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橘子》 玻璃橘子 第1节 ?  《玻璃橘子》作者:裙摆开衩 文案 近水楼台|男主暗恋成真|双向救赎|主校园辅都市 1. 十六岁时,池倾阳是冬夜里最闪亮的绮罗星。 尽管他那么耀眼,却冷得像是山巅一捧雪,谁来了都捂不热。 直到他的爷爷把一个女生领回家。 爷爷摸着女生的头顶向他介绍:“这是谭落,新来的租客。你们要好好相处。” 女生寡言少语,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那双桃花眼素淡疏离,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蓦然瞄来一眼,面无表情,很快移开目光。 池倾阳懒散打着哈欠,唇角的笑极其轻慢。 这怎么处?处不好的。 2. 高二上学期,谭落在池倾阳家做了大半年房客。 没几个同学知道,她和那位风云人物在同居,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谭落以为,这相安无事的同居生活会持续到高中毕业。 可是谣言忽然在全校疯传,把她吓到了。 谣言说:“谭落,我们觉得池倾阳喜欢你。” 更让她害怕的是…… 谣言好像是真的。 #她蓦然望去的一眼,是他一整个被酸甜浸染的青春。 阅读指南: 1.he,sc,1v1 2.男主冷漠孤狼系,痴情腹黑套路多 3.女主表面是个软妹,实际上一身倔骨比谁都硬 4.男主先动心 5.第一第二卷 是校园篇,第三卷和番外是都市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谭落,池倾阳 ┃ 配角: ┃ 其它:完结文《唱给你的余生》 一句话简介:校草他暗恋成真 立意:练一手好字。 第1章 邻居 74路公交车停在溪桥北站,谭落在这里下了车。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半小时前,一场暴雨猝不及防地浇灭黄昏,把秋夜涤荡得清澈透亮,也把她浇成了一只落汤鸡。 湿发黏在她瘦小的脸颊上,又凉又痒。谭落抹了把脸,此时此刻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不太高兴。 不怪这场雨。 每次去探监,她的心情都会变成一滩烂泥。 她那服刑中的父亲日渐消瘦,已然成了行尸走肉。 伤心?同情? 谭落扪心自问,她好像也没有这种想法。 毕竟谭永德是个人渣,对她不好,又确实犯了法。 他受苦,那叫罪有应得。 她只是烦闷,亲眼目睹一条生命枯萎,无异于经受钝刀子割肉。那么疼,还给不了一个痛快。 纵使谭永德从没爱过她这个女儿,谭落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尽管不太情愿,她还是每个月都去监狱,就像确认笼养的小白鼠是否还活着。 离开车站后,她拐进一条银杏树夹道的幽长小巷,在巷子尽头有一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 小红楼独门独院,翠藤攀墙,岁月的痕迹早已渗入一砖一瓦,难以磨灭。 由于谭永德锒铛入狱,财产被法院没收,其中也包括谭落居住的房子。 如今,无家可归的她独自在外租房,就住在这里。 这栋小红楼是私人住宅,属于一位老爷爷,他叫池问海,也就是谭落的房东。 房东爷爷有个孙子,叫池倾阳。 谭落和他既是前后桌,又是同住在小红楼里的邻居。 这件事就像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谁都没在学校提起。 一个月前,小秘密被同班的一位女生偶然发现了。 那人叫蒋雪,是他们学校校花级别的美女。 过去,蒋雪很少和谭落说话。自打那天起,谭落常常能感受到来自她的嘘寒问暖。 个中缘由,谭落心知肚明。 她无非是想通过自己,进一步了解喜欢的男生。 蒋雪一直很想跟池倾阳表白,但她不敢。 因为池倾阳是标准的少女杀手,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向他吐露情意的姑娘都被伤透了心。 不过,就在半小时前,谭落收到了蒋雪发来的微信。 蒋雪求她帮忙,代写一封送给池倾阳的情书。 谭落探完监,心情本来就不好,听到这个要求更是一阵无语。 情书这东西不都自己写吗?哪有找人代写的…… 蒋雪的要求比较特殊。 她并不是要谭落直接平地起高楼,而是由她提供原稿,请谭落重新誊抄。 谭落是一名书法特长生。 迄今为止大大小小的书法比赛,只要她参加,别人只能争第二。 对于国内练习书法的青少年来说,她是阎王爷一般的存在,英名与恶名同时远扬。 蒋雪说,自己的字太丑了,恐怕池倾阳刚看第一行就要撕掉。 她夸谭落的字是艺术品,相信池倾阳起码会看完。 谭落回忆起往常那个男生面对表白的反应。 基本上,有漂亮姑娘把他叫去走廊时,这位爷都是冷着一张脸出去,又板着一张脸回来,仿佛找他的都是要债鬼。 好吧……谭落想,蒋雪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代写情书。 怎么说呢,这对她来说确实是小事一桩。 可她不太想帮这个忙。 她婉拒了蒋雪,不料,遭到蒋雪的软磨硬泡。 直到这会儿,兜里的手机还在疯狂震动,是蒋雪的消息如同连珠炮一样砸过来。 她已经彻底不想看了。 谭落脑子里乱得像是狂风过境。一会儿想起自己蹲监狱的爹,一会儿想起蒋雪的委托。 头疼得要死。 湿漉漉的衣服叫冷风一吹,冻得刺骨。她稍微清醒了些,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快步跑向小红楼。 红楼外,一圈砖墙砌出了小小的庭院,正对巷子的地方开了一扇铁门,从那里进去便是私人区域了。 院里有棵梧桐,和三层小楼齐高,树下摆着花架,金灿灿的叶子落了大半,掉在花架附近,没来得及打理。 秋天了,看不见花,只有几株谭落认不出的植物还勉强绿着。再过几日,寒潮来袭,它们也会逐渐蔫去,光是今天这场大雨就把这群小家伙浇得够呛。 她绕过花架,继续走向红楼的正门。进了门,不用往一楼深处走,左拐便是楼梯,从那里可以直接上三楼,不会打扰到房东一家。 路过二楼时,谭落蓦然顿住步伐。 二楼的楼梯口正对浴室,里面传来阵阵水声。 有人正在洗澡。 浴室门是水纹玻璃,看不清里头,只能隐约窥见人影绰绰。 门后映出个少年的身形。 松竹般清瘦,个子高挑。那个倒影好似纸灯笼罩住的火苗,模糊又热烈。 除了池倾阳,没人使用这间浴室。 谭落鼻翼翕动,沐浴液的淡香从门缝里散出来,在走廊里漫游,将她勾绕撩拨。 玻璃橘子 第2节 隔着一道门,她能看出来少年正在抓洗头发,他的脖颈向后舒展,抻出个修长的弧度。 她甚至能想象水珠从那人湿软的发丝滴下,顺着线条峭厉的颌线一路滑滚,最终没进刀子般锋锐的锁骨。 大概是热水澡洗得太惬意,少年在无意间发出了一声喟叹,舒爽满足。 他的声音不大,只是被氤氲的水气蒸腾后,在浴室里形成了奇妙的混响,听上去颇为销魂性感。 霎时间,谭落眼睫扇动,瞳孔缩颤。她吞咽了一口躁热的空气,脸颊烧得通红。 那个叹息声色气满满,她一下子走了神,完全没注意到水声已经停止。 直到浴室的门把转动,她才恍然神魂附体,一步跨三级台阶往楼上跑去。 “谭落?” 她跑到转角处,池倾阳在楼下喊:“你站住。” 谭落被那仨字绊了个趔趄,眼瞅着要扑倒在楼梯上。 电光火石间,有人攥紧她的手腕,停住了下坠的趋势。 那只手很白,像白桦木的枝杈,筋条因为用力而凸起,有种嶙峋的骨感美。谭落的皮肤触了电一般,灼得发烫。 她想抽回手,奈何池倾阳攥得很用力,她没能成功。 “跑什么?小心点。”池倾阳把她拽直,很自然地松开了她,表情稀松平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谭落第一次见到池倾阳,是在学校的荣誉榜上,某人的半身照贴在橱窗里,位于第一排第一个,那是属于年级第一的位置。 当时,她多少有些不厚道地想:这照片是p的吧?真有人长这样? 直到后来,她在校会上见到本尊。 那一天—— 她,捧回书法大赛的金杯。 他,拿下物理奥赛的优胜。 当时,她和池倾阳一齐站在领奖台,被校长大声夸赞。 谭落用余光打量右手边的少年,不禁凝思……原来女娲真能捏出帅哥。 那人的眼珠极为深邃,仿佛用最浓的墨,以最重的力度点下去。 他的瞳色那么深,可神情却寡淡,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此时,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着她。 池倾阳用毛巾揉搓湿发,随口问了句:“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往常谭落每月去探监,基本能在下午三点前回家。今天是因为大巴线路出了点问题,才拖得很晚。 虽说她干什么都和池倾阳没关系,但是这个人太聪明了,她怕引起对方的怀疑。 在大家眼里,她是个普通的独生女,父母在外忙碌,没空管她。 自从升上高中,她始终在精心维护这个谎言。 同学们不知道她的父亲进了监狱,也不知道她的母亲早已去了国外,重组新的家庭。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男生清亮的嗓音低低悬在头顶,谭落垂着眼说:“看电影去了。” 由于撒谎,她的声调有些发颤。 “看电影?”男生玩味地重复着她的回答。 脚步声从身后绕至她身前,一双拖鞋出现在她视野里。再往上瞧,是紧致结实的小腿,看得出经常运动。 池倾阳堵住了上楼的去路,谭落暗暗替自己捏了把汗,想把谎话编得更真:“周五,王翠星不是推荐了一部动画片么?我去看了。” 她扬起头,看着池倾阳的领口。他穿了一件干净清爽的白t,肩上搭着一条灰色毛巾,t恤圆领被发丝滴落的水洇湿。 “你自己去的?”男生问。 “不然呢?” 池倾阳倏然凑近了半步。 这个距离过于微妙,谭落慢慢向后退。 少年饧着眼,歪了下头,一丝猜疑在那双黑眸里徘徊。 紧接着他又问:“有人陪你吧,是男生?” 池倾阳的眸光比平常冷硬,有质问的意味。 谭落被盯得莫名其妙。 搞什么啊…… 他这么八卦吗? 她嘟嘟囔囔怼了一句:“你管不着。” 少年的薄唇间漫出笑声,揶揄味十足:“心虚了?” 谭落耳根泛红,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她脑袋一热,露出个甜甜的微笑,略显腻歪地叫出男生名字:“池倾阳,你吃醋啊?” 话一出口,谭落立刻后悔。 恶语犯上,这不得被怼个对穿? 她都搞不懂自己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绝对是被冷风吹傻了! 池倾阳的反应和她预想中不太一样。 少年闻言,眉心瞬间蹙了个浅结,又很快舒展。像被风揉皱的湖面,转眼归于平静。 他牵动唇角,俯下身,笑得游刃有余,似是蓄了满满一腔坏水。 她听见池倾阳低哑的嗓音磨过耳畔:“对,我吃醋了。” 第2章 纸条 清晨五点半,谭落被闹铃缓缓叫醒。 她设置的起床铃是钢琴曲,舒缓温柔,不会在大清早把她吓一跳。 她按掉闹钟,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迷蒙的神情里含着醉倦。 刚才她做了个梦,梦中一情一景都很细碎。 梦里有人紧紧抱住她,二人视线交错,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记得那个几乎将她勒碎的强硬力道,还有干净温柔的熟悉嗓音。 梦中人深情地唤她。 谭落…… 她陡然睁大了眼。 心脏在胸腔里如惊鹿般狂蹦乱跳,冷白如雪的脸颊上潮红渐起。 “怎么会梦见他……”谭落懊恼地搓了把脸,翻身下床。 刷牙时她想,都怪池倾阳昨晚胡说八道,搞得她方寸大乱。结果,肇事者只用一句“我开玩笑的”糊弄了过去。 她脱掉睡衣,寒冷进一步入侵骨髓,但也托了这股寒气的福,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将荒诞的梦境抛在脑后,她换上校服,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帖放进书包里,那是古代碑文的拓印,用来临摹练习。 她所有家当都在这里,十七年来存活于世的痕迹甚至堆不满这间小屋。 屋子只有十平,每月租金五百。 池倾阳的爷爷很喜欢书法,经常去逛各种书画展览,见过她几次。 她在书法界小有名气。 得知她想租房子,池问海第一时间毛遂自荐,以极为低廉的价格把自家三楼的空单间租给了她。 这无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那时她正愁于旧房东坐地涨价,跑路无门。 为了答谢池大爷,谭落经常写字送给他。如今一楼墙上挂满了她的“墨宝”。 出门前,谭落打开她的小冰箱,拿出一袋面包。 这袋面包前天过期。不过对她来说,只要吃不死,等于可以吃。 她的父母离婚时签署过一份协议,母亲不必支付谭落的抚养费。 法院在执行谭永德的财产时,给她余留了维持基本生活的必要费用。她主要靠这笔钱过日子。 这钱数额不多,她得一分一分计算着花,所以过得格外拮据。 谭落上了初中就没怎么长个子。现在高二了,她还在穿当年的衣服和鞋子。多亏她爱护东西,用了这么多年也看不出老旧。 今天池倾阳起得比她早。 她刚到一楼,那人已经坐在门口,弓着背系鞋带了。 他微长的刘海因为低头而垂下,遮住眉眼。 “早。”少年首先跟她打了招呼。 “早……”她呢喃着应了一声,声音很小,然后她像是心虚一般,捏紧书包带子,迅速走到玄关处踩上鞋子,推门离去。 池倾阳凝望着那扇开了又合的门,神色晦暗。 他正要跟上,身后传来奶奶的呼唤声:“阳阳,你等会儿!” 李淑芳从厨房小跑出来,把一个铁饭盒塞给他:“我蒸了你最喜欢的红豆包,拿着去班上吃。” “谢谢。”少年掂了下包带,“我走了。” 谭落在巷口等公交车,不一会儿,池倾阳也跟上来,站在她右边伸手可及的地方。 车站空寂,浓雾像是清晨里游荡的幽灵。曦光太浅了,尚且照不透这层厚重的潮灰。 玻璃橘子 第3节 只有他们立在站前,而她偷偷聆听着少年的呼吸声。 咕噜噜。 谭落饿了,肚子发出一阵悲鸣。趁公交车没来,她拿出面包,想咬两口垫一垫。 尚未撕开包装袋,面包被一双骨节清秀的手给抢了去。 池倾阳一下一下地抛玩袋子,笑得痞坏:“菠萝包,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抢到,”他把自己的饭盒塞给谭落,“我拿这个跟你换。” “不换,还给我。” “别这么小气啊,”池倾阳比出一根食指,“要不,我再请你一顿午饭?” 谭落黑着脸:“这面包过期了,你小心吃坏肚子。” 池倾阳敛去笑意,看了一眼保质期,然后摆出个抛三分球的架势,把面包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干什么?!”谭落当场炸了毛,“池倾阳!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过期了你还吃,你的胃是铁打的?” 很好,这下她的早餐飞了。 谭落气得牙痒,想拿眼前的男生磨牙。 池倾阳从她手里夺回饭盒,打开,往她面前一递:“你给我吃这个。” 李淑芳特别会做各种面点,白白嫩嫩的红豆包飘出一股香甜气味,勾引着食客咬它。 谭落很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了,她身体里馋虫作祟,吞了吞口水。 可是红豆包只有两个。 青春期的男生吃起饭来如狼似虎。一个包子,池倾阳肯定吃不饱。 她挪开视线:“我不想吃。” 下一秒,包子被塞进她嘴里。 “赶紧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到了学校,谭落一般会直接去书法教室练字,直到快上早读才回班里。 今天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 王翠星坐在她的位置上,眉飞色舞:“我都说啦,这部片子一定要去电影院看!唉……可惜引进得太晚,很多人都被提前剧透了。” 蒋雪侧着身子和他们聊天:“我之前在网上看过,周六和家里人去补票了。池倾阳,你去看了吗?” 池倾阳单手撑着下颌,水笔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来回旋转。他正在看一张表格,好像是报名表。 听见蒋雪和自己说话,他懒洋洋地抬了下眉峰:“没看。” 蒋雪说:“里面的歌很好听,应该很合你胃口,你可以听听看。” “哦。”他应得十分敷衍。 王翠星掏出手机:“蒋雪,那个乐队还有另外几首歌也很好听,我都存进歌单里了,我分享给你。” 谭落见他们说个没完,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那个……不好意思,快要上早读了。” 王翠星愣怔怔回过头,她习惯用一个小抓夹把刘海夹起来,露出光亮饱满的大脑门。 “哦哦哦!对不起!”她马上让开位置,对谭落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教室是单人单桌,每列之间并不贴靠。 谭落坐在最里面那一列的倒数第二个。 这几个女生正在聊的那部电影,是最近刚引进的一部日本动画片,剧情围绕两个互换身体的男女高中生展开。 有个很邪乎的说法,说是一起看完电影的两人甚至会爱上对方。以至于不少人都在想方设法邀请喜欢的人去看。 此时,池倾阳一下下按动着水笔的弹簧,说:“对了,谭落好像去看了那部电影。” 谭落身子一抖,后背直冒冷汗。 “轰豆泥?!”王翠星扑在谭落桌上,她没想到自己疯狂卖安利,竟成功卖给了这位。 在她眼里,谭落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根本不屑于享受看电影这样的娱乐活动。 “我好感动啊……”王翠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我问你啊,你最喜欢哪个情节?” 谭落眼冒金星。 老天爷……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更要命的是,池倾阳用笔杆戳了下她的脊背,说:“昨天刚看完,你不会已经忘了?” 谭落抖着苍白的嘴唇,脑子短路:“我得……得好好想想。” 蒋雪和王翠星都盯着她,半分钟过去了,王翠星着急地问:“谭落落……你有选择恐惧症吧?” 池倾阳凉飕飕的声音抵在她耳畔:“她还有健忘症。” 谭落感觉自己是热锅上的蚂蚁。 而池倾阳虽然不会做饭,但他擅长火上浇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呃……我觉得是——” “早啊!” 活力满满的招呼声横插进来,打断了谭落的话。 教室后门进来个眼神澄澈的高个男生,短袖白衬衫,里边套了件黑色的运动背心,他的皮肤晒成小麦色,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 男生走到池倾阳边上,拍了拍他的背,把一袋麦当劳放在桌上:“兄弟,今早我爸送我,让我给你也带一份。” 池倾阳打开袋子:“替我谢谢叔叔。” “客气什么呀。”男生笑着在池倾阳右边的位置坐下了。 王翠星顶着一张苦瓜脸跑去跟那男生撒娇:“江少爷……小的也想吃麦当劳嘛……” 江澈卸下书包,轻抖手腕,腕上那块价值五位数的运动手表跟着颤动:“下回吧,今天赶时间,早上麦当劳出餐好慢啊。” 谭落偷偷松了口气,十分感谢江澈分走了众人的注意力。 很好很好…… 不会有人再问她昨天的电影—— 结果蒋雪拔高了音量:“谭落,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她缓缓闭紧了眼。 真要命。 江澈探着脑袋,也来凑热闹:“你们在说什么?” 蒋雪和他解释了几句,王翠星委屈巴巴地对着手指,问:“谭落落,你是不是没有认真看啊……” 池倾阳哂笑了一声:“有些人可能压根没看。” 谭落的身子登时矮去一截。 江澈说:“看了的,不过,她刚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估计后面演了什么她都不记得。” 他话音未落,教室左下角那一小圈的人全都拧头盯着他,各个屏住了呼吸。 王翠星目光如炬:“有问题啊……”她贼兮兮一笑,视线在江澈和谭落之间扫了个来回:“你俩去看的电影?只有你俩?” 江澈挠挠后脑勺:“不是,还有几个初中同学,手里刚好有一堆票,我给了谭落一张。” 王翠星白眼翻上天:“我信你个鬼!你有票,你都不给池倾阳?典型的见色忘友!池倾阳,你和他绝交算了!” 池倾阳漠然道:“我对那种片子没兴趣。” 江澈打着哈哈圆场:“对啊……我了解他,他肯定不去,我也别自讨没趣是吧。” 大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他和谭落。 谭落死死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江澈在帮她解围。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父亲在服刑的人。 江澈有个表哥在那间监狱工作。 半年前,谭落去探监的时候,撞见江澈和母亲来给表哥送东西。 关押谭永德的监狱离南琊市有几百公里,谭落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江澈,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 她恨这世界太小了,小到她的秘密根本藏不住。 那一刻,她蓦地想起初中的事。 当年,同学们得知她的父亲被警察抓走,谣言四起,最后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不懂事的初中生叫嚣着伸张正义,打她骂她撕她课本,拧开她的墨汁往她身上泼,嘴上大喊“为民除害”。 这些过往,谭落以为自己放下了。直到遇到江澈,噩梦般的回忆如洪水般汹涌扑来,把她冲得两眼一抹黑。 等到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哭得声嘶力竭,江澈怎么哄都没用。 谭落只能一遍遍求他,求他别告诉同学们。而江澈对天发毒誓,他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目前为止,他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 早读铃响,嘈杂止息,学生们各归各位。 今早是英语早读。谭落翻开课本,一个字母都看不进去。 纠结了很久,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谢谢”二字。 她把那一页撕下来叠好,凳子向后挪,悄悄把纸条放在池倾阳桌上。 “干什么?” 池倾阳的声音听着不太开心。 她指了指江澈那边,示意他帮忙把纸条传过去。 玻璃橘子 第4节 池倾阳接过纸条,没好气地捏成一团,抛向江澈的桌面。 谭落继续埋头读书,没多久,纸团越过她的肩头,掉在摊开的课本上。 她以为是江澈又要说什么,展开纸团,抹平。 上面居然是池倾阳的字迹: [你是跟他去看电影啊] 第3章 外号 池倾阳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谭落想不明白。 他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每次王翠星喋喋不休地带来爆料,他都会露出一丝不耐烦。 可是谭落发觉,他最近还挺八卦的。 她在纸条上写:不关你事。 想了想,还是几笔划掉。 她把那张纸条叠得平平整整,夹在她最喜欢的一本笔记本里,没有传回去,池倾阳也没再找她要。 一整天,谭落都觉得后背有股阴风,某人的眼刀如冰,刮得她浑身发冷。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池倾阳都没和她说过话。 体育课的后半程,男生们在篮球场挥洒汗水,谭落不爱运动,躲在树荫底下乘凉。 她翻看着早上带来的那本古帖,认真琢磨古代书法家写字的章法。 这棵悬铃木下只有她,其他人都在球场边加油,人群沿着球场的边界线围了一整圈,里里外外好几层,活脱脱的人肉洋葱。 她对这情景见怪不怪了。 这个时间段,有三个班级同时在上体育课。 而池倾阳作为青坪实验中学的“顶流”,每次一班上体育课,必然会引来其他班级的学生围观。 日影又挪了几步,西晒让谭落睁不开眼,这书是没法看下去了,她站起身,离开这棵不能继续给她遮阴的小树。 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这等惊雷般的喝彩倒是稀罕,说明篮球场上战况正酣。 她有些好奇,踮起脚尖望了一眼,发现江澈倾身运球,而池倾阳展臂蹲身,拦在他面前。 谭落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池倾阳和江澈没在一个队? 那两人配合起来很有默契,校内无人能敌。 平常一班的同学们看比赛就跟看爽文似的,完全不用担心班上的两位龙傲天会输。 可是今天,龙傲天们不当队友,当起了对手。 在谭落的印象里,这应该是第一次。 江澈一米八五的个子,投球又准,池倾阳和另外一名男生一起防他。江澈见队友的位置也不好,没有传球,直接原地起跳投三分。 池倾阳熟悉他的套路,几乎是同一时间跟着起跳。他虽然比江澈稍矮个两三厘米,但是弹跳力更胜一筹。 他那双青筋凸起的手如勾爪般,稳稳地盖了江澈的三分球。 球在地上弹了一下,没有出界,池倾阳拧动腰身,迅速调转身体,脚下生风似的冲上前。 他第一个捞住篮球,江澈马上赶来防他,池倾阳立刻传球,争气的队友接住球,三步上篮,扣球,入网得分。 王翠星紧紧抓着身边的同学,大气都不敢喘:“我去……兄弟们,这么激烈的吗?” 谭落走过去:“星星,他俩怎么回事?” 王翠星看见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你这可爱的小祸害啊……” 谭落冒出来一脑袋问号:“关我什么事?” 王翠星哀嚎一声,捂着眼睛:“出现了!是傻人有傻福!” 谭落:? 王翠星说的是谁?肯定不是她。 路上的算命大爷见到她都直摇头,说这孩子天生命苦。她和福气二字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话不投机,她放弃和王翠星沟通了,继续关注球场。 球员们再次抢球,池倾阳和江澈都想占得先机,二人的身体狠狠相撞,“咚”一声闷响,谭落听着都疼。 一颗球从左半场运到右半场,反反复复拉扯,江澈那双限量版白球鞋在比赛中被踩成灰色。他和池倾阳的实力不相上下,想得分非常困难。 池倾阳看出江澈想自己出风头,忽视了跟队友的配合,他冲自己这边的人比了个手势,叫三个人来防江澈,把自己解放出来。 他先传球,江澈本能地追着球跑,一转身,却被三个男生堵住。 那球又传回池倾阳手里,他带球连过两人,站在三分线外直接起跳,这回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欢呼声冲到顶端,震得树枝乱颤,球应声落网。 体育老师吹哨:“好了好了,你们再喊下去我要被投诉了,以后彻底没有体育课上。还有十分钟下课,比赛到此为止吧,很精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 池倾阳和江澈都喘得很厉害,发梢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 “真行啊你……”江澈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攥拳捶胸,“你上次盖我帽,应该是小学?竟然有点怀念……” 池倾阳扯起领口,揩去下颌的汗水:“彼此彼此。” 一堆女生拿着饮料围上去,王翠星翻了个白眼:“这么多水,浇树呢?” 其他男生没有他俩这待遇,哀嚎不止:“我们也想喝水!!” 蒋雪站出来:“大家等一等,我和谭落去给你们买。” 谭落一愣。 池倾阳和江澈也跟着一愣。 谭落对于做老好人没兴趣,一个劲地后退再后退:“不是……我——” “好啦,咱们快点。”蒋雪没给她机会反驳,强行把她拽走。 有漂亮姑娘给自己买水,那些半死不活的男孩子立马春风吹又生。 谭落被蒋雪挽着手臂,架去了小卖部。 半路,蒋雪放开她,面露歉意:“不好意思……我是想找机会单独和你说说话。” 谭落还是很不习惯和蒋雪离得这么近,女生们偶尔会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也挺正常,可她很难接受。 她的防备意识强,被人贴得太近,浑身都会僵得像个木乃伊。 她不自然地活动着肩膀:“哦,你是说情书么?” “不是,”蒋雪嫣然一笑:“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江澈?” 谭落的面部神经一下子绷紧,少见地严肃起来:“开什么玩笑……” 蒋雪笑得更深,眼下那两道卧蚕也更显眼:“随便聊聊嘛。你要是不喜欢他,还跟他一起去看电影?” 谭落沉默了,此事她有口难辩。 江澈是猜到她又去探监,好心帮她解围才那样说。 如果她直说根本没去看电影,等于打了江澈的脸。 她不能这么做。 仔细想想,谭落又觉得没必要和蒋雪解释什么。 她低头踢开一颗小石子:“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俩没什么。” 蒋雪默了一瞬,又问:“那……你是喜欢池倾阳?” 谭落下意识咬紧牙,蒋雪用眼神逼着她回答,她摇了摇头:“也不是。” 蒋雪快步走到她前面挡住了她,有些生气地问:“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愿意帮我写情书?” 果然是为了这个…… 蒋雪死缠烂打的本领比她想象得厉害。 见她软硬不吃,蒋雪很着急:“说实话,我这人有点强迫症,我想送给池倾阳一封完美的情书,不管是内容,还是字迹。只有你能帮我。” 谭落没办法理解她:“情书这种东西,只要诚心实意地写,那它就是完美的,字好不好看,根本不重要。” “很重要!”蒋雪几乎是喊着说出这三个字,她生气了,眉头死死拧着。 蒋雪拿出破罐子破摔的强硬架势,非要谭落给她一个所以然:“帮我誊抄情书真的会耽误你很久吗?你写字又好又快,为什么不肯答应呢……除非你也喜欢池倾阳,否则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 谭落的脑浆在沸腾,快要冲开天灵盖。 蒋雪越是凶她,她越是想遁地逃走。 她很讨厌吵架。 准确来说,是怕。 从她记事起,每次父母在家吵架,她都会被如坠深渊的窒息感包围,好像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浮到水面上。 为什么偏偏是写给池倾阳的情书呢? 如果送给别人的情书,或许,她会答应得痛快一些。 这个想法在谭落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混乱不安。 写个字而已,不算大事,耽误不了几分钟。 谭落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再三拖延。 仿佛帮蒋雪代写情书,也会给她造成痛苦似的。 为了不让蒋雪再烦扰自己,她说:“我最近很忙,下周期中考试,之后,我还有一场国家级书法比赛要准备。” 玻璃橘子 第5节 谭落又叹了口气:“等我忙完这段时间,你还是决定找我写的话,我就帮你。” 两人买了二十几瓶饮料。 谭落以为只要买水就可以,蒋雪告诉她,男生们喜欢喝饮料,每个人的口味还不太一样。 于是她挑了可口可乐、百事可乐、各种味道的脉动。 到柜台一算价格,七十多块。 蒋雪说她来付钱,谭落本想随她出风头,又觉得良心过不去,要求一人付一半。 其实谭落好心疼那三十几块钱…… 那是她将近一周的伙食费。 拎着水回到篮球场,谭落像个霜打的茄子,抬不起脑袋。 有人屈起指节在她的天灵盖上轻轻一敲:“好慢啊,我都快渴死了。” 随即,池倾阳从她手里接过那两袋饮料,放在地上,接着从里面挑了一罐无糖可乐。 谭落困惑不已:“你刚才没喝?” 明明有那么多女生给他送水。 “没。” 池倾阳单手抓住罐子,食指勾着拉环稍稍用力,轻松地开了封。 一口气灌下大半可乐,池倾阳问:“多少钱?待会儿我微信转给你。” 谭落一点也不跟他客气:“三块五。” 池倾阳喝完剩下的一半,使劲捏扁了空罐:“待会儿给你转五块,还有一块五跑腿费。” 这样的话谭落必须得客气一下了:“倒也不用那么多,跑腿费给五毛吧。” 池倾阳忽然笑了,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客气什么?” 谭落怔在原地,被他这个意味不明的举动弄得有些恍惚。 池倾阳又拎了一瓶无糖可乐,反手扔给江澈:“回头记得给谭落转五块钱。” 江澈接稳可乐:“好嘞。” 谭落再怎么贪财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哪有跑腿费收两份的。” 江澈对她眨了下右眼:“不客气,爷给你转十块都行。” 池倾阳走回男生堆里,让他们给蒋雪和谭落转钱。 蒋雪甜甜一笑,拒绝了:“我不要,算我主动请大家的。” 男生们立刻给她捧场,谢谢蒋雪姐姐仙女下凡普度众生。 “等会儿……”池倾阳冷言截住他们的彩虹屁,“她不要就算了,谭落那份钱不能算,一会儿还给人家。” 有个耳垂很大的男生撇了撇嘴,他叫田啸君。 田字有四个口,啸字和君字还有俩口,所以他是人如其名,嘴多,特能吃。 只不过,田啸君虽然胃很大,心眼却小。 他不愿意掏腰包:“哇……池总,这么计较?我平常也请女生吃零食啊。” 池倾阳问:“谭落吃过你一口零食吗?”他话里有几分警示之意。 在这个以成绩谈资论辈的班里,他说话的分量比别人都要重。 再加上江澈在一旁使劲帮腔:“绝对没吃过,反正我没看见。” 田啸君想了想,好像真没有:“知道了,一会儿下课给她钱。” “嗯。”池倾阳转身,扔下一句,“你们也记得谢谢人家谭羲之。” 田啸君:“谭羲之是啥?” 池倾阳笑了下,有些得意:“我给谭落取的外号。” 与此同时,蒋雪脸上还有笑,眼里的笑却无影无踪。 第4章 乞丐 体育课结束后,那几个男生围住谭落,让她打开收款二维码,纷纷把钱转给她。 钱财失而复得,谭落把手机贴在心口,幸福得要死。未来一周她不用勒紧裤腰带了。 还有人跟她说:“谢谢谭羲之。” 谭落一听,那张小脸皱巴巴,笑得很勉强:“谭羲之?” 这什么绰号? 把“书圣”王羲之的名字扣给她了是吧? 有个男生看出来她好像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称呼,立刻出卖队友:“不是我们取的啊!你找池倾阳。” 男生们溜之大吉,只有那个不知自己被卖的冤大头朝谭落走来。 池倾阳左肩挂着书包带,右手搁在裤兜,由于校服短袖在运动时被汗湿,他换了一件纯黑的t恤。 谭落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每逢体育课,他都会多带一件上衣来学校。他有轻微的洁癖,脏衣服不爱穿在身上。 那件黑t恤比校服稍紧,绷住少年的身体,隐隐看得出胸口肌肉的形状。 非礼勿视。 谭落赶紧别开脸。 池倾阳在她身边站住,她嘟囔道:“不要随便给人取外号。” 男生哽了一刹,似有心虚:“咳,要不——” 他想说要不再取个别的,只见谭落来回绞玩手指,薄唇嗫嚅:“我写字虽然好看,但是,仍然配不上这个外号。” 看她还挺当真,池倾阳忍不住笑了:“怎么会?你配得上。” 女孩的瞳仁忽然紧缩。 配。 这个字,谭落对它很陌生。 这些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她在冰冷的泥潭里挣扎得太久,灵魂都快被烂泥污染,忘了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夕阳很暖,谭落久违地感到有股热流从身体里淌过,滋润着她早已皲裂的心脏。 她被一种微妙的感情驱使,情不自禁地向池倾阳靠近了半步。 “谢谢。” - 青中的高一高二不强制上晚自习,只有重点班享受特殊待遇。 周一到周四,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们必须留在学校,接受老师的“额外关怀。” 晚自习下课,谭落慢吞吞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她以为教室里只剩下自己了,忽然看到池倾阳还坐在位置上:“你怎么没和江澈一起走?” “江澈有事先走了。” 他还在埋头填表,这回谭落看清了,那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报名表。 “又是竞赛,什么时候?” “期中考后。” 填完表格,池倾阳收好东西,把书包轻轻甩在肩膀上,冲谭落歪了下头:“回家。” 谭落扣着黏在桌面上的一块胶水,说:“要不,今天你先走吧。” 池倾阳看出她有些犹豫,眉梢压得很低:“怎么,不愿意一起走?” 她抿着唇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之前有同学看见我们一起回家,知道我们是邻居了。” 她没把蒋雪的名字报出来。 蒋雪一直都知道池倾阳家的住址,这位姑娘还算矜持,不至于不请自来。只是有那么一两次,谭落看到她在院门外徘徊了很久。 谭落猜测,蒋雪是犹豫过的。 犹豫着要不要以找她玩作为借口,进来看看池倾阳居住的地方。 池倾阳闻言嗤笑了一声,根本不在意:“那又怎样?江澈也知道啊。” 谭落发觉他对某些事情还挺木讷:“江澈又不会乱说,可你不怕别的同学说我们闲话么?” 他听着好笑:“怕什么?我们又没有不正当关系。” 谭落的眼角抽了两下。 好吧……他不是木讷。 他是无所谓。 既然人家这么说,她也不想再多费口舌,像是她在拼命撇清关系。 明明什么都没有,还搞得避嫌那一套,多少显得自恋了。 于是,她再度跟上了男生的步伐。 晚上十一点钟。 谭落写完作业又练了一会儿字。 期中考试结束后,她也有一场比赛,这场比赛事关校级荣誉,带她的书法老师很是重视。哪怕要准备考试,练字的事也不能懈怠,免得手感生疏。 谭落从不让老师费心,就算没人提醒,她每晚都会主动练习书法。练字能让她安定专注,短暂地忘掉现实。 闻嗅着墨水的清香,倾听笔尖在宣纸上划出细微声响,一笔一画间,烦恼从她身上剥离而去。 玻璃橘子 第6节 写满这张纸,谭落把笔搁在笔架上,准备出门。 这个时间,池倾阳还在屋里看书。考试前他一般会学到凌晨两点。 同学们喜欢调侃他,说他是学神,有超能力,正确答案会自动出现在他的视网膜上。 而谭落知道,学神不是真的神,他的优秀也得用努力去交换。 她轻手轻脚地下楼,这栋房子年龄太大,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是哑了嗓的老头子在唱戏。为了不吵到池倾阳,她的动作格外小心谨慎。 出门后,她走出小巷,再过一条马路,走到对面那条街的转角。 这里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 每晚十一点后,店里的临期食品会捆绑促销,买一送一。 大部分商品是第二天过期,必须当晚吃掉。有时候运气好,也能捡到两天后才过期的。 以谭落的经验,这些食品只要不发霉、没异味,都可以吃。 顶多拉肚子,概率不大。 她装了几袋面包,估摸着够做一个星期的早餐。 结账时,店员小姐姐跟她说:“小姑娘,我看你经常来,你喜欢哪种面包?下次我给你留着。” 谭落猛然抬眼。 又是那种眼神…… 同情,怜悯。 像是在施舍乞丐。 羞耻如同迎面泼来的硫酸,将她努力维持的尊严腐蚀溶解。 她尴尬地冲店员苦笑,面部表情十分扭曲:“不、不用这么麻烦……我随便买买。” “没关系,我看你也挺可怜的,”小姐姐宽慰她,“我们店里的人都认识你,这些临期食品没人买,你不买,基本上也都扔了。所以要是有你特别喜欢吃的,我们帮你留。” 挺可怜的。 都认识。 没人买。 小姐姐的声音似清泉般悦耳温柔。 可是,她口中的一字一词却像凿凿铁锤。 咣!咣!咣!把谭落的自尊心击碾成了齑粉。 谭落只想赶快付钱走人。 这家店,她再也不敢来了。 另外一位客人站在她右边,把一瓶无糖可乐放在柜台。 那人的手修长干净,适合去弹琴,谭落看着眼熟。 她的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腕一路向上攀,宽松的灰色t恤里叠穿了一件白色长t,领口露出一点点白边。 怪了。 这衣服……看着也眼熟。 谭落继续往上看,猝不及防,撞上池倾阳冷淡的眸子。 她脑子里“嗡”一声,膝盖发软,扶着柜台稳住身子。 为什么他在这里? 巷子里有小卖部,他从来不会跑到这家便利店买东西。 谭落正对店门,刚刚没看到有人进来。也就是说,池倾阳一直在店里。 店员说的话,他肯定全都听见了。 店员把面包装进塑料袋:“小姑娘,一共是十块——哎?你去哪?” 谭落什么也没要,逃之夭夭。 跑过一条马路,她的脑子被晚风吹得清醒不少。 她跑什么跑? 跑了才显得心虚! 应该编个借口,随便扯两句,解释解释她为什么要买临期食品。 比如,是要拿去喂野猫野狗。 怎么没有立刻想到呢…… 谭落揪着头发懊恼不已。 这下好了,池倾阳会怎样看她? 整天吃过期食品的人就住在自己楼上,一定会感到别扭。哪个正常女生会像她这样?简直像一只翻垃圾桶的老鼠。 想到这些,她仿佛被魔鬼扼紧了脖子,呼吸困难。 她不想被池倾阳嫌弃,尤其不想被他嫌弃。 纵然日子过得艰难,但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或许这里面有自尊心和虚荣心在作祟。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无法否认。 一个人也能活下去。总有一天,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谭落始终在努力证明这点。 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只希望大家普普通通地看待自己。 老天爷仿佛是故意愚弄她。 否则,为什么事与愿违的总是她? “你这人什么毛病?” 池倾阳无奈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见到我就跑,我是鬼吗?” 谭落驼着背杵在那,颈椎像是被抽走了,脑袋耷拉着,垂得很低很低。 池倾阳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她挑的面包。 “你为什么来这家店……”她气若游丝,像个漏气的球。 “买无糖可乐,陈叔那没货了。” 陈叔是小卖店老板。 池倾阳轻嗤了声:“便利店开着不就是让人逛的吗?我来这里很奇怪?” 他说着举起手里袋子,递到谭落面前。 女孩狠狠咬紧嘴唇,移开因为羞耻而红透的脸:“我不要你施舍。” “神经病……”池倾阳把袋子硬塞进她手里,“让你帮我拿着,谁说要给你?” 谭落又转过头盯着他,有些困惑。 池倾阳弹她的脑门,力道很轻:“有买一送一这种好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谭落懵了一刹:“好事?” 池倾阳眉梢微挑:“我奶奶最喜欢这种促销活动,她抢到买一送一的商品能开心好几天。” 有什么可开心呢? 第二天过期的东西,根本没人抢。 谭落虽然这么想,鼻尖却不可控制地发酸。 她察觉到了,这个人是故意这么说。 为了维护她那比泡沫还脆弱的自尊心。 可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池倾阳凭什么要照顾她的感受? 但是,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他随口说的几句话,却能拂去她内心所有阴郁,吹得云开雾散。 她装出理直气壮的态度:“是、是吧……很划算的,有羊毛薅,干嘛不薅?” 池倾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面包,撕开咬了一口。 “馋吗?”男生把面包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炫耀,“如果你能帮我写一张历史试卷,我送你一个尝尝也不是不可以。” 她听笑了。 “你笑什么?” 女孩眯了眯眼:“你一个学霸,要我帮你写作业?” 池倾阳不屑地说:“我要准备数学竞赛,文科那些知识点我早都倒背如流了,懒得写作业。” 她哼了一声:“你的字那么丑,我得用脚帮你写才能不被老师发现。” “啧,”池倾阳咂舌,“有些人的成绩稳定排名全班第三十二名,还好意思嫌我的字丑?” 高二一班只有三十二名学生。 谭落这会儿倒是挺直了腰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愧是书法特长生,我该说你是有恃无恐,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谭落作势要打他,他侧身躲开,顺势擒住她的手腕。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松开……” 他不但没有松,反而还攥得更紧。与之一同加深的,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笑容。 池倾阳俯身平视着她,目光灼灼:“我要是松开,你又想打我怎么办?” 谭落拼命摇头:“小的不敢了。” 玻璃橘子 第7节 “你这张嘴,不能信。” 他的手心很暖,由于经常运动,掌心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在她挣动时,那层薄茧磨蹭着她的皮肤,酥酥痒痒。 恍然间,谭落看到地面上印有二人瘦长的影子,好似绘在昏黄画布上的一幅画。 由于没有绘出细节,只有明暗对比的色块,那画中的两人像是手牵着手,十指相扣。 她的心脏变成兜网里挣扎的鱼群,拼命蹦跳。 在池倾阳卸去力道的瞬间,谭落甩开他,匆匆背过身,抹了一把滚烫的脸颊。 “我回去了。”她径直往前走。 对方的脚步声紧跟在后:“到底帮不帮我写卷子?不然我给你打个折,一张卷子,两个面包。” 谭落鼓起勇气,扭头看他。 路灯的光线从高处坠落,他纤长的眼睫下散着一小片阴影。 明明是夜晚,对方疏淡的笑容却灿如春阳,照得她有点恍神。 那是唯一一道照亮她的阳光。 她说:“可以啊,成交。” 第5章 污痕 昨夜,十二点一到,谭落立刻钻进被窝睡觉。 放眼整个高二一班,大概只有她能在期中考之前早早睡下,没心没肺似的。 虽然睡得早,但第二天她仍旧昏昏沉沉。 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看着自己那两道黑眼圈,像一只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国宝。 昨晚她又做梦了。梦里,她趴在课桌上午休,一阵凉风夺窗而入,吹得她浑身发冷。 才瑟缩了下,忽然,有人把校服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被碰醒了。 转头一看,池倾阳俯下身子,一张帅脸近在她眼前,两人的鼻尖差一点点碰到。 都怪这个梦。凌晨四点,谭落从梦中惊醒,心脏怦怦乱蹦。 她发现自己把被子踢到了地上,怪不得会冷。 她捡起被子盖好,重新躺回去,却已然没了睡意,硬生生捱到将近五点才勉强睡着,没过半小时又被闹钟唤醒,脑子里也像敲钟似的,嗡嗡闷响。 谭落涂了点大宝,狠狠拍了两下脸,想让自己清醒些。 她梳着头发,发现这几个月头发长长不少,原来刚到脖颈,现在已经垂过了肩膀。 曾经她也是长发及腰,后来为了节省洗发水,她毅然剪成短发。 之前有一天,她听同学们闲聊,有人说起池倾阳似乎喜欢长发的女孩子。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剪过头发。 谭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起码她认为绝对不是为了讨好池倾阳。 她这种人,光是好好活着都已经用尽全力了,哪还有心情去想别的。 青春期那些酸涩的烦恼就像天上的星星,跟她没什么关系,顶多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谭落从简朴的首饰盒里挑了一根红色发绳。说好听点叫首饰盒,其实只是个空糖果罐。 她扎了个低马尾,背起书包下楼。 池倾阳的卧室开着门,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人不在。 一楼也不见他的身影。 “这么早?”谭落嘀咕一声,走出小红楼,独自去巷口等公交。 她想起自己刚搬来这里时,早晨上学,坐车差点坐成反方向。 那天,池倾阳看她准备去马路对面,及时喊住了她:“喂,来这边等。” 她灰溜溜地折回来,低声道谢。池倾阳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两人之间隔了三四米远。 池倾阳不苟言笑,一双黑眸桀骜不驯,瞧人时有股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让谭落很紧张,误以为他很不好相处。 那时,他们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三班,还不是同班同学。即便在学校里碰见,池倾阳也不会和她搭话。 究竟是怎么熟起来的呢? 好像当了一年邻居,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样。 65路公交车到达溪桥北站,谭落收回思绪,准备上车。 车门一开,司机大叔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姑娘,今天自己一个人?平常内小子呢?” “叔叔早,他提前走了。” 她一直往后排走,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 南琊是一座被小海湾包裹的城市,冬暖夏凉,气候宜人。 旧城区建在山上,新城区大部分是填海造陆填出来的,建在山下。 青坪实验中学在山根那里,处于新与旧的交界口。 每天上学途中,65路会经过一段下坡的盘山路,那一路视野开阔,能俯瞰整片新城区,再往远眺,蓝色的大海便从薄雾里渗出来。 今天天气不错。 碧海,青空,白云,不躁的秋风摇晃银杏树影。 欣赏着路途中的风景,谭落心情明朗。 真是个好日子啊…… 她难得悠闲地想。 “池倾——” 名字说到一半。 她突然想起来,那个人今天不在。 平常,池倾阳都是站在边上,即便有空位他也不坐。 他习惯抓着高处的扶手,手腕内侧会绷起性感的青筋。大部分时间,他另一只手拿着巴掌大的线圈本,里面记有他自学托福课程时遇到的生僻词汇。 前几天他在看一本全英文的小说,《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谭落偷偷用手机查了查,得知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小径分岔的花园》,作者是博尔赫斯。 池倾阳的英语很好,他能无障碍地阅读英文原著,喜欢看国内还没有译本的高深著作。 班里有些同学读完高深的书总要卖弄,表现出自己的学识。谭落觉得他们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了书皮上,根本没有真正读懂。 真正读懂的人,应该像池倾阳这样,深沉,专注,一言不发地陷入思考。 他从来不屑于和别人吹嘘,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来获得满足感。谭落十分欣赏他这一点。 池倾阳也并不总是研究深奥的东西。他偶尔会戴着耳机听歌,用手机看看科幻小说什么的,表现出与这个年纪相符的文化审美。 他用的是白色有线耳机,线上趴着一只小考拉,那是个绕线器,把耳机线一圈圈绕在小考拉身上,可以防止它们在包里缠住。 这东西是谭落半年前送他的。 谭落老是在微博转发抽奖,幻想着有一天能中大奖,成为人人羡慕的锦鲤。然而现实残酷,她转了成百上千条,只中过这一个东西,价值九块九。 她没那么讲究,从来都是直接把耳机缠在手机上,用不到这玩意。 奖品邮来的那一天,池倾阳刚好也要去取快递,他看谭落拆开包装后面露嫌弃,好像不怎么喜欢,便随口说了一句:“不要送我。” 后来,谭落经常看见那只小考拉,它抓着少年的耳机线,睡得很安稳。即便小考拉已经有些掉色,它也没有被主人扔掉。 每次池倾阳戴上耳机,谭落都会下意识确认小考拉还在不在。 似乎只要看到它,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就会得到平复。 公交车即将到站。 晨光逐渐变得耀眼,谭落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捏紧。下了车,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继而奔跑起来。 她想快点去到班里,见到那个人。 谭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池倾阳没来。 她有些纳闷,那个人起得这么早,没来学校,上哪去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古帖,今天她要临摹的是颜真卿《祭侄文稿》。 颜真卿的行书紧密激越,有磅礴之气。 可是他的字用笔复杂,细节丰富,笔画多变,因此他的行书很难模仿。 练颜体行书需要极为扎实的基本功,否则只是照葫芦画瓢,根本不能品领其中真意。 然而谭落不是普通的书法特长生。 迄今为止,她学了十五年书法。别人学不来,不代表她学不来。 高二一班在教学楼的二层,谭落要走过一条空中横廊,到对面的综合楼去,书法教室在综合楼的三楼。 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 刚走到对面,她不经意间往阶梯教室里一瞥,看到了两个人的背影。 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并肩坐着一男一女。 谭落一眼认出来男生是池倾阳,至于那个短发的女生,从她这角度看不太清楚。 她猛然蹲下身,做贼似的挪到窗口,扒在窗台往里窥看。 这回看清了。 女生是二班的叶诗妤。 他们面前摊着一张试卷,两人凑在一起,好像在研究题目。 玻璃橘子 第8节 叶诗妤这个名字,谭落很熟。 高一一班升为高二一班,班级成员只有一个变化,那便是叶诗妤走了,换成了谭落。 高二开学那天,她忐忑又期待地进入一班,发现有好多人阴沉着脸。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是在为叶诗妤惋惜。 全都要怪高一下学期那场期末考。 期末的数学考试,谭落会做的选择题只有五道,剩下的全靠蒙。结果天有不测风云,竟然全让她蒙对了。 她很郁闷。 有这人品,为什么没去买彩票呢?居然用在了期末考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那次数学考试难度极高,年级平均分只有73,可谓凄惨。而她考了100分。 除了小学一年级,这是她第一次考出100分的数学成绩。 她寻思,如果满分不是150分该多好。 而这场期末考,会按年级排名决定高二重点班的成员。 结果,谭落以年级第32名的总成绩,好命地摸到了重点班最后一张入场券。 她还是挺开心的。 可是,好像只有她开心。 青坪实验中学是初高中一体的学校,不少学生是从初中部考上来的。大家进了高中,前后左右还是初中时的同学,班级氛围紧密和谐。 而谭落是从其他市过来念书的学生,她在这里没有熟人。 高一的期末考,叶诗妤是因为发烧才马失前蹄。 因此,谭落挤走她,在很多人眼中是侥幸的,也是卑鄙的。 特长生不老老实实待在普通班,来重点班凑什么热闹? 那些人私心希望她能离开一班,换叶诗妤回来。 谭落其实都明白。 她不委屈。 毕竟人家也没说错。 靠运气获得重点班资格,会遭人碎嘴,很正常。 就连班主任都在分班后找她,和她说如果觉得压力太大,回到普通班也可以。 可是她说:“我不。” 因为开学那天,池倾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恭喜啊。” 谭落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少年在众人瞩目下站到自己的课桌边,他逆光而立,朝阳给他描上一圈融金般的边框。 而她蓦然抬起头,望见对方唇角那抹煦光般柔暖的笑。 她被那个笑容晒透了,心窝很热,骨髓酥麻。她耽溺于那份笑容里,视线被紧紧捕虏。 好像,只要能看见他笑。 这操蛋的人生,她还可以挣扎着活下去。 于是她拒绝了班主任委婉的驱赶,决心留在一班。 想到这里,谭落又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偷偷看着教室里那两人。 叶诗妤梳着齐耳短发,脸蛋圆润,双眼皮的皱褶很深。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光碎在里面。 小姑娘专注地看着池倾阳演算,渐渐掩饰不住崇拜的神色。 那是对聪明人的崇拜之情,无关暧昧。 据谭落所知,叶诗妤在高一时担任学习委员,乐于帮助同学们解答各种问题,人缘很好。 高二没能留在重点班,她很不甘心,愈加执着地投身于学习,再也不会热情地帮助同学们了。 而二班的同学误以为她清高,瞧不起普通班,也不怎么和叶诗妤来往。 