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 壹、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慕和光走到莫子凡身边,揉了揉少年在艷阳下变得棕红的头发。 莫子凡仰望着蔚蓝天空,一隻飞燕翀破云霄,自由盘旋,宛如在天空划下一道完美的休止符。炎炎夏日,阳光机伶的穿过凤凰树茂盛的枝叶,点点落在身穿学士服充满朝气的学生脸上,笑容在光影的嬉戏中一一绽放,点缀他们耀眼夺目的世界,他们即将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灿烂的阳光彷彿是他们青春中最好的送别礼。 「子凡!来拍照来拍照!」一个阳光的少年拿着单眼跑了过来。 莫子凡放下额前遮挡太阳的手,循着声音转了过来:「噯!张大摄影师来啦!」 张孟阳跑到莫子凡前面,瞥了他一眼,就转到旁边对慕和光道:「教授也在啊!要不你们一起拍一张吧。」 慕和光笑着还没说话,莫子凡就把手放上他的肩膀:「快拍快拍。」 快门落下,挥别年少的斑驳岁月,等待他们的是往后漫长而不可知的年华。 「卡!谢谢大家,大家辛苦了!」叶晴的话音一落,掌声响起。一旁摄影机的镜头定格在相机里莫子凡面对流年不再留恋的脸庞,以及慕和光对流金岁月的感叹与祝福。 《叶落归根》正式杀青,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年上半年就会上映。 叶晴走过来拍了拍顾言默和程子曦的肩膀:「晚上的杀青酒不要忘记啦。」说完微不可察地看了下程子曦,便走出片场。 「?」程子曦茫然,但还是马上转向旁边的顾言默鞠了一个躬:「谢谢前辈的照顾,辛苦了。」 顾言默伸出手:「不会,你演得很好。」见状,程子曦赶紧伸手握了一握,顾言默礼貌地笑:「这次的合作很愉快,那我先走了。」在顾言默转身的瞬间,程子曦好像看见顾言默向来沉稳的眼眸闪动了一下。平日里顾言默的眼神总是平静无波的,像是碧海蓝天下的一叶扁舟,清冷而寧静,但现在看上去不免让人猜想他其实就只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是孤独的,对于涟漪是渴望又胆怯。 不过程子曦也不会随意做那种猜想别人的无聊事情,又不是吃饱闲着,干麻胡思乱想给自己增添烦恼,再说了那是别人自己的事,不是可以随便探究的。 顾言默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校园的那一端。在顾言默的身影逐渐模糊后,程子曦跟留下整理的工作人员一一道谢,再互道晚上见。之后,便收拾东西走出这朝夕相处了几个月,青春的长廊。 在步入校园尽头时,程子曦踟躕地回头望了一眼,彷彿在夕阳照射下的细小浮尘中,看见了莫子凡青春的剪影。那教学楼顶破碎的赭红砖瓦、斑驳的女儿墙、幽蓝帷幕后空荡荡的教室、白杨树下可以穿透云宵,没有虚与委蛇的卮言笑语,无处不蔓延着莫子凡青春不朽的回忆。 「晨曦曦!你在做什么?」程子曦才听到叫喊,就见一个小胖子跳下白色保姆车,敞开双臂、横衝直撞地跑过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上一沉,路天明像大无尾熊一样紧紧地掛在身上。程子曦无奈把路天明从身上撕下来,拉着他的袖子拖回车上,看着他等的满是汗,红扑扑的脸颊,一脸嫌弃的抽了张面纸拍在他脸上:「到底你是助理还我是助理啊?」 路天明也不羞不臊,用力地揉自己的脸,憨笑道:「知道我们晨曦曦最好啦!」说完偷偷地用与他身材十分不符的丹凤眼瞄了瞄程子曦。 其实撇除路天明有福气的微胖身材,单看他那总是梨花带泪的丹凤眼、圆圆脸蛋掛着一对好看的小酒窝、灵巧可人的小嘴,一股蹦蹦跳跳的机灵淘气劲儿,都显得路天明多一分可爱秀气。 说他是偷看,其实也够明显了,谁叫他从程子曦接到《叶落寻根》的剧本后就时不时用这样的眼神偷看他,甚至到后来程子曦说要接演了,他更是变本加厉的直接盯着。 程子曦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我真没事!不都拍完了吗,这都几个月了,你不累啊!」 路天明滴咕︰「就担心你嘛。」叹了口气。头一转,画风突变:「好吧!那为了庆祝我们晨曦曦首次进攻大萤幕顺利杀青,我就来为你高歌一曲吧!」 语毕,路天明气也不换地就唱了起来:「啊啊啊啊阿阿啊阿阿啊啊啊啊啊」 「……」第三次世界大战在车上就此展开。 彷彿海啸席捲,路天明的歌声来势汹汹,在炮火的猛烈攻击下,程子曦终于回过神来,在他准备唱下一句前,果断呜住路天明的嘴。 「……」路天明泪眼汪汪。 程子曦语重心长道:「天明啊!不要怪我,你再唱下去真的要万马奔腾了。」 在路天明歌声的摧残下,程子曦终于愉快地到了庆功会场。 「晨曦曦,杀青了,我们又要分道扬鑣了啊。」卓孟宇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拉着程子曦的袖子拽啊拽的,喝得微醺的卓孟宇连说话都变得黏糊糊的。 卓孟宇浓眉大眼,一双醉人的桃花眼总能使成千上万男男女女魂縈梦牵,骄阳般没什么心眼的个性爽朗活泼,虽说不上萧萧肃肃,但爽朗清举还是有的。再者他跟程子曦怎么也是大学四年的同窗,这人在萤光幕下又特别没脸没皮、黏黏糊糊,所以程子曦对于他耍赖发酒疯的行为总是特别没輒,只好由着他胡来。 「你够了啊!上次听你说这话好像也不过是两个月前我们毕业的时候。」程子曦憋着笑说他︰「都在同个圈子,每次都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也不知道卓孟宇听到没有,呆愣在那儿瘪着嘴,打了一个酒嗝。 「……」程子曦无言以对,跟醉鬼对话显然不明智…… 程子曦最终还是不忍心地倒了杯茶给他:「不会喝下次就不要喝那么多了,我去叶导那儿,你醒醒酒再来吧。」 那边叶晴正跟顾言默相谈甚欢:「就这么说定啦!你明年下半年要留给我啊!」 顾言默把手里的香檳举起,微微倾斜,靠近叶晴手中的酒杯说:「一定,下部电影还要麻烦晴姊了。」之后便轻啜一口杯中淡黄的香檳。顾言默看见远处的程子曦走来便又寒喧了几句,等程子曦走到旁边时跟他頜了頜首举杯算招呼了才坐回座位,一切进退得宜。 程子曦隐约觉得顾言默离开前若有所思的看了他,那个眼神和今天在剧组道别时一样,但那种感觉仍是一闪而过。 顾言默稜角分明,黑眸犹如寒潭般深邃,眉峰俐落,身材高挑,瞥一眼看上去会觉得冷冽锋利,但只要看到他微微勾起的朱唇,就犹如一道春风拂过,柔和了眉宇间的冰霜,内敛而高贵。 但在这两次的眼神里程子曦看到的,却是顾言默深邃的墨色眼瞳中彷彿藏着冬日的残雪,每当将要化尽时,天空又会再次下起阵阵白雪,那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冬季,永远垄罩在寒冷与阴霾之中。 「子曦?你怎么了吗?」一道温柔的声音唤回程子曦的神识,扫尽凛凛寒风。 程子曦靦腆一笑:「叶导!没什么,就是有点发愣了。」 叶晴关心道:「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闷着啊。」 「嗯?」程子曦轻呼,微微侧歪着头。 叶晴这才发现自己唐突了,连忙挥手说道:「没什么,这不是你跟我家孩子年龄相仿吗,他有事儿总憋着不说,猜也猜不透。」 「孩子嘛,总会想着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也许这是他不想您担心啊。」程子曦安慰道。 「真是这样也就好了。」叶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的惊叹了声:「啊!对了,这给你。」说着就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本书,是《叶落寻根》的原着小说。《叶落寻根》本就是小说改编的,说是改编,但叶晴说因为自己很喜欢这故事,觉得无论更改哪个部份都会失去其中的精随,再说也没有必要,所以跟作者讨论过后决定就直接翻拍了。 「嗯?给我吗?」程子曦翻开,看到有人在扉页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段话“情知窗外霜雪已落,但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在远方静静的凝视着你。而你,只需在太阳升起时放心地昂首阔步。”在写最后的句号时钢笔的笔尖似乎断掉了,有些许墨水喷溅在旁边,犹如银白雪原里的一丛墨色花团。 程子曦清楚的记得这段话是截自小说的。当初在拍完这场戏的那个夜晚,他独自坐在酒店床上,双手抱着弯曲的膝盖,把脸埋在胸前,蜷缩着身子,不断地想起,他拍摄时抱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身下躺的篮子里就放着写了这段话的卡片。 当他抱起孩子的那一刻是如此沉重,或许那时他已经不再是戏里的莫子凡,但无论是莫子凡还是程子曦,他都确信他不能放手,他觉得倘若自己放手了,他将会成为夺取这孩子一切的杀手,他们都将一无所有。那个场景是整部戏程子曦最难以忘怀的,也是《叶落寻根》极大的转折点,因为在这之后莫子凡就要在慕和光的鼓励下,面对自己对家庭的伤痛,帮助孩子寻找属于他的家庭,而莫子凡也因此决定在毕业后踏上旅程,帮助其他跟自己一样失去家庭的人。 叶晴看着少年恍惚了思绪,也不打扰他,只过了一会才开口回应:「是啊,云静特别欣赏你,所以特地让我拿这给你纪念。」 文云静是《叶落寻根》的作者,早期尚未成名前的作品多半是轻松的爱情小品,而人过中年后难免经歷多点曲折,虽然大多仍是喜剧收场,风格却渐渐转向沧桑沉重的路线,人物多是岁月歷练重的设定。而《叶落寻根》就是她的颠峰之作。 故事是发生在一个20岁的男孩莫子凡身上,他是首都大学心理系的学生,因为他的绝顶聪明而拥有所有人崇敬的眼光,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是个孤儿,唯有投入在读书时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忽略自己的孤独。在大三这年,一位32岁的助理教授慕和光悄悄来到他的世界,解开了他心中那道上锁的窗。某天他捡到一个婴儿,一个孩子跟一位助教的加入逐渐改变了他命运多舛的生活,是夹杂了一点幸福的故事。 程子曦压抑着情绪:「谢谢您,也麻烦您帮我跟老师道谢,我也很喜欢老师的作品。」他看到又有其他演员来找叶晴便道︰「不好意思,那您先忙,我就回去了。」 叶晴看着他,本来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只得欲言又止的淡淡笑了下。 不过程子曦并没有直接回座位上去,而是逕自走向楼梯间。叶晴目光不离的看着他推开厚重大门离开的身影,不捨的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叹息:「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留着自己的眼泪。」 程子曦坐在楼梯上蚁着身体,并没有发现转角的人影,直到那人站到他旁边,影影绰绰的有一个高大身躯挡住了楼梯间仅有的光。 程子曦红着眼框抬起头,看到熟悉的面孔,男人面无表情没有常年掛在脸上的的笑容,眼底却泛着难得的柔和。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厚实的手掌落在了程子曦的头上,男人指间散发着菸草燃烧的味道,淡淡的却很温暖,温暖的倾倒程子曦仅剩的一根弦,程子曦把头靠过去顶在了顾言默的腹部。 沉重的防火门阻挡了里面人们交谈嘈杂的欢愉声,两个世界恰似千万光年间的碧落黄泉,门后两人一语不发,就在这寧謐的楼梯间不知过了多久。 贰、 一个只有黑与白,色调冰冷孤寂的房子,在苍白的灯光下压抑难捱地,就连空气都不敢喧哗。玄关的皮鞋随意散落,明显与鞋架上整齐如兵的鞋格格不入,若不说它的主人生活严谨,龟毛到不容许任何不合眼的事物在眼前晃盪,说从今天开始它将被打入冷宫般被扔进鞋柜角落,那是人人都会相信的。 漆黑的房间里,电视微弱的光线温柔地拢着顾言默的脸,但那综艺节目里的尖锐笑声只让顾言默觉得头痛欲裂。不久之后,他按下手里的遥控器,扔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房间顿时恢復死寂。 他打开膝上的电脑,点开磁碟机,读取那张他长年放在电脑里的光碟。读取时不断旋转的圆圈,犹如一把磨尖了的匕首在顾言默的心上来回割筏,但他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按下右上角的叉,只任由这般绞心的疼痛,滞住了自己的呼吸。 悠扬的旋律随着前奏缓缓响起,接着轻盈温柔的嗓音开始唱起孤独的歌词。 “如果有一个世界混浊的不像话。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 原本细小的涟漪,在平铺直叙的歌声中,激起漩涡,数以万计的白色浪花拍打在顾言默的心间 电脑萤幕上,一支投射的灯光照在一个身穿白衣,长相秀气的少年身上,他蒙上一层水雾湿润的眼眸因为灯光,看起来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彷彿漫天星光都坠入他的双眸。少年拥有白皙的皮肤、笑起来如弯月,樱花般的唇,以及春风温柔了的轮廓。他在台上的光采耀眼夺目,可以清晰地知道这是属于他的舞台,让人不惜屏住呼吸,只怕错过他表情里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他是冉夕寒,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演唱会,那年他22岁。 最后一个音落下,冉夕寒笑起来勾起的眉眼彷彿一道阳光从凝重的云层里拨开阴暗,清澈的点缀着,他举手投足间带着的柔和。一颗殞落的星,用这场演唱会点亮他的一生,为自己画下璀璨的句点,一如他最后望向观眾席的眼神,虽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坚定无悔的。 虽有不捨担忧,但全无后悔。这是所有人对冉夕寒最后的评价。 然而只有顾言默知道,冉夕寒是在跟他道别,因为顾言默在看完演唱会之后就要进组了,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道别竟是冉夕寒早已下定了决心的死别。 顾言默按下暂停键,画面停格在镜头拉进后,冉夕寒被放大的脸庞。顾言默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萤幕冉夕寒哭红了的眼尾上,「对不起……」但电脑没有冉夕寒皮肤的光滑细緻,更没有温度,就像当时他得知消息后赶忙开着夜车,在殯仪馆摸到的已经苍白僵硬的双颊。 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是演唱会结束的第三天。因为两人的工作经常需要分隔两地,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但即使无法见面仍会在每天晚上打一通电话。那天也是…… 冉夕寒打电话给顾言默时,电话那头的冉夕寒一语不发、万籟俱寂。 顾言默只是像每天的习惯那般问:「今天一切都好吗?」 电话那头也一如往常的回:「嗯……很好啊,你呢?」 顾言默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安,应该说即使感觉其中好像有一点迟疑,顾言默却不以为然,猜想可能只是工作了一天累了,就草草结束了这通电话。不料从此天人永隔,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顾言默拿起床头柜里深锁的照片,重复着这些年来,无数个漫长夜晚里的低语:「我失去了你,是我残忍的放开你的手,我已经没有资格爱你了吧……」 照片几乎是黑白的,唯一的色彩是画面中冉夕寒放飞的红色气球,鲜艳的红色生机勃勃,随着微风轻盈摆动,冉冉升空。照片上定格住的是,顾言默单膝跪地落在冉夕寒手里的吻,冉夕寒月牙般带笑的眼睛,透过镜头雋刻在顾言默心中永远无法抹灭的位置,延绵了冉夕寒不曾逝去青春的容顏。 那首歌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鱼》,是冉夕寒和顾言默认识第二年,一起逛街时听到的,歌手的声线清澈透亮,唱着哲学意涵颇深的歌词,从此之后冉夕寒就爱上了这首歌。 那时两人一个就读音乐学院大二、一个是戏剧学院大四,两个初识世间的青涩少年正萌芽着最直白、纯粹的爱情。 冉夕寒每次练琴时总会用《鱼》作为开头和结尾。曾有一次在冉夕寒闔上琴盖后,顾言默悄悄走到他身后,抱住冉夕寒纤细柔软的腰肢,一屁股硬要跟他挤在一张椅子上,冉夕寒无奈地挪了挪,让出一半的位子给他,顾言默看着冉夕寒对他的厚脸皮宠溺的笑眼,红中带粉的脸颊,心神盪漾地把人压在琴上吻了半天,吻到冉夕寒的唇瓣又红又肿,还食髓知味的舔得湿润红艷,这才愿意放开。 看着冉夕寒满佈氤氳,朦胧的双眸,鲜嫩欲滴彷彿带露花瓣的红唇,顾言默又嚥了口口水,粗喘着气,抚上冉夕寒的衣襟。 见情势不对的冉夕寒,想起身下的钢琴,赶忙拉回神智,甩了甩头,捏了下顾言默的腰间。 顾言默才不情愿地回到主题问︰「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首歌?」问完又觉委屈的别开脸,撇了撇嘴。 冉夕寒被顾言默可爱的举动逗得噗哧一笑,忍不住戳了戳他鼓起的脸颊,双手勾上他的脖子,咳了咳认真道:「我是一隻夕阳下眷恋太阳的鱼,而你是一隻自由翱翔的飞鸟,我想你带我去看看蔚蓝的天空,广阔的草原。」 一起去旅游,是当时顾言默告白时说的承诺,因为他知道冉夕寒特别响往自由,想去旅游,跟家人一起。 「而我却食言了……」突然一滴溼热的水珠滑过脸颊。 夜半时分,窗外传来蝉鸣的声音,那是夏日的喧嚣。顾言默走出幽冷的房,遍地的梔子花香随着习习薰风飘散开来,清新淡雅的气息意外的平息了炎节的燥热。夜空下破碎的灯光缕缕洒在斑驳的黑瓦上,一点一点撕碎岁月故事的章节,塞入每一寸细缝,成为老式电影里只可追忆的梦。 浮生若梦,尚有不甘,儘管贪恋却又只能任它从指间流过。 在城里星辰的光芒并不明显,在广大的夜空中,但凡能见几颗便已满足,他们穿越无穷,只为用自身仅有的光辉,在尘埃中痴情繾綣的拥抱黑夜。午夜梦回,没有喧闹、没有嘈杂,只有花开的声音,只有晚风在耳边深情的耳语,难得的安謐是心会的知音。 在夜晚的沉默下,月光的清辉模糊了忧愁的轮廓,即便是浓密叶片也无法完全遮掩地,露出羞涩的光影,轻巧地照在顾言默脸上。 突然顾言默的脑海又浮现出那令他心烦意乱了整天的熟悉神情,不过顾言默清楚地知道即使相像,但始终不同,他轻笑了声。 「或许,泪多了,你便不再觉得珍贵。是的,你早就不在意我了。」语气平淡,说完这句话的冉夕寒拉开他跟顾言默一起租的套房的大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顾言默没有追出去,所以他并不知道冉夕寒关门后,蹲在门口哭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离开。冷战的一个月他们去了很多自从两人开始交往后,就不再参加的联谊活动,假如碰到了就故意装做不认识对方。 直到有一次冉夕寒被灌了酒,去洗手间的时间长了,顾言默找藉口去看,才发现冉夕寒跪在马桶前哭湿了衣襟,顾言默从没看过冉夕寒这般黯然无光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的顾言默感觉心寒如冰,他一把把冉夕寒拉起,用手指擦着他的脸,但止不住的眼泪依旧不断流淌而出,指尖连着心脏都是疼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冉夕寒搥打着顾言默宽阔的胸膛,不断重复道。 顾言默抓住他的手,把一直抬着的头转望向他,这瞬间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冉夕寒的手上。冉夕寒冷静了下来,惊愕的把手缩回,目不转睛的看着顾言默红了的眼框。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我眼里的一滴泪,就算睁红了眼,我也会努力地不让你流下。对不起,小寒,对不起……」顾言默颤抖的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双手伸在冉夕寒的背后用力的栓着抱着他,不让冉夕寒看到他难以隐忍的泪水。 冉夕寒紧贴着顾言默炙热的胸膛,可以清楚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这一刻顾言默坚毅的胸膛就好像避风港温暖的火炉般照亮冉夕寒的心。 许久,冉夕寒轻推着挣开顾言默的怀抱,顾言默方才稍稍平息的心跳又突然加快了起来,愣睁巴睁又害怕地望着他。 冉夕寒笑着看他,之后他双手扶住顾言默的肩膀,垫起脚尖,细碎地轻吻顾言默脸上未乾的两行泪痕。 「你是我眼里的一滴泪,就算睁红了眼,我也会努力地不让你流下。」顾言默喃喃自语道。「然而当你流下,我却再也抓不住。」 往事如烟,消散在时光的尘埃中,虚无飘渺。 那双秋水无尘、不露风霜的圆圆杏眼,在太阳反射之下更显清澈细腻,好似只要看着那对眼睛就可以洗净世道的混浊,不受世事干扰。但今天泛红含泪的眼眸,或许是因为太像冉夕寒了,所以当泪珠挣扎滚出,彷彿经久淘选出的细碎金砂,珍贵而纯净的,一滴一滴扎在了顾言默心上。 那是程子曦眼底的倥侗散发着的光芒和阴鬱,无论是在片场那仰望天空的眼神,或是楼梯间里无声的哭泣,都是无意间流露出的。他清雋空灵的眼里,藏着黑暗的寂寞,彷彿天边孤星的独白,让顾言默心生无法抑制的烦闷,他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却又不安,顾言默害怕他的无助,也害怕自己的失控。然而此时,程子曦的笑容却温柔地晕染在了顾言默的心头,搁浅了他的心。 叄、 「各位旅客您好,10点15分开往s市的第9352次列车即将进站,搭乘本列车的旅客……」随着列车即将进站,站内广播应声响起。 一个充满离愁情绪的地方,对于顾言默而言似乎是如风过耳,来来往往的旅人只是过眼云烟,他云淡风轻的踏上月台。 五分鐘后,跑马灯上“10点15分准点”列车呼啸而来,人马杂遝,旅人们兵荒马乱的拉着行李奔涌而上。看在顾言默眼里,所有人彷彿都失去了色彩,在推挤中,时光的手指调皮的按下慢速键,就像在看一捲卓别林经典的静默艺术,没有声音,没有丰富的色彩,单纯地只有形体间的黑白幽默。 顾言默站在一旁,把这个他离开这城市就看不到的难得景色记录下来,这一刻在顾言默的世界似乎安静的只剩快门声。 「叮!叮!叮!」尖锐的铃声直衝脑门。一顶雨巾风帽昭告着顾言默此行的意图,没有人认出顾言默,他慢慢坐上位子,列车门关上,车厢再次恢復平静。 顾言默26岁,在a市就生活了20年。曾经他的孩童时光是在胡同间爬树摘果,在蜿蜒田埂中捉鱼踏泥。少年时期的他幸运地考上喜欢的学校专业,更找到他爱的人,而那个人正巧也同样爱他,他的人生相较于许多人而言是顺遂的,应该不存任何遗憾。 这20年间,他看着a市从满街满巷的砖红古厝变成高楼林立,熟悉的树林田野也消失无踪,只剩纵横交错的柏油路和立交桥。但他除了工作几乎没有长时间离开这个他生长的地方,所以他并没有太多那种事过境迁之感。 要说唯一的不捨大概只有那些与冉夕寒共谱的回忆吧。在顾言默成名后,他在城郊和一对要跟着孩子移民的老夫妻买了一间老宅作为居所,距离城中央就算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方便了他跟冉夕寒同住在一块儿,还有因为冉夕寒喜欢花花草草,为此顾言默还笑说他净喜欢些女孩子的东西,等他毕业就要娶他做贤妻良母的,逗了他好长时间,搞得冉夕寒是又羞又气。不过顾言默还是趁他毕业旅行时偷偷买了一堆梔子花回来种,还跟冉夕寒说:「梔子花代表着永恆的爱,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的喜悦。」惹得冉夕寒一进门就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因此在冉夕寒走后,他虽然换了房子内部的傢俱,把它们尽数搬到了b市外婆留给他的乡下宅子里,但那些冉夕寒最喜欢的花草树木,他仍然没有放弃,就连这次出门也是嘱託了经纪人帮忙照顾。 任性如他,《叶落寻根》才杀青,顾言默隔天就起了个大早,一通电话打给经纪人说他要休长假,后面的工作都给推了。经纪人忍着一口气问他休多久、要干麻,结果只说去旅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反倒是他家那些个宝贝梔子花,直说要照顾好不能种死了,惹得经纪人直跳脚,恨不得立刻快马加鞭去车站把人抓回来。好在他有个没拍完一部戏,就不接下部的奇怪原则,不然那违约金就算是新登影帝,让他倾家荡產恐怕也不够挥霍的。 如今记忆的捲轴拉上,他已没有离别的乡愁。 他将踏上旅程,一步一步去完成他与冉夕寒的梦想和承诺。 窗外的景物很快地从眼帘划过,就如转眼即逝的岁月,不停流转。城市中踩着汲汲营营步伐的劲风,转瞬之间变得变化万千,它对着千年老树说孩童般的情话,在阳光下少年的吉他里流转,顽皮地轻骚房顶睡着的猫耳。 透过镜头,广场上打着陀螺的孩子,一旁坐在躺椅上的老人,似乎拢上一层尘封许久的灰黄,记忆翻涌,褪色的胶捲又再次投影开来。 「默子啊,交女朋友了没啊。」岁月的沧桑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跡,她眉目秀丽,从眉眼间依旧可以看到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儿的事实,一个看起来刚过花甲,实际上已进入耄耋之年的老嫗坐在客厅的躺椅上,边看电视里的《红楼梦》边问道。 老旧的电视和经过千万次播放的dvd,断断续续,画面上偶尔出现几道杂讯,却完全不减老人家的兴致,反而有股岁月的味道。 电视里正演着探宝釵黛玉半寒酸的桥段,老太太突然骄傲道:「你看那贾宝玉,我孙子可比他帅多了!」 八卦的兴头来了,老太太也不管林黛玉正醋劲大发的伶牙俐齿了,「怎么样,学校应该很多姑娘喜欢你吧!」 「……」面对总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外婆,顾言默总是哭笑不得。 突然想到冉夕寒的顾言默:「没的事儿。」脸红了一阵,讲话都没底气的软了几分。 「唉呦!我说呢!我们默子有喜欢的人吧,追到手了没啊,加把劲儿,下次带回来给阿婆瞧瞧啊!」老顽童外婆捏着他的手,訕訕地笑。 那时候他跟冉夕寒都是校草,一个在戏剧学院称霸了三年,一个是音乐学院新生刚入学就打败眾多学长成为新一届校草,两人又都是难得的比赛常胜军,可谓是姐妹校间流传的风云人物。不过两个人毕竟专业还是不同,也不同校,所以即使在外碰到也就是打个招呼,连话都说没两句,只能勉强算是个点头之交。 直到某天顾言默一下课,就突然有一群同学围着他,非要他去参加跟音乐学院的联谊,「去啦!明年升大四之后就要毕业了,青春的回忆耶,怎么可以没有联谊!」说话的是他的至交好友纪飞然。 一邦人说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其中一个还硬要补充道:「而且他们学校美女如云呢!不然那个冉夕寒也会来啊!你知道他吧,就是那个这学期新选的校草,听说跟他们校花一样漂亮啊!」 「……」顾言默看着这群人绞尽脑汁说服他,真想一巴掌从他们后脑杓巴下去,无言以对。 顾言默摆了摆手,「这么漂亮?那他去了我还有什么机会,就不去了吧。」顾言默发挥他的演戏技能假装道。 一听他不去,全都急了︰「哪儿的事!!!我们默老大跟他是不一样的帅气啊!!!你们说是不!」旁边的人连忙点头如捣蒜的附和。 最终顾言默还是被半拖半拽着去了,不过到会场他还是很给他们面子的,该玩的游戏都玩了,该喝的酒也一滴没落。 只能说他酒量太好,一群人玩的不亦乐乎,最后只剩一部份人没醉,冉夕寒就是其中一个。在搭配好一对一对的护花使者骑着车纷纷离开后,竟然就剩他们两个因为太帅没有人敢主动靠近的了。两人︰「……」 「他们肯定是故意的!」冉夕寒首先打破沉默。 顾言默尷尬:「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冉夕寒︰「……」气氛又再度陷入冰点。 顾言默只好接着问︰「嗯?你家在哪?」 幸好两人联谊时游戏都玩得挺认真,熟识了不少,不久后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相谈甚欢。 路边的灯火,明晃晃地落在冉夕寒精緻无瑕的脸上,镀在冉夕寒眼里光芒更加明亮动人。 突然路边的树丛发出一阵声响,听到声音的冉夕寒打了个不明显的寒颤,饶是如此顾言默还是发现了他眼睫细小的颤抖,他拉起冉夕寒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指间突然的触碰让冉夕寒吓了一跳,看过去就见顾言默憋不住掛在脸上的笑,冉夕寒撇了他一眼,就跟顾言默哈哈笑了起来,只是直到两人走到冉夕寒家门口都没有发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从未松开过。 昏黄的街灯,微醺的空气,炙热的呼吸,在少年四目相对和十指紧扣的相触下,正懵懂地萌发着往后难捨难分的酸甜苦辣。 掌心传来的温度,肩并肩的距离,凝固成为他们生命永恆的一刻,朴实无华,喜悦满溢。 后来顾言默一直没有忘记要带“女朋友”给阿婆瞧的约定。终于有一天,他牵着冉夕寒的手,搭上火车,回到老家。 肆、 回忆到此刻,车厢门上的跑马灯正好显示着“下一站,b市”紧接着下一秒就是耳边响起悠扬的女声。 乡间创造的故事在火车窗中铺开,翻过记忆的幻灯片。 「顾言默,你说我要穿什么好?」出发前一晚,冉夕寒把所有衣服都翻了出来。 听到冉夕寒在房里大声的叫唤,在客厅整理行李的顾言默第五次走进房间跟他说:「还在折腾呢,我的宝贝穿什么都好看。」 「我这不是紧张你阿婆不喜欢我。」顾言默的话显然没有作用,说着冉夕寒又担心了起来,「嗯……还是这次你自己回去?」 顾言默是知道冉夕寒的顾虑的,只好安抚地伸手顺了顺冉夕寒试衣服乱了的头发︰「没事的,阿婆人很好,她一定会喜欢你的。而且你要是担心我就先不告诉她,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我就什么时候再说,好不好?」 听完顾言默的话,冉夕寒点了点头,又有点犹疑地看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顾言默搂着他,像哄小孩般轻拍他的肩︰「傻瓜,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这件事本来就不急,都准备好再说就好。」 冉夕寒知道顾言默因为父母工作不稳定,6岁前都是住在b市的外婆照顾他,直到上小学在a市工作的爸妈才把他接来读书,不过因为他们忙于工作,所以顾言默还是跟外婆亲近一点的。离开b市后,他只要一有空都会回去看外婆,所以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不能跟外婆坦白,冉夕寒还是有一点愧疚的。 他们到b市的时候已是傍晚,金光馀暉,把一望无际的稻田染成了緋色。 顾言默牵着冉夕寒的手走在田埂中央,回到顾言默最熟悉的地方,冉夕寒觉得顾言默眉宇间散发的锋芒都被清爽的微风吹得柔和了起来,从踏出车站的那一刻起,冉夕寒彷彿看到儿时的顾言默无忧无虑地在田埂间奔跑嬉戏。 越来越接近,冉夕寒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紧张的手都出了汗,但顾言默始终牵着他溼黏的手。 他们走到家门时,阿婆正在厨房煮饭。门外顾言默紧了紧冉夕寒发汗的手,等到冉夕寒点了头,才松开他们交握的手。 「阿婆!我们回来啦。」顾言默扯开嗓子说着,手上就提起两个人的行李进门。 冉夕寒乖巧叫道︰「阿婆!」紧张归紧张,但第一次见面可不能落个不懂礼貌的印象。这么想的冉夕寒也不愧是唱歌的,一股气儿从丹田出来,这么一声那叫一个洪量好听。 听到孙子声音的老太太从厨房拿着锅铲探了个头出来:「默子啊!回来啦!小同学长得可真俊!快把行李放一放,一会儿吃饭了。」 「噯!我来帮忙了。」顾言默扔了行李就往厨房去,冉夕寒则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着进去,顾言默看他跟在自己后头也没说什么,只在他背上摸了一把。 「哟!你们俩进来做什么,小寒是吧?搭车累了吧,去外面坐着休息会儿。默子还不出去陪着人家。」说着就把两人轰了出去,又趁冉夕寒不注意,瞪了顾言默一眼。 被赶出厨房的两人只好乖乖坐在客厅,冉夕寒正襟危坐。 「……」看到冉夕寒平常上台都不紧张的,现在这副模样顾言默就想笑,而他这么想也就做了。 怕他生气,顾言默嘴上还是安慰道:「怎么样,没那么紧张了吧?」不过手又不安分了起来,环着冉夕寒的腰,下巴枕着他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看他逐渐发红的耳根。 「你别闹,阿婆还在那呢,会被发现的。」冉夕寒两手相叠放在他胸口推了推。 不久后阿婆就端着一盘菜出来准备开饭了,顾言默跟冉夕寒也不好继续间在那,让老太太一个人忙活,便机灵起身帮忙佈菜,老太太看着俩孩子勤快的接过盘子也不再说什么,乐呵呵地脱掉围裙盛饭上桌。 因为早先就知道冉夕寒要来,话说这可是顾言默第一次带朋友回来,而且自家孙子也是难得回来一次,所以老太太使出浑身解数,煮了满桌子的菜,堪称满汉全席。 乡下地方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三人上了桌便聊了起来。不过冉夕寒还有些拘谨,所以大多还是老太太热情的问,冉夕寒礼貌的答。 「小寒是学音乐的啊!」虽然老太太还是偏好黄梅调之类的戏曲儿唱腔,但因为自家孙子学的是戏剧,要在演艺圈闯盪,她老太太以后也是要当他头号粉丝的,所以对于他们年轻人的流行音乐还是略知1二。 「小寒唱歌可好听了,得了好多奖的呢!」顾言默趁机骄傲炫耀道。 老太太听顾言默说得都兴奋了:「有机会要唱给我老人家听听啊!」说还不够,后来居然饭也不吃了,一脸期待的看着冉夕寒,一副就是等他吃完来唱的样子。 听他俩这般一搭一唱,说得冉夕寒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扯着嘴角笑。不过最后还是敌不过两人连环轰炸般的鼓吹,放下筷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后依旧闭着眼的张口就来。 一首草原歌手的歌,冉夕寒的歌声本就清亮乾净,虽不算厚实,但也不单薄,唱着高昂的调子,悠扬的飘散在乡野间,彷彿嚐到稻榖的甜香,闻到雨后泥土和青草散发的清新,自然纯粹。 毕竟唱歌还是冉夕寒的专业,要他唱歌他还是挺有自信的。而事实也证明果然不错,一曲毕,冉夕寒终于少了点羞涩,着实是轻松了不少。 一顿饭在愉快的气氛下结束,等所有人放下筷子起身收碗,冉夕寒就手脚麻利的挽起袖子准备洗碗,老太太本想阻止,但看着跟屁虫似的跟进厨房的孙子,拿起掛在一旁的围裙套在冉夕寒身上,也就笑了笑随他们了。 顾言默拿起围裙,从前面环住冉夕寒,把围裙的带子松松地系在冉夕寒的腰背上。突然顾言默还圈着的手用力一拢,冉夕寒没站稳往前一倒,倒在了顾言默怀里,冉夕寒反射性的转头看向门口,确认老太太不在才又转回来。 顾言默眼神深情的凑近他,瞬间冉夕寒心脏漏了一拍,莫名地燃起偷偷做坏事的期待,但顾言默只把鼻子对着他的轻轻的磨了磨,就坏笑的分开。 可怜冉夕寒还愣在那边,连脖子都像煮熟的虾子红透了,但自己心猿意马的心思又不愿被顾言默知道,过了好一会只好红着脸去做正事。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高掛在天边,乡下不比城里,天一黑周围就一片寧静,顾言默就带着冉夕寒去看星星。 走出家门,顾言默终于没有了顾虑,拉着冉夕寒的手,像个孩子似的盪来盪去,随口哼着民谣小调,而冉夕寒则看着邻家大男孩般的顾言默,在一旁帮他合音。 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悠间,远方宅子的门櫺上掛着明晃晃的灯笼,屋里孩子的欢笑声是他们恢弘恣肆的童趣,夏日的晚风凉爽宜人,零星几点的路灯刻画着自得的神情,两人的步伐缓慢而快意,使他们不免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彼此相连温暖的掌心。 黑夜天幕,青草的香气,柔软的像大自然的被,铺在顾言默和冉夕寒身上,潺潺流水倒映着枕着天地的两人热烈的身体。 顾言默撑起身子,低下头注视着躺在身边的冉夕寒,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冉夕寒的脸上,透过繁星的渲染彷彿可以穿越无垠的天际,逐渐放大的面容让冉夕寒双眼轻闔,唇瓣上温暖的相贴,谁都没有加深这个吻,没有情慾,只有单纯的爱意,唇齿相依,拥抱温存,彷彿唤回最青涩的怦然心动。 今夜无声的默契是最浪漫的情话,璀璨的星光见证着他们最美好的模样。 伍、 那天夜里,顾言默和冉夕寒同睡在一张床上,顾言默的下頜顶着冉夕寒的头顶,冉夕寒则是身体蜷缩一头埋在顾言默的胸口,相拥而眠,这是他们习惯的姿势,紧紧相依可以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沉溺于安心温暖的怀抱。 平静的月色透过窗櫺斜照在床畔,儘管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在彼此怀里相互依偎,已经习惯的不以为然,而且身下的硬板床也不是非常舒服,但奇怪的是,他们这夜睡得特别安稳,也许是因为小镇带来的轻松心情垄罩着,将一切世界的复杂都阻隔在看不见的铁轨彼端,使他们能够心无旁騖地享受难得的悠哉日子。 「吱呀——」一道微弱的光从老旧木门的缝隙探入,在光的那一头是老人家略微佝僂的身躯。 她站在走廊上,缓步走进来,房间又再次陷入黑暗,只有洁白的月光照射在她慈善的面容,她站在床边看着俩孩子已进入梦乡安稳平静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伸出手拿起顾言默搂着冉夕寒的结实臂膀,轻柔地掀起被子,把他的手按着同样的位子放回冉夕寒腰上,盖上被子又帮他们掖了掖被角。 又一阵开门声响,缓慢的步伐是老人走下楼梯的声音,而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明亮了冉夕寒满佈氤氳潮溼了的眼眸。 客厅里的老电视里,幽静湖畔的篝火旁,是圆月之夜的断背山,火光与星光相互辉映,一个男人艰难说道:「well,ifyoucan'tfixit,jack,yougottastandit.」 那个沉稳内敛的男人在挣扎、在压抑,是绝望、是不捨。 冉夕寒在幽暗的楼梯转角看了很久,直到最后男主角追悔的说出︰「iswear.」寂寥的吉他声响起,他才猛然从电影里抽出。 老太太坐在沙发的角落,抱着牡丹花纹的抱枕,一动不动,她被电视光线模糊了侧脸,脸上的表情躲在角落的冉夕寒看得并不清楚。 最后冉夕寒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透亮的报站声随着越发熟悉的景色应声响起︰「本列车即将抵达b市,欲下车的旅客请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拉回了顾言默的神智。 顾言默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踏上了那片泪水欢笑交织而成回忆的沃土。 泛黄的车站,悠远的街道,风光明媚一如从前的日光,依旧清澈的河水,远处翠绿的山峰,湖畔打水漂的孩子,一见如故的童年雉趣。 一切都如当年一样,然而值得留恋的所有都已消失殆尽。 他带冉夕寒回家的隔天早上,他就感觉不太一样了,无论是冉夕寒还是阿婆。 夜里,他隐约觉得冉夕寒放在他腰上的手曾经用力的收了收。一早起来,就听到厨房里的声音,走近一看,竟是冉夕寒和阿婆一起做早饭的背影。 上了桌之后,他们更是像一家人般谈天说笑,两人的眉宇间產生了某种默契,甚至那种默契是将他排除在外的,彷彿原本在互相心中的那一堵墙随着神秘的夜晚灰飞烟灭。 然而,顾言默始终没有问冉夕寒,也没有再提要不要出柜坦白两人关係的事,只在这次之后,逢年过节只要他回去就一定会带上他一起。 阿婆也是每每见到他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孙子一样,满汉全席是必备的,眼里更是满溢着欢喜和疼爱。 最后一次他跟冉夕寒一起回老家是在冉夕寒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经过两年,岁月毫不留情的在老人眼角画上年轮的痕跡,银白的发,膝上盖着毛毯坐在躺椅上的老太太,眼睛依旧目不斜视的看着老旧电视播放的《红楼梦》,只是因为多年来不断重复播放使得片子已经有些不流畅了。 「阿婆!我们回来了!」又一次顾言默和冉夕寒拉着行李回到b市。 「回来了啊。」老人终归已经年过85,虽没怎么生病,但年迈的身体仍无法避免的明显不如以前健壮。 顾言默跟冉夕寒不只一次想把阿婆接到a市同住。 但每次提起,老人家却总说︰「我大半辈子都住在这儿了,去了大城市也住不惯,你们俩就别折腾了。」结果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这次回来看到老人家身体更不如前了,便又再提一次。 没想到老太太竟下了最后通牒说:「不去,一个两个的烦都烦死了,我一个老太婆作甚去打扰你俩过小日子,再说了我这叫落叶归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顾言默和冉夕寒也只好作罢。 这次他们待的特别久,因为冉夕寒今年就毕业了,等之后进了圈子,就聚少离多了,说不定往后要一起回来也难了,所以这次顾言默特地排了一个月的长假,跟冉夕寒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待在b市陪陪老人家。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老太太早早就起了,看着特别精神,甚至还自己上了妆,美美的做了满桌子食物,不论是顾言默爱吃的,还是冉夕寒喜欢的,应有尽有。 顾言默和冉夕寒起床的时候,老太太坐在餐桌前笑的温婉。 三人开心的用完早饭,顾言默和冉夕寒就趁着太阳大,把棉被褥子拿到院子里晒,还把老太太客厅里的躺椅搬出来,让她享受下难得的日光浴。 那天中午,两人一起在床边哄着她,阿婆就盖着有太阳味道的被子,还记得她是带着笑入睡的,弯起来的眼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伴着的还有邻居小孩在院子、街道、河边的嬉戏声,以及院里风捻着树叶的声音。 只是这一觉睡下,老太太便再也没有醒来。 