的衮服。黄尚宫伺候她更衣梳头,戴上十二旒通天冠。 邢秉懿穿戴好,朝翠寒堂走去。吴太妃听到了些宫门的传言,正在不安说与赵构听。她听到殿内的动静,赶紧闭上嘴,回头看去。 顿时,吴太妃跟见了鬼样,霎时瞪大了双双眼,尖声道:“衮服,衮服!” 衮服十二旒通天冠冕,乃是皇帝登基,祭祀等重大庆典时的穿着。 吴太妃嘴唇都在哆嗦,邢秉懿要篡位登基,她如何敢,如何敢! 邢秉懿连看都未看吴太妃,一步步走上前。 吴太妃生怕邢秉懿篡位后要杀了她们,屏住呼吸起身,朝殿外小心挪动着脚步。 到了门边,吴太妃听到邢秉懿平静的声音响起:“二十一娘打到宫门口了。朕来给你说一声,让你死心。你活得够久,该死了。” 吴贵妃的心跳入擂鼓,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下来。她听到赵构啊啊啊不甘的嘶吼,控制不住回转头,看到眼前银光一闪。 锋利的匕首,从赵构的脖子上划过,血一下喷洒开。 赵构来不及叫唤,头歪向一旁,那双眼睛朝外看来,与吴太妃四目相对。 吴太妃看到赵构眼角,血泪混在一起流淌,她想要叫喊,声音却堵在了嗓子口,手脚发软簌簌抖动,魂飞魄散。 邢秉懿一声不吭,手上的匕首,挥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手软,匕首哐当掉在了地上。 罗汉塌前,血缓缓流淌开。邢秉懿累了,在塌前的杌子上坐下,抬手理了理眼前乱掉的珍珠旒。 “啊!”吴太妃嘴唇颤抖着,终于尖声喊了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没命往外跑:“杀人啦,杀人啦!” 殿内伺候的宫人黄门,吓得纷纷跑向了大殿。黄尚宫心下惊骇,却极力稳住神,怒斥道:“规矩呢!不许乱跑乱吵嚷!” 吴太妃疯了般往殿外跑去,嘶声哭喊:“杀人了,太后娘娘篡位杀人了!” 黄尚宫急了,扎着手想去追,又要拦住宫人黄门,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这时,大门外齐整的脚步声响起,一群兵丁,将没了声音的吴太妃赶了回来。兵丁身手灵活,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黄门,连着黄尚宫吴太妃一起,悉数赶作一堆。 一个穿着甲胄的娘子,被簇拥着走向了大殿。 兵丁沉下脸,吆喝着:“都出去,老实点!” 邢秉懿听到外面的阵仗,巍然不动坐在那里,紧皱着眉,神色痛苦,抬手抚着喉咙。顺手抹去呛出来的泪。 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邢秉懿回转头,看向门口立着的人。 白驹过隙,故人风采依旧,更甚当年。 邢秉懿笑了起来,如往常那样打招呼,声音沙哑:“来啦?” 赵寰望着邢秉懿,她枯瘦得凹陷进去的脸上,沾满了血迹,那双眼睛倒明亮,含着笑意。 塌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眼珠突起,看上去死不瞑目。 赵寰心中叹息一声,笑着颔首道:“我来了。” 邢秉懿指着那摊血肉泥,愉快地道:“赵构,你要不要看,我将他剁了。我被他恶心了一辈子,剁了他,这心里啊,畅快了好一阵。” 赵寰随意望了一眼,道:“邢娘子剁人的本领依旧。” 邢秉懿见赵寰对赵构满不在乎,抿嘴一笑,回了句可不是,起身道:“这屋子臭得很,我们去外面说话。” 赵寰爽快说好,转身大步走出了大殿。 邢秉懿脚步极慢,来到了廊檐边,扶着廊柱喘息了一阵,在白玉石台阶上就地坐下,道:“我累啦,就在这里坐一会吧。” 赵寰不置可否,在刑秉懿身旁随意坐下。 邢秉懿缓缓呼出口气,道:“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只万万没曾想到,你来得这般快,差点让人措手不及。” 赵寰笑道:“还行,不算太快。” 邢秉懿也笑,道:“韩世忠与梁氏,他们真是太不仗义了。当时我就是不甘心,也是走投无路,要赌一把,最终赌输了。”她侧头看向赵寰,好奇问道:“你如何这般快就说服了他们,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赵寰笑笑,道:“天下一统,重兵围城,加上他们的良心,慈悲。” 邢秉懿长长叹了口气,失笑道:“二十一娘啊,你应当比我明白,良心慈悲最无用。还是重兵比较实际。” 赵寰坚持道:“不,良心慈悲有用。” 邢秉懿突然激动了起来,凄厉地道:“良心慈悲有何用!我以前就是太慈悲,没将朝堂上这群狗东西杀了!