谭落觉得这也不能怪自己。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一股罪恶感。 如果当初她同意离开一班,让叶诗妤回来,是不是对谁都好? 她再度看向了教室里那两人。 池倾阳捏着下巴思索,片刻,他像是想出了答案,自信地莞尔一笑,叶诗妤也跟着笑起来。 谭落的心脏像被蜜蜂蛰了,又痒又疼。 不看了。 她强迫自己挪开目光,远离那个地方。 进入了书法教室,她像平常一样先调墨汁。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她心不在焉,手一抖,半瓶墨汁洒在校服裤子上,洇开黑乎乎的一大片。 污渍形状恰巧形成一个半弧,仿佛裤子都在咧开嘴嘲笑她。 “水逆吗……” 将厄运怪罪给无辜的行星,谭落长叹一口气,默默把剩下的半瓶墨水拧上盖子放好。 她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平心静气地提笔蘸墨,扶纸落笔,在宣纸上用小楷写下“池倾阳”三个字。 写完后,谭落怔怔地盯着那个名字,就这样过了很久,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滴落的墨汁弄脏了宣纸。 或许是因为秋深,而城市还没开始供给暖气,她待在没有任何温暖可言的室内,失落如荆棘一般缠在心头,带来微小的刺痛。 她吁着气。 今天一点也不好…… 简直糟透了。 第6章 余温 早读铃快响了。期中考之前,重点班的学生们都很自觉,没等老师进来,此起彼伏的背书声已经在教室里回荡。 今天是语文早读,语文老师徐霖坐在讲台后面,时不时抽人到她跟前去背课文。 徐霖坐下后喊道:“谭落。” 蒋雪举起手:“徐老师,谭落可能是去书法教室练字了,还没回来。” 从高一起,徐霖一直担任谭落的语文老师,她挺喜欢这个学生的。 这姑娘皮肤白得像是没见过阳光,有些病弱。寡言少语,眼神忧郁,满满的故事都蓄在那双眼睛里,还有几分不近世俗人情的冷漠掺在里头,徐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谭落的语文成绩不错,她写字好看,不管是作业还是卷面,永远都漂亮得像艺术品。语文老师很难不对这种学生产生好感。 “这都上早读了还没回来?不应该啊。”徐霖担忧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池倾阳想都没想,站起身:“我去医务室看看。” 班里的同学都偷摸扭头瞧他。 池倾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 他一拧身,把江澈也拽起来了。 江澈满眼疑惑。 池倾阳:“江澈刚才说他不舒服,我送他去医务室,顺道看看谭落在不在。” 江澈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配合他的谎话:“哦是是是……哎呦,我这肚子,疼得跟要生了一样。” 全班哄堂大笑。 俩人还没走到后门,谭落的身影在后门出现,对老师打了个报告。 徐霖:“上哪去了?早读都开始半天了。”她有话里有责备,但是语气柔和,一点也不凶。 谭落说:“肚子疼,去医务室拿了点药。” 徐霖看她脸色不好,蔫了吧唧的,没有怀疑她的话:“你们这一个个……考试前可得注意身体啊。这要是高考,生病了可怎么办?” 谭落望着那两个男生,做了个“你俩干嘛去”的口型。 江澈无声地说:“找你。” 池倾阳瞥见她的裤子湿了一大片,上面有脏兮兮的深灰色印子。 谭落低着头绕过他们,刻意避开了与池倾阳目光相接,她回到座位上坐好,打开语文课本。 两个男生也跟着她回来了。 江澈嬉皮笑脸:“徐老师,我的肚子好像不怎么疼了,还是等早读下课再去医务室吧。” 徐霖很欣慰,还表扬了他两句,说他知道珍惜时间。 在读书声的掩护下,池倾阳问谭落:“裤子怎么弄的?” “墨汁洒了,没洗掉。” 早读结束后,大家要去操场做早操。 徐霖把谭落叫上讲台,拜托她帮忙:“上周布置的作文,池倾阳写得很好,你能帮我抄一遍吗?我想复印了贴在教室后头,让大家都学一学。” 徐老师经常请她做这种事,她答应下来,接过池倾阳的作文纸。 徐霖又问:“你看周末能写完吗?” “能的,我周一早上给您。” 池倾阳很擅长写作文,不仅会说理,还会说情,他写出来的议论文很有温度,不是冷冰冰的应试产物。 往年徐霖遇到的学生,会写作文的可能理科成绩稍差,要么是理科成绩优异,但是议论文写得也像是解数学题,恨不得把论点论据当成公式去用。 玻璃橘子 第9节 没有哪个能像池倾阳这样文理兼得,徐霖常常夸他夸得停不下来。 可是,池倾阳的作文顶多只能得55分。 按徐霖的话说,这里面至少还有5分是感情分。 换成高考的判卷人员,万一给分给得紧,可能只会给个48。 因为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 他的字仿佛遭受过满清十八酷刑,横不直,竖不正,歪歪曲曲,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徐霖当着全班的面说过:“你的字要是写成谭落那样,作文次次都能拿满分。” 当时全班都在狂笑,只有谭落觉得不好笑。 人无完人,她也没有池倾阳的脑子。 谭落回到座位,小心地收起那张作文纸,用一本很厚的辅导书夹住,防止边角折损。 班里的人早都下去了,她也急匆匆往楼下跑,却发现池倾阳斜倚在二楼的楼梯口,像是在等她。 谭落再度躲开他的目光,加快脚步。 “你等等。” 池倾阳把她叫住,然后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过去。 她没接:“干嘛?我不冷。” 池倾阳没有理会她的推拒:“披着。” 外套迎面飞过来,像个扣下来的大麻袋,砸得她两眼一抹黑。 衣服上残留着他的温度,李奶奶喜欢用柠檬味的洗衣液,那股好闻的味道被他的体温烘着,将谭落笼罩其中。 她抱着外套,发现池倾阳已经走到了一楼,那人站在光里,被暄暖的旭阳耀亮。 他慵懒地眯着眼,回望谭落:“快点,集合了。” 少年没再等她,先走一步。 谭落抖开外套在身上比了一下,长度刚好能遮住她裤子的污痕。 一丝酸甜像是融掉的冰,在心间化开。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穿,她不舍得。 她怕池倾阳的外套也蹭上墨汁,那东西是很难清洗干净。 谭落把那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回池倾阳的座位。 她还怕别的。 怕自己被那个人的体温和气味浸润,再也无法抽身。 谭落回到队伍,池倾阳看到她根本没穿,气得直接“嘶”了一声。 她略略颔首:“谢谢,但是不用,我放你凳子上了。” 说完她一溜烟跑向队伍前头。按照身高排位,她是女生那排的第三个。 江澈抻长脖子,问池倾阳:“你俩说什么呢?” 池倾阳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带你的早操。” 无辜的江澈遭受迁怒,悻悻地走到最前头,作为体育委员,每天带早操都是他的任务。 路过谭落时,江澈呲着牙笑,八卦地问她:“你俩吵架了?” 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王翠星,王小姐的大脑门伸到了谭落眼皮子底下:“和谁吵架?” “没吵……” 虽然谭落这么说,但是那一上午她都没怎么搭理池倾阳。 课间,池倾阳还主动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继续装睡。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李睿的数学课。 头发浓密的四十岁男人笑眯眯走进教室,然后把一沓卷子放在讲台上:“这节课,咱们考试。” 霎时间,整层楼都能听见一班在哀嚎,大家还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青高的大部分数学老师都是煞星,脾气暴躁,嗓门大得震耳欲聋。在这一群暴脾气的老师当中,李睿算是个例外。 他总是眯着眼笑,一副随和好说话的样子。 就连把学生点起来罚站,一站一节课的时候,他也是挂着这副笑容。 王翠星喜欢看动漫。 她说,在二次元,眯眯眼都是怪物。 这条定论不仅适用于动漫角色,放在李睿身上同样应验。 学生们都怕他,觉得这位笑面虎阴森森的,笑里藏刀。 蒋雪把卷子传给谭落,她继续往后,传给池倾阳。 学生们还在唉声叹气。而她望着窗外,看那一窝麻雀在枝头嬉闹,震得树叶乱颤。 她和池倾阳是为数不多一声没吭的人。 前者,属于一切看开,油盐不进,俗称摆烂。 后者,属于神仙下凡,区区小考,不能入眼。 谭落拿到卷子,大致扫上一遍,基本上可以确定她会写的有哪些了。 首先,保证会做的题都能得分,至于不会做的那些,直接放弃挣扎。 这张卷子是李睿专门针对这帮尖子生出的,很难,谭落只会前两道大题,后面的大题,她只会做第一问。 不会吧……也不能直接空着。 她端端正正地写上“解”字,再点个冒号。 然后再空着。 40分钟的考试时间,她用了20分钟写题,剩下20分钟,研究解字的不同写法。 不一会儿,她的试卷俨然成了解字写法大观。 颜柳欧赵,楷书四大家的字体一应俱全。 行书也不遑多让。踵王羲之、钟繇前尘,0.5的中性笔硬生生让她写出一股魏晋遗风。 李睿背着手在教室里巡视,谭落还在研究怎样才能用中性笔写得更像毛笔字。 她完全没注意到班主任逐渐接近。 江澈压着嗓子对池倾阳“喂”了一声,池倾阳马上去踢谭落的凳子腿。 她正全神贯注地写字,被这一脚吓到了,狠狠抖了个激灵。 动作之大,以至于李睿一眼看到了她,阴恻恻提醒了一句:“别搞小动作啊,写自己的。” 谭落赶紧伏在草稿纸上,装出一副绞尽脑汁认真演算的模样。 李睿慢悠悠地朝她这边踱过来,先觑了池倾阳一眼:“你写完了?” 没等池倾阳回答,李睿把他的试卷摸走,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下课来我办公室。” 池倾阳:“哦。” 然后,班主任又往前走了两步,在谭落身边停住,垂下眼。 谭落尽可能趴低,护住卷子。 李睿咂了下嘴:“唉……有些人的卷子啊,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几分。” 班里有好些人偷笑。 既然老师都阴阳怪气了,谭落索性坐直身体,还把卷子往前推了一点,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李睿笑呵呵,敲了敲她的桌面:“你下课也到我办公室来。” 谭落单手撑脸,继续往窗外看。 树上的鸟都飞了,被李睿散发的阴气吓得四散而逃。 大冷天的,不知是谁开了吊扇,扇叶在头顶旋转,像一把螺旋大砍刀。 谭落幻想着那玩意掉下来,送她去天堂或是地狱,让她不用再继续遭罪。 第7章 警告 李睿前脚刚离开教室,蒋雪立刻转过身:“谭落……你没事吧?” 谭落把中性笔放进笔袋,面色平静:“我能有什么事?” 蒋雪忧心忡忡:“我看李老师的脸色不太好,他好像很生气。难道你有很多题没做吗?” 这话听着怪怪的。 谭落也不想用恶意揣测别人,但是她听出了满满的嘲讽意味。 她弄不清蒋雪到底在担心谁。 究竟是担心李睿气坏了身子,还是担心她挨李睿的骂。 她没有再接话,默默收拾课桌。 江澈过来插了一嘴:“可是今天的卷子确实难啊,我也有好几道题不确定。谭落,你别太在意。” “我没在意。” 蒋雪的目光越过她:“池倾阳,你感觉怎么样?” 学神面无表情地转着笔,耸了下肩膀:“没感觉。” 江澈:“那老李找你干嘛?” 玻璃橘子 第10节 池倾阳:“不知道。” 江澈拿出手机,问他要不要点外卖:“等李睿和你们聊完食堂早空了,咱中午还是吃肯德基吧。” 路过的王翠星狠狠瞪他一眼:“肯德基就肯德基,说基不说吧,文明点。” “到底是谁不文明啊……”江澈很无语,但还是对她晃了晃手机,问她要不要上车,“我请客。” 王翠星那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谢谢江少爷!小的不跟您客气了!” 池倾阳也答应拼车,接过江澈的手机,等他点完,江澈又问谭落想吃什么:“你随便点,这顿我请。” “谢谢,我不饿。”谭落慢慢起身,笑得很疲惫。 池倾阳揪住她的衣角:“你不吃不喝是要修仙?” 谭落还是沉默着,她用力扯拽衣摆,将那点衣料从他手里抽走,而后一个人走出了教室。 池倾阳懵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才落下去。 王翠星憋着气,不敢呼吸,她仿佛看见一团黑影笼罩在池倾阳头顶。 在某些动漫里,角色黑化前会有这种特效。 半晌,池倾阳回过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小跑着追了出去。 王翠星偷偷问江澈:“他俩怎么了?” 江澈摇摇头:“不清楚啊……” 蒋雪凝望着池倾阳离去的方向,那双眼睛冷得入了冬。 谭落快步走向办公室,愁眉不展。她也搞不懂自己今天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坏事一股脑找上门来,弄得她心情很乱,这时候面对池倾阳,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等等我,”她躲不掉的某人从后面追上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平常没见你怕老师,怎么今天怂了?” “没怕。”她下意识加快脚步,想把对方甩下。 池倾阳干脆站住了,清冽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几个度:“你为什么躲我?” 谭落回过头辩解:“我没躲你。” “那你装死装了一上午?”池倾阳捏了把后颈,烦躁不已,“我到底哪里惹你了?” 忽然,谭落睫羽轻颤,盯着他的身后。 池倾阳没能立刻意识到她在往哪看,还在和她置气,满脸写着不爽:“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池倾阳。” 少年听到这个声音,怔了半秒。 他没有回头,但是叶诗妤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大眼睛忽闪忽闪:“李老师也叫你去办公室吗?” 谭落别开脸,故意看向操场。 叶诗妤又问:“李老师找我们干嘛,是不是又要说竞赛的事情?” 池倾阳冷冷应道:“可能吧。” “他好像很重视这次比赛……”叶诗妤的两只手攒成拳,拳峰来回摩擦,“要是拿不到名次该怎么办……我好紧张,最近都睡不好。” 她双手合十:“池倾阳,明早能不能请你继续教我做题?我还有几道典型题想请教你。” 池倾阳眼珠转动,斜视着她,眼底结了一层冰霜:“你要是不行,可以和李老师申请退赛。” 叶诗妤脖子一缩,整个人僵住,她似乎没想到池倾阳会这么说。连谭落都觉得他这话太过分了。 叶诗妤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啊……抱、抱歉……是啊,快期中考了,你也很忙吧。” 池倾阳无视了她,往前走,和谭落擦肩而过。 直到进了办公室,叶诗妤还有点魂不附体。 李睿让谭落站在一边,先跟那二人说话。 叶诗妤没猜错,李老师是找他们说数学竞赛的事:“要是能在全国决赛里获奖,高考还有加分。你们俩的数学成绩都不错,得努努力。” 李睿摇晃着保温杯,枸杞粒乘着浪忽上忽下:“马上期中考,这个时候还得准备竞赛,压力大,但我相信你俩扛得住。” 他转向池倾阳,多嘱咐了一句:“你初中也参加过类似的比赛,有经验。在这方面,你要多多指点叶诗妤。” 池倾阳的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我不会教人。” 李睿把杯子慢慢放在桌上,眼睛又眯成一条缝:“你怎么不会?上午叶诗妤还跟我说,你们大清早提前到学校来做竞赛题,我很欣慰啊。” 池倾阳清了下嗓子:“我今天早起来学校,不是为了做题,是因为我今天值日,这周轮到我们班打扫国旗台,我是来做卫生的。” 谭落眨眨眼。 哦……好像是有这回事。 国旗台的卫生由各个班级轮流负责,每天必须在做早操前打扫干净,因此需要值日生提前到。 池倾阳继续说:“我打扫完准备回教室,叶诗妤跑过来,问我能不能给她讲一道题,我说行。” 说到这里,他用余光悄悄观察着谭落,再次提高声音:“然后,我们顺道去了阶梯教室。要不是因为做值日,大清早的我也想多睡一会儿。” 李睿有点纳闷。 说得这么详细干嘛? 他屈起手指敲桌面:“我又没让你成天早起,我只是说这一段时间嘛,你要多多关照一起参赛的同学。” 叶诗妤都听不下去了:“李老师……不用麻烦,我妈也给我报了奥赛班。” 李睿捏按眉心,对他们摆摆手:“行吧,反正你们要对竞赛上心,别辜负我的期待。好了,先去吃饭。” 叶诗妤立刻走了,步子之大,像是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而池倾阳还堂而皇之地站在那,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丁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睿抬头:“你还有什么想说?” 池倾阳侧目窥向谭落,下意识咬了咬牙关,没吱声,继而转身离开。 李睿也不急着把谭落叫到跟前,料理完那俩好学生,他先慢悠悠地品了几口枸杞茶。然后,把刚才考试的那沓卷子往边上一推:“把你自己的卷子找出来。” 谭落走上前,一张张地翻找。 “动作快点。” 她的肩膀颤了下,匆匆翻出自己的卷子,抽出来双手递给老师。 李睿也没看,直接扣在一边:“现在把你们那组的卷子都翻出来。” 谭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她在第五组,那一排共有六个人。 李睿扔给她一支红笔,笔掉在地上,“啪”一声,像是古代衙门里“斩立决”的令牌。 谭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屏住呼吸,蹲身捡起那支笔。 李睿又把选择题和填空题的答案写在纸上,推给她:“把他们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给我批改完。” 谭落直挺挺站在办公桌边,一道一道批改。 过了十几分钟,她说:“改完了。” 李睿这才把她的卷子拍在她面前:“现在改你自己的。” 谭落感觉寒气钻入毛孔,身体里的血液逐渐凝结。 目前为止,李睿没骂她也没吼她,但是她被指使了一圈,心理防线如千里之堤,即将溃于蚁穴。 因为其他人的正确率实在是比她高太多。 往常谭落只看到分数和排名。 批改了一次卷子,才能结结实实感受到她和大家的差距。 池倾阳全对。 蒋雪的选择题错了两道,填空题错了一道。 王翠星的选择题错了一道,填空题错了一道。 组内另外两名男生的错误率也在三道左右。 谭落把卷子捏得发皱。 她的选择题错了四道,填空题只对了一道。 不怪李睿生气,她的数学成绩实在是差。 谭落做好了挨喷的准备,结果李睿长叹一声,和她说起题外话:“谭落啊,你打算考哪所大学?”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a大的美院。” 那是全国顶级的美术院校,而且该校的书法专业历史最为悠久。 她认为自己肯定能考上,至于读不读得起,则是另外一回事。 美院的学费太昂贵了。 李睿点点头:“你字写得这么好,不继续深造书法可惜了。老师相信你没问题。” 他这一出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戏,把谭落演得发懵。 谭落很快清醒过来,没有中他的糖衣炮弹。她认为李老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肯定是别有用意。 果然,李睿话锋陡转:“老师觉得,你的精力应该放在自主招考上,但是呢……你在重点班,学习强度大,是不是没有太多时间练字啊?” 她嘀咕:“也还好,没什么影响。” “哎……别这么说,”李睿让她坐下,“今天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你不用逞强。” 谭落依然站着不坐,李睿只好随她:“我给你母亲打过电话,她可能没空,几次都没有接。” 谭落心说那人就算不忙也不会接。 李睿同情地叹息:“我明白,你的父母忙于工作,有点忽视你了。” 谭落的家长从来不出席家长会,每次她都用父母很忙之类的理由掩饰过去。 玻璃橘子 第11节 像她这种特长生,只要比赛成绩拿得出手,学校其实不在乎她的学习。她为青坪实验中学赢回了那么多荣誉,足以对得起学校。 况且她还是唯一一个跻身重点班的特长生,学校就差把她供到天上去了。 但在李睿眼里,这不一样。 自己班里全都尖子生,这帮学生的家长更是一个比一个难搞。别人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们已经成功养出了龙和凤,只等龙凤飞往大学。 他们不能容许这途中生出任何变故。 开学那次家长会,谭落的家长是唯一一个缺席的,后来几次考试,她又都是垫底。 不少家长认为,这种家庭根本不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让自己的孩子和她同班,很可能会被带坏。 这些家长私下和李睿说过好几次,让他把谭落遣出重点班,李睿都糊弄过去了,想着再观察观察。 如今,观察的结果也很明了。 他自认为给过谭落机会,没什么愧疚。 他又笑了笑:“你对未来有明确的目标,很让父母省心。其实,你该多考虑考虑怎样的学习生活才适合自己。” 谭落听出话里有话。 “我觉得啊,普通班的学习强度更适合你。”李睿说着,从自己的教案里抽出一张成绩单,递给她。 她扫了一眼,是二班上次月考的排名。 叶诗妤是全班第一,她的总分即便放在一班,也能排进班级前十。 李睿:“老师知道你是聪明孩子。二班的班主任是徐霖,徐老师也一直很喜欢你。” 谭落干巴巴地吞咽空气,后槽牙紧紧咬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一言不发,李睿和颜悦色道:“没关系,我们等到期中考试后再聊聊,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 谭落在心里自嘲。 李睿上课她听不懂,可是此人现在说的每句话,其后的意思她却一清二楚。 无非是想劝她主动离开一班,让出位置,这样一来,叶诗妤就可以回来了。 而期中考试则是检验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要是再考不好…… 恐怕,也由不得她做选择。 第8章 幽灵 谭落很早便深刻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学校里,到处都是漏风的墙。 她愿称之为看不见的妖怪在作祟。 那妖怪能第一时间发现秘密,尤其是那些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然后,妖怪会把秘密随风散播,吹遍学校,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初,谭永德被抓走,谭落没和任何人说,结果不出两天,全校都知道警察跑来她家里,带走了她父亲。 初中时,谭落也算是一个好学生。乖巧听话,多才多艺,老师喜欢她,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不错。 得知她家里出事,老师们接连安慰,班主任也给她做心理疏导。 她最好的朋友挺身而出,与那些骂她父亲是杀人犯的学生作对,她也一次次地解释,说自己的父亲没有杀人。 一段时间后真相大白,从此她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对!根本不是这样的剧情。 因为帮她说话,谭落最好的朋友和她一起遭到霸凌,没多久,那个女孩突然转学,谭落再也没有见过她,更没能与她告别。 只有女孩的母亲专程来到学校,揍了那些欺负女儿的混蛋,最后,扇了谭落一耳光:“这全都怪你!扫把星!” 那位母亲咆哮着,痛哭流涕,说女儿寻了短见,差点没救回来。 她骂谭落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不是因为你!屁事没有!你才应该去死!” 谭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她清楚地知道,错的根本不是自己,可是除了她,又有谁会来为此道歉呢? 后来,她学会了沉默和忍耐,再也不去解释什么了。 无论同学怎样对待她,她都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一个五感尽失的残疾人。 她的想法很简单,想着只要忍到高中毕业,去一所谁也不认识她的学校,或许,日子又会变得好过一点。 只是,潜伏在学校里的幽灵并不想放过她,那幽灵收到了老天爷的旨意,一定要她过得不痛快。 昨天李睿才找她聊完,今天谭落去卫生间,在隔间里听到二班几个女生说叶诗妤要回到一班的事。 一个女生问:“我们学校的重点班有名额限制诶,叶诗妤回得去吗?” 另一个女生说得很直白:“估计谭落会换到二班。她数学成绩太差了,每次在一班都是垫底,李老师不喜欢她。” “谭落是谁?名字有点耳熟。” “一个写字很好看的书法特长生,坐在池倾阳前面。” “哇……特长生怎么进的重点班?” “运气好咯,分班考超常发挥。” 谭落从隔间出去,走到水池前洗手。 那几个女生还在闲聊,根本不知道当事人近在眼前。 直到她走远了,有一个女生才问:“哎,你们认识刚刚那个人吗?不知道是哪个班的,长得还挺可爱。” “不认识啊。” 一班的学生也在议论叶诗妤,听说前任学习委员要回来了,有不少人很兴奋。 没人得知这个消息从何而起。 谭落被书法老师叫走了,不在班里。于是大家说得起劲,不怕她听见。 几个男生凑在教室后头,其中一个是现任学习委员,叫沈文昊,他很喜欢在课上提问,大家都叫他“沈问号”。 沈问号和叶诗妤是青梅竹马,俩人关系很好,叶诗妤能回来,他是最高兴的那个。 他早就看不惯谭落了,嫌弃她拖班级的后腿:“老李怎么没早点行动?这都半个学期了,我们的平均分次次被她拉低!” 其他人虽然也欢迎叶诗妤归位,但是没像他这么口无遮拦。 田啸君撕开一袋薯片,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囫囵不清地问:“介消息,靠补么?” 沈问号一拍大腿:“靠谱啊!我去问过李老师了,他没否认,而是让我管好自己。这要是假的,他为什么不当场澄清?” 江澈远远听到他们议论纷纷,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这帮人怎么落井下石啊……” 池倾阳冷森森绷着脸,一言不发,指尖上转着一颗篮球。 江澈看他不急,自己先急了,狠狠一把拍掉了球:“我问你,谭落昨天回家说什么没有?” 池倾阳手快,把球捞住:“什么都没说。” “这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她去二班?”江澈很焦躁,“我们去找老李说情吧。” “你别逗了,”池倾阳差点想骂他没脑子,“老李只看成绩,她的数学全班最烂,一直是老李的眼中钉,怎么可能说得动?” 他重新把篮球顶在指尖:“而且老李也不会承认。他没有傻到直接撵走一个学生,这么做太容易落人口舌,肯定是想办法让谭落自己走。” 听到这里,江澈的脸色也灰沉下来,他讪笑了声:“池倾阳,你好冷静啊。” 池倾阳把转动的篮球停住,直视朋友,有些不悦:“你什么意思?” 江澈又问:“她走不走你都无所谓吗?” 池倾阳短促地叹道:“我们怎么想,没用。只要她自己无所谓,谁急都是白费功夫。” 沈问号那边是越说越来劲了,全班都能听见他喋喋不休:“一个特长生而已,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我要是谭落,可不会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一班这么久。” 池倾阳眸子一凛,使劲将球掷了出去,篮球飞得笔直,带出一道裹挟着杀气的阴风,擦过沈文昊的耳朵,吓得他“嗷”一声蹦起来。 篮球砸在墙上,“咚”一声巨响,全班登时鸦雀无声。 池倾阳溜达过去捡球:“对不起,手滑。” 他说得毫无歉意,甚至听起来像“你他妈活该”。 作为万年老二,沈文昊的成绩永远被他压过一头,早看他不爽了。今天又被公然挑衅,再不还击,等于颜面尽失。 于是沈文昊拍案而起:“故意的吧你!手滑能滑这么远?!” 池倾阳扬起下颌,神色矜慢,略长的刘海细碎垂下,为那张本就倨傲的面容又添了些阴鸷。 他冲沈文昊笑了笑,嘲讽拉满:“嗯,故意的,怎么了?” 两人之间激起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蒋雪跑来劝架:“别吵……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池倾阳没睬她,仍然盯着沈文昊:“你这么想念叶诗妤,怎么不转去二班陪她?普通班又没有人数限制。” 沈文昊脸红了:“你别乱讲!那你又为什么帮谭落说话?我看你俩有问题吧!” 他这一喊,蒋雪都不会劝了,她也想知道池倾阳和谭落到底有没有问题。 池倾阳刚要回怼,王翠星半路杀出,也加入战局,指着沈文昊张口就骂:“你个八嘎!还不是你先说别人坏话!” 她最喜欢看拯救世界的冒险类动画,一腔正气没处发泄,正好拿这帮唯成绩论的同班同学开刀:“因为有谭落在,每次文艺红旗都在我们教室挂着!” 文艺红旗是流动红旗的一种,奖励给黑板报最漂亮的班级。 王翠星是宣传委员。作为一名二次元,在她的带领下,一班的黑板报基本都是日式卡通风格。这种风格称不上独特,在别的班级也挺常见。 偶然间,王翠星从原来三班的学生口中得知,谭落不仅擅长写字,画画也很有一手,能用粉笔涂出水墨画的效果,堪称一绝。 这等神人哪能放过? 她拜托谭落帮忙出板报,本以为会被拒绝,结果这个少言寡语的姑娘意外地好说话。之后每期黑板报,都是由谭落主笔。 尽管谭落自己说她对水墨画并不精通,只是略懂皮毛。这点皮毛,也足够把流动红旗长久地留在一班了。 玻璃橘子 第12节 王翠星挥动印有乙女游戏男主角的扇子,指着沈文昊,扯开嗓子嚷嚷:“你们这些人,根本不记得别人的好!” 田啸君也在她对面,小胖子抱紧薯片,使劲蹭着凳子往后退:“别误伤啊……我啥也没说。” 这时,谭落出现在教室后门,手里拿着一本获奖证书。 她老远听见教室里闹哄哄的,像是有马蜂在飞。才进教室,她发现大家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刹那之间,马蜂死绝。 她很尴尬,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这一只脚踏进了门,另一只也不知道该不该进。 池倾阳朝她走过来,开口打破僵局:“这是什么奖状?” 谭落稀松平常地说:“之前写了我们学校的校训送展,下个月会在省博物馆展览,博物馆那边发了一本入展证书。” “哇!省博物馆?牛啊!”江澈边夸边鼓掌,手都拍红了。 谭落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小点声。 沈文昊还是瞧不起她,故意嗤笑得很大声:“写几个破字,有什么了不起。” 谭落干笑:“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记者跑来采访。” 王翠星抓住重点:“有记者采访你?” “嗯,南琊市电视台的记者跑来学校问了半天。”谭落笑得无精打采,“记者说,这是省博物馆第一次展出未成年人的作品,非要我谈谈感想。” 她回到座位,随手把证书塞进书包:“写字罢了,我没感想。” 江澈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而王翠星呲着牙,倒抽冷气:“少女……这么强的吗?” 谭落双手交叠,趴在桌上,刚才应付记者,着实已经用光全部气力。她不太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采访啦,感言啦,这些东西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只是喜欢写字而已。 王翠星还在夸她牛逼,谭落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什么,王希孟画出《千里江山图》的时候才十八岁,而我都快十七岁了,也只有这种水平而已。” “凡尔赛!”王翠星说完又马上扑向自己的笔记本,“原来王希孟那么年轻?我得记下来,说不定写作文能用上。” 沈文昊撇撇嘴:“吹,继续吹。” 王翠星送他个白眼:“你先考过人家池倾阳再放屁。” 池倾阳傲然哂笑,适时地补了一刀:“他做梦。” “操!”沈文昊炸了,“你们这是校园霸凌!” 没人理会他这一出贼喊抓贼。 上课铃响,周六的最后一节是班会课。大家不再互相伤害,赶在班主任进门前各就各位。 一般来说,李睿会用五分钟简单讲两句,然后把剩下的时间拿来上数学课。 结果今天他说了十几分钟还没说完,内容是关于期中考总动员,其言之凿凿,不明所以的还以为这帮学生下周要高考。 李睿说完考试的事情,突然看向谭落:“谭落同学在艺术方面很有造诣,人家能为学校争光,今天还有记者来采访她。你们没有人家那本事,所以得好好学习。” “另外啊……”李睿拍了下讲台,提醒所有人注意,“最近有些传闻,希望大家不要受影响,专注于学习。每位同学都有不同的选择,大家管好自己。” 谭落全程扭头看窗外,面无表情。 还“不同的选择”呢…… 从一开始,李睿就没打算给她选择。 一班没有傻子,各个都是人精。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李老师表面上是夸奖谭落,实际上,则是侧面印证了叶诗妤要回一班的传闻。 沈文昊暗爽,他回头瞪了池倾阳一眼,看口型,他还骂了“傻逼”。 池倾阳目不斜视,慢悠悠地冲他比了个中指。 沈文昊火气大,蹭地站了起来,把李睿吓了一大跳。 李老师拍桌子:“沈文昊!干什么你?发言先举手!” 沈文昊可不敢和老师顶嘴,挨了李睿的吼,他立刻蔫了吧唧地垂下脑袋,坐回原处。 班里的骚动,谭落不关心。凉风撩起她的发丝,扫得脸颊发痒。 归鸟的羽翅划破了天光,留下一道伤口。那伤口渗出橘红色的血,洒成夕阳。 她触景伤情,无声叹息。 能不能留在重点班,对她来说不重要。 可是,一想到之后不能和池倾阳坐前后桌,她又感到很难过。 谭落忽然意识到,自己坚持待在这里,好像也只是为了离某个人近一点。 而那个人突然戳了戳她的后背。 谭落:? 她坐直身体,往后靠去。少年的气息一下子贴得很近,她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对方触手可及的温度。 池倾阳压低了声音道:“晚上来找我,有话和你说。” 第9章 补习 周六晚上,按理说是一周里最开心的时间,因为第二天不用上学。 但是那天闹得很多人都不愉快。 高二一班的学生们有个班群,老师不在里头。 一帮子尖子生,每天忙着学习,没空水群,少数几个话痨都在自己的小群蹦跶,这个大群显得很冷清。 可那好歹是唯一的班群,是集体的象征。 这天放学后,沈文昊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叶诗妤拉进了群里。 叶诗妤无比茫然,发了个问号。 「沈文昊:反正你下个月回来,先把你加进来再说」 「叶诗妤:神经病啊!」 然后她退群了。 沈文昊十分尴尬,别的同学都替他尴尬。 「王翠星:(老人地铁手机 .jpg)」 班长也出来说话了。 「张淳歌:问号……你别太过分好不好?」 「沈文昊:@张淳歌,几个意思?你高一竞选班长,叶诗妤还投过你的票,你不希望她回来?」 「张淳歌:不是一回事吧……」 「沈文昊:怎么他妈不是一回事?她对你们都很好!你们搞什么!」 「江澈:@沈文昊,你能不能要点脸?」 「王翠星:(微笑)他没脸,要不起」 「沈文昊:靠!真就护着差生是吧?贱不贱啊!」 「王翠星:(放个屁送你吃.jpg)」 王翠星进行了一连串表情包轰炸。 天知道她从哪里搞来那些灵性图片,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没一会儿,沈文昊大破防。 [沈文昊:我要告诉老师!] [王翠星:你是小学生?幼稚死了] 谭落不知道群里在说什么,她的手机扣在桌面,震个没完没了,吵得她心烦。她干脆关了机往床上一扔。 她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之前她答应了语文老师,要重新誊抄池倾阳的范文。 谭落在垫板上铺开一张新的格子纸,左手边放着池倾阳的作文,用一块黄铜镇纸压住。 这篇作文要求以“失败”为主题,谭落那篇的立意是:失败乃人生常态,看开。 写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这种立意太丧了,无法体现青少年的精神风貌,肯定拿不了高分。结果作文发下来,比她想象得好多了,有49分。 谭落估计,八成是徐霖看她写字好看,没舍得下狠手。 而池倾阳这篇作文是55分。 她怀着敬仰的心情拜读了一遍,结果,有好几个字她实在是认不出,潦草到她结合上下文都猜不出来。 谭落甚至拿出放大镜研究了半天:“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没办法,她拿着那张作文下楼,准备直接问问作者。 池倾阳没关卧室的门,他喜欢保持屋内通风,睡觉前,房门都大大方方地开着。 他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玩手机,小考拉照常趴在耳机线上。 卧室里的空调吹出暖风,他穿着宽松的收脚运动裤,上身套了一件白色背心,外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明显。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八个字说的准是他。 谭落不正经地想。 瞥见她站在门口,少年腰腹用力,长腿一翻,坐起身来。 池倾阳摘下一边耳机:“你终于主动找我了。” “啊……?”谭落讷讷地嘀咕一声,这才想起下午班会课时池倾阳和她说的话。 他打开台灯,把书桌前的凳子往外踢了踢,对谭落比了个邀请的手势:“坐,我先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没学懂。” 谭落心里发慌:“不是……你要干嘛?” 玻璃橘子 第13节 “你还好意思问我?”他的声音慵懒,有种漫不经心的痞气。 池倾阳伸手捞过桌上的眼睛盒,拿出一副无框眼镜给自己戴上。他的度数不高,很少戴眼镜。 少年的眼珠如黑玉,隐在薄薄的镜片后面,有几分难以描述的色气。 谭落捏着他的作文纸,看他看得出神,都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 这位爷被盯了半天,依旧面色沉静,冷冷问她:“看够了没有?” 谭落眼角的神经猝然抽搐,悻悻挪开视线。 池倾阳不耐烦地点了点桌面:“赶紧过来坐好。” 见他俨然一副家庭教师的模样,谭落更加不敢靠近了:“你这是……打算给我补课么?” 少年唇角轻扬:“看来你也不算特别傻,还有救。” “我能救你。”他自信满满地说。 谭落扭头就跑,被对方揪着领子拎回卧室,关门,反锁,按在凳子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池倾阳的房间。 屋里有股清雅温厚的香气,和他身上的气味不同。她被这股陌生又好闻的味道包裹,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 “别想跑。你跑一次,我抓你一次。”池倾阳慢条斯理地打开练习册,取出夹在里面的数学试卷。 那是昨天的小考卷子。 他的分数,满分。 他把那张试卷拍在桌上,往谭落手里塞了一支圆珠笔:“哪些题会做?圈出来。” 谭落浑身冒冷汗,脑子懵得像是刚被铁棒打过。她从没喝过酒,但她觉得喝醉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小时候,母亲总是给她报补习班,补习班的老师很凶,还嫌她笨,经常冲她吼,搞得她对补课这件事留下了心理阴影,本能地感到抗拒。 换个老师也不例外。 即便这位老师是池倾阳。 谭落按住卷子,手在发抖:“那个……为什么要给我补课?你不是还要准备竞赛?有这么闲吗……” “我很忙,所以你最好抓紧时间。” 少年长腿翘起,左肘支在桌面,攥拳抵住下颌,双眼一眨不眨地锁紧边上的女孩。 见她像雕像似的半天不动,池倾阳深吸了一口气,问:“还是说,即使离开重点班你也不在乎?” 谭落抿起嘴唇。 她感到紧张或者是想撒谎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 她点头,喃道:“嗯……我不在乎。” “我在乎。” 谭落猛地看向他。 池倾阳低垂着眼,没有和她对视。镜片微妙地折射了光线,掩盖住他的眼神。 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很失落。 转眼间,池倾阳抬起脸,又恢复了那副高傲不逊的态度:“到底学不学?还要我求你?” 谭落盯着卷子:“我学。” 她好不容易动了,按照池倾阳的要求,认认真真圈出自己会做的题目。 池倾阳看完后,眉头紧锁。他指着其中一道没被圈出的选择题:“你是笨蛋吗?为什么连这道题都不会?” 谭落皱了下鼻子,声音细弱:“是笨蛋,你别教了。” 池倾阳冷哼一声,傲然道:“我这人喜欢挑战,你要是聪明,教起来反而没意思。”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教辅书:“我先从最基础的典型题给你讲,你听不懂要及时提问。” 池倾阳坐回床沿时,又往她边上靠了一点。 他靠得实在是太近了,鼻息能吹到她的手背上。谭落害怕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被他听见。 她偷偷打量少年的眉眼,从侧面看去,池倾阳的眼睫又密又长。不知是不是戴了眼镜的缘故,他平日里那几分痞气顿时匿去,变成活脱脱的斯文败类。 他的皮肤很白,喉结凸起,像雪原上的一座山峰。 谭落又瞥向少年坐着的床铺,看上去比她的那张要软,不知道躺上去是什么感觉。 她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使劲甩了甩脑袋,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池倾阳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往哪看?给我看题。” 谭落想说,有这样一位老师,换了谁都很难认真听讲。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那人说的每个字。 她以为池倾阳是严师,没想到他极有耐心,讲题时温柔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谭落乖乖遵照他的要求,在所有听不懂的地方提问,屡屡打断他的思路。池倾阳一点也不恼,他脑子转得很快,会立刻换一种方法跟她讲解。 这堂课一补就补到了晚上十点,池倾阳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合上教辅书:“今晚的题先讲到这里。” 谭落不禁松了一口气,在他的教导下,数学题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懂。 她问:“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急什么?还早。”池倾阳拿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字,“我给你出三道题,看看你今晚的学习成果。” 没等他写完,谭落实在是看不下去:“你的字我看不懂……” “凑合看。” 她只好艰难地辨认着池倾阳的字迹,写完了三道数学题。 那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开窍”。 “原来我能学会数学啊。”她有点骄傲地说。 池倾阳当即泼她冷水:“最后这一问算错了。” 不过总体来说,他对补习结果还算满意。 他马上规划起接下来的安排:“明天你哪也别去,待在家里补课。期中考之前,你必须把数学成绩提上来。” 时间实在是太紧迫,谭落又想打退堂鼓。 她不是不相信池倾阳,只是不相信自己:“我真的能行么?而且……这对叶诗妤是不是不公平?她的成绩确实比我好,我只是分班考侥幸考得比她好。” 池倾阳调整坐姿,正对着她坐直身体,架起两条长腿,十指交扣放在膝上。 他气场很强,摆出这幅架势,谭落无形中感到了压迫感,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姿态防备。 只听他异常严肃地说:“你听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每年高考都有凭运气超常发挥的人,难道要撤销他们的录取通知书?” “也对……”他说的有理,谭落好受了许多。 “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努力过,起码不后悔。”池倾阳话锋一转,“何况……成绩,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通过努力改变的东西。” 谭落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了。 既然他这么说,那她也可以拼一次。 最坏不过是卷铺盖走人。 池倾阳摘掉眼镜,闭眼捏按内眼角的精明穴:“我没别的事了,你早点休息。” 谭落慢吞吞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对了……作文!” 少年闻声回头:“作文?” “徐老师让我誊抄你的范文,我有几个字看不懂,所以来问你。” 池倾阳叹了口气:“她又使唤你干这种事。” “没关系,我也帮不上别的忙。” 她不讨厌徐霖使唤自己。相反,能被人需要,她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她把自己认不出的两个字指出来,池倾阳说:“这是‘秘’,这是‘桨’。” 谭落扶额:“你真该练练字……” 池倾阳的嗓音里夹着愉悦:“你肯教的话,我考虑考虑。” 她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放在心上。 回到房间,谭落在熟悉的氛围里静下心来,把那篇作文抄完。 池倾阳在作文里引用了博尔赫斯的名句。她反反复复地阅读,仿佛从那些文字里汲取了莫大的能量,备受鼓舞。 深夜十二点。 谭落忽然心血来潮,铺纸研墨,提起毛笔书写起文章里的句子。 【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第10章 轻点 和大部分高中差不多,青中的周六也要上课,学生们只有在周日能喘口气。 跟很多人一样,一周当中,谭落最喜欢周日了。 一般来说,早晨七八点钟,她在屋子里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池家爷孙坐在院子里下围棋,而她会在这时开始练字。 爷孙俩会切磋到中午,直至李淑芳唤他们吃午饭,他们才会从那棵梧桐树下离开,回到屋里。谭落也会跟着放下笔,思索中午吃什么。 池问海和李淑芳这对老夫老妻感情深厚。 有时候,池问海早晨出去遛鸟,临行前都要和李淑芳抱一下再走。外人光是吃狗粮都能吃撑。 玻璃橘子 第14节 谭落很清楚,这些温馨幸福与她无关,她只能在一旁偷看。 够了。 光是这样,她心里也会漾起一股暖意,像是借到了太阳的光芒。 而这天早晨,谭落尚未睡到自然醒。 睡梦中,她听见有人敲门,吵得她睁开眼。 “谭羲之,快起床。” 门外是池倾阳的声音。 她昏昏沉沉拿起手机一看,这才早上五点钟! 没听到屋里的动静,池倾阳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别睡了,起来学习。” 谭落被他闹出了起床气,咂着嘴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嘶……好冷。” 离开被窝的刹那,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秋和冬的分界线是如此暧昧。这才过了一夜,气温跳楼般的降了下去。 她搓着手臂取暖,池倾阳再度敲门催促:“谭落,我最后给你三秒钟,三,二——” “来了来了来!”谭落都没来得及穿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冲去开门,瞪着门外的少年,“你让不让人活了?我凌晨一点才睡。” 池倾阳的视线从上往下,把她扫了一遍,然后闭眼,关门。 谭落:? 无意间,她懵懵然瞥向穿衣镜。 ……完了。 没穿裤子! 如同迎头一棒,谭落彻底清醒了。 她只穿了一件文化衫,这衣服是之前去参加书法比赛时主办方发的,纯棉质地,很舒服,她一直当睡衣。 虽说这衣服是xl码,挺长,盖过了臀部,只露出两条纤细的腿,还有小巧的脚丫子。 然而,这不能掩饰她没穿裤子的事实! 某人在外边说:“我回房间等你,收拾好下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淡定,只有谭落羞得想一头撞死。 她骂骂咧咧打开衣柜,抽出一条干净的校服裤,把粉笔般笔直白皙的腿塞了进去。 穿好衣服,她站在那发了会儿呆,等脸上的潮红完全消退,才认命般叹着气,拿起笔和本子下到二楼。 少年和昨晚一样,长腿叠着坐在床沿,眼神惺忪,看起来也没睡醒。 他对谭落扬了扬下巴:“帮我冲杯咖啡。” “你怎么还使唤我?” 池倾阳环抱手臂,好整以暇地说:“我放弃休息时间给你补课,让你帮我泡杯咖啡,很过分么?” 谭落敢怒不敢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下楼。 男生远远地嘱咐道:“加奶,多糖。” “……知道了。” 去年暑假,谭落去咖啡店打过工。那时她16岁,谎报了年龄才拿到这份兼职。在那家店里,她学了不少冲咖啡的技巧。 李淑芳是个很喜欢下厨的老奶奶,她的厨房里一应俱全,厨具全是高档货,连咖啡机都要四万一台。 第一次得知这台咖啡机的身价时,谭落吓了一跳。她每次使用都很小心,生怕弄坏了,赔不起。 池家不缺钱,她刚搬进小红楼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但真要说起来,论家境,谁都比不过江澈。 他的父亲是大老板,南琊市有好几个楼盘都是他家开发的。王翠星叫他“江大少爷”可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在谭落这等没见过市面的人眼里,池倾阳和江澈的土豪程度差不多。 她的评判标准很简单。 每次苹果手机出了新型号,他们俩永远都能第一时间用上,还是顶配版本。 谭落之前用着一台老人机,充话费送的那种。 功能简陋,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老师们常常在□□群里发学习资料。那台老人机不争气,连□□都安装不了,更别提下载资料。 没办法,为了不耽误学习,她不得不抛弃自己的老朋友。 偶然得知她想换手机,池倾阳问她介意不介意买二手货。 她自然是不介意,只要能省钱,她才不会挑三拣四。 当时,池倾阳拿出一摞旧手机,扑克牌似的一溜铺开,从4代机到上一代,应有尽有。 他豪迈地说:“随便挑。” 谭落挑了个六年前的机型,池倾阳收了她三百块,比市面上便宜一大半。 他很爱惜东西,这手机年纪虽大,外观仍有九成新,性能稳定。她要求不高,用着绰绰有余。 如果可以,她真想用上个十年八年的。 咖啡机嘀嘀两声,谭落回过神,继续打奶泡。 榛果糖浆滴在绵密的奶泡上,勾出个小猫咪的图案。 谭落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除了这双又巧又稳、充满灵气的手。 兼职时,高难度的咖啡拉花她一次学会,惊呆了店长。 打着哈欠,谭落端起马克杯,小心翼翼走回二楼。 她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态度恭敬得像个服务员:“您请。” 池倾阳抿了一口,那张紧绷的臭脸稍稍松缓了一些:“味道还不错。” 咖啡喝了一半,他打开教辅书:“昨晚我大致理了理,今天要学的东西有不少,你专心点。” 谭落狠狠拍了拍两颊,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 末了,她又问:“那个,我能跟你商量个事么?” “有话直说。” 谭落斟酌着措辞:“就是……你能不能和昨天一样,别凶我?你要是凶我,我只会更笨。” 池倾阳敲了下桌子:“你态度好点,叫我一声池老师,我会温柔的。” 他噙着一抹坏笑,眼神很是玩味。 池老师…… 谭落嗫嚅半晌,这三字烫嘴得很,她硬是叫不出来。 “不叫也行,”他嗓音懒倦,故意拖慢了语气,“只是,保不准我脾气上来了会怎么对你。” 这话听着也不太对。 为了自己的小命,谭落心下一横,咬咬牙:“池、池老师。” 三个字一出口,她耳根子发烫。 怎么回事? 怎么听上去那么涩情呢? 池倾阳得寸进尺:“声音太小,再叫一次。” 谭落低着头,来回搓手:“池老师……” 少年满意地勾了勾唇,眼里那最后一点困倦消失无踪。 他完全进入了老师的角色:“那么,谭落同学,我们开始上课。” 池倾阳不是和她闹着玩的,他的补课计划有条不紊,非常紧密,谭落被逼得喘不上气。 中午他们只歇了不到一个小时,刚吃饱饭,谭落又被他揪到卧室里。 斯巴达教育啊! 她无声地呐喊。 作为老师,池倾阳也累得够呛。到了下午,他的声音都有些发哑,弄得谭落很是过意不去。 她也不想辜负对方的期望,只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天的补习。 晚上六点整,池倾阳和她讲完最后一道错题:“好,今天到此为止。” 谭落当即趴倒在他的桌子上,差点口吐白沫:“我不行了……” “你的几何学得还可以,导数实在是一塌糊涂,这一块要下功夫。”池倾阳又给她布置了几道导数相关的作业,让她今晚写完。 谭落人都麻了:“手下留情啊!学校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写呢。” “不行,必须写完,写不完熬夜写。”池倾阳铁面无私地说。 “怎么这样……” 她微弱的抗议没能引来同情,池倾阳把写好的题目塞进她怀里,口吻不容拒绝:“明早五点你准时下来,上学前我再给你补一个小时。” 谭落骂他是魔鬼。 池倾阳最后交代了一个任务,叫她把开学至今的数学试卷整理好拿过来。谭落做完这件事,回到房间,两眼一翻,倒在床上。 她浑身酸痛,仿佛这一天不是在学习,而是在搬砖。 “先洗澡吧……” 她挣扎着爬起来。这时,搁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的提示音。 玻璃橘子 第15节 以她的交际圈,会私聊她的人不多。 大概率是公众号发的推送。 谭落把脱到一半的衣服穿回去,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 消息是蒋雪发来的。 [蒋雪:(图片)] 她发的是一张朋友圈截图。 一分钟前,池倾阳在朋友圈更新了动态。 这位大哥的微信头像是个纯黑色块,非常高冷。 他在朋友圈里写: [给笨蛋补课,死了几亿个脑细胞。] 谭落的眼尾抽搐不已。 这种事怎么还发朋友圈啊…… 蒋雪截图时,动态下面已经有人评论了: [王翠星:笨蛋=江澈?] [江澈-回复王翠星:你礼貌吗?] [王翠星-回复江澈:不是你?] [江澈-回复王翠星:不是我!!!] 私聊再度震过来。 [蒋雪:池倾阳是不是在给你补课?] 几乎是在发出的一瞬间,她又把这条消息撤回了。 “嗯?” 谭落不懂她为什么撤回,这句话也没有错别字啊。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持续了一分钟,新的消息迟迟没有出现。 要么是在长篇大论,要么是在删删改改。 谭落猜测是后者。 她的眉毛压得一高一低,有些纳闷。 想了想,她主动询问:[怎么了?] 又过了十来秒。 [蒋雪:没什么(笑脸)] [蒋雪:期中考加油!] 这一出没头没尾,弄得谭落不明所以,她切去看池倾阳的朋友圈。 底下多了几个同学的点赞和评论,大家在猜他究竟是给谁补课。 甚至有人问,他是不是和哪个女生偷偷交往了。 谭落对此表示无语。 池倾阳可能在忙,暂时没回复这些人。 他朋友圈下方的那堆头像里,没有蒋雪。 以往,蒋雪像个审批奏折的皇帝,必定要在他的动态里留下记号,让池倾阳知道自己在关注他。 而这次她既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 很反常。 睡前,谭落想看看池倾阳回复没有,又去刷朋友圈,结果刷到蒋雪新发的一条文字: [蒋雪:我是笨蛋。] 第11章 苗头 班里的同学谭落都加过好友,不是她主动加的,而是被王翠星逼迫着打开二维码,小星星招呼同学们挨个过来扫。 