夏日的骄阳温柔的定格在老太太依旧迷人的脸上,风吹动她银白的发,正柔软而自由的飘扬。 他们一起办了老太太的丧礼,线香的烟冉冉上升,消失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前,老太太的照片是朴素美丽的,一如当年,是个温婉美人。 后来冉夕寒离开后,他就把a市家里的家具全部搬到这已经空荡荡的房子。在这里他藏着他们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浸满了顾言默不敢接近的气息,所以他把它封存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次问老太太:「阿婆你既然不喜欢看后四十回的剧情,为什么还要看?怎么不跳过呢?」 那时的阿婆只笑笑的跟他说:「因为这就是人生啊。」 当时的他不懂,直到现在似乎才明白了一些。 走到这里,那时他忽略的寿怡红夜宴群芳,麝月掷出的韶华胜极,留不住的是他们的前八十回,也是经过的后四十回。 四年后的今天,顾言默一个人在故乡的归途上步履蹁躚,安静的,孤独的。 斑驳的白色屋瓦,里面是曾经的红楼梦,是他们在这儿的回忆,是在a市的过往,故乡种种。那时用来晒被单的那根竹竿经久风吹日晒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他站在竹竿旁,许久,直到夕阳的光辉铺在他脸上,染红他的眼框。 晚霞的云烟漫衍,顾言默伸出一隻手彷彿想虚握住那些云彩。 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推开那道沉重的大门。 记忆中院里的躺椅上,微风吹起老人鬓间花白了的发,盛夏的指尖划过的是岁月的痕跡,微笑时眼尾的纹路是绽开的花朵,风华之下是今生最美的景色。暮光洒在曾经的小院,时间的流逝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 第一道西风袭来,秋风瑟瑟的夜里,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沙沙作响,这是一个寧静的夜晚。 程子曦喝了点酒,站在寂寥的这头。街道对面的小饭馆门上掛着火红灯笼,透过绚烂的火光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人们正举着酒杯把酒言欢,酒杯里的啤酒气泡虚幻地承载着他们面目上的热情,一条马路隔开了两个世界。 红绿灯亮起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车纷纷鱼贯而过,行驶旋起的风吹乱了程子曦混在黑夜里柔软的发。 一步两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的韵律越发清晰,程子曦踩着缓慢的步伐走向热闹的彼端。 浮在红尘的万家灯火,也是世俗里的平凡。他想着,同时渴望着。 「吱嘰——」尖锐的声响,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打破了少数人的平静,彷彿天堂普照大地的白色光圈愈来愈大,逐渐笼罩程子曦的双眸。 程子曦的意识消失在无尽闪烁的霓虹和模糊的喧嚣中。 明亮且毫无生气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味、窗外阴冷的风、病房外长长的走廊是冰冷的,一切安静的惨白,处处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医生不是说手术很成功,不久就会醒吗,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没醒啊!」程子曦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卓孟宇聒噪的声音。 程子曦闭着眼皱了皱眉,眼睫煽动了下,突然就感觉有一隻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子曦?子曦?你醒了吗?听得到我说话吗?」一声温润如春风的呼唤,让程子曦的眉心再次舒展开来。 是叶晴的声音。 程子曦睁开了眼,视线逐渐清晰后,就看见病床旁焦急的叶晴、路天明和卓孟宇。 还没等他们说话,卓孟宇就又开始转来转去说个不停:「晨曦曦,你终于醒了!我去帮你买吃的,你想吃什么?对了,要叫医生对不对,我去!」话才说完,卓孟宇连包也不带,快步跑出去了。 「我睡了多久?」程子曦看向路天明问道。 路天明松了口气,眉头却依旧紧皱着说:「三天。」 难得路天明说话那么简洁,不过程子曦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所以他知道路天明会这样是因为真的在担心他,这次的车祸着实把路天明吓到了。 路天明虽然天性活泼,但他其实特别敏感,因为他是个孤儿,在育幼院的时候更因为年纪小,又胖胖的,就不少被欺负,让他打小就知道若要在社会生存,就必须学会看别人的脸色,从此表现开朗就变成了他的习惯。唯有在程子曦这个从不嫌弃他,欺负他,会安慰他,尊重他的朋友面前,路天明才会展现真正的自己,并用同样的尊重和关心回报这份情谊。 程子曦抓起路天明肉肉软软的手捏了捏,笑着慢腾腾地细语:「我没事了,小车祸而已,别担心了,嗯?」 说完程子曦就转向叶晴温言道谢:「叶导,谢谢您来看我。」 自从杀青之后程子曦和叶晴就不曾再联络,所以现在叶晴来探望他,程子曦是觉得奇怪的。但跟叶晴相处起来十分舒服,她待程子曦有一种像母亲对待孩子的温柔,所以程子曦对她有着特别的好感。 叶晴摸了摸程子曦的瀏海,没有回应。 就在此时,一位年轻医生敲了敲门进来,卓孟宇也跟在后面。医生问了些话,又检查了一会儿,说没什么问题,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离开后,卓孟宇又开始团团转,嚷嚷着要帮程子曦买东西吃,便又出门了。 卓孟宇出去后,路天明把门关上,回到病床前,跟坐在床边的叶晴对看了下,两人看向程子曦欲言又止。 诡异的气氛,让程子曦相当不自在,但心里又隐隐觉得不能让他们有话直说,只好扯着笑含糊问道:「怎么啦?叶导跟天明都这个表情。」 「你……最近有心事吧……」说话的是路天明。 听到路天明的话,本来就心虚的程子曦瞬间没了笑容,用力捏着身下的床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原本看着路天明的目光转掉了。 看着程子曦低头不语,路天明忍不住黑了脸︰「是因为电影吧,每次问你你也不说,就会忍着。」霹靂啪啦讲完,路天明看着程子曦的手越抓越紧,床单都皱了,还是不禁心疼的哽咽了,「你可以跟我说的啊……」路天明已经红了眼框。 叶晴拉起程子曦的手,摊开放在自己的掌心,上面再抚上自己的另一隻手,安抚似的一下一下摸着。 她目光不离的看着程子曦的手,病房里的三人陷入沉默许久,直到叶晴终于开口道:「对不起……都是我坚持要你演莫子凡……」 还没等程子曦回应,路天明深吸了一口气又突然开口了:「晨曦曦,给你放个假,你去旅行吧,随便你要去哪里都好,到处走一走,散散心。」说完路天明又嘟囔道:「既然死都不肯让我帮忙分担,那你就自己去。」 突如其来的假期让程子曦觉得莫名奇妙,但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车站了。 「……」程子曦看着车站人来人往,他们这阵仗不免引人注目。好在这群人还点自觉,穿的都低调。 卓孟宇像小学生要去远足般,激动的说︰「晨曦曦,你怎么突然就说要去旅行啊,要记得寄明信片给我啊!放心,你的粉丝我会帮你照顾好噠!」 「……」 「这给你。」话才说着,路天明就拿出一个黑色的方块塞到了程子曦手里,还贼贼的窃笑,胖嘟嘟的脸搭配奸诈的笑实在诡异,还好他发现程子曦盯着自己就赶紧把那惊悚的笑收好了。 程子曦茫然的看着手里的mp3,「嗯?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路天明装得一脸无辜,理直气壮道︰「哪是我拿的,是你东西乱丢吧。」 「反正路上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路天明凑到他的耳边说︰「或者如果你想跟我说你的心事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给我。」 「……」程子曦无奈地看路小胖顾左右而言他死不承认的模样,边想他也不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自己什么时候会乱丢东西了。 卓孟宇看他们凑着耳朵讲话,立刻就不开心了,「你们又说悄悄话,以前都不这样的,最近是都排挤我啊!」 程子曦佩服卓孟宇卢人的功力,受不了只好用礼物搪塞他︰「你都不羞的啊,亏你平常气质小生的形象,好啦,我会带一堆礼物回来给你的,专门给你挑,行了吧。」 看程子曦这般承诺,路天明也就放心一点了。说实话当时他叫程子曦单独去旅行的时候,他还是满担心的,甚至可以说他是在赌,因为他知道程子曦是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说他的心事的,又不能任他一直压在心口胡思乱想,只好给他时间、空间让他自己去紓解,或许程子曦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就可以找到情绪的出口,又或许只是转移重心,但那也好过现在行尸走肉般的故作坚强。而现在他给了承诺,程子曦在这就多了一个牵掛,换句话说就是怎么样他都会回来的。 旁边,叶晴也来送他了,却只是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程子曦还纳闷。正当他要跟大家道别时,叶晴伸出手给了他一封信,这是叶晴一路一直拿在手上的,信封上还有她掌心的温度,「顺便帮我拿去交给一个人,春节前给她就好,地址在信封上,拜託你亲手交给她囉。」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要他转交,但程子曦还是礼貌回应:「好的,我会亲手交给她的,那我先上车了,叶导再见。」 叶晴温柔的笑道:「谢谢你,还有私底下就不用叫我叶导了啦,叫晴姨就行。」 程子曦把信封小心的收进后背包里,便跟大家挥了挥手走进车厢。 车厢里,窗外的景色如梦似幻的飞过。他其实觉得这趟旅程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这是一个没有计画、没有希望的旅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将是哪里,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他或许只能在他觉得风景优美的地方下车,等到腻了再换一个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走多远,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程子曦拿出路天明给他的mp3,想到他要故弄玄虚还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程子曦笑着打开mp3,就看到里面多了一个写着“给我的最爱晨曦曦v﹙ ̄﹀ ̄﹚y”的资料夹。 他无言的看那个跟在后面的顏文字,「……」不过他还是点开了那个资料夹,按下播放键。 “我也曾拥有也曾失去过穿过冷暖四季体验着起落有谁能告诉我那未来该去哪里才算拥有精彩……” 透过耳机传来的女声唱腔特别,声线空灵,一开始缓慢的节奏使人心情沉静,但随着钢琴声的推进,又会期待埋藏着的力量爆发。 “未来我要你属于我。”最后,女孩用力唱出了这一切勇敢。 程子曦闭上双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飞鸟,亲眼目睹了女孩走过的突破与成长。 片刻后,他再次睁开双眼,窗外的阳光刚好落在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程子曦脸上掛着泪,却在嘴角笑出了一个小小并不明显的梨窝。 「傻小胖。」灿烂的阳光温暖了整个车厢,拥抱着程子曦,这个怀抱软软的、肉肉的,还有一点路天明爱喝的纯奶味道。 程子曦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有点期待了。 柒、 顾言默在b市的旅店住了将近一个月。 自从第一天他站在自家院子一下午后,他就再没有回去了,不过他去了他和冉夕寒一起看星星的河堤,一起买过东西的小杂货店,一起牵着阿婆去过的家庭餐馆,一起乘凉小憩的老树……这个纯朴的小镇,好多好多地方,都跟当年一样美好,河水是一样清澈,杂货店的老闆爷爷依然和蔼,小餐馆仍是温馨,老树的枝叶更加茂盛…… 一个月后的这天他再次拉上行李,走进车站。只是不一样的是,当他又经过那个他们曾经共枕同卧的河畔时,萋萋满别情,他多了一些离情愁绪。 芳草无尽,一湾清浅,汨汨终日淌流,流向遥远的旅途。 搭上火车,窗外宜人的景緻划过,山水田园是绿色的,流淌于田野之间,无论花开花落如何喧闹,都无法唤回心田的平和寧静。 「小年,我们快到了吗?」车厢里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岁的女孩奶声奶气地拉着旁边小男孩的手问道。 那个男孩也去拉了拉一旁站着的中年男人的衣角︰「爸爸,我们快到了吗?」 只见那中年男人揉了揉男孩捲捲的头发:「下一站就到了,你们到海边之后是想先玩水还是玩沙?」 然后俩小孩儿就精神抖擞,眨着闪亮闪亮的眼,兴奋的讨论了起来。 「海边吶,真好。」顾言默见那对青梅竹马小孩的雀跃,就突然感叹了起来。 慢行的列车一个转弯的纵跃,飞进盛大阳光张开的双臂中。 托那次联谊的福,让两个学校的一群男孩熟识了,其中包含了顾言默的死党纪飞然、冉夕寒的发小丁平、温冶,还有舒国述。 纪飞然就是那个死拉活拽把顾言默拖去联谊的同班同学,他同时也是顾言默上了大学的死党,要说他们的缘分那还得从军训开始讲起。 那时候纪飞然爱玩的狠了,跟教官没大没小,但他也不是操课时公然挑衅教官,就是私底下玩得特别开,结果换来的就是操课时被盯的不是普通的惨,却依然故我,乐在其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虽说如此,但大家也都知道其实年轻教官并不是刻意针对他,就也是闹着他玩罢了,反正他动作都做的特标准,就每次都要点名他出列单独做几个动作当示范。 这样“出彩”的表现,向来自来熟的他就理所当然地一下子成为了大家交朋友的首选对象。不过他也是奇耙一个,跟他们只能说是一视同仁的热情,都不算特别热络,如果要说比较好的大概就是那个安安静静看着特别温和斯文的温冶了,这两个个性看起来天南地北相差悬殊的人从军训第一天就成天黏在一块儿,走到哪只要看到一个另一个绝对在不远处。 顾言默大概是唯一一个对他冷漠的人了,这让从小人气爆表的纪飞然相当受伤,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当初高中认识温冶时受过这样的冷淡之外也就这次了,而且顾言默还有一副高不可攀的帅气长相,所以觉得挫败的纪飞然就特别单纯的暗暗在心里决定,说什么都要跟顾言默当上朋友,他要摘下这朵悬崖边上的花,从此纪飞然就缠上了顾言默,而他那成天拉着,硬要他跟自己像橡皮糖一样黏着的温冶当然就一起了。 在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校园里的二人行从此变成了万眾瞩目的三人行。 某一天晚上,顾言默、纪飞然和温冶一起出去吃晚饭时,竟在小馆巧遇了冉夕寒三人,联谊后已是朋友的六人当然就坐在了一起,一顿饭下来是相当愉快。在这之后他们六个人只要有空就会相约凑在一块,而且两间学校也只是一条马路的距离,所以时不时就会遇到,反正也都是要吃饭,那不如就一起吃人多尽兴,这样的想法让他们有了基本上一个星期一两次高频率的聚会,这几个月下来已经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至交了。 而每次结束后,顾言默总是会站到冉夕寒旁边说送他,冉夕寒在一开始还会不好意思的拒绝,但到最后发现根本拒绝不了,就想着都那么熟了如果老是拒绝显得矫情,还是乾脆一点,在几次之后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他们虽然不像第一次那样牵着手回家,只是并肩走着,不过经过每次送冉夕寒回家短短的路程,他们两人之间奇妙的氛围还是渐渐蔓延开来了。到后来他们也很有默契的走得越来越慢,原本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在他们脚下竟变成了半个鐘头。 不过他们始终谁也不敢说出心里的话,道破这不正常的气氛。 那是顾言默和冉夕寒两校联谊的隔年春天,他们迎来了一次连假。早在一个月前六个大男孩就已经满心期待的安排好春游行程了,他们要去纪家在海边的别墅度假。 殷殷期盼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出游日,那天晴空万里,澄碧的天空纤云不染,和风送暖,是个绝佳的出游日子。一伙人搭上火车犹如小学生远足般兴高采烈,到了之后更是把行李一丢就直奔大海。 岸边沙滩上七横八竖的六双鞋,光着脚的少年们向远望去,阳光洒下粼粼波光,白茫茫的一片随着浪花跳跃翻涌,天连水尾水连天。 他们还想着好歹也都是学艺术的,少不了要来文艺一番,就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找了个树枝在沙滩上大大的写下“人生乐在相知心”,让天地大海见证他们的年华。 在烈日之下玩了一上午,六人直到筋疲力竭了才愿意回去。在别墅随便吃了中饭后,因为一时兴奋过度而消耗掉太多体力,就决定下午窝在房子里睡觉养精蓄锐,别墅因为纪飞然一家春节时才来住过,他又趁那时候准备了不少东西留着,所以现在是应有尽有,所以如果睡饱了想直接在屋子里玩也不怕无聊,绝对可以过个吃饱睡饱名符其实的度假。 晚上,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夜市逛街,一路上就是吃吃吃玩玩玩,可谓是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了回到别墅,顶着一整天兴奋心情的眾人,即使没做什么也终于累了,但难得有这种机会如果不喝酒更待何时,于是他们开了酒也不用在意什么形象就席地而坐开始天南地北的聊天,聊累了想回房的回房睡,不想动的反正天气也回暖了打地铺不成问题大佬爷们就乾脆直接躺。 所有人醉的醉,睡的睡,顾言默给躺在客厅地板上的纪飞然跟舒国述拿了条薄被盖上。还没有睡意的顾言默就决定去吹吹海风散步一下,他轻手轻脚跨过横在地上的四条腿,拉开大门,往沙滩上走去。 夜晚的海疲惫地享受短暂的孤独,没有汹涌的浪潮,只有清清的海寂。 一到沙滩就依稀看见他们今天提树枝苍劲挥毫的大作旁边有个人。是冉夕寒,他一脚曲起一脚伸直的躺在夜晚潮湿的沙滩上,与天空默默相对。 顾言默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慢慢走近,坐在了冉夕寒旁边,先随着冉夕寒的目光望向墨洒的苍茫天空,没一会儿便转移视线把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撑着下巴沉迷的看冉夕寒。 海边的风凉凉地吹在顾言默脸上,却勾起了胃里还未散去的酒气,逐渐晕开。烟波的海面是夜晚的娇嗔,羞涩撩起的濛濛雾水,晕染在顾言默的心田荡漾。 冉夕寒伸长的脚被涨起的潮水一下一下的轻抚,彷彿海水在他脚边轻轻絮语。 顾言默始终凝视着冉夕寒,冉夕寒被看了一会就无奈的收回目光与他四目相对,顾言默温柔的看着他,顾言默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多么炙热深情,看得冉夕寒耳根都红了,他害羞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两人就难为情的沉默对视。 他们以往独处时经常两个人都不说话,就安静的享受着空气间瀰漫的曖昧气息,但还真的不曾这样对看着不说话。 直到冉夕寒终于组织好文字开口打破沉默:「看什么啊你?」不过才问完他就后悔了,自己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只好破罐子破摔的开玩笑,可是因为太紧张说出来居然结巴了:「你、你看得也太入迷了吧……有、有那么好看吗……」 顾言默被这气氛和冉夕寒脸上的緋红骚得心痒痒,一个胆大,勾起醉人的笑眼,用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实话回道︰「看你啊,最好看了。」 没想到顾言默会这样回自己,而且言语跟表情还都带着挑逗,让冉夕寒更不知所措了,只好訕訕地把脸撇开,不看他了。 顾言默看他躲避,顾言默扭过腰把两隻手支在冉夕寒头的两侧,就像把他圈在身下一样,强迫他的目光看着自己。 不过冉夕寒看着他,轻咬着下唇,还是什么都不说。等了一会后,顾言默低垂了头,低语叹息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说完便失望的要收回手,想坐回去。 正当他想转回去时,身下的冉夕寒突然撑起身体,一手抚上顾言默的脸侧,顾言默小心翼翼地把头重新抬起来,就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一热,是冉夕寒柔软的唇办贴了上来,冉夕寒笨拙的轻啄彷彿是在安抚顾言默的失望,也为自己刚才的反应让顾言默伤心而道歉。 轻浅而漫长的吻在两人留恋难分之下不捨的结束,冉夕寒退开时,顾言默还流连着冉夕寒甜甜的唇,就顺从慾望地快速凑上去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才坐回冉夕寒旁边,把有些发烫的手轻轻的覆在了冉夕寒撑在沙滩上的手上面。 把心跳跟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会的冉夕寒终于开口道:「我都知道的,我又何尝不是呢,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冉夕寒脱开了顾言默的手,反手过去与他交握。 捌、 顾言默听到冉夕寒这么说,心里乐得都开花了,心情也轻松了就伸手去点了点冉夕寒的鼻尖撒娇,「那你都不告诉我,我这么没有魅力啊。」 冉夕寒宠溺的笑道︰「你不也是吗,都不告诉我。」 说完他就躺到了顾言默腿上,顾言默一下一下轻抚着冉夕寒的头发,冉夕寒侧身转向顾言默面对着他,听不出语气,平静缓慢的说道:「我一考完高考就跟家里出柜了,那时候因为爸爸不能接受有个同性恋的儿子,就直说没有我这个儿子,后来真的吵得不可开交,家里先是天翻地覆,直到最后完成死寂,低气压到了冰点,妈妈只好哭着塞了钱给我,让我先到首都来,等过一阵子爸爸冷静一点了再回去,其他事情到时候再说。」 冉夕寒在讲的过程中,顾言默就静静的听,只是还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说我会陪着你一样,让冉夕寒有勇气接着说下去。 「之后我就没有再回去,只有跟妈妈通电话,直到这次春节。回家之后的几天我跟爸爸虽然还是有些尷尬也不太讲话,但跟一开始相比已经有很明显的改变了,我就想说可以认真的跟他们说我的想法了的时候,没想到一提起爸爸还是很反弹,他一气之下出去喝了酒,结果出了车祸。因为怕爸爸醒来后看到我再动肝火,所以我还是没能在他身边等他醒来,只能在他出院时远远的躲在角落偷看。」说到后面冉夕寒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闷,但顾言默鼓励似的抚摸和他带给自己的安全感让冉夕寒能够继续向他倾诉。 顾言默微凉的指尖抹掉了冉夕寒颊上的泪滴,温情的看着他:「会慢慢变好的,不要担心,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 过了一会,冉夕寒坐起来,和顾言默面对面,看了一眼天空和大海,「岁岁年年间,有无数潮起潮落。山野苍苍间,我如若蚍蜉夏虫。」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看向地上写着的字,手指划了过去。 他转回望着顾言默,把带着细沙的手放在顾言默的胸口,神情坚定的继续说:「年华曾得你相知,我便不再忧。」满心的幸福让冉夕寒笑的眼睛都瞇了起来。 冉夕寒的告白在顾言默心上绽放了无数烟花,五彩繽纷,绚丽又灿烂。 一下子突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就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回应。 顾言默拉着冉夕寒站了起来,轻扶他的腰,和他的额头相抵着,噘起嘴用力的碰了碰冉夕寒的唇,不一会儿又重重的碰上去,发出大大的声音。 一下一下撞上来,冉夕寒终于忍不住抬手捏住他又准备凑上来的嘴唇,顾言默皱着眉瞪大了眼睛看着冉夕寒,有点滑稽的样子害得冉夕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在顾言默忿忿地把身子挤进自己的两腿间,托着他腰的手用力紧了紧后,冉夕寒看着顾言默皱着眉一脸认真却不影响他生貌的清雋,又双颊发烫的抿着唇了。不过这次他不再逃避顾言默的视线,他想要顾言默,更想要顾言默知道自己的心意,终于他鼓起勇气。 他脸上铺着红晕,略带撒娇的哼哼,抱住顾言默的脖子,用嘴唇蹭了蹭他的。 看冉夕寒这般主动的讨好,顾言默哪还能假装扳着脸,他一手扣住冉夕寒的后颈,痴迷的吻了上去。 冉夕寒圈住顾言默脖子的手,纤长的指尖拨弄着顾言默的头发,他偷偷睁眼看到顾言默微微颤抖的睫毛,融化了他最后的胆怯,心中一笑才又闭上双眼,回应他热烈的吻,唇舌捲濡,如痴如醉。 冉夕寒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付给了他,是信任和依赖。 苍穹之下,沙滩上留下的“人生乐在相知心”是顾言默和冉夕寒的宣誓,两双深刻交错着的脚印是他们的印证。 他们手牵着手回去,悄悄进去。别墅走廊的灯在客厅旁边,顾言默出门前特别留了下来没有关掉。他们要先把灯关掉再上楼,就顺便关心一下打地铺不回房的纪飞然和舒国述。 里面还亮着一盏小灯,透过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纪飞然模糊的说着梦话显然已经熟睡,而舒国述却没睡,他侧身撑着头躺在纪飞然身边,目光一动不动看着纪飞然的睡顏,手指犹豫的扫过纪飞然的瀏海,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彷彿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珍贵的艺术品。 顾言默和冉夕寒从玻璃门外看进去,相视一笑,就收回了放在门把上的手,便牵着手上楼。 「我从来没看过舒国述露出那样的表情。」回到房间的冉夕寒跟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兴奋的笑个不停,「难怪他今天会破天荒的睡地上。」冉夕寒就一直觉得奇怪,要是平时舒国述不管喝得再多再累,都一定会撑到上床才睡,现在他是终于知道原因了。 舒国述平常老是板着一张扑克脸,是一个特别严肃、原则至上的人,看上去跟冷面阎罗一样。虽然有颗温柔的心,但是那副面摊脸实在让不熟的人不自觉的想倒退三步,尤其是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舒国述对纪飞然各种疯癲的行为,要不是懒得理会不然就是直接泼他冷水,所以今天在冉夕寒发现舒国述看着纪飞然那深情的眼和温暖的笑容之后,会反应的那么惊讶激动也不能怪他了。 话说面对舒国述的无情对待,纪飞然还是很傻缺的每次都找他发疯,然后抱怨最后又使唤他,其实仔细回想起来,还是有些蛛丝马跡的。 每次纪飞然使唤他的时候,舒国述虽然依旧是摆着臭脸,但还是都会去完成他的任何要求,彷彿在舒国述心中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纪飞然开口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一整个宠溺无极限。 或许是回到房间后,看着身边的人,还有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冉夕寒深切感受到原来自己长久以来的盼望是真的成真了,所以他心里踏实,变得异常亢奋,心像太鼓一样一下一下有力的蹦蹦跳个不停。 「没想到啊!」冉夕寒像找到同类一样,蹦上跳下的闹腾,不过兴奋之馀他当然还记得要关心一下朋友的恋情。 顾言默收拾完两个人的行李之后,就压住冉夕寒的肩膀,让他镇定一点,一边帮冉夕寒脱衣服。 「你说飞然他知道吗?」说完冉夕寒自己都觉得好笑了,不禁开始为舒国述那不知时才能报得美人归的爱情感叹道:「那个神经比钢筋粗的傻瓜……哎……国述怎么办吶……」一会开心,一会担心,冉夕寒完全静不下来。 「……好啦,国述会自己看着办的,你就别瞎操心了。快,去洗澡!」顾言默拍在冉夕寒屁股上的手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赶着他进浴室。最后还不忘提醒他一下,「记得洗乾净一点哟!」 冉夕寒听到自己身后的声响,才意识到现在他最该担心的应该是自己,臊的脸颊连着脖子瞬间刷红,羞耻的从顾言默手上扯过对方帮他从行李箱拿出来的毛巾,咻地一下就窜进浴室关门了。 全程他都不敢看一眼顾言默的脸,所以他自然没有看到自己跟煮熟虾子一样窜逃时,对方脸上露出的跟刚才舒国述一样的表情了。 不过最后他们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做,洗完澡,享受了甜蜜的一吻后,顾言默抱着洗完澡还散发着热气的冉夕寒,双脚与他相缠,而冉夕寒挨在顾言默温暖的怀里满足踏实地入睡了。 亲暱的姿濡,初识爱恋美好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他们没关好的门缝外,有个影子轻轻地帮他们把门闔上了。 紧贴的身体彷彿他们正用相互碰触到的温度,牢记下他们此时此刻的幸福。 夜晚悠远寧静,甜蜜包裹着年华,拼下岁月里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只是隔天早上当他们从一个房间出来,面对到门外还睡眼惺忪的人,想当然耳即将铺面迎来的少不了就是这群朋友最真心的各种揶揄了。 不过好在他们在平常相处之下,其实大概都略知1二,只是没有道破,所以嘲弄顶多是眼神上的,除了有一个人…… 而好巧不巧的那个人正拿着牙刷在弥留状态的游走,一看到他们现在是睁大了眼满脸不解的盯着他们…… 「!!小、小寒……你脖子上的是……」饶是纪飞然再迟钝,看到冉夕寒脖子上明显不正常的一块红印也觉得不对劲了。纪飞然眨了眨眼,才发现站在后面的顾言默。 「你、你们怎么从同一个房间出来!」纪飞然的超大嗓门,吼醒了所有人。 「……」丁平打开隔壁的房门,顶着鸟窝头,揉着眼睛走出来,用鄙视的眼神无语的看着一脸懵的纪飞然,纪飞然的吼叫让他还没睡醒的头有点痛。 身为发小的他,冉夕寒是早早就跟他坦白自己性向的,所以现在他也没有丝毫惊讶,只对冉夕寒笑了下,就斜着眼看向对他挑着眉的顾言默不屑的嗤了一声。 「?你们打什么哑谜啊!」纪飞然已经在崩溃边缘。 「嗯,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啊。」温冶刷着牙满嘴泡泡走出来,讲话含糊却不改平时的温和平静。 温冶的话听在还是局外人的纪飞然耳里,彷彿他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令他更糊涂了:「?什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顾言默终于无奈的对过于迟钝的纪飞然说︰「嗯,我跟小寒在一起了,我们是恋人。」他再次觉得有个老是犯傻的朋友有点无力。 「纪飞然你又怎样了?」舒国述穿着围裙走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纪飞然张着嘴巴深受打击的画面。 「……」舒国述瞥了一眼面面相覷的纪飞然和冉夕寒,再看到冉夕寒和顾言默一前一后站在房门口,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他走过去帮纪飞然的把嘴闔上,又看向顾言默,正好发现对方也看着他,两人都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之后舒国述就手插着口袋走回厨房做早餐了。 看到连舒国述都是这个反应,纪飞然真的觉得生无可恋了︰「敢情你们都早就知道了?只瞒着我?」向来以无人能敌的人际关係为傲的纪飞然顿时感到万箭穿心,他深深觉得自己变成了边缘人,一股委屈上来都快哭了。 完全没发觉顾言默跟冉夕寒之间微妙的关係真的不能说是纪飞然不关心朋友,而是他真的太单纯了,而且一根筋实在是直的可以,想来他能有那么好的人缘其实不是他有多会掌握关係,反而是除了个性活泼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他难得的保有了孩子一般的纯真,无法抗拒的让人想跟他亲近。 「没有的事,你就是傻了点。」顾言默安慰道。 「……」少根筋的优点就是一个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没多久看着饭桌上的冉夕寒和顾言默,纪飞然也就不怎么纠结了。 玖、 前往s市的火车,顾言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车。 金灿灿的馀辉,染红了天际,静穆又辉煌,为天空蒙上一层緋红的纱巾,为离人的惆悵紧密地包裹了绚丽的外衣。 火车响起预告驶离的警铃,顾言默独自站在车厢门口,目送它离开。最后一节车厢在顾言默的眼里变得越来越小,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提上行李,步出那闃其无人的车站。 枯籐老树与昏鸦,断肠人在天涯,一个陌生的城市,却有着熟悉的气味。 梭行于河上的船夫,船舶停靠在岸边,正打捞着桅杆。s市是享誉国际着名的水乡,尤其是夕阳西落时,残阳如血,倒映在水面,犹如河上镶了金边般光芒四射,画成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象。但在此时的顾言默眼中,却只觉这一江春水不知何地才是尽头。 在s市有冉夕寒的老家,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因为冉夕寒出柜的家庭革命,所以冉夕寒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回去了,而顾言默也从没有来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来,顾言默心想也许自己只是想要看看孕育出冉夕寒的这片土地吧。 顾言默走在路上,微风徐徐吹来,搧动着稻田的草浪,像绿缎般层层叠叠的摆动。 乡间的路上没什么人,透过太阳只能模糊的看到道路那头一个小小的人影,靠近之后才能看清是一位目如阳春的妇人,她的手上提了不少东西,不过即使两手都提着重物,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一直笑着的眼勾出年轮画下繾綣的褶皱,看上去更添慈祥。 她的眉眼间有着似曾相识的模样,所以自从看清楚她的面貌之后,顾言默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妇人也发现了顾言默的视线,错身而过时顾言默跟她微笑着頜了頜首,妇人也用同样和蔼的笑容回应他。 「哎呀!」突然的一声痛呼从顾言默身后传来。沿着声音转过身,顾言默就看到刚才的妇人一手摀着脚踝,跌坐在了地上。 「您没事吧,还站得起来吗?」听到声音的顾言默没有多想的过去要扶她。她拐到的脚踝一下子就红肿了,稍微一动就痛不欲生。 顾言默帮她揉了一揉,发现实在是没办法再走了,更不要说还要提那么多东西,「这样不行,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虽然顾言默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但如果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他还是会去关心一下的,而且他觉得这个妇人有着特别的熟悉感,那是他从未感受过想让他亲近的气息。 「真是不好意思,只能麻烦你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妇人看看自己摔得不轻的伤,不好意思道。 顾言默捡起散落的提袋,再拿上自己的行李箱,蹲在妇人面前被对着她,示意她上来:「来吧,您说您住哪里?」这时候顾言默无比庆幸自己的行李可以用拉的。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来旅游的吗?」妇人笑着问他。 顾言默背着她语气平和的回:「我叫顾言默,我就是到处走走看看。」 柳毓绣顿了一下才说:「我叫柳毓绣,你可以叫我绣姨。有预计要玩几天吗?」 「没有呢,我也是刚才在火车上看到夕阳才决定要在这里停留的。」顾言默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柳毓绣热情的问他:「哎呀,那太阳都快下山了,你应该还没找好要住哪吧?这个点还要送我会不会太耽误你了,不然这样吧,如果还不知道住哪的话你先住我们家,有空房可以借你住。」 顾言默觉得柳毓绣是在客气,便礼貌的拒绝道:「这怎么行,这样太麻烦您了啦,我再找找应该有的。」 说着说着,一下就走到了柳毓绣的家。粉墙黛瓦,朴素清雅,看得出来主人非常爱惜这间房子。 「不麻烦不麻烦,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呢。」柳毓绣从贴身的包包掏出钥匙,递给顾言默。 顾言默扶着柳毓绣进屋,拉了张椅子给她坐下。 柳毓绣:「你看这么一间房子现在就我一个人住,你这么一个好孩子,要是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老婆子那就太好了。」她手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房间继续说道:「那间是我儿子以前的房间,他刚好不在,你可以先住那里。」 顾言默看她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一次拒绝,只好答应下来:「那谢谢绣姨了,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听顾言默终于答应要住下来,柳毓绣就想站起来整理东西。顾言默看到赶紧制止道:「这些我帮忙整理吧,您跟我说要放哪里,您坐好,我可不能白吃白住的。」 柳毓绣也不在坚持,乖乖坐回去。在顾言默的帮助下,总算是都整理好了,也很快就知道一些生活用品大概的位置了。 「绣姨,有医药箱吗?」顾言默收完最后一样东西,就把自己的行李拉回房间,他从房间探出头看着客厅的柳毓绣问。 拿了药之后,顾言默又拉了一张椅子在柳毓绣对面坐下,抬起她的脚,抹上药膏轻轻搓揉。 「绣姨,您的儿子是去外地读书了吗?」顾言默边帮她上药边问。 过了一会儿,柳毓绣迟迟没有回应,让顾言默有点奇怪,他抬起头看向柳毓绣,发现柳毓绣也看着他,不过眼神不知怎么的有点哀伤。 他正想着是不是他说错什么了,柳毓绣就回过神了,她抹了抹自己的脸,片刻之后,她轻轻的笑了下:「哎,没事。其实我儿子不在了。」 听到这里顾言默终于会意过来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了,他立刻反应过来道歉︰「不好意思……绣姨……」 柳毓绣听出他的抱歉,怕他自责的赶紧说:「不不不,已经好多年了,你别多想,只是你们俩年纪应该差不多,所以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他了。」说到这里,柳毓绣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着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言默,我……可以叫你小默吗?」 「当然可以啊,如果您不嫌弃,儘管拿我当儿子使唤没关係的。」顾言默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妥,但他就是想要这样。自从阿婆去世后,一个个他最重要的亲人相继离去,让他没有勇气再亲近别人,甚至是曾经的朋友都很少联络了,不过柳毓绣不一样,她让顾言默觉得有特别的引力,是他的生命中难得想要主动亲近的人。 柳毓绣看着顾言默在沉思中,微微垂下的睫毛敛去了原本的疏远冷漠,黑沉的眼隐隐约约闪烁着柔和的神情,她不再讲话,只是像是安慰般伸出皱摺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顾言默的头,许久许久。 柳毓绣儿子的房间乾净整齐,完全不像多年没有人住的样子,房间充满温度,一进去就可以知道柳毓绣的儿子生前是个温暖的人。 顾言默心想,如果柳毓绣的儿子还在,他们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个晚上,房间里只有一盏床头灯,影影幢幢的,柔软的床垫温柔地拥抱着顾言默,他又拿出了钱包夹层里的照片。 照片上,丁平的眼难得柔和,温冶无可挑剔的笑容像明日之星般,舒国述青涩的皱着眉偷偷瞥着旁边,纪飞然欢脱的跳跃,手指指尖勾到了背后的烟花,以及在不那么显眼的衬衫袖子下,是冉夕寒和顾言默袖子下牵着的手。 「快点快点,要放烟火了!」 顾言默的手指从照片上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划过,纪飞然的声音随之响起。 a市一年一度的祭典,原本的街道上,撑起一座座小帐篷,正卖着各式各样的地方小吃,摊贩的叫卖声响亮地为庆典增添了不少热闹的气息。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纪飞然一手拿着的一盒食物,一手拽着被他塞了满满当当小吃的舒国述,想让他走快一点,无奈这主仍然是一贯的淡然,不慌不忙地慢慢走。 