良心,君王讲良心,更是天大的笑话!我许给他们荣华富贵,可到头来,他们还是背叛了我!” 赵寰道:“不啊,你明知道这样不对,不能因为朝臣官员的做法,你就认为自己没错。不能这样骗自己,安慰自己。君王也是人,得有人味。” 邢秉懿垂下头,急促喘息着,片刻后方平息下来,声音更沙哑了几分:“二十一娘,你得承认,朝堂上下的官员,天底下的读书人,还是厚颜无耻之人占多数。” 赵寰望着远处的天,嗯了声,“你说得没错,权势富贵动人心,我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变成你这样。” 手上的血干涸了,邢秉懿一下没一下抠着,沉默不语。 干涸的血迹被抠掉,新的血珠冒了出来。邢秉懿随意抹在了身上,问道:“三十二娘可好?” 赵寰目光从她手指上掠过,道:“她比以前长高长胖了些,每天都忙得很,帮着太医给娘子们义诊,我见她都要提前打招呼。” 邢秉懿不禁笑了起来,道:“那就好。我对得起佛佑,对不起她。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般选择。二十一娘。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辜负了你,但我同样不后悔。江山社稷,我无法昧着自己的心,拱手相让。” 赵寰哦了声,“无妨,我都理解。” 邢秉懿抬手理着身上的衮服,朝她展开手臂,笑盈盈道:“你看,这身帝王衣袍多威严。我早就做好了,曾告诉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穿上。” 赵寰偏着头认真打量,道:“好像大了些。” 邢秉懿道:“做好一段时日了,我瘦了许多,你来得快,来不及修改尺寸。” 赵寰问道:“可要脱下来,让绣娘帮着你改得合身再穿?” 邢秉懿摇头,“不啊,来不及了,就这样吧。这辈子我还你一命,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再来比试过。” 赵寰答道:“好啊!” 太阳耀眼,日光下的白玉石上,血点溅开,艳红夺目。 赵寰抬头看去,神色悲悯。 邢秉懿脸色灰败,斜倚在阑干上,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她的帝王衣袍上。 第130章 崇庆殿内落针可闻, 朝臣官员一动不动立在殿下,望着坐在龙椅上的赵寰,神色恍惚。 鼎鼎大名威震天下的赵统帅, 换下了身上的甲胄, 穿着随意, 一身半旧交领常服,看上去神色温和,不喜不怒。 赵寰慢慢翻着手上的册子, 许久都未做声。 南边已经变了天, 先前一跳三丈高的朝臣官员,渐渐感到全身骨头都发软,心跳加快, 努力思索着要如何表衷心投诚。 若是先站出来,定会留有骂名。不站出来,大好的时机便错过了。 还有一部分朝臣, 等着顺从大流混过去。 余下李光等人, 肃立在那里,安静等着赵寰接下来的旨意。 赵寰放下手上的名册,眼神扫过殿下的众人, 道:“你们应当知晓我是谁,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 我向来都不喜欢说。你们眼下最关心的一件事, 当是你们的去留。” 殿下众人听后, 全都不由自主看了过来。 赵寰迎着他们齐刷刷的眼神,神色不变道:“此等天大的事情, 不与你们商量,你来我往斗个上百来回, 就这般决定了,岂不是儿戏?很是抱歉,还真是这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们先得扪心自问,何为士。” 众人脸色一变,大感不妙。 何为士? 他们自小读书,当然再清楚不过。清楚明白是一回事,所作所为自是另一回事。 赵寰扬了扬手上的另一份册子,道:“这是你们的薪俸账目,你们府里妻子儿媳的嫁妆,在衙门留有的清单。府里田产铺子的收益,府衙与户部有赋税明细。有贪腐行为的,请你们切莫心存侥幸,能糊弄过去。还请回府之后,主动将手中的私密账本,得来的不义之财,全部交到户部核对,然后辞官归乡,以前的罪行,就既往不咎了。只给你们五日,待时日之后,除了收取延迟缴纳的罚金,全部按律处置。” 话音一落,殿下众人彼此面面相觑,全部傻了眼。 查贪腐难,在于钱财来源本就不明不白,容易隐匿,又官官相隐。但只要下定决心查,官员清廉公正,还是能查出一二。 自上往下查,比起自下往上查,要容易得多。从地契屋契以及赋税,薪俸入手,查清楚需要耗费大量时日。 赵寰却不查,而是让他们主动交待。 殿下站着的官员,全都是聪明人。他们心知肚明,赵寰的态度看来,好比是后朝的尚方斩马剑,不斩前朝的官。