王翠星希望她和同学们走近点,谭落多少辜负了这番好意,因为她从来不主动找大家说话,也不会发任何动态。 她就是大家列表里的僵尸。 死人一个,又死得不太彻底。 不过呢,这扩列也没白扩。谭落现在能看见这帮人给蒋雪留的评论。 池倾阳才说过他在给笨蛋补课。 蒋雪没多久便说自己是笨蛋。 在其他人眼里,他俩这毫不相关的朋友圈便有些微妙了。 像暗搓搓地秀恩爱。 [许娇:这是官宣吧?!] [田啸君:(我就看看不说话.jpg)] [路薇:百年好合(放鞭炮)] 连江澈都罕见地评论了她。 [江澈:老池是在给你补课?各位!可别再冤枉我!] 蒋雪是社交达人,她回复朋友圈向来积极,基本上都是秒回。 然而对次,她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别的,还没来得及看。 谭落一条条翻看评论,无端感到舌根发苦。 评论里八卦的气息热热闹闹,可她手指冰凉。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和其他同学一样快乐吃瓜。 一阵烦闷……谭落想把微信的后台退了。 刚要点出去,一条新评论又蹦出来,吸引了她的注意。 [池倾阳-回复江澈:不是她] 接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蒋雪发表了面向所有人的回复。 [蒋雪:我写个作业而已,一转眼世界都变了样,你们想象力真丰富(抱拳)] 这句调侃算是澄清,她并不是池倾阳说的“笨蛋”。 有个念头在谭落心里浮现。 如果池倾阳没有回复江澈,蒋雪还会说这些吗?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没有带给她太多烦扰。 同学之间那点青春期的纠葛终究是小问题,她没往心里去,睡了一觉直接忘到脑后。 翌日早晨五点,她准时出现在池倾阳卧室门口,自觉地端着一杯泡好的咖啡。 池倾阳打开门,脸色不太好。谭落看他一脸憔悴,有些担心:“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没事,进来吧,”他打个哈欠,又使劲伸了个懒腰,“我昨晚在整理你的错题。” 谭落怔住:“试卷那么多,你弄到几点钟?” “四点多吧。”他揉着眼睛说。 “你只睡了两个小时?” 她很震惊,池倾阳四点才睡,六点还能起来,简直是钢铁一般的意志 高中生本就缺乏睡眠,唯一那点休息时间也被剥夺了,肯定会影响上课的状态。 池倾阳看出了她在担心,若无其事地说:“我经常熬夜的,问题不大。” 他眼底全是红血丝,哪里像是问题不大? 谭落的胸腔隐隐作痛,她咕哝着说:“我怕你的努力是白费功夫……要是,我最后没留在重点班——” 一块甜甜的东西塞进她嘴里。 是巧克力。 池倾阳那一双眼半睁不睁地眯缝着,明显是不爱听这话。 谭落立刻识相地噤了声。 “你有空垂头丧气,先给我好好学。” 她又被按到书桌前,接受新一轮斯巴达教育。 池倾阳连夜研究了她的试卷,每个痛点都被精准地揪了出来。 这一个小时学起来格外吃力,因为全是她不擅长的内容。 她的老师依然很有耐心,没有对她呼来喝去,只是偶尔说她笨,骂完又耐下性子换一种方式进行讲解。 谭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些人困得哈欠连天,等她演算的空档都能打起盹来,居然还可以条理清晰地讲解题目。 地狱般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周。 每天早晨,谭落四点半起床,五点去找池倾阳,他们学到六点,然后一起出门上学。 晚上回来写完作业,从十一点补习到凌晨一点。 这么折腾了几天,成绩能提升多少,谭落也说不准,反正头发是没少掉。 每次下课,就见他俩一前一后齐齐趴倒,睡得像死猪,上课铃响了都听不见,非得等江澈把他们摇醒。 玻璃橘子 第16节 江澈纳闷极了:“你们晚上搞什么呢?不睡觉的吗?” 谭落困得眼冒金星,连“他搞我”这种胡话都差点说出口,幸好她及时闭上嘴,没给抖出去。 否则江澈肯定要想歪了。 这天,因为区域电路检修,停电,晚自习暂停。 下午一放学,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作为时间管理大师,池倾阳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到家,他按住谭落,又折磨她做了几道题。 补课结束时,老师和学生都到了极限。 纵然池倾阳有钢铁意志,他也彻底绷不住了。 急匆匆地把谭落赶出卧室,他吩咐道:“我要补觉……跟我奶奶说一声,晚饭我先不吃了。” 谭落领旨,拖着几乎零碎的身体下楼传话。 李淑芳还没做饭,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被小品逗得咯咯笑,边看边织着一条围巾。 她走到沙发边:“李奶奶,池倾阳说他要睡一会儿,醒了再吃饭。” 李淑芳纳闷:“这孩子怎么这个点睡觉,晚上干嘛去了?” 谭落含含糊糊地说他忙着复习。 把池倾阳累成这副德行,她也愧疚,想着做点什么弥补。 于是她问李奶奶:“我可不可以借用厨房?” 李淑芳笑得和蔼:“随便用,这都不需要跟我打招呼。” 道过谢,谭落出门了。 她去超市买了一只杀好的老母鸡,还有炖汤的佐料,打算给池倾阳熬鸡汤补补身子。 材料加在一起两百多块,对她来说是巨款。 谭落忍着心痛,还是花了这笔钱。 以前她根本不会做饭。 初中在亲戚家借宿那几个月,她的厨艺飞速提升。 寄人篱下,白吃白喝会招来白眼,她只能主动学习烹饪技巧,伺候那些暂时收养她的亲戚。 回到家,等李淑芳做完晚饭,谭落钻进厨房,开始捯饬她的老母鸡。 她也是第一次炖鸡汤,材料按照网上的教程买。 跟着教程一步一步走,她不知不觉在厨房里忙活了好长时间。等待鸡汤熬煮的间隙,她去把剩下的那点作业写完了。 今天历史和政治各有一张试卷。她答应了池倾阳,帮他把那两份卷子一并写了。 这活儿实在费劲,池倾阳的字那么丑,她即便用左手写也很难模仿。 都说字如其人,长着那样一张脸,他写的字为何能丑绝人寰呢? 不过谭落转念一想,要这么算,那她也该是个天仙级的大美女才对,可惜不是。 写完卷子,她估摸鸡汤熬得差不多,下楼去厨房里检查成果。 好歹是斥巨资购买的材料,要是翻车可糟心死了……谭落无比忐忑地掀开汤盅的盖子。 先用筷子扎扎鸡肉,煮得很烂,好像不错。 她又拿起长柄勺舀了一点汤,仔细品尝。 很好喝! 她洋洋得意:“不愧是我。” 汤汁滚烫,她寻思池倾阳该起床了,准备先盛出一些晾着,他醒了能马上喝到。 转身去拿碗时,谭落突然瞥见身后有个影子,哪知是人是鬼,她吓得小声惊叫。 定睛一看,还好,是人。 而且那人似乎倚在门口站了很久。 “你干嘛啊……杵在那一声不吭的。”她拍着胸口责备。 池倾阳的发质很软,睡觉时容易压乱。他那张脸太好看,头发乱了也不丑,反而透着一股散漫不羁的气质,像是用发胶故意抓出来的造型。 “做什么呢?”少年扬着语调问。 “熬鸡汤。” “哟,还挺有兴致。” 谭落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故意勾他的馋虫:“我跟你说,这汤很好喝,你要是馋,我分你一碗也不是不可以。” 池倾阳不敢置信地笑了:“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在汤里下毒了?” 谭落差点一口气憋死,她顿感自己一腔好意喂了狗,气得直翻白眼,想把这锅汤倒进马桶里冲走。 为了把自己受的气反弹回去,她掐着嗓子,装出太监那种阴阳怪气的调调:“皇上,我这不是看您熬了夜,体虚,想给您补补身子,万一您猝死了可怎么办?” 池倾阳笑得十分和善,和善到令她直冒冷汗。 她的脸颊被捏起,力道不重,但是惩罚的意味很明显:“敢咒我?胆子不小。” 谭落挥开他,赌气地说:“爱喝不喝……不喝我自己喝,喝不完还可以分给外面的流浪狗。” “犬科的动物味觉不灵敏,它们尝不出好坏。” 谭落没好气地呛道:“反正你也尝不出来,还不如喂狗呢,起码狗还知道对我摇摇尾巴。” 池倾阳的眸光很深,黑洞一般,有种奇妙的引力,不能多看。 他那两颗黑玛瑙般的眼珠里好像藏着笑,谭落看不太清,只是隐隐感觉这人故意拿她寻开心。 辛辛苦苦折腾了几个小时,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她难过,又不想被看出来,最后只有气愤外露,如同一只炸起来的小刺猬。 池倾阳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夺走了长柄勺,直接从锅里舀起一勺吹凉,对嘴喝了下去。 “你等——!” 她拦得太迟了。 那个勺子,她刚才也用过。 池倾阳跟她用同一个勺子喝汤,这算是间接接吻吗? 池倾阳咽下汤,扭头看她:“等什么?” 谭落哽在那,迅速摇摇头,脸颊有些烫:“没什么……” 间接接吻这种事,还是不说了。 她岔开话题:“皇上,您喝完没有哪里不适吧?” “还不错。”池倾阳高冷地评价着,又调侃了两句,“你有天分,不怕失业,找不到工作还能去新东方进修,当大厨。” 谭落叉腰昂头:“我才不会找不到工作,我以后会成为当代的大书法家。” 只有谈及书法,她才会罕见地表现出自信。 “到时候,我送你爷爷的那些书法作品都可以拿去卖钱,说不定你结婚的彩礼钱就是这么来的呢。” 池倾阳没有呛她,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哦?那你得早点成名啊,我可急着结婚。” “急什么?你才多大,都还没遇到喜欢的人吧。” “你又知道了?”他的眼皮登时压下来,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睑上,黑沉沉的,看着不太高兴。 谭落听出这话不对劲,于是试探着问:“你有喜欢的人?是……蒋雪?” 池倾阳的脸更黑了:“你个白痴。” 有那么一瞬间,她用余光瞄见少年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说不清那更像恼火,还是更像失落。 池倾阳拧转脚步,离开厨房。他转身的刹那,谭落看到他背脊微弯,不似平日那么有精神。 当他坐在餐桌前,谭落听见他不快地嘟囔:“真是笨蛋……” 她一言不发地盛出汤汁,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和池倾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会在无意间得知对方的小秘密。 比如,她知道池倾阳用水果味的牙膏,尤其偏爱桃子味,讨厌劲辣的薄荷。 知道他爱干净,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澡,校服每天换洗,连家居服都要一天一换。 还知道他睡觉不太安稳,经常翻身,偶尔说些听不懂的梦话。 甚至知道他喜欢穿深色的贴身衣物,不管袜子还是平角裤,都是灰、黑两色居多。 谭落突然发觉,她还挺了解池倾阳的。 今天,她又知道了对方的一个秘密。 ——池倾阳似乎有喜欢的人。 第12章 手相 一大早,王翠星神清气爽地来到学校。她最期待的动画番剧昨天上了,制作精良,op好听到爆炸,小星星无比满意。 她哼着那个调调走进教室,看到谭落的一瞬间,小曲戛然而止。 对方侧脸趴在书桌,眼下挂着两道浓重的青黑,像是挨了一顿胖揍。 王翠星哆嗦着问:“谭羲之……有人欺负你?” 谭落昨晚失眠了,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黑眼圈重得可怕。 她困得神志不清,没听明白王翠星的问题,昏昏沉沉回了个“嗯”。 小星星信以为真:“谁打你啊!” 玻璃橘子 第17节 “是家暴。”池倾阳在后边冷着脸插言。 王翠星惊诧不已,一双三角眼瞪得溜圆:“家、家暴?麻吉噶?!” 池倾阳没看她,懒洋洋翻了一页语文书:“有人逼着她学习,不让她睡懒觉。” “少吓我!我还以为她真被家暴了。”王翠星拍着胸脯压惊。 很快这位八卦女王发现了盲点:“哎哟哎哟~不对劲诶。” 她眯紧了眼,狡黠地问:“池倾阳,谭羲之家的事你好了解哦?” 谭落迅速弹直身子,被王翠星勾住脖子拽过去:“呵呵,想瞒过我的眼睛?no way!” 池倾阳面不改色地澄清道:“想哪去了?是你来之前她自己说的。” “搜嘎。”王翠星眨眨眼,还是没打算放过他们,她用食指戳在谭落的太阳穴,笑得更邪了,“既然没事,你反应还这么大,是不是心虚?” “我哪有心虚?”谭落反手伸到后背,挠了几下脊梁骨,“刚刚有虫子咬我,好痒。” “大冷天哪来的虫子?”王翠星才不信她说的鬼话,“不要害羞嘛,我们谭羲之这么卡哇伊,有人喜欢很正常,说不定池倾阳正好——” 此时,原本一言不发的蒋雪忽然转过身,眸子寒凉:“王翠星,你别太过分!” 她的语气很凶,音量也不小,是真的动了怒,全班都被引得往这边看来。 蒋雪恶狠狠瞪着王翠星:“人家都很尴尬了,你还说个没完没了!”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她发火,仿佛看到一只温柔的食草动物亮出獠牙。王翠星被怼得失语,半晌,底气稍显不足地为自己辩解:“怎、怎么了……我就开个玩笑。” 蒋雪厉色道:“玩笑不能乱开!你没看出来谭落很困扰?” 王翠星和蒋雪算不上好朋友,但是平常的关系还可以,她万万想不到蒋雪会翻脸不认人,吓得脸色煞白。 而谭落也没想到蒋雪会帮自己说话。 平日王翠星对自己挺好的,谭落不舍得她担惊受怕,连忙给她找台阶下:“没没没……开玩笑而已,我没在意的。” 结果,蒋雪干脆连着她一起扫射:“你不在意,池倾阳会在意。能不能多为别人考虑考虑?不要太自私了。” 哟呵…… 王翠星在心里冷笑。 这下子她可算是听明白了。 蒋雪压根不是在为谭落撑腰,而是看不得自己开谭落和池倾阳的玩笑。 小心眼。 王翠星偷摸损了她一声,也不怕了,很快想到扳回一局的方法。 当着蒋雪的面,她故意对池倾阳鞠了个躬,郑重其事地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对谭落有意思。” 池倾阳单手覆在后颈,借力撑着脑袋,谭落隐约看见他的耳朵有点发红。 面对王翠星的调侃,他没说话。 他这反应让谭落很尴尬。 倒是反驳啊……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一言不发,这不是引人误会么? 由于他低头盯着书本,谭落怀疑他是不是看题看得太认真,根本没听清王翠星的话。这人有时候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视周围。 他的沉默正中王翠星下怀,蒋雪眼露哀意,她不再和任何人争执,愤而起身离开座位,走出了教室。 谭落不得不给自己造台阶了:“星星你真别乱说……他要是看上我,我会折寿的,你让我多活几年。” “行行行,我不说。”王翠星到达目的,也不再为难她,随口打了两句哈哈,败兴而归,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谭落额角潮湿,全是冷汗。 一群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互相开玩笑是常识,她不知道自己干嘛心虚。 身后的男生用笔杆点了点她。 她扭头:“干嘛?” 池倾阳张开五指,掌心对着她:“把你的手像这样张开。” “这样?”她莫名其妙,还是照做了。 池倾阳用笔尖指着她的右手:“男左女右,你伸那只。” 她于是换了一只。 男生抵着颧骨,歪头盯着她的手心研究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的生命线挺长。” 他在看手相? 谭落彻底懵圈:“所以呢?” 池倾阳凝视着她疑惑的双眼,薄唇弯起:“你能活很久很久,所以,寿命稍微少个几秒钟也不碍事。” “什么意——” 她顿住,回忆起自己刚才说的话。 被他喜欢,会折寿。 她纤细白嫩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血色,绯红窜上脸之前,她拧回身子,低低地俯在桌上。 这人瞎说什么呢! 翻开笔记本,谭落连着写了十遍“阿弥陀佛”平复情绪。 可她写的是狂草,世界上最具禅意的四个字被她一写,力透纸背,快要从纸上飞出来了。这越写越亢奋激昂,心脏即将撞破胸口。 她警告自己别多想,又做了几个深呼吸。 谭落没看到池倾阳唇角的笑意加深。 这时,沈文昊进了教室,他故意把书包摔在书桌,又“咣当”一声挪开凳子,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谭落和班里其他人一样,向他投去迷惑不解的注目礼。 她看到沈文昊甩来一记眼刀。 池倾阳的眸光阴了下去,嗓音低沉:“别搭理他,他脑子有坑。” “嗯。”她淡定地拿出语文课本,准备上早读。 自从沈文昊把叶诗妤拉进班群那事儿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午休时看见谭落在做练习题,他都要阴阳两句:“有些人学也学不会,白费功夫。” 这完全是他单方面挑衅,他说什么,谭落根本不在乎。 因为她觉得,沈文昊这通操作,受害者不是自己,而是叶诗妤。 她和叶诗妤打过几次照面。 那姑娘习惯低头走路,轻微驼背,说话的音量微弱。明明学习成绩很好,长得也可爱,却很不自信。 大家都看得出来,沈文昊针对谭落,是为了替叶诗妤鸣不平。可是,叶诗妤需要他为自己出风头么? 前几天,谭落下楼做早操,两个二班的女生走在她前面。 碰巧被她听见了那些人的聊天内容。 “我跟你说,一班有个男生在追叶诗妤!” “帅吗?” “和帅八竿子打不着,我听说他是叶诗妤的青梅竹马,但人品不咋地。” “怎么说?” “那男的欺负同班同学。” 谭落一愣。 挨欺负的那个,难道是指她? 紧接着那俩人又说。 “噫……一班的班风好差哦。” “那帮人只会学习,不会做人。” “就是说啊!赶紧让叶诗妤回去吧,多配啊。” 谭落在后边一阵揪心。 叶诗妤那么唯唯诺诺,她若是听见这些,怕是要崩溃。 而一班的同学被骂班风差,他们要是知道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怪沈文昊,很可能也会怪到叶诗妤头上。 谭落对叶诗妤没感情。 她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些同病相怜。 流言蜚语的苦,不好受。 早读铃响,她的胡思乱想被打断。 江澈踩着铃声跑进教室,气喘吁吁:“我去……差点迟到。” 今天是语文早读。 前两天,徐霖又一次麻烦谭落誊抄范文,谭落写完了,拿着作文上讲台找她。 徐霖微微一笑,接过纸张:“辛苦了。” 那篇作文谭落是用楷书抄写的。纸面干净利落,字形端庄大气,虽是板正的楷体,却不显死气沉沉,仍旧保有灵动之美。 她最擅长写王羲之的楷书,尽管书写工具由毛笔转为硬笔,没办法完美呈现出笔酣墨饱的质感,徐霖依然能品出字里行间的古朴风味。 纸上一笔一画,都足以窥见写字者深厚稳健的功底。 “写得真好……”徐霖感慨道。 她每次看谭落的字都忍不住赞叹。身为语文老师,她业余时间也在练书法,无奈天赋不够,又起步太晚,练不到谭落这种境界。 她太喜欢谭落了,很愿意继续当谭落的班主任。 玻璃橘子 第18节 这些天徐霖和班里的几个班干部提前通了气。 她说,谭落今年的比赛很多,兼顾学习和书法太过疲惫,所以可能会考虑转来二班。 她没提谭落是成绩不好才被李睿赶走,也想尽可能避免这种谣言在班里传播,对谭落造成影响。 徐霖承认,自己对谭落偏爱有加。 这种偏袒有一部分出于恻隐之心,在她看来,谭落这孩子可怜。 高一那年开了两次家长会,谭落的家长一次都没有出席。 徐霖给她母亲打跨国电话,想做远程沟通,结果每次对方都拒接,最后竟然把徐霖拉黑了。 事后,谭落灰溜溜地跑来找她:“徐老师,对不起,拜托您别再找我妈了……她很忙,不喜欢被打扰。” 徐霖听了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什么母亲? 她又问:“那你父亲的电话呢?” “我爸也很忙……您有事,和我说好吗?” 徐霖不敢追问了。 因为女生那双眼睛几乎是在向她恳求。 求她别再试图了解自己的家庭。 谭落很忧郁。 徐霖一直这样认为。 她喜欢一个人站在走廊,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目光涣散。 像一只被踩住翅膀的鸟儿,静静眺望着无法前往的天空。 那份忧郁不算明显,只是浅浅地驻留在眼睛里。 她褐色的眼睛如同琥珀。其他琥珀包裹着昆虫和矿物,她的琥珀包裹着不易看清的哀伤。 凭借多年教学经验,徐霖猜测谭落的家庭情况很复杂,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不过,自从升上高二,徐霖发现她开朗了不少。 不知哪来的温暖融化了琥珀。 作为一名老师,也作为她的前任班主任,徐霖实在不忍心她又变回以前那种状态。 好不容易找到太阳在哪的向日葵,怎么能再度垂下脑袋呢? 见徐霖收起作文纸,谭落正要回座位,徐老师突然叫住她:“谭落啊……” 她看着俆老师:“您还有别的事吗?” 徐霖神情复杂,过了几秒,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我们二班的同学,都挺好的,很温柔。有几个学生和你高一时同班,你也认识,大家不会不欢迎你。” 这话的意思谭落明白。 李睿要安排她转班,肯定和徐霖提前打过招呼。李睿那边唱白脸,给她施压,徐霖这边唱红脸,减轻她的排斥情绪。 她喜欢徐老师,也相信徐霖不是带着恶意说这些。 无奈,再次面对换班的提醒,她还是免不了嘴唇发干,喉头发痒。 谭落轻轻舔了舔干痛的嘴唇:“徐老师……”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池倾阳的话。 重新注视着徐霖,她大胆地说:“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会努力的,我想留在重点班。” 第13章 人情 谭落最近变了个人。 晚自习前,王翠星趴在她的桌边,翻着她堆在桌上一摞练习册。这些练习册前几天还是崭新的,今天已经做得满满当当。 小星星啧啧两声:“好用功啊……”说完还主动给谭落揉肩捶背。 作为一个乐天派,她深信功夫不负有心人:“谭羲之,你这么努力,肯定能考出好成绩!” 隔着两组,沈文昊骤然嘲笑,像平地一声雷。 他斜楞着眼,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笨鸟得先飞,现在飞是不是太晚了?”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有多聪明?”王翠星撑开自己的眼皮,露出吓人的眼白,“你这么聪明,李睿怎么没选你去参加数学竞赛呢?你不是想和叶诗妤一起吗?” 田啸君在边上帮腔:“那可不是一般的想,是做梦都想。他讲梦话都在叨叨这点儿破事。” 沈文昊气坏了:“草?你小子少造我的谣!” 田啸君很耿直:“我真听见了啊……不信你问问咱们宿舍另外几个人。” 沈文昊从他手里抢走那半袋旺仔小馒头,转头扔进垃圾桶:“让你吃!” 田啸君哪能容忍别人糟蹋他的食物,嚎叫着扑上去,借助身宽体胖的优势使出泰山压顶,把沈文昊压在下边一通猛锤。 在那二人的前一排,戴细框眼镜的高挑姑娘叹着气,翻了个白眼。 她是一班的班长——张淳歌。 张淳歌起身走过去,把他们拉开:“你们能不能成熟点……都高二了,还整天在教室里打架!” 谭落也被他们吵得头疼,停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她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向身后。 池倾阳还没回来,他和江澈那帮人打篮球去了。 蒋雪转过身:“王翠星,sherry说了今晚要听写的,你单词背完了吗?” sherry是英语老师,姓杨,她不喜欢大家叫她ms.yang,都让学生喊自己英文名。 “我还没背!”小星星抱头悲鸣,窜回座位,开启临时抱佛脚模式。 等到王翠星走后,蒋雪压低了声音问谭落:“最近,池倾阳都在给你补习吗?” 谭落看了她一眼,点头。 “补数学么?” “嗯。” “每天补多久?” “平常两个小时左右,周末久一点。” “在家里补?” “嗯。” “在他的房间?” 谭落没有回答。 蒋雪连珠炮一样的提问让她有点烦。 她在本子上写着毫无意义的正楷字,想到什么写什么,每一划都很慢。 每次心神不宁,写楷书都能让她的情绪稳定一些。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蒋雪也意识到不妥,主动道了歉,“我没恶意,你别误会。” 谭落点点头,没当回事。 蒋雪慢慢地说:“我这几天在想,池倾阳给你补课,应该是可怜你。他那人表面看着冷血,其实很容易心软。” 可怜,心软。 听到这两个词,谭落皱起了眉。 “我的题还没做完。”她随手打开一本练习册,意图用这种方法提醒蒋雪,她不想再说了。 蒋雪很识趣地转了回去。 没多久,池倾阳他们打完球,回到教室。 江澈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战绩,说他们今天把高一小学弟打得叫苦连天。 张淳歌挥舞着一把长尺,赶羊似的将他们轰了出去,让他们滚去卫生间把一身汗臭洗洗再进来,不准污染教室环境。 池倾阳早就换上了干净的t恤,免于一难。 他去饮水机那接完水,攥着水壶踱到谭落旁边,盯着女孩看了几秒,用手指戳她的后背:“哎,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什么怎么了?” 少年刚刚剧烈运动过,脸上血色未褪。他眼里散着一抹潮气,柔和了凌厉的眸光。 池倾阳担忧地说:“你看着不高兴啊。是不是有哪道题不会做?来,我教你。” “我没不高兴,”她合上练习册,“快上晚自习了,回去再问你吧。” “真没事?”他仍旧不踏实。 “能有什么事……” “好吧,”池倾阳揉了揉她的头顶,“别不开心。” 今天的晚自习是听力训练,前一个小时听听力,后一个小时对答案、讲解析。 三大主科里,谭落最擅长的并不是语文,而是英语。 说到这个,还得感谢她的母亲贾俪。 贾俪曾经留学英国,直到和谭永德离婚前,她一直在外企工作,对女儿的双语教育比较重视。 谭落刚会说话,就被丢到了外国人开办的幼儿园,整座幼儿园没有一个老师讲中文。 那会儿她不到三岁,在幼儿园里尿急,结果裤链卡住了,她解不开,想找老师帮忙,又不知道该怎么用英语表达,最后耗到尿裤子,站在教室里大哭。 母亲的残酷栽培给她留下不少噩梦,好在曾经受过的苦变成了甜。 玻璃橘子 第19节 如今,即便在重点班,她的英语成绩也能在班上名列前茅。 今晚的听力测验她拿了满分,这讲解听着没意思,她打算写写花体字玩。 她从笔袋里拿了一支彩色秀丽笔,颜色是她很喜欢的粉蓝色。这种笔的笔尖很软,更容易控制笔画的粗细。 她又在书桌里翻,翻出一张印有暗纹的白色卡纸。 翻的时候,池倾阳在她后面小声问了一句:“你不好好听讲,忙活什么?” 谭落鼓起两颊,把自己的试卷递给他。 池倾阳接过一看:“全对,于是飘了?” 谭落偷摸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继续折腾自己的创作。 这几天单曲循环的曲调在脑海里回旋,她提笔在卡纸上写下歌词: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i love you baby trust in me when i say 写完后,她觉得粉蓝色不适合这么火热的歌词,显得很幼稚。于是她又换成暗金色的秀丽笔,在新的卡纸上重写了一遍。 这回效果非常好,她很满意,拿着卡纸自我陶醉起来。 铃声响起,sherry嘱咐大家晚上早点休息,宣布放学。 江澈说今天司机很忙,送他回家后还要去机场接人,不能等太久,一放学,第一个跑了。 谭落收拾书包时,王翠星从她边上路过,恰好看见她写的那张卡纸:“哇,你写的?” “嗯。” “我去……你写英文也这么好看。”王翠星指了指卡纸,“我能不能看看?” 谭落把第一次写的那张递给她:“送你。” “真的吗?阿里嘎多!”王翠星高兴地说,“我留着当书签,夹在我最喜欢的那本漫画里!” 收了小礼物,王翠星乐颠颠地走了。 她一走,池倾阳拽了拽谭落的衣角。 谭落:“嗯?” 池倾阳昂头望着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也要。” “……没了。” 男生的双眸眯成窄缝,锐利精明的目光从中穿过,他推开谭落的英语书,露出压在下边的卡纸:“这是什么?” 谭落拒不上交:“这张不给。” “我用这个跟你换。”他不知从哪变出来一袋巧克力,拿在手里招猫逗狗似的晃了晃,“你不要?” 谭落像一条看见肉的小狗,两眼放光。那是费列罗的小包装,一袋里有三个巧克力球。 池倾阳把巧克力丢来,她连忙接住,抿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我超喜欢这个牌子。” 虽然喜欢,但是碍于价格,她很久都没吃过了。 可她是有骨气的人,才不会为了一包巧克力屈服:“我不换。” “啧,小气。”池倾阳修长的手指夹住卡片,手腕一翻,扫了眼上面的英语,“你也听这首歌?” 她有点心虚,点头时没看对方的眼睛。 他们住的那栋小红楼隔音不好,有时候池倾阳用音响外放音乐,即便音量不太大,谭落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池倾阳听歌的喜好和她较为一致,每次楼下传来歌声,她都会饶有兴趣地侧耳倾听,从不嫌吵。 他循环过的歌曲,谭落全都偷偷加进了歌单,在夜深时戴上耳机,独自欣赏。 “挺有品味。”池倾阳简单地点评道,把卡纸还给了她。 谭落也把巧克力还回去,他没要。池倾阳说:“我最近胖了,要减肥,你替我吃。” “你哪里胖?”谭落睁大了眼,硬是看不出他身上还有赘肉这种东西。 他扯动嘴角,笑得很暧昧:“你看不见的地方胖。” 看不见的地方,那是哪? 她不敢再问了。 下周期中考,生死之战近在眼前。 而池倾阳取消了晚上的补习,让谭落早点睡觉,养精蓄锐。 “要讲究劳逸结合。”学神如是说。 谭落快学疯了,听闻这个好消息,泫然欲泣,差点给他磕头,谢他不杀之恩。 某位老师不用给笨蛋补课,晚上得闲,甚至看起了小说。 这天,谭落写完作业了,刷手机,刷到池倾阳发的一条朋友圈。 只有一张照片,没配任何文字。 照片上是一本摊开的书。 那页有一行字用浅红色的记号笔标注出来。 那张照片孤零零地挂在朋友圈里,没人点赞,没人评论, 这十分反常。 据王翠星所说,大概半年前,池倾阳的朋友圈还是一片荒地,不少人以为自己被他屏蔽了。 可突然之间,他更新朋友圈的频率显著提升,每个月至少能看见一条,大家都喜欢捧他的场,他的动态底下总是热热闹闹。 今天怎么没人理他呢? 可能都在忙着复习吧。谭落这么想。 她点开那张图片,去看池倾阳标红的那行字。 通过这句话前后出现的几个人名,谭落知道这本书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一本深入描写了人性的悬疑推理小说。 她好几次听人推荐,却从没看过。 生活已经很苦了,她不太喜欢阅读那些残忍凄美的故事,以免为自己的精神再添负担。 谭落反复看着那两句话,点了赞。 留下一条评论:[我喜欢这句话] 敲完这行字她就去洗澡了,回来时打开朋友圈,看到池倾阳的回复。 那人说:[我也喜欢] 谭落忽然瞥见桌上的巧克力球,她还一个都没舍得吃。 她重新打开池倾阳发的那张图,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一时出了神。 突然间,她放下手机,奔向书架。 她翻出一张珍藏已久的烫金卡纸,这是她去外地参加书法比赛时,从一家文具店淘来的。 卡纸是椭圆形的,模仿了牛皮纸的做旧色泽。卡纸右上角,印有一朵水彩质感的向日葵。 谭落选了一支ef尖的钢笔,卡纸和拍立得的相纸差不多大,不能用太粗的笔,否则写不下那么多字。 她坐在书桌前,握住钢笔,用灵动清新的行书在卡纸上写字。 写下池倾阳发在朋友圈的那句话: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别的东西代替了太阳。】 她用了彩墨,颜色和向日葵花瓣很接近。这瓶墨水有个好听的名字——萤火。 它最适合书写这句话。 写完后,谭落等墨水晾干,又找了一枚信封,把卡纸装进去。 她在信封正面写:池倾阳收 谭落托着腮想了想,倏然笑了,在下方又补了一行字:寄件人-谭羲之 秋冬的夜总是静谧,老天爷偏心眼,把一切热闹都偷偷存住了,留给春夏。 凌晨两点,只剩院里的蛐蛐还小声叫着,在冬雪彻底到来前,这是属于它们的最后狂欢。 谭落蹑手蹑脚地下楼,把信封从门缝里塞进去,推入池倾阳的卧室。 她叉着腰,很得意。 巧克力的人情,还你了哦。 第14章 嫉妒 天冷了,早晨有人在巷子口卖烤地瓜。 那人推着一辆小餐车,卖的是富硒地瓜,有蜜一般的甜味。地瓜这东西,吃着容易产生饱腹感,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谭落挑了两个大的,充当这一天的干粮。 地瓜刚从锅里拿出来,热气腾腾,还能当暖手宝,她特意嘱咐老板分开装,给了池倾阳一个:“喏,你拿着捂手,下车了还我。” 池倾阳没领情:“我不冷。” 灰色围巾缠绕着他的脖子,出门前,李淑芳把他逮住,强迫他系上这条围巾。 他嫌热,不乐意,老太太没好气地叱道:“都快考试了,你还不注意保暖!听奶奶的话!围上!” 玻璃橘子 第20节 谭落当时坐在玄关系鞋带,她看见池倾阳丧着脸,一副放弃挣扎的苦相,李淑芳一圈圈缠上围巾,勒得他喘不上气。 她低头憋笑,忍得很难受。 在同学们眼里,池倾阳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他们大概想象不到,神仙在家会被奶奶治得服服帖帖。 今天,65路公交车照常往山下开去。 天光晴朗,碧蓝的穹顶是那么高远。风很大,能看见海湾里荡着一层层的白浪。 谭落深深呼吸着,冷空气灌入肺里,比咖啡还提神醒脑。 她偷偷瞄身边的男生,池倾阳端着他的单词本,嘴唇无声开合,似是念念有词。 谭落收回视线,又想叹气了。 距离她送出书签,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池倾阳反应冷淡,对此事只字不提。 她不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压根儿没看见那枚信封? 纠结了一会儿,她故意咳嗽一声,没话找话:“那个……我发现,我最近进步了不少。” 池倾阳斜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去南极兜过一圈,冷飕飕的。 他很轻地哼笑着,随即挖苦道:“正确率好不容易上来一点,立马翘尾巴了?” “啊?不是,和成绩没关系。”谭落在车窗上呵了一口白花花的雾气,用指尖划拉,写下阿拉伯数字的123。 “你快看呀,”她指着说,“看出来没?我写的数字比以前更漂亮了,这堆数学试卷不白写。” 池倾阳狠狠闭了眼。 他使劲合上手里的单词本,恨得牙痒:“那是数学考试,写字好看,不加分。” “我知道……”谭落扫兴地撇撇嘴,再度暗示道,“就是说,我写字真的很好看嘛,对不对?写什么都好看。” 池倾阳默然不语,只瞪了她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暗示失败,鸡同鸭讲。 谭落耷拉着脑袋,也很丧气。 怎么办?他好像真没发现那个信封。 她心疼起自己的卡纸。 那一张小卡片可不便宜,要是白白进了垃圾桶,实在可惜。 唉……算了,也没办法。 谭落抽抽鼻子,决定忘了这码事。 一张书签而已,又不贵重。 根本不值得被放在心上。 一班的男生都是学霸。临近考试,这帮卷王们一个比一个拼,宁可耗死自己,也要卷赢对方。 以往晚自习前,男生们都要打会儿篮球,然而最近江澈都凑不齐人。大家都闷在教室里苦读,哪里有心思干这个? 江澈抬头望着天。 这一入冬,太阳都懒了,早早地下班回家,跟月亮换岗。 今年比往年冷,他估摸十二月初就会下雪。等到下了雪,地上结出一层滑溜溜的冰,更是没法打球。 距离上晚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江澈和池倾阳在操场边席地而坐。偶尔有几个女生从他们跟前路过,投来春水一般的目光。 或是脉脉含情,或是好奇兴奋。 他俩这颜值放眼青中,特别能打。凑在一起,那更是一道张扬的风景线。 可惜江澈对这些没兴趣,池倾阳亦然。 大少爷后背佝偻,无聊得发蔫。池倾阳在他身边刷手机,浏览时下新闻。 “老池!我想到了!”忽然,江澈猛地拍手道,“我去跟我爸说,让他给学校投点钱,盖个篮球馆,咱冬天就能在室内打球啦!” 他正琢磨该怎么跟老爸开口,池倾阳一语戳醒他的美梦:“等到篮球馆盖好,你早都毕业了,根本享不到这福气。” “啧,也是。”江澈揉乱了头发,越想越烦,“这么快就要毕业了吗……” 这话可把池倾阳听笑了,他轻嗤一声奚落道:“我怎么记着有人一年前说,想赶紧离开高中,去体验滋润的大学生活?” 江澈挠挠后脑勺,干巴巴地哈哈两声缓解尴尬:“害……此一时彼一时。” “我看和时间没关系,和人有关系。”池倾阳故意把那个“人”字咬得很重。 江澈听得出他别有所指,使劲搡了他一把:“闭嘴吧你。” 由于没人打球,篮球场两边的聚光灯也就没亮,操场上黑黢黢的。 唯一的光源,来自池倾阳的手机屏幕。 这点光太稀疏,照不亮江澈的脸。 不过,池倾阳猜也猜得到,此时此刻,朋友的脸一定臊红了。 他们安安静静坐了会儿,江澈试探着问道:“最近,谭落很拼啊。” “嗯。”池倾阳心不在焉地应着。 “她能考好吗?”江澈担心地问,“唉……我也想相信她,可咱班大神太多了,太卷。” “你可以不相信他,但你应该相信我。” 池倾阳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我给她补了这么久的课,她不可能没进步。” 江澈的舌头有点打结,磕巴两下才说:“也、也是,我还是往好了想吧。” 池倾阳弯下腰,捡起扔在草坪上的校服外套,拍了拍灰尘。 他这一拍,钱包从兜里掉出来。 那是个两折钱包,摔在地上,书本似的翻开了。江澈好心帮忙捡起来,没想到,一眼瞅见夹在钱包里的东西。 他定睛看了看,那是一张卡片,特意压过防水的透明塑封。 上面写了什么,他没看清,只看见了字迹的轮廓。 那字迹太漂亮了,一串连起来,像神话故事里的小白龙那样灵动俊秀。 除了班里某位书法特长生,还有谁能写出这等手笔? 这是谭落写的卡片,江澈很确定。 他不是单凭字迹下的论断。 而是因为池倾阳把它夹在钱包里,随身携带。 这待遇,别人享受不到。 池倾阳把钱包捞回去,若无其事地放进口袋。 他冲江澈歪了下头:“走吧,快上晚自习了。” 江澈愣头愣脑,嗯嗯啊啊,也站起来,跟着他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那张卡片上,到底写了什么? 难道……是情书? 是谭落写给池倾阳的情书? 江澈浑身难受,抓心挠肝,他实在太在意了,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跟池倾阳是好朋友,游戏、音乐、运动、学习……这些东西是他们的话题。 两个八尺男儿,谁都没有说过感情上的事,嫌矫情。 但江澈不傻。 朋友那双黑沉沉的眼总是在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一旦发现了,就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也一样。 不知怎的,江澈蓦然想起大家对自己的评价——没心没肺。 尤其是王翠星,她老这么说。 说得对啊,他该是没心没肺的那个。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看到钱包里那张卡片,这心脏竟然一抽一抽地疼,这嘴里竟然比生啃了柠檬还酸? 他失神地抬起眼,凝视走在前面的朋友。池倾阳的背影他看了十几年,再熟悉不过。 是,他明白,池倾阳比自己更优秀,无论是成绩还是长相,都能甩下他一截。 自打认识池倾阳,爹妈最爱说的话就是“你看看人家小池。” 池倾阳和谭落还是邻居,他们早晚都在一起。近水楼台,有抢月亮的大好条件。 可是,可是……话不是这么说的。 江澈觉得,他更了解谭落。 因为谭落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那个女孩的脆弱无助和狼狈绝望,他都见过,一览无遗。 她温柔可爱的躯壳下,掩藏着百孔千疮、鲜血淋漓的内心。 没关系啊。江澈想。 他根本不在乎。 即便知晓这一切,他从来没有瞧不起谭落。在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蠢蠢欲动。 如果谭落需要他,哪怕是叫他去摘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的。 池倾阳呢? 那女孩拼命掩藏的肮脏往事,他知道吗? 那女孩崩溃大哭的模样,他见过吗? 玻璃橘子 第21节 没有,绝对没有。 所以江澈一直认为,虽然自己难以与他相比,至少,在面对喜欢的女孩子时,他们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结果,他还是想太多了吗? 他从一开始就只能当个输家,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谭落也……喜欢上他了吗? 妈的! 江澈在心里头愤然骂了一句。 他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别想了,赶紧打住! 那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别特么再想了! 第15章 给我 时光飞逝,期中考就在明天。 老师也不占用晚自习了,让大家自行安排,查漏补缺。 初冬的夜晚,暖气遥遥无期,室内冷得很,时间都要被冻住。 可一班的气氛却非常焦灼,还有不少人热得脱去了外套。 期中考结束后便是家长会,谁也不想丢人。这人呐,一旦拼起命来,浑身的热血都被调动了,能和寒冷一拼高下。 九点钟,放学铃响。 李睿收好教案:“好了,都早点回家休息,明天好好发挥。” 临走前,他下意识看了谭落一眼。 谭落正在埋头苦读,没有注意他。 班主任离开后,大部分学生还钉在座位上。 江澈实在绷不住了,抻着懒腰发出哀嚎:“我卷不动啦!赶紧考吧,早考完早超生。”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池倾阳揶揄一笑,掀他老底,“是谁每天放学后还要跟着网课继续学?恨不得学到凌晨十二点。” 这一句话引起众怒,几个同学围住江澈兴师问罪。 “嘴上说不学!回家偷偷学是吧!” “好你个江澈,看着浓眉大眼,没想到是老阴b!” “听的是什么网课?还不赶紧给哥几个分享分享!” 江澈炸了:“靠!老池你卖我?!” 他突破重围和池倾阳拧做一团:“我今天非得灭了你!” 池倾阳轻松招架,接住他向自己面门砸来的拳头,挑出个不知悔改的痞笑:“我这是好心提醒大家,该卷继续卷,不要中了你的奸计。” 江澈试图把他按着打,试了几次都没得手,只能先逞口舌之快:“等我把你杀了,替全校减少一个竞争对手!” 大家知道他们是闹着玩,不会动真格,都配合地起哄叫好,想看看到底谁能打赢。 张淳歌叹了口气:“男生真是幼稚……” 得益于那俩人活跃了气氛,教室里一派轻松,不再死气沉沉。 最终,战斗结束,结局是池倾阳把校服外套蒙在江澈的脑袋上。 谭落在这时放下笔,屈起指节敲了敲脑门,闷痛没有得到半点缓解。 江澈扯下校服,恰好看见她这个动作,马上脚底抹油般溜到她桌边:“你别学了,回去吧,晚上早点睡。” “唉……我也希望能早点睡。”谭落这几天都失眠,晚上睡不好,白天要靠喝咖啡硬撑,“我这精神状态,不太妙……我怕考砸了。” “不可能!”江澈马上给她加油鼓劲,“你最近那么认真,努力一定会有回报。我相信你!” “借你吉言。”谭落苦笑说。 “王志鹏,笔记本看完了吗?还我。”池倾阳从他俩中间挤过去,找前排一个男生要回自己的东西。 那个叫王志鹏的小伙子人高马大,是班里体格最壮实的男生。 他抹去脑门上的油汗,苦着脸把笔记本还给池倾阳:“我说池倾阳……你这字儿,实在是看着费劲。” 池倾阳抽回笔记本:“爱看不看,给你惯的,还挑三捡四。” 江澈问:“谭落,你明天在哪个考场?” “这个……”谭落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声音很小,“我在高一三班考。” 青中的考场按照年级排名划分,年级前五十都分在阶梯教室,座位宽敞,环境舒适。 可她成绩不够好,是全班唯一一个不在阶梯教室考试的人。 池倾阳拨弄她脑后盘起的小丸子,安慰了两句:“这考场好,三班在一楼,你交了卷子立刻往食堂冲,帮我们占个座。综合楼离食堂最远,等我们过去早没位置了。” 谭落咂嘴:“你可真会使唤人……” 她本来不打算去食堂吃饭的,不过,为了报答池倾阳的补课之情,她还是把占座这事记在了心上。 这时,王翠星哭丧着脸,毛毛虫一般蛄蛹到江澈身边:“呐呐呐……江少爷……” 江澈一阵恶寒,抱住自己的手臂狠狠搓了几下:“行行好,别呐,二次元浓度太高了,过敏。” “呜呜呜……江大少爷,”王翠星罪恶的双手伸向了他的笔袋,“你的笔给我一支吧,我要当护身符。这次成绩要是继续下滑,我爸再也不会给我买手办了!” “我的笔还能当护身符?”江澈没拦她,由着她挑走了一支。 王翠星把那支笔捧在手里,奉若至宝:“那可不,你的成绩比我好多了。” 江澈看着头脑简单,偶尔会被误认为是学习一般的体育生,实际上此人的成绩稳坐班级前五。 他自己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还有人稳坐全年级第一。 所以江澈问:“你怎么不找老池要呢?” 王翠星摇摇头,心有余悸:“不了不了,用他的笔感觉会受到诅咒。”她说着往蒋雪瞄了一眼。 蒋雪这几天心情不好,周身持续散发低气压,满脸写着“别来惹我”四个字。有人关心她,她就说自己忙着准备期中考,精神压力很大。 周围热热闹闹地聊着天,蒋雪也不参与,漂亮的红唇紧抿成一条线。自顾自地收好书包,她没和任何人说话,径直离开了。 陆陆续续,江澈和王翠星他们也都走了。将近十点,教室里不剩几个学生,再过半小时,巡楼的保安会来清人。 池倾阳合上书,慢慢打着哈欠,眼尾困出了一丝潮痕。 他抬头一看,前面的女孩子还在埋头苦读。 她绾在脑后的头发都乱了,碎发扫弄着纤细白皙的后颈,她软乎乎的小爪子时不时伸过来,抓两下解痒。 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池倾阳最近没少看见,看不腻,每次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时候不早,他打断谭落的思绪,催了一嘴:“公交线路调整,今晚的末班车是十点,我们该走了。” “好。”她把明天要用的东西都塞进包里,跟着他离开。 往常池倾阳不会留到这么晚,下楼时,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看到少年单手扶在肩颈处,左右活动了下。 上了公交车,谭落没有坐,而是陪他并排站着。 池倾阳低头问:“干嘛不坐?这么多位置。” “坐一天了,腰疼,站会儿。” 谭落握紧车里的栏杆,她有话想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她也想找池倾阳要一支笔,至于王翠星说的“可能遭到诅咒”这句话,她完全没有听进去。 池倾阳可是学神,他的笔说不定有魔法,能提高蒙题的准确率。有这种功效,即便受到一点诅咒也无伤大雅。 但是,让她伸手要东西,这实在太难了。 小时候,家里的财政大权被母亲把控,她每次想要母亲给自己买个东西,女人会要求她用其他的东西去交换。 若想教导她有劳有得,这也无可厚非,然而是母亲提出的条件十分苛刻,她根本做不到。 比如,要求她在小学背完初中课文,或是参加奥数比赛拿个金奖什么的。 以至于后来她遇到想要的东西,只会在心里想一想,不再张口索要。 长大后,她经历了更过分的事。 因为谭永德进监狱,初三那一年,谭落都寄宿在亲戚家。 有一次她洗澡,无论怎么调试,洗澡水都调不热。她告诉亲戚,热水器可能坏了。 亲戚给她一个大白眼,责备她每次洗澡都要洗十来分钟,太久,浪费水。洗冷水是为了让她加快速度。 当时是严冬,气温降到了零下。谭落洗了两回冷水澡,喜提发烧。 没办法,她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打扫两百平的房子,做五口人的饭,照顾两个小孩,遛三条狗。 亲戚家的保姆都比她清闲。 她累成这样,图什么呢? 不过是想在冬天洗个热水澡。 看呐,哪怕是最基础的生活保障,她都得用不平等的劳动去交换。 索要和付出是一对连体婴儿。 这种认知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了。 一支笔而已,王翠星能坦坦荡荡地和江澈说“给我”,她却做不到。 每个字都像煮熟了似的,烫着舌头,又吐不出来。 玻璃橘子 第22节 她能给池倾阳什么呢? 谭落想不到。 晚上,谭落在看错题本,池倾阳在上面写了重点批注,男生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她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又以为是公众号推送,没搭理。 直到手机震了第二下,第三下。 她捞过手机按开微信。 被她置顶的人连发两条消息。 [池倾阳:睡了吗?] [池倾阳:没睡下来一趟,找你有事] 第16章 交叉 这才十一点, 怎么可能睡了? 谭落反复看着他的消息,尝出没话找话的味道。 [毛笔成精:还没睡] 对面秒回。 [池倾阳:下来] [池倾阳:拿着你的笔袋] 她来回看了两遍,确定自己没看走眼。 池倾阳绝对不会手滑,肯定不是他打错了。 为什么要她带着笔袋? 谭落瞥向书桌上粉蓝色的笔袋。 她的笔袋容量很大, 外观像个胖墩墩的大面包, 能立在书桌上, 直接当笔筒用。 这个笔袋很有来头,简直是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 谭落作为一个练书法的人,她对文具极为挑剔。 不能洇墨,必须顺滑,最好速干。 她可以吃过期食品度日, 却不能忍受一支不太好使的笔, 所以, 她的笔都价格不菲。 谭落敲字问他。 [毛笔成精:你要我的笔袋干嘛?] [池倾阳:下来再说] [池倾阳:快点, 我好困] “还催上了……”她撇撇嘴,乖乖遵命, 抓起笔袋下楼。 池倾阳一如既往地敞开了卧室门, 他坐在床边,姿势懒散。 一条长腿曲起,赤脚踩在床沿, 另一条腿伸展开, 踩着拖鞋踏在地上。 不经意间, 谭落被他的脚踝诱夺了视线, 脚踝连接着修长的小腿和干净的足部。 谭落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个部位。算不上私密的身体器官,却有种诱人的美感。 他的皮肤很白, 双足很少见到太阳, 更是白得刺眼, 能清楚看见青色静脉血管。 绷直的脚背筋腱凸起,瘦薄有力。古希腊艺术家雕塑男神时所创作的足跗也不过如此。 谭落脑子里蹦出个清奇的联想——池倾阳像是瘦金体。 那是宋徽宗所创造的书体,张扬劲瘦,纤细却不失力度,个性十足。 少年刚洗过头发,还没吹干,只是包着毛巾揉了几下,揉得乱七八糟,脑袋像刺猬似的,意外地滑稽。 她没忍住,“噗”,笑了一声。 池倾阳眼珠转动,一记眼刀扎过来:“笑什么?” 她马上板着脸,故作严肃:“没什么。” 有个念头从她脑海里闪过,要是蒋雪看到他这副模样,究竟是会疯狂心动还是滤镜破灭。 有的同学说池倾阳很完美——比如蒋雪。 有的同学说池倾阳臭毛病一堆,只是他拽,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讲——比如江澈。 谭落心说他们讲的都不对。 池倾阳不算完美,而且,他也很难忽视别人的看法。 这家伙有那么一丁点“偶像包袱”,会刻意维护自己的形象。 比方说,前阵子李奶奶嫌他头发太长,催他去剪。他不去,说平常给他剪头发那位托尼老师回老家了,别的理发师他信不着,会把他剪得很傻。 又比方说,谭落还知道他每周都称体重,有时候吃多了,要在洗澡前偷偷练上几组俯卧撑。 最搞笑的是,谭落曾经听见他在卧室里看视频,主题是“如何快速增肌”。 她猜,八成是因为江澈在体育课上秀了腹肌。在私教的带领下,江少爷那六块腹肌堪比职业运动员,狠狠刺激到了池倾阳。 作为邻居,住得这么近,房间隔音又不好,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谭落看在眼里。 这才是真实的他,有小心思,接地气,也会在意自己的不完美。 看她站在门口,池倾阳放下手里的本子,冲她点头:“进来。” 她走进去,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许,也没敢坐下,板板正正地杵在床边,把自己的笔袋放在他桌上:“小的给您拿来了,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大约是听出了她话里佚?的不爽,池倾阳冷冷讪道:“你长得挺可爱,这一张嘴,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 谭落打了个颤,耳朵尖发热。 干嘛啊……突然说她可爱。 她的注意力全在前半句,以至于自动忽略了后半句里的嘲弄。 这时,池倾阳拿出自己的笔袋,塞进她手里:“给,我们换换。明天我用你的文具考试,你用我的,我们彼此图个吉利。” 谭落低下头,手里的黑色笔袋是牛仔布质地,方方正正,拉链上挂着一个迷你红色葫芦。 小葫芦是李淑芳去庙里拜佛时求的,说是能保佑学业顺利。她也送了谭落一个,谭落一直挂在床头。 池倾阳调笑道:“希望用了谭羲之的笔,我的字也能变得好看一点。” 谭落沉默数秒,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我记得,你用真彩?” “也用晨光。”他答道。 “哦,”她眨了眨眼,“可我只用三菱umn155、百乐v5、斑马blen、施耐德like和辉柏嘉2493。” 池倾阳不懂她说的什么东西:“你在念经?” “是中性笔的牌子和型号。” 池倾阳听了印堂发黑:“那玩意不是能写就行吗?有什么区别?” 聊到这个,她突然侃侃而谈:“我跟你讲啊,王羲之在《笔势论》说过,‘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兵甲也。’意思是把写字当做打仗的话,纸啊墨啊笔啊,就像武器铠甲和阵法那样重要。” “不过么,”她叹了口气,“以你的书写水平来看,确实没有区别。” 谭落对此表示深刻的同情。 “麻烦死了……”少年稍有不快地咋舌,“你到底换还是不换?” “换!” 她不皮了,连忙怕对方把笔袋抢回去,使劲搂在怀里:“我换。” 她不敢要池倾阳的笔,池倾阳却要走了她的笔袋。 算是小小的美梦成真。 那一秒,她没看见男生冷峻的表情柔和下来,黑眸里烁动着萤火般的微芒。 “行,我没别的事了,你走吧。”他平淡的语调和眼神截然相反。 谭落搂着笔袋走到门口,帮他带上卧室的门:“晚安哦。” “晚安,还有——”她听见那人在屋里说,“期中考试,加油。” 她紧紧捏着池倾阳的笔袋。 像是抓住了希望。 谭落的数学虽烂,奇怪的是,她物化生都还凑合。 再加上她很爱惜自己的手,不想被文科试卷恐怖的书写量摧残。因此高二分班时,她选了理科。 如今高考改革,为了迎合3+1+2的模式,很多学校采取“走班制”。 这更像是大学了。上一堂课在a教室学历史课,下堂课又换去b教室,换了一批同学上物理课。 不过,这种制度还没在青坪实验中学推行。 南琊终究不是省会城市,师资力量不算特别出众,而走班制极其考验学校的管理水平和教师能力。 截止谭落他们这一届,青中仍在按照文理分班。从下届开始,学弟学妹则要体验全新的分班方式了。 谭落曾经很期待走班,因为,这意味着“班集体”的概念会被淡化。 同学之情是一朝一夕间积累出来的,如果每节课都要更换同学,哪里还能培养出什么班级荣誉感? 初中时,她想离班集体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逃离学校。 现在,她好像没有这种想法了。 上学谈不上特别快乐,但也不至于恐惧,偶尔,还能萌生出一丝期待感。 玻璃橘子 第23节 今天早上,她和池倾阳一起出门。 二人并无交流,只是各自看书,做期中考的最后冲刺。 进了校门,他们分别要去不同的考场。池倾阳扔给她一颗巧克力,什么都没多说。 那颗巧克力,谭落舍不得吃,她准备留到考数学前再吃。 青中的期中考总共考两天,安排非常紧凑。 第一天上午:语文、数学。 下午,连珠炮一般考完物化生。 第二天:上午英语、下午文综。 校方故意采取了高强度的考试安排,以求培养学生的抗压能力。 考语文前,谭落在闷头背书。 忽然有几个人把她围住,遮去了早晨的光。 她抬头一看,发现领头那人是自己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崔舒梦。 崔舒梦在高一时担任班长,谭落听说她现在也是高二二班的班长。 “谭落落~哈喽。”崔舒梦蹲下来,两手搭在桌子上平视着她。 谭落坐直身子:“班长,怎么了?” 不再是同班同学,她也还是习惯用“班长”这个称呼,因为崔舒梦浑身都散发着班长的气质。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上了高中,班干部更像摆设,大家都忙着学习,没几个人认真履行班委职责。 而崔舒梦乐?蒊于发号施令,也乐于帮助同学。她就像居委会里热心的大姐,善良正义。 只是,她有些喜欢拿鸡毛当令箭,太把那点小权力当回事。 