只有冉夕寒,看着纪飞然一副要把舒国述袖子扯下来的样子,舒国述还得小心翼翼的帮他捧着那堆串串,忍俊不禁:「飞然你就别扯了,来得及啦。」 纪飞然在着急和兴奋的情绪下,更聒噪了:「这都只剩五分鐘了,我们要走到那边的小坡上,还要找个好位子架相机呢!!」 「你的食物要洒了。」顾言默冷冷的指着纪飞然手上黑黑不知名的食物。 「啊!!!」为了手里的一盒东西,吃货纪飞然终于是消停了一阵。不过也只一下,直到他解决了自己手里的食物。 从小坡上可以看到那边的广场有很多人穿着传统服饰,赤着脚,围成了一个圈,手拉着手在跳舞。 「我们也来跳舞!」话都还没说完,纪飞然就拉上冉夕寒和舒国述的手,开始学着广场里的人跳。 还好一群人都是表演艺术出身,不至于在人群中丢脸,而且心许是平时表演时糗也出得够多了,在庆典热闹的助兴之下,他们也就放飞自我脱掉鞋子,随着音乐跳了起来。不过等他们跳完后发觉身边围了不少人之后,理智瞬间回来,还是有一点羞耻的。 于是一群人的脸白了又红,都摸摸鼻子,拎起鞋子溜到旁边不好意思的坐了下来等烟火。 「敖敖敖!!!」还好也不让他们等太久,一下冲天的巨响掩盖了纪飞然的叫嚷,留下的只剩夜空中璀璨繽纷的烟花,照亮城市的每个角落。 绚丽的烟花像是城市里的人演绎着不同的故事,在这个夏季的某个角落,冉夕寒微笑的弧度是顾言默流连的小舟。 他曾在时光里享受温暖,却在流年中忘记花开终有花落,就如同那烟花终会灰飞烟灭。 如今他忆起昨日的花开,彷彿只是一场梦,花落的悲伤却深刻地烙印着无法言明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弥留至今。 拾、 「绣姨!我回来了!」来人的声音深沉而稳重,熟悉却又陌生。 陌生的是冷冽中带着的温柔,却似曾相识地在那个瞬间,顾言默的脑海浮现了那许久不见的人的面容。 脑海中浮现的那个人有着英挺的剑眉,细长的眼眸,绝色的容顏蕴藏着少年独有的傲气和光芒,却时而会散发出守护呵护的温柔。当年年少轻狂的他们曾经互看不顺眼,却又有着说不出口的感谢。 那人拉开大门的同时,证实了顾言默所猜测。故人重逢了,然而现在,顾言默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因为感谢依旧,但更多的却是食言的愧疚。 岁月的风霜使他褪去了稚气,变得冷傲孤清,正当他看清屋内与柳毓绣有说有笑的人,与之四目相对时,瞬间收起的笑容,薄薄的唇,使他稜角分明的轮廓更加盛气逼人,彷若黑夜中的鹰。 他,正是丁平。 丁平进门时,顾言默正和柳毓绣在煮饭,不过也就是顾言默给柳毓绣打下手。 柳毓绣在炉台前炒着菜,顾言默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把菜切成等长,「真不好意思,我只能给您打下手。」对于切下去不太一样的长度,他有点苦恼。 「不要这么说,你是个很好的二厨。」她转过头来看向顾言默,底下的火在烧,她的脸上堆满慈母的笑容。 谈话间的气氛,愉快而轻松的流转着。 「喀搭。」一个清脆的开锁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接踵而来,门外传来的招呼预告着顾言默看似坚不可摧的思绪,即将摧毁廓清。 复杂的情绪交错,让他一时不知道要作何表情,所以就很诚实的表现出来了。 直勾勾的四目相交,柳毓绣显然也看出了两人的木然,主动打破尷尬:「小平,这是言默,现在暂时住在我们家。小默,丁平是我们以前的邻居,现在也住这里,就是你对门那间房。」在厨房里,柳毓绣拉着两人介绍道。 丁平听完柳毓绣的介绍,有些惊讶的皱着眉头看向顾言默的房门,转回来时脸色更冷了几分,不过很快地就掩盖过去,冲顾言默伸出手︰「丁平。」他的语气平淡,嘴角扬起的笑容却透着丝丝缕缕敌意和试探。 顾言默愣了一下,才回握他的手:「你好,我是……顾言默。」顾言默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压抑着哆嗩回应道。 此时刚好最后一道菜起锅了,尷尬的氛围延烧到了餐桌上。 餐桌上垄罩的低气压,在他们之间流转,却还是极力佯装着客气礼貌的聊天,就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柳毓绣神色自然地问道:「小平,出差还顺利吗?」丁平现在在s市开了一间音乐工作室,主要就是接一些编曲工作,前阵子刚好去a市出差了两週。 「嗯,挺好的,录音也都很顺利。」丁平笑得诚挚,瞬间没了眼底的寒风。 「顾先生,怎么会来这小地方玩?」看似友好自谦的提问,语气却没有任何温度,像在调笑,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就是……随意走走,觉得你们这边……风景很美。」顾言默说得底气有些不足 「是吗,那祝你玩得愉快哈。」他冷哼了一声。 丁平的每一句话都说的不失礼节,但对于顾言默却像是不断把他往死路上逼。 「我之前买完菜的路上拐脚了,就是小默帮的我。」柳毓绣把手搭在顾言默肩上轻轻的拍了拍,跟丁平说道。 丁平语调微微上扬,故作吃惊感激状:「哦,还真是谢谢顾先生在我不在的时间照顾绣姨了。」 「不……一点小忙而已……是我借住这里麻烦你们了。」讲到后来,顾言默改往柳毓绣的方向看去才终于正常点儿。 「这可不是小忙,顾先生可真是好人呢。」说着丁平就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进厨房,从冰箱拿了两罐啤酒出来。 「敬顾先生,玩的愉快,住的舒服。」丁平举了举面前的酒,对顾言默笑的冰冷,眉毛上挑了挑。 结束一顿尷尬到令人难以下嚥的晚饭,丁平便自动自发地进去洗碗,本来顾言默是要帮忙的,但丁平一看他动作又说:「顾先生是客人就不麻烦你了。」还把“客人”两个字刻意加重了。 没办法顾言默只好像这几天一样去客厅帮柳毓绣推药,不过这大概是顾言默这个晚上感觉最轻松的时刻了。 晚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从丁平洗完碗出来后,顾言默基本上就是专注于帮柳毓绣按摩,丁平也不再跟他说话,甚至连个正眼都不怎么看他,只跟柳毓绣有说有笑的讲这次出差发生的所见趣事。 听着丁平跟柳毓绣的对话,顾言默忽然有种错觉,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丁平。 人老了总是会越发地早想睡,不久后柳毓绣便开始打哈欠,她也就顺从生理慾望准备进房睡觉。 关上柳毓绣的房门,客厅只剩面无表情的两人,空气瞬间降到冰点。 一个晚上憋着的各种疑问已经让两人忍不下去,不再偽装。丁平面带寒光的瞥了顾言默一眼,就打开大门走了出去,顾言默也很有默契的跟上去。 他们走到一个空旷的广场,周围只有零零落落的几盏路灯,地面的缝隙偶尔有一点杂草,衬上丁平浑身充满着凌厉的压迫感,空无一人的公园在此时显得阴森森的恐怖。 路灯下,顾言默停下脚步,站在丁平的后面,突然,身前的人转了过来,一拳飞向顾言默的左脸,是丁平堆积已久的愤怒。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丁平的眼黑如深潭,看着被他揍跌在地,嘴角正微微渗血的顾言默。 「我原本不知道……」顾言默小声的吶吶然,像是在催眠般说给自己听。 光晕下,顾言默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没有看他却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全身散发的冰冷和漠然。 「哼,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要来?」他的笑意渐深,嘴角划过犹如刀锋的冰冷弧线,「都那么多年了,他走了,你还想做什么。」 丁平揪起顾言默的衣领,「你不放过他,还不放过绣姨吗?」眼里凛冽的寒光残酷的肃杀了顾言默最后的辩解。 对于他的质问,顾言默一句话也不吭,似乎顾言默自己也不知道。 初看见柳毓绣產生的那种熟悉感,以及那个房间传来的气息,顾言默不是没有怀疑过。 没错,他被拨动了。 从来表现的不回头的他,其实是不敢回头。但这几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柔软的触感包覆着他,让他不断梦到跟冉夕寒的过往。当记忆重叠,或许是因为那消失已久的温柔,让他沉溺而执迷地贪恋着。 原来人终究是贪婪而自私的,他已经对自己冷漠太久了,这种失而復得的感觉,填补了他的空洞和胆怯,使他即使蒙蔽自己也不愿放手。 甚至当他下午听到丁平的声音,他还心怀侥倖地祈求,直到面对到刚才丁平的质问,每一句都是这几个晚上被他掩藏的问题,当它赤裸裸的袭来,终于击溃了他。 他的视线躲避着丁平,耸拉着脑袋,一如这个夜里一次次的对视,这种眼神中透露出的不安,是丁平从未在顾言默身上见过的。在他们青春的咆啸声里,他听到的从来都是顾言默自信的骄傲,曲终人散多么讽刺啊。 丁平放开了顾言默的领子,把他甩到花圃边的台阶上,自己坐在了他旁边。 路灯的光圈直直打在他们身上,两人缄默着,夜晚的风吹在脸上,虽是夏日却感觉格外料峭。 「绣姨……应该不知道吧……」顾言默颤颤地问。 丁平已经平静下来:「废话,要是她知道,我还会让你在那待这么一晚?」 他们二人并排坐在一起,手肘支在膝盖上,眼底都没有焦距,只看着远处的黑暗,随着各自的心肠蜿蜒曲折。 丁平叹了一口气道:「看得出来绣姨很信任你。」 沉默了一会,顾言默还是想要丁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那间是小寒的房间吧。」这不是疑问的语气。 丁平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包菸,叼了一根,也抽了根递给顾言默:「嗯,小寒走后,绣姨还是会固定打扫,所以房间还是维持着以前的样子。」 夜晚的公园里,浅淡的烟雾划开孤寂,唯一的顏色是菸头明灭的黯红。两个男人不紧不慢的语调,没有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痕跡,只剩见到旧识时,对于岁月沧桑的无力和感叹。 他们回到柳毓绣家时已经深夜,屋内更阑人静,丁平拿了个外伤药塞给顾言默,就一语不发地打开自己的房门进去了。 平常丁平只要是出差回来,一定会有一种把工作完成的踏实感,而睡得特别好。然而这天晚上,丁平在躺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到了顾言默今天不安的神情。自从冉夕寒走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络了,那时候接到消息后纪飞然几个兄弟都很担心他,但打电话给他都不接,就连告别式也没看见他的踪影,后来甚至电话都不通了,跟失踪了一样完全断了联系,要不是一年后终于在电视看到他要接演一部电影的消息,真的会以为人间蒸发了。 只是休息了一年,他们看着镜头下的顾言默,变得不认识他了,不再有丰富的表情,一切都只是恰到好处,他的演技变得更精湛,完美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丁平在冉夕寒的遗像前守了一个月,当丁平迟迟等不到顾言默,确定他不会来了时,丁平就放弃了,他为冉夕寒感到不值,顾言默拥有了一切,却狠心拋弃、夺走,这就是冉夕寒用生命去爱的男人。终于看清了的他也就不再关心顾言默,因此在他们说到顾言默奇怪的改变时,他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这天他们再次遇见,还是出现在冉夕寒家,这些种种让他压抑了三年的怒气终于得以爆发,但没想到当他一拳打过去后,居然会在顾言默身上看见那种痛苦的情绪。 那个表情让他茫然,一向的骄傲消失殆尽,只剩疲惫和挣扎。 他承认自己跟顾言默的相像,不然他当年也不会努力的说服自己放手。 想着想着丁平突然轻笑了一声。 漫漫长夜里,两间房,两盏灯。似乎在那个无声的夜徘徊时,沉重的空终于压坏了他们的肩,悲哀的他们都倦了。 时间无言,堕入黑暗,挥霍之下,留下的是麻木的残骸,烂了,碎了。 拾壹、 那天之后,生活依旧。 平日里,丁平照样去上班,顾言默有时白天帮忙着做完家事会到附近走走,傍晚再回来煮晚饭,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饭后仍是丁平和柳毓绣聊天,顾言默专注于给她按摩。生活还算和平,其中的改变除了柳毓绣日趋见好的脚之外,大概就是丁平看他的眼神不再那么锋利了吧。 这是一个假日早晨,顾言默的房门传起的敲门声唤醒了窗外的微风。 “篤、篤、篤。”依声打开房门,顾言默看到站在门外的是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丁平。 「吃完早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丁平面无表情的说。 暖融融的朝阳随风落在青草的露珠上,乾净剔透。屹立的石碑下是沉眠的过往,用坚毅的姿态,庄重而肃穆。 前一晚下了雨,顾言默和丁平踏过泥泞,手里拿着一束梔子花和鳶尾花,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其中一个碑前,脚下的每一步都在他们心中敲响一段岁月。 那个石碑上有着冉夕寒的照片,是笑着的,一如每次让顾言默沉沦的笑容,温柔绵长。旁边淡淡地刻了一句话:“释然的解脱,微笑着离去。” 空气间流转着静謐与沉重,彷彿在这个国度里的所有生命都悠悠的沉睡着,原来如他们一般无牵无掛空空如也才最是寂寞。 丁平把鳶尾花束放在冉夕寒的墓前,又再那里站了一会,他的眼底是相思,是情愁,是数不尽的温柔。 他们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丁平看了一眼顾言默,便不发一语地自己离开了。 留下的顾言默此时终于哽咽,打破了空气中凝结的死寂,一把利刃无情割开了他被岁月风化而冷硬的心痂,他任凭蛰伏已久的眼泪夺框而出,泪雨滂沱,矇矓的眼流出的两行泪,犹似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他睁着几许血丝的泪眼,跪坐在冉夕寒的墓碑旁,头靠着坚硬的石碑,伸手抚摸着,泣不成声。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我现在才来看你……」 「对不起……小寒……」 他想再抱他一次,想再说一次“我爱你”,但现在除了道歉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声一声的道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不知道重复了几次。 措手不及,总是离别的必要条件。然而,或许离别最让人难过的理由,就是那句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对不起。 流不尽的泪,道不尽的愁。 直到夕阳再次染红天空,染红顾言默早已哭肿的眼,远处的树林传来傍晚颳起的风揉叶子的声音。顾言默站在墓碑前,脚边繾綣的风,吹到丛生的花草,生动了片刻的寂静。 回到墓园入口,天空已经飘起了雨,丁平斜倚着墨黑的迷你奥斯丁,指尖捻着菸,缕缕上升的丝烟虚幻如生命,寂寞短暂。 窗外的风景呼啸而过,从车窗缝隙灌进来的风夹杂着细细雨丝,刮在他们脸上有点疼。回去的路上,丁平只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顾言默说的:「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忍爱。」 岁月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百转千回,会撞礁,会搁浅,最后悄然离去。然而此时结局早已先他们抵达,一场雨的时间,或许不够一生回忆,却足以使所有年华老去。 他们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丁平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公司打来的,而后他跟顾言默说了声自己不回来吃晚饭了让他再跟柳毓绣说,就直接又开着车出去了。 顾言默的房间里,柳毓绣正坐在床架多出来的一小条木条上,侧着身把头圈在臂弯里趴在床垫上,隐隐约约传来丝丝的啜泣声。 门外的顾言默背靠着墙,抬高了头想要克制,但他的眼泪如断了的弦,无声的泪再次从早已乾涩的眼帘流下,顺着脸的弧线,落在脖颈,溼了衣襟。 这天,他们三人直到睡觉红着的眼睛都没有消退,却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任何一个字,反而心照不宣地让晚上的气氛看起来更加愉快。 或许,当眼泪流下来,才知道,分开也是另一种明白。 很快地,顾言默在冉夕寒家也住了一个月,这些天他看了三十个日落,有绚烂的橙红彩霞,也有些日子乌云佈满天挡住了最后的日光,形成灰色的大地。 在这似水流年间,他身边曾有许多或轻或重的蹙音回盪,但他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他知道有些消逝便不再復返,或纠结、或不捨,但他更清楚未来会是何等漫长。 一个月的相处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于人于己,不该属于他的,儘管贪恋他都不能再继续下去。 在离开的前一个傍晚,丁平第一次请顾言默去了他的房间。 丁平的房间墙上掛着一张表了框的照片,很大张,顾言默一进去就看到了。 照片是那年夏天他们去纪飞然家的别墅时在海边拍的,他们六人逆着光,背对着镜头,曾经写的话还在脚边,当他们还是雏鸟,那是他们年少时的梦,是他们的青春。那次旅行是他们人生最灿烂的一页,承载着往后漫长的岁月。 看着这张照片,时光彷彿又回到六年前。 海浪拍打在岸边“人生乐在相知心”重重的画在了沙滩上,不朽的刻在了他们的心尖。 现在看来却斑驳地沾着些许苦涩。 「年华曾得你相知,我便不再忧。」少年的声音又在顾言默脑海中响起。 丁平关上门后,看了一眼对着照片发愣的顾言默,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站在他旁边,也看向照片,不过只专注地看着某一点。 「我曾一直告诉自己你会是他的希望。」 顾言默面对丁平的突然,没有接话,也没看他,只静静的听。 对于这样的相处,经过这一个月,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丁平不以为然的坐到床边,手肘拄着膝盖,看他眸中流露出的悔恨和深情。 那个表情里的柔情和苦痛,丁平是在熟悉不过的了。 六年前的那个晚上,门外的他,看着房里相缠幸福的两人,只能默默的帮他们关上门,是何等酸涩。 回忆至此,门外飘来了饭菜香气,打断了房里的寂静,丁平叹了口气率先开口:「走吧,先吃饭,吃完饭出去喝一杯。」 晚饭之间,丁平时不时看向顾言默,不知不觉间,脸上竟少了些原本的清冷,带上了淡淡笑意。 月悬当空,沿河的商舖已经掛上了灯笼,时间还早,街上仍有下了班的人在享受夜晚时分难得的愜意。顾言默和丁平拎着刚买的一袋啤酒走在河堤上,不一会儿,就找了个比较没人的长椅坐下。 丁平随手打开了易开罐,给顾言默递过去,自己也拿了罐,大口地吞下一口,冰凉的啤酒总让人有股畅快的感觉。 凉爽的风吹在他们脸上,经过岁月的磨鍊,顾言默的轮廓少了些当年的锐利,路灯斜照在他的身上,透出了藏不住的沧桑,丁平嗤笑了声,摇着头转而望向天空。 就在顾言默快要喝完一罐酒,以为他们就像这一个月间一样,静静地喝酒时,丁平突然放下手中的空酒罐,双手反撑在椅子上,语气淡然道︰「我曾经很怨恨你,也无数次猜想,如果小寒当初选择的不是你,结局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变。」 他又开了一罐酒,喝了一口,「但我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你,或许他就永远不会有那些幸福,或许我就永远也看不到他脸上出现那种真挚的笑容了,那是别人给不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臆想终究只是臆想啊,成真了也不见得美好,是吧。」 说完,丁平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融在风中,还带了点啤酒花的苦。 片刻之后,才在恍恍惚惚间听见,顾言默很小声却很沉稳的唧噥道:「谢谢你。」 这个夜晚特别寧静悠远,顾言默站在窗边,幽黯的天幕下,一隻白色小猫在对面的屋簷上熟睡,柔软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洁白的月光洒落在它身上,显得格外安稳沉静。 “篤、篤。”门外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唤回了顾言默随风飘去的神智。 「小默,你睡了吗?」是柳毓绣的声音,一如往常的轻柔婉转。 顾言默看她推门进来,便拉下窗户,笑着回应:「还没呢,在看风景,绣姨呢?怎么也还没睡?」他挽着柳毓绣走到床边坐下。 柳毓绣拉起顾言默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摩娑,「你明天就要走了吧,接下来要去哪里?」 顾言默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也没有计画呢,就走到哪看到哪吧。」 柳毓绣拍了拍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嗯,绣姨今天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顾言默看了看她,眼神有点闪躲,「绣姨……我……」 柳毓绣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的话,示意他听自己讲完:「你知道了吧,我的孩子。」她像是安抚孩子般轻抚着顾言默的手。 他身体驀地一僵,这下顾言默终于确定柳毓绣早就知道他是谁了,今天是要找他摊牌了,只是他有点不理解,为什么是在他要离开的前一天呢。他囁嚅道:「嗯……对不起……绣姨……对不起……」 柳毓绣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把他揽进自己怀里,节奏缓慢地轻拍他的背,帮他舒缓紧绷的身躯和呼吸:「不要紧张,孩子,我没有怪你,没事的。」 等到顾言默冷静一些了,柳毓绣长长地舒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在小寒初中的时候,他被诊断出了抑鬱症,但那时候我跟他的爸爸都还太年轻,都不够重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只觉得让他的生活衣食无缺,身边也有同龄的小平陪着他就够了。直到他考上大学之后,他跟家里出柜了,那段时间成为了他抑鬱最严重的时期,因为我们觉得他不正常,把他赶出了家门,我们不理解他,也不愿意去瞭解,更不会知道他有多迷茫,他又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就像那时候他被诊断出心理疾病时一样,两次我们都选择逃避,最后终于彻底重伤他了……」 「后来小平知道了,来找我谈,那时我才瞭解小寒的抑鬱症需要治疗,他需要陪伴,需要谅解,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孩子他爸完全不理解,小寒已经离家,这个家早已经失去了控制,而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儘管我请小平在学校里照顾他,找心理医生治疗他,一有空就打电话关心他,也都没有用,情况并没有改善。他依然会乖乖接受我们安排的治疗,也会参加所有小平带他接触人群的活动,但实际上在他的心里,他让音乐成为了他唯一的知音,因为那是唯一不会带给他伤害,他也不会伤害到的东西。」 「就在那个时候,一次联谊改变了他,那时候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有一个男孩出现了,所以他想要再跟爸爸说一次,让他理解。那是他初中之后第一次那么兴奋的跟我分享自己的事,而且在他的话里可以感觉得出来,那个男孩给了他,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听到这里,依在柳毓绣怀中的顾言默睁大了眼,心如刀割,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柳毓绣笑了笑,表情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般温和︰「小默啊,你知道吗,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矛盾、特别害怕,我怕男孩会伤害他,却也抱持着希望,但我知道那个男孩给他的是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做到的,小寒让他走进了自己的内心,我相信小寒。说也好笑吧,居然到那个时候我才学会怎么做一个母亲。」 「一直以来,小寒都没有面对生活和爱的勇气,那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被我们剥夺的,虽然他已经很努力的想要,但他无法控制。直到你的出现,他一个人扛的太累太倦了,他太害怕了,而你给他的却是超过了他生命所能承担的重量,正是因为太珍贵,所以想要拼命留住。他也是一个体贴的孩子,就像他把自己跟我们隔绝开一样,他不希望因为自己伤害到或是束缚任何关心他的人。」 说到这里,柳毓绣往后退了一点,看着顾言默的眼睛,镇重的说道:「小寒经歷了人生的圆满与不圆满,不知停歇的流年侷促的脚步也不允许他有再多留恋,他只在走过漫长岁月后无憾而已。」她见顾言默低垂了头,便又说:「是你圆满了他,他的逝去已不负年华。」 这个晚上,柳毓绣在离开房间前,把一个颇为復古精緻的木盒交给了他。 隔天早上,顾言默拉着行李站在门口。 「这是他们现在的电话,打给他们吧,哥儿们都很关心你。」丁平给了他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名字和四串号码,包含丁平自己的也在上面。 丁平望着他离去逐渐消失的身影,眸中是面对顾言默时不曾出现的温柔:「是啊,这是我选择的,当时我踟躕了,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你做得不够好。况且我在那个晚上,或者在更早之前就知道了,我是没有机会的。如果我从来没有资格,那我该谢谢你替我实现。」 拾贰、 昏暗的灯光下,人们犹如飘忽不定的魅影,眼神迷离而徬徨,细细地,浅浅地,滴落在酒杯,慢慢地,静静地,沉沦。 深夜的livehouse里没有嘈杂的音乐,所有人都是陌生的,这里的人们不在此狂欢作乐,只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暂时逃离世界的虚偽冰冷,寻求一点夜晚的平静,藉由一点音乐与酒精的麻醉,卸下面具抚慰一天下来的疲惫。 “风阵阵吹过来风一去不回来能不能慢下来。” 随着歌者迷幻的灵魂,仍等待着花开的他们,漂泊于迷茫失落中,孤独盛放,摧毁,只剩残骸。 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看什么呢?看的都愣神了。」 说话的是夏嵐,他是这里的bartender。他拍了下程子曦的肩膀问道。 「刚刚那有个人……」程子曦下意识的指了指场地中央。 「怎么,认识?」夏嵐沿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可惜演唱结束后人早已离开,现在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哎,没事没事。」人都走了也没什么好说了,程子曦摆摆手,对着夏嵐笑了笑。 夏嵐看程子曦不想多说,也不再问。 做他们这个职业的,每天看这么多行尸走肉的灵魂,想用酒精作为慰藉,看的多了他也就变得淡漠,在职业之上,他不会过度跟客人多嘴。 但处世淡漠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相反的,正是因为他看尽人世愁苦,才造就了他的心思特别细腻敏感。他看出程子曦天性善良,虽不单纯,却是纯真,他温柔的把阴鬱包裹,面对真心之人,他也就把程子曦当作知心朋友。对于朋友之间的不多问,这不是冷漠,而是尊重。 一杯顏色极浅的长岛冰茶被推到了程子曦的面前。 「哈,你调这给我做何居心?」程子曦接过,瞇起眼瞅着夏嵐,开着玩笑。 「你说我是什么居心?」夏嵐说着,手就顺势捏住了程子曦伸过来的手,假装猥琐的摸个两把之后,调笑着看程子曦瞪过来的目光,才甩掉他的手,「呿,反正看你那酒量,再来十杯也醉不死你,哈哈哈。」 程子曦拿着那杯“茶”喝了起来,他无神的望着那个空了的位置,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那里刚才有一个男人站着,是顾言默。 今天是顾言默来到p市的第一天,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空间。 起初他是下午经过时,被这栋房子砖红的墙面上,青绿的攀藤所吸引而停下脚步,当他知道这是个音乐展演空间,且在门口看到演出表时,他就注意到了这组乐团。 顾言默很喜欢这支乐团,他们是由一群北飘的年轻人组成的。 可惜当他们带着梦想,离乡背景去到憧憬的大城市后,命运弄人。 虽然在发下第一张专辑后,他们的歌曲因为充满年轻人的理想,再加上经纪公司强大的行销策略,而一炮而红,但却因为第二张专辑开始仍想坚守自己的音乐理念,不愿让歌曲跟随市场取向,跟公司起了衝突,进而被冷冻。无奈市场竞争激烈,只要消失一阵子便被淡忘,更别提他们只是一组新人,因此他们也只成为一片歌手,很快就消声匿跡了。 最后只知道因为几个年轻人付不起庞大的违约金,生活终于撑到合约到期,就离开了a市。 所以他今天看到演出名单上出现这个乐团时,难得的他高兴了一下,但以他的个性也就一下而已,没有什么非听不可的感觉。 原本他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晚餐过后正要回酒店的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后还是踏了进去。 顾言默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好上台,准备唱第一首歌。主唱清澈而高亢的声线,带着听眾飞过他们的梦。 数个小时后,属于他们的小型演唱会来到最后一首歌。 「愿接下来的这首歌可以成为各位孤独与寂寞的陪伴,伴着大家在迷茫中找到自己。」主唱用唱到沙哑的声音为这首歌揭开了序幕。 岁月已经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跡,年轻的面容不再,青春却不老,他们虽不像开始那般轰轰烈烈,烟火里散落的尘埃,他们不枉泥泞走来,最终选择了用更自在的方式完成心中的梦。 不知是因为对他们的感叹,还是带入了其他感情。演唱的过程中顾言默格外专心地听着歌词,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谢幕了,顾言默才终于回过了神。 结束了,livehouse回归于原本的寧静,所有人接着喝酒,拥抱着这个夜晚最后的时刻。 当他正打算离去时,才转身,角落里的一个熟悉身影就落在了他的眼中。 那个角落并不是特别显眼,阴影之下甚至什么也看不清楚,但顾言默却莫名的注意到了,那是一颗佈满尘埃的星。 顾言默震惊的看到,程子曦眸中似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下,忽然间顾言默的滞住了呼吸。 那滴泪令他再次想到几个月前看到的程子曦的神情,仍是那种倥侗的阴鬱,现今他独自坐在角落更如孤星一般。 这样的眼神让他想靠近,却又畏惧,虽已没有了上次的烦闷,但他依然对这样浮动的自己感到怔忪、恐惧,甚至厌恶。他望着程子曦的脚步踌躇,却仍然敌不过自己建下的那道高墙,选择装做没有看见,假装不以为意的缓步离开。 他不知道程子曦有没有发现他,但顾言默自己知道,程子曦瞳孔里的徬徨,一如数个月前,今天他再次看到,才知道原来这些天程子曦都扎在他心上不曾消散。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他每天都像着了迷一般,在同个时间来到这里,不喝酒,也不跟任何人交谈,没有表情地只站在那里静静的听。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每个晚上都来,是因为那首歌,还是因为每天都会在同一个角落看到的程子曦,彷彿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直到这天。 这天是乐团在livehouse演出的最后一天,而顾言默也决定了要在隔天离开这座城市。 「今天,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场表演,所以我们想用一首特别的歌画下句点。」 「我们独自走在人生的旅途上,时常孤单,有时会无助,有时会失落,但或许就像歌词里对自己说:『不要怕,往前走。』拥有自己坚定的陪伴,就不是孤独。接下来,请欣赏,今天的最后一首歌。」 “爱在地图上剥落,我离孤单几公里?看着天对自己说,不要怕,往前走。爱已无话可说了,只想孤单想念你,关于回忆的沙漠,我没怕,也不哭,对吗?” 聚光灯下的主唱温柔的嗓音,像海市蜃楼后终于寻得的绿洲,流淌在这些陷入迷茫的人们心中。 顾言默站在原地,彷彿时间的指针随着音乐停了下来,他看着周围人们的脚步似乎都慢了下来,无声且黑白的滞住了他的思绪。 「给我一杯1996年的ausone。」角落里,程子曦若有所思却语气平淡的对夏嵐说。 「今天怎么就突然想喝红酒了?这支可不好找,是我们的珍藏呢。」夏嵐看着程子曦撇了撇嘴碎唸道。 「有就有,没有拉倒。囉唆。」 「知道啦,我这不就去给你拿了吗。」 因此当顾言默习惯性的在离开前,看往那个角落时,看到的就是喝到面色微红的的程子曦,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轻的摇晃着高脚杯的优雅姿态。 一个人的吧檯边,纤长手指轻托的透明玻璃杯里,暗红的酒液沿着杯壁均匀的流动,像是恶魔的爪子隐隐骚动着顾言默的心。 然而当顾言默终于回过神时,他才发现他已经坐在程子曦身边。 程子曦用眼神示意了夏嵐,让他也给顾言默倒一杯。 1996年的ausone,丹寧强劲的苦涩硬净在此时,格外地令人着迷沉沦。 虽然顾言默顺应心意的主动接近了程子曦,但他的个性并不是会主动跟人攀谈的,使得气氛陷入极度安静甚至尷尬。但或许是因为程子曦由内而外自然的平静,也让顾言默觉得十分舒适,两人间无语的沉默直到程子曦开口才被打破。 程子曦转了过来,面对着顾言默灿烂的笑:「你喜欢那首歌?所以每天都来?」 看似不怎么有礼貌的开头语,却因为程子曦的笑容和温和的语气淡化,让听者不会感觉有任何被侵犯的不适感,而且显然程子曦早已经发现他,也知道他早就注意到自己了。 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出一点低落,但顾言默看到的却是他因为酒精的催化而迷离灰黯的眼神,那个眼神相似却不同于之前的每次见面,让他不禁猜测那只是因为程子曦是演员,天生的演员。而今天不过是因为喝了点酒,才露出了些许破绽,其实他正处于低潮。 之前顾言默刚到s市时,他就听说了程子曦出了车祸的消息,新闻里说在他出车祸后为了养伤,所以将要休养半年。但当时正巧是顾言默刚碰到丁平的时候,他根本无暇关心圈子的事,何况他跟程子曦也就是合演过一部戏,平时从没联络过,说不上很熟,也就没有特别去关心他的状况了。 因此当他在这里看到程子曦时,多少是有一点诧异的。稍微察觉到程子曦的低落的顾言默,贴心的没有戳破他的掩饰,只可惜地回应说:「我明天要走了。」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程子曦表情中竟短暂地露出一丝不捨,虽然很快速地就被收回了,但却不影响顾言默察觉到,而且这个眼神也让顾言默感觉隐隐作痛,彷彿有一股力量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在那么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这份难受使顾言默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一起走好吗?我们一起走吧。」 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都愣了一愣,原本就因为酒精的催使和情绪低落,觉得自己不太正常的程子曦听到后终于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而自觉说出惊人之语的顾言默早已不敢再转头去看他,加上屋里微弱的灯光,顾言默根本没有看到身边人早已红透的双颊。他自顾自地暗自纳闷着,为自己这几天经常產生的那些几近失控的行为,感到无比愕然。 直到过了一会儿,周遭嘈杂的音乐才伴随着程子曦缓慢颤抖的声音再次传入顾言默耳里:「我们?一起?」 程子曦本清澈悦耳的声音,此刻沾染了些许酒气。听在顾言默耳里,隐约觉得虽然程子曦感到疑惑,他的语气神情中却带有点点期盼。 让气氛陷入尷尬深渊,更无法拒绝反驳的顾言默也只好顺着自己的那该死的话题:「嗯,我明天要走了,你也是单独出来旅行的吧,有计画的行程吗,要不要加个旅伴一起走?」 终于回归正常轨道的话让程子曦稍稍回过神,但顾言默话语中的“我们一起”依旧让程子曦无法抗拒,就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拾叄、 「你……之前车祸的伤好点了吗?」儘管整个气氛尷尬的度秒如年,仍得靠他们自个儿化解,顾言默只好主动开口缓和。 「嗯,好多了,谢谢。您呢?怎么突然宣佈暂时不接戏了?」话说出口,程子曦才发现这问法似乎有些不妥。 为了不让顾言默误会他在打探隐私,程子曦赶紧解释道︰「呃……不好意思,我……」 顾言默看出他的窘迫,噗嗤地笑了一声,看着他挥了挥手微微笑道:「没关係,没关係,就是突然想放松放松,就出来旅行了。」 一时嘴快说出自己是来放松的,却如此没有负担,让顾言默皱起了眉头。但想到刚才程子曦的模样,他的嘴角又微不可察的勾了勾。要不是光线昏暗,还有顾言默多年练就的隐藏功力,他在旁人看来真的会很奇怪。 顾言默拿起酒杯,小小的啜了一口,他转头看着程子曦脸上的红晕出了神。 还真是一个可爱的后辈,他这么想。 年轻人啊。 当岁月的泪残忍地在顾言默心间浇灌出苦涩的果后,顾言默已经多久没有这种年轻的心了。 谈天终于缓解了这个夜晚在两人之间瀰漫的诡譎,甘醇的酒香在两人的舌尖散发着綣綣柔情。 「cheers!祝我们有一个美好的旅程。」透过手里的酒杯,顾言默看到程子曦的脸上笑出了一个淡淡的梨窝。 桌上摆着的酒瓶已经空了,影影绰绰下细数不清的旖旎气息縈绕着,一声声的乾杯直到他们再次拿起酒瓶才发觉时间已晚。 在离开之前顾言默去了趟洗手间。 夏嵐走近程子曦,在他耳边弹了个响指:「你真该看看你刚才的样子。」 程子曦从顾言默离开的位置上回过神,坦然的说道:「我只是觉得他深不见底的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引力。」 没有说出的话是,或许是他们有着同样深黯的眼眸,程子曦从对方的眼里可以看见自己的模样,所以才有的引力。 夏嵐听完他的一席话便也不再多做回应,扬起一贯的笑容:「明天要走了吧,一路顺风。」 凌晨时分,天上勾起的一弯新月比起前几日空荡荡的天空多了一分希望。 这条路很长,这个夜很黑,他们只能从道路两旁的街灯看出路的形状,却看不清路的尽头。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恰如其分的距离,彷彿昨日的茫茫黑夜、孤灯寂影已成虚幻。街灯洒在他们的身上,脱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他们的相似让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聊着,不热络但愜意,终于气氛开始变得轻松。 「你住的酒店在哪?」顾言默低沉有磁性的嗓音点亮了今夜的黑。 「转弯过去就到了。你呢?」程子曦伸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路灯。 顾言默没有回答,但他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掛着的笑容有多温柔。 他的目光从路上勾不着的尽头,移向程子曦指尖指的那个转角,就在这个转眼的瞬间,那盏街灯变得特别明亮,点燃了冗长的黑暗,燃烧的馀灰随着光下的尘埃冉冉升空,化做隔日黎明的曙光,指引着他们方向。 本就不远的距离,走在这身高都达180的两人脚下更是没两步就到了。 「你也住这里?」程子曦看着顾言默神色自然,丝毫没有要跟他道别的意思地进了大厅,惊喜问道。 「是啊,真巧。」顾言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房间钥匙晃了晃,笑着看他。 回到房间时已经夜深,洗漱之后程子曦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空调的温度明明就已经开的满低了,但刚洗完澡的热气从皮肤滚滚渗出,酒精的后劲也开始作祟,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正莫名地翻涌着。 程子曦的酒量非常好,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喝醉过,千杯不醉的称号也在他大学时被广为流传。今天不过是一瓶红酒,还是跟顾言默分着喝的,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但他现在竟不清楚自己是醉的还是醒着。 “一起走好吗?我们一起走吧。”顾言默的话又在程子曦的脑中响起,像是清晨的鐘回盪于心间。 「一起……走吗……」想到这里,程子曦发热的脸突然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一会又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反常啊我。」他抬起原本枕在头下的一隻手,用手背盖住眼睛,遮住了眼前刺眼到让他有点晕眩的光。 