但她的本意,却是肃清朝廷官员。 权贵权贵,不止权要被收回,贵也要被收回。 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第156节 掌握惯了权力,享受惯了锦衣玉食,他们哪舍得。 临安城的城墙外,架着传闻中能轰垮城墙的“震天雷”。寒气森森,巨大的铸铁口对准了城门,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等着要吃人的猛兽。 城内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方禁军,已悉数被拿下。 北地的正义军,在街头巷尾威风凛凛巡逻,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面临的唯一选择,就是拿钱财富贵,去给阖家上下换一条命。 有那不甘心的,不敢在赵寰的问题上提出质疑,拐着弯将赵眘,赵构以及邢秉懿提了出来,问道:“听说太上皇死得蹊跷,太后娘娘也薨了,官家如今可还安好?” 赵寰哦了声,平静地道:“你无需拐弯抹角,你就是想污蔑我杀了赵构与刑娘子,还担心我杀了赵眘。首先,我得强调一下,既然你想将不动声色泼脏水,有本事就直接泼,何须用春秋笔法掩饰。这样会使你看起来,又坏又窝囊。” 那人既害怕又恼怒不已,脸一下涨红到发紫。 赵寰没搭理他,继续道:“我再继续回答他先前的话,赵构是早该以死谢罪,但我没杀他,也没杀刑娘子。我做的事,坦坦荡荡,无需隐藏,更不怕会被编排,留下骂名。北地的《大宋朝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从没承认过赵构为帝。北地给赵构封了“昏德公”,封号并非世袭罔替,他已经死了,这个封号就收回。赵眘是赵氏皇室子孙,他与北地的皇室子孙一样,以后要做什么差使,端看他自己的本事。” 原来还想拿赵构邢秉懿之死挑事的官员,忙藏起了那点小心思。 赵寰已经将所有的话挑明说了,至于他们要如何做,就看他们有没有与北地兵抗衡的力量了。 众人离开大殿,太阳已落山,明亮的星辰闪烁着,殿前挂着灯笼,一切仿若梦境,可又切切实实变了天。 韩世忠大步走在前,李光小跑着上前拉住了他,道:“韩郡王可是忙,怎地走这般快?” “夫人在巡营,我得赶着去与她换值。”韩世忠斜睨着李光,眉毛挑了挑,道:“李相好涵养,好些人都骂我是叛贼呢!” 李光脸一沉,啧啧道:“他们那是气急败坏,你别听那些。以前在朝堂上,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得人耳朵聋掉,我此生总算见识到了,能有如此安静的朝堂。” 韩世忠也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眼睛往后斜,对李光小声道:“赵太傅他们在后面呢。赵统帅先前的旨意,好些人肯定要静观其变。李相,我觉着你人不错,对我等武夫,鄙夷得少一丁点。”他掐着一丁点手指尖,强调道:“就这么一丁点。” 李光剜了他一眼,道:“咄,你少瞎说,我可从没轻视武将。” 韩世忠嘿嘿笑道:“行,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想通了,家中的家财,打算全都交出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自诩算半个君子,也得要取之有道。” 李光朝他拱了拱手,笑道:“韩郡王好气度。反正我行得正坐得直,府里就那么几两钉,经得起查。” 韩世忠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有些人舍不得。伸手惯了,忘记了缩手。打仗没死几个人,这大夏天的,血腥味臭得很。” 李光神色微变,叹了口气,道:“善恶终有报。” 韩世忠道了句可不是,“对了,兵丁他们在义庄,发现了胡尚书与齐安郡王他们两府人。真是,居然躲到了义庄去,他们惹到了杨存中?” 李光听到他们安然无恙,长长松了口气,将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粗粗说了,“是张小娘子的主意,临安城只有躲在义庄能稳妥些。” 韩世忠哈哈大笑,夸赞道:“张小娘子真是聪慧,与我夫人一样厉害。” 李光说了句可不是,“娘子可畏。” 赵鼎他们已经走上前,韩世忠便没再多说,朝李光拱手道:“我还得去巡营,就此告辞。” 李光拱手回礼道别,赵鼎李弥逊几人走了上前。赵鼎望着韩世忠离去的背影,再打量李光,眼神探究,道:“老李,你们有何喜事,瞧你们有说有笑的。” 