崔舒梦很擅长和搞人际关系,即便如此,也避免不了有人怨声载道,说她是班主任的走狗。 不过在谭落看来,她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班长。 崔舒梦说:“我就在你隔壁考场,今天带同学过来给你认识认识。” 她向谭落介绍起边上另外两个女生,那俩人也是二班的班委。 谭落有些恍惚,她感觉到了,这是某种“特殊关照”。 她猜测,徐霖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 其中一个短发的女生说:“谭落,我们很期待你来二班。” 如果话只说到这,还是挺暖心的。然而,这位女生接下来的话让谭落很不安。 那女生道:“赶紧让仙女回天宫去吧,待在凡间看把她委屈的。” 谭落马上意识到,“仙女”等于叶诗妤,“天宫”等于一班。 另一位女生印证了她的猜想:“是啊……真受不了叶诗妤,她最近尤其神经质,上课上到一半竟然哭着跑出去了。就算嫌弃普通班老师教得慢,她也不能这样吧?” 这女生个子很高,谭落目测此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以上。高个女生是个自来熟,才见第一面,已经把手放在她头顶摸来摸去了:“谭落,徐老师经常和我们提起你,你抄写的范文也贴在我们教室,你写字真好看啊。” 谭落给面子地笑了笑:“谢谢。” 她的反应很冷淡,那两个女生彼此对视,不知该说什么。 崔舒梦马上站出来:“哎呀,她就是话很少的,我都习惯啦。” 崔舒梦努力找着话茬,似乎打算一直聊到开考前,但是谭落还有几页参考书没看完,她不想被打扰。 “那个,班长。”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等期中考结束我们再聊吧。我成绩差,还想临时抱抱佛脚,希望你理解。” 崔舒梦连忙道歉:“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啊,耽误你时间了。考试加油哦!” 谭落目送她们离开,重重地松了口气。 她突然感到不可思议。 换做以前,她绝对不敢跟同学说这些。 初中时代,霸凌给她留下了严重创伤。在学校里,她沉默得像个哑巴,每天都如履薄冰,看人脸色行事。 这段时间,那些伤口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治愈。就算没有彻底愈合,起码也结了层痂,不再鲜血淋淋。 那些女生都是好孩子。可她们专程跑来打招呼的举动,却让谭落惶恐。 主要是她们提到了叶诗妤的反常。 叶诗妤肯定不是受不了普通班才变成那样,而是因为有不好的谣言在学校里流传。 又一次,谭落体味到了那种同病相怜的痛。 她拿着水杯,走去饮水机那接满,咕咚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滋润着喉咙,稍稍缓解了焦躁。 现在哪有空管别人……好好考试吧。 她暗暗提醒自己。 谭落回到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池倾阳的笔袋摆在桌面,她调整了几次摆放的位置,终于满意了。 笔袋像是一尊小小的神龛,在正中间护佑着她。 她心里有个想法愈加坚定—— 即使叶诗妤会伤心,她也不愿离开一班,不愿离开那个人。 二号阶梯教室,高二一班的大部分学生都在这个考场。 池倾阳坐在临窗那排的第一个。 那是王座般的位置,是年级第一的象征。 开考前,美食大使田啸君正在给同班同学分发大白兔奶糖。他嘱咐大家稍微吃点甜的,调节心情。 没良心的人说,他肯定在里头下了药,想害几个同学拉,好把自己的名次往前提。 大家的玩笑都没有恶意,他自己也不当回事,乐呵呵地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本来好好地发着糖,路过池倾阳的位置时,田啸君那嘴巴骤然张大,大到能塞下一个蛋。 田小胖手动合上自己的嘴,瞪着学神桌上那个粉嫩嫩的笔袋,以为出现了幻觉。 谭落习惯把笔袋放在抽屉里,别人看不见。何况,谁会特意去记同学的笔袋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认出来。 田啸君牙疼似的:“我去……池总,同学这么多年了,没看出来你有一颗少女心。” 闻言,池倾阳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滚蛋。” 他单手撑脸,另一只手转着一根印有小兔子图案的中性笔。 “靠,怎么连笔都是美乐蒂……属实过分了啊。” 全校闻名的痞系帅哥,笔袋是粉的,笔也是粉的。田啸君被这股违和感雷得浑身不适,心说这位爷是不是中了邪? 池倾阳歪头看向他:“美乐蒂?什么东西?” 田啸君指着他的笔:“上面印的那兔子,它叫美乐蒂。” 池倾阳听着很新鲜:“这兔子居然还有名?” “有啊,我妹妹很喜欢这玩意,”田啸君掰着能量棒一般粗胖的指头说,“什么美乐蒂、库洛米、玉桂狗,我家里一窝一窝的,都快成动物园了。” “我是万万没想到,你和我妹妹一个审美,她才小学二年级啊。”田小胖扔下这句话,摇摇头,走了。 今天他的三观受到了巨大冲击。 池倾阳照着笔杆的图案,随手在书页上画了一只兔子。 他写字难看,画画还凑合。 画完后,他抿出浅浅的笑意,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铺陈在眼底。 池倾阳戳着那只兔子:“你怎么长得和某个笨蛋一模一样?” 江澈进了教室,放下书包和他打招呼:“早啊老池。” “早。” 江澈是年级第十,座位刚好和池倾阳并排,位于第二组第一个。 他的视线立马被那个笔袋抓住,一刹那,他有些恍惚,喃喃地问:“这不是……谭落的笔袋?” “嗯,是她的。”池倾阳一下一下捏着笔袋拉链处的米白毛球,他偶尔也这样捏谭落的脸。 江澈嘴唇泛白,他的唇张了又合,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王翠星蹦跶过来:“江大少爷!你带咖啡了吗?我昨晚没睡好……困死了。” 江澈从书包里掏出一条速溶咖啡扔给她,一个字都没说。 王翠星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江澈……?你很没精神啊,昨晚没休息好?” 闻言,池倾阳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哥们,你怎么了?” 他知道江澈的父母最近经常吵架,江澈和他抱怨过好几次,他以为朋友无精打采是因为这个。 “没,我睡得挺好。”江澈对他俩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和往常一样。 王翠星在一旁开玩笑:“也是哦,您晚上躺在五百平米的大床上,应该很难睡不好。” “我家没有那么大的床。”江澈严肃地纠正。 池倾阳打趣说:“那么大的床上才睡不安稳吧。” 嗯?这太奇怪了! 王翠星纳闷不已。 换做平常,江澈一定会说还有一百个佣人给他唱摇篮曲什么的。 今天,江澈没有接梗,反而是池倾阳在吐自己的槽。 王翠星无意间往池倾阳的桌上瞄去。 啊……是谭羲之的笔袋。 玻璃橘子 第24节 顷刻间,这位八卦女王理解了一切。 “唉。”她无奈长叹,没再说什么,去泡咖啡了。 江澈拿出课本,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再复习一会儿,却发现那些字只能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无法进入大脑。 他的余光不受控制,频频瞄向池倾阳的桌面。那个笔袋实在是太过扎眼,扎得他眼珠生疼。 江澈使劲闭上眼,浑浑噩噩的脑海里蹦出三个字。 操……好烦。 中午十二点,铃声响,同学们陆续停笔,老师们叫大家从最后一排往前传卷子。 这一场是数学。 考试期间,李睿作为数学组的组长,要负责全楼巡查。 巡到一楼时,谭落看见他在三班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确认她会不会作弊。 谭落被他盯得浑身难受,不得不用左手挡住脸,想要屏蔽那敌意满满的视线。 考完试后,她仅有一个感想: 池倾阳是神。 谭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提前看过考卷。 这次的大题,在池倾阳出给她的练习里都能找到原型,相似度高达九成。 她就是一头猪,这次数学也很难考砸。 为了期中考试,中午的休息时间被占去了15分钟。交了试卷,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教室,向着食堂狂奔。 午休时间缩短了,大家都想尽可能迅速吃完饭,回到座位上再看看书,稍稍休息一会儿。 谭落个子小,她像一条小泥鳅,灵活地钻来钻去,很快杀到了先头部队,第一批到达食堂。 她在桌子上分别摆放书、水瓶和外套占位置,然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发给池倾阳。 [毛笔成精:(图片)] [毛笔成精:在食堂南边,进来了往里走] 那边回得很快。 [池倾阳:你等我们一起吃,江澈去拿外卖了] [毛笔成精:谢谢,我吃食堂] [池倾阳:疯狂星期四,我们点太多了,两个人吃不完] 谭落也不傻,她马上看出来问题所在。 [毛笔成精:江澈才去取外卖,你就知道太多了吃不完?] [毛笔成精:你能未卜先知?]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隔了几秒,“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才重新出现。 [池倾阳:他每次点外卖都吃不完] 这句八成也是谎话。 江澈的父母对他要求严格,甚至请了私人教练督促他健身。 所谓健身,三分靠练,七分靠吃。江澈早晚的食谱都受到严格控制,唯独午饭能由着自己的喜好来。 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份自由,一定会利用午饭时间大快朵颐,哪有吃不完这种事? “谭羲之!你来得真早!”王翠星忽然嗷嗷叫着,挂在谭落背上,“我找不到位置了……你这里还能坐吗?” 谭落看了一眼,边上正好还有个空位:“能,你坐。” 她收起校服穿上,对王翠星说:“正好,你在这里守着位置,江澈他们很快过来。” “啊……我才不要等他们,我得赶紧去抢饭了。” 谭落提醒她:“他们点了肯德基,两个人吃不完。” “你的意思是……我中午有肯德基吃?”王翠星吸溜着哈喇子问。 她点点头。 “好耶!” 王翠星欢呼雀跃,谭落默默转身,走向打饭的长队。 青中的伙食还算可以,有那么几道受到学生追捧的美味佳肴。一般来说,这些菜会在十分钟内被一抢而空,后来的人无福消受。 谭落不在意。 为了省钱,她几乎修炼成了素食主义者,只有周一周三会买香煎鸡胸肉——那是食堂里最便宜的一道肉菜。 今天周四,她点了炖白菜和番茄炒蛋。 按理说,番茄炒蛋也算是荤菜,由于这道菜里的鸡蛋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依然按照素菜定价。 她端着餐盘回到位置时,江澈他们已经把肯德基都摆出来了,王翠星正叼着个辣翅大快朵颐。 池倾阳颇有怨气地斜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江澈把一个装着鸡翅的盒子放在她面前:“谭落,你也来吃吧,我们真的买了好多。” 谭落不喜欢欠人情,白吃白喝的,她过意不去。 “谢谢,真不用。”她把盒子推到了王翠星边上,王翠星往她的餐盘瞟去,愣住,囫囵不清地说:“乖乖……你次介么少?” “我在减肥。”她随口扯了个谎。 “你再减就要去二次元啦!二次元都是纸片人!” 王翠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一根鸡翅:“肉之呼吸!第一式——给我吃!” 鸡翅塞入谭落嘴里,炸到酥脆的口感,一口咬下去,带着微辣的鲜香在唇齿间爆开。 谭落的脑子里烟花炸裂。 天哪!难道肯德基的配方进化了? 区区辣翅,竟然变得这么好吃! 不对。 谭落很快意识到,或许鸡翅没有变化,而是她太久没吃过好东西,连肯德基都变成了美味珍馐。 她细嚼慢咽,想把快乐延续得久一点。 吃完后,她还故意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想让同学看出自己过得这么惨,吃个肯德基都能高兴得上天。 她正沉浸在鸡翅带来的幸福里,池倾阳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数学考得怎么样?” 她没敢太骄傲,收敛地说:“应该还行。” “应该?还行?我亏你说得出口。”池倾阳对这个回答很不满,郁闷得喘不上气,“这回你要是考不到120分,是不是太对不起我了?” “啊咧?”王翠星竖起耳朵,笑容十分微妙,“池倾阳,为什么谭羲之没考好会对不起你啊?” 池倾阳明显滞了半秒,板着脸说:“不为什么,收收你的想象力。” 说完,他恶狠狠咬了一口蛋挞泄愤。 王翠星冲池倾阳贼兮兮地挑了挑眉:“还生气了?有情况哦~” 见状,江澈赶紧往她的盘子里堆了几根鸡翅:“吃吃吃!这么多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谭落边咀嚼边想。 好吧,原来池倾阳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给自己补课啊。 能理解,这实在太容易引起误会了。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学校里希望接受池老师补习的人一定不少。这等偏偏好事轮到了她头上,换谁不想问一句“凭什么”。 分发食物的江澈没忘了谭落:“给,你也多吃点。你的体脂率一看就很低,千万别减肥,再减对身体不好。” 她对江澈说:“谢谢。” 这喷香四溢的味道,她实在不舍得拒绝,厚着脸皮吃了一顿免费的饱饭,心里给江菩萨磕头。 吃了一会儿,谭落发觉这顿饭不太对劲。 主要是氛围不对劲。 池倾阳寡言就算了,他吃饭时确实不爱讲话,结果江澈也默不作声,全程只有王翠星在叭叭叭地说话,搞得气氛很沉重。 她担心江澈是不是考砸了,不过碍于王翠星在场,她没好意思问。 谭落觉得,对于小星星而言,江澈是很特殊的。 全班32人,24个男生,这位姐姐只对江澈撒娇,这种特殊里夹杂显而易见的暧昧。 谭落悄悄打量着身边的三人。 两个男生是发小,王翠星从初中起和他们同班,跟江澈当过同桌。 江澈也纵容她,这姑娘提出的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 谭落寻思,这俩人说不定有戏呢。 “对了,”王翠星话锋一转,“今天在考场看到叶诗妤,沈问号跟她讲话,她也没搭理。” 她极为不屑地嗤笑道:“问号那情商还想追妹子?可别做梦了。” 江澈听着新鲜:“沈文昊在追叶诗妤?” “啊?这你都不知道!”王翠星敲他脑壳,“他们是青梅竹马,问号一直喜欢她,很不幸,单箭头的那种。” 谭落以为这姑娘只关心学习,所以对沈文昊没兴趣。 可王翠星说:“叶诗妤怎么可能看得上沈问号?她有喜欢的人了,人家眼光高着呢。” “喜欢谁啊?”江澈问 。 王翠星没有回答他,而是陡然侧身,伏在谭落耳边呢喃低语:“她喜欢你对面那个。” 玻璃橘子 第25节 谭落听罢笑了笑。 毫无新意的答案呢。 她偷偷抬眼,瞄向池倾阳。 他抓着一个汉堡,吃相很斯文。他边上的江澈则是狼吞虎咽型,狼吞虎咽也没什么不好,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们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来来往往的人频繁投来视线。这视线与其他人关系不大,基本上只和池倾阳一人有关。 他带着耳机,手机横置在桌上,谭落扫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网课,屏幕上满是她见都没见过的公式。 王翠星也好奇他在看什么,抻长了脖子瞅了瞅,发出哀鸣:“池倾阳!你变态吧!你吃个饭还要看这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回道:“下饭视频,随便看看。” “哪里下饭啊?!我看这种东西根本吃不下去!” 王翠星深知学神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时候,她还是很想敲开池倾阳的脑壳,看看此人的大脑究竟是怎么长的。 江澈问:“老池,你看到哪了?” “还在看流体力学。” “流体力学……”王翠星搓了两下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不是大学才学的知识吗?” “物理竞赛偶尔会考,你们确实不用学这些。”池倾阳按下暂停键,把耳机线缠在小考拉绕线器上。 又路过了几个漂亮女生,她们窃窃私语,大眼睛一个劲往池倾阳身上瞟,池倾阳当做没看见,继续吃自己的。 谭落面无表情:“真有人气啊。” 王翠星翻白眼:“真是气人啊!” 谭落忽然垂眸,抿唇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大家仰慕的那个人就住在自己楼下,她竟然有点开心。 但她马上正了正脸色,缩紧唇角,敛去笑容。 八卦女王坐在身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可能露出破绽,从而被她抓住马脚。 王翠星是个大喇叭,她如果得知池倾阳和自己是邻居,恐怕会闹得人尽皆知,谭落光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虽然池倾阳说过无所谓,但谭落怕自己会变成女生公敌。 可千万别。 她想继续扮演好普通人的角色,安安稳稳度过高中。 所以,哪怕意外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要竭力避免。 “池倾阳,你耳机上的那个是考拉?”王翠星指着他的绕线器问。 “嗯。” “好憨,不像你的审美。”王翠星说。 谭落怔了一瞬。 不愧是八卦女王……洞察力非比寻常。 池倾阳很坦然地承认:“不是我买的,一个笨蛋送的。” 谭落正在喝汤,差点呛到,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对方不躲不避,顺着她的目光看回来,笑得很玩味。 那意思仿佛在说:叫你笨蛋,有意见? 王翠星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她勾住谭落的肩膀:“让我猜猜,这个笨蛋是不是姓谭?” “不是我!” 谭落矢口否认,怎么听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翠星大笑:“看把你吓的,太心虚了吧?” 她还想说什么,江澈猛然提高声音:“哎呀!先别聊了。” 他把还没吃完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分给大家:“快点吃,吃完该回教室了,下午还考试,我回去了想睡一会儿。” “知道了江少爷,这就吃。”王翠星很听他的话,真的没有再吱声。 谭落也低头扒饭,她恍然抬起眼,发现江澈在看她,可是和她对上视线后,男生立刻别开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谭落:? 她看出来那人有话想说。 收回目光时,她扫过池倾阳,那人也在往自己这边看,眸光晦暗不明,仿佛一片深海,藏匿了太多她捉摸不清的东西。 不是错觉…… 这两个人果然怪怪的。 回教学楼的路上,王翠星和江澈走在前面,谭落和池倾阳走在那两人后边。 纠结了半天,谭落忍不住问道:“你和江澈没事吧?” 池倾阳微微偏过头,朝她看来:“你很在意?” “啊?”谭落没懂他是什么意思。 少年一眨不眨地锁视着她,瞳光阴郁。 她被盯得心慌,下意识垂了眼,撩拨耳鬓的碎发:“你干嘛一直看我……” “你好像很在意江澈。”他语气轻飘,说得不咸不淡。 霎时间,谭落的心跳乱了几拍。 又是她多心了么? 她怎么从这句话里嗅到一丝酸味? “我以为你们吵架了。”她解释道。 “哦,是吗。”他的口吻无比敷衍。 少年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 到了教学楼下,谭落要和他们分开,独自回到自己的考场。 直到这时,池倾阳才伏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吵架。” 谭落困惑不已:“那是什么?” 池倾阳揉着她的头发,唇角微勾:“是男人之间的战争。” 第17章 狂梦 什么叫“男人之间的战争”? 谭落猜了半天也没搞懂。 反过来说, 江澈和池倾阳吵架,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算了算了……别操那没用的心。 眼下,期中考最重要。 何况青春期的男生偶尔闹矛盾, 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谭落想起前两个月, 江澈和池倾阳曾为掰手腕的胜负争来吵去。 池倾阳说自己赢得光明正大, 江澈指责他使了阴招,池倾阳又笑江澈输不起。 应了班长张淳歌挂在嘴边那句话:高中男生就是无聊。 午休时间,谭落继续看书复习,后来眼睛酸得难受,她便打算趴在桌子上稍事休息。 睡觉前, 她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频频震动, 确定四周没有老师, 她拿出来一看, 发现是王翠星发来一张照片。 [王翠星:(图)] 那张照片肯定是偷拍,角度很刁钻。 照片里, 池倾阳趴在桌子上午睡, 他双手叠在桌面上,微微侧脸枕在手臂,王翠星刚好拍到他的五官。 他看上去睡得十分安恬。 谭落记得他很少午睡, 即便偶尔在教室里看到他闭目养神, 表情也都不怎么安稳, 眉心常常拧得很紧。 据他自己所说, 他不习惯在家以外的地方睡觉。 而此刻,那张沉静的睡颜毫无防备, 无比放松, 乖顺柔软, 让人想趁机摸一摸他的头。 他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动作像是喜欢抱着玩偶睡觉的小孩。谭落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袋。 [王翠星:那是你的笔袋吧?] [王翠星:奸笑.jpg] 糟了…… 谭落的手心微微渗出冷汗。 八卦女王又获得了新素材。 [王翠星:我不会乱说,放心好了] [王翠星:你也别跟其他人讲叶诗妤喜欢池倾阳,这是小道消息,我得来不易] 仿佛看穿了谭落的担忧,小星星主动打消她的顾虑。 [毛笔成精:绝对不说] [王翠星:嗯呐,我信你] [毛笔成精:我感觉,叶诗妤和池倾阳有戏啊] [王翠星:???] [毛笔成精:你想,她过阵子要和池倾阳一起去比赛,最近李睿经常拉着他们一起做题。一来二去,说不定两个人感情会发生质变] 玻璃橘子 第26节 [王翠星:……] 她发来好几排省略号表达自己的无语。 谭落这边被无数个点点给刷屏了。 [毛笔成精:别点点点了,求求] [王翠星:不是……你认真的吗……] [王翠星:不可能好不好?怎么看都不可能] [毛笔成精:为什么?] [王翠星:还能为什么!] [王翠星:唉,服了] [王翠星:你在这方面真是笨蛋啊……没救] [王翠星:我要睡午觉了!午安!] 谭落发觉对方是在刻意中断话题,没有再去打扰。 “为什么说我是笨蛋……” 她嘀咕两声,接着把池倾阳的照片保存下来,偷偷多看了几眼。 原来他睡着了是这个样子。 不得不承认,实在是一张让人心动的睡脸。 罢了……谭落叹着气想。 看在王翠星发来这张照片的份上,还是原谅她管自己叫笨蛋吧。 她正要趴下小憩,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蒋雪发来的消息。 [蒋雪:上午考得怎么样?] [毛笔成精:还行] [蒋雪:哦] 这个“哦”字让谭落不太舒服。 得知她考得还行,蒋雪好像不太高兴? 谭落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蒋雪:之前说好的事,你没忘吧?] [蒋雪:你说期中考后要帮我写情书] 谭落有好一阵没和她说过话了,如果蒋雪不主动开口,谭落也不会找她搭话。 [蒋雪:怎么不回复我?] [蒋雪:我知道你拿着手机,刚才看到你在和王翠星聊天了] [蒋雪:你是不是想反悔?] [蒋雪:你还敢说你不喜欢池倾阳?] 这四句话,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谭落不太喜欢这种口吻。 手指在九宫格上悬了半天,她慢吞吞地敲字道。 [毛笔成精:我记得,我会帮你写] [蒋雪:好,谢谢] [蒋雪:我到时联系你] 又过了几秒钟。 [蒋雪: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态度不好] 谭落没有回复,直接锁了屏。 屏幕上映出她满是不爽的脸。 没错,对面是道歉了。 可是这并不能让她舒服。 蒋雪身上带着优越感,尽管她不是故意的,一言一行还是诚实表现出了高人一等的自我意识。 这并不是谭落的评价。 之前,蒋雪和班里一个女生闹矛盾,那个女生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 她说,在蒋雪眼里,其他人都是工具,能带来好处的就留着,没用的就搁在一边。 虽说像蒋雪那样完美的女生,生出优越感也不奇怪。 很现实的利己主义。 在当今社会里,似乎无可厚非。 其实,谭落很清楚蒋雪接近自己的目的。 她跟池倾阳若不是邻居,那位美女不会多看她一眼。 谭落不想帮蒋雪写情书,可她也不愿让蒋雪误会自己喜欢池倾阳。 她觉得,像她这样胡乱活着的人,不被讨厌已然是老天爷开恩,暂时没资格去喜欢谁。 就连她自己都时常自我厌恶,哪里还有心思做更加狂妄的梦呢。 把手机收进裤兜,谭落趴倒在课本上,像个被抠掉电池的玩偶,一动不动。 郁闷如同涨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她的脚背,腰线,口鼻……最终将她完全淹没。 她叹了口气。 好烦…… 考试期间,晚自习都是在考场进行,不用回到原本的教室。 谭落的考场里,只有她一个是重点班的学生。 这种时候,普通班和重点班的细微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这个教室的学生有点吵,大家各说各的,缺少紧张感。明明还有几门没考完,他们已经在提前享受快乐了。 坐在教室门口的男老师谭落不认识,这位老师也不管纪律,一直忙着批改手里那沓卷子,只要学生们没掀翻屋顶,他就当做没看见。 谭落被吵得静不下来,她索性夹起书,离开了考场。 她打算去书法教室自习。 在青中,高一年级的学生有美术课,书法课是美术课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篆刻啦、素描啦、油画啦什么的,同学们根据兴趣自由选修。 高一毕业后,大家就要对艺术类课程说再见了。所以,书法教室的使用频率并不高。 教书法的老师姓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理论知识还行,会指点,但是写得一般。 作为全校荣誉最多的特长生,谭落持有书法教室的钥匙,只要这里没上课,她随时都可以去。 某种意义上说,书法教室算是她的小基地。 二号阶梯教室就在书法教室楼下,谭落走过去时专门绕开了那一层,避免从同班同学眼皮子底下经过。 她打开书法教室的门,刚把东西放下,池倾阳的消息马上发了过来。 [池倾阳:你去书法教室了?] 谭落无比震惊。 [毛笔成精:你怎么知道?] [池倾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见楼上有开门声] [毛笔成精:你的耳朵可真好使] [毛笔成精:我那个考场太吵,我就跑出来了] [池倾阳:好吧] [毛笔成精:上晚自习你还敢玩手机,小心被老师没收] “老师开会去了。” 谭落猛然望向门口。 池倾阳夹着两本书走进教室,在她正对面的位置坐下,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她。 “你怎么跑上来了?”谭落问。 “我想着你可能有问题问我。” “没啊?明天考英语和文综,我就背背书。” “文综我也可以教你。”池倾阳倔强地说。 “那个不用麻烦你。” 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啊…… 池倾阳咂了下嘴:“行,我承认,我想找个地方摸鱼,你满意了?” “你摸呗,”谭落笑了笑,“学校又不是我家开的,你要待在这里,我还能把你轰出去?” 少年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你要嫌我烦,我也可以走。” “没嫌你。” 两人都不说话了,池倾阳继续看书,谭落默背着重要知识点,谁都没有打扰对方。 书法教室的布局和普通教室不同。 室内共有四排桌椅,每两排呈面对面的形式贴靠摆放,中间留出通行的过道。 教室里只开了一半的灯,后半间都暗着。 玻璃橘子 第27节 教室墙上挂满了卷轴,历届学生的优秀作品都被展示了出来,几个比较显眼的位置都挂着谭落的字。 池倾阳无意瞥向教室后方。 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潜行而入,不小心碰到黑暗里的字画。宣纸被风一掀,抖出飒飒的声响,像是鬼片里的招魂幡,又像是灵堂里悬挂的悼词。 谭落背书背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池倾阳阴森森地说:“哎,教室后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她慢悠悠抬起眼,不敢相信地问:“你该不会是想吓我?” “我真的看见了。”他说得煞有介事。 “好吧,可能是鬼。”谭落冷静地说,“你没听过校园十大鬼故事么?其中有一个就和书法教室有关,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池倾阳看她面无表情,问:“你不害怕?” “如果真的是鬼,怕也没有用,”她撑着额角,淡定地翻了一页书,“只能要死一起死。” “你不会死的。”他说。 谭落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会保护你。” 他的一字一词说得很慢,语气是那么郑重。像保证,像起誓,听不出一丁点开玩笑的意思。 谭落捂着发烫的脸,赶紧低下了头:“好了,快复习吧。” 她都不敢看池倾阳此时的表情。 白炽灯管发出微小的电流声,映衬着她凌乱不规则的心跳。 距离晚自习结束只有最后一个小时了。 她私心希望这一小时能无限延长。 她不是害怕明天的考试。 只是想和某人多待一会儿。 越久越好。 第18章 奶油 第二天, 期中考结束了。 学校里浓郁阴沉的死气一扫而空,到处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快乐。 谭落收拾好文具,准备回自己班上去。 两个女生跑到她身边,笑着看她, 这俩人脸生得很, 她不认识。 “有事?”她问。 一个剪着齐刘海的女生说:“你是谭落对吧。” 她点头。 齐刘海拍了拍同伴的背, 把那位姑娘往前推,齐刘海说:“是她想找你。” 另外一位姑娘嘴唇很丰盈,水嘟嘟的。她的脸非常红,也不敢看谭落,双手忸怩地背在身后。 齐刘海干着急:“哎呀你快说啊!” 嘟嘟唇姑娘汗都出来了:“谭……谭落同学……啊啊啊不行!我不敢!” 这是演哪出呢? 谭落一阵慌张。 “算了算了我帮你说!”齐刘海翻了个白眼, 恨朋友不争气, “谭同学, 她想请你帮忙给池倾阳递一封情书, 你们是前后桌吧。” “哦。”谭落松了口气。 吓死了。 看刚才那架势,她还以为这女生要跟自己表白。 她说:“可以的。” “太好啦!谢谢你啊!” 谭落从兴奋到哭泣的女生手里接过情书。 情书装在漂亮的浅紫色信封里, 开口处用精致的火漆印封住。信封有一定厚度, 可见女生写的是一封长信。 翻了一面,信封的正面写着:给池倾阳 谭落的职业病又犯了。 这字么……说实话,不太好看。 但能看出是一笔一画认真写的, 胜在诚意十足。 她把情书收进书包里, 离开考场。 回到教室, 里头有一拨人聚在一起对答案。 沈文昊正在拍桌子叫嚣:“池倾阳绝对算错了, 这题选b!怎么可能选a?你们不要盲从好吧,自己动动脑!” 针对选a还是选b, 那帮卷王争个没完没了。 王翠星和另外几个女生在商量怎么去剧本杀的店, 王翠星说:“我们走过去吧, 要赶上晚高峰了,会堵车。” 她望见谭落进来,嚷嚷:“谭羲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剧本杀?” “谢谢,我就不去了。” 她一向不参加这类活动。 不是不合群,也不是没兴趣,主要是穷。 王翠星跑过来缠着她:“哎呀……去嘛去嘛,你闲着也是闲着,考完试散散心咯?” “我真不去了……”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随口编了个理由,“我玩不来剧本杀,不太喜欢。” “好吧……真是的,我叫江澈去他也不去,急急忙忙回家了。” 谭落问她:“池倾阳也走了?” “走了吧?他考完试就没回教室。” 看来,池倾阳今天没有等她。 得知这个消息,她失落了那么一秒钟。 想想也对,他本来就没有等待自己的义务。 她刚搬进小红楼那会儿,他们各自上学放学,并不同行。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下学的路上多了个人作伴。 而一旦习惯了那份陪伴,突然的孤单又会带来异样感,酸楚又空虚。 习惯真可怕啊……她油然感慨。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消息。 [池倾阳:在校门口等你] [池倾阳:对了,记得把你的期中考卷子都带回家] [毛笔成精:嗯!!!] [池倾阳:?] [池倾阳:怎么了?这么激动] [毛笔成精:没什么!我马上!] 太好了。 他还在等她。 谭落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试卷和作业,往楼下飞奔而去。 今天周五,考完试直接放学,才五点半,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准备逃之夭夭的学生。 按照惯例,大考结束后,周六不上课,学生们能享受一个双休。 池倾阳拿着一杯柠檬茶站在铁门外,斜阳给他笼罩了一层柔光。 周围学生很多,大家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谭落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永远都那么显眼,像是点在宣纸上的一道黑墨,吸引着她的目光。 今天下午,气温意外地回升。他脱了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白衬衫的袖子推至肘部,露出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 谭落憋着一口气,跑得更快了些。 她跑到池倾阳边上,刹住脚,喘了一会儿。 男生身上有一股干净清新的味道,像是走在金秋的森林里,闻见被太阳晒过的干燥落叶和橡果。 池倾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跑什么跑?我又没催你。”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面前一递:“拿着喝。” 那是另外一杯柠檬茶。 他说:“我刚好有买一送一券,今天不用也过期了。” 谭落这才放心地接过去:“谢谢。” 冷饮选择了去冰,靠着天气维持凉冰冰的温度。酸甜清凉的柠檬茶刚好能缓解疲劳,是一阵及时雨。 她喝完柠檬茶,想起送信的任务。 谭落打开书包,掏出那个女生的情书递给池倾阳,有火漆印的那一面朝上。 “情书,给你的。” 池倾阳一瞬间愣了神,谭落看见他嘬了一大口饮料咽下去,压惊似的。 玻璃橘子 第28节 他赶紧把柠檬茶塞进书包里装饮料的网兜,这才用双手去接,手还有点抖。 谭落发现他举止局促,好像很紧张。 池倾阳把信封翻了个面,看见上面的自己。 刹那之间,他的脸“唰”地沉了下来,阴得骇人。 “这到底是谁写的情书?”他问。 “同考场的一个女生,我没问名字。”谭落用吸管戳着杯底的柠檬片,“她胆子很小,不敢直接给你,所以拜托我转交。” 池倾阳使劲倒吸了一口气,胸膛如同气球般鼓起来。 完蛋。 谭落知道他那张嘴八成又要开始怼人,下意识缩起脖子,摆出乌龟般的防御姿态。 最终,池倾阳也没说什么,他又长叹着,把气都吐了出去,肩膀微微内扣,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像是懒得计较了。 谭落担忧不已:“你没事吧……” 池倾阳立起信封,敲她脑壳:“以后别帮这种忙。” 他说:“连情书都不敢亲自交给我,你觉得她们是真心喜欢我吗?” 谭落听了,不置可否。 她觉得,那个女生的真心并不假,但是,池倾阳更喜欢坦诚直率的类型。 少年没有丢掉那封情书。 怀着对爱慕者的尊重,他把情书放进了包里。至于情书之后会有怎样的命运,谭落不得而知。 她忽然想到蒋雪。 既然,蒋雪要亲手交出情书。 这位姑娘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回家路上,池倾阳全程戴着耳机听歌,显然心情不是很明朗。 谭落在琢磨今晚要如何放松。 结果前脚踏进家门口,后脚她就被池倾阳拎去卧室,按在了凳子上。 她慌得一批:“都已经考完了,您还要给我补课吗?” “不是补课,是给你估分,我让你带卷子回来,带了吗?” “带了。” 池倾阳用手指敲敲桌面:“拿出来,然后把你的答案再给我写一遍。” 谭落两眼发黑:“池老师……我不想这么快面对分数,你起码让我睡个安稳觉,咱明天再说行不行?” 可能是那一声“池老师”戳中了某人的软肋,池倾阳思索片刻,决定暂且放她一马:“也行,那你今晚把答案写在卷子上,明早给我。” “怎么又布置任务……”谭落还想再挣扎一下,“要不,我明天白天写,明天晚上再——” “不行,”池倾阳抱着手臂,铁面无私地打断她,“以你的脑子,我很怀疑你睡了一觉还能不能记住自己。你要是再讨价还价,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写完。” “我写!我今晚就写……”她欲哭无泪,想反抗,又实在不敢忤逆池大人的意思,“可标准答案都还没发,你怎么估分啊?” “你是在怀疑我?”池倾阳的手臂在胸前交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谭落正襟危坐,满嘴抹蜜地说:“哪能呢?大人您就是标准答案。” 池倾阳眉峰耸动,似乎终于满意了。他从包里拿出谭落的笔袋,放在她手中:“这个还你。” 谭落也把他的笔袋还了回去:“你这工具还是有灵气的,我感觉啊,这次答题比以前顺利很多。” 男生撑着下颌,饶有意味地笑道:“照你这么讲,这次能考进班级前十?” “对不起,不能。”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 如果努力大半个月就能出现这等奇迹,未免也太对不起班里其他卷王了。 楼下,李奶奶正在炒菜。肉味飘了上来,谭落使劲吸了两口:“好香啊……” 池倾阳问她:“晚上一起吃饭?加双筷子的事。” “不了不了……”谭落连忙拒绝,“我有东西吃。” 在小红楼住了这么久,她从没蹭过池家的饭。 李奶奶人很好,蹭了一顿,肯定还会让她蹭第二顿,她实在不喜欢欠人情,主要是怕自己还不起。 池倾阳也没强迫她:“随你。” 这时,门铃忽然响起,李淑芳在楼下喊:“阳阳我炒菜呢!你去开门!” 谭落见他还在整理书桌,主动说:“我去吧。” 她迅速下楼,跑到玄关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小麦色皮肤的少年。 他穿着一件浅棕色的长风衣,腰带扣起,束出腰线。格纹裤恰到好处地包着长腿,丝毫不显局促。少年头上还扣着一顶很讲究的渔夫帽。 恍惚间,谭落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优雅绅士。 穿成这样的人,应该站在巴黎雨后的石板街道上,而不是站在池家门口。 那人见到她的一瞬间,马上展露出向日葵一般的灿烂笑容,摘下了帽子:“晚上好啊。” 谭落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大男孩,差点认不出:“江澈?” 池倾阳从二楼探出头来:“谁啊?” 江澈拔高声音:“我。” 他在门口脱掉鞋,光着脚往屋里走。尽管家境优渥,可他没有公子哥的臭毛病,他性格大大咧咧,不讲究。 大冬天的,地上很凉,谭落从鞋柜里帮他拿了一双拖鞋:“穿这个吧,我看你平时也穿这双。” 他趿拉上鞋,对谭落咧嘴一笑:“谢啦。” 进了门,江澈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大大方方地说:“李奶奶,我来蹭饭啦!” “是小澈来啦?坐坐坐!”李淑芳在围裙上擦擦手,打开冰箱拿出自己榨的果汁,要给江澈倒。 谭落看她锅里还煮着东西,担心她手忙脚乱,主动帮忙:“我来吧。” 这姑娘体贴又细心,让李淑芳很是欣慰:“谢谢啊,那你们先玩,我回厨房看着锅。” 她转身走回厨房时,不停地捶着后腰。 这个小动作,谭落看在眼里。 这两天,屋里经常有股膏药的味道,八成是天气转凉,李奶奶的腰又犯病了。 谭落找了个空杯,正要倒果汁,池倾阳从二楼踱下来,抢走玻璃瓶放在一边:“不用伺候他,他想喝什么自己拿。” 江澈装作生气:“喂……过分了吧?我可是客人。” 池倾阳嗤了一声:“没见过你这样不请自来的客人。江大少爷不在家吃山珍海味,怎么又跑来我们这小地方体验生活了?” 江澈被戳到痛处,整个人萎了下去,摊在单人沙发里。 “别提了……”他的叹息声很重,“我爸妈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我赶紧逃出来,省得遭罪。” 短短几句话,勾起谭落诸多不好的回忆。 从她记事起,父母的争吵如同水和空气,常伴左右。后来他们离婚,她反而获得了一种解脱。 池倾阳也没再捅刀子,而是拍了拍江澈的肩膀:“大人的事,别管了。” 江澈仰望天花板,双眼空茫:“是啊,管不了。我希望他们早点离婚算了,对谁都好。” 忽然,他坐正身子,看着谭落,笑嘻嘻道:“我爸妈要是离婚了,他俩啊,我谁也不跟,我也来找池爷爷租房子。” 池倾阳那张脸冷得能结霜:“您上别处去,我家没地方。” 江澈:“你少骗我,三楼不是还有一间房?” 池倾阳:“那是仓库。” 江澈:“没事,我不挑,我睡沙发都行。” 池倾阳:“你滚蛋。” 谭落不想在他俩面前杵着,有点尴尬。她往厨房看了一眼,李淑芳又在捶后腰。李奶奶呲着牙,好像痛苦难忍。 她立刻钻进厨房里,问能不能帮忙做饭:“您好像腰疼?要不剩下的饭我来做?” 李淑芳高兴坏了,她腰疼得难受,正在发愁:“唉……人老了,不中用。我这腰着实不舒服,今天奶奶不跟你客气了啊。还剩俩菜,你随便炒炒。” 谭落应声说好,卷起袖子,系上围裙。她问:“李奶奶,我能借用您的烤箱么?想烤个小蛋糕。” 池倾阳喜欢吃甜食。 近来,池老师授课有功,谭落想烤个蛋糕犒劳他。 “能能能,”李淑芳赶紧告诉她东西都放在哪里,“这些材料你随便用!” 谭落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奶奶。” 她这么懂事,让李淑芳又高兴又心酸。 李淑芳觉得,这孩子肯定是吃过不少苦,所以特别会察言观色。 不像外面那两个男生,天不怕地不怕。 她是小心翼翼地活着。 转眼的工夫,池倾阳和江澈发现谭落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江澈显得很兴奋:“今天你下厨啊?” 谭落一边颠勺一边说:“我不会投毒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澈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是说,能吃到你做的菜,我今天不白来。” 池倾阳在边上拱火:“别听他的,他肯定是怕你下毒。” “爱吃不吃。”谭落干脆把厨房的门关上了,懒得听他俩叽叽歪歪。 玻璃橘子 第29节 饭菜逐个上桌时,江澈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哇!看着好香!谭落你是厨神下凡啊!” 谭落让他别乱拍马屁:“那些是李奶奶做的菜,我炒的菜还没端上来。” 江澈马上起立:“我去帮你端。” “不用。” 尽管她这么说,江澈还是跟了过来,他把菜端上桌,然后又跑回厨房,守在她身边:“你要刷锅吗?我来吧。” “真不用你帮……” 谭落听王翠星说过,江澈家里有好几个保姆伺候,这人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干活一窍不通。 指望他帮忙是不可能的,谭落只求他别添乱。 然而江澈无比热心,谭落看他在身边转来转去,试图找点自己能做的事情,像一条热情过头的大狗狗。 “那个……这是不粘锅,有特殊涂层,不能用铁丝球刷,”谭落从他手里把锅抢下来,很委婉地说,“我自己能行,你是客人,别干活了。” 江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教我呗?” 谭落下意识往客厅瞥去。 池倾阳背对着他们,安安静静坐在沙发看手机,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江澈,我问你哦。” “怎么了?”江澈往她身边靠近一点,侧耳倾听。 “这两天,你和池倾阳有点奇怪,”她犹豫了下,关掉水龙头,望向江澈,“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没啊……?”江澈笑得有些尴尬,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真没有,要是吵架了,我还来找他做什么?我贱啊?” 谭落被这个理由说服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那是我想太多。” 江澈那双大眼睛眨啊眨的:“你是不是太累了?这两天好好休息。” “也没有那么累。” 江澈问她考得怎么样:“心里有底吗?” “有一点点吧。” 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怕阴沟里翻船。 小时候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考试大多翻车了,她担心这次又会复现当年的剧情。 江澈飒爽一笑,拍着她的肩膀:“肯定没问题,我来给你施魔法!” 谭落正纳闷这个魔法是什么东西,只见江澈挥舞着一根筷子,仿佛那是一根魔杖,筷子在空中绕了一圈,指向她。 此时,江澈一本正经地喊出咒语:“to be no.1!” “噗——”谭落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什么鬼……你被王翠星附体了吗?” 江澈也跟着她笑:“有可能,我大概是被她的中二病传染了。” 餐厅里,李淑芳摆好餐具,招呼大家吃饭,江澈和池倾阳都去餐桌前坐下。 此时池问海正好回来,池大爷每天下午都会出去遛弯,上公园里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切磋棋艺——狐朋狗友,这是李奶奶对那些人的称呼。 老爷子摘下精致的瓜皮小帽,挂在大门后的架子上。他都七十多了,头发虽白,却依然茂密。他戴帽子纯粹是为了装酷,而不是为了遮掩秃顶。 池大爷扫过客厅,眼睛一亮:“哟,江澈来啦,我说今天的饭菜这么香呢。” “你什么意思?平常的饭菜不香咯?”李淑芳小跑过来帮他脱下外套,折叠整齐,手上照顾他,嘴里却嗔他,“嫌我做饭不好吃,以后不做了,你自己上外头下馆子去。” 池大爷立刻给老婆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别生气啊,一会儿我陪你去跳广场舞。” 李淑芳不吃这套,傲娇地翻白眼。老爷子使出浑身解数,又说了一堆甜言蜜语,许诺了一箩筐好处。 在哄老婆这件事上,池问海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最可怕的是,他答应过老婆的事,全都能做到。李淑芳被他宠得像个小姑娘。 谭落很羡慕这种幸福的家庭。 李淑芳说:“今天的饭不是我一人做的,多亏谭落帮忙。” 池问海一拍大腿:“噢哟!小谭这么厉害啊?快快快,你别忙活了,一起来吃啊。” “没事,你们吃吧,不用管我。”蛋糕没烤好,谭落还在厨房里守着烤箱。 “这哪行?”李淑芳对孙子使了个眼色,“阳阳,去把她叫来,吃饭得热闹点,这饭才能吃得香。” “嗯。”池倾阳刚拿起筷子,又放下了,步伐缓慢地走进厨房,关上了门。 谭落听见关门声,转过头,那人后背抵住门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的呼吸滞了一刹。 “干嘛?”她调着烤箱的温度问。 “刚才江澈和你说什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谭落觉得,池倾阳的语气听上去很重。 “没说什么,他问我期中考有多少把握。” “还有?” 谭落仰起头。 不是她的错觉……池倾阳的口吻确实比平常硬了不少。 她眸光闪动,也有些没好气:“没有了,我俩还能说什么?” 池倾阳眼里泛起微澜,谭落尚未看清,那些复杂的情愫很快一闪而逝,没有给她细细研读的机会。 再开口时,少年的声音又变得清冷:“赶紧来吃饭。” “你们先吃,我怕蛋糕烤糊。” 突然,她像是想起重要的事,迅速走到灶台前,拿出个小碟子。 她用刮刀从大碗里舀出一小坨打好的奶油,搁在碟子里。 她把碟子端到池倾阳面前:“我不知道这个甜度行不行,你尝尝?” 少年脸色稍缓,声音也暖了些许:“为什么让我尝?”他别有用心地问道。 谭落没懂他这么问的用意,略微窝火地颦起两道细眉:“你又担心我下毒?” 池倾阳诙笑着,用指尖挑了一口奶油,言语戏谑:“我以为,你这蛋糕是专门做给我吃的。” ……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你、你别自恋啊,人人有份。” 谭落不想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还在掩饰狡辩。 他细细品了品,没有直接做出评价:“你感觉怎么样?” 谭落也尝了一口:“刚好吧,再加糖有点腻了。” “哦,那我也觉得刚刚好。” “到底行还是不行……” 他不回答,而是突然抓住了谭落,五指用力,攫紧她的胳膊,怕她逃走一般。 她毫无预料,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碟子差点从手里滑脱。 他靠得太近了。 谭落昂起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他的眼神不太对劲,蕴藏着难以言说的侵略意味。 手臂被钳制得微微发痛,她试着用力挣动,没能逃脱。 “脸上,沾奶油了。”男生说。 她胡乱抹了一把,没有抹对地方。 “别动。” 池倾阳的话像命令,更像是一道咒语,她想动都动不了,只能老老实实被禁锢在那。谭落的眼睛也不知该往哪看,索性闭上。 过了几秒钟,嘴角传来压触感,他的指腹好像有一层很薄很薄的茧,麻麻地磨过皮肤。 温热的指腹从她唇角抹过去,揩走那一点点甜腻的奶油。 弹指间,她体内沉静的血液一下子烧沸了,每根神经都受之牵动。她恍惚地张开眼,纤长的眼睫如蝶翅般扇颤。 池倾阳不知何时微微俯低了身子,那张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眸色黯暧,迷蒙不清。 谭落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从对方黢黑的眼瞳里窥见自己。 一个慌乱失措,心绪悸然的自己。 双腿无端发软,她惶遽不安地往后退,不料“咚”一下撞上灶台,吃痛地咬紧牙关,池倾阳连忙扶住她的腰。 她好似一条被扯紧的皮筋,全身紧绷,只要池倾阳松手,她能立刻弹到数米开外去。 少年的手攥成了拳,按在她后腰上,体温透过布料传递而来,热得烫人。 “还好吗?”池倾阳的声音从头顶沉下来。 “嗯……没事。” 她庆幸厨房里的灯光足够昏暗,那人大概看不清她的脸。 池倾阳的手从她腰间挪走,人也跟着退远:“没事就好。” 谭落拧身面对灶台,装出一副认真打奶油的样子,用余光偷偷瞄着那个人。 对方的眼神很凉,一如往常,好像刚才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没事? 怎么会没事…… 根本已经兵荒马乱了。 玻璃橘子 第30节 第19章 并肩 谭落被池倾阳弄得魂不守舍, 直到坐在餐桌前,她还在神游九天。 桌上,李淑芳正在开玩笑:“小澈啊,你妈妈真会给你买衣服。你看你这小身材, 跟模特似的。真俊呐!” “李奶奶, 你这不是调侃我吗?”江澈脸都被她说红了, “哎呀,论长相那还是您孙子帅,我收到的情书可没他多。” 池倾阳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万万没想到,一口大锅从天而降。 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江澈一脚, 脸上若无其事:“奶奶, 别听他瞎说。” 巷口总有老太太聚在一起聊东家长西家短, 李淑芳不爱参与, 但是,说到和孙子有关的话题, 那她一定要竖起耳朵。 她把红烧肉和江澈面前那盘空心菜换了个位置, 颇有贿赂之意:“小澈啊……来。和奶奶说说呗,都有谁给他送情书啊?” 李淑芳很开明,她没想着棒打鸳鸯, 纯粹是耐不住好奇, 想听孙子的八卦。 红烧肉晶莹剔透, 就在江澈眼皮子底下, 他最爱吃李淑芳做的红烧肉。 江澈没抗住这波糖衣炮弹,来劲了。他抹了把嘴上的油, 准备把学校那些事往外抖一抖。 “我说江澈, ”池倾阳坐在他斜对面, 笑得十分和善。“以后没人陪你打球,你也别找我要作业抄,我跟你不熟。” 到底是要红烧肉还是要作业,江澈还是分得清,马上认栽道歉:“池哥,对不起!” 谭落往碗里夹菜,只夹自己面前的那两盘。这也是她住在亲戚家养成的习惯。 在别人家的饭桌吃饭,要是筷子伸得太远,容易让别人产生被冒犯的感觉。她早前不懂这个道理,挨过亲戚几回白眼。 池问海注意到她这个习惯,特意把肉菜往她跟前放,叫她多吃。谭落很感激。 这家人对她可真好。 只是,听了江澈的话,她又想起还要帮蒋雪写情书。 谭落无声吁叹。 吃着香喷喷的晚饭,应该高兴才是,她却莫名地郁闷。 烦,写什么情书? 不想写。 李奶奶发觉她心不在焉,关切地问:“小谭你怎么啦?天凉,没感冒吧?你这脸有点红。” 谭落低头捂脸,支支吾吾:“可、可能是。” 池问海说:“谭落啊,你别嫌我们多嘴,这离供暖气还有好久,你在家也得多穿,感冒可影响学习啊。” 李奶奶连连称是,嘱咐谭落一切要以学习为主,千万不能受影响。 老太太问:“小谭你晚上冷不冷?被子要是不够厚,我们那还有厚被。” “我有的!谢谢李奶奶。”谭落不想让他们再继续注意自己,赶紧把话题岔开,“那个,有人要添饭吗?” 江澈立刻举起空碗:“我要!” 池倾阳冷不丁扎了他一记眼刀:“自己去,没长手?” 江澈悻悻地端着碗站起来,走到电饭锅跟前。 谭落的厨艺大获好评,大家的夸奖是真是假,只要看看盘子就知道。 这顿饭吃完,盘子干净得像是被狗舔过。 尤其是她烤的蛋糕,李淑芳赞叹不已,还让她抽空教教自己:“我只会蒸包子,这些西点我真是弄不懂呀。” 谭落说:“这比蒸包子简单多了,您肯定学得会。” 江澈又举手发言:“谭落,我下个月生日,能不能找你订蛋糕啊?” 她摇头:“你还是去店里买吧,我不擅长裱花,弄得不好看。” 江澈说这算什么,小事一桩:“没关系!你只要写上‘江澈,生日快乐’,哪怕你用毛笔写呢?我无所谓!” 池倾阳干巴巴笑了笑:“用毛笔写,那还能吃吗?亏你想得出来。” 江澈没搭理他,对谭落拜了又拜,就差给她跪下了:“求你行行好!我出钱!绝对不让你做白工!” 一听到钱,她打起十二分精神。 马上要交房租了,这个月她还给池倾阳买了老母鸡,开销大增。 眼下她确实需要一些“额外收入”来填补赤字。 不就是烤个蛋糕么! 劳有所得,这活她愿意干。 为了人民币,谭落答应江澈:“好,回头把你想要的蛋糕图片发给我,我尽量给你还原出来。” 江澈激动得不行:“谢谢你!” 池倾阳拿起杯子。 咕咚咕咚咕咚,把满满一杯果汁一饮而尽。 鲜榨橙汁罢了,被他喝出一股消愁买醉的感觉。 “谭落,我过生日会办party,你必须得来捧场!到时候我会郑重邀请你!”江澈像一条摇着尾巴的憨憨大型犬,那份热情不容抗拒。 谭落很多年没有收到过这种邀请了,竟然有些怀念,还有些感慨。 见她没有立刻拒绝,江澈乘胜追击:“我当你答应了啊!你要是爽约,我会生气的。” 池倾阳揪起他的后领,把人拖走:“少说废话,跟我去洗碗。” 谭落拦住他:“还是我洗吧。” 池倾阳把空碗一个个垒起,不让她帮忙:“你那手还要写书法,好好保护,少干点活。” 谭落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刷锅时冻得通红,现在都没褪回原来的肤色。 