就在程子曦觉得脑子又晕又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听到唱的特别欢脱难听的铃声,程子曦的头不自觉的抽了一下。 拿起手机,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直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接起电话就是一阵抱怨:「你说你,给我弄这什么铃声,没一个音在点上的。」 话筒那头的人也没有一点害臊,理直气壮的讲着:「这不是怕你想我的歌声了吗。」 才讲完,气都还没喘过一口,又传来一声声假到不能再假的啜泣声:「结果呢!你就是这样想我的,一通电话也不给我打。」 程子曦也不管他在那演得正高兴,无情的泼他冷水︰「想你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被无情地泼了一桶冷水的路天明再接再厉,演技是越发夸张:「你!你!怎么可以!你不爱我了!晨曦曦!不要……拋、下我……」嘴上说着,手也不停,彷彿真的有个人正离他远去,没拿手机的一手伸的老长,虚幻的划拉着,演得极为浮夸,痛心疾首万箭穿心的模样只差没吐一口血。 「行了行了,别玩了,我这不没事才没打电话的吗,听没听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程子曦一手拄着头,笑叹着让他适可而止行了。 对路天明,程子曦还是挺瞭解的,这样发疯不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吗。程子曦心想这傻子肯定在打电话过来前,抓着手机想了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对话,才拍拍他满是肉的脸颊,镇重的按下号码。 但也确实,被青梅竹马摸的透透的傻胖子,十分鐘前还真是皱着一张脸,焦虑的握着手机。 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联络了,起初他怕程子曦正压抑着,就不主动找他怕给他压力,但过了一阵子,他就开始担心了,毕竟一直这样没消没息的也不是办法。所以想想他这朋友虽说一个人总闷着死脑筋,但散了那么久的心也该好一点了,既然他愿意接受走出去,就不会在散心时还处处为难自己,对于这点把握路天明还是有的。但等他真的拿起电话,便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担心,程子曦的心情会不会还没好点,也怕自己讲错话戳到他的伤心处。路天明就这样跟个老妈子一样,在房间走过来走过去,可谓是为他操碎了心。 「好了,说正事,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知道路天明为他操碎的心还提在那儿,程子曦也不闹了,见好就收的开始用轻松聊天的语气跟他家老妈子报告近况。 其实说到底还真要感谢路天明这廝,早先硬是把他推出来散心,让他到处走了走,一路上看得多了,心情自然也就舒坦开阔了许多。而这个晚上他难得的心堵心慌,也在听到路天明的一口胡话后,被扫荡的乾乾净净。 程子曦三两下把这个星期跟今天晚上的事给路天明交代的清清楚楚。 「有这么开心?」路天明听着他的话皱了皱眉头,但语气里听不出丝毫。 有这么开心? 是啊,原来是开心啊。 「是啊,交了个朋友当然开心。」还是个特别的朋友。 「天明,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一起出来玩玩啊?」突然想到他跟路天明好像不曾一起出游,程子曦突然就有点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被欺负就互相帮忙的朋友了。 路天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了一声︰「欸!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孟宇接了一部戏,要在g市拍,不过你也知道他那助理……」 还没等他讲完,程子曦就打断了他︰「又不跟了是吧,哈哈哈哈。」 路天明想到那奇耙助理叹了口气︰「是啊,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后台,平常倒没什么,就是为难了孟宇挺尷尬的。算了,不说他了,添堵,总之呢我就想说反正我也在休假,就乾脆跟公司说了我去。」 「这样也好啦,说不定可以偷个间,顺便玩两天。不过就是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去。」 「没事儿,到时候我去g市找你们玩!」 「不过顾言默……?」路天明不确定道。 说到顾言默,程子曦也不确定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计画,今天还问了我有没有特别想去哪,我就顺便提了一下给晴姊送信的事,g市的话回头我再找机会问问他就好。」 两人又间话家常了半天,久违的舒畅在路天明最后说了一句:「下次换你打给我,电话费很贵!」再互道了晚安之下结束。 好再因为两人喝完酒,回到酒店时时间已经不早,他们就很有自知之明的约在中午,一起吃过中饭才啟程,这样程子曦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睡到快中午。 不过掛掉电话的程子曦,托着腮坐在床上,手里还握着聊到发烫的手机,没有睡意,一眼不眨的看着对面的墙发着呆。 就在墙的另一边是顾言默的房间,不知为什么,程子曦望着望着就觉得内心深处,不曾被人触及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抚平了。 「真是个特别的朋友。」程子曦莞尔一笑,小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他走下床,关了灯,把棉被平整的盖在身上,不久后,房间便只剩下他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碧蓝天上,星光褶褶,衬上丝丝微风捻着花瓣,格外清新。 平静,安稳的夜,在月光的朦胧下铺散开来,没有分扰,没有愁苦。 拾肆、 两个人的旅行正巧捉住了秋天的尾巴。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飘飘雨瀟瀟,这才下火车,一场突如期来的狂风骤雨就令顾言默和程子曦措手不及。 「雨好大啊……」雨打在车站的屋簷上越来越大,像瓢泼的一样,似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要不等一会儿,雨停在走?」顾言默把手插在口袋,抬头看着满佈乌云的天空说道。 他们在这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大雨冲刷掉旅人的感伤,来来往往的行人撑着五彩繽纷的伞,在雨中的路上开出一朵朵的花朵。 看着没有喘息的雨势,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程子曦当机立断的寻了一个目测距离最近旅店招牌,将外套一抖,盖住两人头顶,便拉着顾言默往目标旅店的骑楼跑去。 颳着的风带着夜晚的寒,淋了雨,外套也湿透的程子曦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言默看程子曦被冷的涩涩发抖的牙根,把程子曦溼答答的衣服接过来甩了甩,又脱下外套披上他的肩头。 程子曦心想自己年轻力壮,没那么娇贵,「哎,不用了,还是你穿着吧。」说着就动作着把衣服拿下来,不料身体也跟他作对似的又打了个喷嚏。 顾言默叹了口气,不想再回应,只得拉着程子曦和自己的行李往大厅里走,只不过才转身嘴角微笑的幅度就大了些,憋不住地失了笑。 没看到顾言默暗自窃笑的程子曦,就这么傻愣愣地被扔在外面,手上还拿着来不及还回去的外套。 顾言默是真不想理他了,程子曦便只好再默默的把外套穿了上去,一手捏着鼻子乖乖跟在后头。 肩上的外套还留着顾言默身体的温度,包裹着程子曦,温暖了晚风。风吹在程子曦的身上彷彿若有所悟,却又似懂非懂。 两间房,顾言默帮着程子曦把行李拉进去,安顿好他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间。 累了一天又淋了雨的顾言默有条有理地整理好行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昨晚着实没有睡好的他,算是一沾到床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神清气爽的看了下手錶,两个小时过去,还真是晚了。 早已过了晚餐时间,也不知道程子曦自己吃了没,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这都怎么了,他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个孩子,老担心做什么。 但怎么说现在他们也说得上是朋友了,总不能这样冷漠,因此秉持着对朋友的关心和礼貌,顾言默还是去敲了程子曦的房门。 里面无声无息地过了一会,程子曦才晕乎晕乎的走来开门,然而一开门后的景象看得顾言默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不知该是生气还是庆幸自己刚才的担忧。 房里程子曦的行李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就是自己刚刚放的位置,溼透的外套被扔在一旁,床上明显有躺过的痕跡,被子却是没被摊开,而程子曦还穿着白天的那套衣服。 「怎么也不知道先洗澡换衣服。」顾言默皱着眉,脸都黑了。 程子曦呆呆的样子显然是还没有睡醒,任顾言默把他拉进浴室。 顾言默扭开了热水,在浴缸里放满温度稍热的水,等程子曦洗完澡进去泡刚刚好。瞬间小小的空间就充溢着氤氳的热气,变得雾茫茫的。 浸湿毛巾,顾言默用力地抹了把程子曦睡上压痕的脸,手下一点也不留情:「乖乖洗澡,洗好进去泡会儿,泡不到半小时不准出来,一个小时后见。」他一边嘮叨,一边用热毛巾揉着程子曦,等他稍微清醒点了,顾言默移开手看他被搓得发红的脸,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离开。 关上浴室门,顾言默就匆匆回到自己房间,穿上大衣走到大厅想确认下药房的位置:「老闆娘,不好意思,我想请问最近的药房在哪?」 老闆娘看他焦急的样子也跟着急了起来:「怎么了吗?」 「就是今天跟我一起的朋友淋了雨,好像有点受寒,想给他买点药。」顾言默解释道,依旧语气温和地带着微笑,但看的出来他一点点的心慌意乱。 老闆娘伤着脑筋说:「噯!这可怎么办,我们乡下地方商店早早就打烊休息了啊。」 顾言默看她为难的样子,本想做罢,没想到才正要道谢,下一秒老闆娘就敲着手说:「不然这样好了,我这儿有一些维他命片,你就拿一些先去给他吃了,再说了吧还没确定感冒就吃药也不好,你等明儿早上看看状况再说。」话还说着老闆娘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热情的接着说:「你今天也淋雨了吧,我冰箱里好像还有一些薑,等等煮个薑汤给你们送过去。」 顾言默本想拒绝的,但看老闆娘热情的就要往厨房走,又想到程子曦的样子,而且这也是老闆娘的好意,只好厚着脸皮拦下她:「这样太麻烦您了,不如您把厨房借我,我来煮吧。」 此时的程子曦脸红红地洗了个澡,正坐在浴缸里,捂住脸嘟囔着:「洗什么澡要洗那么久,又不是贵妃浴……」话虽如此,但他还是“乖乖的”在烟雾瀰漫的浴室里待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出去。 薑汤啊,是顾言默唯一会煮的东西,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煮过了,但早已经深深篆刻进心里的作法,仍让顾言默的动作像反射一般。 随着一如既往飘香四溢的薑茶,顾言默彷彿回到多年前。以前冉夕寒也常常犯风寒,因此即便顾言默什么都不会做,初时进厨房更弄了个天翻地覆,到最后他仍是被训练的煮出了一手好茶。 入夜了,古人有云,午后不宜吃薑,再是受了风寒,顾言默便也没有煮的太浓,但打算着要给程子曦去去寒气,他便还是把皮给削了。 算着时间程子曦差不多要洗好了,便速速跟老闆娘道了谢,端着一小锅刚煮好的汤离了厨房。 去了皮的薑在汤里载浮载沉,顾言默再次转开了程子曦的房门。 顾言默回到房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了看手錶,嘴角又微微地勾了勾,心想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要起身去提醒他该出来了别泡太久,站在浴室门口手才举起,这时门打开了。 程子曦推开浴室门,浑身散发着热气,许是泡了澡累了,看上去仍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他的双眼迷离,宽松的浴袍露出男孩精緻的锁骨,原本白皙如凝脂的皮肤因为热水冲浸过而稍稍泛红,粉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墨黑的头发仍湿漉漉地落着一颗一颗晶莹水珠。 顷刻间顾言默愣了神,薑汤熟悉的味道和眼前的场景相互交缠,一时间饶是多年如和尚般生活的顾言默也难忍难耐,顿时他觉得口乾舌燥。于是他僵硬的把头撇过,深吸一口气后起身拿起吹风机,将程子曦一把拉到椅子上坐下,并往他手里塞了碗薑汤。 程子曦捧着白瓷的碗,温暖的气息从掌心传来,裊裊上升的白烟穿透程子曦的心田。 「呜,好甜。」程子曦惊呼了一声,语气上似乎不是喜欢,但顾言默并没有发现。 是啊,很甜。因为冉夕寒不喜欢薑的辣味,所以顾言默每次在煮的时候都会加许多红糖,虽然每次都要哄着他喝,但其实只要是顾言默煮的,无论有没有加糖,甚至烧焦他都会一脸满足地喝的乾乾净净。 顾言默的指尖乘着吹风机的徐徐暖风,温柔地在程子曦细柔的发间穿梭游荡,时不时划过他细白柔滑的后颈,此时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似羽毛般轻轻搔动在顾言默的心尖上。 很快地,程子曦的头发已经吹乾,蓬松的像小动物的绒毛,看过去程子曦也已经喝完了暖呼呼的薑汤。 看着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顾言默便想自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想匆匆离开,程子曦却不知何时就着自己刚用过的白瓷碗,又盛了满满的一整碗,只是里面的薑汤已经没有了热气。 「冷掉了……不过还是喝点吧,多少还是有用的。」程子曦抬头望着顾言默,他略带疲倦,还有点头晕的声音听着软绵绵的。 顾言默心头一震,然而此刻昏昏沉沉的程子曦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沉浸于顾言默带给他的温暖之中。 无奈顾言默只好坐到程子曦对面,程子曦看他坐下,便满意的把碗推了过去。 顾言默看他明明想睡,却又硬撑着盯着自己喝完,不禁失笑,口中凉掉的薑茶彷彿又温暖了起来。 看他已经泛困,加之顾言默隐隐被触动了的心思,他大口大口的把它喝完,又叮嘱了几句让程子曦吃颗维他命赶快上床睡觉后,就僵硬的回自己房间了。 扣上程子曦的房门,顾言默背靠着门终于松了口气,然而思绪却胡乱飞泻。 回到房里,顾言默没有开灯,夜晚的黑噬去了他的表情,他呆坐在床上沉静许久,一颗心才勉强回到原处。 但只要一停止压抑,他就想到刚才无法自拔的渴求让他难以忍受,他当然知道那么多年来从未动心的自己,突然的情动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冉夕寒,顾言默再一次告诉自己。而且他曾残忍放手,他已经没有资格拥有任何人了。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 梦里,他在小舟上打盹。不知何时,笙簫响起,他已跟着船离了岸。撑起的长篙沾着是血泊的痕跡,他的世界被染红,无法洗清,无法回头。 犹如有一隻螻蚁在逐渐啃食他的心脏,除了往常的疼痛,又似有某种物质也正在他触碰不到的一隅发酵着。 拾伍、 当东方出现瑰丽的朝霞,初生的晨光透过窗外的梧桐树,在屋里含苞待放的花蕾上斑驳洒落,寧静而淡雅。 一个生气勃勃的早晨,就着生理时鐘清醒过来的顾言默,顶着泼墨般重彩的黑眼圈走进浴室洗漱。 那个失了神智的自己,那个血染的黯然神伤,当海已不蓝,那些裂痕便再无法缝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顾言默再次陷入茫然。 他敲响程子曦的房门,然而过了半晌,房内却毫无动静, 顾言默心里突然一个激灵,他拿起手机按下号码,就听见程子曦的手机在房内响了起来,又一会儿才终于接通,电话那头却没有回应,只有程子曦低低的喘息声。 听到程子曦的低吟,让顾言默恍惚,忽然之间,一股经年不曾再出现,难掩的不安情绪涌上,佔据了他的心头。 掛掉电话的顾言默咬牙忍下破门而入的衝动,快步跑下楼梯,正巧碰见老闆从他房里出来。 借到钥匙,顾言默颤着手却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最后用另一隻手勉强扶住才好不容易听到门所打开的声音。 一开门,就见程子曦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棉被已被踢到床角,流了满身黏腻的汗,眉宇深锁,发出阵阵难耐的低吟。 这个场景让顾言默的心脏像被掐住一般,闷着,痛着,停止了跳动,彷彿又触到曾经的冰冷,那是他束之高阁尘封的疼。 顾言默踉蹌地走了进去,走到床边他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颊,掌心传来烫手的温度恍然惊醒顾言默颠簸的心,同时也如大石沉落一地。 热的,烫的,高于常人的体温。 被他憋在胸口的气息一股脑儿吐出,终于得以喘息。 然而程子曦脸上难受的神情却仍不允许他放下心,一颗心再次被提起。他帮程子曦调整了下睡姿,让他平平稳稳的躺好,又去浴室把毛巾打湿,将程子曦擦得清爽,再给他盖上被子。 但摆脱黏腻的程子曦看上去并没有抒缓一些。顾言默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本就该去帮他买感冒药,而现在更觉再不能拖下去。 不过顾言默这才要起身,程子曦就软软的拉住了顾言默衣角,嘴里含糊道:「不要……走……」 顾言默摸了摸程子曦的额前的瀏海,温声哄着:「没事,我就去买下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话毕,程子曦放开手,顾言默抓了外套便大步往外走去。下了楼梯,就见楼梯旁的厨房飘着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 「起得那么早啊,昨晚睡得还好吗?」厨房里老闆娘正煮着早饭,见顾言默下楼来,便一如昨天的热情招呼他。 「早安,这里很舒服。」顾言默礼貌的回应,虽笑着但仍掩不住脸上的焦急担忧。 老闆娘看他的表情了然道:「你朋友他还好吗,有没有感冒?」 顾言默也知道老闆娘是看出了他的表情,对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道:「好像发烧了,我正准备去给他买点药呢。」 「哎,真怪昨天那场大雨。」她皱了皱眉,手里还是持续搅动着炉上的锅子,「正好我给你们熬了粥,闷一会儿你回来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带上去吃了。」 「真是不好意思一直麻烦您。」顾言默赶忙道谢,嘴上的笑容又更开了点。 老闆娘笑了笑,「这没什么的,就别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的儘管说啊,你赶紧去吧,他还等着你呢。」此时稀饭也煮好了,她关了火说︰「我就放锅里,回来记得自己装啊。」说完便从旁边的冰箱倒了杯牛奶,离开时她拍了拍顾言默的肩,就回了她的房间。 程子曦突如其来的这场病,才让顾言默发觉自己有多么不用心,之前一个人的旅行总想着自己多加小心就好,便只带着一些简单的外伤药在身上,也没多想要准备些救急药品,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但现在多了个旅伴,要相互照应就少不了要多点准备。 很快地,顾言默大包小包买了不少药品回来了。他是按着药局里最详尽的医药箱买的,外敷内服应有尽有,就连店员都觉得要这么严重不如直接送医院了吧,但有了这次教训,顾言默便觉得防范未然,还是备着好。 顾言默先是把东西提回房间,随便往桌上一扔,再挑出等等要给程子曦用的,就下楼去厨房盛老闆娘特地给他们煮的稀饭。 灶台上,一个拖盘上放着一叠一叠小菜,全是不刺激好消化的,还有一张纸条,字跡温碗一如写它的人“小顾,这早饭趁热吃,小曦感冒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顾言默看着脱盘上的两副碗筷,眼神难得温柔的笑了。 回到程子曦的房里,程子曦依旧乖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顾言默看着他身上的被子仍好好地盖着,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早饭放到桌上,看程子曦还毫无生气的烧着,是没办法自己起来吃了,想着他吃完饭还要吃药,顾言默便也没有犹豫,打算就让他坐在床上餵他。 顾言默把程子曦横抱起时,突然的挪动让他不怎么舒服地低吟了一声,便自然地想调整下姿势,浑身无力的他顺势把头埋在了顾言默的颈窝,好似在贪婪的汲取男人的气息,属于程子曦湿热的呼吸一股脑儿地喷在顾言默的颈间。 程子曦的一个扭动,让顾言默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紧,结果竟好巧不巧地,这个动作让程子曦柔软的嘴唇正好扫过了顾言默颈间最敏感的地带,一股温热的酥麻从颈窝传来,一个晃神后顾言默红了脸,赶紧把程子曦放下。 让他后背靠着床板,中间再垫了个枕头,还算是舒服的姿势,「先喝点粥,吃完再吃药。」 顾言默端起稀饭,坐在床沿,看着程子曦吞嚥的节奏,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耐心喂他吃完。 「含着。」还习惯着刚才喝粥的节奏,这会儿听到顾言默的声音,程子曦便想也不想地张开了嘴。但感觉到一个不同于热稀饭,冰冷的东西被塞入嘴里,程子曦睁大了眼,是顾言默把体温计放了进去。 「嗶。」拿出温度计,38度半,果不其然程子曦发烧了。 顾言默看着温度计皱了皱眉,倒了杯水和感冒药、退烧药一併递给程子曦:「先吃吧,一会去医院。」 程子曦接过,皱着脸吞了药,像是怕打针的孩子般,苦了脸,瘪了嘴:「我没事……不用去医院吧,吃过药一会就退烧了。」他说话的声音还有着重重的鼻音,听上去黏糊糊的。 顾言默拗不过他,也看程子曦吃完饭明显精神了许多,只得同意再观察观察,便答应如果半天后还没退烧就一定要去。 听到不用去医院的程子曦,彷彿得到一颗糖的小孩,烧红着脸呆呆的笑了。 想起刚才程子曦拉住他的衣角,顾言默便说:「你睡吧,我在旁边。」他让程子曦躺好,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吃起早就凉了的早饭。 静謐的房里,和煦的暖阳穿过紧闭的窗櫺,透着窗帘朦胧地铺在床畔,不一会儿程子曦的呼吸渐渐平稳。 吃完饭的顾言默收拾了碗筷,便躡手躡脚地拿了本书,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看。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漫长的黑梦,止不住、尝不尽的氾滥,回忆的枷锁紧扣,他在迷濛中拉扯。 拾陆、 被高烧垄罩的梦似乎特别漫长,梦里的是程子曦初上高中的时候。 程子曦发现自己的性向就是在高中,那时候他高一。 身为一个正值青春期,对异性交往充满好奇而躁动的男孩,程子曦也不例外,只是让他心头小鹿乱撞的不是班里的聪明女孩,也不像其他男同学喜欢下课跑到别班走廊偷看可爱的校花,礼貌极好的他更不会对着哪个发育比较好的女孩吹口哨。 如此有小小绅士风范,又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自然也会收到不少女孩投射的爱慕眼光,甚至有些主动些的女孩还会把粉红色带有香水味的信,偷偷藏在他的抽屉里等他发现,期待他回应自己的心动。 但他通常都只会再看完之后,默默的把信收到一个盒子里。 开始那些女孩偷偷躲在角落,紧张的看他拆开自己的信,发现他认真地看了许久,又仔仔细细地照原本的褶痕折回去时,她们都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个令人开心的回覆,但她们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迟迟等不到程子曦的一点点回应。久了,多了,她们才知道或许这只是他对她们心意的礼貌和尊重。 面对这样一个认真对待她们心意的男孩,虽然她们的感情并没有被接受,却也让她们满足了,因此只要是跟她告白过的女孩,都能继续跟他当着朋友。但看在其他青春期男孩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渴望得到女孩们的关注却得不到,而他得到了却这般冷冷淡淡的,在他们看来就变成了程子曦在骄傲了。 正当所有人都为他怎么能在面对纸片般飞来的情书还依旧淡然处之而困惑时,只有程子曦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会让他心动的是一个总是温和的男人。 他是学校里的表演艺术老师。一个文质彬彬、五官精緻的漂亮男人,说他漂亮其实一点也不为过,略带小麦色的脸上总是翻映着不过分的笑容,笑起来时眼睛更加的炯炯有神,眉毛浓密有型,鼻子高挺,头发微捲,身高是标准的八尺,肌肉线条不夸张但配着衬衫还是看得出来非常流畅。 那时程子曦的身高还没完全长开,却也有一米七,他还曾经幻想着以他当时的身高站在老师身边,可说是最搭的身高差。 而男神一般的老师,想当然耳也有一大票女学生为之疯狂,但程子曦也不甘示弱,身为男孩的他,拥有着天生的优势,老师也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便跟他这个“上进”又有潜力的学生更加没有距离。 程子曦是艺考生,因此跟老师相处的机会也比一般人多,日子长了逐渐熟稔之后,凡是休息时间和课后,只要在教室看不到程子曦的身影,就一定可以在练习室找到他,久而久之他跟老师的关係也越来越亲近,甚至亲密。 两人独处时,有时老师会奖励似的摸摸他的头,看到他吃饭吃的嘴角带饭时,会用手指帮他擦掉。其实他知道老师是个异性恋,还有一个从大学就在一起的女朋友,因此他很知足的珍惜这些亲密但不逾矩的相处,只要偶尔出现一次就可以让他高兴一整天。 但好景不常,他渐渐发现,学校里有些女孩子,会在看到他和老师走在一起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们偷笑,起初他并不以为意,直到后来开始有一些恶作剧在他身上发生。 或许是刚刚情竇初开的他,看老师的爱慕眼神太没有遮掩,又或许是老师对他宠溺的眼神太过特别,这些种种终于打破了那些奉老师为偶像的学生,心中的一座座醋罈子。 一开始的恶作剧确实不严重,不过就是一些拿粉笔在他桌上写写画画、偷拿走他的作业簿等等诸如此类的“小玩笑”,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男同学也开始明的暗的一起针对他,球场上故意撞他、在他经过时故意绊他、传一些恶意的言论詆毁他…… 只是即使这样了他仍不为所动,好像这些都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这让喜欢他的朋友都快忍不下去,不过又能怎样,当事人自己都不在意了,旁人还说什么,也只能防止他们更过分了。而这些看在从小到大被欺负了,只会把自己关起来偷偷掉泪的路天明眼里,想着打小保护他的晨曦曦现在竟然被欺负成这样,他简直想揍人了,但每每火山爆发又都会被程子曦拉住。 其实程子曦并不是不反抗,只是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恶言恶语,因此当他看待这些小孩子开的幼稚玩笑时,他选择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任他们为所欲为。 这之间偶尔会有人挑衅地找他约架,他都会正大光明的去。程子曦从小保护路天明,知道他有自己帮他出头,但自己终究只有自己,因此他一有时间就会去道馆练柔道,平时当锻鍊修身,必要时自卫防御,所以拥有黑带的他论起打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对一起来总能让他们消停一阵子。 虽然如此,但显然他对以柔克刚太过贯彻始终。 直到后来他才深刻知道,是他小瞧了所谓谣言的力量,以及寡不敌眾时的无能为力。 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群人相信着一样的事情时,那就会变成真的,真相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就在恶作剧消停了许久,久到他以为是他们对自己的幼稚行为觉得无趣了的某天,酝酿已久的当他看到学校所有公佈栏上,贴满了他跟老师的照片时,终于为接下来响亮的引爆,燃下了最后一根导火线。 大部分照片其实还好,不过是一些只有有心人仔细看才看得出端倪的抓拍,甚至有些还拍的不错,看着有那么一些浪漫唯美的氛围,有些是他们并肩漫步在校园、有些是他们在练习室说笑吃饭,每一张都是确有其事,其中可以做文章的也就是程子曦藏不住的眼神,如此而已。 但其中有一张明显就不是那么有善意了,那是一张两个人拥吻的照片。镜头是从很远的背后拉近的,因为放大倍数过高,洗出来变得模糊不清,但从画面中两人的身材还是可以分辨的出是两个男人,而且显然那个人很有心,照片里的人从发型到身材都和程子曦跟老师有七分像。 如果照片清晰,程子曦还能辩白,但如今面对这样一张隐射意味极重的照片,程子曦可说是百口莫辩,处于一个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的状态,更不用说这张照片就被贴在那些他们二人特别清晰的照片堆里,自然而然就会让观者心里更加篤定两人的身分,而放在一起看便也更添了这些照片中两人之间瀰漫的曖昧气息。 而这么宣传似的大动作行为当然不再只有学生看到,没有太久便也终于吸引到学校各方的注意了。 在事情发生之后,程子曦的脑袋空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该做何反应,他只知道老师一定都知道了,知道他一直以来对他不纯洁的想法,一定觉得他特别噁心吧,就像那些同学们私底下传的,他们在自己桌上写的。 就在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他听到了之前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梦到老师时,那句他总是努力想听却怎么也听不见的话。 梦里的老师依旧笑着,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生生把程子曦吓醒了,他说︰「你能离我远一点吗?你让我觉得很噁心。」这次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楚,但他却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希望自己没有听清。 他这才知道,原来面对那些言论骂声,他并不是不在乎,反倒是特别在乎,特别害怕,只是因为那时候身边有他最喜欢的老师,所以他不敢表现出这些惧怕,他怕自己的感情被老师知道后,老师也会这样看他。 不安随着被点燃的火光佔据他的心头,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件事恐怕要给老师带来麻烦了,而这个麻烦竟是在老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不该有的感情泼了一身脏水。因此对于这个即将引爆的炸弹,程子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老师困扰,很快地他就想好了一套说词,是他所能想到对老师伤害最小的说词了,随时等着学校的人叫他去问话。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很忐忑,觉得心里变得非常空虚,不知这是在逃避还是这是他保护对方的方式,总之他咬牙踩下每一次想去找老师的念头。 程子曦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找老师了,上到老师的课时,他总是不敢看老师,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便一溜烟就跑出教室,即使老师在后面叫他,他也装做没有听到地走了,他生怕自己如果停下来,会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直到这天中午,同学都已经回家吃饭了,班上只剩下程子曦和路天明。当他们正要背起书包,程子曦一回头见到窗边的目光就愣了神。 路天明延着程子曦定住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老师站在门外,程子曦这段时间这样假装镇定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现在看来心想也好,便了然地拍了拍程子曦的肩说自己先回去了。 随着路天明的脚步声远去,教室又逐渐恢復了寧静,老师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走到程子曦面前,这个瞬间程子曦看着老师依旧灼灼动人的笑眼,微风轻抚过面颊,彷彿时光倒流,回到了事情发生之前。 「老师……我……」程子曦懦懦的开了口,却被老师突然抬起的手打断。 又是恍如过去的错觉,但老师一下一下抚摸着程子曦额前的瀏海,掌心的温度却无比真实,像是鼓励,像是赞扬:「我都知道,你很好,你做的很好,不要担心,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没事了,不要怕,不要怕……」 他一句一句不断重复的“你很好,不要怕。”终于安抚了程子曦的心,也让他的眼泪终于溃堤。 顷刻间沉积许久的情绪得以释放,程子曦像是飘流的遇难者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他往前一步抱住了老师,在老师的怀里用每一次啜泣的空隙努力汲取老师的温暖,渴望这个温暖可以捂热自己失温了冰冷的身体。 老师被他用力撞上来的拥抱愣了一下,但僵住的手快就反应过来了,他没有回应程子曦的拥抱,只是把原本抚摸瀏海的手改移到背上轻拍,嘴里仍旧不停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了吃饭。末了,程子曦放开老师,看到老师还是笑着,眼神在透过帷幕的午后阳光照射之下,看起来比平常更柔和了。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程子曦的心都沉甸甸的,老师最后的话不断在他脑海回放,「永远记得,你没有不对,子曦,再见了。」程子曦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轻声细语的话语,此时在他耳里却像一把一把针刺入他的心脏。 直到隔天早上,他才知道这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第一节下课时,路天明跟他说,老师离开了。听说这段时间学校无数次找老师约谈,也曾经想找程子曦的父母谈谈他们儿子早恋跟发展师生同性恋情的问题,但这才发现程子曦入学时填的紧急联络人栏位竟是空的,得知这件事的老师似乎是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揽了下来,说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把话说死了,也不让学校单独找他约谈,只另外找了那些恶作剧的同学,因此在老师离开的同时,那些同学也各自得到了他们应得的处分。 听到一切真的都已经结束的程子曦,心底燃起无尽的酸涩,前所未有的窒息感袭来,终于将他锁进了禁錮的桎梏中。 不到一个星期,程子曦办好了转学手续,离开了这所学校,再没有回头。 在数不尽的事态变迁下,岁月无情地拨弄凡世的尘氛,将所有已失去的,有距离的,化作灰烬,飞扬到世间的各个角落,在此地留下一抹人事已非的空。 突然一阵黑暗垄罩,伸手不见五指,程子曦好像看见了触不及的远方有一个光点,从那个光点传出了一个温暖人心的声音︰「永远记得,你没有不对,子曦,再见了。」声音消失了,光点也随之消失。 不久后,又出现了一双会发光的手,手上有一些细细的皱纹,指节处似是因为经常用力而变的微微鼓起,程子曦的意识想要伸手去抓,却在这个瞬间又消失了,突然程子曦喊出了一句:「妈妈。」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震惊了一下,彷彿在他的浅意识里就是知道那是妈妈的手。 最后当他缓过来时,整个空气飘散了一股菸草的味道,温暖的好像有太阳照拂,这时程子曦发现这个空间不再那么黑暗恐怖了,之后菸草燃烧的味道跟声音再没有消失过。 听到程子曦发出一声轻哼,顾言默隐隐约约听到的是,「muamua.」 顾言默倏地站起来走到床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轻轻地拨了拨程子曦汗湿的瀏海,程子曦皱着眉头在睡梦中呢喃。 不过才过没一会儿,或许是梦魘不再那么痛苦了,他便又再次陷入沉睡。顾言默不放心的把掌心覆上程子曦的额头,这才发现他已经退烧,面色也不如早上苍白,反而因为刚刚退烧发汗脸色红润了些。 顾言默嘴角微勾,松了口气,发现望着程子曦的自己,或许是经过一早上的折腾,竟已一扫先前的阴霾。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原本冷峻的眼神现在是多么温柔似水。 拾柒、 经过一下午的休息,程子曦也退烧了。 身体向来不错的他,睡了一整天,又发了一身汗,还有顾言默的细心照顾,病便也好的七七八八了。 窗外红日西沉,落下重重暮靄,越过窗櫺,丝丝缕缕的霞光像碎金一般,勾勒着顾言默的脸庞,平静了愁,没了忧思。 就在程子曦不知第几次偷偷睁开眼睛的一小缝时,他看到顾言默翻书的手停了下来,捧着书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撇了自己一眼,就在四目相交的同时,程子曦反应极快地闭上眼睛。 正在心里默默祈祷顾言默没看到的程子曦,手紧紧地攥着棉被,但显然命运之神也不站他这边,因为下一秒他就听到顾言默说话了。 「反应挺快的嘛,醒了就醒了,我还能不让你睡吗。」说着就起了身,走到床边用书敲了敲程子曦的手,「抓那么紧干麻,还不放?松一松。」 他的语气平淡,听上去还有点轻笑的感觉,顿时就让程子曦这个病人有点不满了。 不过气还没发出来,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因为顾言默的手贴上了他的前额,凉凉的手才抚上来,程子曦这两天昏沉时的记忆瞬间回笼,从小到大他哪一次生病不是自己照顾的自己,一颗心被捂暖了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又烧了起来。 「烧是退了,可是脸怎么还这么红,再睡一下吧。」顾言默声音低沉的讲完,就帮他拉了拉被子,站直了起来,似乎是要回自己房间了。 看到这里,即便顾言默让他再睡一会的语气多么温柔,程子曦也不乐意了。其实他早就醒了,只不过当夕阳无限好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开,他便不捨得时间就这么流逝了,奢求墙上的鐘摆稍作停留,能让他多温存一下,这才装睡了一会。 不过现在好了,既然都被发现了,才开始享受旅行的程子曦,当然也就不会甘愿浪费时间这样一个人无聊躺着了。 「顾言默。」他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嗯?」听到他的叫唤,顾言默在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谢谢你。还有……」程子曦有点心虚地不敢看他,想着自己说的话怯怯的。 正当顾言默以为程子曦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说感谢他的话,正想懟一下他是小孩吗,说话还结结巴巴的时,接着程子曦嘴里蹦出来的话果然让他脸黑了又黑。 多年以来不是绷着脸,就是职业笑容的顾言默,基本上都是不带感情的,因此突然带起感情的沉下脸也是挺可怕的。 程子曦努力压下身上竖起的寒毛,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样,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股脑儿终于说出来了:「还有……我们晚一点一起去市集走走好不好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害怕提议被否决的程子曦,聪明地把非今天不可的理由一起说出来,也在后面成功收到了顾言默一句不怎么真诚的讚许:「不错,理由挺充分。」 程子曦小心翼翼抬头看他,眼里透着些许期待。 「所以……」 「不行。」 「为什么……」 看他这态度,一副如若今天自己不答应,绝不罢休的架势,顾言默从房间里的小冰箱拿了一颗苹果跟桌上的小刀,坐回沙发开始慢慢削。 「拜託啦,我年轻力壮的身体素质可好了。你看我都好啦!」程子曦跳下床就要展示自己的身体素质。 「……」 看着程子曦蹦跳着扭腰甩手,顾言默突然觉得两个小时前的自己有点傻。