李光道:“我们在说赵统帅先前的旨意,皆以为不义之财不可取,得交出去。” 赵鼎愣住,看了其他人一眼,沉吟不语。 李弥逊迟疑了下,道:“对于赵统帅的旨意,我却认为不妥。府中财产,若是开铺子做买卖得了来,这时也说不清楚了。” 大宋的商税,分为过税与住税。货物从一地运往另一地,要交过税,买卖货物,再另外收取一笔住税。 官员权贵有一定的免征收赋税额,比如从常州到临安,官员行囊中带有货物,只要不超出限定额,就无需纳过税。但要摆在铺子里去卖,则同样要交住税。 至于各州府之间设置重重关卡,横征暴敛,随处可见。真正权贵铺子里的买卖,也没人敢来查,随便交几个大钱敷衍了事。 李光想了下,肃然道:“据我所知,李尚书府上有好几间铺子,皆为夫人儿媳的陪嫁,听说颇能赚钱。我敢问一句,要是李尚书不在朝为官,铺子又能赚几个大钱?‘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这句话,我也认为非常不妥。读书人并无那般值钱,至少,我们这些读书人,值不了那般多。过了,过了!” 他们这些读书人,或靠着科举出仕,或者靠着家族恩荫。钱离不开权,铺子与田产收益,得来并非那般理直气壮。 已经到了今日,他们哪怕再脸皮厚,也不敢否认。因为他们这群读书人,丢掉了汴京,又丢掉了临安。 深究起来,他们非但值不了“千钟粟,黄金屋”,差不多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他们又从何而来的理所当然? 李光摇头晃脑,不断叹息着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鼎李弥逊等人未再说话,若有所思出了宫。 翌日一早,韩世忠与李光两人来得最早,带着府里的账本来到了户部。他们刚到官廨前,赵鼎李弥逊几人也急匆匆来了。 暂时负责此差使的,是曾将临安搅得大乱的张小娘子。 张俊战死,清河郡王府倒台之后,临安城的权贵,近乎全部与张氏划清了界限。 眼下张小娘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北地在临安最先任用的官员。已经知晓的韩世忠李光两人神色坦然,如户部尚书李弥逊等人,则心头滋味难辨。 张小娘子落落大方,朝着他们见礼,道:“我以前在户部当过差,只暂时搭把手。过两日姜相会到临安,北地的官员会随同她到来,会交由姜相接手。” 李弥逊干笑着寒暄了几句,不由得看向了赵鼎。 当年姜醉眉作为北地使节,他们一起接待她的过往,尚历历在目。 那可是个不好相与之人,一想到就令人头疼。 赵鼎他们不想面对姜醉眉,赶紧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产,如实交了上去。 也有那舍不得交,心存侥幸之人。姜醉眉来了之后,带着那群北地的娘子官,雷厉风行,临安的牢狱,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 显赫一时的府邸,一朝倒塌。与以前不同的是,并无新的权贵重新崛起。 赵寰将临安交给了姜醉眉之后,马不停蹄到湖州,明州,绍兴等州府走动了一圈,安抚了临安周围州府的百姓。 岳飞,林大文领着几路兵马,从西北几路,会师临安。 临安城破,湘湖路大半早已经归入北地麾下,广西广东福建等几路,陆续归顺。 赵寰再次回到临安时,已近冬至。她还要赶回燕京,提前过了冬至,请李光岳飞韩世忠梁夫人等人吃了场酒席。 酒席一是为了节庆,二是传达一个讯息,赵寰不会选临安为都城,亦没有近期登基的打算。 赵寰知道许多人都在盼着她登基,定都在何处。 临安太偏安一隅,她还是打算将燕京作为中枢,修葺长城防御。 登基不急,她先要考虑好,如何安置这群陪同她打江山的同伴。 封王封爵,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权贵换了一群人做而已,这绝不是她的初衷。 席散了,赵寰不知他们的心情,反正她多吃了几杯酒,心情还算不错。难得有了空闲,便去了西湖边,夜游西湖。 姜醉眉陪着赵寰一道前往,她卷起车帘朝外看去,笑道:“还有好几天才过节呢,这街上就先热闹起来了。” 冬至与过年一样重要,街头巷尾到处热闹盈天。铺子的彩楼前挂着灯笼,将夜里照得亮如白昼。 赵寰喜欢这份人间烟火气,她尤其喜欢百姓脸上的笑容。那种笑,是对日子有了盼头,真情实意的欣喜。 这群受尽苦难的底层百姓,只要稍微待他们好一些,将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会感激不尽。 