再抬头,池倾阳和江澈在厨房聊天,少年爽朗的笑声从里头传出来。 江澈总是笑得开怀,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池倾阳那张脸要冰冷许多,还会偶尔嫌弃朋友笑点太低。 谭落站在那里,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 这一切本该离她很遥远。 她还是很清醒的。 宁静的日子就像台风眼,台风并没有离开,只是她刚好站在了无风地带。 用不了多久,平静会被狂岚再度取代,那才是她稀松平常的生活。 谭落又看了看池倾阳的背影。 她像是一只被卷入飓风的海鸟。躲在台风眼里,寻求着避风港片刻的庇佑。 忙完家务活,池问海和李淑芳出去散步。 江澈坐在沙发前,用自己的手机连上电视投屏,然后打开了他的网盘app。 “闲着也是闲着,咱来看一部电影吧,我最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资源网站。4k高清。” 池倾阳直接把电视关掉:“你开网盘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女生还在,谁知道你的网盘里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冤枉啊!我这么纯洁的人!”江澈差点被这口屎盆子砸晕,“谭落!你不信自己来翻!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立马打开窗户跳下去!” 池倾阳不为所动:“你跳,反正这里是一楼。” 谭落也不为所动:“看就看呗,关我什么事?” 他俩这一唱一和,江澈急得想死:“都说了没有啊!这个账号我和王翠星都在用!我能往里头存什么!” 池倾阳豁然开朗:“哦,所以你把脏东西存在别的账号里了。” “也不是……”江澈舌头打结,越来越说不清了。 池倾阳接着问:“再说,你为什么和王翠星用同一个账号?你俩这关系明显不一般,是吧谭羲之?” 江澈怕了似的对谭落说:“不是!是因为她非要蹭我的会员!” 池倾阳嘲讽:“她要蹭你就让?你可真听她的话。” 谭落在一边笑得肚子疼:“池倾阳!你快放过他吧,他都要哭了。” 她揉掉笑出来的眼泪,摆摆手:“我不看电影,池老师安排的任务我还没做呢,我先去忙,你们玩。” 等到三楼响起关门声,江澈瞪着池倾阳问:“她、她叫你池老师?!百分百是你教唆的!别以为我看不穿你这恶趣味!” “你嫉妒?”池倾阳一脸坦然地问。 江澈垮着脸:“有点……” “她还让我放过你呢,我也嫉妒。” 江澈想了想,没毛病。 他挠挠嘴角,又问:“那你以前,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吗?” 池倾阳摇了下头:“没,第一次。” 江澈稍稍平衡了些:“好吧,咱们扯平了。” 二人相视一笑,对碰拳峰。 过了两个多小时,谭落写得腰酸,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她往楼下走时,发现一楼关着灯,还能听见颇为惊悚的配乐声,她估摸这两人是为了寻求刺激,看起了恐怖片。 然而当她走下楼一看,江澈正打着浅浅的鼾声歪倒在沙发上,早已睡得不省人事,只有池倾阳坐在电视前。 “他怎么睡着了?”谭落问。 池倾阳的脸庞被电视照得忽明忽暗:“太累了吧,他前阵子也没少熬夜复习。” 突然!一张偌大的鬼脸从屏幕里蹦出来。 “这部是《昆池岩》?”谭落边问边走到沙发边坐下,“这部据说还挺恐怖。” 池倾阳扭头看她:“没见你害怕。” 玻璃橘子 第31节 “反正是假的。” “我看得直犯困……”池倾阳打了个哈欠,“真是浪费时间,有这闲工夫我不如打游戏。” “那你还看?” “算了,都快结束了,我想知道结局到底是什么。” 谭落默默陪他看电影的最后一段。 她好久没有和池倾阳并排坐在电视前了。 上次还是高一的暑假。 那会儿,池倾阳新买了一台ps5游戏机,在玩《艾尔登法环》。 那个游戏做得很棒,西幻背景,场景恢弘壮丽,充满史诗感。 谭落记得游戏里有一棵发着金光的巨大树木,通天塔一般,叫黄金树。 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可是每次都站在远处偷看。 有一天,池倾阳瞥向她:“你不怕吗?” 当时他正在和一个造型恶心的怪物缠斗,谭落看鬼片都不眨眼,哪里会怕这种东西? 她说:“我胆子肥。” 池倾阳于是往沙发边上挪动,腾出个位置:“过来坐。” 他拍了拍那个空位,语气轻柔,像是在招呼一只认生的小动物。 等她坐下,池倾阳说:“又不是不让你看,以后别躲那么远。” 在谭落的记忆中,从小学六年级起,她的假期始终浑浊不堪。 父母在那时离婚,离婚后母亲便出了国,她跟着父亲。没几天,父亲又娶了个阿姨,那位阿姨带着个女儿,比谭落小一岁。 这位小妹妹不是省油的灯,谭落没少受她欺负,向父亲告状也没用。但凡谭落还手揍她,肯定会挨那位阿姨的打,谭永德从来视而不见。 谭永德进监狱那年,她在上初二。后妈在他入狱前预感到大事不妙,提出离婚。她分走了大笔钱,顺利脱身。 谭落孤苦无依,远在美国的母亲也不愿收留她。几个亲戚把她当做皮球,踢来踢去,她像一条被反复收养又弃养的狗。 假期该有多快乐,她早已记不清。 从来没有朋友找她出去玩,即便她想去也没钱。 只有高一的暑假不一样。 那年八月,她和池倾阳并排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老旧的立式空调运作起来带着些许杂音,压不过院子里夏蝉的嘶鸣。 她抱着膝盖,坐在池倾阳右手边,安静得像个摆件,只在他取得胜利时轻轻地拍手鼓掌。 记忆里,少年穿着宽松的运动背心,五分短裤,嘴里时常叼着根绿豆冰棍,面无表情。 对了,谭落也还记得。 那个池倾阳,好像不怎么高兴。 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某人那张脸紧紧绷着,周身散发出一股森冷的寒气,企鹅来了恐怕都要发抖。 即便打赢boss,他的神情也依然寡淡,丝毫看不出兴奋。 最后游戏通关,池倾阳盯着屏幕里熊熊燃烧的黄金树,眼中的郁色竟然更加又浓了一层。 谭落现在回想起来,说他不高兴,似乎不太准确。 他并非不高兴,而是悲伤。 他仿佛把游戏当成宣泄,封锁情感和理智,机械而麻木地屠戮怪物。 谭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夏天,或许发生过什么。 池倾阳有些不为她所知的经历,那应该是在她来到小红楼之前的事。 否则,他为何是那个状态呢? 姑且不论池倾阳的情绪,对于谭落来说,那个暑假她无比快乐,永生难忘。 后来,她看了不少游戏相关的视频,才知道这款游戏非常考验玩家操作,上手难度极高。 然而池倾阳玩得很轻松,令她拥有了绝佳的观赏体验。 在游戏里,他们一同去了雪原、火山、猩红腐败的沼原。穿过龙骨,到访一座座雄伟神秘的王城和遗迹。 她有十年没出去旅游了。别说旅游,就连水族馆、动物园或是游乐场,似乎也是上辈子去过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在那个暑假,她经历了一次奇妙的冒险。 方式是打游戏,而旅伴是池倾阳。 这是她的珍宝。 谭落忽然意识到,也是从那时开始,池倾阳才和她逐渐熟络。 此前,二人虽已做了几个月邻居,却没有什么交流。 记忆如同一场细雪,在脑海里纷纷扬扬地落下。轻薄的雪花触碰地面,很快融化了,消失无踪。 谭落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皮越来越重。 这片子真无聊啊……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推搡。 “别睡在沙发上,你穿得这么少,很容易着凉。” 前两周,她的精神太过紧张。考完试,快要崩断的弦终于松懈了,疲劳倦怠排山倒海般袭来,霎时将她冲垮。 那人还在推她,谭落困得睁不开眼,不满地嘤咛一声,没有挪动。 她听到旁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动静,紧接着,一股温柔的呼吸吹在她脖颈,对方好像蹲下了身子。 “别撒娇。”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被酒精渍泡过,蛊得醉人。 那声音几乎贴在她的耳畔:“再不起来,我要抱你回去了。” 谭落在深度睡眠中被他弄醒,昏昏沉沉。 她铁了心,死也要死在这里,谁都别想打扰她睡觉。 于是,她不经脑子地嘟囔了一句。 “……那你抱吧。” 第20章 拉钩 良久, 身旁一片悄静。 无人搅扰,谭落重新睡了过去,回到自己的梦乡。 她这次没有再被吵醒了。 池倾阳半跪在沙发边,守了她好一会儿。 直到她的气息和缓均匀, 他才缓缓站直身子, 弯下腰, 两条手臂分别从她的后背和腿窝穿过。 他屏住呼吸,动作很慢很慢,仿佛抱着的是一捧泡沫。 楼梯吱呀作响。池倾阳为了不弄出太大动静,几乎是一步一停,走钢丝似的, 生怕闹醒怀中熟睡的人。 到了三楼, 池倾阳用手肘压下门把, 推开了门。 谭落搬进来后,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 屋里东西很多,各类杂物归纳有方, 虽然满满当当, 却不显凌乱。 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不少玄机。 比如,书架是她用旧鞋柜改造的。上面除了课本和练习册, 还摆有许多临摹用的古帖。 她的书桌, 以前是一张不知从哪捡回来的破门板。 池倾阳还记得她那天在院子里忙活, 给门板钉了四根木腿, 从此它就变成了桌子。 现在,谭落在上面盖了一块白布遮丑。 这张书桌很长, 一半摆着课本和习题, 另一半摆着笔墨纸砚。 正对门那面墙有扇小窗, 余下三面皆悬挂书法卷轴做装饰,全是谭落自己写的。 多亏了那些字画,这间小陋室竟然格外古色古香。 他轻手轻脚,把谭落放在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上,帮她拉上窗帘。 等会儿……这窗帘看着也眼熟。 他仔细瞧了瞧。 这不就是他用了五年的旧床单吗? 暑假时他亲手扔出去的,扔在巷子外头的垃圾集中处。 池倾阳瞄着谭落的睡颜,有些无奈。 这家伙,真喜欢废物利用。 她那双手像是会魔法。不管什么破烂,被她一摆弄,都能重获新生。 他帮谭落盖好被子。 女孩一点也不客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后背冲着他,还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 池倾阳凝望着她小巧的耳朵,无意识地,缓缓伸出了手。 在即将触碰的瞬间,他猛然将手缩回,那只手无处安放一般,滞在半空。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下决心离开卧室,小心翼翼带上门。 池倾阳背靠门板,双腿没来由地发软。他一点点滑坐在地,短叹,拄着额头失了神。 玻璃橘子 第32节 脑子好乱。 心跳……好快。 烦死了。 第二天一早,谭落闻见熟悉的墨水味道,睁开眼,看着房间里的天花板。 稍稍动了下,卫衣帽子卡着她的脖颈,不太舒服。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晚她没有换上睡衣。 她记得自己在陪池倾阳看鬼片,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试着回忆了一下,不太能想得起来。 最近两周的学习生活太累人,她睡得昏天黑地,就算地震了都未必能把她震醒。 谭落无意间瞟向书桌,她昨天放在那的卷子无影无踪,肯定是被谁拿走了。 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池倾阳:醒了吧,听见你在动] [池倾阳:分数我估完了] 谭落瞬间清醒,敲字回他。 [毛笔成精:怎么样?] [池倾阳:导数大题第三问,答案算错] [毛笔成精:我能做出第三问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 [池倾阳:这题跟我出给你的模拟题不是一模一样?换个数字而已,算错了说不过去吧] 谭落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她寻思这波肯定是考砸了。 [毛笔成精: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去二班了] [池倾阳:不至于,你数学考了121] 谭落揉了揉眼睛,又一次确认那个数字。 121!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分数! 前所未有!历史最高! 谭落立刻化作氢气球,飘得老高。 [毛笔成精:我这次能不能前进15名?] [池倾阳:15名不敢说,10名应该没问题] [池倾阳:主要是这次英语偏难,你有优势] 她激动得想蹦跶。 要不是念及这小红楼太脆弱,她非得一蹦三尺高。 [毛笔成精:池老师,您是神!] [池倾阳:过奖] 又过了一会儿,江澈也醒了。他昨晚没回去,留宿在池家。 李奶奶拿出行军床,帮他在池倾阳的卧室里加了个床位。 大少爷从池倾阳口中得知谭落的分数,叫得像一只土拨鼠,差点把老两口吓出心脏病。 这一上午,江澈抱着手机问东问西,想和其他估了分的同学碰一碰,进一步推测谭落的名次。 重点班的老师判卷很快,明天必然见分晓。 江澈在池家又赖了一整天,晚上十点多,江爸爸才派司机来接他回去。 池倾阳都嫌他烦了,再不走要亲自给他踹出去。 谭落刚写完作业,她本来准备练练字,忽然想起有个快递还在快递柜里,于是穿衣服下楼。 在玄关处,她撞见池倾阳在门口换鞋,他刚从外边回来。 “这么晚了还出去?” 少年问着,刚脱下来的那只鞋又穿了回去。 “你不也出去了。” “我去送江澈。” “我去取快递。” 她把两只脚踩进运动鞋。谭落习惯把鞋带系得松一点,这样一来,穿鞋脱鞋都只需左右脚一蹬,节省时间。 穿好鞋子,谭落低着头从池倾阳身边经过。没走几步,对方的脚步声很快从后方跟来。 她停在院子门口,扭头问:“你怎么又要出去?” “买饮料。”男生语气冷淡,目不斜视,先她一步走出院门。 二人一前一后,地面的影子都叠在一起。 谭落在后头打量起他的背影。比起去年,他的肩膀又宽阔了一些。 他套着一件灰色毛线开衫,那件开衫是李淑芳亲手织的,断断续续织了两个月,赶在降温前织好了。 老太太年轻时开过裁缝店,手艺高超。她做的衣服,不论样式还是质量,丝毫不比那些上千块的大牌子差。 池倾阳不喜欢追逐潮流,在穿搭方面他很随性。谭落觉得以他那种身材,就算把垃圾袋套在身上都不会难看,说不定还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怎么了,今天这段路走得格外漫长。 巷子也只有几十米深,还很窄,仅容一车通行。这一片都算是南琊市的老城区,城建设施较为破旧。就连巷子里的路灯都明暗不定 住在附近的基本都是本地人。像池问海一家,住了几十年没挪窝。 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纵使这路灯偶尔明明灭灭,大家也没有怨言。 谭落走到快递柜这里了,小卖部还要再往前几米。 取快递时,她故意慢吞吞,等到池倾阳拿着可乐往回走,她才关上快递门,伪装成刚刚取完的样子。 池倾阳一边喝饮料,一边和她闲聊:“你买什么了?” “没买东西,是上个月参加比赛发的证书。” 他吹了声口哨捧场:“不错啊,又是金奖?” “嗯。” 可是吧……怎么说呢。 谭落对金奖没兴趣。 她更关心能不能给点奖金。 她曾经做过一件事。就是把金牌拿到典当铺去,看看能换几个钱。 结果她这才知道,那堆奖牌里有80%都不是真金。剩下那些,大部分也只在表面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子,克数轻得可怜,根本不值钱。 从那以后,这堆奖牌在她眼中如同粪土。 池倾阳又问:“你下个月是不是要去下江市比赛?” “对,怎么?” “几号?” “应该是十四、十五都在那。前一天比赛,后一天参观。十三号晚上就得去了。” “我也要去,数学竞赛在十五号。” 谭落用力踩了一脚地上的叶子:“对哦……你还要和叶诗妤一起去。”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觉着酸。 池倾阳驻足在原地,沉声唤她:“谭落。” 她也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抱紧怀里的快递盒,没吭声。 身侧的男生音色清亮,语调微微上扬:“难不成你在吃醋?” 这句话谭落耳熟:“你怎么学我说话啊?少自恋了……”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才不吃你的醋,别想太多。” “既然你也讲过类似的话,那我们半斤八两。”他非常泰然地说。 谭落从善如流:“是是是……我承认,我改。” 池倾阳心情颇好的样子。他捏扁了空罐,投进垃圾桶,而后双手交叠垫在后脑,身体舒展。 风变大了不少,卷起落叶,吹落枯叶,啸得嘹亮,盖过他们没营养的拌嘴声。 谭落冷得发抖,她的外套太薄,冷风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卷走最后一丝热量。 池倾阳注意到她抱紧了身体,于是往她前面多走了几步,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少年一腔热血,身体永远是暖的。 临近家门口时,那人突然说:“我对叶诗妤没兴趣。如果不是要比赛,我不会跟她说话的。” 谭落眼瞳微颤。 她不太明白池倾阳干嘛突然说这些,仿佛怕她误会,在和她解释。 可是,有什么好解释呢? 不管他跟谁说话,都是他的自由。 池倾阳斜楞她:“王翠星不是说过吗?沈文昊暗恋她很久了。” 谭落沉默了两秒。 好吧……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跟叶诗妤说话,是怕沈文昊误会,而不是怕她误会。 她的思绪到处云游,没发现走在前边的男生陡然停住。谭落一个不注意,差点撞上他。 玻璃橘子 第33节 “对了。” 池倾阳说着转过身,秋风拨乱了他的头发,显出格外随性的松弛气质。 路灯的光照下来,照进他比夜还黑的眼睛里,他眼中便升起了两轮很小的太阳。 他捏了下谭落冻红的鼻尖:“你这次要是考得好,记得付我补课费。” “……要多少?” 她太穷了,怕池倾阳狮子大开口,她付不起。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头狮子要多少钱都合理。 名师的补课费本来就是天价。 池倾阳摩挲起下巴来,认真算了算:“我至少给你补了二十个小时的课,按照一小时一百块的价格算,总共是两千。” 谭落的心在滴血。 不得不说,这个数字依然比她想象中便宜。 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她很羞愧地提了个请求:“能不能……分期付款?” 池倾阳一秒斩断她的念想:“不能。” 她刚要认栽,打算回去了给他转账,就听到对方幽幽来了一句:“不过,你可以换个方式付学费。” 谭落想到先前用代写试卷换来的面包,还以为他这次也会提出差不多的要求,欣然答应。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 池倾阳弯身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闪过狡黠:“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什么。” 谭落从中听出了阴谋的味道,她还没有傻到任人摆布:“让我去干坏事,我肯定不干。” “我是那种人吗?”他惊觉自己好像被看低了,心里那点不爽通通摆到了脸上。 “那行吧……”谭落量他也做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此人有时候看着很狂,仿佛打起群架来能秒天秒地。学校里也有诸多夸张传闻,比如,池倾阳曾经一对五十,把副高那帮不良少年揍得服服帖帖。 然而,以谭落对他的了解。 他最暴力的行径无非是徒手拆快递。 池倾阳望着天:“我还没想好要你做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天上散着一些棉絮般的云,月亮很圆,奶黄色的光芒在云层里晕开,像一碗被打匀的鸡蛋。 谭落说:“那你要快点想,刑事案件的最长追诉时效都只有二十年。” 池倾阳有点意外:“嚯,你还挺了解刑法?不愧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 谭落这才意识到祸从口出,她对刑法略知一二,是因为谭永德进了监狱后,她看了一堆普法相关的视频。 为了不让池倾阳继续产生联想,她立刻把话题拐了回来:“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得太久,这个事情就不作数了,到时你不能再让我干这干那。” “两年好了,”她比出两根手指,自作主张道,“如果毕业前你都没想好,算你自动放弃。” “两年也太短了。”池倾阳不满意这个期限,他把谭落蜷起的拇指一点点扳开,又把中指按了下去。 “八年,”他嘴角的笑容很暖,“八是我的幸运数字。” 谭落默然复述着他的话。 八年。 “不同意吗?” “不是,”她急忙说,“可以的。” 池倾阳好奇地问:“你在傻笑什么?” “我没。” 她背过身,揉了揉脸颊,调整表情。 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谭落不敢想象八年后还能和他有所联系。 她一直以为,高中毕业了一切都会结束。 或者说,当她从小红楼搬出去,池倾阳将与她毫无关系。 可眼前的人给了她一份希望。 天哪……希望。 陌生又可怕的字眼。 她早就不敢对未来怀有希望,仅仅想着活一天是一天。至于活得好与不好,那都是命。 但是,那个人都这么说了,她也愿意去妄想,去期待。 谭落转回身,伸出小拇指,第一次主动要求了池倾阳:“你和我拉钩,许诺。” “行。”男生爽快地回勾住她,二人的小指纠缠在一起,星霜在他漆黑的眼瞳里流转。 池倾阳说:“八年后,我要是没找你兑现要求,就算是作废了。” 这和谭落想要的许诺不太一样。 她想让池倾阳说的是:八年后,他们还会有联系。 算啦。 毕竟,太阳可是恒星啊。 八年后,他一定还会在那里的。 周日晚上,再次降温,冬天来临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上学路上,不少同学都在校服外面多穿了一件外套保暖。 今早,池倾阳也被李淑芳逼着加了衣服,李奶奶强迫他脱掉加绒卫衣,换上一件高领的厚毛衣。 出门前,李淑芳还特意确认了他有没有穿秋裤。 气温只有五度,池倾阳说还不到零下,用不着穿秋裤。无奈,这世界上有一种冷,叫做你奶奶觉得你冷。 谭落穿得更少,她套在校服外套下面的卫衣甚至不是加绒款。 李奶奶看着她,屡次欲言又止,想管,又怕她嫌自己多管闲事。 其实谭落也冷,然而她实在没有合适的衣服。 她本来也没几件像样的厚衣服,昨晚打开箱子翻了翻,穿了快八年的羽绒服终于是不堪重负,像个筛子似的到处漏毛。 她稍微打开抖了抖,屋子里登时飘起鹅毛大雪。 唉……必须得买新衣服了。 冬装的价格普遍更贵,这又是一笔巨额支出,一想到花钱她就头疼。 今天,太阳仿佛都感到了寒冷,拼命地发光。谭落坐在公交车里,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可是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她搓搓手,向掌心里呵气。望着山下的海,那大海油亮油亮的,烁动着星星般的光芒。 池倾阳把围巾摘下来,递给她:“我热,给你吧。” 她吸溜着湿泞的鼻子,说了声“谢谢”。 那条围巾被他的体温焐热了,格外暖和。围巾缠在她脖子上,会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池倾阳的手臂搂在她的脖颈。 冷一点也没关系。 只要他在边上,这就是一个开着花的冬日。 _ 周一,早读课还没开始。 谭落用书本遮住手机,在拼某某里寻找便宜好穿的冬装。 班级的气氛略微沉重,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滴都不敢乱动,像是怕了这帮学生。 每次考试出分前,他们大多是这种阴郁的状态。 谭落倒是没所谓,池倾阳已经给她估过分了,她对学神的预测深信不疑,就等着今天听好消息。 没一会儿,各科老师陆续抱着卷子来到一班门口,老师把试卷交给各自的课代表,嘱咐他们发下去。 原本安静的教室顿时炸了锅。 大部分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的计算器,开始算分。 正式排名一般要下午才能出。在此之前,他们会互相比对,大致确定自己期中考的名次。 平常,王翠星并不热衷于算成绩,属于听天由命型。这回她估计是被父母威胁了,也抱着个计算器走来走去,提心吊胆地问别人总分。 谭落最先收到了语文试卷,徐霖这次给她的作文打了54分,远超她的预期。 “比预计的高。” 她兴高采烈地回头跟池倾阳报喜。 池倾阳是按照48分来算作文分的,运气好的话,她的排名又能往前挪。 “挺好,别的科目你再好好加一加。” “你不算分么?”谭落看着他堆在一起的试卷问。 “懒得算。”池倾阳把卷子往她面前一推,“不然你帮我?” “行。” 高二的学生还没参加会考,他们的期中考总共要做九张试卷,总分和正式高考不一样。 语数外,单科满分150。 物化生,政史地,都是各科单独出一张卷子,单科满分100。 这么算下来,期中考的满分高达1050。 年级排名按照全科总分计算,不区分文理。这个排名方式对于偏科的学生来说很吃亏。 玻璃橘子 第34节 像王翠星,她文科成绩不太好。而在会考之前,每次考试都要把政史地的分数计入总成绩,这就导致她的年级排名会被拖后腿。 池倾阳没有这种烦恼。 他的化学和生物都是满分,物理扣了2分,语文考到了140。英语147,丢分丢在作文。 谭落扫了一眼试卷,感觉丢分原因是字太丑。 政史地的分数不算特别变态,也都在90以上。 至于丢分原因……谭落想了想,大概还是因为字太丑。 文科需要大面积书写,池倾阳这破字,实在是吃大亏。 谭落认认真真算了两遍:“数学试卷还没发下来,你目前分数是868。” 此言一出,全班安静。 沈文昊小脸煞白,白得像抹了面:“868?没、没算数学?” 谭落不放心,又仔仔细细加了一遍:“嗯,是868。” 抑扬顿挫的卧槽声此起彼伏,池倾阳眼神惺忪,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 最近田啸君很喜欢背刺沈文昊,他撕开一包薯片,说:“问号,你就算数学考满分也没他高,认了吧。” 沈文昊张口就骂:“我认你妈!” 田小胖委屈了:“我陈述事实而已,咋还骂人呢?” “能借我欣赏欣赏吗?”蒋雪要走了池倾阳的卷子,认认真真地阅览,她满眼倾慕地说,“池倾阳的字有进步啊。” 谭落捂着脸,很无语。 蒋雪这滤镜也太厚了…… 夸他成绩好,她认同。 夸他的字有进步……实在是睁眼说瞎话。 王翠星坐在江澈的位置上,像是被人拧上了发条,不停地发抖。 “星星,你没事吧?”谭落问。 王翠星的声音也在打颤:“江澈死定了……他语文考砸了。” 谭落以为她说的考砸了是指“成绩一般”,结果她马上带着哭腔说:“他语文才考了82分!都没及格!” 池倾阳听完都皱起了眉:“作文跑题了?” “绝对跑了啊!”王翠星急得额头冒汗,“他作文只得了20分!” “早上好啊。”江澈刚进教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如既往乐呵呵地跟大家打招呼。 “好你个头哇!”王翠星气坏了,重重地把卷子拍在桌子上,“你这作文写的什么东西?跑题跑没边了!” 她话音未落,张淳歌在前面冲她“嘘”了一声,让她安静。 王翠星猛地往教室前门看去,只见李睿抱着试卷站在那,关公般铁青的脸,他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班主任那双仿佛能发射激光,他淡淡扫视教室,同学们赶紧各归各位,害怕被他误伤。 谭落都不敢喘气了。 她刚刚不小心和李睿对上视线,一下子生出不好的感觉。 她在想,即便这次考得好,李睿会不会怀疑她作弊什么的? 正忐忑着,李睿阴森森地叫道:“江澈,你给我出来。” 江澈盯着自己的语文试卷发懵,被班主任吼了一嗓子,不禁打了个哆嗦,慢半拍地站起了身,从后门走出去找他。 李睿把那堆卷子往课代表桌上一扔,没好气地下令:“发。” 没过五秒钟,走廊里响起李睿的咆哮声:“不想学了是吧?!考的什么东西!” 这回别说是一班了,整层楼都不敢吱声。 池倾阳把江澈的数学卷子捞过来,愁眉不展:“才95?” 江澈的数学成绩基本不会低于130,95分于他而言是无法想象的差。 “他肯定涂错答题卡了。”池倾阳断言道。 李睿在走廊里骂了江澈半小时,堂堂男儿被他骂得灰头土脸,两眼发直,最后魂不守舍地进了教室。 上午的语文课,连极少发火的徐霖都对着江澈一顿输出:“这次,全年级只有两个人作文跑题……我不敢相信其中一个竟然在重点班,更不敢相信那个人是你!” 那堂语文课江澈是站着上的。 徐霖气得拍桌子:“这么简单的作文题都能写偏,你好好反思!” 下午,年级排名出来了。 谭落这次的班级排名是第19,前进了13名。 沈文昊看见她的排名当场爆炸,狠狠骂了一声,愤而离开教室。 谭落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 由于江澈考砸两科,成绩一落千丈,喜提垫底。 周一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男生们连打球的兴致都没有了,三三两两分散在体育场各处。 谭落照常抱着古帖躲在阴凉处,手里拿着一根干树枝在地上划拉,写字。王翠星和蒋雪都坐在她对面几米开外的地方。 这次考试,王翠星也没达到预期,她爸要求她考进年级前二十,然而她仍旧徘徊在三十名左右。 她刚才打开手游,用更新补偿的石头随手一发单抽,金光,出了个刚上的五星角色。换做平时,她早去到处晒欧气了,然而今天,王翠星完全没有这个心情。 “江澈怎么能考成这样……”她正在把一片倒霉的枯叶碎尸万段,一边撕一边数落江澈,“作文跑题加数学涂错答题卡……太离谱了,他哪有这么粗心啊!” 蒋雪正在见缝插针地写作业,练习册摊在膝盖上。 她听王翠星这样一说,忽然放下笔,拖着脸颊悠悠说道:“我在想,江澈会不会是故意考砸的?” 王翠星瞪着她:“他有病啊?为什么要故意考砸?” 蒋雪意味深长地往谭落那看了一眼。 王翠星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她很快明白了蒋雪的意思。她先是左右看了下,又确认谭落没往这边看,才压着声音说:“你觉得,他想帮谭落垫底,所以才故意考砸?” 蒋雪往她跟前挪了挪:“你想啊,如果谭落这次不是倒数第一,李老师是不是没理由赶她走了?他肯定是不希望谭落离开一班,所以故意考砸的。” “不可能,”王翠星连连摆手,“早上江澈看见分数的时候很惊讶,如果是故意考砸,肯定不是这种反应。” “他难道不会装么?”蒋雪削葱般的手指绕弄着长发,慢吞吞地说,“他很可能是不想被别人看出来啊,所以才装得很吃惊。” “他哪会装?我很了解他!” 王翠星的声音很大,谭落戴着耳机都能听见,她摘了耳机,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那两人,以为她们在吵架。 蒋雪耸了耸肩膀,表示无事发生。她便重新戴上耳机,低头看书。 “哎,你真认为自己很了解他吗?” 蒋雪的声音很空灵,王翠星听到她这样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蒋雪微笑着说:“我不太明白,你是不是唯独看不出来江澈喜欢谭落?” 王翠星把撕碎的枯叶摔在地上:“用不着你提醒我!我不瞎。” 蒋雪站起身,拂去裤子上的灰尘,举止优雅:“好吧,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承认呢。” 王翠星瞪了她一眼,蒋雪视若无睹,缓缓走向了别处。王翠星盯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郁闷地抱住脑袋,缩成一个球。 啊! 好烦! 第21章 呢喃 今天的晚自习被李睿抢去讲数学试卷了。 中途, 他挑了一道出错率很高的题目,叫谭落讲解题思路。 “这道题,全班只有一半的人做对,”李睿敲了敲投影屏, “能蒙对也是本事, 你来给大家讲讲思路。” 谭落皱了皱眉。 李睿断定她是蒙对的, 可她确实是自己算出的答案。 她说完思路,李睿直勾勾盯着她,他没想到谭落能说得这么流畅。 等她坐下后,池倾阳在后头嘀咕道:“不错啊,出息了。” 谭落听出他的语气有那么一点得意, 像是亲手种出了好吃的大白菜。 讲完卷子, 李睿叮嘱了几句家长会的事, 开会时间是这周六, 他已经在家长群里通知过了。 “这次家长会一定要引起重视,每个人的家长都得来, ”李睿说着, 专门往谭落那看,“有的同学总是找理由,说父母很忙, 这次我不管那么多, 就算你父母忙着去联合国开会, 也必须得给我抽时间过来。” 谭落脑子里炸了一颗核弹, 蘑菇云升腾而起,掀开脑壳。 她一不能把谭永德从监狱里捞出来, 二不能把贾俪从美国请回来。那两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参加家长会。 雇个临时演员吧……她绝望地想。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老师, ”池倾阳举起手, “一定要父母来?” “最好是父母。” 他翘起两条长腿,冷漠又干脆地告诉李睿:“我父母来不了,只能我爷爷来。” 李睿懒得和他啰嗦:“也可以。” 谭落如梦初醒。 她突然发现,自己长期以来都忽视了这一点。 她没见过池倾阳的父母。 玻璃橘子 第35节 甚至一次都没听他提起过。 晚自习结束后,蒋雪背着书包从池倾阳身边经过,随口一问:“你父母还在外地工作吗?” 蒋雪话音未落,谭落看见江澈的动作滞了一刹,他赶忙去看池倾阳,眼神可谓惊恐。 池倾阳没有做声,一言不发地整理书包。蒋雪以为他没听清自己说话,又道:“他们在外地那么忙,你肯定很想他们了。” “咚”一声闷响。 池倾阳用极重的力道把书本拍在桌面上,全班立刻噤了声,探头探脑地投来视线。 蒋雪被这声响吓得狠狠打了个颤,谭落下意识抬头去看池倾阳的脸,他额角的青筋隐隐搏动,愤怒和厌烦在他眼底翻滚。 “关你屁事?”他对蒋雪说。 蒋雪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一句好情好意的关心会引来这种结果。她咬紧牙关,推开同学们跑出了教室。 江澈拍了下池倾阳的肩膀,想说些什么,李睿又把他叫上讲台,还要骂他最后一顿,江澈没来得及跟朋友搭话。 池倾阳把书包甩到肩膀上,对谭落唤了声:“走。” “哦。”谭落也背上书包,紧跟他的脚步。 今晚夜色清澈,月亮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弯弧。在一片空寂中,冷风呲着尖利的牙,啮咬人们的皮肤。 放学路上,谭落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生。 她走在池倾阳斜后方,少年的肩膀并不舒展,而是没精神地向内扣着,她明显察觉到对方周围萦绕着奇怪的磁场。 今天的池倾阳和平常不一样,他穿上了一件盔甲,那件盔甲上满是看不见的刺,让人无法接近。 他们坐车回家,一路上沉默不语。池倾阳全程都在听歌,他的视线涣散,像海浪似的,荡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双眸子里的怒火灭了,星光也灭了,只剩下一簇灰茫茫的烟。谭落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亦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隐隐有种感觉,池倾阳和她一样,害怕提及自己的双亲。 不是不愿提及。 而是害怕提及。 父母。 那是一个禁词,他对蒋雪表现出的愤怒更像是在掩饰恐惧。 她不打算说安慰的话。 旁人自以为是的理解和体谅只会雪上加霜,她太懂那种感觉了。 她只是陪他站着。 车上明明到处都是空座位,她还是选择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谭落看着窗外匆匆掠过的建筑,随着公交车驶上盘山路,夜色中的新城区霓虹闪烁,仿佛繁星坠落一般。 她没看见池倾阳的眼睛逐渐回暖。 他们到家时,李淑芳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她牵出了几条晾衣绳,绳子上挂着不少衣服,其中有几件薄衣服已经晾干了,还有一些厚衣服并没洗,只是拿出来通通风。 池倾阳觉得这些衣服很眼熟:“奶奶,你怎么把我小时候的衣服翻出来了?” “换季了,我倒腾倒腾。哎呀……你这些衣服都是我亲手做的,你那身体长得太快,有些都没穿过。” “全是自己做的?”谭落像观看展览似的赞叹不已,“李奶奶……你这手艺太绝了啊。” 李淑芳指着一件米色长款羽绒服,自豪地说:“你看这件,里面的鸭绒都是我亲自挑的,把那些不好的一根一根挑出去,攒了满满一袋子给他做衣服。” 她惋惜地叹气道:“结果这件羽绒服他都没穿就小了。” “长得快又不能怪我。”池倾阳抱起装满的洗衣筐走向玄关,“这些我先拿进去了。” “你给我放沙发上就行,我一会儿叠。”李淑芳摸着她一针一线缝的衣服,很是不舍,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突然,她眼睛一亮,猛地按住谭落:“你先别动。” “嗯?”谭落僵在那,不敢动弹,还以为是脑袋上落了虫子。 李淑芳从她怀里抽出衣服,抖开,在她身上比了比:“哎哟!你穿正合适!奶奶送你要不要?你嫌弃不?他真没穿过几次,都很新的。” “可以给我吗?”谭落忽闪着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好事,她早上还在为冬装太贵了而犯愁。 “奶奶就怕你嫌弃。”李淑芳为了证明这些衣服都是新的,还把里衬翻出来给她看,“瞅瞅,都没起球。这件是我用克什米尔羊绒织的,很软,你摸摸?” 谭落不识货,但她认为这些衣服的造价肯定不便宜,她不好意思白拿。 “奶奶,这些衣服要是卖的话——” 李淑芳看出她想给钱,连忙阻拦:“别!你要拿钱奶奶可不给你,你又不缺这几件衣服,何必要花钱买这些呢。” 她可太缺这几件衣服了,碍于面子说不出口。 和李淑芳认识这么久,再推脱几个来回反倒显得虚情假意,既然她执意不收钱,谭落没再多说什么。 “谢谢李奶奶,那我收下了。” 李淑芳高兴地拍着胸脯:“这些衣服总算有个好去处。” 她并非可怜这小姑娘,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浪费,白瞎了那么好的用料。 送给谭落的总共有四件衣服。一件羽绒服,两件毛衣,一件毛呢外套。这些衣服足够她过冬穿,能穿上好几个冬天。 她抱着衣服,开心得像是挖到了宝藏的猎人,连家长会的烦恼都暂时遗忘了。 外头冷得很,谭落哈着白气搓搓手,准备进屋,她刚要打开玄关大门,却听里面传来池倾阳恶狠狠的声音。 “我不想见他!” 谭落从没听过他用这么凶狠的口吻说话。 “阳阳,那终究是你亲爸……” 这是池问海的声音。 少年一阵冷笑:“我爸早死了。” “唉,别这么说。” 谭落能感觉到池问海在刻意压着脾气,不想对孙子发火,而池倾阳已然怒气冲天。 他对爷爷下了最后通牒:“那个男人要是敢去给我开家长会,我会当场揍他。” 紧接着,谭落又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池倾阳上了二楼,一把摔上了房门。 池问海长长地喟叹,她从中听出了深切的无奈。 她握着门把,不知所措。 身后,李淑芳走上来,替她开了门:“没事……快进去吧,外面冷。” 谭落走进屋里,池问海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李淑芳小跑过去,把烟没收了:“你怎么回事?明明答应我了要戒。” “唉,淑芳啊……”池问海只叫了这一声,之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叹息。 谭落没有待在那,她把衣服抱回了房间里,呆呆地坐在床上,仔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楼下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像是没人在。 这有些反常。 平常池倾阳会先去洗澡,然后写作业,在楼上能听见淅淅索索的响动。 谭落大概能想象到他此时的状态。卧室门反锁,衣服也没换就躺在床上,愣怔地盯着天花板。 她“唉”了一声,拿着睡衣去卫生间洗澡了。 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张淳歌用手机外放了一首零几年的老歌,谭落以前单曲循环过,今天乍然听到,一些被尘封的遥远记忆突然荡漾起来。 上初中那会儿,她最好的朋友特别喜欢这首歌,她们曾经在放学后躲进公园里,一人一边耳机,耳机中流淌的就是这个旋律。 就着浴室里氤氲的雾气,谭落情不自禁地哼唱了两句。 她洗完澡出来,手机马上响起了语音通话的提示音。 谭落被吓了一跳,没人会用微信语音找她。她纳闷,谁啊?这么晚发语音? 拿起手机一看,池倾阳那个黑黢黢的头像在屏幕上印着,她稍稍松了口气,接起语音。 “喂。” 对面半天没动静,她听得见池倾阳均匀的呼吸声,由此判断他还在,不是手滑拨过来的。 谭落用干毛巾擦拭头发,她有点冷,于是钻进了被窝里。 “哎。” 安静了一分多钟,那人总算是说话了。 “嗯?” 隔着手机说话的感觉很奇妙,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呢喃,带着一点点沙哑磁性的质地。 谭落的耳朵更加贴近了听筒,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池倾阳问:“刚才那首歌,你能唱给我听吗?” 谭落本想拒绝的。她都是一个人唱着玩,从来没有唱给谁听过。 但是想到有些人今晚不高兴,她没忍心。 何况她还拿了池倾阳的旧衣服,收了人家的东西吧,这嘴也跟着软。 行。唱就唱,不是不可以。 但是清唱实在太尴尬了,得来点伴奏。 “你手机里有k歌app么?”她问。 “没。” 也是,他下过这东西才奇怪。 “那你先下一个。”谭落从书包里翻出耳机戴上。 小红楼网速快,池倾阳马上下好了软件:“然后?” “房间链接发你了。” 玻璃橘子 第36节 他点开谭落分享的链接,从微信跳转至app,一个少女心过于泛滥的粉色ui界面出现在他手机上。池倾阳快被这死亡芭比粉闪瞎了,眉梢不自然地抽动。 谭落手忙脚乱:“呃,这个界面怎么回事……我换个背景。” 粉红色消失不见,换成了清新的薄荷色。在这个界面里,两人的头像被一条形似心电图的折线相连,那道线目前静止不动。 折腾半天,池倾阳催了她一嘴:“是不是可以唱了?” “马上,我找找那首歌的伴奏。” 谭落在曲库里搜索《心墙》,挑了个原版伴奏,在旋律奏响前按下暂停键。她突然紧张起来,手都在发抖。 她清了清嗓子,严正警告:“不准笑,否则我就不唱了。” “没人笑你。”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点下播放按钮,随着旋律缓缓响起,连接两人头像的那条线也开始配合旋律跳动。 “一个人,眺望碧海和蓝天。在心里面,那抹灰就淡一些……” 谭落闭着眼睛唱歌。这首歌她听了无数遍,歌词烂熟于心。 不知为什么,她唱着唱着,竟然感觉自己坐在了清晨的65路公交车,从溪桥北站到青坪实验中学站,那是她最熟悉的路线。 她仿佛看到池倾阳和她坐在最后一排,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两个。 这首曲子的音不算高,谭落没有完全开嗓,每个音也能唱准。 进入副歌部分前,她巧妙地处理了气音:“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一扇窗,偶尔透出,一丝暖暖的微光。” 她努力克制着颤抖,往下唱道:“就算你有一道墙,我的爱会攀上窗台盛放。打开窗你会看到,悲伤融化。” 幻觉里的公交车即将抵达目的地。 池倾阳枕着她的肩膀,不愿起来。 谭落睁开眼,猛地按下暂停键,甩了甩脑袋,把这暧昧的幻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她搓了搓热乎乎的红耳朵,有点结巴:“可、可以了,就唱这么多,后边不会。” 她也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唱了。 就她现在这状态,声带都在发抖,再唱下去肯定跑调跑得没边。 谭落屏住呼吸,静静等了几秒。 耳机那边的人一言不发,掉线了似的。 她突然羞耻,还很生气:“你到底有没有听?” “在听,”池倾阳的嗓音异常温柔,“稍等一下。” 他那边敲得噼里啪啦,谭落问:“你在干嘛?” “我录了音,我要设置成起床铃声。”他把这通骚操作说得合情合理。 谭落白皙的脸黑成一块蜂窝煤:“你是不是有病?” “你管我?”男生语气上扬,多少有些奸计得逞的味道。 她深感失算,气得暴打了一顿枕头:“干嘛故意恶心人?嫌我唱歌难听倒是别让我唱啊。” “你好奇怪,我怎么就恶心你了?”池倾阳不理解她的脑回路,“你要是唱得难听,我为什么要设置成闹铃?我可不喜欢自虐。” 谭落闷在枕头里,脸颊鼓成一只河豚,这只河豚被蒸熟了,撒上辣椒面,红彤彤的。 池倾阳说:“你唱歌很好听,我说真的。”他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却格外诚挚。 “你发誓,不给别人听。”这是谭落最后的挣扎了,“不准给江澈听哦。” “我才不给他听,”池倾阳默了两秒,揶揄道,“我说,你为什么老是想着他?” “没有啊?我只是怕你传播我的黑历史,谁让你们关系好。” 江澈又和王翠星走得那么近,万一传到王翠星那,这位八卦大王随便嚷嚷两嗓子,她的黑历史很可能会满天飞。 那场面,谭落光是想想就要原地去世。 不料,池倾阳压根不相信她的解释,还冷笑了一声:“呵……怎么听都像借口。” 谭落和他讲不清楚,破罐子破摔:“我写作业了,不跟你废话。” “说两句还心虚了。” “爱信不信……”她嘟囔着,“挂了,你早点休息。” 语音通话就此中断。 池倾阳出神地盯着那个提示。 通话时长:13:06。 他想,这13分钟如果能过得再慢一点该多好。 他平躺在床,闭上眼,手肘弯曲,小臂压在额前,双唇微启,一丝呵叹从中吐露。 池倾阳慢慢揪起胸口的衣料,手指逐渐用力。 心脏一点也不听话,胡乱躁动着,过了很久都冷静不下来。 耳机里,谭落刚才唱的半首歌一次又一次地循环。 他听着听着,嘴角无意识地浮现出笑意。 然而,刹那间,耳边不由自主地响起了那句话: 别给江澈听哦。 池倾阳的手捏成拳,难以控制的酸楚腐蚀着五脏六腑,他快要被挖空了。 他使劲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蜷起了身体。 啧。 真烦。 谭落这两天为家长会犯愁,头发狂掉。 请专业演员实在太贵了,斥巨资雇佣一位假妈妈给自己开家长会,她舍不得这钱。 她也想过,不然硬刚算了,李睿要家长来,她偏偏不叫来,李睿应该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可她又担心李睿动真格,非得让她爹或她妈出现在学校怎么办? 不行,还是得想个办法。 这天,谭落在刷短视频。她平常不刷这玩意,最近是为了找演员才下载了好几个短视频app。 有个用户从茫茫人海中杀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此人自称赵姐,大概有四五十岁,她经常用卫生纸啊,塑料袋啊之类随处可得的东西改造出古装剧造型,自导自演拍段子。 谭落是从“附近的人”里找到她的。 赵姐没几个观众,点赞数寥寥几十。她自己说了,单纯是喜欢演戏,不在乎有没有人看。 谭落忽然动了心思。 这位赵姐,介不介意扮演她的亲戚呢?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发私信咨询了两句,编了个故事,说自己的父母都在国外,没空来南琊市开家长会,但是老师又强制父母到场,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希望赵姐能扮演她妈。 要是不愿意演妈,演亲姐也成。 好商量。 赵姐很快回复了,要求见面详聊,见面地点是青中附近的一条商业街,坐公交两站远。 周四中午,一下课,谭落拔腿就往楼下冲。 还没跑到一楼,池倾阳揪紧她的后衣领把她截住了:“你今天吃饭这么积极?” “我不是去食堂,”谭落扑腾着想要挣开他,“别烦……我赶时间。” 池倾阳揪得更使劲了,一双眼狡黠地看着她:“大中午的你上哪去?” “约了人见面。” 池倾阳愣了半秒钟,谭落趁机拍掉他的手,一溜烟,兔子似的跑远了。池倾阳注视着她一路狂奔,直冲向校门口。 “老池,你等我一会儿啊……”江澈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二楼飘下来。 临下课,他被老师按住,又遭受了一通辱骂。 由于期中考大翻车,江澈的父母直接炸了,在家骂完儿子,骂不够,又打电话把老师骂了一通,说他们没教好,导致江澈一跃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所有老师重点盯防的问题学生。 江澈脚步虚浮,鬼一样晃到一楼,挂在朋友身上:“我说咱中午能吃点好的吗?兄弟要死了……” “成,”池倾阳指了指校门的方向,“出去吃?说不定能看见好戏。” 江澈同意,但是他没听懂后半句:“什么好戏?” 谭落在公交站等了将近十分钟才上车,她坐在侧面的空位,忐忑不安,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怎么和赵姐沟通,完全没注意到后面有一辆鬼鬼祟祟的出租。 这辆出租车和那些成日在市区里上演生死时速的车辆不同。它跟着公交车后边,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公交车减速,它也跟着减速,绝不超车。 在出租车后排,池倾阳和江澈伏低了身子,生怕谭落无意间回过头看见他俩。 司机两眼放光:“放心,保证不跟丢!” 他跑了这么多年活,总算遇到这种跟踪大戏啦! 新城广场站到了,公交车的车门才开一条缝,谭落立马侧身蹦下去,往不远处的星巴克跑去。 这家店很好找,她们约在店门口见面。 远远地,谭落认出赵姐,那人穿着一件红色棉服坐在露天卡座区。 她慢下来,调整好呼吸,朝赵姐走过去。 “赵姐,你好?我是约您见面的那个。”谭落努力堆出一脸低三下四的笑,“姐,您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给您买。” 谭落自己都没喝过星巴克,这里随便一杯饮料就能削去她好几天的伙食费。 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赵姐慢悠悠地抬眼,斜着她,很高傲地问:“就是你啊,你叫什么名字?” 玻璃橘子 第37节 谭落非常警觉,单凭这一个眼神,她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友好。 不太对劲…… 她把不安缓缓吞咽下去。 “是,我姓……”她留了个心眼,没说真话,“姐,我姓池,我叫池落。” 这位赵女士足够当她的妈了,她还是张口闭口叫人家姐,想让人家高兴。 赵姐上下扫了她一遍,笑得很嘲讽:“你是青中的学生,那可是好学校。” 谭落脑袋里的警报拉响。 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接活的。 她要跑。 “呃,赵姐,你要不愿意……要不就算了。”她边说边往后退。 赵姐一把钳住她的小细胳膊,力气老大:“你往哪跑!” 她掏出手机,对准谭落录像:“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想花钱找人给你开家长会?” “小坏坯!赵姐我今天就要给你录下来发网上去,让全国人民都看看!” 第22章 英雄 谭落的直觉也不是每次都准。 她只有对灾难的预感特别准, 几乎没有差错。 真不知道这本领是好是坏。 大中午,冷风像个熊孩子,在广场上撒野。这风实在太大了,能把头发吹成螺旋桨, 来往的行人都没几个。 而谭落和那位赵姐迎着妖风站在广场中央, 赵姐的手机摄像头像枪口一般对准了她, 嘴里不停地吐着子弹。 “我家小孩也在你们学校!堂堂重点高中,竟然有你这种坏学生!我非得拍下来发给你们校长,我和他可熟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认识校长,谭落都被她吓住了。 她不怕校长,校长怎么批评她都没关系。 但是这事情如果闹大了, 最终, 同学们一定会知道她家的真实情况。 她渐渐看不清赵姐那螳螂般瘦削的脸了, 初中的噩梦取而代之, 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谭落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眶酸涩, 鼻腔发胀。 她力气太小, 挣不脱,逃不掉,只知道拼命挡住自己的脸, 尽管这是无用功。 “挡也没用, 全都拍下来了!你叫池什么?青中哪个班的?快说!” 赵姐嚷嚷得很大声, 她像一块磁铁, 逐渐吸引了几个围观群众。 “别拍了好吗……不要再拍了……”谭落近乎绝望地祈求着。 “现在知道怕了啊?当初干坏事怎么不害怕!小姑娘,你找别人假扮家长, 你这么做根本对不起父母!” 谭落肠子悔得发青。 都怪自己这穷人思维, 老是想着省钱, 有的钱注定省不了。要是老老实实去找个正经小演员,哪有这出? 真狼狈……她仿佛一只在菜市场偷鱼的野猫,老板娘发现了,狠狠踩住她的尾巴,她喵喵乱叫,没处藏躲。 突然,赵姐那凶恶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一件衣服麻袋似的罩下来,把谭落蒙在里面,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衣服上飘散着她熟悉味道,来自于柠檬香型的洗衣液。 谭落感觉到有人紧紧握住她的右手,那双手温暖用力,生着一层薄茧。 还有一个人捏着她的胳膊,帮她挣脱了赵姐的控制。 “别怕,没事了。” 隔着衣服,池倾阳的声音离得很近,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 谭落没有一丝迟疑,立刻用力回握住他,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肉里。 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死都不要松开。 “抢劫啦!抢手机啦!”赵姐骤然大喊。 江澈一嗓子盖过她的嚷叫:“谁抢你手机!我把视频删了就还你!” 池倾阳提醒道:“快点,保安来了。” 江澈删完视频,还不忘切去最近删除里斩草除根,他把手机匆匆塞回赵姐手里:“走!” 谭落被衣服蒙着,不知道他们要往哪边跑,池倾阳还把手抽走了。那一瞬间,她手中空空如也,心脏更是跟着跌进了深谷。 但是下一秒,那人拥住她的肩膀:“这边。” 她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口,被他牢牢用身体护着,池倾阳引导她调转方向。 两个男生跑得飞快,谭落疯狂捯饬两条小腿,勉强跟上他们。 她听见江澈在前头喊:“出租!停车停车!” 然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她被池倾阳推进车里,马上,另外两个人也挤上来,她被推得压在门上,喘不过气。 车门被狠狠关上了,江澈狂拍大腿:“师傅快开车!” 登时,猛烈的后坐力甩得谭落撞在椅背上。 听见两个男生在她右边喘着气,她想到了各种不好的可能性,后怕得不行:“周围还有别的路人,要是拍到了你们可怎么办?” 她扯掉外套,眼前的情景让她愣了神。 那俩人头上各扣了一个纸袋子,是肯德基的外带打包袋。纸袋上掏了小小的窟窿,勉强露出眼睛。 这扮相,就算被拍到也认不出来谁是谁。 虽说这时候笑不太厚道,但是谭落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说:“你、你们俩,看着好像坏人。不行不行……我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俩摘了纸袋,江澈指着池倾阳,语气埋怨:“都是他出的馊主意!” 池倾阳一把扇开他的手:“滚蛋,这叫临机应变。” 谭落哈哈笑着,转身捂住脸,不想被人看见她因为拼命忍耐而逐渐扭曲的表情。 她努力憋着眼泪,还是没憋住,只能用笑哭了当借口。 