那时候程子曦整个人蜷缩在棉被里直哆嗦,眉头紧皱,嘴里还唸叨着什么,不知怎么的,顾言默看着他,彷彿有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攥住了他的心脏。 现在看来,真傻! 而面前这个半斤八两的傻瓜,仍在不屈不挠地努力说服他:「我最期待的就是这个市集了,一年就这一次而已,错过就没有了……好不好……」 顾言默把削好的苹果塞到程子曦手里,终于屈服,无奈的点头:「行吧,不过前提是去到不可以乱吃东西。」 看顾言默终于松口,深怕他反悔,程子曦马上点头如捣蒜,举着一隻手做发誓样:「绝对不乱吃东西!你放心!」 顾言默看他笑得灿烂,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距离他们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顾言默已经回房间了,程子曦先用了一个小时,慢悠悠地把身上黏腻的汗洗一洗,终于身体舒服了,心才真正神清气爽了起来。 瞥了眼墙上的掛鐘,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秒针孤单的走,彷彿度秒如年,竟然还有一个鐘头,没什么事好做的程子曦决定下楼转转。 「小曦啊!好点了吗?」老闆娘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眼就发现是程子曦下来了。 「我好多了,谢谢您。」程子曦连忙点头,不一会儿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訕訕道︰「对了!那个薑茶跟稀饭……真是不好意思,还让您特地给我做。」 「不用谢、不用谢,那又没什么的。」老闆娘摆了摆手,面上笑得很开心。 「不过……那薑汤不是我做的喔,我只提供了厨房而已。」 程子曦震惊的睁了睁眼,既然不是老闆娘做的,那是谁煮的便不言而喻。但程子曦还是恍了神般自言自语︰「顾言默……」 老闆娘看他的样子笑而不语,神情让程子曦觉得有点熟悉。七年前高中的过往再次划过脑海,那曾经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街边闪烁着霓虹的异彩,张扬地点亮这个城市的夜。 人潮涌动的街道上,每个分叉、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热闹的笑声,吞噬了这个夜的寂。 顾言默和程子曦并肩走着,五彩斑斕的灯火笼住他们,似乎也悄然无声地将这里的欢笑一同渗进了他们尘封的心底。 忽然之间,周围的人们似被某个摊贩的叫卖声所吸引,突然如潮水般蜂拥而来的人们冲开了两人,混乱之中有人绊了程子曦一脚,程子曦一个趔趄,顾言默拉住了他。 「小心一点。」顾言默低沉的声音,皱着眉。 这一个皱眉让程子曦有种错觉,他依稀觉得顾言默不再只是一贯的礼貌微笑,他的表情好像越发生动了,这样的想法让程子曦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顾言默拉着他离开人潮,彷彿时间的洪流停止了,停滞的时间顺道把四周变成黑白,唯一的色彩只剩顾言默宽广挺阔的背脊,以及拉着他厚实温暖的手掌。 掌间细密的温柔,搁浅了程子曦孤独的荒漠。 从来他都是独自一人,无论小时候初识路天明时、高中踏出校门后不敢回头一望的心,亦或是那时的车祸。 种种回忆,拉长千万里,都是,孤独的。 很快出了人群,顾言默停下脚步,藏在身侧没有牵程子曦的那隻手握紧了拳,不到半分鐘的时间他放开了程子曦的手:「不好意思。」 一句不好意思,程子曦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好似喧嚣浮华之下,却带着淡淡的寂寥。 拾捌、 突然身后一个重量,制住了程子曦的步伐,他愣睁了下。 顾言默走的很快,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发现程子曦在后头没有跟上:「顾言默,等等!」程子曦看他越走越远,连忙叫住了他。 看他终于停下脚步,这才回头看。一回头他就看到一个男孩拉住了他的衣角,小孩软软白白的手虽小,但却有力地紧紧攥住了他的外套。 小男孩睁着黑亮的眼睛抬头望着他,脑袋上蓬松的头发像春天的草原随风舞动。 程子曦松开了他的手,轻轻握着,就着孩子的身高蹲了下来,平视着他:「小朋友,怎么了吗?你妈妈呢?」他笑的温和恬静,嘴角旁陷进了一个浅浅的梨窝。 「不知道妈妈去哪了。」他的脸红红的,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没有半点害怕不安的神情。似乎是因为跟妈妈走散的事,而觉得丢脸地把头撇开了才慢慢嘟囔道。 顾言默听他这样说,便半蹲着凑到程子曦耳边:「似乎是跟妈妈走散了。」说话的气息吹到了程子曦耳畔。 「嗯。」程子曦只淡淡的回了一声。 顾言默奇怪的看着程子曦,他离的很近,近到他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当然也看到了程子曦眼底矇上一层如冰霜般的薄雾、薄雾底下的綣綣柔情,以及他艰难嚥下口水时上下颤动的喉结。 太多的过往在这个瞬间被掀起翻开,程子曦嘴巴张了张,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声音却好像一颗重石沉在胸口,什么字也吐不出来。 斑斕的霓虹在孩子的帽簷之下,为童雉的脸画下一半的阴影,却被孩子真挚的笑容一扫而尽。就跟当年仍然童真的程子曦有着相似的神情。 曾几何时,他站在“家”的顶楼,那盆紫色桔梗旁,看出去的景色竟已失去了色彩。是小学放学时,见到周围其他孩子的父母来接他们的拥抱;还是高中时夏日沉闷午后的那场酣畅大雨;又或者是出道后希望燃起,却在无尽等待后再度破灭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因为那一幅一幅都是他摊在心上的刺。或许住在那个家的他们的一生,早在桔梗盛放时就註定了,他们的爱终究是永恆而无望的。 那句“情知窗外霜雪已落,但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在远方静静的凝视着你。而你,只需在太阳升起时放心地昂首阔步。”又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半晌之后,他终于调整好心情,当嘴角再次绽出笑容,是岁月磨平后仅剩的温和。 「弟弟,我们带你去找员警叔叔好不好?」程子曦温声问道,浅浅的笑,看上去就像一个和善的大哥哥。 孩子把手指放在嘴边思考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坚定的回答:「不行!妈妈说走散了不能乱跑,要乖乖待在原地等她!」 「好乖,那我们陪你一起等妈妈好不好?」程子曦称讚似的摸了摸孩子的头,嘴上笑着,眼底却有藏不住的担忧。 「可以吗?」孩子笑得灿烂,用力地捏着程子曦牵着他的手,小掌心里程子曦感觉到了点点溼气。 程子曦看他这样不禁失笑,心想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再怎么佯装成熟,终归是个孩子一个人都是会害怕的。思及此,他又忍不住去寻找落入时光黑洞的自己。 谁知顾言默就要吓吓他,板起严肃的脸,假装兇恶:「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小朋友也毫无畏惧,大着胆回了:「不怕!」不过接下来的话,也不知是单纯还是料定了他们会陪他:「因为哥哥是好人,所以叔叔你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是坏人!」两人看着他的小胸脯好像挺了些,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推论。 这回顾言默看他的脸是真的沉了︰「叔叔……」 偏偏这孩子还顶着一脸的纯真可爱,让顾言默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但看到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程子曦,他脾气就没那么好了,程子曦不只是一扫之前的阴霾,还因为听小孩一口一个叔叔,笑!抽!了! 而且他还敢嘴欠个不停︰「哈哈哈哈哈,你就承认了吧,你已经不年轻了。」 终于程子曦笑到喘不上气,眼泪都快飆出来了,捂着肚子,站起来时发现顾言默瞪过来的视线,看着那越来越黑的脸,背脊一阵发凉,这才收敛一点闭上嘴。 面对两个小孩,憋着一口怒气吐不出的顾言默,只好咬着牙转过去真正的孩子那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石峰,我叫小峰。」 石峰的脸上又扬起了笑靨,那是只属于童年的笑容,每个人都曾经拥有,只是不知何时丢失了。 几个月后,当程子曦再想起与石峰的小小相遇时,他暗暗感慨,或许这孩子就是老天赠予自己的一颗高峰上的小石子,清冷的落在他心上的深潭,微微激起了荡漾的涟漪。 直到那时,他再次拾起了孩提单纯的笑,才终于瞭解到遗忘不是失去,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程子曦的眼前,是石峰骑在顾言默肩上,蹬着脚,短短胖胖的手指着旁边的摊贩,嚷嚷着要吃这要吃那。 也不知道顾言默是要证明自己还年轻,还是真的喜欢孩子,总之他这般扛着石峰,任他指挥着呼来唤去,也确实获得了他满心的好感,终于不再叔叔叔叔的叫,而是改口哥哥了。 「子曦哥哥!子曦哥哥!」软软糯糯的叫唤声,几次之后终于唤回程子曦不知飞哪儿去,游走的神智。 一支飘着甜腻糖味儿的棉花糖凑到程子曦的面前,「子曦哥哥,你要不要吃?」 石峰的小脸上都沾着黏黏的糖屑,程子曦掏出包里的湿纸巾给他擦了擦。此时石峰还坐在顾言默的肩上,而顾言默本来就比程子曦高一点,因此现在要帮坐得有点高的石峰擦嘴,实在是需要踮起脚仰着头。 因为靠得太近,顾言默热热的气息呼在程子曦脸上,让他的手顿了一下,但要擦掉黏住的糖,还是有些使不上力,他只好顶着略略发红的脸,又往前了一步,才勉强擦乾净。 等到都擦乾净了才摇摇头,轻轻地揉他的发,笑道︰「不用了,哥哥不太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就都给你吃。」 不知道是顾言默给他感觉脾气太好还是怎样,他只是礼貌问一句:「好吧,那言默哥哥呢?你吃。」其实并不是多在乎顾言默要不要吃,说完便就着在他身上的优势,一把将棉花糖往他脸上呼过去。 用脸接过天外飞来的棉花糖的顾言默认命地咬了一口,但这一大口真的是很甜,他皱着脸才好不容易吞下去。 又是一阵欢笑,这个晚上,这条街上,顾言默跟程子曦重拾了许久不见的笑容,虽然短暂,但也足够让人在往后回味时,勾起一抹馀笑。 没有很久,石峰的妈妈焦急的寻来了。 坐在高处的石峰一眼就看见妈妈了,他大声的叫了声,顾言默一把他放下,他就拔腿跳入了妈妈的怀抱。 在妈妈的怀里,小男孩倔强的憋着眼泪,邻近憋不住的时候就用他小小的手用力地揉眼睛,但最后依然敌不过恐惧卸下时的委屈,他唤着一声一声的妈妈,抱着妈妈的手越来越紧,他哽咽了。 石峰的妈妈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顾言默和程子曦站在石峰后面,看着这一幕,程子曦红了眼框。 直到石峰的心情平復了一些,他的妈妈跟他们道了谢,石峰放开牵着妈妈的手,跑到他们身边往他们俩手里各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才又依依不捨的笑笑道别。 或许在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简单,喜怒哀乐其实没那么复杂。 程子曦手里握着奶糖,听他的妈妈说那是石峰最喜欢的糖,所以都会在口袋里留两颗。他看他们消失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许是被孩子所感染,心情尽显脸上了。 顾言默看着他看了半晌,又垂眼看了看手錶,九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鐘。」顾言默下午问过老闆娘,他记得老闆娘说市集闭幕前会有庆祝仪式。 他拉起程子曦的手:「我们去跳舞吧!」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就跑了起来。 程子曦任他拉着自己,穿过长街窄巷,越过人群,奔跑。 「把鞋脱掉。」广场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光着脚蹲在另一个男人脚边,伸手就要剥他鞋子。 随着音乐,他们跳起了当地的舞蹈,虽有点不伦不类,却也使人心情好了不少。 程子曦握着拳的手伸到顾言默面前,展开,是他一直抓着的奶糖,糖果一直被他握着已经有点融化了。 顾言默一掌拍在了程子曦手上,无语解释道:「不用了,我也不爱吃甜的,这可是那小子的一片真心,你自个儿留着吧。」 听到顾言默不爱吃甜食的程子曦想到,前一天晚上甜到腻人的薑汤,愣了愣。 此时,十点整,天空传来巨大声响,烟花骤然绽放,璀璨了整个天际。 配着烟花,难得程子曦把糖放就嘴里,顾言默看他笑了笑,也吃了。甜甜的融在口中,就连烟火爆破產生的烟硝味似乎也被两人口中的奶糖味给冲散。 那天夜里,顾言默的房里,他躺在床上,回想着那年祭典,回想着今天的市集,跳舞,烟花,如此熟悉,却又不同。 他想或许真的是被小孩影响了,才会带着程子曦做这些,拥有了一个孩子般的夜晚。 这个晚上,两个房间里,他们都一夜无梦。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入地平线。转瞬即逝的光芒,承载着希望,一如他们流浪时搭上的火车,越过座座山岳,只开往未知的将来,没有回程。 抱着希望入眠,或许某一天,他们会知道,走在崎嶇陡峭的道路上,虽不许回头,却可以欣赏沿途美景。 拾玖、 这个古老的城市有一座山,因着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而颇得盛名,但奇怪的是游客却不多,幸得一片清悠。 层层叠叠的山峦连着云,山与山之间的隙缝浸着光,犹如上天切开的一道裂缝,只为光罩大地。 十月的海棠树上已没了梨花,乔木丛间只剩逐渐变红的冬红果。 一树梨花千古情,现在,梨花谢了,离愁散了。 顾言默摘下一颗色泽鲜艷的果实,把玩了一下,便一口扔进嘴里。彷彿吞尽惆悵,便可看尽清明。 沿着山路往上爬,踩着光,身旁已是青松翠柏,林密草茂。 深秋的山风吹着有点凉,潺潺流水边,顾言默翻出背包里的外套,披到程子曦身上。 自从上次程子曦淋了雨受寒后,顾言默就习惯在背包里放一件程子曦尺寸的外套。那时天气逐渐转凉,他俩便决定找个日子去添些衣物。 两人的品味都不错,也都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逛了一日下来,四隻手上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实在不少。回到旅店,拆开战利品时,程子曦才发现顾言默还买了不少自己的衣服,而且不只都刚刚好是他的尺寸,还都很适合他平时的搭配。 当然程子曦也好奇为什么顾言默会知道他的衣服大小,但要问出来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之后这个疑问一直搁着也就忘了。后来保暖用的外套也曾放在程子曦那,不过他出门时总是觉得不冷,却忘了秋天的天气一日三变,到了晚上又才后悔自己穿少了。久了,终于等到顾言默看不下去,明明给他买了外套,还要在这遭什么罪,便把他几件保暖衣物领了过去,看着天候给他带着。 「谢谢。」程子曦吸了吸鼻子,脸颊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怎么红红的。 「山上天气凉,不要画太久。」看他乖乖套上,又叮嚀了他一句,便不再吵他,儘自走到旁边。 程子曦穿好外套,坐在溪边的一颗大石上,拿出一本素描本,专注的看着某个方向,认真的样子好似要把眼前的画面篆刻进脑海。 铅笔快速地在纸上来回游移,不多时,一张线条清晰、结构分明的速写便完成了,画上的是一个男人站在溪边掷着石头打水飘。 石头点在溪面画着一圈一圈的涟漪,生动的好像可以听见水面破开的声音。但要说这张图上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男人不自然的笑了,因为这个笑容完全是程子曦凭空想像的,实际上的他穿着连帽外套,望向远方,皱着眉的目光没有焦距。 程子曦有一个关心别人永远胜过自己的个性,只要是他认定为朋友的人,他都希望对方开心,儘管代价是必须强撑起自己的快乐,就像他对路天明,对卓孟宇那样。 他希望男人能笑,但他今天似乎不太开心,又或者说其实他从来没看过男人真正开心。 程子曦放下笔往前翻,从第一张开始,那是一个多月前,仍是在这个城市,男人蹲下来帮他脱鞋,可惜因为蹲着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第二张是几个星期前,两人坐在一棵树上,俯瞰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刚好有位卖豆腐的老伯伯骑着三轮车在胡同间穿梭,听到他的叫卖声,屋里的主妇们纷纷出来购买晚餐材料的场景。生活如此纯朴般的画面提醒了树上的他们,他们是真实的活着。 再来越往后翻,程子曦才发现他落笔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了,从刚开始的一个星期一幅,变成三四天一幅,到现在是几乎每天都会画,最后累积起来竟也有满满当当十多张了。 那时候,他本着自己只要看到喜欢的画面就想用画笔记录下来的心,带着一本空白画册出发,却不料几个月都没有动笔,直到这一阵子。原本还没有发现,但现在看来已经画了大半本有了。 他的画上永远都有那个男人,男人时而皱着眉,时而面无表情,随着时间推进,画上的笑容似乎变多了,但不变的是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另一边,顾言默看着相机里,趁程子曦不注意时拍下的照片,镜头下坐在石头上翻看画册的他没有笑,这一幕的定格看得顾言默眉头又更紧了。 放下相机,扔出的石头直接坠入水中。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他不想在程子曦面前表现得不开心的,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今天,他笑不出来。 许是被这嫋嫋秋风所感染,平和的素商时节,吹在两人心上的愁都多了半分。 翻到最后一页,程子曦闔上画册,小心翼翼地收回包里。他把包包靠在石头边上,捲起裤管,擼起衣袖。 阳光洒在水面,流光溢彩,折出粼粼波光。程子曦走到溪边,他把鞋袜整齐的放在一旁,赤着脚就踏进了澄澈的水里。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海拔已经有点高了,再加上十月的天气渐凉,中上游的溪水已经变得冰冷。皮肤泡在冰冷的水中冻得有些刺痛,连着血液流入心脏,让一切感知变得清晰。 迈开步伐,看着足底划开水后漾起的波纹,程子曦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的土泥和呼吸间的空气,都充满了属于山涧之间的清新气息,全身无处不能体会自然软喃的柔美浩瀚。 「你怎么下去了?不冷啊?」 远远的听到顾言默走来的声音,程子曦弯腰掬起一捧水,凉凉的,甜甜的滑入食道,浸透身体每一个细胞。他抿了抿嘴,转过去的同时,绽出了笑容。 他看着站在河畔的顾言默,摇摇头︰「你也下来吧。」 带着寒气的风吹在顾言默脸上,洗涤了他的疲倦,混着男孩的笑容在他心上酿出了蜜,他笑了。 嬉戏之间,顾言默和程子曦在秋日午后的溪中,玩着孩子的游戏,倾听灵魂的旋律,透明的溪水带走了细数不清的不堪回首。 光着脚他们两手交叠枕在头下,躺在溪边。 望着天,程子曦一声叹息:「水光瀲艳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撑起身子,他看向顾言默:「虽不比西湖,也不知雨后如何,但怎么说,是不是有一句话叫“人生乐在相知心”?」 听到这句话,顾言默愣了一下,才僵硬着回:「嗯。」 「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故乡,既已不是家,那何处才是归属呢?」程子曦抬起头,在自然中感受苍穹的广大,体会人生的渺小。 「何处才是归属……」顾言默重复着,许多回忆涌上,衝破记忆的闸门,家在哪,一瞬间他自问却无法自答。 「不过人生乐在相知心啊,是吧。」他伸出一支手横在顾言默身前,注视着他轻声问道:「朋友?」 顾言默收回视线,看向他的手,终于嘴角勾起了笑容:「朋友。」 他把手掌摊开,拍上程子曦的,两手交握,程子曦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他们继续往山上走,悉悉索索似为轻轻吹响的长簫。 重整行囊,风乾凌乱,闔上过往,曾经触手可及的,失去了便遥不可及,更或许是根本不曾拥有。但如今走在山间的他们,似乎看见了追逐的身影,迷濛的,就在雾靄后,山的那一端。 贰拾、 踏过石板路,弯弯曲曲,来到山的顶端,浮云一般的剪影。 拨开雾靄,庙阔绿树环抱。大院中央,抬头即是碧空如洗,一望无际的肃穆蓝天。 偶有群雁南飞,黄叶纷飞下,面前的梧桐树参天地令人屏息。空洞的乾涩气息浓烈地在空气中盘旋,一阵风将往事的沧桑吹上心头。 树上没有至死不渝的情竇初开,只有地上乾枯的叶因风旋起。 落地復嫣然,欲诉更无言。看着一地等待腐化的落叶,两人心中若有所思。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和“秋雨梧桐叶落时。” 那样寂寞深院的孤独忧愁、离情别绪的凄凉境况,分别在他们心中铺开。 静静的,阳光透过枝枒,斑驳的印在寺院前洒埽的小沙弥脚边,他歪了歪头。 走进寺门,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庄严、慈祥地坐在面前,观着祂寧静而平和,彷彿心灵被洗净、从苦灭中解脱。 在佛像旁边写着一首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位老住持走了过来,身后是刚才在洒扫的小沙弥。 四人合掌在前,这是止息妄心杂念的问候:「二位施主,阿弥佗佛。」 「叶落尘土,荼蘼花开。忘川宇宙,子夜循环。」话毕,住持交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捲起的梧桐叶,里麵包着的是菩提果串成的手串。 小沙弥见住持走了,想起不久前师傅说的,便说了出来:「无常所以苦,所以空。悟了涅槃,即为释然。」 住持回过头来唤了一声:「了空。」 法名为了空的小沙弥听到,匆忙地对着他们双手合十,轻轻鞠了个躬,便恨不得跑起来一般,迈着小腿快步走到住持身边。 「师父,我说的不对吗?」小沙弥有些不懂为什么住持要阻止他。 「即使佛陀,也没有说透的道,离苦得乐便要自己了悟。」住持配合他放慢了脚步,用缓慢温和的语调开示他。 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头。 住持看他没有很明白,便了然地笑了笑,不厌其烦的接着说:「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不对,有许多事情是要自己参的,这是每个人的课。而我们作为旁人看到了,这是缘,依循着这份缘,旁人仍只该点到为止,其馀的就是个人要完成的课题了。人若身处黑暗而不懂黑,我们能做的只是提供方向的指引,而不是直接给予光明。唯有独自在漩涡中破坏与重建,等到蒸散后他才能真正看到永恆的光。」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逐渐模糊。 这个佛寺没有喧闹,十足是一个藏在深山的佛门静地。在两位和尚离开大殿之后,他们又在这远离分忧的清静之地盘腿参拜了许久。 离开寺门,一座挺拔苍翠的寺院映在绿树丛中,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仓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晚霞之中。 程子曦将住持给他的那片梧桐叶,夹进了他的素描本。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这清幽的气息在身体里流转了一圈。 望着彩霞,顾言默听到程子曦说了句:「我们回去吧!」一起映入眼帘的是,如梦一般,顾言默从没见过,程子曦最灿烂的笑容。而这个笑容顾言默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惊讶自己一直记得,提醒着他这个下午的曾经。 下了山,往回望,山尖垄罩着朦胧雾气,看不到的寺院彷若桃花源。 或许等不到,说不出的道歉,只能交给风,无声地吹回缘和空的,山的顶端。 晚上,程子曦翻开素描本,看到梧桐叶时,他用指尖轻拈了一会儿,儼然灵鷲山上,佛祖的拈花微笑。 他拿起橡皮,擦掉了那他不满意,不自然的微笑,凭着记忆画出了今天顾言默在溪边的神情。最后他在旁边又写下一行字︰“一夕烟雨,落叶归根,情殤飘荡,落入轮回。”又把枯黄的叶子夹回了那页。 顾言默房里,他拿出了在s市,他离开的前一晚,柳毓绣交给他,有着精緻雕花的木盒。 盒子里有一支录音笔,还有一张相片大小的画纸。 海面上有一隻叶拓的鱼,对比大海的广大无穷,鱼小小的。天边还有一隻用蜡笔画上,色彩鲜艳的大鹏鸟。鹏鸟向东展翅高飞,鱼儿面朝西方从水面跃起。 背景是在晨曦升起时,他没有画上朝暮的薄雾,反而让一整幅画都带着阳光洒落的明亮色彩。而那飞鸟与鱼,虽一个在天,一个在海,无法交集,各奔东西,看起来却都很自由,仍使人心情安稳。 但此时的顾言默彷彿心上紧握的风箏断了线,孤独的他有了落泪的衝动。 顾言默发抖着手,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里面慢慢传出了冉夕寒的声音。果不其然,他唱了《鱼》,而其他的什么也没多说。细腻的嗓音没有配乐,清唱更显得歌者情感满溢,不过也听得出来他是无比平静。 但深陷迷茫中的人们,走在迷宫般的城市,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悟不到。 他一遍接着一遍地听,直到房门被敲响。 是程子曦,他们约好了,晚上要在顾言默房里讨论下个落脚的城市,程子曦也正打算着跟他说一说去g市找路天明的事。 但程子曦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里面的人都没有反应,只隐隐绰绰地听见里面有一点一点抽鼻子的声音。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把手,没锁。 虽然这样贸然闯入别人的房间实在不妥,但顾言默就在房间里,他绝对知道自己来了,最后一次,程子曦边敲边推开了房门。 打开房门的瞬间,房里的画面他当时想,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脆弱的,孤寂的,背影,与黑暗独处时,敲碎了一地花瓣,泪也滂沱。 一屋子的寧静,越渲越染更为显得灰仄的凝重。 程子曦走到桌边,唯一的灯光下放着菩提果手串。他拾起手串,撇头过去看了看蜷缩在床上的顾言默,片刻后他走到床边。 他蹲了下来,将手串戴到顾言默的手上,嘴里轻轻的说。 「花开花落,自有时。或许结局是个显而易见的悲剧,但这不代表哀伤就是它的一切本质。」一句话好像是对顾言默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在顾言默身边,程子曦站起来,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 就这样,顾言默靠在程子曦怀里,程子曦一手拥着他的肩,一手抚着他的发,直到他睡着。 “ifyoucan'tfixityou'vegottostandit.foraslongaswecanrideit.thereain'tnoreinsonthisone.”漂亮的花体字写在画的背后,落款是三年前,来自“xi”。 因为不同,所以美丽,或许飞鸟与鱼,註定错过。向左走向右走,即使在巧合下交匯,也终有一日要迎接分离。 命运如此,缘分如此,孤独中若隐若现地,他们只能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中,无助地寻找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贰拾壹、 这是一场名为逃亡的流浪,始于害怕过往,最终却仍逃不开过往。踩着曾经,逃向梦的顶端,没有人知道在这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只能盼着,愿着,终有一日乘风昂扬。 就像那个如梦一般的十月。 十月上旬,正巧赶上国内七天连假的收假,整整一週的黄金週是一整年中仅次于正月春运的交通壅塞期,所有国人都趁着难得的假期离开自己住腻了的地方,去别的省份游览别人住腻了的城市。 这个时候若要从天上往下看,必定可以看到人们像逃亡的蚂蚁,背着包袱,苍茫地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g市的公车上,程子曦和顾言默跟着推挤的人流,好不容易才挤上乌泱泱的车子。 身后的人不停地往前挤,前面的人又不愿意挪动脚步,让这站上车的人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就连顾言默这样的成年人都险些站不住,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老人。 车门就要关了,程子曦看到门口有一个老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便伸手拉了一把,老人上车后又看了看旁边的博爱座上,有一对年轻情侣依偎在一块儿,程子曦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心想或许他们是真的需要座位吧,倒是那年轻女孩儿,发现了程子曦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程子曦对自己缺乏礼貌的行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歉意。 反观女孩不但豪不在意,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他:「你、你!你是!程子曦!」说完又看向旁边的顾言默,大大地张着嘴,看上去就要尖叫起来了。 程子曦暗道一个糟糕,在她发出下一个声音前,赶紧伸出食指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两手微微伸开虚压了压空气,指指周遭,唇语着说:「不要叫出来。」 看懂程子曦的意思后,女孩终于是冷静了下来,脸红红的。又看到程子曦身旁的老人家,才意识到刚才程子曦的歉意,她搥了搥坐在一旁的男朋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站起来:「爷爷,不好意思啊,这儿给您坐。」 老爷爷也没有推辞,冲程子曦和女孩笑了笑:「噯,谢谢你们啊。」 程子曦搀着老人坐到位子上,就在老人坐稳了之后,车子突然啟动了。程子曦一个没站稳,就在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一支手揽住了他的腰。 他们艰难的站在角落,是顾言默努力圈出来的空间。因为顾言默刚刚的搀扶,一个小小的移动,后面的人马上就佔去了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因此现在刚好两人只能贴在一起就没有空间了。 程子曦靠在墙边,一手抵着墙,一手扶在顾言默的腰间。扶在他腰间的手还是在差点跌倒后,顾言默抓着他的手,硬是要他扶着的。而他的说词是:「贴紧点,抓着我,这样我们两个人都稳。」 顾言默则是两手围在他头的两边,撑着墙,从后面看来儼然像是圈他在怀里一样。 随着车厢晃动,他们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一起也摇摇晃晃。顾言默呼出的湿热鼻息吹在程子曦耳畔,在程子曦的发梢下,他的耳朵泛上了淡粉的顏色。 程子曦跟顾言默原本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跟大家像挤沙丁鱼一般,人挤人凑热闹的。 事情发生在两天前,程子曦接到了路天明的电话。 「晨曦曦!孟宇的那个剧组终于确定时间了!」才接通,电话的那一头,路天明的声音铺天地就来。 将近三个月不见路天明和卓孟宇,程子曦也着实想念他们了,顿时眼睛扑闪扑闪地发亮,「真的吗!什么时候啊?」 「就在下个月,月初就开拍!」 「……」 听到剩不到一个月就开拍,程子曦心中不禁產生疑问:「这……也太赶了吧。」 路天明叹了口气:「是啊,秦导的戏嘛。人家是国际大导演,还偏爱用新人,就是每次开拍时间都不会提早确定,听说之前还有过一个星期前才通知的。」 程子曦听到是这出了名,有个性的任性大导演,嘴角抽了抽:「秦导有本钱啊,一堆人排队想演他导的戏,多的是好不容易通过他一对一标准极其严苛的试镜,却演到一半被换角的小明星,都不知道可以绕他工作室几圈了,但只要通过他几近龟毛的演技考验,成功登上最后的演出名单,就不只是红,还红的有实力,奖项一座一座来,各路影评没一句难听话。」说着说着,程子曦还是讚叹起了秦导的能力跟地位。 「对了!虽然是下个月才会进组,但我们应该月中就会先去了。那时候公司接到孟宇试镜结果后,就答应给他在开拍前提早去,顺便放个假,好好揣摩角色。」 「看来公司很看重这次的角色啊,真是太好了。」感叹演艺圈的现实之馀,程子曦也是真心为卓孟宇高兴的。 「所以今年可以在g市一起过你的生日了呢!」 「对喔,又要生日了。」说实话,程子曦并没有很喜欢过生日,但他的语气虽然不是太兴奋,却也听不出一丝一毫不开心的成分。 小时候,他的生日总是有一大群人陪着他过,怕的就是他觉得寂寞,但其实世上有一种孤独叫喧嚣。所以虽然他的生日总是热闹,他却不喜欢,因为这天会另他格外觉得空虚。 虽说如此,他仍然不希望因为自己一点小情绪扫了大家的兴,因此到了这天,只要过了零点,无时无刻都能看到他脸上掛着笑容,直到生日结束的隔天。 「所以你跟顾言默说了没?」路天明这才想起,程子曦现在身边还有个顾言默。 「呃……还没……」因为前阵子,两人的情绪都不怎么好,尤其是顾言默在房里哭了一场后,程子曦就把这事给忘了。 「……」无言之后,果然引来路天明的一阵咆啸︰「我的好哥哥啊!你怎么能这样辜负我!!!」 程子曦觉得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了,他把手机拿远了些,用手掏了掏耳朵,等他终于吶喊够了,才重新靠上电话:「行了行了,我一会儿就去跟他说。」 看向墙上的掛鐘,晚上十一点,程子曦不得已去敲了顾言默的房门。 「出来怎么也不加件衣服?」顾言默开了门劈头就是这句话。 程子曦听到他这么说,才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他不好意思地骚了搔头。 顾言默叹了口气:「快点进来。」命令的口吻,语气却是无比温和。 檯灯下放着一个高脚杯,还摊着一本书“过于喧嚣的孤独”显然他刚才正坐在小沙发上看书。 「是的,你好好找一找。我说找一找,可是找甚么呢?他完全不知所措了……找另外一种幸福……他轻声耳语……」程子曦看着桌上的书,顿住了脚步,无意识脱口而出。 听到程子曦的低语呢喃,顾言默像是找到知音一般,惊叹了声:「噢!你也喜欢这本书啊!」 接着又叹息到:「我也喜欢这句,不过我更喜欢另一句,『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恆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卑微粗操的人性被砸穿,肆无忌惮地,说着,一个人的对白,唱着,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个乐观主义的悲观者和一个悲观主义的乐观者,说的是赫拉巴尔,说的也是他们。 「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来找我,应该不是要跟我讨论这本书的吧。」顾言默摇了摇手里的书,看着他揶揄的调侃。 「啊!就是你还记得卓孟宇吧,他接了一部戏,下个月要在g市拍。然后……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程子曦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他莞尔一笑:「就去吧。」 「那我们连假完就去吧!」 一笑生花,或许是今晚窗外的月光特别柔和,男孩的笑容乘着月色,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心田。 他像是迷了神智,却又清晰的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那时候黄金週已经到了第三天,其实应该不差这几天的,这么早出发不但车票比较贵,还要浪费不少时间在交通上,程子曦歪了歪头。 知道程子曦的疑问,顾言默解释道:「我在那里有一间房子,我们可以住那,只是几年前装修好后还没有住过,需要整理一下,还要採买一些生活用品,所以就提早几天去吧。」 说到这里,可能是喝了点酒,顾言默又忍不住想逗逗程子曦,「怎么样,愿意跟我一起住吗?」 程子曦的脸刷的一声,红了。 躺在床上,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只记得自己的心脏停了好几拍,到现在脸都还红的发烫。 曾经是喧嚣的孤独,今夜,因为跳动的脉搏,翻飞寂寞,倘佯在心中,成为孤独的喧嚣。 隔天,「他是个细腻的好孩子,不管怎样,好好把握。」退房的时候,老闆娘悄悄地对顾言默这么说。 贰拾贰、 g市,一个湿漉漉的城市,盪着水韵,飘着酒香,使人沉醉。在幽幽泛起的小桥流水中,这里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博物馆。 顾言默站在尘封的房子前,有些恍惚。 这里是他心心念念的城市,这个家曾是个惊喜,但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 不得不说,顾言默还是个挺浪漫的人,什么都喜欢惊喜,只是往往因此而错过时机,成为遗憾。冉夕寒说他想在这养老,所以刚毕业的他偷偷的努力攒钱买房装修。那次工作他特别认真,因为结束后钱就终于存够了,却没想到这份礼物再也送不出去。后来他还是把房子买下来,也按照计画请人装修,只是在那之后便没有在踏进去过。 今天,他重新站在这里,脚边的两个行李,一个是程子曦的。 一路上他都误打误撞的走来,当恐惧佔据他的心房,他自以为逃避的蹉跎,歷经风化,被雨侵蚀。现在,他不知道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一种感觉,让他不想再去思考。 躲着,避着,风霜过后,他是自私的。 闪着,骗着,自私的沉迷在一个短暂的梦境。 他蒙蔽的面对这空白的黑暗,身后跟着相似的温柔的包容。 按下把手,温馨的装潢映入眼帘。不同于顾言默在a市的家,这里波希米亚风格看得出来设计师的自由不羈,木质的地板上,阳光透过大片的落地窗,洒在中古的家具上,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房子里,喧嚣已然模糊,时间彷彿凝固。 只不过,这个房子也特别空旷,程子曦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里除了这些大型家具,其他什么也没有。 程子曦看了一圈,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人气的宅子,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这个房子……」 两人的呼吸声在空气间回盪交融,让这空荡荡的房子多了一分家的气息。 顾言默好像也知道他想问什么,自然的转了过来,挽起袖子的手插在腰上:「你先休息一下,晚一点我们再去添一些用品。」 「楼上有两间房,看你要睡哪间都行。」顾言默指了指旁边的楼梯说道。 程子曦看顾言默把外套脱掉,又把衬衫袖管捲起,似乎没有要回房间的样子,他又怎么好意思自己去休息,便开口提议:「你要整理吗?那你等我,我去换个衣服就下来。」说着,程子曦就拎起行李,一溜烟跑不见了。 不同于之前在酒店房里穿的,程子曦换了一身简单的衣着,是方便活动的。碎碎的瀏海盖在额前,明明是很居家的搭配,却多了一分清新可爱。 或许是一种“家”的错觉,顾言默觉得此时被阳光浸染的程子曦让他的心像浪花后的沙滩,波清浪微,归于平静。 好在装修的工人留了一些基本的清洁工具在院子里。不管发愣中的顾言默,程子曦咚咚咚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头巾被程子曦绑在头上,一支手拿着扫把畚箕,一手拿着拖把水桶,手臂上还掛着抹布,充满干劲的样子。 「……」 顾言默眨了眨眼,傻了。 「要先打扫对不对?」 「呃……对……」 不理睬一旁还傻着的顾言默,程子曦儘自扫了起来。等扫了大半间客厅了才问道:「我扫完你拖吗?」 「!!喔,好。」顾言默终于反应过来,拎起被扔在旁边的拖把和水桶,去厨房打水。 装完水回来,程子曦已经扫完地了,正拿着抹布要擦那一大面的落地窗。谁知可惜他一米八的身高,玻璃最上面大概五公分的地方任他怎么掂脚也勾不到。 所以当顾言默提着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程子曦一跳一跳努力想要擦玻璃的画面。 「……」 正懊恼着自己窘境的程子曦,突然感觉背后一个温暖圈住了他,头上的东西罩住他的脸上多了一道阴影,然后就是贴上来的手。 背后、手上,软软的、热热的,还有扑通扑通大力跳动的声音,不知道是身后那人的,还是自己的。 「上面我来吧。」低沉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程子曦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顾言默带笑的眼睛,还有微微勾起的嘴角。 不过仔细看又好像有什么不对…… 「顾言默!你笑我!!!」 顾言默侧身过来,半蹲着像看炸毛的小孩一样,调笑着看那瞪着的眼睛,双手举起,故作投降状:「不不不,我哪敢啊。」