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啊! 姜醉眉觑着赵寰脸上的笑意,好似淡了些,她不禁窒了窒,小心翼翼问道:“赵统帅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赵寰摇头,道:“这烦心事太大,且不提了。” 姜醉眉大致明白赵寰的心思,顿时松了口气,说起了临安的一众旧臣,道:“李光很不错,我得他帮忙,临安才这么快打理好。赵鼎他们就勉强逊色些,光是适应北地的行事作风,就学了好长一段时日。最得力的,还是张小娘子。” 赵寰没留用张小娘子,告诉她天下很大,让她先去四处游历。学着从底下朝上看,会与站在高处看低处,又是不同的感悟。 姜醉眉道:“张小娘子写了信给我,托我向你问安。说是已经到了燕京,见到了阿娘他们。待过完年,她就要出发去沙州了,以后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赵寰道:“张小娘子的家人在燕京,她也会回来,不愁没见面之时。” “瞧我这脑子,连这点都没想到。”姜醉眉咯咯笑了一场,眉飞色舞道:“你上次到临安,忙得不可开交,还没去过西湖吧。西湖真是美啊,可惜我不会写诗作词,不然,定要写个百首千首。” 赵寰望着姜醉眉吃多了酒,眼角流转的光彩,眉毛挑了挑,哈哈笑了起来。 姜醉眉呆了下,装作不经意看向车外,看得入了迷,一路再无话。 到了西湖边,马车停下,两人一起下了车。 赵寰站在湖边,望着淡淡月辉下的西湖,惟有白堤苏堤,能看出些许后世的景象,一切都如幻梦,似是而非。 两人一起朝着苏公堤中间走去,姜醉眉细声细气讲着西湖的盛景。湖中有画舫经过,不时传来阵阵管弦丝乐声。有少年郎与小娘子立在船头,不时窃窃私语。 姜醉眉遥遥看去,喟叹道:“年少真好啊!” 赵寰道:“你也年轻着呢。” 姜醉眉顿了下,大大方方道:“林大文与我说,他想求娶我。” 在酒席上,赵寰就看到了林大文的眼神,不时黏在姜醉眉身上。手脚僵硬走到她面前,还打碎了一个碗。 姜醉眉笑了起来,道:“林大文那般笨拙,哪能瞒得过你。他与我说,待各州府都太平安稳之后,就辞官致仕。以前是没人,他也就被推了上去。如今人才愈发多,他该有自知之明,退位让贤。我冲着他这份自知之明,就得高看他一眼。” 赵寰戏谑地道:“就只冲着自知之明吗?” 姜醉眉爽利地道:“我不能生养,他说若想要人继承香火,早就成亲了。这些年他在军营里,身子练得很壮实,我瞧着他手臂鼓鼓,很有力气。” 赵寰煞有介事点头,道:“这才是最重要之处。” 姜醉眉笑个不停,“以前我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嫁人了。我们一路杀出来,彼此知根知底。林大文洁身自好,又愿意留在家里管事,看上去还算顺眼。我就琢磨,人不能被过去困死,不如试一试。若是不成,再和离就是。最坏的结果,我承受得起,我又不靠着他过活,怕甚!” 赵寰笑道:“敢爱敢恨,你很勇敢。” 姜醉眉道:“这世上,男人都那样,像是林大文这样式的,已经极为难得,错过了很是可惜。”她停了下,道:“我说错了,论为官为人,岳枢密使当为首。他做官如何自不用提了,私德更无可挑剔。对继妻李夫人忠贞无二,尚不得什么。我最敬佩的,还是他能善待对不住他的前妻刘氏。可惜,岳枢密使这样的男人,天底下独一无二,又已经娶了妻。” 赵寰嗯了声,道:“岳枢密使这般的男人,古今少有。” 姜醉眉看了看赵寰,兴许是酒意上涌,她的心情太飞扬,脱口而出道:“你可有觉着孤单,没打算找一个人陪伴吗?” 赵寰笑而不语。 * 湖州城临着太湖,秀丽又富饶。除了湖羊闻名,湖笔也颇有名气。 在城东一条巷子里,有间不起眼,连招牌都无的做湖笔铺子。铺子东家父母双亡,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铺子,亲手做出的湖笔,一笔难求。 铺子平常不大开门,东家只醉心做笔,生性简朴,并不在意生意好坏。在天气不好时,会将门窗卸下两道,让屋子里亮堂些。 赵寰在巷子口下了马,沿着巷子走进去。今日天阴,铺子果不其然开着。 听到脚步声,坐在窗边埋首做事的年轻男子,随意抬了抬头,露出了漂亮的容颜。看到赵寰,他并未收回视线,而是与她目光对视了片刻,怔楞意外羞涩闪过。 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比雪域之巅的水流还要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