刚才她实在太害怕了,被赵姐抓住的那一分钟,她甚至想过“要不然转学吧”。 “你们为什么——”她想问那俩人为什么会出现,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哽咽,彻底露馅。于是她又闭上嘴,祈祷男生们粗心,没发现。 出租车很快开到学校后门,他们陆续下了车。 车子开走后,三个人木桩似的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谭落顶着红红的眼圈,吸溜鼻涕,还在嘴硬:“对不起……我不该笑得那么大声。” 她对那二人鞠了一躬:“谢谢二位大侠救命之恩。” 说完,她作势要逃。 池倾阳提溜住她的衣领:“别跑,这事还没完。” 江澈这会儿冷静了不少,也知道担心了:“那女人认识我们的校服,她会不会找到学校来?” “找到学校来倒还好,学校里毕竟有那么多人,”池倾阳敲着谭落的天灵盖,“先问问这傻子有没有把自己的名字抖出去。” 谭落嘀咕:“我只说了姓氏……” 池倾阳毫不意外:“果然是傻子。” 她怯怯地垂低了脑袋:“我说我姓池。” 池倾阳噎住了。 江澈瞠目结舌:“真的?” 她点点头:“嗯……我真说了我姓池。” “这锅甩得妙啊!”江澈笑得十分猖狂,池倾阳抬腿给了他一脚,他一边躲一边问,“谭落,你这回考得不是挺好?你母亲还是不满意吗?” 江澈这么一说,谭落立刻猜到他俩肯定完完整整听见了赵姐的话,得知她想找人假扮家长。 而江澈只知道谭永德在服刑,不知道她母亲贾俪早就不要她了。 谭落咬着嘴唇。她明白,这个问题终究是逃不开。 她有一个蹲监狱的爹,一个没联系的妈。明明父母都活着,又和父母双亡没区别。 只是…… 她用余光屡屡瞟向池倾阳。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人对此一无所知。 谭落怕池倾阳得知真相后疏远自己,毕竟她是罪犯的女儿。 即便他不在乎,她也怕这些烂事传进池问海的耳朵。万一池问海知道她的家庭混乱不堪,还会把房子租给她吗? 池爷爷和李奶奶是好人,或许不但不会责怪她,还会用加倍的善意对待她。 可她依旧不敢赌。 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底牌,输不起。 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池倾阳对着江澈又是一脚:“不该问的别问。” 江澈捂着被踹疼的屁股,龇牙咧嘴:“我知道了!对不起啊谭落……” 不要跟我道歉。 谭落刚准备说这话。一张嘴,嗓子又哑得厉害。 她讨厌自己。因为她今天可真没出息,说两句就想哭。 玻璃橘子 第38节 难不成老天爷要开眼了? 否则,为什么有人对她这么好? 池倾阳警惕着四周,搭住江澈的肩膀:“我们得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多眼杂。” “咱还没吃饭呢,先找个地儿吃两口,”江澈问谭落,“你也没吃吧?” “我不——” 她那个“饿”字还没出口,肚子立马发出了诚实的抗议,咕噜咕噜叫得震天响。 “少废话,你还想跑?”池倾阳揪起她脸上的软肉,“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苍蝇馆子,这家小饭馆藏在巷子深处,环境差,又不好吃,学生们都不爱来,正适合他们开小会。 池倾阳要求理一理现在的情况。 他听谭落说完大致经过,稍稍松了口气:“既然你是用游客账号在app里联系那个人的,那她根本没法通过账号锁定你的身份,不用担心。” 谭落还是慌:“她会不会闹到学校来?” “就算闹到学校,单凭‘姓池’这一条线索她也很难找到你,她哪知道你是池塘的池,还是迟到的迟?”池倾阳指着自己,“何况学校里姓池的人只有我。” 谭落和江澈异口同声:“啊?” 池倾阳淡然地拿起筷子:“之前帮老师在教务系统里录成绩,闲着无聊,查过。” 他夹了一口菜,继续分析:“校长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学生兴师动众,把全校女生都拉出来供那位赵姐指认,所以问题不大。” 有他这句话,江澈的食欲都恢复了不少,又找老板加了一碗饭。 谭落问:“那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池倾阳说:“对,这时候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反倒惹人生疑。” 谁脑子好听谁的。 谭落和江澈都没有意见。 吃完饭,他们兵分三路,错开时间回到学校,避免让摄像头拍到他们同行,省得落下把柄。 一整个下午,无事发生。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李睿进教室时,谭落瑟瑟发抖。 然而班主任什么都没说,直接上课了,她那颗不安的心也渐渐踏实下来。 正如池倾阳所言,一切都好。 情况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今天的夕阳格外美,和曙光一样充满生命力,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悲凉。 连这节数学课都比平常听着舒心,每个知识点都钻进她的耳朵里,烙在脑袋里。 谭落打定主意,这一周她不写别的了,只写《心经》。 王羲之、欧阳询、赵孟頫……每个版本都要临上一遍。 她非得当一回虔诚信女,就当是对老天开眼的报答! 45分钟过去,下课铃响。 李睿收起教案:“下课。” 班长张淳歌带头站起来:“老师辛苦了。” 谭落跟着大家喊:“老师辛苦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地中气十足。 而这时,李睿蓦然偏过头。 他那鹰隼般敏锐的视线越过一群学生,和她对上了。 谭落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狠狠打了个哆嗦。 只见李睿冲她招招手:“谭落,跟我到办公室来。” 从高二一班到教师办公室,短短一段路,谭落走这一遭,成功收获了上刑场的体验。 此刻,她站在李睿的办公桌边,表面上风云不惊,实则在内心疯狂咒骂老天爷。 果然不该高兴得太早…… 她可是老天爷的眼中钉啊!老天爷才不会放过她。 什么狗屁《心经》,谁爱写谁写! 这功德她不要了! 李睿去饮水机接热水,冲泡枸杞,他笑眯眯地品饮了几口,才慢悠悠地说:“这次期中考,你考得还可以。尤其是数学,进步非常大。” 欲抑先扬,这是班主任最喜欢的套路。谭落预感到大事不妙,心又凉了大半截。 她估计,那个赵姐肯定是闹到学校了。 她头疼得想死。仿佛有一整个送葬大队在她脑海里游街,唢呐吹得震天响。 李睿把保温杯放下,接着问:“你是不是在外面上了补习班?” 谭落愣了愣,慢慢点头。 李睿:“教你那老师叫什么?有两把刷子。” 可不是么。 能把她教会,那可不止两把刷子。 但是,谭落又不能说自己的家庭教师叫“池倾阳”。 她转动脑筋,赶紧撒谎:“那个,我上的是付费网课,每节课的老师都不一样,我也没记住他们的名字。” 如今的网课花里胡哨,李睿信以为真。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喝起枸杞茶来。 他一喝茶,谭落就害怕,总觉得他这是要润润嗓子,做好喷人的准备。 这时,上完课的徐霖也回来了,她的工位在李睿斜对面。 见到谭落没精打采地杵在那,徐霖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谭落,成绩有进步啊,继续努力。” 紧跟着,英语老师sherry也走进办公室。她看到谭落,一声惨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把李睿和徐霖都吓着了。 sherry踩着小碎步冲到谭落面前,声音激动:“谭落!你跟池倾阳是前后桌,能不能教教他写字?我实在受不了!他写那玩意是英文吗?一个z!恨不得给我扭出九曲十八弯!” sherry此言一出,办公室的各个角落纷纷传来应和。 尤其历史和政治的任课老师,最是叫苦不迭。 “哎呀别提了,每回认他的字,我的眼压就会升高!” “教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是没见过写字丑的,丑成这样确实是第一次碰见。” 徐霖也说:“是啊……池倾阳这字,高考怕是要吃大亏。” 树上,大乌鸦嘎嘎叫了几声,仿佛在跟老师们一起控诉。 谭落的脸颊微微抽搐,表情微妙。 sherry扶正自己的黑框眼镜,用力捏紧她的肩膀,语重心长:“谭落,你有什么办法吗?” 谭落舌头打结:“啊这个……” 她想说,实在不行,是不是可以拜托孙老师帮忙?他毕竟是学校里的书法老师。 但是转念一想,孙老师写的硬笔书法她见过。 也不能说不好……只是过于普通,入不了她的眼。 真要说谁写得好,她肯定选自己。 李睿插话:“池倾阳的字还凑合啊,有那么丑吗?” sherry翻了个白眼,嫌弃地说:“你那边不就几个阿拉伯数字,怎么写都差不多。” 李睿不服:“你不也就26个英文字母?” sherry年纪轻轻,刚教书没几年,性子冲动。李睿怼这一句,一下子把她给点着了:“瞧不起英语是吧!” 眼瞅着他俩要吵起来,谭落缩着身子连连后退,生怕被误伤。 她越来越纳闷,这到底闹哪出? 李睿叫她来,纯粹是想夸她两句么? 目前来看,好像和找假家长那事儿没关系。 谭落又生出一种苟且偷生般的庆幸。 教师们都知道sherry和李睿不太对付,徐霖更是对这情景见怪不怪了,她把谭落拉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温柔地问:“你是不是还想待在一班?” 谭落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徐霖欢迎她去二班,但她也可以留在一班。 大好的消息啊! 她拼命稳住自己,故意表现得淡定冷静,对徐霖说:“徐老师,我更喜欢重点班的学习氛围。” 徐霖也不强求。不能让谭落来自己班上,她有些可惜,可她好歹还在教一班的语文,她们依然能做师生。 谭落现在就是一根墙头草,在飓风中疯狂摇摆。 她一会儿想骂死老天爷,一会儿又想给老天爷磕三个响头。 只要能留在一班,只要赵姐没闹到学校来,这《心经》她还是愿意抄的。 多抄几遍都行。 那厢,李睿懒得和sherry叨叨了,他又想起谭落,吩咐道:“行吧……谭落,那我给你个任务,你看看怎么才能救一救池倾阳那破字。” 谭落仔细掂量了一番,决定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好的李老师,我想想办法。” 池倾阳救了她,她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李睿说完这个,谭落以为自己可以走了,下意识地脚步拧转,想尽快逃离办公室。 玻璃橘子 第39节 然而李睿忽地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些神秘:“有个事,我跟你打听打听。” “您说……?” 她那小心脏又开始胡乱扑腾。 没完了!是死是活,能不能给个痛快? 李睿先铺垫了一段:“老师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只是,我听到这样一种说法。” 他卡在这,搞得谭落更加忐忑。 过了几秒,李睿继续道:“有人说,江澈这次是故意考砸,你怎么看?” “他为什么要故意考砸?”谭落理解不了,“肯定是胡扯。” “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吗?你好好想想。”李睿直勾勾盯着她,想套她的话。 谭落听得云里雾里。 她想起江澈说过,他的父母最近在吵架。难道他为了报复父母,故意拿自己的成绩当儿戏? 江澈也不像那种人啊。 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谭落很不喜欢跟老师打小报告。面对李睿的质问,她固执地摇摇头,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李睿思考着,又暗搓搓提点了一句:“青春期,男生女生经常产生一些特别的感情。但是吧,你们又太幼稚,容易做出傻事。” 这回谭落听懂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老师,江澈他没有早恋。他肯定不是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习。” 看她一脸耿直,甚至是一身正气,李睿的眼角直抽抽。 其实,他听到的谣言是这么个版本:江澈喜欢谭落,所以故意考砸,想帮她垫底,以免她被赶出重点班。 今天他主要想试探谭落,看她究竟知道多少。 如果她和江澈串通一气,合谋策划了这场考砸大戏,那李睿就要找她麻烦了。 而她看上去一无所知。 谭落很无辜地眨眨眼:“您要是不信我,您也可以问问其他同学啊,大家都知道。” 李睿捏着眉心,想着自己可真是问错人。 这姑娘,一看就没那种歪心思。 他烦躁地摆摆手:“你回去吧,记得叫池倾阳练字。” 谭落应了一声,过街耗子似的溜走了。 走廊里不让跑步,被巡查的学生会成员抓到还会扣分。谭落按耐着性子,走得飞快。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她这“池老师”还没喊几天,这不?立刻轮到池倾阳喊她“谭老师”了。 她一想到这些,忍不住嘴角上扬。 谭老师…… 啧啧!这称呼也太爽了。 谭落迫不及待地听见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 晚上还要上课,这会儿同学们都出去吃饭了。她回到教室,发现江澈竟然还在。 对方一看见她进门,马上站起身,像是在等她。 江澈喊:“谭落!我感觉有问题!” “怎么了?” “池爷爷来了!”江澈着急地说,“刚才一下课,老池收到他爷爷的电话,让他去学校后门。那语气……不太妙。” 谭落一惊:“然后呢?” “然后他就下去了,”江澈忧心忡忡,“你说……会不会和咱中午那事儿有关?就算我们戴着头套,万一有人认出他的声音……唉,老池太有名了,南琊市又小。” 谭落吓出一身冷汗。 别说声音了。 她还说了自己姓“池”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江澈的担忧不无道理。 谭落顾不上多想,撒丫子就往外跑。 “你上哪去?”江澈在后边问。 “我去找他!”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责任全该她一人承担,她不想连累池倾阳。 谭落跑得飞快,学生会的人喊她站住,她不管不顾,闪电一般向前冲。 自责快要把她淹没了。 为什么要说自己姓池呢? 百家大姓,哪个不能说? 最崩溃绝望的时候,偏偏,只想起了那个人的姓氏。 在学校后门外的小公园里,她找到了池家爷孙。 池倾阳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背对着她。池问海负手而立,站在他面前,表情凝重。 谭落憋着一口气,猫着腰蹲下,躲在灌木丛后面。 “中午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说不说实话?”池问海言语里带着威胁。 老头子一贯和善,这会儿突然咄咄逼人,谭落怕池倾阳挨骂,马上待不住了。 她一个跨栏动作跃出灌木丛。可惜她的腿不够长,没能直接跨过去,被灌木绊得摔了一跤。 她像一只被弹弓击中的鸟,“咚”一下扎在那两人面前。池家爷孙齐刷刷扭头看她,满眼惊愕。 谭落很皮实,她扑腾着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继而对池问海说:“池爷爷!都是我的错!您别怪池倾阳!” 她说一句鞠一个躬,小鸡啄米似的,把池问海给看笑了。 “我没考好,不敢叫家长来,想找人代替我妈,蒙混过关,”她紧闭双眼,绞尽脑汁编谎话,“池倾阳想拦着我的,他跟我说这么做不对,我偏不听!” 池问海来回看着她和自己孙子,皮笑肉不笑:“哎呀……你俩这口供,不一样啊。” 谭落慌张地瞪着池倾阳。 池倾阳站起来,一脸视死如归:“爷爷,她在撒谎。是我教她这么干的。” “行了行了……”池问海实在听不下去,“你们俩别争着背锅。” 孙子离开长椅,换他坐下去。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白盒红塔山,抽出一根,没有点燃,只是用手指夹着,像是某种习惯。 池问海叹了口气,而后,他仿佛被气笑了,说:“你们是不知道。那位姓赵的大婶跟我一样,在街道办做志愿者。” “下午我闲来无事,去街道办溜达,想找人嗑嗑瓜子,打打麻将。”他忽然说起了自己的摸鱼行径,“结果,我一进去就听见赵莲在那骂人。她说自己被三个孩子欺负了,全是青中的学生,两男一女,其中还有一个姓池。” 老爷子停在这里,深深注视着孙子:“你跟我讲过,你们学校只有一个人姓池啊。” “记错了吧?爷爷,您年纪大了。”池倾阳没脸没皮地赖起账。 这话把池问海气得:“小兔崽子!你爷爷我还没痴呆。” 池问海闷在那喘了两口,又叼着烟说:“我估摸着,中午那仨人,是你们俩,再加上一个小澈吧。” 他说的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谭落瞟向池倾阳,哑了火。 这还怎么编?编出花来池问海也不会信了。 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安全厅任职,保护过国家机密,立了大功。池问海总把那奖章拿出来擦擦。不过既然是机密,谭落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反正,老爷子搞了几十年情报工作,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在他眼里,这两人的谎话就像是一张渔网,漏洞百出。 谭落决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挡在池倾阳面前,再次大包大揽:“池爷爷!我和那位赵姐的聊天记录都还在!是我自己找到她的,跟池倾阳无关!” 池问海指着她,食指抖了又抖:“你说你……开家长会这种事,犯得着去花钱雇人吗?” 谭落心说他终于信了! 好,只要别怪池倾阳,怎么都行。 她一个劲地道歉,池问海摆手:“行了,多大点事。” 谭落愕然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池、池爷爷……这事儿,不大么?” 池问海瞧着她,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样子。 他从嘴里摘下烟,捏在手里,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父母忙,没空来开家长会。你和我们说一声不就完了?我让你李奶奶替你去开。” 池倾阳听了,狼狈地咳嗽两声,像是被口水呛到了。 谭落自己也跟着一哽,但还是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没事吧……” “没事。”他挑了下眉,若无其事地调整好表情。 真行。还有这种办法? 着实没想到,也没敢想。 池问海还在那自顾自地教训他俩:“这俩也真是,这么点小事,竟然不肯和我实话。” 他对谭落嘱咐道:“以后你要是再遇见赵婶,别忘了说你是我家亲戚。” 谭落蒙了,池倾阳也蒙了。 池问海咋舌,提醒她:“你不是说你姓池吗?撒了谎得圆会呐。我就告诉那赵婶,你是阳阳的表妹。” 谭落使劲眨眨眼,试图理清这层关系。 反倒是池倾阳,他痞里痞气地笑了笑,揉揉她的脑袋,嘴上开始占她便宜。 玻璃橘子 第40节 “要乖啊,小、妹、妹。” 第23章 互换 小妹妹。 这个称呼, 池倾阳一时叫上了瘾。 晚上放学回家,谭落走在池倾阳前面。 走到小红楼门口,她拽动拉绳,打开池问海挂在大门上的那盏小灯。就着灯光, 她在书包里翻找大门钥匙。 那调皮的钥匙故意和她躲猫猫, 谭落摸了半天都没摸到。 池倾阳等了一会儿, 忍不住在后头闷笑:“你是小妹妹,应该弄个绳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这才符合小朋友的设定。” ……小妹妹和小朋友是一回事吗? 谭落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手痒得想打人。 不行,有些混蛋最近是越来越狂了, 必须得挫挫他的锐气。 总算找到钥匙开了门, 她转过身, 抿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池倾阳, 你猜今天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跟我说了什么?” “让你做黑板报?” 谭落往他跟前靠近, 故弄玄虚地坏笑:“不是哦, 是跟你有关的。” 她的嘴上像是抹了蜜,语气甜得腻歪。 也不知道池倾阳想到了哪种答案,少年垂下眼, 神色躲闪。谭落看到他的喉结迅速吞动。 池倾阳抓着后脑勺, 清了清嗓子问:“猜不出来。老李说什么了?” “你怎么啦, 好像很紧张?”谭落左看右看, 就着门口那盏昏黄的小灯,还瞥见他的耳朵逐渐发红。 “少废话……要说赶紧说。”池倾阳侧身把她挤到边上, 抢先进了院子。 谭落撇撇嘴跟上去:“这么心急。” 她加快两步跑到池倾阳前面, 回身挡住他:“李老师让我教你写字。” 谭落得意地叉起腰, 语调和下巴一同扬到了天上去。 瞬间,池倾阳面色青黑。 “教我练字?”他慢慢重复道。 谭落没有觉察到少年复杂的情绪变化,她得意一笑,用力点头:“对,所以你也要叫我谭老师。” 池倾阳淡淡叹了口气。懒洋洋勾起唇角,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旋转:“你这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 谭落模仿他补课时的样子,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池同学,请你端正态度。各位老师的眼睛长期被你虐待,我是奉命给你授课,你可要虚心。” “谭老师何时开课?”他想都没想就叫出了那个称呼,弄得谭落愣了几秒。 她当即得寸进尺:“你、你再叫一声?” “谭老师,”池倾阳非常听话,一本正经地喊,“我尊敬的谭羲之老师。” “停停停……”谭落一阵恶寒,不由地抱紧了自己。 真是的,她还以为能看见某人吃瘪呢。结果池倾阳不假思索地叫她老师,根本没回事。 啧,没有成就感。 “别嫌烦啊,”池倾阳哼笑出声:“不是爱听吗?我叫几次都行。” 他说话时,一团白雾从薄唇间钻出来,散入干冷晦暗的冬夜里。 谭落闻见淡淡的甜味,是可乐,他放学时才喝了一罐。 刹那间,她意识到二人的距离很近。 谭落向后退了半步,转回身子,小跑着跨上台阶:“明晚教你,我得先准备准备。” “恭候谭老师。”他拿腔拿调地说。 谭落没再看他,换好拖鞋,她抿着唇窜上了三楼,躲进房间里。 她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归拢好,腾出一块位置。 谭落站在小房间的正中央,环顾周围,好像哪哪都看不顺眼。 明天,池倾阳可是要来这里练字的。 想到他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上好久,谭落的喉咙微微有些发紧,些许细小的汗珠从额角渗出。 她卷起袖子:“做家务吧!” 周六中午,不少轿车停在学校门口,青中前面这段路不算宽敞,一堆轿车蜂拥而来,堵了个水泄不通。交警不得不疏导交通,维持秩序。 下午两点,青中将准时召开家长会。 车主们都是来开会的家长。 池倾阳和谭落中午吃完饭,也去公交站等着接人。 二十分钟前,池倾阳收到消息,池爷爷说他和李奶奶已经上车了。他俩估摸着这会儿公交车差不多该到了。 谭落扣着一顶毛线帽,帽子两侧盖过耳朵,底部垂下两个球。她把帽檐拽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那双桃花眼睁得老大,一眨不眨。 池倾阳疑惑地觑着她:“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谭落皱了下鼻子,紧张地说:“我看到警察了。” 她的眼珠在帽子底下滴溜溜地转,扫视着那些穿制服的叔叔。 池倾阳发觉她在往哪看,着实憋不住笑:“别怕,你只是找人冒充家长而已,警察又不会因为这个把你抓走。” 谭落看着地面,压低了唇角。 她倒不是怕那些叔叔把自己抓走。而是因为谭永德被带走那天,她恰好在家,目睹了全过程。 其中有一位叔叔很温柔,那人告诉她,他们有事要找她父亲聊一聊,还说“没事的”。 可是谭落那时候都上初中了,不会被这种话糊弄过去。 她什么都没问,像个雕塑似的站在客厅里,看着几位警察把谭永德铐走了。 自己的父亲知法犯法,罪有应得。道理她都懂。 只是从那以后,她便对穿制服的叔叔心怀畏惧,有时候看见保安都会紧张。 她和池倾阳走到公交站。 他们远远地看到了一辆65路公交,这辆车也被堵在了半路,寸步难行。 谭落忽然问:“李奶奶给我开家长会,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的,”池倾阳很肯定,“江澈比你更怕。” 谭落用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池倾阳跟她解释道:“他这回考砸了,爸妈都不愿意来,差遣司机给他开家长会,他得告诉李睿,那是他亲哥。” “怎么这样……”谭落都替江澈感到难过。 江澈以往的成绩那么好,一次考砸而已,爸妈竟然就不肯出席家长会了。 这得是多么好面子的家长啊。 公交车还在艰难地往前挪动,谭落站累了,左右动了动,把重心在两条腿上来回互换。 校门口格外热闹,有些学生的父母提早来了。中午,他们接孩子出去大吃一通,然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散着步,回到学校。 一幕幕幸福的画面落在她眼底,羡慕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溢而出。 每次见到这种情景,她心上像是浇了白醋,又酸又疼,偏偏忍不住不看。 光是看看也好。 不然做梦都没素材。 有人和池倾阳打招呼,是几个谭落不认识的学生。 他反应淡漠,连嘴都懒得张,目光更没有挪动半厘。 少年双手插兜,敛了笑容,面色冰冷。那一双高傲不逊的眼,仿佛掺不进半点人间烟火。 谭落也试着叫他:“池倾阳。” “怎么?”少年立刻投来视线,眼里霜雪融解。 她双颊一热,心虚地咕哝:“没什么,就是提醒你,晚上要练字,你别忘了。” 她想说的不是这个,纯属没话找话。 “嗯,我记得。”他声音柔和地说。 地上有一排蚂蚁,正在搬运死掉的虫子。谭落盯着它们忙忙碌碌,试图转移注意力。 过了会儿,她又用余光去瞄左手边的男生。 春乏、秋困、冬眠。被大太阳暖和和地一晒,池倾阳也困了,恹恹地打起哈欠。 他微微低头,黑色的高领毛衣盖过下巴,眼神惺忪,半睁不睁,透出慵然的松弛感。 池倾阳的身高在同龄人之上,像个大学生。这人要是把校服一脱,穿着常服杵在这,指不定连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丽人都想来搭个讪。 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他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玩笑。谭落时常感到不可思议。 下午一点半,他俩总算接到了老两口。 李淑芳的腿不太好,从校门口到教学楼,这一段路她走走停停,走了好长时间:“现在的学生,条件可真好……学校这么大。” 幸亏高二一班的教室在二楼,否则她是怎么也爬不上去了。 谭落勤快地跑了一趟,给他们买水喝。李奶奶道了谢接过水,转手递给了池爷爷:“老头子,帮我拧开。” 池问海拼命冲她使眼色。 今天他们的身份可不一般。 玻璃橘子 第41节 他是池倾阳的爷爷,她是谭落的奶奶。 要是让人看出来他俩其实是一家,同学们该怀疑池倾阳和谭落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他俩出门前都商量好了,进了校门就装作不认识,当半天陌生人。 李淑芳这才想起约定,连忙收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拧。”谭落自告奋勇。 结果她试了半天,手都拧红了,还是没成功。 池倾阳把瓶子抽走,轻松拧开,又把瓶子塞给她,谭落不好意思地转递给李淑芳。 这一串举动像是击鼓传花,李淑芳觉得很好玩,她对孙子笑道:“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啊?长得帅,心眼也好。” 班长张淳歌站在走廊里当迎宾,她肩上挂着一条红绶带,上面用黄色宋体字印刷着“欢迎各位家长”。 张淳歌听见这话,走过来向李淑芳热情地介绍道:“奶奶您好,这位是池倾阳,他还是年级第一。”张淳歌颇为骄傲地说。 李淑芳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这么优秀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小伙子!” 眼看自己的奶奶越演越入戏,池倾阳显得很尴尬。他碰了碰池问海,想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爷爷,我先带你进去坐。” 张淳歌喊住他:“你别忘了去广播站,一会儿你还有面向全校的演讲呢。” “记着呢。”池倾阳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作为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池同学要在家长会上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供各位家长回家后“贬低”自己生的娃。 他不爱干这种事,偏偏每次老师都找他,推都推不掉。 李淑芳还在卖力地演出:“小伙子,你还要演讲呀?你好好讲,奶奶一定会认真听的!” 池倾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谭落憋笑憋得表情扭曲,张淳歌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吧?” “没事……” “赶紧带你的奶奶入座吧,家长会快要开始了。”张淳歌说。 谭落引着李淑芳:“奶奶,咱这边走。” 她这声“奶奶”叫得可顺口了,张淳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家长会期间,学生们都得离开教室,谭落安顿好李淑芳就出去了。 池倾阳把位置指给爷爷,准备动身去广播站。 在教室门口,谭落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你的演讲稿呢。” “没有那种东西。”他理所当然地说。 谭落并不意外,是他的作风。 “好吧,祝你演讲顺利。” 她正要走,池倾阳突然问:“你去书法教室吗?我完事了过去找你。” 她刚要说话,王翠星一个箭步窜过来,勒住她的脖子。 小星星对池倾阳挥挥手,驱赶道:“你找江澈玩去,我要跟谭羲之聊聊下期黑板报。” 池倾阳敷衍地“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谭落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手臂胡乱扑腾。王翠星这才意识到自己力气太大,快把她给勒死了。 “啊啊啊!”王翠星赶紧松开她,“不好意思……我最近在网上跟着主播跳操,体力大增。” 她说完还撸起袖子,展示健身成果。 谭落对她那一丁点肌肉没兴趣,直奔主题地问道:“这期板报,你想画什么?” 王翠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坏笑把她拽到走廊的角落里,神神秘秘的。 确定别人听不见自己说话,她才伏在谭落耳畔悄悄说:“我先问你个别的事。” 谭落竖起耳朵。 王翠星拼命压低了声音:“为什么池倾阳的奶奶来给你开家长会啊?” 第24章 窃听 王翠星笑眯眯的, 谭落不寒而栗,渗出一身冷汗。 小星星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谭落都能听见她的八卦雷达在嘀嘀作响:“谭羲之,我认得池倾阳的奶奶。初中的时候, 她来校门口接过池倾阳。” 谭落想要虚晃一枪, 趁机逃跑。她指着王翠星身后:“星星, 你爸爸好像在叫你过去。” “今天是我妈来开家长会,”王翠星死死盯着她,邪魅一笑,“你还想诳我?太嫩了吧。” 谭落不承认:“你认错人了。那是我奶奶,不是池倾阳的奶奶。” “呵, 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吧?”王翠星指着自己闪亮亮的大眼珠, “me, 脸盲程度, 零!和我说过话的人,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谭落死死闭上了眼, 她真的想不通。 老天爷到底和她有什么仇呢? 一天, 哪怕一天也行! 能不能放过她啊? 见她抿着嘴,宁死不招,小星星搓了搓下巴, 又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最近有种谣言。别的班有人传, 你和池倾阳在同居。” 谭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她不是害羞, 而是着急。 “胡胡胡胡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我们只是邻居!不是同居!” “啊,自己说出来了。”王翠星面无表情地托着腮道。 谭落傻了眼:“你、你诈我?” 王翠星举手投降:“真的有这种谣传啦。” 她转而又说:“不过, 目前为止, 几乎没人信。” 谭落松了一口气。 没办法, 事已至此,她只能和王翠星说实话。 她说,池问海是自己的房东,她跟池倾阳现在是邻居。 小星星若有所思:“怪不得,经常看到你们一起上下学。” 谭落被她弄得都没脾气了:“这下你的好奇心应该满足了吧?我可求求你,关掉你的喇叭,千万别到处乱讲……” 她的手在唇前一滑,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保证不说。我们是朋友,你信我啦!”王翠星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发了个毒誓,“我要是骗你,我下辈子就去不了二次元!” 谭落低头看地,用鞋尖蹭着地面。 朋友。 突然听到这个词,她还挺高兴的。 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再次交到朋友了吗? 对于王翠星这样的社交达人来说,友谊可能是泛滥而廉价的东西,谭落也没指望自己是她的“好朋友”。 然而光是听到她这样讲,谭落的喜悦之情便难以抑制。 “哎呀……”王翠星煞有介事地背着手,摇摇头,“池倾阳的爷爷奶奶这么喜欢你,就像对待未来的孙媳妇一样。你说你这进度……让别的女生怎么追呀?” 谭落嘴角的笑容一秒塌方。 她正琢磨着怎么怼回去,忽然,楼上传来女人尖锐的骂声,把她们俩吓了一跳。 那女人喊道:“我现在就让你查清楚!到底是谁欺负我女儿!” 谭落和王翠星面面相觑。 王翠星蹙紧了眉:“好凶……这谁啊?” 紧接着,徐霖的声音也从楼上传来:“蔡女士,请您冷静点。您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们当老师的不负责任,还怪我不冷静?”那女人咆哮,“我女儿最近总是在家哭!她被校园霸凌了!我要讨个说法!” “妈……没人欺负我!” 王翠星指着楼上:“叶诗妤的声音。” 只听叶诗妤的母亲骂道:“你永远都这样,问你什么都说没事!孬种一个!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吭气,活该别人欺负你!你个废物点心!” 徐霖喝道:“蔡女士!请您不要骂自己的孩子!” “我怎么教育孩子还要你管?!” 叶诗妤呜呜地哭着,非常绝望。 王翠星“嘶”了一声:“我去,是叶诗妤她妈。” 她怕楼上也能听见她俩讲话,拉着谭落走远了一点才说:“我跟你说……叶诗妤她妈可吓人了。她高一下学期不是考砸了吗?她妈杀到学校来,给了她两耳光。” “这么狠?” 谭落见过不少打孩子的家长,可是,这些孩子大多是问题少年,确实欠揍。 叶诗妤不一样,她可是标准的乖乖女。 王翠星叹气:“她家是单亲家庭,她妈特别彪悍,要求巨高。叶诗妤一直考不过池倾阳,没少挨骂。” 谭落一脸胃疼。 池倾阳那根本不是人啊。 正常人哪能考得过学神? 谭落总算明白,叶诗妤为什么会自卑了。 她再优秀也满足不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一道横亘在她面前的深渊,无论她投入多少努力和汗水,依然填不满那道深壑。 玻璃橘子 第42节 楼上的争吵声持续不断。 没一会儿,年级主任的说话声传来,主任张罗着把她们拉到了屋里去聊,免得在这里大吵大嚷,惹人说闲话。 王翠星说:“二班的事,我有所耳闻。怎么说呢……他们也不算是霸凌叶诗妤,顶多是跟她合不来。” 谭落没说话。 确实,比起她以前遭受过的种种,叶诗妤的经历也不过如此。 可是,怎么就不算霸凌呢? 那些时不时投来的白眼,角落里偶尔响起的冷嘲热讽,主动靠近时便立刻闪躲的身影。 这全都是暗器。 暗器也能伤人。 王翠星很善良,她的评论没有恶意。 她只不过是不懂。没被那些刀子扎过,所以不知道有多疼。 谭落却是懂的。 她紧紧捏着走廊的栏杆,垂眸嗫嚅:“星星……你觉得,叶诗妤回到一班,会不会比较好?” “你别乱想了!”王翠星着急地说,“以后记得多问自己两句,关你屁事and关我屁事。” 她还想安慰谭落两句,却见叶诗妤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叶诗妤从三楼跑下来,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王翠星好心迎上去,想递给她一包纸巾:“你别哭——” “走开!”叶诗妤压根不接受她的好意,猛然推开她,差点把王翠星推倒。 从谭落身边经过时,叶诗妤那双哭肿的眼睛狠狠瞪了她。 这个动作被王翠星看见了,小星星叹着气,拍拍谭落的背:“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平常不这样的,今天是气傻了。” 谭落凝望着叶诗妤跑远,咬紧了牙。 “好啦好啦,别管这些了。”王翠星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走,我带你去广播站!” “去广播站干嘛?” 王翠星看了眼手表:“再过五分钟池倾阳要演讲啦,去看热闹嘛。” 谭落不想去的,王翠星压着她,把她架去了综合楼的五楼。 她从没来过广播站。 不过,高一刚入学那会儿,各个社团都在招新。 有一天,徐霖找她聊完事情,高二的学长突然跑过来,说她声音很好听,邀请她加入广播站。 谭落拒绝了。 她忙着练字,没空参与社团活动。 后来她才知道,广播站是学校的热门社团,帅哥美女云集。 那帮人不仅长得好看,声音更是好听。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 而邀请她的那一位男生,则是当时的站长。 在池倾阳入学前,他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大帅哥。 很遗憾,谭落压根没记住他长什么样。 王翠星和谭落扒在广播站的窗户,里面拉上了窗帘,只露出来一条缝。 谭落张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她干脆蹲下,不看了:“我们回去吧,这样好像做贼啊。” 王翠星不放弃:“我看见了!里面只有他和广播站的站长诶。” 广播站现任站长是高二五班的女生。 “五班人才可多了,”王翠星又开始输出她的小道消息,“你关注了学校的表白墙没?据说那个也是他们班的人弄的。” “没关注。”谭落兴致缺缺。 王翠星调侃道:“池倾阳可是表白墙的常客。” 谭落不吱声了。她伸出手指,指腹在墙上抹了抹,蹭下一点白灰,然后用手在地上写字。 她写的是草书,王翠星认不出来:“这什么字啊?” “烦,是怀素的写法。”谭落又写了两个,“这是米芾的烦,这是欧阳询的烦。” 王翠星听着头疼:“好好好……咱别烦,听我继续跟你讲八卦。” 她指了指广播站:“那个站长,她暗恋池倾阳。” 谭落写了个板板正正的楷书——哦。 柳公权的版本。 这回王翠星看懂了,她也蹲下来,用胳膊肘怼了怼谭落:“你真不在乎有谁喜欢池倾阳吗?” 谭落拍掉手上的白灰,抱紧了膝盖。 这个问题好怪。 她在乎与否,又能怎么样? 好像她在乎了,就能够影响什么似的。 “别不说话嘛……”王翠星推她,“你真的对他没有任何——” 她话音未落,广播站的提示音在全校响起。 这是演讲即将开始的前奏。 提示音结束,站长先播放了校长提前录制好的音频。这之后就轮到池倾阳演讲了。 池大学神开场第一句:“我是池倾阳。” 他那语气不像是自我介绍,更像是“对,池倾阳就是我。” 拽到天上去了。 学神接着道:“这次期中考,老师们的出题水平有所提升,我在答题时都感受到了些许压力。” “我认为,下次可以继续提高难度。有助于训练大家在考场的抗压能力。” 王翠星拳头硬了。 “据我观察,不少同学的排名波动较大。这是正常现象,不管是向上还是向下波动,都对后续的学习有帮助。考得好,能够建立对学习的信心。考砸了,则意味着上升空间很大。” 他又说:“很遗憾,就我个人的成绩而言,很久都没有太大的进步了。” 这番独孤求败的发言激怒了王翠星:“他是年级第一!还想往哪进步?大气层吗!” 池倾阳的声音一马平川,毫无感情:“我个人没有特殊的学习经验,主要是认真听课,课后自己注意扩展知识面。” 王翠星:“呵呵,扩展知识面?指提前预习大学的课程是吧?” 谭羲之无声叹息,闭眼做起了眼保健操。 她担心一会儿池倾阳从广播站出来,小星星怕不是要冲上去砍他。 她数了数,池倾阳差不多说了六七句长句子,这演讲估计快结束了。 他的发言对家长们有多少参考意义,谭落不知道。 反正,同学们的仇恨是拉满了。 池倾阳假惺惺地送上了两句祝语,一是祝高三的学长学姐们继续加油,二是祝高二的同学们顺利通过会考。 “我说完了,谢谢。” 麦克风关上的一瞬间响起了电流声。 谭落提醒王翠星:“他要出来了吧?我们快走。” “等会儿,有情况。”王翠星又趴在窗台那,声音警觉,“你来看!五班那个女生把她叫住了。” “我不看……你到底走不走?” 小星星说她不解风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是表白现场啊。” 谭落更没兴趣了,她又不是没见过。 再过一会儿,那位女孩子可能要开始哭了。 她调转脚步,刚要走,一扭头,看到江澈在前方站着。 江澈挥挥手:“我在对面看见你俩,就过来了。” “江少爷!巧了不是。”王翠星立刻把八卦抛在脑后,朝江澈跑过去。 谭落没有立刻走向他们。 她觉得,别打扰小星星跟江澈撒娇比较好。 她仍旧站在广播站门口,转过头,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向里面。 此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广播站的门被吹开了。 谭落得以清楚听见屋里的声音。 那女生因为紧张而磕磕巴巴的,过了许久都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我……我一直都喜欢你。” “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池倾阳的拒绝没有一丝迟疑。 谭落像是踩空了一脚。 亲耳听到他说这句话,心里的怀疑终于得到印证。 他果然有喜欢的人。 那女孩说出心声后,反而释然了。她问池倾阳:“你喜欢的人……也跟你一样优秀吗?” “她比我优秀,也比我有名。”少年不假思索地说,“她是我见过最爽朗乐观的女生,是我的小太阳。” 玻璃橘子 第43节 那个女孩还在问:“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吗?” 这回,池倾阳没能立刻答复。 沉默了数秒,他缓慢地说:“没有。她可能……不喜欢我,她甚至很少注意我。” 谭落从未听过他用这么失落的口吻说话。 优秀,爽朗,乐观。 而且注意不到他。 针对这些特征,谭落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找不到能对上号的女生。 池倾阳喜欢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谭落失神地望着远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海,是每天和他一起欣赏的风景。 每当眺望着那片海,她都会下意识偷看身边的人。 可是对池倾阳来说,他又想和谁一起凝望大海呢? 表白失败的女生锲而不舍,想要套出更多消息来。 后面的话,谭落不想再听了。 她扭头狂奔。 小小的身影与江澈擦肩而过,疾风掀动他的衣领。 江澈有些意外:“谭落,你去哪?” 屋内,池倾阳身子一凛,睁大了眼。 他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跑出广播站,看见一脸迷惑的江澈和王翠星杵在走廊。 他焦急询问:“谭落人呢?” 江澈呆愣地指着楼梯。 池倾阳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王翠星扭头,望着一动不动的江澈,声音微小:“哎……你不去吗?万一被抢先怎么办?” “啊?你、你在说什么?”江澈装作听不懂,“这……这哪有什么抢不抢先的。” “哦,是吗。”王翠星故作敷衍地应着,一股酸意在心间漫开。 她提醒身边的男生:“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江澈乍然发笑,笑得很苦:“有些事……后悔也没用吧。” 那是早就注定的。 第25章 缱绻 谭落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书法教室, 这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她躲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下面,蜷缩起身体坐在一张报纸上。 池倾阳有喜欢的人,她明明早就猜到了。 可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像是被开了个大洞。 复杂的情绪从那里一泻千里, 灌满她的身体, 几乎将她撑得爆炸。 谭落记起自己写给池倾阳的书签。 他早就暗示过, 他遇到了自己的光。 那道光乐观开朗,很优秀,可惜看不上他。 是谁呢? 谭落想着想着,不禁自嘲一笑。 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自己。 阴暗忧郁的废物, 和其他人一样仰慕着池倾阳。 这是她的自我认知。 简直和他喜欢的人截然相反。 “谭落!” 走廊里传来池倾阳的呼喊, 继而, 书法教室的门把被他狠狠转动。 但是谭落进来时把门反锁了, 他没能打开。 嗡嗡嗡……兜里的手机剧烈震动。 谭落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 池倾阳。 她犹豫着要不要接, 默数了十秒钟, 还是决定接听。 按下通话键,她没有先开口。池倾阳质问道:“你在哪?” “找我干嘛?”她问。 “我不干嘛,你跑什么跑?” 她想了想, 编道:“肚子疼, 上厕所。” 池倾阳立马拆穿她的谎言:“赶紧给我把书法教室的门打开, 不然我要砸玻璃了。” 谭落从桌子后面慢慢探出脑袋, 像一根刚从地里冒尖的小竹笋。 “你好烦啊……”她鼓着脸颊,咕哝一声。 池倾阳听不见她的声音, 只能看见她的嘴在动。 不像是在说好话。 他敲响玻璃窗, 力道不算轻, 整块玻璃都在震动:“快点开门,我数到三。三、二——” 谭落怏怏不乐地站起来,去给他开门。 算了,顺着他吧。毕竟有些人也挺惨的。 那么优秀的男生,他喜欢的女孩子竟然不喜欢自己,一定很不好受。 池倾阳扶住门框,垂眸盯着她,不爽地问:“为什么要躲起来?” “听完你的演讲,犯困,想找个地方打盹。” 最近,她信口胡编的本领显著提升,谎话越说越真。配合一个大大的哈欠,池倾阳竟然没有怀疑她。 不过,沉默两秒后,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你刚才……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他忽然不敢再看谭落,不自然地别开脸,神色忐忑拘谨。 “没啊,我能听见什么?”谭落反问道,装出一副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的模样。 对方的肩膀稍稍舒展,后背重新挺直:“没什么,随便问问。” 谭落拍拍他的肩,用同情的眼神安抚他。 池倾阳斜楞着被她触摸的位置,眉心微拧:“干嘛?难不成,你在安慰我?” 这话里带刺。 潜台词像是“我根本不需要安慰”。 唉……这人怎么不领情呢? 谭落悻悻收回手,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是,你肩膀上有脏东西。” 她的脸颊被捏起来,来回晃荡了几下。 谭落嗷嗷求饶,池倾阳的唇边浮现一抹轻笑:“你脸上也有脏东西。” 这是一句谎话,她听得出来。 没关系,他开心就好。 不过是一个没眼光的女生罢了,谭落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楼梯转角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钥匙串碰撞发出的脆响。 这标志性的声音,是年级主任。 池倾阳压着嗓子呼了声“糟糕”,然后抓住谭落的胳膊,把她带进书法教室里,关上身后的门。 “怎么?”他这一连串紧张兮兮的反应,谭落看不懂。 她被池倾阳压着蹲低了身体,少年嘱咐她别出声,而后密切注意走廊里的动静。 他的掌心按在她后脑,她的鼻尖几乎抵在他胸口。 谭落能听见少年剧烈的心跳声,气息在那一刹凝滞,她集中了所有注意力仔细聆听。 那颗心脏强劲有力,飞快地搏动。 她悄悄向上瞄,瞥见池倾阳线条锋锐的下颌线,他的脖颈不知为何涨得通红,喉结也染上了些许血色。 那个凸起随着他的呼吸而小幅颤动。她要是再把头抬起一点点,嘴唇就会碰到他的喉结。 谭落紧紧攥住衣摆。 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这样下去,大概也会被他听到。 等年级主任渐行渐远,池倾阳才松了口气:“他走了。” “你是怕他骂我们吗?”谭落忽闪着眼睛问,“我经常来这里练字,被他看到也没事的。” 池倾阳错愕片刻。半晌,他揉着太阳穴,很是无语地长叹:“你不愧是笨蛋……头脑可真简单。” 玻璃橘子 第44节 “不是……怎么还人身攻击呢?”她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池倾阳勾了勾唇角,心怀不善地幽幽道:“你知不知道,最近他在严抓谈恋爱的学生?” 谭落一愣,摇摇头:“完全不知道。” “笨蛋,”池倾阳敲她脑门,“要是被他看见我们两个单独待在这里,几张嘴都解释不清楚。” “不至于吧?”谭落扣着一块皲裂的墙皮说,“我们俩怎么看都不像是情侣。” 池倾阳使劲倒吸一口冷气,胸腔外扩,像是要把每个肺泡都填满。 “我真是懒得跟你废话……”他掀起谭落卫衣上的帽子,扣住她的脑袋。 “到底怎么了……?”谭落捂着头,很不服气。 她暗暗提醒自己,这人现在处于半失恋状态,今天不和他一般见识。 池倾阳敲着手机屏幕,像是在回复谁的消息:“走了,别躲在这里,江澈和王翠星在等我们过去。” “哦,那你等我锁个门。” 池倾阳靠着栏杆等她,扭头望着远方。 海的上空有一团乌云,神明在乌云中间掏出一个洞,一束阳光从那个窟窿里漏下来,好似一道打在海面上的聚光灯。 谭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猜他是在欣赏那幅景色。 她用余光瞟着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这个人的生活也有很多不如意。 有憎恨的父亲,不愿提及的母亲。 他喜欢的人,居然不喜欢他。 谭落忽然意识到,大家的烦恼和秘密都差不多。她不特殊,不可怜。 这么想着,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头,挺直腰杆。 家长会接近尾声,现在是自由交流时间。 李睿被各位家长团团围住,很多人都想再和他聊聊孩子的事情。 而池问海和李淑芳早就溜出了学校,老两口出了校门,又互相搀扶着,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 谭落和池倾阳过来找他们时,池问海正在帮老伴重新系上围巾。 这次伪装十分成功,李睿对李淑芳的身份毫不怀疑,还跟她唠叨,说谭落这次有进步,要是再努力些就更好了。 李淑芳告诉李睿,她当年成绩就不好,跟自己相比,孙女已经足够有出息啦。 李睿哑口无言,他提醒李淑芳,不能太溺爱孩子。 为了感谢李奶奶的帮助,谭落包揽了今天的晚饭,还帮她做了不少家务活。 等李奶奶和池爷爷出门遛弯,她也回到房间里,准备给池倾阳上第一节 书法课。 昨天中午,她特意跑去育才小学附近,找到了一家卖田字格本的文具店,买了五本。 初高中生不用这东西,青中周围买不到。 她把崭新的田字格本放在桌面,挑了一支适合新手的钢笔灌满墨水。一切就绪后,她给池倾阳去了条消息。 [毛笔成精:池同学] [池倾阳:辛苦谭老师等我一分钟,马上] “谭老师……” 她用指腹抹过那条消息,来回摩挲着那三个字。慢慢地,唇角绽开一丝浅浅的笑。 放下手机,谭落看着书桌上的笔,怎么看都不顺眼。 她像是得了强迫症,反复调整钢笔的位置,仿佛摆放在哪会影响到屋里的风水。 直到敲门声响起,她稍显焦虑的动作才得以停止。 “我进来了。”池倾阳说着拧开门把,看到她正襟危坐,两眼直勾勾盯着墙壁,“墙上有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好像有只虫子。” “要我帮你打死吗?” “区区小虫,不劳您费心。” 谭落再度调整坐姿,对旁边的空位一伸手:“池同学,请坐。” “你可是老师,不要紧张。”池倾阳傲然抱着臂,哼笑调侃,“老师要是紧张,学生怎么还有心思认真上课?” 谭落小脸紧绷,努力维系着当老师的威严:“不许开玩笑,态度端正点。” “是是……谭老师别生气。”池倾阳坐下了,翘起二郎腿。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棉质睡衣,晚上冷,他在外面套了件长款棉服,没系拉链。 睡衣最上方三颗扣子都没扣好,大咧咧地敞开,露出颀长白皙的脖颈,还有锁骨那两道险陡的线条。 谭落强迫自己挪开眼:“咱们上课,你先把本子打开。” 池倾阳睨视着面前的田字本,本子上印着卡通图案,是两个小孩子在教室里学拼音,教室门牌上写着“一年级一班”。 他沉着的笑容逐渐消失:“这不是小学生用的东西?” “小学生写字都比你好看,有意见的话就好好练。” 谭落冷着脸翻开本子,拔掉钢笔的笔帽塞进他手里:“来,你抓着笔,在格子里写自己的名字。” “只写名字?” “嗯。” 谭落也不是没见过他写字,闭上眼都能猜得到他会写成什么鬼样。 他写字时有种散漫不羁的气质。 单看他这架势,仿佛胸有成竹,能信手写出好字来。 实际上,谭落看着他那一坨烂泥般的字,太阳穴突突乱跳。 简直了,丑得人神共愤。 写完后,池倾阳刚打算放下笔,谭落说:“你别动。” 他乖乖定住。 “我早就想说了,你的握笔动作不对。你每次写字,大拇指都会叠在食指的指甲上。” 谭落给他示范了正确的握笔姿势:“你像我这样拿笔。” 池倾阳学着她的动作,虚空写了两笔,很不自在:“这么写好难受。” “你用错误的姿势写了十几年,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没那么容易改正。但是一旦纠正过来,你的字会有明显进步。” “我能不能写得跟你一样好?”池倾阳不知天高地厚地问。 谭落不好意思打击他:“你坚持练个六七年,兴许能模仿出我的影子。” 她点了点桌面:“言归正传,你用这个姿势,再写一次自己的名字。” 池倾阳写了,还是一样烂。 “写字不能太用力。不同的笔画,得用不同的力度去控笔。” “不懂。” 谭落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明。 不能言传,那就身教。 她站到池倾阳身后:“我扶着你写,你把手放松,别使劲,感受我的运笔发力。” 池倾阳回头望着她:“怎么扶?” “像这样。” 她俯下身子,手心覆住他温热的手背,少年的手猛然颤抖。 “说了你别用力,放松一点。”