说完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这下程子曦是真的炸了,一把就把抹布甩到他的手上︰「你!自己擦吧你!」 「是是是,晨曦曦大人!」大人两个字还讲得特别重。 盘着腿坐在旁边地上的程子曦,看他上面都擦完了,气也差不多消了,一个人不做事坐着也不安,便又去把抹布抢了回来。 「给我啦,下面我来……」气消了,却没有台阶下,他说话也就没有刚才的底气了。 顾言默憋着一口笑,偏偏程子曦头低低的,弄得顾言默又想揉他的头了,想着心痒痒,又不好真的揉,只好顺顺他的瀏海过过乾癮。 抬起头看他的程子曦脸红红的,顾言默也见好就收,去厨房开了一罐开始整理前放进冰箱的矿泉水。 背后顾言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拿着抹布的程子曦呆呆站在那里,目光发直的看着窗外,心脏跳得猛,脸上烧得红。 直到一股冰凉贴上发烫的脸,「怎么了?喝吧,累了就先休息一下。」 「没,没什么。」接过水,程子曦牛饮了几口,一下半罐就没了。 「你喝慢点。」顾言默用手帮程子曦擦了擦嘴角的水︰「都流下来了。」 才被冰水降温下来的身体,一下又在顾言默指尖碰到的地方燃了起来。程子曦用手臂粗鲁的抹了两下嘴巴︰「好,好了。接着清吧!」 接下来两人又东擦擦西扫扫的忙活了一会,很自然的,刚才的旖旎很快就被两人愉快的聊天气息冲淡。 终于打扫完了的程子曦,大字型躺在房间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背后传来,他看着漆着暖色的天花板,脑袋飞快的转,「这是……家人的感觉吗……好喜欢……」一会儿又把身子蜷成一团,一双脚踢啊踢的笑了起来。 家啊,这就是家吗,应该,是家吧。 超市里,繁华的亮着灯光,熙熙攘攘的人群进进出出,顾言默和程子曦推着一辆购物车。 也不知道是不是商场的气氛所致,没过多久,购物欲还算旺盛的两人,他们的购物车就不见底了。 「顾言默!你看这个好可爱啊!」 循着声音回头,顾言默就看到程子曦手上拿着两双毛茸茸的室内拖鞋:「嗯,冬天穿一定很保暖。」说完看着上面瞪着眼的猫,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过这会不会太可爱了?」 听他这样说,程子曦想也不想就把两双鞋扔进购物车,「不会啦,你看这多适合你啊。」然后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去看着顾言默时,咧着大大的笑,指着另外一双鞋上笑的开怀的猫:「这个也很符合我啊!」 顾言默斜睨了他一眼,推着车没好气的说:「我哪有这样啊。」 话虽这么说,但他看着走在前面兴致勃勃的程子曦,还是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眼神,又不知道是在说鞋子,还是程子曦,顾言默自言自语道:「是啊,笑的大大咧咧的,很可爱。」 好像是听到顾言默说的,程子曦转了过来,「嗯?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顾言默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程子曦说的是什么,直到程子曦用力拉住推车,「啊?没什么没什么!」他用力地甩了甩头。 程子曦沉沉的看了一眼购物车里的猫咪拖鞋,「喔……是吗。」他也不再看顾言默,儘自走了。 心里堵堵的,但看着购物车里什么都是双份的生活用品,突然有种微妙的喜悦染上程子曦心头。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一个小孩推着车衝了过来。 看着就要撞上程子曦了,顾言默当机立断车也顾不上了,衝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捞过他的腰,这才躲过小孩失控的推车。 「不好意思!」小孩的家长连忙赶到,知道自家小孩差点撞到人,赶紧对着两个人鞠躬道歉。 顾言默严肃着脸:「幸好这次是没撞到,但卖场人多,小孩子力气小控制不好推车,还是不要让他自己一个人推了。」 又道了一次歉,小孩的父母便拉着他走了,远远的听到他们边走还边对孩子训着话。 刚才还心不在焉的程子曦,被这么一个惊吓顿时收了神志,才发现自己还依在顾言默怀里:「谢谢你啊!」他推了推顾言默的胸膛。 不过顾言默似乎还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低着头,表情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你没事吧?」 看着顾言默皱着的眉,程子曦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没事啦,你先放开我……」但他此时最在意的是即使自己看不到,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一定又红透了,撇着脸他都想挖个地洞鑽进去了,偏偏顾言默还栓着他。 「那,我看也买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了吧。」说着就放开程子曦,推着成山的车走了。 「嗯……」看着顾言默走去的背影,程子曦默默懊恼着,为什么自己在顾言默面前总是那么容易脸红,真是太丢脸了! 结帐后,他们才发现刚才买的开心,却忘记考量要怎么提回家的问题。整理了下,好不容易把东西都塞进袋子里,不过也是满满当当四大包,即使是两个大男生来提也是满重的。 好在回家的路不远,就隔大概两条街的距离。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哀鸣,紧接着就是风被快速切开的声音,一个年轻男人衝了过去,手里抓着一个明显是女人的皮包。 程子曦看了眼后面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对顾言默说了句:「你等一下。」便快步追了过去。 听着程子曦的话音还在耳边,人却已经飞奔了出去,顾言默叹了声:「哎,这傢伙真是。」他衝着后面被抢劫的女人喊:「东西给你顾一下,我去帮忙追回来。」说完也扔下手上的购物袋,准备从旁边的小路包抄。 果然他算的没错,一出巷子就看见衝过来的抢劫犯和紧追在后的程子曦。 「还不让开!」似乎抢劫犯没想到会遇到程子曦这种死命要追的人,跑急了的他对着顾言默就是一阵嘶吼。 算准距离,顾言默冷冷的笑了一下就一个后旋踢,刚好踢到枪劫犯的头部,不过他也是有拿捏好力道的,只不过加上他衝过来的反作用力,还是重重地往后摔了。 正准备去压制他的顾言默,一抬头就看到程子曦因为跑得太快而有点煞不住。 还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接住他的顾言默,就听到程子曦喊了句:「让开!」 才让到旁边,顾言默就见程子曦手臂曲起圆弧,一个回转侧翻越过了横倒着的抢劫犯,顺着力量又翻了起来。 吃疼的抢劫犯见两人都是要抓他,趁他们还没注意到自己,咬着牙起来后马上就想跑。 可惜跌倒的力量之大,好不容易撑着腿爬起来,还没跑两步,又被两人之中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个挡住,更拉着他的手来了一剂过肩摔,摔下去之后就被狠狠地压制住了。 「哇!护身倒法、单手背负投、袈裟压制,真厉害啊!」看着程子曦这一连串的动作,顾言默也不担心了,他两手一撒抱着胸,斜靠在墙,惊叹又含笑着说道。 「你的后旋踢也不错啊。不过,能不能先帮我一把。」程子曦斜睨了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的顾言默一眼。 把抢劫犯带回超市门口,顾言默和程子曦跟警察说了个大概之后便要离开。 「谢谢你们!真的谢谢!」女人抱着刚才被抢的皮包,向他们道谢。 经歷一场打斗,天色也逐渐变暗,绚丽的彩霞渲染了整片天空变成红色。 「你学过跆拳道?」程子曦问道。 「嗯,以前学过一点。你呢?还学过柔道?」 「对啊,也学过一点。」 「不只一点吧,刚才,很帅呢!」 夕阳的馀暉刚好照在顾言默眸中,看上去格外清澈。 「嗯?喔,谢谢你。」垂着头还小小声的说了:「你也,很帅。」 程子曦默默在心理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提着购物袋,风在耳边繾綣,斜阳揉成的一抹胭脂扑在脸上,茜色染上的羞红。回家的路短而漫长,短的是距离,长的是心情。 贰拾叄、 朝阳透过碧纱的窗帘,暖融融的照进来,洒在被子上镀着金辉。 早上八点鐘,顾言默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阵阵声响。 他奇怪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凑近程子曦的房间。他用耳朵贴着门,没一会儿就没了声音,顾言默又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马上就传来程子曦的回应。 推开门,顾言默就看见程子曦横劈着一字马,整个身体向前倾,几乎就快贴到地面。 平时看不出来,但现在程子曦只穿个背心,拉伸开来时,竖成一个漂亮的弧度,流畅的肩胛肌肉上,掛着一点一点晶莹的汗水,衬在他白晰的皮肤上显得特别好看。 大概又过了半分鐘,程子曦才慢慢地收回来,他坐在地上挺直腰桿,看向顾言默时,因为运动过后双眼炯炯有神很是清澈:「你怎么那么早就起来啦?我吵到你了吗?」程子曦的瀏海被汗水浸湿,一丝丝贴在额头上。 顾言默盘腿坐到他旁边,背后靠着床架,「没有吵到我,话说你每天早上都会锻鍊吗?」边说他边伸出手把程子曦贴着的瀏海往后顺了顺,表情没有一点嫌弃。 「嗯,每天都会,深蹲15个、俯卧撑30个、仰卧起坐30个,头尾加每次中间拉伸共8组,有时候会再跑5公里。」 程子曦说的没有负担,顾言默听的却是目瞪口呆:「这样你得多早起床啊?」 「差不多六点左右。」 顾言默揉了揉他的头,虽然程子曦的头发汗涔涔的,奇怪的是顾言默明明有轻微洁癖却不讨厌,「那你也饿了吧,去洗洗澡,我去做早饭。」 浴室门口,顾言默两手搭上程子曦的肩膀,细緻柔软的触感随着指尖的血液流窜到大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和程子曦淋雨那晚的情景。 哗哗的水声,里面是程子曦溼漉漉的身体,被热气熏的氤氳泛红。 「你行吗?真不用我帮忙?」程子曦手上掛着毛巾,准备进浴室前,还是有点担心的转过去看着他问道。 顾言默僵了一下,才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把他推进去后,还好心的顺手帮他扣上门。 关上门,顾言默靠在墙边压着胸口,水声之外,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跟着心脏跳动的频率越发激烈的,那不可忽视的胀感找不到出口宣洩。 不知道过了多久,浴室里的水声逐渐变小,只剩滴滴答答变得细碎,顾言默终于把身上难耐的骚动强压下去。 喘了一口气,他转下楼梯,走进厨房。不过打开冰箱后,看到冰满食材的冰箱,他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前一天他们大肆採购时,他只觉得这些蔬菜看起来非常新鲜,也没想到自己压根不会煮饭,才导致现在看着满满当当的冰箱欲哭无泪。 何况他刚才还失心疯地保证了要做出早餐的,现在他只想回到十分鐘前,去搧那个信誓旦旦说大话的自己一巴掌,没事爱什么面子,面子不能当早餐吃啊。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造的孽,跪着也要做完。 最后他焦躁地拿出一袋吐司、两颗鸡蛋、一颗西红柿、培根,还有牛奶。看着桌上他挑出来的材料,顾言默心想应该不会太难吧。 不过事实证明,对完全没下过厨的他来说,一切都是异想天开。所以当程子曦洗完澡换上乾净的衣服到厨房来时,看到的就是滞住的顾言默拿着鸡蛋跟平底锅乾瞪眼的画面。 「……」 墙上的时鐘滴答滴答的走,有点慢。 终于程子曦扶着额头,看不下去了:「给我吧,我来做。」程子曦接过锅铲,「你拿一个碗,帮我打蛋好了。」 「喔,好。」顾言默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然后就愉悦又勤快地打蛋去了。 「你好熟练啊。」顾言默发自内心的讚叹。 「我从高中后就跟路天明自己搬出去了,住在外面自己煮来吃比较不花钱啊。」程子曦讲的没有迟疑,这是他以前想得而不可得的心情。 半晌,等他打完蛋,程子曦的培根也煎得差不多了:「谢谢,那烤麵包跟热牛奶也交给你囉。」 或许是难得在厨房没被赶出去,有了存在感,顾言默做起事来异常兴奋,不过显然兴奋的心情也无法弥补他没有经验的事实。 就在程子曦切着西红柿的时候,空气间突然飘来了一股烧焦味。 「是不是有什么烧焦了?」程子曦有点不确定的问。 「应该没有吧,你不是都起锅了吗。」 又过了一会,程子曦才终于想起来:「啊!吐司!还在烤箱里!」 他们看着盘子里焦黑的吐司。 「……」 「呃……」顾言默撇了眼黑的彻底的麵包,又看了下旁边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程子曦︰「抱、抱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关係啦,重烤一次吧,这次记得温度不要再调那么高囉。」程子曦笑到都快飆泪了,用手指轻轻拭过眼角,又拍了拍顾言默的肩膀,继续去切他的西红柿去了。 多灾多难的早饭终于在第二次土司出炉的同时完成。不管过程如何,热腾腾的早餐还是让人因为有一种家的归属感而感到安心满足。 直到一个硬硬脆脆的碎片在顾言默嘴里碎开。 「……」 程子曦看着放下筷子顾言默关心道:「怎么了吗?」 「有……蛋壳……」顾言默此时的头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 「又没关係,蛋壳又不是不能吃,就当补充下钙囉!」程子曦看他跟个孩子一样挫折着闹脾气,连忙安慰道。 「嗯……」 「对了!你昨天说你会跆拳道吧,那我们来对练吧!你用跆拳道,我用柔道。」程子曦决定转移一下话题,「不然总一个人练也怪无聊的,我们来比试下吧!」 「好啊,三楼有一间练习室,我去订个柔道专用的软垫,就可以去那练了。」顾言默无所谓道。 「……」程子曦没想到顾言默那么认真,「这里还有专门的练习室啊,不过还要为了给我练习特地买垫子……」会不会太浮夸了,程子曦张了张嘴还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不买垫子?会受伤吧。」顾言默眉头紧紧的看向他。 「也是啦……不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买吧!」想了想,要是到时候摔到顾言默,肯定是会受伤的,程子曦便也觉得买了安全些。 一顿饭吃完,顾言默自然就惦记到了下一餐,不是说他爱吃,而是那个初次下厨的阴影实在没那么快冲淡:「那个,中午我们出去吃?」 「……」程子曦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顾言默还纠结着这碴,憋着笑他还是不忍伤害顾言默的自尊心:「嗯,好。」 突然,程子曦依稀觉得,最近的顾言默常常露出他不为人知,有点像小孩的一面,不禁让他猜想顾言默年轻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想到这里,程子曦有点开心。 因为是朋友,所以相处变得自然了;因为是朋友,所以不再孤独。 贪婪的他们,像花汲取着太阳的光芒,踌躇不前却又奋不顾身。发现关係改变的程子曦拉着绳索,一直在所谓“朋友的界线”试探着。终于,程子曦为他们的亲密和自己的喜欢,下了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注解。 “像家人的朋友。” 像家人的朋友,原本只是妄想,甚至连观望也不敢,现下,敲开了,便走入了他们的生活,慢慢地、渐渐地,在他们心中佔了一角,那最私密的一角。 细琐的时光碎片上,一道闪着银白的光,光芒之下晒得暖和,偶尔亮得盖过了经年里被掩埋在痂下的疤,为崢嶸岁月勾勒着不容忽视的痕。 贰拾肆、 「唯,请问……是飞然吗?」一间酒馆里,顾言默忐忑地说。 他紧捏着手机,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顾言默。」 「言默?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多年没有联络,难免生疏,但纪飞然的声音还是那么有朝气,顾言默仍从语气里就可以想像他惊讶中笑得开怀的样子。 听着如此平凡褪去了稚气的话,顾言默紧耸的肩膀放了下来,「就那样囉,休假正到处走走看看,你呢?」 「算不错吧,怎么样,现在在哪啊?」 「g市。」 「啊?这么巧!我跟舒国述也在g市呢!有空来聚一聚吧。」正当顾言默要接下他的话时,就听到翻书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突然纪飞然叫了一声:「我们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程子曦从化妆室出来,就看到顾言默一脸为难的讲着电话。 顾言默看他回来,跟纪飞然说了句等一下就捂住话筒,转头问程子曦:「我朋友刚好在g市,嗯……他们想跟我约今天,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程子曦正拿着桌上的纸巾擦手,「这么巧?好啊。」他转过头来对顾言默笑了笑。 「好吧,那就今天吧。」顾言默叹了口气跟纪飞然说。 「那现在十一点,我们就约一个小时后一起吃饭吧!」 「???啊?」面对这突然的约会顾言默感到有点促不及防。愣睁着就听到电话里纪飞然的声音远了一些却拔高了三度:「喂!言默打电话来,一起吃饭,我看过你的行事历了,中午没有约。」 「喔,好。」低沉的应答声有点模糊,似乎是离电话有点距离。 「那我们要约哪里?」纪飞然清晰的声音再次透过电话传到顾言默耳里。 「……」之后顾言默恍恍惚惚地报了自己所在的餐厅位置,然后就听纪飞然掛了电话。 「他们等一下要来?」 顾言默拿着手机还有点恍惚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真有趣!」程子曦不怎么有良心的笑了出来。 一个鐘头后,纪飞然和舒国述并着肩来到了酒馆。 发现门口的两人,顾言默向他们招了招手,「点了一些,还想吃什么在点啊。」说着,顾言默就扔了本菜单到纪飞然手中。他瞅了瞅满桌的菜,便欢快的翻起菜单。 入了座,舒国述的眼光就定住了,目光不离的看着顾言默身旁的程子曦,一会之后才说下多年来的第一句话:「好久不见,来介绍下吧。」 「对了,来跟你们介绍。」舒国述的手肘轻轻地撞了纪飞然一下,顾言默回想起当年,似是习惯了他们的互动,当记忆重叠他笑了笑接着说:「他是程子曦,我们有一部合演的电影应该明年会上映。」「他们是我大学时候认识的朋友,舒国述、纪飞然。」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舒国述向程子曦伸出了手。他们握了手,又互相点了点头,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舒国述叹了口气,「三年了吧,过得好吗?」 看着他们,缓缓的语气,年少的记忆再次翻涌上顾言默的心头,这一刻他忽然希望时间的步伐能够缓上一缓,「嗯,你们呢?怎么会到这里?」 「大学那会,我妈妈不就身体不好了吗,之后几年越来越差,刚好这里盖的电影城兴起,我就搬回来了,做做我之前一直想做的电影美术,不是专科就从助理开始囉。」纪飞然说。「那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在a市好好的,也要过来,现在就弄了个工作室搞搞电影配乐什么的,不过还不像丁平自己写歌,他啊现在也就是做做行政了。」 三年过去了,大家的样貌都已经改变,曾经熟悉的气味被岁月裹上了一层沧桑,少了些青春的热,多了些风霜的冷。 一顿饭过去,配着酒香,他们从大学聊到现在,不止的相谈甚欢直到夜幕降临,渐渐的他们找回三年前许下的相知心,只是没有人提起当年冉夕寒的事,他们依旧回避着,这是经过歷练后不可言说的默契。期间程子曦就静静的听着,他们偶尔互相吐槽,揭露对方不为人知的出糗往事,偶尔缅怀过去,为他们埋葬的年少轻狂上一炷香。 酒馆门口,一道透明玻璃门将店里的明亮隔绝开来,只剩拖得长长的影子,和夜的黑里多出的两点火光,舒国述和顾言默倚在墙边,静静地任火光之上冉冉的烟翻飞往事。 「你跟飞然?」虽然他们都是习惯了沉默的人,但顾言默还是调笑似的开口,首先打破了它。 「朋友。」舒国述说的有点无奈。 「先生!都七年了啊!」他们的互动可都是看在顾言默眼里的,所以如果说不惊讶绝对是骗人的。 「是啊,都过那么多年了。」他顿了一下,「哎,算了,不说我们了。」 他迟疑了半晌的话被顾言默轻易捕捉:「你还是一样啊,想讲什么就讲吧。」 舒国述看了一眼店里的程子曦和纪飞然。纪飞然还是像当年一样,是个会发光的人,和任何人都可以自然地处得很好。他们一个开朗的笑着,一个浅浅的回着。 「他们很像。」 对于舒国述突如其来的话语,顾言默似乎不太意外,却他还是抽了口烟,片刻之后才淡淡的回。 「嗯。」 对话绊住了时间的脚步,走得缓慢。 「但你知道他不是,对吧。」 舒国述的语气不是疑问,顾言默也没有再回答。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没有吵醒夜的安寧,夜空之下依旧安静,很安静。 回家的路上,空气有点乾涩,彷彿尘埃都在等待着一场迟来的雨。 「睡前喝一杯牛奶,解解酒。」时间逼近凌晨时,顾言默敲响了程子曦的房门。 他接过杯子,温度从掌心传来,捂热了十月深秋的寒:「你们很久没见了?」没有开灯,所有的感知就只剩掌心的温暖。 坐在床边,他们漫无目的的间聊着:「嗯,三年了,大家都变了很多。」回想起点点滴滴,顾言默不禁感叹了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有些过去了,有些留下了,都是不可避免的。其实我有时候也再想,会不会改变的只是自己从未了解过。」 「从未了解过?」 「是啊,毕竟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多难的事啊,有时候以为了解了,也不过是自己认为的了解。有些藏在角落的东西,不是走近就能看清的。」 静静的,顾言默陷入沉思,程子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声音配着黑暗,程子曦觉得莫名的有点空洞。 彷彿迷途中遗忘了黑夜的漫长,过了一会,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顾言默身上,明亮了他的脸,忽然程子曦发现空洞是来自于好像有某种情绪在滋长着,像是冷风颼颼吹过,很小,但不知道是什么,这让他有点抗拒。 他一闪即逝地皱了皱眉,想快点结束这样的气氛:「哈哈哈,我讲了奇怪的话吧。」随着说出口的话,他的嘴微微发苦。 不过短暂的一秒,似乎顾言默也察觉到了他的抗拒,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 「你看你,又不是小孩,牛奶还喝到嘴边。」顾言默一边说,手一边就伸过来,快速地抹掉了他嘴角的白。 顾言默的声音听起来低低又闷闷的,是程子曦分辨不出来的情绪。 一个眨眼的瞬间,空气里瀰漫着一股命运将要开始拉扯的发酵味道,程子曦敏锐的捕捉到了,面对这样的难以掌控,他笑得温和,即使他的头已经痛得发胀。要说他逃避也好,但笑容是他的习惯,尤其在他不安的时候。 顾言默离开程子曦的房间前,程子曦从他的眼里看到的神情,不像那天从山上下来的无助,多了一丝丝迷惘的痛,从没有人对他投以这样的眼神,但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曾经用相似的眼神看过别人。 惊愕的,他关上房门,在心里说着,对不起。 或许这样的夜晚是特别的,当世界开始偏差,错过了,相遇了,只需要道一句:再见,你好。 贰拾伍、 攒着、掖着、骗着、哄着。 也许人就是这样,对于自己心底渴望的不朽,寧愿把自己搞丢,也不愿告诉自己是海市蜃楼的哀愁。 经年累月,不自量力、心有不甘的攒蹙累积,封着响亮的名号,假装义无反顾,直到死亡降临。 满屋子的凌乱。我到底是怎么了,无声的房里顾言默问着自己,不可以失控,他告诫自己。在期待什么呢,他不知道。舒国述的话在他的脑海再次浮现、翻腾,时间停在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成了囹圄,桎梏住他,不再前进,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改变,彷彿生出了翅膀悄悄飞离了掌控。 一直以来他时刻害怕自己在时间的洪流中丢失了对冉夕寒的感情,却在遇见程子曦后空洞得到一点解脱,如同回到静止的那些年,因此他就像缺水的鱼,本能的靠近,没有加以思考。然而如今他茫然了,是不是他一直想守护的都只是他不了解的自以为是。 乾红的眼眨了一下,现在他恐惧着偏离轨道的关係,恐惧着程子曦的悲伤,溼热的泪水崩落,打溼了枕头。所有的画面交叠,滚烫的泪对思绪没有任何帮助,混乱几乎将他灭顶,无助的他用窒息的渴望覆盖,直到泪水使他失去知觉,沉沉睡去。 放弃了思考,梦里他拉住唯一的绳索。一下子就好,他告诉自己,救我,他对模糊的身影呼喊。 隔天早上,墙角的草上,露珠映着晨光的顏色,顾言默把所有情绪拖出来摊在阳光下曝晒,晒乾了,却什么都没改变。 「早安。」程子曦一如既往的早起,一如既往的寒暄。幸好程子曦没有不同,顾言默松了口气。 不堪的渴求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无法摆脱,只能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夺取着稀薄的空气,他贪图地循着往常,苟且地在朋友的范围内逡巡。 没有改变的日子继续着,他们放轻动作地游走,小心地闪避,彼此看不出异样。只是梦结束得还是太仓促,白日渐短,一天一天过去,终于,这天还是来临。再一次,滂沱大雨开啟了一场伤春悲秋的故事。 天空的云压得极低,看来要下大雨了。前一天晚上程子曦在电话里跟路天明这么说。 果然,第二天雨哗啦哗啦的下,狂风骤雨是被丢弃的孩子,从灰黑的天坠落,狼狈地在玻璃窗上留下因风摇落的斜纹雨滴。 空气间的溼气唤醒了程子曦,轻手轻脚的爬起来,他不想吵醒还在熟睡的顾言默。 几天前抹掉牛奶的手,那不知是牛奶的还是顾言默的温度,始终在程子曦嘴角挥之不去。夜里,他理清了情绪,他清楚地感觉到熟悉的悸动在他心上乱窜,但有了先前的痛,他更清楚这是一个不能轻易触碰的角落。只要在安全的范围内,他就可以一直拥有这样的温暖,这样就够了…… 从顾言默的怀里醒来,虽然不是第一次,却还是让程子曦有点错愕,睁大眼,顾言默的手还温暖的圈在他的腰间,闭上眼,头抵在顾言默胸前,他一边回想昨晚的情形,一边留恋顾言默的体温。算了,这样就够了,他想,不过坏习惯还是得改,他又叹了口气。 天气渐冷,他们不再坐在地上,更常的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躺在一起,有时候沉默的任时间流逝,有时候天南地北的聊,偶尔就这么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那时,跟路天明通完电话,顾言默就进来了。 「跟我说说他们吧。」一张床上,两人隔着微小的距离。 「路天明他啊,就是一个温柔的傻瓜。」 「大学的时候要跟初恋告白,结果就学电视上演的,抱着吉他跑到人家宿舍门口唱情歌,可是他那个五音不全的,人家在里面听不下去了,一开门就是一颗枕头飞过来。」说到这里,画面又在程子曦脑海浮现,他一阵狂笑,笑得是没心没肺、不亦乐乎。 「其实全世界都看出来了那姑娘也喜欢他,就只有那个笨蛋他自己还在迟钝。告白完的晚上他回家就是一张死人脸说把人家惹毛了,怎么说都说不通,还每天躲着她,躲不掉就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是过了几天对方主动来找他,才恢復正常。然后最后经过他百折不挠的死缠烂打终于追到了,又笑得跟傻子一样。」 「哈哈哈,真是可爱的人吶。」听着这样的故事顾言默彷彿回到自己青涩的年代。 程子曦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表情认真的说:「嘖,那是你没看到他那时候的表情,会让人头皮发麻。」 「你们感情还真好。」顾言默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弟一样。其实我挺羡慕他的,对一个人好总是直来直往,他的那种坦率。好比说他做我的助理,我知道他是为了陪我,他明明不喜欢在人群里的。」因为他小时候总是被欺负,所以对人群还是想疏离,真是个温柔的傻瓜,程子曦在心里叹息。 「好像他对喜欢的人就是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相处。」这大概是我们这种人的共通点吧,拥有的少,就想尽所有可能把握好每一个。 「喜欢就是一种让人不想轻易放弃的情感呢。」即使其中总有些成份会让人受伤。「而且你们都是值得人一辈子好好对待的人。」 聊天聊得好好的,做什么表情一下子有点难过,又突然笑得那么温柔,还带了点傻气,这还是我认识的顾言默吗,程子曦表情淡定,却是无言间又在心里咆啸着。 「你们两个吵过架吗?」讲到路天明的程子曦跟平时明显不同,好像话变多了,开怀的笑也让他有了他这个二十出头年纪该有的纯真,被这份纯真感染,顾言默也化作一个八卦的好奇宝宝。 程子曦思考了一阵子,中间还打了一个哈欠,才回答:「印象中好像没有,我们太了解彼此了,很难吵得起来。」 「好了,我有点想睡了……反正他就是很好相处的人,你明天看到就知道了……」思考太多,耗了太多精神,再加上路天明的话题让人安心,程子曦意识开始模糊,讲话渐渐变得缓慢迟钝。 「嗯,晚安。」顾言默轻抚程子曦额前的瀏海,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自从前不久顾言默发现程子曦似乎喜欢自己摸他的头,他就有事没事地摸。 迷迷糊糊地程子曦又等了一会,奇怪着他怎么还不下床回自己房间︰「你不回去吗……」他的声音已经很低。 「嗯,晚安。」顾言默回得理所当然,手还不停。 「喔……」 于是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再一次有着熟悉的温度,他把昨晚的经过回想一轮,程子曦哀号又纳闷,怎么又在意识模糊的时候睡一起了,他暗暗决定要改一改自己爱睡觉加晚安三秒的习惯。不过想是这么想,却在被窝里他心里诚实地又甜了一把,叹口气,真是矛盾。 起床之后,换着衣服,顾言默也醒了。「我吵醒你了吗?」他边扣衬衫釦子边说。 「没有,我也差不多时间起床了。」坐在床上,他揉了揉眼睛,「今天他们是傍晚到?」 「差不多五点左右吧,到时候再一起吃晚餐。」程子曦刷牙刷得满口泡泡,説起话来很是不清楚。 「嗯,那我们还有时间试用新练习室,之前买的柔道垫今天中午会到。」顾言默起身换衣服。 收拾好的床单还有着两人的温度,温暖的,久久不去。 窗外的大雨洗刷清明,留下岁月静好,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嘈杂地掩饰了接下来的故事。 贰拾陆、 中午吃完午饭,柔道垫就送到了,很快整理好,兴奋的程子曦马上就去换了衣服。 「为什么学柔道?」顾言默拿起新买的柔道服,学着程子曦穿。 「小时候天明常被欺负,学一点可以防身,又可以吓吓那些欺负人的人。」把腰带扎好,程子曦才撇头过去,就哈哈笑了出来︰「不对不对,左衣襟要在上面!这个穿错有点不吉利啊。」 「然后腰带这样扎,这个穿出来,然后压住绕一圈再绑紧。」程子曦直接走过去帮他调整好。 「好了!我们来练习吧!」程子曦的模样看得顾言默都热血沸腾了起来。「不过我没学过,你教我,下手不要太狠啊!」 「你行的!」程子曦幼稚的朝他比了一个讚的手势。 「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啸,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站上道场,程子曦不再开玩笑:「柔道其实很好用,我教你一些简单防身的吧。」 摆好架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顾言默全程像个优秀的学生跟着他做。也不愧是有跆拳道基础,顾言默学得特别快。 「被摔的时候一样要用护身倒法保护好自己啊。」经过程子曦无数次叮嚀之后,教学终于进行到可以比试两招的程度 出其不意的右脚从两腿中间一绊,顾言默的重心一下被打乱,重重地侧身摔了下去,紧接着他就被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不要掉以轻心啊。」距离很近,程子曦揶揄的每一个字都准确的吐在顾言默脸上。 「再来一次。」被说得顾言默不想认输。 可是黑带哪是那么容易赢过的呢,半个鐘头后,两人双双大汗淋漓倒在地上。就在顾言默又要喊再一次的时候,程子曦艰难的出声阻止了︰「等等,先,休息一下。」 空间里的气息很舒服,顾言默没有说话,沉默到程子曦以为他累到睡着时,顾言默突然一个翻身,猝不及防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你太奸诈了!」程子曦故作生气用力地朝他的背捶了一拳。 松开他,顾言默撑在程子曦身上,用和刚刚一样近的距离说:「这叫兵不厌诈!不要掉以轻心啊!老!师!」 趁着顾言默松懈,程子曦抱住他滚做一团,两人打的没有章法,就像孩子间的嬉闹。汗水在流,分不清彼此。 直到再一次顾言默压在程子曦身上,但这次他没有马上离开,许是顾言默不曾这么靠近的看着他,对看着的眼神太认真太炙热,程子曦逃避似的突然就大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泪:「哈哈哈哈,好了好了,起来吧。」 止住笑,他用手去推了推顾言默,顾言默却无动于衷,不但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反而还更认真的皱起了眉,不断扩大的沉默让程子曦身上的每一吋毛细孔都打开,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就在他觉得快要受不了时,顾言默忽然倾身,很轻很轻的,吻了他一下。像春天刷过的风,没有多加停留。 滞住的时间很漫长,顾言默还圈着他,程子曦彷彿听见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让绝望垄罩住他,却狠不下心用力推开他,推开的话他会受伤自己也会受伤,他做不到用肢体的行为伤害顾言默,直到许久之后程子曦才缓缓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轻易打破原本的平衡,为什么要把这几个月的梦撕毁。 他没有打他,但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的,语气间生生把他们的距离拉开了,远到顾言默看不清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时衝动,难得一次的衝动,因为一切都是那么刚好,但他寧愿程子曦打自己都好,然而这样突然拉开的距离还是像针刺伤了他。 大脑乱成一团,程子曦说出的每一个字在他听来都变得尖锐刺耳,他直起身,坐到旁边,不敢看程子曦,什么话也没说。 他抑制着颤抖的声音,转而温柔:「不要再这样了。好吗?」程子曦足够敏感,他知道顾言默受伤了,但他已经承受不了更多失去了,必须说清楚。 「我……对不起。」一把一把的针扎进他的胸口。 这样的气氛让程子曦喘不过气,他们都该冷静一下,所以程子曦还是勉强扯出了笑:「我先去把汗冲一冲。」说完他就用平常的步伐走出练习室,没有停顿,没有回头,留下顾言默一个人,满室乱红飞。 浴室里,水声淜滂,莲蓬头冲出一柱柱的冷水,从头顶到脚趾冰冷的冻住了他的心脏,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不想失去顾言默的陪伴,也不想跟他发展成无法收拾的关係。 站在围墙的边缘,从缝隙中窥视着墙外的风景,终于大雨倾倒了城市,城墙倒塌了,再没有躲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程子曦不停的问着自己,是旅行的开始,每个相拥而眠的夜晚,那个吻,还是打从一开始的《叶落寻根》就是一场错误,蝴蝶搧着翅膀,噗哧噗哧带起一连串分不开的结。 水消磨浸透了他的感官,程子曦绝望的笑了起来,笑声在空盪盪的浴室里回盪,回音显得更加悽凉,他猛地捶打着墙壁,拳头上的疼痛红肿蔓延着。回想几个互相取暖的时刻,自私矇住了他的眼,他们从来就不只是笑谈风声的朋友,他想骗谁呢。 同个时间,练习室里,顾言默还是一动不动,程子曦看向他疏离害怕的眼神在他脑中徘徊不止,熟悉的痛在他的血管蔓延,侵蚀他的每一吋皮肤。 再一次死去,那么沉重,顾言默感到疲倦一涌而来。程子曦不是冉夕寒,他又一次告诉自己。我是什么时候忘记了,他质问自己。是该停止了,他在心里说。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一朵生长在绝崖边缘的花,要想採摘它必须有勇气,顾言默曾拾起过,孤苦的、绝望的,他不后悔,但他已然没有勇气了。 程子曦站在练习室的门口,痛苦还在,烦躁依旧,他想责怪顾言默,但谁说他自己没有错。看着顾言默还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发呆,像一隻被遗弃的小狗,程子曦的心脏撕裂般的痛。 感觉到程子曦的目光,顾言默回过神,程子曦的笑容很温柔很温柔,但看着有点疼,所以他又退缩了:「那个……你不要太在意,我……只是一时衝动,对不起。」他嘴角微勾笑了笑,努力的演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知道,没关係。」怎么可能没关係呢,两人的眼神都诚实地说明了他们的在意。 「我们还是朋友吗?」顾言默听起来没有迟疑的问。 「当然。」程子曦假装语气坦然。 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不想看你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程子曦在心里默默补着说不出的话。 一小段对话彷彿拉回以前的距离,但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更或者是那距离原本就在,无意间形成的,很短,却始终都在。 走完一场秋天,没有归期,掠过的风带走了怀里的温度,滂沱大雨敲醒了曾经他们抓住后以为抓住了整个秋天的梦。 爱情的患得患失里,新鲜的伤口撕开见了红,当它在陈年往事里堆积,一样的不堪,唯一的选择只剩全部拋弃,或者束之高阁。 原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贰拾柒、 雨打下来是脆弱的,唯一的遮蔽只有伞。伞下,两个人各自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任风凌乱。 「晨曦曦!」远处传来路天明的声音,夹杂雨声,依旧清楚。 就在对面的餐馆门口,路天明和卓孟宇用力的朝他们挥着手。看到几个月不见的朋友,程子曦心里突然一阵想念的酸楚,想要依靠他们,想要重重的拥抱他们。 越来越快的步伐,紧促的像小跑到了路天明面前,程子曦浅浅的笑,他伸出双手抱住路天明:「天明,我好想你。」他把头埋在路天明的颈侧,呼吸熟悉的味道,藉他的柔软跟温度找回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路天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路天明轻拍着他的背,轻轻的哄着。而另外两人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大雨,走慢了他们的时间,各自酸涩。 点好的菜陆续上来,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大部分都是卓孟宇在说,就连路天明都变得话少,他们说到a市最近的状况,说到卓孟宇要演的角色。 电影的背景是在一个政府派系争斗之下,颠颇的时代,卓孟宇饰演一个普通到不行的市井小民年少的时期。他因为徵招离开家乡,好不容易回到家乡的时候却已经是几十年过后,自己已然白发苍苍,小时候绑着辫子跟在他后面的女孩早已嫁人,父母也早就离世,当年的约定和承诺都随着战争离去,桌上的茶凉了,人事全非。 这段时间以来,卓孟宇反覆看着剧本,角色性格早就深植进入他的心里,成了他的一部分,尤其到了g市之后,亲身走进这个被雨困住的城市,更是令他无法自拔,沉醉在角色的人生之中,彷彿真的回到了那个回忆的伤心地。 「他真的很夸张,完全进到角色里,都快出不来了。」路天明调侃的语气,还是露出了丝丝担心。 「你这样很危险耶。」程子曦一脸担忧。其实就算路天明不说,程子曦也发现了,今天的卓孟宇安静的不寻常,好像这个角色让他成长了,眼底却带着成人淡淡的哀伤。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些嚼不烂的哀伤,等着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时,再拿来慢慢回味。 週而復始的,咀嚼人生。 化妆室里,路天明和程子曦上完厕所,站在洗手台边。「子曦,我问你。」从小只要路天明没有叫他的绰号,程子曦就知道了,接下来的话,是经过路天明再三斟酌的。 「嗯。」程子曦长嘘一口气,做足准备。 「你跟顾言默……」忽然,窗外雷鸣闪电,轰隆作响,程子曦听不清路天明说的话,只能看他的嘴一张一闔。 「你说什么?」背后的风呼啸而过。 「我是说,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程子曦跟顾言默竭尽所能地假装没事,却还是藏不住空气里隐隐约约的闷。 「天明,是不是所有关係都会有消失衰退的一天。」风在喊叫,水不断的流,刷过指缝,不做停留。 程子曦把手放在水龙头下,一直冲一直冲,好像在看着手发呆,偶尔动一动手掌,用力一抓,然而松开掌心却什么也没留住。 「你喜欢他,对吗?」路天明看着他难过,心也跟着痛了起来。程子曦一向压抑,这次却愿意把自己掏出来,摊到路天明的面前,这样的程子曦,自从高中之后路天明就不曾再见过,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这个从小的朋友。 