谭落轻声责怪,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池倾阳虚握着笔,而她握着他的手,在外侧施加力量,控制笔杆。 “我们想象这里有一个表盘,手腕放在5点钟的方向,注意不要勾着,笔尖朝着11点钟的方向。” “你看我是怎么写的。”谭落慢慢移动笔尖,“点,点,提,横折钩,竖,竖弯钩。” 她的手比他小太多了,不能完全包住,写起来有些费劲。 最终,一个漂亮的“池”字成功印在田字格里。 “我的发力方式和你完全不一样。”她侧目问道,“有感觉吗?” “有一点,不是很清晰。”池倾阳指着名字中的第二个字,“再写一个吧。” “行。”对待自己的第一个学生,谭落很有耐心。 刚才她写的是楷书,楷书写起来太慢,不适合考试。她写“倾”字时加入了一些简单的连笔。 写完了字,谭落正要松开他的手,池倾阳又说:“能不能把最后那个字也写了?” 谭落都依他的,边写边讲:“字和人一样,太肥太瘦都不好看。要讲究匀称。” “而你写的字,要么腆着啤酒肚,要么瘦得脱了相。有些是侏儒,腿太短。有些是怪物,手太长。” 三个字都写完了,她放开手:“这几节课主要纠正你的握笔,练习写笔画。” “嗯,”池倾阳心不在焉地应着,“那你,还会像刚才那样扶着我写吗?” 谭落坐回椅子上,语气冷漠:“自己写,我刚才只是为了让你体验正确的运笔。” 他忽然脱掉了外套,搭在椅背。脱衣服时不小心又扯开了一颗扣子,白皙健硕的胸膛不经意敞露了一隅。 谭落赶紧扭开脸:“你脱衣服干嘛?” “热。” 她指着墙上的温度计:“大冷天的哪里热?” 玻璃橘子 第45节 “我身体好,耐寒。” “赶紧继续吧。”池倾阳催道。 否则,在这间屋子里待久了。 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 期中考之后,按照惯例,老师们会逐个对学生进行降维打击,警醒大家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具体方式为,安排不可预知的小型测验,难度极高。 第一个给大家神罚的不是别人,而是语文老师徐霖。 周四有两节连续的语文课,第二节 课刚打铃,徐霖抱着一沓卷子从办公室回来了。 她弄了一套文言文定向测试,四篇文言文,考试时间仅有45分钟。全班齐声哀嚎。 开考后,徐霖在教室里来回转悠。走到池倾阳边上时,她乍然停住了脚步,盯着池倾阳的手看。 他的右手食指上,用创可贴缠了一根棉签,防止指节弯曲。 细小的黑色的皮筋,将笔杆和食指根部固定住,避免笔杆滑向虎口。 而手腕内侧,则用头绳绑着一根牙签。他的手腕只要往回勾起,牙签就会扎到他。 池倾阳被这几道酷刑死死拿捏,极为艰难地写着字,额角冒汗,表情痛苦。 徐霖练过书法,她一看就知道,这是谭落的手笔。 谭落在“借助外力”纠正他的写字姿势。 徐霖想看看池倾阳这字到底写得怎么样了。 她探头一瞧…… 天哪!这才练了不到一个星期,他的字竟然能认出来了! 虽说还算不上好看,但起码一目了然,能一眼看懂写的是什么。 徐霖往前走,拍了拍谭落的肩膀,悄悄对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不愧是全国赫赫有名的书法特长生,会教。 谭落不明白徐霖是什么意思,歪了歪脑袋。 可她身后的池倾阳看懂了,少年很是无奈,不禁扶着额头,深感疲倦。 他一个没注意,手腕又习惯性内扣,牙签刺了他一下,他疼得呲牙。 隔着一条过道,江澈放下笔,双手合十,对他拜了拜,聊表同情。 这些天,全班都知道了,谭落奉命在教池倾阳练字。李睿当着大家的面说过这事。 等到收了卷子,谭落转过身问:“你卷子答完了吗?” 切换到正确的写字姿势,一时无法适应,必然会对写字速度产生影响。 池倾阳趴倒在书桌上,有气无力:“嗯……踩点答完了。” “那还不错,你继续努力。” 蒋雪走过来,诧异不已:“为什么要给他手上弄这些?扎一下多疼啊!” “这是常规操作,很有效果。”谭落无动于衷。 蒋雪可不听这些:“我拿牙签扎你试试?你也太狠了……池倾阳,你快拆掉,千万别扎破了。” 写字再好看又能如何,反正她见不得喜欢的人遭罪。 可池倾阳没领她这份情,而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也没什么感觉,我皮厚。” “没感觉,你确定?”谭落盯着他,冷冰冰地说,“你要这么讲,我可要换绣花针了。” “你是魔鬼吗……?”蒋雪不敢置信,她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手段狠辣的谭落。 王翠星在前边看戏,乐坏了:“在书法这方面,鬼都怕她,她是书法界阎王爷。” 池倾阳笑了笑:“她是我的老师,让我干什么我都得听。” 蒋雪发抖的双手紧急捏成了拳,面色铁青。 谭落没搭理她,抱起手臂,继续公事公办地问:“池同学,今天的字帖写完了么?” “没呢谭老师,现在写。”池倾阳毕恭毕敬地拿出字帖。 这时,徐霖在前面喊:“池倾阳,李老师让你下课去找他。是说数学竞赛的事情。” “等我回来,马上写。”他放下笔对谭落说。 徐霖又补了一句:“对了,你路过二班的时候,叫上叶诗妤一起过去。” 池倾阳眉心拧动,微不可查。他不太情愿地点点头:“知道了。” 他前脚离开教室,后脚,蒋雪就把谭落拖到了走廊里。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吗?”蒋雪直奔主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塞给谭落,“期中考结束了,你是不是该帮我了?” 谭落低头,看着手里轻飘飘的信纸。 这一定是情书了。 她再度抬起头,看着蒋雪问:“你决定好了么?” 蒋雪唇角下压:“什么意思?我早就决定好了。” 他有喜欢的人了,就算是这样,还是要写情书吗? 谭落原本想问这句话,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蒋雪的消息更灵通,她未必不知道。 何况,他喜欢的人,也未必不是蒋雪。 忽然间,谭落心脏一疼,有一根小小的刺扎了进去。而那根刺叫做“嫉妒”。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并非是想提醒蒋雪什么。 她只是不愿意,不愿蒋雪就是池倾阳喜欢的人。 泥泞不堪的情绪在身体里滋长,像一团青绿色的霉菌,她内心阴暗潮湿,为霉菌提供了绝佳的生存环境。 这样下去可不行…… 谭落很快陷入自我厌恶之中,她讨厌这种卑鄙轻贱的想法,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 就算池倾阳喜欢蒋雪又怎样? 她没有资格指摘,她只能祝福。 幸好谭落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把控好自己的情绪。那些霉菌没来得及扩大污染范围,便被她狠狠抹除了。 收起信纸,她异常坦然地答复蒋雪:“我下周一给你。” “真的吗!”蒋雪那美丽高冷的脸庞由冬转夏,当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你,我知道你会信守诺言的。” “对了……能不能麻烦你把字写得秀气一点?”蒋雪提了个要求,“我不太想要那种特别粗狂的字,你有推荐吗?比较适合情书的。” 谭落漠然道: “行草字势灵动多变,有些书法家的笔画会大擒大纵,欲倒还扶,极尽文字造型的活泼,突出书法的笔势运动之美。” “所以你不推荐这些是吗?” “也不是。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清新舒朗,杨凝式的《韭花帖》和缓恬静,这些全都是很有感染力的行书。” 蒋雪听不懂了。 她说:“我希望他看了以后,能够体会到我的感情。” “那还是写楷书吧,”谭落把信纸揣进兜里,“楷书结字平正,笔画匀和,布白含蓄,更显得端庄沉稳。” 蒋雪还是听不懂,但她点点头:“好,听你的。” 她抓住谭落的手,殷切地握了握:“谢谢,有你这种朋友真好。” 这话挺幽默。 谭落听着,唇角微微压低。 蒋雪有很多种朋友。 用来消遣的,用来衬托自己的,还有用来差遣的。 而她,大概算是第三种。 谭落忍不住想,蒋雪有真正的朋友么? 在她看来,蒋雪不过是把身边的人分门别类,像收纳工具一般放在自己那个名为“朋友”的小箱子里,方便需要时取用。 至于蒋雪的真心,她藏得很好,不会轻易展示给任何人。 谭落捏着她那封写给池倾阳的情书。 这里面又会有多少真心呢? 她把手抽了回来。 谭落看着蒋雪,寒冷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缓慢凝结:“我只帮你这一次,下回再有类似的事情,不准找我了。” 第26章 错觉 这周六, 谭落要去参加书法比赛,而池倾阳和叶诗妤也要去参加数学竞赛。 比赛地点都在下江,是东部的一线城市,距离南琊挺远。 这天晚上, 池倾阳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研究车票, 他对着手机屏幕划拉了半天, 说:“我看明晚有一班车,十点出发,第二天早上七点到。” 谭落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两个大筐,她正在帮李奶奶摘豆角。 老两口又出去遛弯了, 家里只剩她和池倾阳。 电视开着, 正在播放汤姆克鲁斯的代表作《壮志凌云》。 大赛将近, 他们却毫无紧张感, 一个比一个不上心。 池倾阳的心思完全没在电影上,他等待着谭落的回答, 见她半天没反应, 还以为她没认真听,又问了一句:“这个时间行不行?我们得坐一宿的火车。” 玻璃橘子 第46节 谭落的肩膀拱起又落下,像是叹了口气。她手腕一抖, 把豆角丢进筐里, 转头反问他:“池爷爷不是说了要给你买机票吗?你还看什么火车票啊?” 池倾阳下意识收回目光, 继续点触手机:“他最近打麻将手气不好, 输了挺多钱,我想替他省省。” “骗人。” 谭落发现了, 他是故意避免和自己对上视线。 “真没有。” 谭落哼了一声, 不理他了。 以往, 书法老师都会陪同她一起参加比赛。但是这次不巧,孙老师的母亲因病住院,他脱不开身。 谭落让他安心照顾母亲,她说自己都这么大,一个人去比赛也没事。 孙老师不怕她比赛翻车,只怕她路人遇见坏人。小姑娘家,一个人出门,实在让人不放心。 于是孙老师专门找到池倾阳,说,既然你们都要去下江比赛,不如一起出发,路上有个照应。 池倾阳欣然答应,谭落却不太高兴。 她知道,池倾阳和叶诗妤一样,本来也准备坐飞机过去的。 可机票那么贵,学校又不能完全报销。那两个不缺钱的同学自然是不在乎,但她在乎啊。 她只能选长途大巴或者动车,这样的话,学校才能帮她出钱。 池倾阳看出来她舍不得坐飞机,绝口不提机票的事,一直在研究动车票。 谭落希望他老老实实去坐飞机,别陪着自己颠簸。她根本不需要他迁就。 “用不着你陪我,”她说,“我好几次都是自己坐动车,我很有经验。” 池倾阳长腿一跨,往她那边靠过去:“正好,我从来没坐过动车,很想体验一把。” 谭落心说他找借口也编个像样点的吧,这个怎么听都太假了。 做人留情面,她没有直接拆穿,而是委婉地推拒道:“动车坐长途很累,会影响你在比赛的发挥。” “你都不怕,我也无所谓。” “你别无所谓,之后再后悔就太迟了吧。” 被她三番五次地拒绝,池倾阳倏然放下手机,直直盯着她问:“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难道你跟别人有约?” 谭落蔫蔫地缩起身子:“没啊……我能和谁有约?” “那就听我的安排,孙老师都说了,让我照顾你。” 纠缠下去也没个结论,池倾阳自作主张拍了板:“我买这趟了,票价一百二,你记得转给我。” 眼看他付了钱,谭落也没办法再继续争辩:“你要是比赛那天状态不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不怪你。” 他买完票,心情愉悦,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上。 电影正好演到男女主吵架。 男主身穿帅气的飞行夹克,戴着雷朋墨镜,跨上一辆机车飞驰而去。 等到女主驱车追上他,他们解开误会,吐露爱意,然后缠绵拥吻。 谭落安安静静地摘豆角,看到这一幕,豆角从她手中滑落,掉回了筐里。 那两人吻着吻着,场景换到室内,更加惹火的镜头出现了。 伴随富有情调的悠扬配乐,一个女声深情痴缠地吟唱着。与此同时,男女主在卧室里对彼此的身体展开进一步探索。 谭落快尴尬死了。 她下意识往池倾阳那边瞟,对方的肘部撑在沙发扶手上,掌根抵着颧骨。 那双黑眸平静如常,像是不见星月的夜空,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仿佛电视里正在讲解数学公式,而不是上演什么卿卿我我的调情戏码。 电影里,男女主又热吻了半天,气氛进一步升温,他们倒向床铺,缓慢进行下一步。 谭落做不到像他一样淡定。她坐立不安,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只好没话找话:“咳,这个背景音乐,真好听。” 池倾阳缓缓斜向她,懒懒地开了口:“《take my breath away》,这首歌的歌名。” “女演员是谁?好漂亮。” “凯莉·麦吉利斯。” “阿汤哥那辆摩托车,很酷的样子。” “川崎gpz900r,”池倾阳不假思索地说,“1984年发售,第一款最高时速达到240km/h的量产型机车。” 谭落服了他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微微抬动眉峰:“碰巧知道罢了。” 人与人的差距好大…… 谭落丧气地想着,思维被逐渐霸占,尴尬感慢慢消失。 终于,那场床戏结束了,她如释重负。 她实在不明白,一部讲空战的英雄电影,干嘛非得安排一个美女给英雄做陪衬? 以她的脑子,可能永远无法理解爱情对于塑造英雄的重要性懿驊。 豆角摘得差不多,谭落站起身来,锤了锤酸痛的后腰。 “汤姆克鲁斯年轻的时候好帅啊。”她看着电视,由衷感慨,“眉眼清澈,干净阳光。” “还行。”池倾阳不咸不淡地说,“你喜欢这种长相?” “算是符合我的审美。”谭落话锋一转,“你喜欢女主这种类型吗?” 他不为所动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谭落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她贼兮兮地问:“池倾阳,这么多人追你,你都不感兴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倏忽间,池倾阳转动黑眸,凝视着她的眼睛。 少年的目光暧昧不明,仿佛带了电,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谭落感到一阵酥麻沿着脊椎骨往上窜,直达大脑。 他勾着唇角,有些好笑地问:“你今天挺闲啊,怎么打听这个?” 谭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索性说:“不告诉你。” 池倾阳慢悠悠挪开了视线:“那我也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谭落努了努嘴,有点不甘心,她没有放弃,继续套话,“你喜欢擅长运动的女生吗?” 这方法有效,池倾阳说:“不一定擅长,但是身体素质不能太差。” 池倾阳亲口说了,他喜欢的人乐观、开朗、阳光。 其实谭落想来想去,她认为全班最符合这个描述的人,是王翠星。 然而,王翠星是个无可救药的宅女。她的八百米成绩次次垫底,爬楼梯要停下来歇歇,做个早操都能喘上。 肯定不是她。 谭落换了个问法:“你喜欢特别漂亮的女生吗?” 在她眼里,蒋雪特别漂亮。 如果池倾阳回答“是”,该怎么办呢? 一时间,她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她似乎没那么想知道答案。 也不是好奇心不够,而是不想面对真相。 池倾阳把电影暂停,起身伸了个懒腰,帮她把两筐豆角拿进了厨房。 他压根也没打算回答。 谭落在厨房的水池前洗手,池倾阳站在她边上,挤了她一下:“我也要洗。” “你倒是排队啊……” “我急着回去看电影。”他蛮不讲理地说。 在那股温热的水流下,他们的手指互相触碰。 谭落脸颊发烫,她迅速缩回手,转身离开:“我回房间了。” “你等等。” 身后,那人冷不丁喊住了她。 她顿住步伐,听见池倾阳好像转了个身,朝她走近了几步。 但是池倾阳并没有绕到她的前面来,而是停在了她的背后,潮暖的呼吸洒在她的后颈。 他沉声说:“刚才为什么突然问我那些?” “随便问问……没有为什么。”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蒋雪才耿耿于怀。 “你以后想清楚了再问。” 他嗓音低哑,夹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仿佛一张拉紧的弓箭。 池倾阳竭力克制着冲动,顿了一拍道:“你说这些,我会误解的。” 谭落背对着他,没能立刻从他隐忍的语气中觉察到异样。 因而,她不小心走错了一步。 谭落没多想,接着他的话,无比耿直地追问道:“误解什么?” 少年脑海里掌管理智的那根弦绷断了。 她的手臂被人用力抓住,谭落吃痛地嘤咛了一声。 池倾阳以极大的力道把她拧转,刹那间,她被对方炽热凌乱的气息席卷裹挟,意识昏沉。 少年稍稍弯低了身体,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是居高临下。 “你看着我。”池倾阳命令着,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强迫她直视自己。 玻璃橘子 第47节 谭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了,她眼都不敢眨,更不敢说自己被他弄得好疼。 她只能呆愣愣地望佚?着池倾阳的眼睛,看到两簇火苗在那片黑暗中灼烧。 “我告诉你,我这人自私自利,不大度,小心眼。” “就像你说的,还很自恋。” 他冷笑着,近乎咬牙切齿。 谭落不懂,他干嘛要自嘲啊? 但是,她马上就懂了。 “所以你问我那些问题,我会误以为,你喜欢我。” 第27章 借口 都怪池倾阳说了那句话, 谭落心事重重,做了一宿噩梦。 在梦里,池问海和李淑芳把她的东西打成大包小包,全都扔到了小红楼外头。 老两口很后悔, 说自己是引狼入室。 区区一个房客, 竟然对他们最疼爱的亲孙子动了歪心思。老两口决定把她扫地出门。 他们把这段时间收的房租都退了回来, 那些钱变成现金,漫天飘洒。像是农村送葬路上洒给亡者的纸钱。 谭落被吓醒了。 她惊坐而起,狼狈地喘着粗气,身体不住地发抖,后背全是冷汗。 她再也睡不着了, 两眼盯着天花板, 硬生生盯到曦光照透窗帘。 谭落只要闭上眼, 昨晚的情景立即在眼前浮现。 昨天的池倾阳浑身带刺, 她感到很陌生。可她想了想,又觉得那才应该是别人所认识的他。 锋芒毕露, 让所有想要了解他的敬而远之。 她想起他与自己面对着面, 他一言一语都充满了进攻性,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兽,冲猎物发出具有震慑意味的低吼。 如果当时她轻举妄动, 少年可能会做出她无法预测, 并且完全无法应对的行为。 那种压迫感, 不亚于猛兽即将咬断猎物的脖颈。 因此, 他说完话后,谭落立刻颤抖着嗫嚅道:“我错了, 我、我不该多嘴的……我再也不说了。” 你别因为这个讨厌我。 她语无伦次, 害怕说多错多, 之后便谨慎地噤了声,用眼神索求他的原谅。 池倾阳死死咬紧下唇,牙齿把嘴唇仅剩的那点血色挤了出去。 少年的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很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而用力地闭上眼,同时,松开谭落的手臂。 他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说——算了。 “该道歉的是我。”他眸里染着些许哀色,“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走了。池倾阳没有选择继续看电影,而是径直走上二楼,关上了门。 谭落听到他把门反锁。 “唉……” 谭落揉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任凭寒冷攀上她的双腿,卷走好不容易焐热的体温,她依然无动于衷。 她的大脑一晚上都在疯转,远超负荷,急需降温。 我惹他生气了。 谭落抱住胳膊,有些难过。 以前,她在池倾阳面前像个哑巴。如今,她像一只鹦鹉——废话特别多的那种。 明明应该像过去那样,保持好距离,做熟悉的陌生人。 仿佛在回应她的想法,屋外有几只麻雀叫了起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响,它们一般都会落在三楼的窗台外檐上。 谭落有时候会往这里洒一把小米,这些小生灵很聪明,它们知道这里有吃的,经常带着亲朋好友过来讨食。 池问海也喜欢喂鸟,因此这座小院里的食物格外充足。尤其到了冬天,鸟儿们吃不饱,更愿意往这里飞。 冬夜的清晨本该静谧,然而这帮小家伙不停地叫着,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爆竹,噼里啪啦炸得没完没了。 今天的鸟叫声不太对劲,小麻雀们好像很愤怒。 怎么了?为了争吃的打起来了? 六点多,太阳都才刚刚睁眼,谭落怕麻雀们吵醒楼下的人,她轻手轻脚地换上衣服,拎着那袋小米,打算到院子里去喂饱这群麻雀。 下了楼,她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冷风猝不及防地迎面灌来,她仿佛呛了一大口冰水,鼻腔和喉管都在隐隐作痛。 谭落躲在门后稍稍适应了一下,她缩起脖子,依靠毛衣的高领阻挡寒风。 她走到院子里,忽然,一道目光穿透空寂的薄雾看向了她。 池倾阳披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穿着白毛衣,纯黑与纯白形成鲜明反差,将他衬得特别高冷。 谭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气场阻隔在两人之间,仿若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她不敢贸然靠近。 他孤零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脚边围着一群要饭的鸟。然而他手里空空如也,根本没东西可喂。 池倾阳颓然地坐在这里,也不像是有心思喂鸟。 怪不得麻雀们会生气。 少年背脊前倾,手肘压在膝上,支撑住身体。他方才似乎是在观察那些麻雀,但又看得不够认真,心不在焉的。 谭落认真看着他的眸子,看出那里面沉淀着寡淡的忧郁。像是被忘在角落里的黑色宝石,蒙了一层灰。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比如“早上好”之类的问候。 可她的声带不受控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二人无言地对视良久,最后还是池倾阳开口打破沉默:“你起得好早。” 她怔了半秒,点点头。 她五点多便睁了眼,却没有听见楼下的动静。 这说明池倾阳起得更早,难道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坐在这里吹冷风了吗? 有一只麻雀胆子很大,它飞到池倾阳的膝盖上,啄他的牛仔裤。 池倾阳轻笑着问:“它们是不是想吃东西?” 语言功能慢慢恢复,谭落抓了一把小米洒在地上:“是啊。你坐在这里,又迟迟不喂它们吃的,它们都生气了。” 池倾阳想摸摸麻雀,那麻雀还很傲娇,不知道想摸它的是个大帅哥,一拍翅膀,飞走了,去抢着吃小米。 谭落站在边上,看它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再洒一把。鸟类基本上都是直肠子,上面吃,下面拉。不一会儿,地上积攒了不少脏东西。 等到鸟粪冻硬一点,谭落会拿扫帚把它们扫进袋子。李奶奶要拿去发酵成化肥,种花用。 她瞥向池倾阳,少年的耳朵和鼻尖冻得通红,她一阵心疼。 “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池倾阳问,“别忘了今晚出发。” “收好了。” 池倾阳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一点。” 谭落直接把那袋小米递给他:“你来喂。” 这些麻雀们全都是大胃王,那些小米像是洒进沙漠里的水,眼瞅着没了踪影。 “它们吃这么多,不要紧?”池倾阳有些担心地问。 “不要紧吧,”谭落也拿不准,“要是不放心,你就少喂点。” “我爷爷说过,要是喂得太多,这帮麻雀可能会忘记该怎么过冬,会降低生存能力。”他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总喜欢编谎话骗我。” 一袋小米转眼见底,池倾阳拍去手上残留的渣子,沉吟了下说:“我进屋了,你脸色很不好,再睡会儿。” “嗯。”她乖乖应着。 最后,池倾阳深深望了她一眼,将冻红的双手揣进外衣兜里,徐徐走回小红楼。 谭落踱到石凳前坐下了,她出神地看着那一群麻雀,心头没来由地泛起苦涩。 她想,自己是不是和它们差不多? 她的生活本该和冬天一样难熬,只不过有人眷顾,赏赐了一方庇护,导致她也忘乎所以,快要遗忘苦难的滋味了。 晚上九点,池问海和李淑芳把他们送到高铁站。 李奶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给他们带了满满一大袋子食物,生怕他们路上挨饿。 “唉,总共去两天……这干粮都够吃个把月了,”池问海看着郁闷,对老伴唠叨了两句,“你说你,车上有卖吃的,你这东西死沉死沉,他们拎着多累啊。” “属你话多,”李淑芳剜了老伴一眼,“车上卖那些又贵又不好吃,怎么能比呢?” 谭落主动走上前:“没事,我来拿。” “不行不行,哪能让你拿?”池问海不让,抢下来转手递给孙子,“重活得交给小伙子干。来,阳阳。” 池倾阳老老实实接过去。 池爷爷又忍不住说谭落:“小谭呐,你别总是惯着他,都惯坏了,也让他干点活。” “我没惯过他……” 谭落很不好意思,明明她才是屡屡受到关照的那个。 不过,她也没当真,明白池问海这话是说着玩的。世界上这么多人,他才是最惯孙子的那一个。 池倾阳看看时间,催促道:“我们该走了。” 李淑芳来回绞着手:“看好行李,别丢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陌生人给的东西可不准吃啊。” 玻璃橘子 第48节 “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池倾阳无奈地吁气。 在李淑芳心里,孙子永远三岁。 她继续絮絮叨叨,最后,帮孙子系紧围巾,嘱咐道:“你千万得照顾好小谭,听到没?” 他郑重地点点头:“知道,我会的。” 谭落默声垂了眼,脸上发烫。 池问海一挥手:“快走吧,祝你们马到成功。” “池爷爷,李奶奶,谢谢你们送我来,”谭落对他们鞠躬,“我走啦。” 说罢,她小跑着跟上池倾阳的步伐。 软卧车厢是四人间,上下铺左右相对。 南琊站是经停站。谭落和池倾阳上车时,三个年轻男人在车厢里聊得正欢。他们是前几站上车的乘客,显然互相认识。 那三人均坐在下铺,其中一个坐在属于池倾阳的位置。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池倾阳先请那人站起来,然后回头问谭落,“下铺给你睡?你睡上面,我怕你半夜掉下来。” “……都行。” 车厢内本就不宽敞,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想挪个身都困难。谭落退了两步,安安静静站在过道里,等池倾阳把东西归整好。 刚刚那三人聊得很起劲,这会儿突然不讲话了,谭落察觉到异样,看向右边,发现那三个男人都在盯着她。 她套着一条米白色拧花毛衣裙,版型宽松,长及小腿,更显得娇小可爱。头发没扎,柔顺乌黑的发丝披散下来,整个人散发出文艺恬静的气质。 三个男人的年纪也不大,可能是周末出来玩的大学生。他们窃笑着交头接耳,时不时斜眼瞄过来。 那种轻佻的眼神让谭落很不自在,她下意识低了头,不想再和那些人对上视线。 动车启动了,池倾阳扶着上铺的栏杆,侧身给谭落让出一个地方:“你进来坐吧。” “好。” 谭落把包放在床尾,直挺挺地坐在床沿。池倾阳没往她的位置上坐,他把充电器插好,就倚着门框站在那,给手机充电。 这时,对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了:“妹妹,你们是去哪的?” 谭落没抬头:“下江。” 另一个脸型尖瘦的问:“你今年多大啦?” 第三个胖点的说:“我们是下江大学的学生,出来旅游,想多认识认识朋友。” 戴眼镜的呵呵笑:“要是能认识女朋友就更好了。” 这话一说,他的朋友们都心领神会地齐声大笑。 谭落簇起了眉心。 她也不是没遇见到过搭讪的人,以前去参加书法比赛,跑来跟她搭讪的手下败将还真不少。 可今天这几位,搭讪手段未免太低级了。 面对那几个大学生的调侃,谭落当做没听见,一言不发。 大学生以为她是害羞,不但没有适可而止,还进一步发动攻势了。 那个戴眼镜的说:“妹妹,你到了下江要是无聊,我们可以带你去玩。” 他起劲地讲述下江的酒吧文化,描绘花花世界里的男男女女。 “喂。” 登时,池倾阳冷若寒霜的声音从高处坠下来,打断了他们的话,大家闻言都仰头看他。 手机被他扔到上铺,他在谭落身边坐下,傲然扫视对面的三个大学生,说: “这是我女朋友。” 谭落抖了个激灵,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蒸腾着热气,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 池倾阳的声音并不大,语速平稳,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连她都从中听出了满满的敌意和威胁。 她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在帮自己解围。 他们要和那几个大学生在一个车厢待上好久,对面若是一直纠缠不休,实在太要命了。 听到池倾阳这么说,三个大学生愣了神,面面相觑。 “女朋友?”戴眼镜的男生不太信,嘲弄地笑道,“可你们俩看着……挺分生啊,你女朋友好像也不黏你。”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挑衅,池倾阳不怒不恼,极其淡定地解释说:“是,她今天生我气了,还没哄好。” 那些人幸灾乐祸:“吵架了呀?看来你们的感情不太好。” “感情好也难免吵架,”池倾阳说罢,冷冷讥笑了一声,“你们没谈过恋爱,不懂很正常。” 三个大学生被他怼哑了。 胖的那个很快回过神,再次阴阳道:“啧,这话不对,总是吵架,说明俩人根本不合适。对吧姑娘?” 谭落不愿保护她的人受委屈,脱口而出:“合适的。” 她捏住池倾阳的袖口,目光怯怯地抬眸看去,声音有些发颤:“我没跟你生气,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她一半是顺着池倾阳在演戏,一半是在说昨晚的事。 不知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中话,池倾阳翻动手肘,握住她的指尖,语气轻柔:“我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谭落点点头,露出微笑。 “好。” 第28章 日出 半夜十二点, 那三个大学生一人抱着一部手机,在打排位赛。他们挤在下铺,看上去要把那张小床压塌了。 谭落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 可是车厢里太吵了, 她戴着耳机, 音量开到最大都没办法屏蔽噪音。 三个男的比一群疯狗还闹腾,他们连着输了好几把,越挫越勇,有种今晚不胜不归的架势。 谭落很崩溃。 她哒哒哒地敲着手机,给池倾阳去了条消息。 [毛笔成精:我要死了……我好困] [毛笔成精:他们是不是不打算睡觉?] 下一秒, 池倾阳从上铺跨了下来。 他腿长, 胳膊一撑, 双脚轻松着地, 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练过轻功似的。 池倾阳提高声音对那三人说:“不好意思, 我女朋友要睡觉了, 麻烦小点声。” 谭落把被子往上拽,盖住了脸。 女朋友。 为什么他能脸不红心不跳,无比顺口地说出这三个字? 她想, 池倾阳说不定很适合去当演员。 这家伙演戏演得太真了吧! 胖的那个伸出食指:“一把, 再打一把!” “已经十二点了。”池倾阳不肯妥协。 戴眼镜的冷笑:“才十二点。你们又不是小学生, 睡得这么早。” “说不定人家真是小学生呢。”他的朋友附和道。 “哈哈!小学生早恋啊, 不得了。” “可不,这年头的小学生会玩。” 谭落气坏了, 她猛地坐直身子, 吼道:“你们好歹也是211大学的学生, 这么没素质!我非得给你们拍下来,发到网上去!” 她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app,继续虚张声势:“我有几十万粉丝,这件事必须让全国的人都来评评理!你们马上出名!” 那三个学生被她吓住了,信以为真。 戴眼镜的男生赶紧站出来说“别别别”。 他匆匆收了东西,和两位朋友道过晚安,夹着尾巴溜走,回到相邻的隔间去。 剩下的那两个人只敢对谭落摆脸色,却不敢讲话了。 池倾阳伸手关灯,翻回上铺。 谭落拉上围帘,重新躺下去,止不住地偷笑。 很快,她的手机震动。 [池倾阳:挺聪明啊] [毛笔成精:(叉腰得意.jpg)] [毛笔成精:我刚才演得怎么样?] [池倾阳:不错,像是有几十万粉丝的网红] 谭落忍着笑声,嘴唇抿成一道弯弯的上弦月。 [毛笔成精:我肯定比你演得好,因为我有被恐吓的亲身经历] [池倾阳:我演什么了?] [毛笔成精:?] [毛笔成精:你不是一直在演男朋友?] 他没有立刻回复。 谭落眼巴巴盯着聊天界面,过了好久,他仍旧没回。 玻璃橘子 第49节 她一阵纳闷,放下手机,转而盯着上方的床板。 上边安静得很,池倾阳突然不回消息,难道是睡着了? 谭落想了想,在对话框里输入“睡觉吧”二字,配上小月亮的emoji。 正要发送,“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重新跳了出来,她赶紧把那几个字符删掉。 差不多又等了半分钟,池倾阳终于回她了。 [池倾阳:你怎么知道我在演戏?] 谭落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几遍,没懂他的意思。 他跟别人说,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这不是演戏,还能是什么? 谭落的指尖悬在输入法键盘上,犹豫半天都不知道该按哪个。 她一下子不会接话了。 在她举棋不定时,池倾阳发了个“晚安。” 晚安后面特意加上句号,仿佛在以此终止话题。 谭落锁了屏,把手机按在胸口。 不回了…… 这时候,或许装作睡着了比较好。 她闭上眼,慢慢侧身,面对墙壁。 虽然思绪乱糟糟的,但是理智被困意战胜,兵败如山倒,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宿算是安稳,隔壁的两个大学生不敢作妖,她睡得不错。 清晨,将近六点,谭落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了。 她很少赖床,即便是大冬天,也能轻松战胜被窝的诱惑。 谭落坐起身,发现被子上压着池倾阳的羽绒服。 她隐约想起昨晚有段时间很冷,她蜷缩着,哆嗦不已,被冻得半梦半醒。可后来又睡得很踏实,没再感到寒冷。 所以,是因为多了这件羽绒服? 她抚摸着那件外套,想不起池倾阳是何时帮她盖好的。 除了她,车厢里另外三人都在熟睡。对铺的两个大学生正在打鼾。 谭落伸了个懒腰,走到外面,准备简单地洗漱一下。 她刚走出车厢,霎时,眼前一亮。 她折了回去,探到上铺,摇晃睡梦中的男生:“池倾阳,你醒一醒。” 他睁开惺忪的眼:“怎么了……” “你下来嘛,外面好漂亮。” 池倾阳有点晕,起得稍显费劲,他揉揉眼睛,从上边爬了下来。 “这里。” 谭落站在走廊里招呼他,等他出来,她重新关上了门。 “你看,日出。” 动车途经了一片湖泊,窗户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许多水鸟盘旋其上。 太阳从遥远的东方升起,小小的,像是神明盖在蓝天的印章。曦光映照在湖面,划出笔直的橘红,仿佛一条通向天穹的路。 走廊的窗户很大,视野开阔。 此时此刻,那扇窗户如同一块巨型画框,框住了这片景致。 “是不是很漂亮?”谭落期待地问。 池倾阳看得出神,一时忘了应答。 她注视少年的侧脸,微微一笑。 不说话也没关系。 喜欢就好。 走廊里一片寂静,没有别人。两人得以独享这份惊喜。 忽然,谭落想到了什么,指着那片湖说:“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池倾阳疑惑地转过头:“啊?” “阳、倾、池。”谭落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阳光,倾洒在,湖面。所以是阳倾池。” 池倾阳的笑点比喜马拉雅山更高。 有时候,江澈在班里开玩笑,别的同学听完笑到肚子疼。他倒好,不仅不为所动,还摆出一脸“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表情,仿佛在看一群智障。 然而,谭落这个冷笑话竟然把他逗笑了。 少年牵动唇角,笑得十分轻软。笑完他不忘纠正道:“不对,照你这理论,应该是阳倾湖。” “差不多,湖不过是大一点的池子。” 池倾阳懒得和她争论这个,任由她胡说。 谭落靠着车窗,油然感慨道:“你的名字多好啊,是一幅风景。谁给你取的?” 池倾阳怔了半晌,有些恍惚地说:“我妈取的。” 随后,他告诉谭落:“我妈去世了,在我中考后不久。” 谭落浑身一凛,哑然失语。 “我妈走得很突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身体一直很好。” “那么健康的人,病倒了,毫无征兆。她在医院里也没待几天,人就没了。” 谭落什么都没问,池倾阳像回忆往事那样,径自说起过去。 “她和我爸离婚后,我跟着我爸,房子分给她,她一个人住在新城区。” “那时候中考刚结束,我跟江澈去参加夏令营了。天南地北,整天到处跑。” “等我……听到消息赶回来,我看见她……她……” 池倾阳强迫自己尽力回想,试图把那个场景描述清楚。 谭落很不安。 因为他的身子不停颤抖,嘴唇渐渐没了血色。 他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竭力说下去:“我赶到医院时,她躺在太平间,盖着一块薄薄的白布。” 池倾阳捂着脸,掩饰痛苦:“医生说,她死前一直在问,我还有多久能回来。一直在问……不停地问。” 谭落第一次见他这般脆弱无助。 动车驶过那片湖泊,窗外变成了一片荒田。 谭落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自己的。 同时,也有很多想不通的事,关于他的。 比如,父母离婚后,他为什么会选择跟着父亲生活呢?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很恶劣。 而他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病倒? 他好像刻意模糊了这部分内容,谭落能听出来。 他跟父亲的矛盾究竟发生在母亲去世前,还是去世后? 谭落有种预感,他母亲的死,大概就是父子关系崩裂的导火索。 尽管她有种种疑惑,但她一个字都没问。 “池倾阳。”谭落柔声呼唤他的名字。 少年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 她说:“我要抱抱你。” 这不是争取许可的问询。 而是一句通知。 谭落说完,不等对方点头或摇头,她张开手臂,轻轻拥住少年颤抖不止的身体。 她拍着他的后背:“不是你的错。” 在她怀中,池倾阳的颤抖越来越剧烈。 他回拥着她,手臂收紧,勒得她骨头发痛。 谭落一声不吭,纵容他释放情绪。 她认为,人是需要发泄的,当一个人渴求安慰,不能一味地同他说“没事没事”。 听池倾阳说这些,谭落蓦然想起自己爹妈闹离婚的场景。 那天是周四,她记得很清楚。 她放学回家,听见爹妈又在客厅里争吵,吵得天翻地覆。她不敢进屋,就坐在大门外等他们吵完。 贾俪和谭永德为了离婚协议争执不休。 贾俪说:“孩子给你。” 谭永德说:“我不要。” 贾俪说:“我也不要。” 谭永德:“送孤儿院。” 贾俪:“可以,挺好。” 玻璃橘子 第50节 爹妈每天都吵架,谭落从小就认定,他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婚。 她以前时常思考,爹妈离婚后自己要跟着谁过。 可她万万没想到,谁都不愿意要她。她是一颗被父母踢来踢去的皮球,他们还想把这颗皮球扔进垃圾桶。 为什么都不要她?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这是她至今都想不通的问题。 谭落听到那些话,当即逃跑了。她的腿根本不受控制,完全是自主反应。 她一路狂奔,跑到江边的大桥上,想着干脆跳下去。 她不会游泳,跳下去,再也没事了。 谭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情。 她很希望有人能抱一抱她。 包括后来,谭永德进了监狱,她遭到校园霸凌时也是这么想的。 不一定非得是人,哪怕一只狗,一只猫也好。 来蹭蹭她吧。 稍微给她一点带有生命的温暖。 然而她不曾如愿。 谭落不希望池倾阳和她一样绝望,所以她张开了怀抱。 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极致的安慰。 池倾阳的情绪到达峰值,他逐渐冷静下来,不再发抖,呼吸也恢复平稳。 谭落感到很抱歉:“都怪我,害你想起伤心事。” 他及时澄清:“不怪你,是我自己想说的。” 她问:“好些么?” 他点了下头:“谢谢。” 于是,谭落稍稍推了推他,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察觉到她微小的动作,池倾阳加重力道,不肯放手。 “一分钟,”他哑着声,以祈求的口吻,“再让我抱一分钟。” “……拜托了。” 第29章 破绽 上午八点, 动车到达下江市。 他们的比赛地点不一样,谭落要去会展中心,池倾阳要去下江市第一中学。 最后,二人在折中的位置选了一家小旅馆。 办理开房手续时, 前台小姐姐说:“先生, 请出示身份证。” 池倾阳把身份证递给她。 小姐姐微笑:“女朋友的也请一起给我。” 谭落赶紧上前一步, 红着脸解释:“那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麻烦给我们开两间房。” “对不起!我以为你们是情侣,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呀。”小姐姐很抱歉地笑了笑,分别为他们办理入住手续。 谭落听着这话,又羞又美。 竟然说她跟池倾阳般配, 是她占便宜了。 拿了房卡, 池倾阳问她:“你怎么安排的?” 谭落看了看时间:“我的比赛是下午四点结束。结束后我去一中找你好了, 晚上一起吃饭。” 池倾阳同意:“行, 你在附近找个地方等我,我得六点才能结束。主要是这种比赛不能提前交卷, 不然我可以早点出来。” “你好好考, 不要大意了。” 这一次,他和叶诗妤是作为省赛优胜者来参加全国决赛的。 若能在决赛中取得成绩,将有机会代表国家出战imo。 imo, 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来年七月在英国伦敦举办。届时, 中国代表团的学生将前往遥远的欧洲参赛。 李睿对池倾阳寄予了厚望, 他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肯定能拿到imo的参赛资格。 “你几点去一中?”谭落问。 池倾阳活动了下颈椎, 说:“坐车有点累, 我稍微歇会儿, 大概中午十二点过去。” “嗯,那你好好休息。” “你不休息吗?” 谭落指了指电梯口:“我一会儿……那个,要出去一趟,有点事。” 她眼神闪烁,似乎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池倾阳立马提高了警觉,挑着眉问:“你上哪去?” 谭落没回答,她像一只小耗子,转身往房间里钻。池倾阳眼疾手快,死死拉住了门把,没让她得逞。 她被池倾阳用手臂围困在门口,进退不能。 少年凉凉一笑,阴森地威胁道:“谭羲之同学,别和我耍小心思了,从实招来。我不可能让你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里到处乱跑。” 唉……谭落叹了口气。 几个小时前那位脆弱的男生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又变回往常那副怼天怼地的模样。 谭落缩在那,不敢不招:“其实,我想去看书画展。” “在哪?” “市立博物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池倾阳松开门把:“我陪你。” 谭落还是不太乐意:“别……你休息吧,那个博物馆不远,我一个人没问题。”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池倾阳轻轻弹了她脑门,“十分钟后,一楼大堂见,没得商量。”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从旅馆打车前往博物馆。 车费十五块,给谭落心疼得够呛。 池倾阳看不懂她:“这门票要一百五,没见你心疼钱。” “不一样嘛……”谭落笑了笑,紧紧捏着门票,让他跟自己走。 今天博物院在办专题展,展出的作品大都出自近现代的书法家之手。 其中,有不少作品是收藏家们的私人藏品,只是暂时借给博物馆展览。 恰逢周末,前来观展的人还不少。 池倾阳发现,谭落和其他观展人很不一样。 别人手中都拿着一本精美的小册子,册子里是有关本次展览的详细介绍,在进馆时凭门票领取。 池倾阳也去领了一本,谭落却没拿。 他想,也许是谭落对这些作品了如指掌,不需要额外的说明。 进馆后,大家都沿着博物馆规划好的路线慢慢欣赏,走走停停。 再看她,一路疾走,脚底生风,目不斜视。谭落迅速穿过一号展厅,径直走向二楼,池倾阳只得小跑着跟上她。 显然,她不是来闲逛的,而是有非常明确的目标。 终于,谭落在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座长方形的玻璃展柜,柜子里摆放着一本八开册页。 池倾阳找到展品的编号,打开手中的介绍册,翻至对应页数。 这份藏品是用小楷书写的古体诗,名为《静夜迎霜遣怀》,作者是谭洪湛。 池倾阳看着这个名字,霎时屏住了呼吸。 他继续阅读册子里的介绍,上面写道: 谭洪湛,字德净,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史学家、诗人。享年八十岁。 据称,这幅书法作品乃谭洪湛的绝笔。 池倾阳合上介绍,抬头注视谭落。 他隐隐猜到这位老人与女孩之间的关系了。 “你和我说了自己的秘密,我也和你说一个。” 谭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本册页,手指在玻璃柜上来回抚摸:“谭洪湛是我爷爷,我从小学习书法,他做我的老师。” “和池大爷一样,他也可疼我啦。我小时候一放假就去找他,他教我写书法,给我做好吃的。” 谭落说起这些,忽然甜甜地笑了,仿佛透过那些笔迹看到了宠爱自己的老人:“这本册页用纯青檀皮纸书写,是他写来送我的。” 池倾阳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欣赏册页里的那首古体诗: 白露向晚黄,入夜地凝霜。 情伤残花坠,复行有菊香。 残暑徐渐退,宵明客梦长。 秋实不得见,静默自心慌。 引镜悲鹤发,坐叹迟暮凉。 幸得小儿伴,笑音暖悲茫。 “我爷爷那时癌症晚期,拒绝住院。写下这首诗后过了三天,他躺在小园子的摇椅上,静静地走了。” 玻璃橘子 第51节 谭落泯然浅笑道:“和你相比,我算幸运的。因为我一直在边上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池倾阳沉默许久,向谭落再次确认:“这是你爷爷专门写给你的?” “嗯。” 他的脑子很好使,可他现在百思不得其解。 迟疑片刻,池倾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既然是你的所有物,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博物馆?” 他有一个猜测。 谭落是捐赠人,她亲手把这份书法作品捐给了博物馆。 池倾阳很快在心里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这虽然合理,却不合情。 意义如此重大的礼物,她怎么会轻易捐出去? 谭落猜到池倾阳会问这个问题了。 她无力垂下手,笑得苦涩:“它被我爸卖掉了。” 这是谎言,事实真相她不敢说。 谭永德因为经济犯罪入狱,他的财产被法院没收,拍卖抵债。这当中有不少是他父亲——也就是谭洪湛的字画。 谭洪湛送给谭落的这本册页也在其内。 她挣扎过,哭着说那是自己的东西,和她爸没关系。 求求了,留给她吧,别拿走。 可是没有人听。 谭洪湛太过信任儿子,相信他能处理好自己的身后事。因此,这位书法家并没有专门立遗嘱,说明哪些东西留给孙女。 根据法律,他死后一切遗产自动交由儿子继承。就算谭落说那本册页是自己的,也不过是口说无凭。 后来,这些东西一律遭到司法拍卖,册页被一位收藏家拍得。 前几天,谭落得知它会在此次展览上出现,而她恰好要来下江比赛。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命运的捉弄。 她死死盯着展柜里爷爷的遗物,目光如炬:“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它买回来。” 这些年,她拼命省吃俭用,不光是为了攒学费,更是为了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下午一点半,池倾阳到达下江市第一中学,跟李睿和叶诗妤会合。 还有半小时比赛,池倾阳姗姗来迟,把李睿气了个半死。 “你答应了会准时来……我才没强迫你跟我们一起走。这下可好!活活迟到了一个多小时!打你电话也不接!”李睿骂骂咧咧,没好气地把准考证塞给他。 池倾阳拒不认错,按了按耳根说:“这不是还没开始吗?来得早又不能抢答。” 他打了个哈欠问:“考场在哪边?” 看他这副闲散的德行,跟没睡醒似的,李睿气得想踹他两脚:“你怎么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你看看别的队伍!” 池倾阳傲然冷笑:“他们紧张是因为菜。” 李睿说不过他,放弃了,指指东面:“考场在三号教学楼,叶诗妤已经过去了。” “哦。”他漫不经心应了声,慢悠悠往东面走去。 李睿追上他,塞给他一瓶水,使劲拍了把他的后背:“你给我精神点!好好考。” 池倾阳镇定自若,仿佛他只是去溜达两圈,而不是考试:“李老师,您等好消息吧。” 李睿笑了:“臭小子,属你最狂。” 他望着池倾阳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到非常骄傲。 作为一名老师,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群优秀狂妄学生。 池倾阳喝了口水,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谭洪湛”三个字。 他认认真真地翻了几页。 网上能够搜到的,大都是艺术、学术相关的成就。 有个叫“书法之声”的栏目邀请谭洪湛做了一期专访。 老人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有个可爱的孙女。自打老伴去世后,他的生活非常无趣,孙女的到来给他增添了诸多快乐。 这个孙女就是谭落。采访中没有注明她的名字。 谭洪湛告诉记者,孙女非常有天分,未来或许会继承自己的衣钵,走上书法的道路。 池倾阳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突然,一则数年前的旧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指节僵了下,缓缓在屏幕上推动,打开了那则消息。 标题是: 大书法家谭洪湛的儿子涉嫌贪污罪,已被公安机关控制。 池倾阳心里蓦然一惊。 谭洪湛的儿子…… 不正是谭落的父亲吗? 第30章 礼物 谭落将毛笔放回笔架, 脖颈后仰,伸展发酸的筋骨。 她写字的速度比其他人快不少,是会场里唯一一个停笔的选手。 书法不是竞技类运动,不讲究速度的快慢。但她练字多年, 字在心, 落于笔, 一气呵成。 谭落看向会场里的挂钟,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半小时。她简单拾掇了下工具,打算早点离场,提前去一中等池倾阳。 比赛结果明天才会公布,届时将举行颁奖典礼。正好池倾阳明天上午还有第二场考试, 等他考完, 他们坐下午三点的动车回南琊。 谭落背上书包, 向会场出口的方向走去。倏然间, 有人踩着高跟鞋走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谭落同学, 你好。” 谭落站住了, 端详起和自己打招呼的中年女人。 女人气质高雅,身穿墨绿色丝绒旗袍,布面上印有素淡的白荷花。她胸口别着一块铭牌, 黄铜材质, 其上镌刻书法协会的会标。 通过那块特殊的铭牌, 谭落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她是评审团的一员。 谭落不知评委拦住自己所为何事, 她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礼貌:“您好。” “我是曲荷深。”那女人自我介绍道。 谭落琢磨着这个名字, 不太能对得上号。 曲荷深看出她好像不认识自己, 微笑着说:“我曾经是谭洪湛的学生, 您是……谭老师的孙女吧?” 谭落双肩颤栗,默默捏紧了衣摆。 书法界的人大多知道谭洪湛有个孙女,天资聪颖。至于他这孙女到底长什么样,没几个人知道。 因为谭洪湛不希望孙女活在自己的光环之下。他希望大家认识“谭落”,而不是“谭洪湛的孙女”。 姓谭的人那么多,一般不会单凭姓氏就把她和谭洪湛联系起来。 那么,曲荷深是如何认出她的呢? 曲荷深看出她有些为难,努力柔和了表情:“谭同学你不要紧张,以前,谭老师给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我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好碰见了,想和你打个招呼。” “哦,谢谢您。”谭落依然很不安。 “刚才你写字的时候,我在你边上看了很久。” 谭落没注意,她写字时全神贯注,鞭炮炸了都听不见。 曲荷深说:“你写得毫不犹豫,用笔精准,结构严谨遒美,章法潇洒清俊。你这刚满十七岁,写赵孟頫的行书,竟然能写出其中的韵味。” 马上十八岁了。 谭落在心里纠正道。 从小到大,这类夸奖她没少听,早都习以为常了。她很淡定地谦笑道:“哪里,谢谢您的点评,我还差得很远。” 还好还好,来夸夸她而已,没别的事。 谭落松了一口气。 她怕被人认出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书法界有少部分人知道谭洪湛的儿子进去了,判了好几年。 儿子都进去了,那孙女怎么办,是儿媳在带? 谭落怕别人问起这个。 “谭落同学,你现在……在哪里生活?”曲荷深欲言又止,略微作难,“我听说,你父亲他——” “我、我挺好的!”谭落结巴着打断她的话,下意识往后退,“有人管我,我没事,我活得很好。” 她的反应这么大,曲荷深着实没料到:“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唐突,吓到你了?” 谭落使劲摇头:“没有……抱歉曲老师,我还有事,那个我……我先走了。” “谭落!” 曲荷深在后边叫她,她当做没听见,慌不择路地逃窜,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谭落一路飞奔,冲出了会场。 外面狂风呼啸,她站在空旷的室外,大口大口地呼吸,冷气一股脑呛进肺里,刺得浑身都疼。 她抹掉额角的虚汗,拼命平复心跳。 谭落缓缓蹲在地上,烦躁地抱住了脑袋:“我真是个有病……” 玻璃橘子 第52节 犯罪的又不是她,她跑什么跑? 