「怎么办……天明……怎么办……」程子曦的声音在颤抖。他不会哭,长大以后他就不再落泪了,或者说至少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候不会,路天明是知道的。 「没有关係,喜欢上了就喜欢吧。」路天明没有问他,顾言默对他的感觉,只是用全身轻轻的拥着他,安抚他的不安。 喜欢就喜欢吧,路天明的话像把剑击中了他。程子曦僵直身体,眼睛睁得很大,「不……不可以!」 「我知道,但是没关係,我会陪你,好吗?」同理与陪伴或许是最好的安慰,路天明凭着本能,直觉的做。 「嗯……」程子曦放松下来,他把头埋进路天明的颈窝。路天明总是知道怎么做最能平息他的恐惧,程子曦很久以前就知道。他相信也认定,路天明会是他一辈子的朋友,更是这辈子唯一的家人。 隔着一道墙,顾言默和卓孟宇在抽菸。指间燃起的暗红火光在黑夜里浮沉,顾言默静静的听着程子曦的脆弱,连呼吸的颤抖都听得清晰。厚重的云层上,一道道雷,奔腾咆啸,像是天崩地裂,把他撕得粉碎。 就连对不起,他也说不出口,不管是三年前或是现在都是一样懦弱,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尤其看到程子曦的痛苦之后,更显自己是多么可恨。明明三年前他就决定好要一个人过了,却只因为寂寞就轻易让自己错乱。多不公平啊,他对程子曦的每一个举动,现在想起来他都是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意图。他厌恶自己,恨不得狂风暴雨将他一併带走。 仅有的细小牵绊中就抵不住鄢辉的沉重,摇摇地,坠落了。吐完最后一口菸,卓孟宇对顾言默说:「喂,走吧。」 剩下的菸头在地上,被雨水沾湿,火光微弱的在挣扎,馀烟在空中旋转,直到完全熄灭,一如死去。 抱着的姿势又过了很久,「好一点了吗?」路天明轻声问他,语气温和彷彿在对待一隻受惊的猫。 程子曦又把靠在他脖子间的头蹭了蹭,才抬起头,「我们回去吧。」他定定的看着路天明,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回到座位的时候,程子曦已经再次掛上笑容。情绪对别人是一种负担,缠上便难以摆脱,他不习惯把脆弱摊在别人面前。 难得的,他们三人又续了很久的旧,顾言默则很少开口,只偶尔接一句两句,这次他们避开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话题,虽然不是那么自然,却也让一顿饭平安度过。 临别的时候,路天明说:「我们下星期才要进组,到时候要记得来探班哟!」说完便分别跟顾言默和程子曦做了一个离别的拥抱,抱住程子曦的时候,他凑近程子曦的耳朵,用很小声几乎气音的音量说:「有事随时找我。」他用力的拍了拍程子曦的背,就像普通的道别。 「走囉。」程子曦撑起雨伞,转过身朝他们俩挥挥手道再见。 骑楼的日光灯下,三两隻的小虫在飞着。看着顾言默和程子曦走入雨中,卓孟宇突然语气犹豫的说︰「胖太阳……晨曦曦他……还好吗……」卓孟宇平常都叫路天明是胖太阳,他说小胖太没创意,在路上随便一喊,十个胖子有十一个都会回头,要取一个有个人特色的,所以天明就是光,那光是太阳,结合一下就变胖太阳了。 「你怎么这样问?」路天明有点诧异,想了想却又觉得正常,今天的程子曦看上去就不怎么好,但他知道程子曦不愿意多说自己的心事跟过去,便在还不确定卓孟宇知道什么的情况下试探的回。 「因为……」讲到这里卓孟宇吱吱呜呜地明显更犹豫了,像做了坏事一样,满肚子罪恶感。但牙一咬也只能说,便不换气一股脑地讲:「刚刚你们在厕所说话我跟顾言默在外面。」想想又补充解释到:「我们在抽菸……」 「这样吗……他也听到了……」比起卓孟宇,路天明的语气格外平静。 「所以晨曦曦?」卓孟宇斜着头看路天明捉摸不出又好像带着痛的眼。 「应该没事吧。」应该吧。路天明浅浅的,在嘴角边扯出了他那深陷的酒窝。 暴雨打在餐馆屋簷的铁皮上,澎湃的一点也不留情。 雷声轰鸣,路天明望着远方程子曦没入黑暗的背影,一声短叹。 贰拾捌、 最寂寞的时刻来到,他们走过了交会的那一点,回想从前,寧愿不曾相逢。顾言默看着钱包里,程子曦烟花下的笑脸,他苦笑着自问︰「幸福定格了?」 然而似水流年下,幸福是不可能定格的。无论是程子曦,或是另一张照片里,同样在夜晚烟火下的冉夕寒。一切都像是必然,交集之后,终会互相远离,而且,越走越远。而他,依旧孤单,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不可原谅的人。 如果分离是必然,那么顾言默寧可从来只是平行线,过了交界,原来连朋友都做不成,他想竭尽所能在不伤害程子曦的情况下把关係拉开。 虽不到从此山水不相逢的程度,但顾言默和程子曦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待在同个空间,也是让沉默覆盖所有时间,最后从呼吸间离去。 一个星期过去,窗外仍是十月的雨季,但不再是把世界撕得四分五裂的雷鸣闪电,而是成日游魂一般的细雨,圈起不见天日,不见尽头的雨不停国。 而顾言默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雨中旋转的少年了。 某天早上,顾言默收到了一件包裹,拆开来是丁平寄来的一张demo带。 他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按下开关。 “熟悉的你的脸牵手走过的街 午夜梦回踏过边陲找不到的近乡情怯 落叶纷飞群雁不归掩不住的寂寞柴扉 飘散开来你的气味追求结果只剩零碎 藏在心底我的甘愿全部幻想成了云烟 没有路的终点眉眼间缠了线 谷底深渊来回几遍回忆在空中一直盘旋 玻璃窗外蓝蓝的天是你昨日的美 残缺的幸福擦过了肩沉淀成为不可或缺 熟悉的你的脸牵手走过的街 再见再见” 丁平低沉的嗓音搭配大提琴的沉稳寂寥,彷彿游走在寂寞边界。然而最后的不可或缺和再见却在顾言默心里,像是种下一颗镀着金沙的种子,久久挥之不去。 对他来说,冉夕寒对他必定是不可或缺,但这份情感已经挤压到令他无法喘息,不成人形。那么程子曦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丁平又为什么要寄这样一张试听带给他,许多疑问不断攀藤滋长,使他看不清爱情的轮廓,生命的轮廓。 命运的作弄,时光的蹉跎。过境的鸟在岛上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路天明和卓孟宇已经进组,期间顾言默和程子曦一起去探过一次班,之后就是程子曦隔三差五地跑去,像是一个逃家的孩子。但毕竟整个剧组都在工作,程子曦也不好一直打扰,便开始捡起打杂的事情做。起初如果他们晚收工,程子曦还会先打电话讲一下让顾言默不用等他吃饭,而顾言默也会稍微关心一下他大概几点回来,晚餐吃了没诸如此类的话,而连续几次以后两人便像是商量好一样,不是程子曦晚归,就是顾言默出门,他们的联系也从电话变成简讯,就连文字都变得客套生疏了起来,彷彿这是他们相处几个月来培养出仅剩的默契。 原来一段关係的疏离这么容易,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不留痕跡,只能偶尔怀念那股凉爽。 程子曦不知道自己晚归的时候,顾言默对他有没有一点担心,但他已经没有多馀的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只在想到的时候自嘲一下,他们又没有任何关係,或许已经连朋友都称不上了,顾言默有什么理由要担心他。但又不免在自嘲之后心里隐隐作痛,他想他必须习惯这种痛,都走过一次了,第二次想必不会很难,虽然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自从那次抱着路天明在厕所哭之后,他就没有再哭过。因为过多的哭哭啼啼对疗伤一点帮助都没有,还显得特别烦人,倒不如在吃完饭后拿出来咀嚼两下看能不能一起消化来得好,但不能配饭吃,太噎喉咙了,他有一次这么对还一脸担心的路天明说。 路天明的房里,电视正播放着一部动画战争片,主角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战争中他们成了孤儿,而死亡也註定来到。一桩桩悲剧,就是每个人的生活,人们习以为常地说出“他已经死了”这种话,彷彿活着只为了等待炮火坠落的那天。 路天明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说:「那你还逃避。」他是第一次这样恨铁不成钢的直接跟程子曦讨论痛处,因为他知道这次程子曦希望他用这样直接的方式帮他。 「看了一部伤心的电影总要先在脑袋消化完一圈,才能再去看啊,不然也只是浪费钱。」虽然他不认为他们的这个故事还有续集,也不认为自己能有足够的本钱再看一次,对于自己软弱的这一面他还是了解的。 他从来不奢求遗忘,甚至没想过要把这种情绪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程子曦坐在床上,目光依旧不离电视里与战争相依,一闪一闪象徵希望的萤火虫:「大概只能习惯跟它相处共生吧。」就像他习惯了坚强。他自虐一般地用力感受电影里的沉重,平凡的毁灭。 习惯是一个很特别的词,在这简单的两个字底下代表着面对生活的各种无可奈何。说着习惯的程子曦,佯装着笑容,但路天明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痛苦,不过既然程子曦已经变回从前的他,装作毫不在意,路天明也不再为难他,只好用以前的方式跟他相处,却又担心他还有再次失控的一天,所以路天明也一边小心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好他。 「晨曦曦,中午我要出去一下哟。」路天明拎了一袋便当过来,塞给正在跟化妆师聊天的程子曦。因为现在他几乎每天都来,对人又特别客气还积极向学,所以剧组的人都很喜欢他,有事没事都会毫不吝嗇地教他。 这天是霜降,天气冷了,连说话时呼出的气都带着一层白雾。程子曦和一身军装没有换下的卓孟宇坐在树下,一边吃便当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晨曦曦你觉得我演得好吗?」卓孟宇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觉得很好啊,你只是一时抓不到感觉,没事的。」程子曦知道他是因为这场戏一直拍不过在烦恼。这次见到卓孟宇,程子曦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同,是角色影响了他,在他原本的个性上覆盖了一层属于那个角色的沧桑,但他跟角色终究是两个人,不论是让角色成为自己、让自己成角色,或是把两个人加以融合,他都必须更坚定角色的想法。 「那你觉得卫长青在告别的当下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吗?」卫长青是卓孟宇在戏中的角色,而这一场戏就是他要告别父母爱人踏入军队前的最后一场,算是电影里的一大高潮。 程子曦沉默了一阵,才回答道:「可能知道吧,毕竟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何况是上战场。」 「可是导演刚才说我的演得太外放了,卫长青是更内敛的,更挣扎的。」卓孟宇是个直肠子的人,他不懂伤心就是伤心,有什么好分内敛或外放的,就像他不会刻意隐藏他的喜怒哀乐。 「肯定是会不安的啊,但分离太感伤,所以还是想保有一点美好吧。」程子曦又想到电影里的那些萤火虫,他真的太喜欢那部电影了,心脏绞在一起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真实活着。 「你说他之后老了回到家乡看到父母都不在了,小满也嫁人了,是怎么样的感觉,应该很遗憾很痛吧。那他明明没有结婚,为什么要骗小满他结婚了呢……」 「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当然会很唏嘘,可是他也知道是没有办法的啊。不过就是因为自己承受过那种痛,才不想小满也一起背负。」等待的痛苦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小的时候一颗简单水果糖就能让人笑得开怀,长大之后才知道心的距离有多远,开心是多么不容易。 因为爱有时太过伤人,太靠近真心会受伤,所以寧愿用偽装来掩饰。外表的笑容是最容易的,把不必要的情绪锁进不起眼的柜子,善意的谎言,对别人,也对自己。 「如果当年是无可奈何,那假如是现在呢,还会做让自己遗憾的事吗?」 「在选择之下,一定会伴随着遗憾做为代价啊,只是多或少的问题而已。」人总是为了没有得到而觉得遗憾、后悔,但鱼与熊掌终是不能兼得。 「那如果注定遗憾,会不会愿意多一点尝试,尝试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会不会这样就少一点后悔,不然等老了回过头发现轻易错过了不是很可惜吗?」 一生中总会有一些无可奈何,因为放弃了不想放弃的;一些不堪回首,因为坚持了不该坚持的。但没有亲自走过,谁又知道结局的样子,只能在走累了的时候回头看看,然后拍拍裤腿继续向前。 大街上,风把程子曦的发吹得翻飞,就像他的思绪一样。 走过街角的咖啡馆,程子曦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前方,他没有发现坐在里面的是路天明和顾言默。 贰拾玖、 「你好,我是路天明。请问你今天中午有空吗?」几个小时前,路天明在片场打了一通电话给顾言默。 所以就这样,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坐在桌沿两边,面对着面,脸上堆满刚刚好客套的笑。 这个时间的咖啡馆空无一人,门外是城市繁华的车水马龙,而玻璃落地窗内却只有老闆在磨豆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么临时约你出来。」路天明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不会,你是为了子曦来找我的吧。」顾言默轻轻的摇摇头,他依旧掛着浅浅的笑,语气却平淡的发苦。 桌上的耶加雪菲飘着阵阵白烟,空气间瀰漫了酸苦的味道。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就直接说了。」路天明叹了一口气,突然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跟你说这些是对是错,但我想尽所有的可能保护他。」 「你们感情很好。」他讲得很沉稳,像是一个轻描淡写的总结,眼里却有种淡淡的惆悵。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路天明无法确定他这样的表情从何而来,是一种骨子里无意间流露出的哀伤,不过他相信这样的表情顾言默一直隐藏的很好,而他今天能看到,全是因为程子曦。 「我想跟你讲我跟子曦高中时发生的事。我想你也知道吧,子曦比一般人来的压抑敏感,有点不自信的个性也让他面对感情的时候寧愿选择逃避,这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件事对他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创伤。」 整间店只有路天明用淡淡缓缓的声调说当年的事,他删剪了一些过于隐私的片段,过程中很安静很安静,偶尔他会停下来,一阵子才又继续说,就像钢琴敲击的单音一声一声地落下。当中顾言默都没有插话,全程静静的听,只是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脸变得越来越扭曲。 而路天明也观察着他每一个表情的变化,看着顾言默毫不掩饰的情绪,路天明不知道未来会怎么发展,他没有头绪。 乱糟糟的他们沉默了很久,咖啡的味道、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明显,时间生锈了,彷彿过了一个世纪,直到最后路天明跟顾言默说:「你也喜欢他吧。可是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逼你做出什么决定,更不是要你因为可怜他就接受他,只是我知道你对子曦来说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是那个可以给他勇气让他愿意改变的人。虽然我也知道我这样讲很自私,但我不想他受伤,他对我很重要。」 「你跟子曦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你们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想要用对方身上的缺口补满自己的,所以会互相吸引。逃避的接受或推拒只能暂时止痛,而不是真的圆满,所以认真地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吧,只有这样伤口才能真的癒合。想清楚好吗,为了你也为子曦。」 没有人可以为别人填补人生的缺憾,因为害怕孤独而追求的爱,只会成为往后更寂寞的偽装。 有些过往的经验会让人变得不再适合爱情,他们需要的是生活,足以让心上的疤痕癒合,一个平静而圆满的生活。 然而当他们以为可以学会在回忆中自处,平静的过日子时,上天总爱开这么一个玩笑,安排一个人的出现,让生活多一点波动,毫不留情地连告别过往的机会都没有。却不知伤口再次撕开,血染了疤,会比原本更痛。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会好好想想的。」顾言默手里捏着纸巾紧了一紧,「我也不想他受伤害……」这是最后顾言默跟路天明说的话,而路天明没有再回答。 和路天明道别后,顾言默一个人走在寒冻的柏油路上,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在早些时候悄悄佔据的东西,现在又不着痕跡的一点一点消失。 曾经拥有却逐渐离去的感觉令他恐惧,而且空气里的潮湿实在重的让他的头隐隐作痛,他不想再思考,然而命运的转折却依旧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在他出巷子的时候,他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程子曦。正当顾言默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就发现程子曦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隐隐约约顾言默听到男人对程子曦说好久不见,说他转学后非常想他,有没有空一起去叙叙旧。 以为程子曦遇到朋友,顾言默本来想默默离开,但他却看到男人突然抓住了程子曦的手,似是要拉他去哪里。这样的画面和刚刚的情绪混合,让顾言默忽然一阵火气涌上,想也没想地衝了过去。 再次遇到当年校园里对他死缠烂打的同学,让程子曦的脑袋空白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对方窟住了手腕,却还没等他挣脱,下一秒那人就被突然衝出来的人打了一拳。 顾言默没有控制力道,眼睛里像有一把野火在燃烧,似是失控的猛兽,跌坐在地的人嘴角瞬间就流了血,但那猛力的一拳并没有止住顾言默心里的气愤,直到程子曦拉住了他。 一段小小的插曲让许久没有并肩同行的他们再次走在一起,中间只有程子曦的一句谢谢,他们便再没有讲话,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任由各自的思绪乱飞。 程子曦不免又想起学生时期的往事,曾经他恐惧到一个人躲在卧室角落颤抖的过去,那个人的骚扰连路天明都不知道,因为他太害怕了,那时候的他只能用转学来躲避这份不安。然而现在虽然他的不安少了点,心里却五味杂陈了起来。 而一旁的顾言默则开始思考刚才自己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失去理智,他不清楚是来自于什么,或许是纯粹的对他不顾程子曦感受的行为感到生气,又或许是想为自己的毫无头绪找一个宣洩的出口。 一张餐桌上,他们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同桌吃饭,气氛有些尷尬,顾言默瞥到程子曦挽起袖子的手腕上还有泛红的掐痕,但他们仍刻意回避着刚才发生的事,顾言默尊重的没有提起,程子曦累了也没有要讲的意思。 疲惫的程子曦吃完饭又道了谢就窝回房间,没有多说一句话。听见楼上房门关上的声音,顾言默拉上客厅的窗帘,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淋着雨,顾言默跑到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空地是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山坡上,透过斜打着的雨丝,他远眺着城市夜晚的风景,灯火明亮,却很遥远。空气间镀着死寂的安静,雨点打在皮肤上,彷彿开啟了某个被埋藏已久的开关,啪的一声,终于他受够了这种被挤压着心肺的感觉,朝着一个个光点,大张着嘴他嘶喊着,是要把声带扯开来的气势,然而瘖哑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穿越沉重的黑夜。 连天空都在哭泣吗,他嘲笑自己幼稚的想法,他想怪罪命运的作弄,却有什么理由。雨水浸溼了他的衣襟,沾着水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扎进五脏六腑,那种感觉太痛了。渐渐地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忽然光点晕开,本就溼透的脸滑过一抹温度,然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没了吼叫的力气,他全身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像没了家的幼兽,只能呜呜地哀嚎。 直到他的手被冻的发红,快要失去知觉,末梢神经的麻痺和精疲力竭的身体,终于让他的痛稍稍平息。 回到家,换掉溼透的衣服,他悄悄打开程子曦的房门。 站在床边,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附在程子曦身上,顾言默把手伸出去却还是没有碰到他。程子曦睡着的时候嘴唇轻轻抿着,顾言默如失了神一般用影子抚摸着他的嘴,一下一下,很久很久,但他依旧睡着,没有醒来,也不会有感觉。 这样就好,他想。这样就好,他恳求着。 指尖的温度燃烧地缓慢,在光影之中留下灰烬,落入永冬的沙漠里。 叄拾、 「说吧,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啊?」顾言默拉开椅子,随意放在桌上的手撑着头,无所谓地看着舒国述。 「你个没良心的,要躲的时候就想到我们,现在还不准我们约你啦?」笑说舒国述就一个手刀挥过去打他那撑着头的手。 顾言默配合的装作被他袭击成功,下一秒趴在桌上,他显然也很满意:「好了,不开玩笑了。还不是丁平那小子,说什么怕你不懂他意思,特地让我来给你说说。」 「说到这个,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干嘛要把demo寄给我?」 「啊?你还真不懂?不过也是啦,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乱七八糟的。」舒国述一脸不屑的斜睨着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讲得一副我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一样。」顾言默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他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然而这次舒国述也不打算放过他:「难道不是吗,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在爱里念旧可不是什么美德,时间是不会风化问题的,坦承一点吧。」那表情认真得连来送餐的服务生都觉得尷尬,放下饮料后就识相的快速离开。 顾言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了看舒国术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是纪飞然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餐的讯息,然后反问他:「那你呢,又坦承了吗?」 舒国述并不想理会顾言默的抬槓:「顾言默,成熟点好吗。我跟丁平想说的是,够了,够了,你懂吗。」他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多年来的话一次说清楚:「这么多年过去,真的够了。你知道为什么夕寒的墓碑上会刻着那句『释然的解脱,微笑着离去。』吗?因为他就是这样走的,同样他也不会希望你这样,你比我们都了解他,你还会不知道吗?」 突然顾言默的笑脸变得比哭还难看,「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以为自己了解他了,但到头来才发现这样的自信让我们的距离变得好远好远。到现在,我已经不敢猜测,要说我懦弱也好,但我没有勇气,因为我甚至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被岁月磨成了无心,因为害怕再受伤,你就要否定你们的感情吗?还是你要否定那些你们觉得幸福的日子?生命里值得纪念的不是只有悲伤的结局耶,为什么要让回忆只剩悲伤。我们曾几何时真的了解过一个人了,但你不能用这个理由,就否定掉你们曾经共同相信、共同努力过的啊。不完全了解又怎样,看来是我们太高估你了。」 说着,舒国述的语气还是柔软了下来,「兄弟,你知道再见的意思吗,再见可能是还有机会相见,也可能是再也没有缘分,但不是说了再见就代表不重要了,曾经在你生命里重重画下的痕跡还是不会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这并没有对或错。生命在往前走,不要停滞不前了,学会说再见吧。而且你自以为聪明的选择,伤害了多少人,你真的知道吗?」 「那些在乎你的人,需要你的人,不要再错过了。」这是舒国述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在执念和执着的迷宫里打转,吃着苦涩的爱恋里,那因为自己没有把握住而结成的苦果。 最后披上镶金边的斗蓬,隐藏自己内心的色彩,在雾中的漫岛上独来独往,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因为遗忘了诚实面对自己的能力,而始终不敢接近。 到底算什么,顾言默心想。重新遇到丁平时他的态度,无庸置疑地是在说他就是个罪人,而这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但对于丁平后来的转变和舒国述劈头的骂,又好像是在说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不对。 还有舒国述口里在乎他的人是谁,又是谁需要他,是程子曦吗。他知道程子曦是喜欢他的,更清楚自己在乎他,但他不确定自己这样算不算得上是喜欢,所以他才会不忍心看程子曦难过,那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感情加深前扼杀掉。可是每次碰巧对上程子曦的眼时,他那会把人往谷底拉去的痛苦,都像断了的绳索般失重坠落,落下的深渊很黑,冷颼颼的让人恐慌,这些日子顾言默常常在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城市里有时候有些冷清,顾言默走在街上,两旁的路灯一盏盏被点亮,舒国述的一席话像絮语围绕着,盘桓着,久久不离去。 在那之后,舒国述似乎也觉得他烦,总找工作忙当藉口,怎么都不肯见顾言默,就连纪飞然也约不出来,一副他要不想通就没有朋友的意思。只好他乖乖待在家,可一时间跟程子曦待在一起还是很尷尬的,但没地方去他也没办法啊,他在心里默默哀号。 所以最近几天,程子曦发现顾言默在家的时间变长了。过去的几个星期他们都是很有默契的一个没说不回去,另一个就会自动闪到别的地方,但这阵子,他没说不回去,回家后却总能见到顾言默。而且最奇怪的是,虽然他们都安安静静地佔据沙发的一头各做各的事,基本上一晚上没有互动,但顾言默都会切一盘水果,也不叫他吃,就放在两个人中间,等终于熬到要睡觉的时间了就把剩下的半盘水果推给他,顺道说声晚安,就儘自回房,常常程子曦都在客厅想不透现在他们之间算是什么。 渐渐地,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相处久了,对尷尬的气氛慢慢免疫。又或者压抑得太久,闷的像睡觉时被枕头捂住头,呼吸一片空气的感觉迷幻的让他们再也憋不住。开始他们不再只有道晚安时说话,带动着空气也流动了一些。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他们恢復了以往的关心,也会分享着今天做的事,却始终没有人提起不该说的话题,依然逃避着,但气氛还算融洽,至少是不再有超过的情绪。 只是他们忘了,这样的相处即便他们自以为把自己的情感封死,还是可能在心里那个已经被佔据的角落寄託期待的。 而就在某天,这份虚妄的期待忽然变得显而易见,但一切后悔都来不及了,只能让沉积已久的情感吞噬全部的内心,一次爆发。 这天是程子曦的生日,一年之中他最不喜欢的一天。终于今年还算好一点,只有路天明跟卓孟宇在身边,至于其他人就只要应付简讯就好。说实话,他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但他不认为自己扭曲的想法值得接受他们的关心。确实他害怕孤独,但那些人终究不是他需要的,他们的安慰在这天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不堪。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很过分,这样践踏别人的一片真心,所以他会笑给他们看,可是又觉得憋屈,就这样矛盾互相拉扯,变得他痛恨自己,痛恨这个日子。 「晨曦曦?你怎么了?」卓孟宇和路天明举着酒杯,嘴里还一直叨着今天要来个不醉不归。 我哪会喝醉呢,程子曦在心里腹诽,嘴巴上还是答道:「没什么,就不醉不归。」 不久后,一直嚷嚷着要喝的卓孟宇就醉了,「他的酒量还是一样差……一点长进都没有……」两人特别有良心的把他拖回酒店,扔上床后才去续摊。 路天明知道程子曦在纠结什么,要换平常程子曦绝对是看差不多了就急着逃回家自己窝着,哪还像今天主动说要去续摊。不就是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顾言默吗,心里期待着顾言默会给他庆生,却又抗拒自己需要他这件事。 其实早在这次跟顾言默像是和好后不久,路天明就告诉他了,或许可以试试主动接受他,或许这次不会像以前一样,他怕得就是看到程子曦这样不上不下,自欺欺人。然而程子曦早就对顾言默的好有无法抑制的沦陷了,好比一脚踩进沼泽奋力要拔却只会陷得更深,他不想让顾言默从他生活中消失,所以只要顾言默打着朋友的旗号接近他,他就被动的让顾言默靠近,甚至不可控制的投入更多期待。有时路天明会想他何必呢,但陷入泥沼的人谁又说得清。 天黑了,终于连蛰伏的忧愁也甦醒。 时间已经逼近午夜,程子曦跟路天明坐在撑着伞的小摊看着稀稀疏疏来往的行人走来走去。 他们看着偌大的城市飞着毛毛雨,开满遍地伞花。 时不时手机传来讯息,而程子曦也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覆他们赶在最后一刻通过卫星传来的祝福,没什么新意,显然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路天明看他有气无力的打字,不禁感叹长大后的世界真是虚假。 一杯酒一杯酒的添,忽然路天明猛然站起来,两隻手使劲的擦程子曦喝到发红的脸,「子曦?怎么哭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流,程子曦都不知道自己哭了。路天明拿过他的手机看了看,他都回完了,没有一句相同的话语,面对这种公式化的祝福程子曦还是很努力地想了各种感谢。 「八十三封。」程子曦说。 「子曦……」路天明心疼的看他开始出现哽咽的声音。 「没有他的。」把头埋在路天明的怀里,闷闷的传来抽噎的声音。 洗清了如梦似幻的微醺,一场雨配着酒正巧冲刷掉了那些矇矓。 哭了一会,刚刚喝的那一打的酒冷不防地涌了上来,接着就是一顿吐,胃酸烧着喉咙,灼伤了他的声音,哑了的声音混着酒气变得模糊。 他喝醉了。 叄拾壹、 下雨的时候是全世界都陪他们一起哭,是老天爷接受了他们的格格不入。这是小时候有一次路天明看到育幼院里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被领养接走,一个人躲在院子里溜滑梯的时候程子曦跟他说的。 「所以等雨停就不要哭了,我会陪你的。」之后那个地方就变成程子曦和路天明想哭的时候去的地方,他们总会两个人静静的等雨停,但都只是让大雨冲刷掉悲伤,没再哭过。 如果每次曲终人散的时候,都能得到上天怜悯的一场酣畅大雨,让失落的心情随着雨点落入泥土,继而埋葬,或许人生会舒坦一些。 「等雨停还想哭也没关係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回忆的雨滴落下,路天明看着已经醉倒,没了意识的程子曦。 他的手机闪起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路天明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顾言默。 「子曦吗?你在哪里?」那头传来顾言默焦急又故做冷静的声音。 「子曦喝醉了。」路天明说。 「天明?不好意思,那你们在哪,我去接他回来吧。」这次不再有假装,是不再迟疑的担心。 「你想清楚了?」路天明的语气里是满满的犹豫和怀疑。 「算是吧,但我想对自己坦白一点了。」顾言默肯定的说。 「好吧,那你来我住的酒店门口接他吧。」说完路天明把电话掛断,走到程子曦身边要把他叫醒。 不久后,就看到顾言默撑着伞跑了过来。 「子曦,醒醒,我们回去了。」最后还是没办法,顾言默只好让路天明把程子曦放到自己背上。 「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怎样,都拜託你了。」离开前,路天明还是不放心的说了句。 回答他的是顾言默一手托着程子曦避免他掉下去,一手艰难夹着伞,在凌晨两点的下雨夜晚慢慢走回家的背影。 感觉到程子曦贴在他身上的重量和温度,顾言默想起刚才在家盯着墙上时鐘时袭来的恐惧。这几个跟程子曦在客厅的晚上,他都在心里倒数着自己勉强苟延残喘的气息还剩多少,然而就在刚才在电话里听到路天明冷淡的说程子曦喝醉时,心中悬着的石块终于轰然倒塌,还是迎来了油尽灯枯。 「子曦,生日快乐。」一句迟来的祝福,算着脚下步伐的节奏,他说。 隔天早上程子曦起床的时候,他看到床头桌上放了一杯牛奶和一张纸条。 喝完之后,他拿着杯子去厨房,就看到顾言默戴着眼镜坐在客厅沙发上,「醒了?头会不会痛?」 他摇摇头:「昨天是你接我回来的吧,谢谢你。」程子曦也坐到沙发上,手里捏着早上看到的纸条:「你说有事要跟我讲?」 顾言默转过身,面对着沙发另一侧的程子曦:「子曦,我们试试看好吗?不要逃避的试一次。」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脑袋飞快的转,却又好像静止了,无法思考。他觉得看着顾言默的脸越来越模糊。程子曦闭上眼睛,「为什么?」 「我不想再因为害怕而逃避,结果到最后连再见也说不成,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最后有能力完整自己的机会。这是我的自私,所以你考虑看看好吗?」 「如果受伤呢?」程子曦的声音听着有点颤抖。 「至少证明了我们的心还没死。」顾言默试探地搭在程子曦的手上。 「如果最后还是要分开呢?」是不是还有能力承受一次,程子曦不确定。 「那至少我们都有能力再继续前进了。」顾言默的话像是在说服他,更像在说服自己。 整个客厅陷入寧静许久,只有时鐘的声音就像早晨寺庙前的鐘声,衝入耳膜,在脑袋盘旋。 沉默不断扩大,让顾言默有点恐慌,他不是怕听到程子曦的答案,而是怕自己又失了勇气退回以前的样子。 「好,那就试试看吧。」他感觉到牵住他的手抖了一下。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不定也是我的,程子曦心想。 不逃避的选择,即使结局仍是失败,也是认真走过后的成长。 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舒国述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顾言默只说因为那几天他听到程子曦回到家时说“我回来了”心里就出现一个声音告诉他该怎么做。其实那个时候的顾言默还是走得很忐忑,但他想重拾年轻时候的热情,不要再让自己变成无心的人。 给自己的心放宽的机会,试着听听生命最初的声音,像初生婴儿般纯粹的怦然心动,便能发现世间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个人来到自己的生命中,都会激起或大或小的涟漪,带来改变。 如果还没办法释然的解脱,那至少微笑的离去。坚定的离开,同时痛快的留下。 常常他们还是会陷入一个人的世界,这种时候他们就两个人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把痛苦拿出来审视,伤痕才会好更快。 一点一点的走,没有逃避,也不刻意。 「顾言默,买了鞋就穿着。」「程子曦,冬天不要喝冷水。」这样的话语变成他们的日常,他们都在适应有另一个人在身边关心自己的生活。而生活中看似微小的改变也让他们活出更真、更实的自己。 起初他们仍是像朋友的相处,甚至有时还是会有点不自在。但曾经的失败让他们相信爱人与被爱都是要练习的,因此当他们发现两个人都快要负荷不住时,他们就会拉开一个喘息的距离,不至于看不到对方,但给彼此调适的空间。就这样他们在一天一天的相处之下更靠近彼此,堆叠着互相的了解与信任,不疾不徐地,以最舒服的速度,慢慢让自己成为值得被爱的人。 向过去告别,感慨人生,感谢曾经,便不枉在岁月中与之相识。 破晓的晨曦降临,这天顾言默起得特别早,他隐隐约约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他推开程子曦的房门,坐在床沿看着还在睡觉的他。 程子曦睡得很沉,嘴角还掛着一点点的笑,好像在做什么美梦一样,顾言默忽然发现他还没这样看过程子曦,安静的、没想其他事情的,只是轻松的任由时间流逝,原来可以这么平静。 忽然程子曦的眼皮动了动,一睁开眼就看到顾言默,他皱了皱眉头,嘴里含糊的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就看你。」顾言默伸手戳了戳他压得红红的脸,软软的,又揉了揉他睡得乱乱的头发,澎澎的。 「可是我要睡觉……」他挥着手,想把顾言默从视线中赶走。 「那我也要睡觉。」不知怎么搞得,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平静,这样软绵绵的程子曦,就让顾言默想对他撒一撒娇。 「回房间……」意识还没清醒的程子曦觉得他有点烦,头蹭着枕头索性不看他。 「我不要。」顾言默死皮赖脸了起来,「你睡进去一点。」 「喔……」程子曦在睡梦中轻易被说服,然后艰难的把屁股挪了挪。 勉强哄着快要不耐烦的程子曦挪出一个位子,顾言默就丝毫不客气的挤了上去,香香软软的味道,让他两隻手不自觉地像八爪章鱼一样紧紧箍住程子曦。 「嗯……」于是程子曦不耐烦地抗议了,他想掰开圈在腰上的手。 顾言默终于还有点良心的把手松了一些,他把头埋在程子曦的颈窝,便不再吵他睡觉。 自从两人的相处开始尷尬后,就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现在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再次入怀,顾言默听着程子曦脉搏的声音,他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剎那间,他想或许就是程子曦散发的这种气息,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无论是当初发疯一样的相约出游,还是后来失控的亲暱,或者是现在单纯想跟他待在一起的感觉,都是因为,他,是程子曦,不是别人。 闭上眼睛,顾言默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不禁开心了起来,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了吧,只是被情绪蒙蔽了心底的声音。差点他就要变成舒国述嘴里那种无心的人了,真是可怕,他默默感叹。 想通了,这次他真的想通了,兴奋过了头会使人智商降低,就跟爱情一样。智商几乎归零的顾言默幸好在最后睡着了,算是逃过无心与无脑的危机。 睡梦中,程子曦迷迷糊糊抓住了顾言默的手,轻轻的,勾在一起。 在执着中拋弃,也在执着中拾起。 在眼泪串起的河流上,漂流。虽有倔强、也会撒野,但爱一直存在,唯有耐心等待。等待爱终会在对的时候,学会宽容。 叄拾贰、 晚霞温柔地为田埂铺上柔软的被,暮色染红天边的山头,远处的牧羊人掷起弯勾的手杖,在羊群中挥舞指引,还有一隻牧羊犬正围绕着他们欢腾奔跑。 快要入冬,牧羊人便会开始收拾行囊,算着初雪的日子,他们必须赶在下雪前离开。如今山脚下正巧是他们与今年放羊工作道别的最后一幕。 顾言默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夕阳折射的光影画在镜片上,连眼睛也亮了。 自从顾言默坦白之后,他就不再戴隐形眼镜,有一次程子曦好奇问了他,“戴普通的眼镜比较放松啊。”这是顾言默的答案。为此程子曦还高兴了一下,因为戴上眼镜的他连眼神都亲近了些。 「喂,顾言默。」 「嗯?」顾言默听到他的叫唤,转了过来。 「没什么。就是,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程子曦在心里接着说。 「谢我什么?」顾言默看着身旁窃喜的程子曦。 「不告诉你。」程子曦很快地把头撇掉,仰着头,他嘴巴憋着笑,不过勾着的眼却洩漏了他的心情。 「这样吗。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了。」顾言默走到他面前。 最后一抹馀晕快要隐没到地平线之下,背对着光的顾言默被圈出晕开的金黄色。 程子曦看不清了他的表情,只听到随着风传来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地说:「程子曦,谢谢你爱我。」 听到自己刚才没说出口的话,程子曦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片刻后才回:「所以?」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在顾言默的计画中,他愣了一下才笑着说:「我爱你。」 「我知道。」程子曦的笑已经从嘴角满溢在整个脸上,没有一点隐藏。 「所以?」程子曦似乎看到顾言默挑了挑眉,眼神还是掩不住的深情。 「我也是。」 世界那么大,而人不过只是天地间漂泊的尘埃,随时都会隐没在茫茫人海中,直到他们照进彼此的窗口,才终于敢于绽放自己的色彩。 「所以?」程子曦挑着眉道。 光晕之下,顾言默棱角分明的面容晕染开来,温柔了他的容顏,他走进了一步,捧起程子曦被馀辉晒红的面颊,细密地轻吻他闭起的眼睫。 程子曦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环在顾言默的颈间,嘴唇轻轻的触碰着他的,很柔软,很温暖。直到天地再次被黑夜笼罩,两人的拥抱也没有停止,贴着彼此的心跳声,平静而沉稳。 圆满,因为有了承受爱的能力,那么即使人生不是完美的,也变得不再这么重要。 坐在地上倚着树,他们享受着两人的时光,即使没有对话也很令人安心。 树梢上早已岌岌可危的叶已经悄然无声地落下,将往昔不可復追的苦涩一併纳入归土,只在心底留下一颗沧海的浩瀚和平凡的日夜所勾勒出的玉石。 在悲欢离合的轮回里免不得会有些遗憾,既然无法改变,那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接受该接受的,然后活出自己的人生。告别了过去,他们成为新的自己,不是不重要,只是过去了。 时间很快来到十一月底,开始谈恋爱的他们,继续在爱情中学着爱人与被爱。 这是一个柔和的早晨,顾言默和程子曦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指尖抹上铺了薄雾而朦胧的窗,皑皑世界里雪花漫天飞舞,旖旎美丽,街道上一排排冬青树的枝椏被染得银白,静謐和谐。 今天早上程子曦是被冷醒的,但南方长大的他从早上起床就兴奋不已,因为即使在片场也看过雪,也都是人造雪,怎么就是少了一个气氛,更不要说经过一个晚上,现在窗外是白茫茫一片,看上去就像软绵绵的羽毛床垫。 「顾言默!快醒醒!下雪了!」看着窗外飘着的雪花,程子曦看也没看还在睡觉的顾言默,一个一个巴掌刚好打在他脸上。 终于顾言默被打醒,他揉了揉眼睛︰「哦?是雪啊。」程子曦已经跳下床,急忙忙地跑去穿衣洗漱,然后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跑。 正准备开门要扑向雪白世界的程子曦突然感觉怎么有一股力量拽住了他后面的领子,脚踏啊踏没有前进,一回头就看到是顾言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只是兴奋过头真的会让人智商下降,换了个人也一样,还没反应过来的程子曦歪了歪头,看着他那傻样,顾言默就从旁边的茶几上拿了一条毛茸茸的纯白围巾绕上他的脖子,还有一顶最上面缝着小白球的毛线帽罩住他那刚睡醒还乱翘着的头发。 终于穿戴整齐,顾言默揉了揉他的头:「好了,去吧!」 捏着围巾软软的,突然飘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是顾言默身上的味道,程子曦把脸埋到围巾里。 其实程子曦并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小学时走路上学的途中都会经过一间工厂,看进去总是一片漆黑,只有金属摩擦发出嘰嘰的声音,总让人毛骨悚然,好几次他都拉着路天明想绕路走,无奈路天明总是不愿意早一点起床。而讨厌香菸的原因则是因为,在工厂外每天都会有一群虎背熊腰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烟,尼古丁的味道刺鼻难闻,而且那些人都赤裸着上身,有些人的臂膀上还会有些龙凤、神鬼样子的刺青,在当时还小的他的眼中简直不能再更吓人。 但顾言默的烟草味却跟他们的不一样,是那种自然单纯的烟草味,而且顾言默很少抽,更不在程子曦面前抽烟,所以程子曦不讨厌,甚至这味道会让他觉得好像是寒冬里的一杯热红酒般让人沉迷。 不过无论再怎么沉醉于顾言默的气息,都无法浇熄程子曦迫不及待进入雪国怀抱的兴奋。 他打开大门,奔入雪中,躺倒,用力地哇了一声,这一连串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的动作,彷彿早已经在程子曦脑海排练多次。看见跟着声音衝出的白色雾气不畏寒冷裊裊上升,令程子曦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动。 纯白的装扮加上程子曦孩童一般的举止衬托着纷扬白雪,这样场景就像小时候童话书里描述的雪国精灵,在初雪纷飞时偷偷跑出来玩,多么的浪漫天真。 顾言默就这么看着本该清冷可人的雪之精灵在雪上傻里傻气的扑腾,使得顾言默在房里笑个不停。 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顾言默也自己穿戴整齐准备感受一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却就在踏出去转身把门扣上的瞬间,突然一个雪球飞来,砸到了他的背上。 「哈哈哈哈哈!」程子曦没心没肺的大笑,狂笑着连眼泪都快流出来,程子曦赶紧用手抹掉水滴,避免冻在脸上,努力止住了笑,睁开眼却见顾言默蹲在地上。 程子曦看他这样,以为他生气了,便小跑着过去,蹲在他后面戳了戳他的背。 戳一下,不理。再戳一下,还是没反应。再戳一下,突然顾言默一个转身,程子曦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结果顾言默手里扎扎实实的两团雪球就这么拍在了程子曦脸颊上,门边顾言默像小孩诡计得逞一般地笑着。 蹲着的两人相视了一会,不久后一场雪仗就此展开。 一个好像回到童年时光的早晨,让两人精疲力尽,双双躺在雪地上,喘着热气,心跳不已,烦恼全消,只剩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 如此荒唐,人们在儿时总催着时间渴望快点长大,长大了又想重温儿时的快乐,这么简单却不容易。 所以若是世上有一个人,与他相处时能拥有孩子般童真的面貌,放肆的哭,放肆的笑,就算只是一刻鐘的灿烂,长大便也无憾了。 叄拾叄、 两天前,卓孟宇在g市的戏份拍完,就跟路天明先回a市了,那天程子曦和顾言默一起去机场送了他们。 「走囉,记得快点回来。」路天明对程子曦说。「你要是欺负他,就有你好看的了。」他瞪了顾言默一眼。 「行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要不是路天明一直陪着他,他可能永远踏不出这一步,但要把肉麻的话说出口向来不是他的个性,就算对象是路天明也一样。所以他给了路天明一个拥抱,承载了所有感谢和依赖的拥抱。 不论命运如何千回百转,身边的那个朋友依旧会在转角的地方,展开双臂,支持着无论要往何处的你。 回去的路上,风徐徐的吹,顾言默看着身旁的程子曦,他的手上戴着两个月前从老住持手里收到的菩提果手鍊。佛教的菩提象徵着“觉”,或许他没有那么大的智慧,更可能他永远无法体会到所谓的离苦得乐,但当他走在痛苦铺成的道路上时,他就离快乐更近了一步。 那句“ifyoucan'tfixityou'vegottostandit.foraslongaswecanrideit.thereain'tnoreinsonthisone.”就在这年冬天,成为了过场,他驯服了。 以前有一部电影这么说过︰「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了解他;爱一个人,是了解以后更喜欢他。」 爱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游戏,情不自禁的喜欢,无可自拔的想要了解,陷入泥沼的爱上。告别在黄昏日幕时,如果说冉夕寒是青春里争荣繁开的娇艷花朵,那么经过岁月冲刷后,他跟程子曦就是绵绵细雨下清冷的小白花。 红玫瑰与白玫瑰没有谁比较好,都是他人生中不可抹灭,他真的爱上的,只是现在的他更适合用这样的方式活着。因缘生灭下,他们曾经在街灯下挣扎求生,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地,走过无数街头,是杂草中的生长一朵夏花,有着影子,追着光。无数行人擦肩而过,却始终只是过客,就像世上所有人一样孤独,再平凡不过。那么既然注定平凡,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享受月光下的清清生亮。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就像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有一段不愿揭开给别人看的过往,喜欢就是站在对方觉得舒服的距离相伴,因此他们没有人问起受伤的原因,只是慢慢把自己的心上的温暖,分一点到对方伤处的破洞,让它不再淌血。又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就在灵魂靠近时,仅仅一个眼神,就足以寄託,觉得亲近无比。 「走吧。」 送走路天明他们之后几天,程子曦就拿着叶晴在他出发前託他转交的信,跟顾言默离开了g市,这个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地方,但以爱为家,他不孤单。 长长的车厢越过一片片田野,冬天的麦田没了金黄,光秃秃的。 「顾言默,下一站要下车喔。」火车上,程子曦一手拿着写着地址的信封,一手拿着手机在看。 拖着行李箱,顾言默和程子曦走过无数个切开麦田的路,他们终于找到唯一的房子,木造的房子,旁边却是早已荒废了的麦田,圈起的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天空还飘着雪,透过呼吸出的雾气,孤单地像是被世界排除的。 走进才发现这幢房子没有门铃,只有古老故事书里才会看到的门环。 那些故事里总写着歷史大院的宅门,和歷经过风吹日晒而沾满铜绿的门环,见证着古往今昔。但这里没有大宅院的风华古典也没有精緻的铺首,只是一幢用木条堆砌而成,普通的房子,孤零零地等待有人上前轻叩。 他们叩了叩门环。响起的回声闷闷的像是在抱怨已经有千万年无人敲响它,令人不禁期盼里面会有人缓缓走来,笑着问他们从何而来。 许久之后,终于等来了一个面上年华淡去,却在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的女人。 是文云静。也是世人所说,看她的作品就像见证一个曾经的孩子从青春到沧桑的小说家。对程子曦而言,更是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情知窗外霜雪已落,但请原谅我,原谅我只能在远方静静的凝视着你。而你,只需在太阳升起时放心地昂首阔步。”拨动了他心弦的那个人。 「您好,请问是文老师吗?我是程子曦,他是顾言默,我们是替叶导来给您送东西的。」程子曦很礼貌地笑着说。 她的笑僵住了,颤抖着她还是说:「这样吗?那快请进吧。」 进了屋子,程子曦和顾言默却看文云静还愣在门边:「老师?怎么了吗?」 这时她才终于恢復到原本的笑容,然而看着程子曦的眼神却有种藏不住的飘忽不定,像是徬徨︰「没事,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说叶晴要给我什么?」 「这封信。叶导交代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程子曦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谢谢你们,还特地拿来给我。我看今天也晚了,你们还拉着行李是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吧,要不要今天住这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渴望,更多的却是怯懦和挣扎。 「麻烦老师了。」顾言默摸了摸头发,难为情的说。 「哪里的事,但就是我这里只有一间空房……」面对顾言默,文云静显然自在了一些。 「那没关係,我们可以睡一间。」顾言默笑着摆了摆手。 顾言默也发现了文云静的尷尬,之后的对话便都是他来应答。 晚上,躺在床上程子曦被顾言默搂着时他这样问︰「顾言默,你会不会觉得老师今天怪怪的,好像是在闪避害怕什么?」说着说着,他突然挣开顾言默,激动的坐了起来,认真的打了身边若无其事顾言默一下︰「还是……我有什么说错什么话?」 快要睡着的顾言默想了一想,倾身向着程子曦︰「应该没有。」 顾言默用力睁开快闭上的眼睛,发现程子曦正瞪着他:「那你说为什么啊?」 「你就先别想太多了,明天如果还是这样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好吗?」顾言默抚着他的头发,又把他搂了回来。 不久后,夜晚的房间就只剩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同一时间,文云静的房里,传来了细细讲电话的声音:「小晴,你怎么让他来呢?你明知道我不行的。」 「就是知道我才这样做的。」电话里叶晴耐心的说着:「云静,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二十一年前你失去过一次,现在还要放弃吗。再说了,你就不想再见他一次吗?」 「二十一年了……那时候的选择就让我注定了一无所有……我不该……」透过手机亮着的灯光,文云静脸颊上划过的水珠变得明显。 「不要说什么资格,这几年你不是也很后悔了吗。他是很好的孩子,而且他应该也想找到你,你就试试看吧。」叶晴顿了一顿:「你知道吗,拍那一场戏的时候,他演得很好,甚至不像演出来的……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最后的机会,是你的,也是他的,这一次就算是为了他,试试看,好吗?」 掛掉电话,整个房间变得安静。以爱之名,沉重而残忍。 平静不了的心,因为思念了二十一年的人的突然来访。 文云静的桌上摊着刚才程子曦给他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想念,不是错误。」 片刻可以成为永恆。想念不是错误,所以不要冤枉了时间让彼此错过。 叄拾肆、 「子曦,你们是来旅行的对吧?」厨房里,文云静问在一旁的程子曦。 一早,程子曦起床时,就看见文云静在厨房里准备着早饭。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文云静的程子曦很自然地就去帮忙了,不论文云静怎么说他都不肯让步。 因此等中午顾言默踏出房门,看到的就是文云静在教程子曦醃菜的画面。 「现在醃起来,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文云静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顾言默悄悄走到他们后面。「老师,午安,不好意思,我睡晚了。」他对转过来的文云静笑着说。 突然出现在后面说话的顾言默,吓了正专心的程子曦一跳:「你?还是算了吧!」说着他就把顾言默赶出了厨房︰「客厅桌上有早餐,自己去吃。」 「哈哈哈哈哈!他进厨房太可怕了!」独自在客厅的顾言默,听到厨房里程子曦笑得开心。 一个早上相处下来,程子曦发现自己跟文云静相处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安心、很放松的感觉,而且文云静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让人很想一直待在她身边。 都结束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顾言默拿着吃完的碗筷探头进来:「就让我来收拾吧。」像隻被丢弃的小狗。 程子曦笑了,这个人真是……怎么变得跟个小孩一样。 他揉了揉顾言默的头发,趁文云静转身的瞬间,亲了顾言默一下。 「对了,言默。那个……我早上有跟子曦说了,你们如果要在这里多待几天的话,可以住这里。」背对着正在偷偷摸摸打闹的两人,文云静放下手里杯子洗到一半的说。 「这样,那就太谢谢老师了。」顾言默笑着说,却在其他人没看到的角度皱起了眉。 生活很平凡,在每天的柴米油盐中,他们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暴风雪。 风颳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连窗户都被吹的作响,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什么也看不见。 炉子里取暖而燃烧的柴火,烧得不慢也不快,澎派着熠熠生辉,停摆了世界。 温暖的火光均匀的铺满整个房子,在他们之间流转,看见寧静的声音,听见美好散开的样子。 「真想一直待在这里。」某天夜里,程子曦对身旁的顾言默,又像自言自语般,天真的说。 背对着程子曦,顾言默挣开眼睛,看着墙上的虚无,什么也没有说。但那天他到很晚才睡着。 一个星期后,暴风雪结束了。融雪之后,天空佈满了蓝,日光醒来,打开了大地的色彩。 「这片麦田太大了,要修好是不可能的。」文云静坐在客厅椅子上,跟程子曦说。 麦田已经荒废多年,不復当年的光采。程子曦在前一天晚上跟顾言默商量过后,便决定要帮文云静重新整理,让往日土地的荣耀重现。 然而听完提议的文云静却没有露出他们想像中开心的表情,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能这样她就很开心了。语气中有着无奈跟坚持。 麦田就像是文云静的人生,褪色之间带着尘封住的不可挽回,她早已放弃了它。那年她带着生活离开这金黄色的大地,打破了原有的规则,便失去了回来的资格。到最后,她能守的只剩这一片荒芜。 命运翻了一页,程子曦发现自从他跟顾言默提议修整麦田的事后,文云静就常常一个人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而且表情总是若有所思,甚至到最后文云静面对自己的时候眼神出现了闪躲,就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日子延续着,但顾言默看着最近的程子曦,时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子曦,你有烦恼,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黑暗中,顾言默的声音从背后轻轻地传来,进到程子曦的耳里。 这是顾言默第一次问他的心事,不说和不问从来都是他们的默契,所以顾言默的话确实让程子曦有点错愕,他的心在发抖。 「我不是为了要你对我没有秘密。」或许是察觉到他的僵硬,顾言默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爱,不需要无私的把自己全部奉献,守候是他的选择,但不能用等价交换当做条件。尊重是他爱人的方式,或许他是程子曦生命里那个特别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想装进上锁的房间,藏起来,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所以就算程子曦一辈子不愿意告诉他,他也不会勉强他。 「我知道。」然后他像是陷入了思考。两个人之间,时间安静的流逝,过了很久,很久。 程子曦知道自己是又寄託了某种情感在这个地方了,所以才会有这样与其说是烦燥,不如说是恐惧更为贴切的感觉。之前的幸福是那么真实,生活的平凡带给他的感受是踏实的,连和顾言默相处时都比不上,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像一般人一样”,但现在却又一点一点地像泡沫浇了水,渐渐消失。 从小他就想要过像一般人的日子,可以有个家,让他在放学进门时说一句我回来了,晚上有一家人在饭桌上说今天发生的事,开心的时候有人和他一起开心,难过时能有人跟他说:「没关係,家是你的避风港。」然而这一切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对他而言却只能是梦里的奢求。 多少次,他试验自己的方法,就是在伤口癒合后,一个人偷偷躲到他和路天明的秘密基地,拿一根树枝戳一戳那前不久才让他痛不欲生的患处。 真实的他没有人知道,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更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因此他以前从来不说。不过即使他表现得再坚强,掩不住的他还是想要一个家。 “我爱你”是顾言默让他勇于面对自己内心的渴望,嚐过了拥有,看见了期待,就让人不愿失去,所以现在的他想要争取,他想要喜欢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想说,他不想再一个人承受。 终于他打破寧静,缓缓的开口:「顾言默,我……从小是在育幼院长大的。」 顾言默的表情,从一开始是震惊,最后变得温柔,和平时没有不同。他靠近程子曦,却没有说话,鼓励似的抱着程子曦,就像一直以来的默契,所以他知道对这时的程子曦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关心。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身旁有他的存在,程子曦抬起头,「我想找到他们,所以我就爬到我觉得他们看得到我的地方,等他们。」 「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找我。」这一刻,程子曦忽然想要依靠顾言默,彷彿在他的怀抱中就能扫尽烦心事。 「我在。」短短的两个字搭配着程子曦腰上顾言默收紧的手。 「嗯。」心跳声在程子曦紧贴着的耳里放大,敲打他的耳膜和心脏。原来有人陪着是这种感觉,不用再在害怕中入睡,不用一个人等伤口癒合,也不用担心癒合之后遗忘了曾经。 后来他们又讲了很多。有愉快的,像是一群孩子在院里玩耍。有伤心的,比如看着其他人一个一个离开。有生气的,尤其是路天明总被某一群比他们大的孩子欺负。 说着他痛苦与假装无谓交错着,早已习惯的生活,程子曦很认真地讲在那不大的育幼院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大笑、伤感和气愤,他用话语带着顾言默从他的儿时记忆上空飞过,每个瞬间都看得仔细清楚。 最后睡着前,顾言默看到他笑得傻傻的,还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老师,很亲近,是从来没有的感觉。」 等程子曦的呼吸变得平稳,顾言默悄悄地在贴近他的耳边说:「现在开始,我会陪你。」凡是顾言默认定了爱,他便不会再退缩。 笑时开怀,哭时坦率,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目标,诚实的面对自己,是爱自己与爱他所爱的人最好的方式。 叄拾伍、 不想却步,程子曦在努力地让文云静的心情好起来,然后他们在鞭炮声中迎来了春节。 因为是第一次有人一起过年,程子曦兴致勃勃。除夕当天早上,程子曦就开始在厨房里不断地忙进忙出,弄得一旁的文云静都看得坐立不安。 就在年前,文云静突然生病了。一次感冒让她病倒,程子曦逼着她看了一次医生,吃完一副药,却怎么也没见好,之后文云静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医院。 后来程子曦想了很久都觉得不对,当时去医院的时候,那个医生的表情看上去很为难,让他担心了很久,但最后却只说就是普通感冒了。虽然医生这样说是好事,但程子曦的心还是没有因次放下来,反而一直钓在那里,不好的预感,纠心的让人难受得很。 在心底隐隐浮现的不安之中,他把文云静照顾得服服贴贴,他很喜欢这样的关係,让他感到踏实,而且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之下,文云静也在渐渐习惯他的亲近。 儘管不那么合适,但家人是程子曦给他们的代名词。三个人开心的吃着年夜饭,围炉的感觉暖烘烘的,程子曦一晚上沉浸其中,脸上的笑容没有停过。热热闹闹的,即使只有三个人,程子曦还是想要把所有他梦里曾经出现过,过年该做的事全做一遍。 等到星星掛漫天,程子曦就拉着顾言默去麦田旁的空地放仙女棒。跟亲戚小朋友一起玩烟火一直都是程子曦的梦想。小时候的公园里总能看到他们,因为燃起的金色火花,笑得不亦乐乎。 天上的星河跨越整片夜空,手里的火光为他们的笑容妆点,是希望,画开一片暗夜。 嘻笑声彷彿可以穿越厚重的大气,逗笑天边的每一颗星。 顾言默拿起相机,镜头里,程子曦的笑容跟绽放的烟花一样,绚丽的画面在顾言默眼中变得流光溢彩。 屋子里,文云静坐在窗边凸出的一小块地方,手抵着墙,看着外面的人回归孩子的纯真一般在奔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抵不住混杂着冬天的寒冷,她猛力地咳了咳,然后让冰冷的空气,进到肺里,贯穿心肠。 过完年的某一天,程子曦收到了一封信,是叶晴寄来的。 他们拆开后,里面有一张剧照,是几个月前,电影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上面莫子凡穿着学士服搭着慕和光肩膀,露出他青春里最灿烂的笑容,透过镜头是年少遗留的斑驳岁月,光影交叠下,承载着扶摇而上的别样流年。 莫子凡与慕何光坚定的视线落在程子曦的眼中。那是莫子凡和慕和光的人生,却也开啟了他们坚定的眼里,现在有了彼此的身影,时间的脚步彷彿在心中搁浅,绵延了岁月光影里的步履蹁躚,鐫刻在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隅。 跟自己一样的容貌,程子曦被照片里的莫子凡感染了笑容,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把从跟顾言默认识开始,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全部回想一遍,走过的风景是上了妆的回忆,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走了一辈子。睁开眼,他看着顾言默,再把其中曲折起伏、弯弯绕绕的斑驳落叶剥除,猝不及防的匆匆来到,中间的欢笑和泪水,回首时他看到了灵魂在岁月里交融的告白,是他对这段时光下的注脚。 「我好幸福。」他转过头对顾言默说。 说不出口的感谢用幸福代替,最简单的方式,成为贴近彼此最真诚的途径。 进了房间,也许是单纯的喜悦退去,程子曦抱着顾言蹭啊蹭,死死地缠着顾言默不放,直到终于把自己累倒睡着。 帮熟睡的程子曦整理好,顾言默轻轻地下了床,拉开门他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文云静。 被程子曦闹了一圈,时间已经到了深夜,顾言默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小心地看着文云静的表情,过了一阵子才开口︰「老师怎么还没睡?」 「你有事情想问我吧。」文云静假装平淡的说,但话里有着藏不住的颤抖。 顾言默想了想,他叹了口气后坐下来:「您……是不是在更早以前就认识子曦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顾言默侧头,发现文云静的眼眶红了。 「大概是第一次看您对子曦的眼神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奇怪了吧,再后来听起子曦说到他的身世就有猜想到,不过是刚才想起晴姊的态度才确定的。」顾言默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合拢的双手靠着额头。 「能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顾言默直起身子。 文云静的眼睛看着黑暗里虚无的一点,「当年我二十五岁,子曦的爸爸名字叫程灝凡,他是一个机师。这里是我们老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然而大概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带着我住进他家,从那时开始,在法律上我们的关係写着兄妹,后来大学我们就一起到a市,离开的感觉,像是逃离这里的一切桎梏。后来我们就有了子曦,可是在子曦要出生前不久,子曦的爸爸发生了空难,就在往h市的飞机上。」 「h市?」顾言默有点震惊的说。 「对,就是这里。」文云静嚥了一口口水,彷彿这样就能得到一点坦承的勇气,「然后在那时候,子曦出生了。但子曦的爸爸罹难后,我没有能力抚养他了,而且那时候……我每次看到子曦,我就像喘不过气一样,虽然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不堪的往事硬生生地被剥开,儘管文云静再怎么强忍,她还是哽咽了︰「因为我们不能结婚,我也没有勇气回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后来我的母亲因为觉得我们对不起灝凡跟他爸爸,就直到过世都不愿意见我。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就在灝凡的父亲临终前,他又打了电话给我,让我回来,我的心里才终于敢相信自己得到了他们的原谅,但我已经没有资格存在在子曦的人生里了。」 「所以叶落寻根是?」顾言默不确定的问。 「是我搬回来之后写的。小晴是我大学时认识的朋友,后来她知道了我最近的状况,就决定把那个故事拿去拍。」 「所以找子曦?」顾言默的眉头皱了皱。 「不!原本我也不同意,但小晴说……」文云静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的眼神又被不安佔据。之后她才再开口:「可是我不知道她会叫子曦来这里……」 「您知道子曦一直在等妈妈吗?」他想保护程子曦,「这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没有人可以填补的空缺,还有,他很珍惜您。」 空气被沉默滞住了好几秒,直到顾言默站了起来,她对文云静很温和地笑了:「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今天您也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看着他要离开,「言默,谢谢你照顾子曦。」文云静慌忙的说。 脚步止住,顾言默转过来,笑着说:「我很爱他,谢谢您接受。」 「那你……会告诉子曦吗?」文云静看着他,眼泪落下,她还是害怕。 这次顾言默没有再转过来,他只是摇了摇头,就进房间了。 他想保护程子曦,但不是用这作为理由,随意摆布他的人生。 开了房门,看着床上睡得正熟的程子曦,顾言默爬上床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把自己的手绕过他的肩膀,抱着他。 顾言默静静地等待,总有一天,黑夜会偷走阳光。他不知道那天何时会到来,也不知道那时会变得怎样。但在那之前,他会准备好,让自己成为能照亮程子曦的阳光。 叄拾陆、 之后,文云静的身体越来越差,而他们依旧什么也没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直到这天,文云静被送到医院了。 房间里,机器运作的声音因为周围的安静而变得每一个节奏都听得清楚,稳定的响着,深怕一个不稳乱了拍子,然而高频率的声音加上不丰富的白色,还是让人心慌。程子曦坐在床边,他的眼睛溼了又乾,乾了又溼,早已经乾涩的不行。 几个小时前,寸步不离的他们,好不容易等到文云静的手动了一动,然而后来却又没有任何反应了,好在医生说已经没事,她只在休息,他们才得以稍微松下一口气。 文云静昏迷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孩,长得很漂亮,但却总是默默的躲在操场的角落,曲着双腿,一个人闷闷不乐。文云静走了过去,跟他一起靠在墙边,坐下后她问他:「弟弟,你怎么不去跟其他小朋友玩?」 小男孩看了看她,又把下巴放回到膝盖上面,鼓着圆圆的脸说:「因为他们都有妈妈,不会想跟我玩。」 文云静听到他的回答,噎了一下,等消化了之后才说:「你会羡慕他们有妈妈吗?」 「当然羡慕啊。」小男孩顺着她的话回答。 「那你会恨你妈妈吗?」文云静不知道梦里的自己为什么这么问,明明小男孩什么也没说,又怎么能谈恨呢。 但他的反应让文云静吃惊。他摇了摇头,说︰「为什么要恨?那是我妈妈啊!」歪着头,他圆圆的眼睛充满迷茫,显然这个男孩是真的不明白。 有时候所谓的爱恨,不过是大人世界的复杂。当人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感叹摸不懂大人的世界,但当他们长大了,却又忘记了曾经单纯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妈妈回来找你了,你会开心吗?」 「会啊!我那么想她!」彷彿想到妈妈回来找他的画面,男孩的脸上瞬间掛满了灿烂的笑容,嘴角边陷下的梨窝像是绽开的一朵花。 突然一颗球飞了过来,「小心!」文云静撇头看向远远传来的声音。等她再回过头时,那个孩子不见了,而场景换到一个高中校园。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拿着伞在雨中的操场漫无目的地走,虽然他拿着伞,却没有撑起。淋雨湿了全身,但他仍然不管不顾地走的很慢,像在等着什么。这个举动和少年的模样让她不由自主的跟在他后面。 少年回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加快,就由着她跟着。 文云静知道这个少年就是那孩子长大后,虽然他的脸上已经掛着疲惫,但他还盼着那一点希望,不停地,等。 程子曦撑着沉重的眼皮,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看到了文云静的脸上滑过一滴泪水。 后来程子曦在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文云静说:「言默,我决定好了。」 「这样吗。那需要我等等出去一阵子吗?」是顾言默的声音。 「没关係,你是子曦的家人。」程子曦觉得,文云静的声音在发抖。 「放心,你也是的。」他听着顾言默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柔和。 总有些牵掛,旧的像伤疤。越是不碰它,就隐隐作痛在那。 听着两个人的声音,他早就醒了,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刻,是多年的期待吗,还是回到现实的恐惧。 或许是从他不再是个孩子开始,找到妈妈这件事就变成了一场梦,虽然梦一直存在,但比起它真的会实现,反而更像是寄託般的存在。直到他们到了文云静的家,文云静身上莫名的引力,让他开始听不清自己的心里的声音,变得不像自己,就连文云静躲避他时,他都还是想要与她亲近。 或许是害怕面对了现实,会太深刻地感受到被拋弃的感觉,或者是害怕再一次失去,因此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文云静看他的眼神里,他找到一个仅可容身微小的缝隙,他在逃避。 脸僵硬了,睫毛却忍不住颤抖,躲了太久,整个病房再次剩下仪器的声音,顾言默拍了拍他的手。他睁开眼睛假装刚睡醒的样子,就发现顾言默蹲在自己旁边,正对着他笑,而文云静像是又睡下了一样,背对着他们。 程子曦双眼睁得大大的,怔怔地注视着文云静躺着的背影,然后就听到身边的人温柔地说:「不要怕,我就在你身边。」回过神来,程子曦才发现顾言默一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手上。 他想了一下,心在波动,最终他点了点头。顾言默站起来拥着他,圈起他身体的阴影罩住了他,这一刻彷彿时间静止了,窗外的阳光都在为他加油。 程子曦跟顾言默坐在一旁,相互倚着,静静地听着文云静解释。她说得断断续续,而程子曦偶尔提问。但大部分都只是紧紧地握着顾言默的手。 「子曦……对不起……」之后,程子曦沉默了很久。 「你一直在看着我,对吗?」 眼里文云静没有多加思考地点了头,「那……这样就够了。」最后,程子曦走到床边说。 抱着文云静的头,他听到怀里的人唤着他的名字。 程子曦动了动嘴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噎在喉咙,也许是从小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一个人,即使在梦里他叫了成千上万次,现在他仍叫不出口。 「对不起,我还不能用那个称呼喊你……」拥抱里,他们没有看见彼此的眼泪,只有程子曦的衣服溼了一块,和文云静听到他啜泣的声音。 之后每一天,程子曦都努力的尝试,却始终无法踏出这一步,虽然文云静从不会勉强他,但这确实让他有点自责。 然而就在程子曦以为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属于他们的天伦之乐时,文云静又再一次住进加护病房,而且这次离开加护病房后,医生就直接让他们回家了。 很快地,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结束,来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天,文云静的床边,她将顾言默的手放到程子曦手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把他们的双手紧紧包裹握住。 就这样,文云静走了。窗外已经没有雪落下的声音,曾经她说过,即使只能在远方,她也会凝视着他。程子曦努力地用过往的话语说服自己,操办着后事。 当一切结束,烟消云散又回到原本凝结的孤寂。他们为文云静办了告别式。没有其他宾客,纯黑的寧静是告别式上唯一的顏色,即使文云静的笑容仍在,但依旧免不了再次失去的伤痛。 一场梦,太长太真。而现实,却太短太虚幻。 送文云静离开的那天,傍晚回到家里,程子曦一个人跑到房子后面的小溪流边。 蹲在那里,看着一只残红划破水面,无情地不愿停留,更是不留痕跡,斜阳的利刃向着程子曦扑面迎来,被霞光染红的水珠顺着颤动的眼睫流下,在溪水激起细小的涟漪,模糊的水面快速平息,倒映出顾言默在背后温暖的拥抱。 顾言默整理完东西才发现程子曦不见了,找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他,「原来你在这里,找你找了好久。」 擦乾眼泪,程子曦转向他站了起来,「抱歉。」 这是程子曦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流泪,他憔悴了,顾言默在心里心疼了一下。他抓住程子曦抹着脸的手,抱住程子曦,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顾言默知道只有自己不看,他才能好好发洩。 哭够了,哭累了,程子曦慢慢平息的抬起头,他冰凉的指尖牵起顾言默温热的掌心:「这次,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他看着顾言默,眼睛虽然还红红的,但无比坚定。 「好。」顾言默望着程子曦脸上重新展开的微笑。 暮光四合,最后一抹斜阳还留恋地抚摸着地平线。 程子曦和顾言默十指紧扣走回灵堂,两人点了炷香,跪在文云静的遗像前瞌了三个头。起身后,程子曦与照片里的文云静对视了一会,在心里程子曦告诉她说:「谢谢你,妈妈。」 再次牵起顾言默的双手,程子曦谢谢文云静把顾言默带进他的生活,也谢谢顾言默接受自己进入他的世界,更谢谢文云静成为他的妈妈。 后来,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把文云静的遗物整理起来,就在都整理完后,程子曦回到房间就看到桌上躺着一本《小王子》。上面还有着文云静的气息,然而程子曦翻开第一页,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翻到背面,不同于文云静的笔跡,有人用苍劲的笔锋写到︰“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可能是因为书本已经尘封许久,每一页都有点泛黄褪色,而这段文字却是非常清晰,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跡,显然是不久前写上的。看完他闔上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包包里。 最贴近灵魂的地方,所承载的画面,照片定格住的是,烟花的光影之后,刻印在程子曦面上岁月幻化的灿烂笑容。 这一趟走过,秋风扫落叶所带来纯净的玉石,虽不是坚不可摧,却可细细雕琢,但求回首过往萧瑟的归去之时,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