但她听不得其他人在自己面前提起谭永德,这是她心上一道未愈的伤疤,不能触碰。 曲荷深是评委,明天也能碰见,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谭落对天祈祷,希望那位女人别再来关心她了。 六点钟,下江市第一中学响起了铃声。 谭落在校门口站着,等池倾阳离开考场。 李睿守着大门,探头张望,叶诗妤的妈妈站在他旁边,翘首以盼。 谭落离他们老远,没让他们看见。 她被寒风吹了老半天,这会儿总算是冷静下来了。她给池倾阳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自己的位置。 [毛笔成精:我在奶茶店,你想喝什么?] [毛笔成精邀您在小程序拼单] [毛笔成精:你挑挑,我请客] [池倾阳:这么大方?] [毛笔成精:犒劳你嘛,考得怎么样?] [池倾阳:轻松] [池倾阳:你请我喝奶茶,晚上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毛笔成精:你定,我听你的] [池倾阳:行,我看看附近有什么好店] [池倾阳:外面好冷,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别冻着了] 谭落眺望一中校门,陆陆续续有人从那里出来。她踮起脚尖,盼着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店员小姐喊道:“125号,请取餐。” 谭落亮出取餐二维码:“我是125号。” 这时,站在谭落前面点单的一个女生猛然转过头,她扎着高马尾,身穿一中的校服。 “谭落?!”那女生的音调因为惊讶而拔高。 谭落愣了半天,转惊为喜:“苏汀!” 苏汀是她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也是那个为了维护她,最终和她一同遭到霸凌的女生。 同学们说她和谭落是共犯,在她家门上泼红色油漆,写下巨大的“去死”二字。 苏汀胆小,她最怕虫子。有个男生捉了满满一罐子小蟑螂,倒在她书包里。还往她水壶里放蚯蚓。 谭落遭受过什么,她就遭受过什么。 然而苏汀的承受能力没她好,挨了几个月欺负后,她寻了短见,割腕了,被自己的妈妈及时发现,捡回一条命。 后来苏汀转学,谭落再也没了她的消息。 “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下江啦?”苏汀紧紧搂抱住她,像在验证这是不是一场梦。 “我来参加比赛!”谭落看着朋友,声音哽咽,“好久不见了,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苏汀笑得很开朗,和谭落记忆中一样灿烂善良。 “你当年走得好突然,我欠你一句对不起,今天终于有机会和你说了。”见朋友安然无恙,谭落开心到眼泪决堤,“都怪我……是我害你被人欺负,真的很抱歉!” 苏汀左手戴着一副运动腕带。 这副腕带,是为了遮掩自残留下的疤痕。 “你不要和我道歉,那根本不是你的错,”苏汀把腕带摘下来,给她看自己的疤,“这疤已经很浅了,那些给我们造成伤害的过往,回过头看也不过如此,我已经彻底走出来啦。” 谭落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些年压在她心口的一颗重石被挪走了。 她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苏汀,很想得到朋友的原谅。 今天她终于得偿所愿。 二人蹲在奶茶店门口叙旧,谭落告诉她自己也去了别的城市上高中,现在过得还行。 她给苏汀讲自己认识的新同学们。 讲王翠星和江澈。 讲池倾阳。 苏汀问她:“你父亲在服刑,你母亲在美国,所以你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吗?” 谭落说是。 “你打算去找你母亲吗?”苏汀问。 “不打算,她不要我了,”谭落固执地讲着那句话,“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苏汀苦笑:“你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逞强。” 谭落认为她误会了:“不是的,我有个好邻居,池倾阳一家在照顾我,他们对我特别好。” 说曹操,曹操到。 “谭落,”池倾阳远远唤她,“你怎么待在外面,不冷吗?” 干干净净的少年加快了脚步朝她跑来,乌黑的发丝扬了又落。 夕光锈蚀,北风潮冷。尽管如此,硬是压不住他一身热烈温暖的气质。 “天啊!他好帅!”苏汀疯狂摇晃着谭落,“我们学校为什么没有这种帅哥!” 池倾阳跑近了,缓下步伐,他用目光打量着苏汀,向谭落投去疑问之色。 谭落热情地向他介绍:“这是苏汀,我们初中是同学,她是我的好朋友。” “这么巧?”池倾阳稍稍收敛傲色,对苏汀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池倾阳。” 苏汀笑得意味深长,那表情仿佛在说“原来你就是池倾阳啊”。 “你好!刚才落宝一直在和我讲你的事。” 池倾阳觑着身边的女孩:“你说我坏话了?” “我哪有……”谭落用胳膊肘轻轻怼他,“我嘴可甜了,净说你好话。” 苏汀举起手:“我作证,是真的!她说你厉害说你帅。” 谭落喃喃道:“好像也没说他帅……” “我不帅吗?”池倾阳揪着她的马尾辫,半是胁迫地问。 谭落立刻认栽:“帅!大人您是天下第一帅!” 苏汀哈哈大笑,她说难得见面,要请两人在附近吃饭。 谭落他们人生地不熟,正好让苏汀领路,找了个口碑不错又实惠的小饭馆。 这顿饭名义上是由她请客,最后是池倾阳偷偷结了账,没给她买单的机会。 苏汀和谭落交换了联系方式。 能与断联多年的朋友再次相遇,谭落十分感谢老天爷的眷顾。 饭后,苏汀神神秘秘地跟池倾阳说:“既然你请我吃饭了,那我送你一个小礼物,你一定喜欢。” 谭落看他俩在饭桌对面摆弄手机,忽然,池倾阳盯着屏幕,眼眸一亮,有些难以相信地问:“这是谭落?” 苏汀点头:“对啊!她那时候是不是很可爱?” 谭落两眼一黑:“什么东西?我的照片吗?” 朋友掌握着她不少黑历史,她怕这些黑历史落入池倾阳手中,成为他拿捏自己的把柄。 谭落作势要抢手机,池倾阳赶紧举得老高,不让她够着:“谭羲之,这是人家发给我的,你可别耍赖。” “到底是哪张啊……”池倾阳故意不给她看,谭落认定这照片准没好,胡乱猜测道,“是不是我去参加校运会,跑把鞋子跑掉的那一张?” “还有这种?”池倾阳颇有兴趣的样子。 苏汀按住谭落:“你别乱猜了,猜的都不对。” 池倾阳收起手机,对苏汀道谢:“不错,这照片我很喜欢。” 饭后,苏汀的妈妈打电话催她回家,她不能久留。 她没有在电话里提起谭落,只说自己去朋友家里玩了,马上回去。 放下手机,苏汀不好意思地对谭落说:“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我理解。” 谭落明白,苏妈妈恨她。那位女人把罪名扣在她头上,认为她才是害女儿受苦的元凶。 池倾阳站在饭馆门口,给两个女生留出说悄悄话的空间,让她们“慢慢聊”。 少年静静伫立在路灯下,橘光描摩着他修长清瘦的身形。他如同一块磁石,吸引着往来行人的目光。 “谭落……这几年我一直很担心,怕你过得不好。今天见到你,我算是放心啦。”苏汀再次抱了抱她,“无论我在哪,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谭落的眼圈又有些发红。 苏汀往池倾阳那边看了一眼,问:“他学习那么好,打算考哪个大学?有没有考虑出国?” 谭落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愿望是去首都上大学,那里有她最喜欢的美术院校,也是爷爷曾经任职过的学校。 至于池倾阳打算去哪,她对此一无所知。 谭落想了想说:“他很优秀,随便他想去哪所大学,都能去。”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汀责怪她不长心眼,“你们如果不在同一座城市念书,那要异地好多年。到时候万一他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你会后悔的!” “你弄错了,”谭落让她小声点,怕池倾阳听到,“我们是普通同学,不是男女朋友。” 玻璃橘子 第53节 “我没弄错,是你没听懂我的话,你在这方面向来缺根筋。” 苏汀耐下心来引导她:“你甘愿只做他的普通同学吗?只能远远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 随着苏汀的话语,谭落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情景,她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其实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你不敢说,也不敢面对。” 苏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但是作为朋友,我得告诉你,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你明白吗?” 谭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机会来了,一定要牢牢抓住。一旦抓住了,千万别松手。” 苏汀捏了捏她的肩膀,像是操心她的亲姐姐。 谭落眸光偏转,看向池倾阳的侧脸。 那人本来低头刷手机,忽然间,他像是收到了心电感应,也跟着转动脖颈,与她对上目光。 池倾阳冲她会心一笑,眼底酝酿着温热缱绻的神情。 谭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下意识低垂了眼眸。 “相信我,”苏汀搂住她的肩膀,“他也希望你能抓住他。” 翌日,谭落前往会展中心参加颁奖典礼。 她毫无悬念地摘获了金奖。这次除了奖牌,她还拿到一万元奖金。 厚厚一叠现金用烫金纸包住,评委连同奖牌一起交给她。 谭落激动得双手发颤。 钱!人民币!整整一百张红票子! 她紧张兮兮地掂了掂,这钱烫手得很,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她必须马上找个自动存款机,把这笔现金存进银行卡里,不然她怕自己会遭到打劫。 谭落打开地图,查到最近的一家银行,准备等颁奖仪式一结束就冲过去。 颁奖后还有一个环节,主办方安排获奖者和评委一起拍摄大合照。这时候,昨天那位姓曲的评委又朝谭落款款走来,站在她身侧。 谭落本能地感到害怕,避之不及,只好祈祷她别再提起谭永德。 “昨天我没把话说清楚,其实,我是有事情想要拜托你的。” 曲荷深递给谭落一张名片,她接过来一看,名片上并不是曲荷深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姓“邱”的人。 谭落:“敢问这位邱女士是……?” 曲荷深说:“这是我母亲,一位文物修复师,她专门做书画类文物的修复工作。” “文物修复?” 见谭落放松了警惕,曲荷深打开手机相册,给她展示了一些照片:“这是我母亲的工作室,这些都是她修复的书画作品。像这一幅,是我们在民间发现的,苏东坡的真迹。修复工作完成后,将送去故宫博物院保管。” “哇……真迹,好珍贵啊。”谭落发出感慨。 她收回目光,复而看向曲荷深:“所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曲荷深眼露哀意:“我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她迫切地想找个徒弟继承衣钵,我正在全国帮她物色合适的人选。” 曲荷深问她:“谭落,你高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是想继续从事书法研究,还是说……有其他的考虑呢?” 谭落马上理解了。 曲荷深认为她是个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自己的母亲做徒弟。 谭落第一次收到类似的邀请,她的人生突然多了一个选择——去修文物,这是她未曾设想的道路。 这是需要细细考虑的大事,不能轻易决定。 她谨慎思索了下,郑重回复道:“抱歉啊曲老师……就我个人而言,我打算继续钻研书法。我没想过做文物修复。” “没关系,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曲荷深让她收好那张名片,还加了谭落的微信,“我们随时保持联系,你如果改变主意了,请及时通知我,我想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母亲,你们详聊。” 顿了顿,曲荷深特意强调了一点:“现在国家很重视文物修复工作,有相应的经济补助。这份工作收入不错,而且很稳定,受人尊重,是个值得为之奉献一生的职业。” 收入不错,稳定。 这对谭落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她稍稍动了心思。 她小心地收好名片,对曲荷深表示感谢:“谢谢您的邀请,我会认真考虑的。” 下午两点,池倾阳跟谭落在下江东站碰头。 谭落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逃难似的,东西比来时更多。 池倾阳主动接过来帮她提着:“你买了什么啊?” “难得来一趟外省,我买了一些伴手礼。”谭落挨个清点道,“这些是送你爷爷奶奶的养生茶。这本是买给小星星的漫画。还有这个,江澈快过生日了,我给他挑了个礼物。” 池倾阳眼巴巴等了半天,死活没听她提起自己。 他跟谭落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个来回,心说这就没了吗? “我的呢?”他问。 谭落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啊?你也要啊……那个,我怕你瞧不上……没给你买。” 瞬间,池倾阳嘴角下压,印堂黑得像是涂了墨:“真行啊你,一点良心都没有。” 谭落嬉皮笑脸,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正方形礼物盒,双手递上:“骗你的,别生气嘛……” 池倾阳的唇角重新挑了回去:“我也是骗你的,早看到你身后藏了一个。” 他毫不客气地拿走礼物盒,打算当场拆开。 谭落按住他:“你回去了再拆呗。” “行,听你的,”他停了手,把礼物盒放进背包,“想留点神秘感是吧?” 谭落买了这么多东西,就属送他那份礼物最昂贵,别人那些全加起来都比不上。 给别人挑礼物时她雷厉风行,很快便做好决定。可是轮到给池倾阳买礼物了,她纠结很久都拿不定主意。 太贵重的她买不起,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她私心希望这礼物足够实用,池倾阳能用得久一点。 犹豫不定时,她正巧路过一家有名的咖啡连锁店,橱窗里摆放着许多漂亮的马克杯,每个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她走进去逛了一圈,发现有几款杯子是城市限定,别的地方买不到,很有纪念意义。 谭落心一横,要了最贵的那款,让服务员帮忙包装好。 她怕池倾阳不喜欢,所以让他回家再拆。 要是池倾阳在她面前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心里会很难受。 动车快到了,他们先去过检进站,坐下后,池倾阳慢悠悠地拿出小巧的长方形盒子,推到谭落面前。 “我也给你买了个礼物。”他笑得很自信,“偶然看到,觉得很适合你,你应该会喜欢。” 谭落对文具很有研究,一看那个盒子,她马上认出这是kaweco,德国的钢笔品牌。 “我能打开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打开呗。” kaweco的钢笔都配有一个金属笔盒,她控制着颤抖的手,开启属于自己的礼物。 那支钢笔静静躺在棉垫上,是铝制的八角形笔身,通体散发出金属光泽,像夜空里一道暗紫色的闪电。 “这不是两三百的基础款,这是收藏家系列,至少要七八百,”谭落惊讶地看着池倾阳,“你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她感到受之不起。 “是学费。”池倾阳望着窗外闪过的风景,漫不经心地说,“谭老师教我练字,功不可没,这点小礼物不算什么。” “可是……”这支钢笔太贵重,谭落不敢收。 “别废话,快收着。”池倾阳把钢笔从小盒里拿出来,放在她手心,“别人根本配不上它,在你手里它这一辈子才不白活。” 谭落捧着那支笔,笔杆凉冰冰的,却让她心窝好暖。 “谢谢你……” 她把钢笔紧紧贴在胸口。 她想,这支笔,她大概永远都舍不得使用了。 第31章 谣传 周一早晨, 校会刚结束。 谭落被喧闹的人潮推挤着,慢慢往教学楼走。 王翠星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兴奋讲述着某一部动画的剧情。 谭落没休息好。她和池倾阳大半夜才回到南琊,到家躺了不足两个小时就要来上学。 她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 哈欠连天, 大脑发晕。 池倾阳上午干脆请了假, 在家补觉。谭落一个人挣扎着爬到学校,李睿还夸她挺用功。 刚才的校会上,校长点名表扬了池倾阳和叶诗妤,称赞他们在数学竞赛取得优秀成绩。 很可惜,叶诗妤的决赛成绩比较普通, 最终没能入选imo的代表团, 不能去伦敦比赛。 而池倾阳凭借超高成绩一骑绝尘, 稳稳拿到了代表团的资格。今年寒假, 他要去首都参加为期两周的集训。 夸完他俩,校长也没忘夸夸谭落。她这次为青中捧回了芳兰奖的金杯。 芳兰奖是国内规格极高的书法比赛, 由中国书法协会主办。能在这场比赛中获取金奖, 意味着未来有机会进军国展。 谭落作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不少文艺类杂志都刊登了她的报道。 她跟记者们说,自己能有今天全靠青中栽培。校长和教书法的孙老师脸上都有光。 校长夸池倾阳他们, 台下掌声雷动, 差点要把操场掀翻。 等到校长夸奖谭落, 掌声零零星星, 像是在敲一口破锣。 玻璃橘子 第54节 毕竟大部分学生不太了解书法。 兰芳奖是什么东西?反正听上去没有全国奥数竞赛响亮。 尽管遭受了差别对待,谭落心情稳定。她不在乎这些, 只在乎奖金。 名誉, 那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 唯有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不过, 今早有件小事让谭落很不自在。 开校会时各班列队,一班和二班照常并排挨着站。 谭落从后方往队伍前排走,碰巧从叶诗妤身边经过,对方猛然一怔,躲瘟神似的侧身避开她。 谭落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她了,主动说声对不起。 叶诗妤不领情,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那样子像是在说“离我远点”。 平常的叶诗妤性格内敛,不会表现出尖锐的敌意。就算她身上有刺,也是软的。 难道是因为期中考后没能回到一班,迁怒于她? 除此之外,谭落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走到教学楼跟前,蒋雪的声音从身后贴上来:“谭落,恭喜你获奖。” 她这句祝福干巴巴的,不走心。谭落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蒋雪追到她身边,直奔主题:“情书写完了么?你之前答应过,今天给我。” “写完了。” 谭落没打算耍赖。昨晚回到小红楼,她强打精神,帮蒋雪抄完了情书。 情书不长,她数了数,也就百来个字。 蒋雪在信里说自己暗恋池倾阳多年,思来想去,决定表白,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交往。 谭落写到一半,纳闷得很。 蒋雪冥思苦想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熬出来一封情书。 就这? 内容寡淡,如同清汤白水。字词生硬,硬得硌牙。 谭落丝毫体会不到蒋雪有多喜欢池倾阳。倒像是她打赌输了,被逼无奈才写了封情书,满是敷衍。 但凡她去网上找一篇照着抄,稍微改动改动,也不至于写成这样。 帮蒋雪写情书以前,谭落生出过诸多烦恼。 比如,她在想池倾阳会不会被这封信打动,同意和蒋雪交往。 写完后,她反而心如止水。 池倾阳阅历高,见识广。他的铁石心肠绝对不可能被这样一份情书软化。 除非,他早就喜欢蒋雪。俩人之间仅仅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拿什么捅都一样。 谭落记得蒋雪的作文分数挺高,她是个很有文采的女孩子,怎么写起来情书一塌糊涂呢? 她不明白蒋雪执着地找自己代写,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种内容,就算是王羲之在世,也写不出什么花样来。 得知情书已经写好,蒋雪欣喜不已:“谢谢你帮我!一会儿回教室了,你能把情书给我吗?” 谭落不愿意,要求等到中午:“那时候教室里人少,我不想被人看见。” 代写情书又不是什么好活,她想谨慎些。 人多眼杂,省得有人看到了又借题发挥,生出事端。 蒋雪同意,她说自己都等了两个月,不差这几个小时。 两人约好中午下课后去综合楼拿情书,那边一到午饭时间基本没人。 十二点整,下课铃一响,物理老师麻溜地收起教案离开教室。他从不拖堂,深受学生们喜爱。 王翠星跑来找谭落,叫她一起去食堂。 池倾阳没来,江澈一个人无聊,想跟她们凑合着吃一顿。他提议道:“咱去南门吧,新开了一家卤肉饭,吃过的都说好。” “行啊!我也听说那家不错,而且刚开业有五折优惠呢。”王翠星拽着谭落的胳膊,“我们得快点去,不然要排好长好长的队。” “你俩去吧,”谭落不想当电灯泡,她把写好的情书夹在课本里,拿着课本站起来,“那个,我正好有点事,得去一趟综合楼。” 江澈拦住她:“你不能不吃饭,不然我们先过去等你?” “你们别等我了,我一会儿去小卖部买个肉包子,随便吃两口。” 他俩还想再劝劝,谭落一溜烟跑出了教室,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江澈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忧心忡忡:“她光吃这点东西,能吃饱吗?” 王翠星叹气:“说句不好听的……我家小咪吃得都比她多。” 小咪是她养的布偶猫,重达十八斤,狗一样大,得憋着一口气才能抱得动。 小星星捏了捏腰上的肉,徒然伤感:“我要是能和谭落吃得一样少,早都减肥成功了。” “你又不胖,瞎减什么啊?”江澈崇尚健康,他坚决反对节食瘦身。 小星星幸福地捧住了脸:“真的吗?你觉得我不胖?” “你还可以再长十斤肉。”江澈大大方方地说。 她拍拍饥肠辘辘的肚子:“那我一会儿要吃两碗饭。” “这样吧,你先去排队,”王翠星指着综合楼,“我陪谭落办事,弄完了我带她到卤肉饭那里找你。” 两人说定了,分头行动。 谭落和蒋雪约在综合楼的四楼见面。 她绕着四层转了一圈,没看见蒋雪。蒋雪明明比她早一步出教室。 正疑惑时,谭落听见楼梯口有人讲话,是个男生。 那男生很紧张:“蒋雪我……我很喜欢你——” 他话还没说完,蒋雪断然插言:“我不喜欢你。” 她的拒绝极其冷硬,像一把冰刀,那男生的心脏当即被扎得滋滋冒血。 男生试图挣扎道:“我没奢望过什么。我是来青中借读的,下学期要回到原来的城市,走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 蒋雪再次打断他:“我没兴趣,不想听。” 谭落躲在他们的视线盲区,听到这些,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她没看见男生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出那个男生此刻有多么绝望。 池倾阳也拒绝过无数女生的表白,他的态度称不上有多好,可他至少能听对方把话说完。拒绝对方时,他会加上“对不起”三个字,有时候还说“谢谢你的喜欢”。 就算他的语气很敷衍,好歹是说了。 单从这方面来看,池倾阳比蒋雪温柔得多。 那个告白失败的男生逐渐语无伦次。他的自尊心碎了一地,竭尽所能地维持体面,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蒋雪彻底失去了耐心:“我很忙,不聊了。” 谭落赶紧跑远,站在四楼的横廊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分钟后,蒋雪出现在她面前。大美女又戴上了温柔恬淡的面具,笑得如沐春风:“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谭落拿出情书递给她:“你收好。” 蒋雪接过情书:“谢谢你。” “其实我想说,池倾阳难道不认得你的字迹吗?他肯定能看出来这不是你亲手写的。” 该做的她都做了,谭落终于能坦然说出这个疑问。 “不至于吧?”蒋雪不以为然,“他应该不记得我的字长什么样。” “他没那么蠢吧……”谭落嘀咕道,“我觉得,他会猜到这是我替你写的。” “别担心,他绝对不会知道。世界上写字好看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行吧。蒋雪都这么讲了,谭落也懒得多问。 “你帮了我的忙,我告诉你一件事吧。”蒋雪背靠栏杆,长发舞动,“下学期,我要去美国了。我爸妈决定送我去国外念书,不参加国内的高考。” “这么突然?” “不突然,暑假时决定的,我一直没和大家讲。”她迎风扬起娇俏的下巴,倏然自嘲道,“反正,也没人在乎,你说是吧?” “怎么会没人在乎?你有那么多朋友。” “朋友?”蒋雪眨了下水灵灵的眼,继而盯着谭落说,“我哪有朋友?都是同学罢了。” 她看上去无比清醒,让谭落不知如何接腔。 谭落默了半晌,攥紧栏杆:“你要走了,所以才决定和池倾阳表白么?” “对啊。”蒋雪嫣然一笑,“说不定他打算去美国上大学,我在那边等他过来。” 谭落的嘴角抽动。 蒋雪这话说得十分微妙。 好像她已经是池倾阳的女朋友了。 “他迟早会出国,”蒋雪自信满满,“因为他以前说过,想去哈佛读天体物理。” “以前是什么时候?” “初中。他写了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说自己想成为一名航天工程师。” “什么嘛,他没和你说过啊?”蒋雪优越感十足地问。 谭落抿紧双唇,摇摇头。 玻璃橘子 第55节 一股寒意在她体内蔓延,她的双手变得冰凉。所有话语都被冻住了,噎在喉咙。 谭落遥遥眺望着小红楼的方向,思绪万千。 原来,他打算出国。 天朗气清,灰黑色的预感却如同夜幕降临,将她笼罩其中。 谭落在想,高中毕业后,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池倾阳了? 她和池倾阳仿佛两条相交的线,当下,他们处在那个交点上,这是他们距离彼此最近的时刻。 而往后的时光里,他们只会渐行渐远。 谭落使劲晃了晃脑袋,拼命驱赶这股令她不安的猜测。 “下午,我会亲手把这个交给池倾阳。”蒋雪扬了扬手里的情书。 她对谭落说:“辛苦你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王翠星掘地三尺,总算在书法教室找到谭落。 谭落在墙角席地而坐,抱着膝盖蜷缩身体,两眼呆愣,像一朵安静生长的小蘑菇。 “服了你了!大中午的躲在这里干嘛?” 王翠星大臂一挥,把蘑菇连根拔起:“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只能给池倾阳发微信。他说你九成九是躲在书法教室。” 谭落一脸茫然:“你在找我?” 王翠星看到桌上有瓶墨汁倒了,好心扶起来,她无奈地说:“我看啊,你根本没打算买肉包子,你是想喝墨水。” 谭落垂着眼帘,没精打采:“你和江澈去吃吧,我什么都吃不下……”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跟丢了魂似的。”王翠星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是不是昨晚没睡够?不然你下午请假吧。” “我不困,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谭落坐在桌面上,来回荡着两条腿。她随手捡起一根严重分叉的毛笔,用手梳理它的笔锋。 王翠星才不会因为她一两句话就退缩,她搬了张凳子坐在谭落对面,摆出一副打算和她谈心的架势。 “我上来时碰见了蒋雪,”王翠星压低声音,“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才心情不好。” “她什么都没说。”谭落不想讲这些。 没办法,犯人拒不招供,王翠星决定掏出杀手锏。 她拿起手机,假装要打电话:“既然你不和我说实话,我只好叫池倾阳来问你了。” “别叫他!你是我的祖宗!”谭落赶紧按住她,给她服了个软。 王翠星端坐在那,眯着眼:“落贵妃平身。” 谭落恭恭敬敬拱手作揖:“谢太后娘娘。” 王翠星:“说吧,我听着呢。” 谭落叹气,抠了半天指甲,慢吞吞地问她:“你觉得……池倾阳会和蒋雪交往么?” “噗——!”王翠星没忍住,当场笑喷。 看她捧腹大笑,谭落很愕然:“不是……我正经问你呢,你笑什么?” “你个神经病!”王翠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来来来……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想法?” “哪里诡异了?”谭落簇着眉,“蒋雪她那么漂亮,我说她是校花,你不认同么?” 王翠星摊手:“她是挺漂亮的,那又怎样?” “起码,她和池倾阳很般配。”谭落小声说。 王翠星翻白眼:“搞笑……池倾阳才没有那么肤浅,他根本不看重这些。初中那会儿,我们学校还有个比蒋雪更漂亮的女生喜欢池倾阳呢,那姑娘一上高中就去当演员了。” 谭落一双桃花眼睁得老大,她认真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池倾阳不喜欢蒋雪?我是指……那种情侣之间的喜欢。” 王翠星气得想打人:“我求你动动脑子!他怎么可能喜欢蒋雪啊?!” 谭落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唉……你这语气,好像知道池倾阳喜欢谁一样。” “废话!我当然知道!”王翠星怒吼。 谭落竖起耳朵,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他喜欢谁?” 王翠星重重地拍打脑门,差点气昏:“谭羲之啊谭羲之……你的智商和情商,全都用在书法上了。” 她揪着谭落的耳朵:“你给我听好了。” “嗯?”谭落洗耳恭听。 “我告诉你,不止是我,还有班里好几个女生,我们全都觉得……”王翠星顿了下。 谭落急了:“别卖关子啊……” 王翠星怕她听不懂,恨不得一字一顿。 “我们都觉得,池倾阳喜欢你。” 第32章 木头 书法教室门口就有一个播音喇叭。 午休时间, 广播站正在外放流行歌曲。 “下面即将播放歌曲——《最美的太阳》,由‘神秘的小露珠’点播,这首歌送给高二一班的池倾阳同学。小露珠祝贺池同学获得imo比赛资格,愿他在未来的道路上继续大放异彩。” 王翠星指了指喇叭:“谭羲之……你听听, 又有人给池倾阳点歌。” 谭落一脚踏空, 掉进了自己的深渊里, 周遭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像一块逐渐沉入大海的石头,无论王翠星说什么,她都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谭落才缓缓回过神。 “没事吧你……”王翠星摸了摸她的脸,“你脸好红啊。” “你们觉得……池倾阳, 喜欢我?”谭落仿佛说了个冷笑话, 说完立刻笑了下, 给自己暖场似的, “怎、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的喜欢很明显啊,”王翠星扳着手指头给她算, “班上这些女生, 他只会主动和你讲话。每天下晚自习,他都会等你一起走。” “话不能这么说,”谭落辩解道, “他和我讲话, 是因为我坐在他前面。下了晚自习等我, 是因为我们是邻居。” 王翠星嗤之以鼻:“和他当过前后桌的女生多了, 我没看他主动和谁说过话。而且,我和沈问号也是邻居,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他一起走?”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吧……” 王翠星搜肠刮肚, 想找出可以说服她的实锤证据:“对了对了!他会看着你傻笑!” “……傻笑?”谭落完全想象不出那个情景。 “也不是傻笑, 是很温柔的那种笑!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王翠星抓耳挠腮,急于和她说清楚。 “平常,你趴在课桌上午睡,池倾阳会在后面偷偷看你,像这样!” 小星星用手撑住下颌,模仿某人的动作。 “他就这么痴痴看着,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后排的同学都见过!” “讲道理,他笑起来真的好帅……”王翠星慨然叹息,“可惜不是我的菜。” 谭落勉为其难地笑笑:“他应该不是在看我吧……可能只是在思考数学题该怎么解。” “谭落!别逼我揍你!”王翠星指着她的鼻尖,凶神恶煞,“我到底怎么讲你才会相信!” “你别说了……”谭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凉苦地讪笑了声,缓慢道:“池倾阳要是真喜欢我,他一定是瞎了。” 王翠星被她气得饭都吃不下,卤肉饭只吃了半碗。 谭落还是自己去了小卖部。 她的思绪太乱,想独自散散心。 她不懂王翠星哪来的自信瞎说话,竟然能那么笃定。 反正,她绝对不会因为两句八卦忘乎所以。 因为池倾阳亲口描述过他喜欢的女孩,优秀,阳光开朗。 谭落扪心自问,这些特征和她能对上号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不仅对不上,每一条都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坐在小卖部门口吃完了菜包子,她丢掉包装袋,慢慢走回教室。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各忙各的。 蒋雪在写作业,江澈抱着个小枕头午睡,王翠星用课本挡住手机,偷看动画。 谭落没有进教室,她一个人杵在走廊,靠着栏杆上眺向远方。 大中午的,天光阴寒,薄云灰蒙,海面都看不清。 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季的初雪很可能在本周到访。 城市开始供暖了,学生们都躲在屋里,没人像谭落一样站在走廊吹冷风。 她穿着李奶奶送的厚毛衣,它比别的毛衣都暖和。不知是因为用料特殊,还是因为池倾阳曾经穿过。 忽然,谭落看见一辆橙黄色的公交车到站停靠,那是她天天坐的65路,有个身穿校服的身影从车上走下来。 不一会儿,学校的铁门打开,那男生进入学校,冲着帮他开门的保安抬了抬手,大概是在打招呼。 在谭落眼中,目之所及的房屋、枯树、水泥地,所有景致如同一副沙画,被风吹散。 只剩下池倾阳一个人在往前走,身姿挺拔,气质清冽。他是此间最纯净的少年,不染一丝尘埃。 谭落枕着栏杆,深情又胆怯地凝望他,欣赏上画卷上唯一的景色。 池倾阳走到教学楼下,冷不丁停住了脚步。 玻璃橘子 第56节 他忽然抬起眼,看向二楼。他的双眸灼灼,是冬日里最明亮的一缕光芒。 二人视线相撞,只一眼,谭落好似淋了场盛夏的大雨,浑身湿软。 那一刻,她看到池倾阳薄唇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解读着他的唇语,发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没有额外的词藻,仅仅默念了她的名字。 谭落。 她也学他,默声说了三个字。 池倾阳。 少年弯唇笑了,漆黑的眼眸里星光点点。 谭落心跳怦然。 透过他的笑容,她嗅到三月都酝酿不出的缱绻春色,正在阴冷冬日里蓬勃滋长。 下午的体育课,谭落难得跟着同学们一起运动,打排球。 王翠星和蒋雪不知跑哪去了,女生们凑不齐人,硬是拉着她来帮忙。 谭落不好意思拒绝,她被迫上场,应了那句“滥竽充数”。 其实,谭落的运动神经不错。可是她怕排球伤到手,影响写字,压根不敢去接球。 眼看一班这边屡屡失分,她不想让同学们失望,只好硬着头皮去接,手腕内侧被球砸得通红。 张淳歌眼尖,看出来她想保护自己的手,赶紧跟别的班的人说不打了。 大家散了伙,张淳歌跑来问她:“你那手没事儿吧?” 谭落把手往身后藏:“对不起……拖大家后腿了。” “你真是的……不想打球,直说不就完了?你的手可不能受伤。”张淳歌好声好气地说,“大家又不是不理解,以后拒绝的话,大胆讲。” 她这话让谭落心里暖洋洋的。 谭落环顾周围,听她们嬉笑,看她们打闹,久违地感觉到了什么是“班集体”。 不知不觉中,她似乎融入这里了。 冬季天黑得早,天色渐暗,一班的女生们坐在排球场边上歇息。 谭落特意朝男生那边瞥了一眼,池倾阳不在。 这时候,有个去小卖部买水的女生回来了,她鬼鬼祟祟地说:“哎!三班有人看见蒋雪把池倾阳叫走了,是不是要表白?” 有、八、卦! 女生们立马来了兴致,她们迅速凑到一起,像是被鱼食引诱的一群小金鱼。 谭落戴上耳机,她不想听到这些。 她按了自动播放,随便听了两首歌。第二首歌即将结束时,王翠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小星星脚步晃悠,她扶着墙,一点点坐在台阶上,比老太太更颤颤巍巍。 同学们招呼她一起聊八卦:“快来吃蒋雪的瓜!” 王翠星面颊抽搐,她尴尬地摆摆手:“我……我就不参与了……” 谭落纳了闷。 太怪了,这根本不是小星星的作风啊? 往常大家聊外校的八卦,哪怕她隔了八千里远,都得踩着筋斗云凑上来听热闹。 今天,同学在她眼皮子底下聊自己班的八卦,她为什么突然没了兴趣? 谭落挪到她身边蹲下:“小星星,怎么了?” “嗯嗯……我没事。”王翠星低低闷着脑袋。 谭落弯着腰,去看她的脸:“真没事?” “真没事……”王翠星捂着头,刻意避免与她产生眼神交流。 谭落不信。 这一看就是有事,分明是不愿意说。 没一会儿,男生那边也聊起了池倾阳和蒋雪。 田啸君亲眼目击了表白现场,他喘着粗气说:“我我我!我看到蒋雪给池倾阳递情书了!” 田小胖添油加醋,说蒋雪用的信封多么粉嫩,上面贴了多少个红色的小爱心。 谭落一阵无语。 那就是个普通的白信封。 他说得越具体,听得人越心痒,一群不爱听八卦的男生拼命催他往下说。 “池倾阳答应她没有?”有人焦急地问。 田啸君抓耳挠腮:“答没答应的,我真不知道……我也没敢靠得太近,这不坏人家好事吗?” 其他人骂他是废物。 “害……咱们这帮癞□□,别操心人家白天鹅了。”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指指太阳穴,嘲笑大家:“动动你们那只会做题的脑子,谁会拒绝蒋雪的表白啊?就算是池倾阳,他也没那么想不开!” 田小胖眯缝着眼:“照你这么说……咱班是不是要出现第一对情侣了?” 小眼镜“嗯”了一声:“肯定是。” “我去,有点膈应。”有个男生一想到小情侣在跟前腻歪,身上难受得像是有虫子在爬,“他们最好保持低调,省得被老李棒打鸳鸯。” 江澈根本懒得搭理他们,自顾自地拿出手机打游戏。 这会儿,等大家消停些了,他平静地才插了一句嘴:“你们啊……太不了解老池。” 女生这边的态度和江澈相同。 张淳歌推了推眼镜,已然看透一切:“蒋雪会不会哭着回来啊……有谁带了纸巾吗?先给她备好。” 和蒋雪走得近的那位女孩说:“她不会哭的,哎呀……她早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女孩说罢,往谭落那边使了个眼色,又道:“她比谁都清楚,那谁到底喜欢谁。” 她囫囵地打哑谜,同学们都听懂了,深以为然地点头。 “唉……蒋雪好可怜。” “以后她在班里见到池倾阳,不尴尬吗?我要是她,我才不会表白。” “是啊……追她的帅哥那么多,她非得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谭落跟着失魂落魄的王翠星,没注意她们说话。 过了几分钟,体育老师吹哨,大家在操场集合列队。 池倾阳和蒋雪都归了队。 蒋雪面带微笑,标准得堪比新闻主播。她没和任何人说话,别人找她搭话,她也当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平视前方。 她虽然笑着,但是,所有人都看出她是在强颜欢笑。 池倾阳铁定是拒绝她了。 女生们心知肚明。 然而,池倾阳的状态也很诡异。 他身旁萦绕着一股危险气压,谁都不敢接近他,连江澈都没敢去拍拍他的肩膀。 少年强行遏制的怒意迅速发酵,明里暗里传达出来,被周围清晰感知。 蒋雪跟他表白,他生气了? 不应该啊…… 同学们想不明白。 全班这么多人,唯独谭落胆子大,敢凑上前去。 体育课结束后,良夜已至,学校里的路灯都点亮了。 她主动走到池倾阳边上,担忧地问:“你怎么也生气了……小星星也是,她都不跟我说话。难不成,你俩吵架了?” 池倾阳气得发抖。 要不是天黑,谭落会看到他的嘴唇气到泛白。 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死死捏着那封情书。 他有很多话想对谭落说。 最终,理智战胜感性,这些话被他活生生吞回了肚里。 “我暂且放你一马。”池倾阳与她擦肩而过,语气阴森。 “晚上回家,我再找你算账。” 第33章 混战 当晚, 池倾阳以头疼为由请了病假,翘掉数学晚自习。 谭落都没来得及问他严重不严重,他背上包匆匆走。 等他离开,蒋雪紧跟着请了假。 蒋雪走后, 王翠星也去请假了。 这仨人仿佛得了相同的传染病, 李睿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他跟班长说:“张淳歌, 回头你问问别的班,有没有出现这种集体生病的情况,我担心是学校食堂的食品安全出问题。” 玻璃橘子 第57节 张淳歌懒得抬头,随口敷衍:“知道了。” 关食堂什么事,食堂多无辜啊。 九点放学, 谭落着急赶回家探望池倾阳。 江澈起身拦住了她:“今天老池没在, 我送你回去。” 谭落谢过他的好意:“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 我让司机绕一小段路, 耽误不了多久。”江澈晃晃手机,“老池刚才嘱咐我了, 他说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谭落眸光微闪:“他跟你联系了么?他现在怎么样, 头还疼不疼?” “头疼不疼……不好说。”江澈指着心口,为难地笑了笑,“他主要是这里疼。” 谭落一听, 吓得呼吸骤停:“心脏不舒服得赶紧去医院!” 她爷爷奶奶都是死于心脏病。 这个病症曾经带给她太多恐惧。 “不是……不是你理解的那种不舒服。” 江澈越说越错, 舌头打结。 实际上, 他自己对事情的经过也是一知半解。 事到如今, 江澈不得不仔细回想,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首先, 是中午。 王翠星一个人来卤肉饭那找他, 没带谭落。 小王同学气成了一只河豚, 怒斥谭羲之是块不开窍的木头疙瘩,竟然感觉不到池倾阳喜欢她。 江澈听小星星控诉了好一阵,后来忍不住问:“那你觉得……谭落喜欢老池吗?” 王翠星沉默良久,说:“喜欢的吧?很难不喜欢啊。” 江澈因为她这句话消沉不已。 接着,是下午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时间,他和池倾阳想打会儿羽毛球。 刚去器材室借到球拍,蒋雪走过来,把池倾阳单独叫走了。 他眼睁睁看着蒋雪把朋友领到操场南面的小亭子——那是青中最有名的“告白胜地”。 江澈当时没多想,顶多是觉得世界上又添一个失恋的人。 他万万没想到,体育课下课后,池倾阳给他发了条微信。 【老池:是我输了】 江澈盯着这四个字,匪夷所思。 他正准备问问,这家伙说的是什么鬼话。 池倾阳不等他回信,接连震来两条消息,让他彻底失语。 [老池:我好不甘心] [老池:你小子真他妈幸运] 这下子江澈懂了,池倾阳说的是谭落。 除了谭落,有谁能把池大人气成这样? 他这番话很好理解。 无非是池倾阳认为,谭落不喜欢自己,她喜欢江澈。 这对江澈而言是个好消息。 但是他难以接受,甚至感到十分离谱。 关于暗恋的对象,他们未曾明说。作为朋友,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江澈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想过要和池倾阳争抢喜欢的女生,也试着去做了。 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成功。 思来想去,他回了池倾阳一句:有病吧你? 过了一会儿,池倾阳真的去找李睿请病假了。 再然后,是晚自习途中,王翠星给他发的消息。 [星星:你大胆一点,去追谭落吧] [星星:你不是喜欢她吗?去跟她表白] [星星:说不定会成功] 光是池倾阳这么说,江澈只信一半。 连王翠星都这么说,他很难不信了! 那位姑娘是全校知名的八卦中转站。她的八卦情报比cia还精准,很少出差错。 和他关系最好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他们的话全都指向一个结果——他们都知道他喜欢谭落,谭落似乎也喜欢他。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整个人都傻了,毫无实感。 很难有什么实感啊…… 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正在拼命向他打听池倾阳的消息。 “江澈,池倾阳在家还是去医院了?池爷爷知不知道他难受?” “他以前出现过类似的症状么?有没有系统地检查过身体?” “我好像又惹他生气了……否则,他为什么理你不理我?” 谭落那双琥珀般的眼眸水雾蒸腾。下一秒,里面蓄满的担忧就要溢出来了。 江澈离得这么近,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有些发酸地想。 如果是自己生病了,她也会这么担心吗? 谭落乖乖跟着江澈上车,他拜托司机绕路,开往小红楼。 车子刚到巷口,还没停稳。 谭落立马开门下车,扔给他一声“谢谢你”。 她嘴上谢他,身体却头也不回地跑向另一个人。 江澈炽热的心凉了半截。 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姑娘喜欢的不是自己。 谭落回到小红楼,李奶奶和池大爷的拖鞋都在门口摆着,这证明他们出门了,没在家里。 难道是送孙子去医院了么? 谭落惴惴不安地想着,直奔二楼。 她敲响池倾阳的卧室门,无人回应。连续敲了两三次,屋内仍是一派令人心慌的安静。 谭落尝试拧动门把,拧不开。 他要是出去了,这门肯定不会锁,他就在屋里。 谭落整个人都靠在门上:“那个……你现在好些么?江澈说你心脏不舒服,你跟爷爷奶奶讲了没?” 她把耳朵贴到门缝处,希望能听见里面的动静,确定他不是昏了过去。 “能不能应我一声?不然我去找你爷爷奶奶,让他们给我你房间的钥匙。” 比起这种温和的方式,她同时也在思考砸门的可能性。 那人像是怕她胡来,终于吭了声:“你让我自己待着。” 一句不算委婉的逐客令,谭落乖乖闭上嘴,不敢再打扰他。 她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悄悄在门口席地而坐。万一里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能马上去叫人。 当初,谭洪湛死于心脏病发,谭落在书房里认真练字,没有注意到爷爷的不适。 如果她早点发现谭洪湛的异常,及时呼叫救护车,说不定爷爷能活下来。 小红楼内部老旧,走廊里没有暖气片,干燥阴冷。 谭落背靠墙壁,搂紧双膝,蜷起身体保暖。 屋内,池倾阳躺在床上,眼神忧郁。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门板,仿佛他有一双透视眼,能看到门外的女孩。 那封情书放在书桌上,已经被他捏得破皱不堪。 蒋雪在小亭子里说的话犹然回荡在耳畔,如同幽灵的低语。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蒋雪准备和他表白。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预感。 无非是拒绝追求者,他很擅长,没当回事。 结果蒋雪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求求你,清醒点,别再给谭落当舔狗。” 而后,她拿出信封甩在他胸口:“这是谭落帮我代写的情书,她知道我要送给你。” 她说,自己拜托谭落帮忙时,谭落痛快地答应了,毫不犹豫。 蒋雪冷笑道:“池倾阳,你这么聪明,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如果她在乎你,她根本不会帮我代写情书。我可是她的情敌啊。” “谭落家是不是特别穷?她都不敢让父母来开家长会,是怕他们给自己丢脸吧。” “她的生活那么困难,在她的认知里没有爱情,只有现实!” “是……我懂,这不能怪她,她也是个可怜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 玻璃橘子 第58节 “但是她太缺钱,只有江澈才符合她的需要。” “池倾阳,你很好,足够优秀。” “可你从一开始就没资格和江澈竞争。” 蒋雪使劲倒抽冷气,说:“今天中午……我听见她和王翠星聊天。谭落说,你不可能喜欢她,除非你眼瞎!” 她气得发笑,五官扭曲:“你告诉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喜欢她?怎么可能啊?!” “她分明是故意的!一边享受你的偏爱,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她就是这种贱人!” “唯独你和江澈以为她单纯,我眼睁睁看你们被她耍得团团转……” 蒋雪悲伤又愤怒:“我喜欢的男生,凭什么要被她当猴耍!” 她歇斯底里。撕掉恬静温良的面具后,她像狮子般咆哮着,叱责她厌恶的人。 蒋雪说谭落对江澈蓄谋已久,可池倾阳不这么认为。 人家那叫两厢情愿。 叫“我喜欢的人,刚好喜欢我”。 她把谭落描述成拜金主义,把江澈贬低成待宰的愚蠢肥羊。 蒋雪一口气侮辱了两个他在意的人,无论她说什么,池倾阳都不想再听。 “说完了吗?”他打断道,“你说得差不多了,该轮到我了。” 蒋雪没说完,但她被池倾阳凌厉的态度震慑住,不敢插嘴。 池倾阳不像她,没那么多废话。 蒋雪听着,美丽的脸庞上绝望蔓延,最后捂着脸跑走了。 “啊嚏——!” 谭落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将他的思绪牵引回来。 那个笨蛋……她怎么还不走? 外头那么冷,她待在那干嘛?不怕生病吗? 每次看见谭落不好好照顾自己,池倾阳都会生出一股无名火。 他躺在床上,用手背抵住闷痛的额头。他胸口很闷,喘不上气,身体仿佛要从内裂开。 他自认为表现得很明显。 然而为什么,谭落感觉不到他的喜欢? “谭落说,你不可能喜欢她,除非你眼瞎!” 蒋雪说了那么多,唯独这句,刺得他心脏好疼。 门口,女孩打了第二个喷嚏,第三个喷嚏。 池倾阳听见她抽出纸巾,轻轻擤了下鼻涕。 他认命般睁开眼,翻身下床,快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谭落抬起头,怯怯看向他:“你……好点儿了?” 池倾阳冲三楼扬了扬下巴:“回自己的房间去,你坐在这里是想陪我感冒?” 她垂下眼:“也不是不行。” 她想,池倾阳肯定是因为做动车才感冒的。动车上很冷,根本睡不好,他却为了迁就着她,陪她做了一趟来回。 谭落扶着墙站起来:“我去给你熬姜汤,你喝点,驱寒。” “我不喝,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池倾阳故意斜向了别处,冷言冷语。 谭落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嘴唇嗫嚅,双手局促,无处安放。 她尽可能说着他接受的话题:“你吃药没?我去买感冒药。” “你别管我,回屋去。”他说着就要关门,谭落见状扑了上去,使劲抵住门框。 “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池倾阳害怕夹伤她的手,不敢用蛮力。 “我想休息。”他再次逐客。 谭落用眼神恳求他别关门:“你还没找我算账。” 她嗓音微哑,几乎是在央求:“你告诉我,为什么生我的气?” 看她急切地想要沟通,池倾阳选择了让步,打算和她聊一聊。 “你觉得呢?”他反问。 刚才谭落坐在门口,认真反思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帮了蒋雪写了那封情书?” 池倾阳抱起手臂,倚着门框:“为什么帮她写情书?” “她求了我好几次,她说我写字好看,一定得让我帮忙写,否则你看都不看。” “没了?” 谭落立定站直,脖颈无力,脑袋耷拉,仿佛在向老师做检讨。 池倾阳半睁着眼,静静等待她的答复,似乎很有耐心。 她嘀咕道:“我之前以为,你可能会喜欢蒋雪。所以,我同意帮她。” 池倾阳闭上眼,狠狠磨着后牙,咬肌颤动。 他拼命压住火气,问:“为什么觉得我喜欢她?” 谭落摇摇头,愧疚不堪:“是我错了,我现在不这么想。” 形势稍稍明朗了些,池倾阳继续诱导她:“好,那你说说,我到底喜欢谁?” 谭落又陷入了沉默。 她望着池倾阳,嘴唇无声地张了又合。她那双桃花水汪汪的,眼眶微红,眼尾晕染开一抹淡粉。 谭落不懂该怎么回答。 优秀爽朗乐观,不喜欢他。这是池倾阳亲口说的。 然而,到底有谁符合这个描述? 她都快想破头了,就是猜不到。 尽管王翠星说,那个人是她。 “我不知道你喜欢谁。但是,班里有人造谣,说……” 她按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告诉他:“他们说,你喜欢我。” 谭落的两道眉差点拧成麻花,她似乎很痛苦:“这谣言真离谱……你是傻还是瞎?你眼睛要是正常,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种——” “砰!” 池倾阳重重地关上了门,一道烈风呼啸而过,吹了谭落一脸。 谭落霎时哑然。 她手足无措,呆愣在原地。 门后,池倾阳粗沉的呼吸声隔着门都能听到。 “你个白痴!”他火冒三丈地骂道。 谭落从没听过他用这么凶的口吻说话。 她吓着了,魂不附体,飘回三楼。 刚刚进屋,才关上门,楼梯里急匆匆的脚步声再度迫近。 池倾阳像是死活咽不下这口气,用力敲着她的门板:“开门!” 谭落哆哆嗦嗦,只敢把门开了一条缝。 池倾阳狠狠扒住门缝,强行将门推开一半。 谭落看见他的胸腔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眼底布满红丝。 “你听好了,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清楚。” 池倾阳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音调比平时高了一个度。 “谭落,我的眼睛很正常。” 他的心火已然无法扑灭,熊熊燃烧,灼烫了说出口的字。 他指着自己的眼珠:“我不瞎,知道吗?” “瞎的是你!” 第34章 初雪 池倾阳凶完她, 双手捏作了拳,关节腔按得咔咔作响。 他的眼神充满攻击性,仿佛下一秒理智就会完全崩塌。 谭落想。 完了,他要发火了。 刚才那句话只是一根引线, 真正的大爆炸还在后头。 “你、你别生气……”她紧张得直磕巴, “你还在生病, 千万别生气,头会更痛。” 她呼吸凌乱,本能地认错道歉:“我知道,我又惹你生气了,我总是惹你不开心。对不起, 对不起……” 谭落也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哪, 但是遇到这种事, 她习惯于做率先低头的那个人。 玻璃橘子 第59节 女孩哽咽的话语是一把温柔刀, 一刀捅过来,池倾阳的怒意顷刻间土崩瓦解, 只剩下心疼和愧疚。 最终, 他紧绷的身体缓慢放松,张开双手,轻抚上她泛红的面颊。 谭落感觉到脸上一凉, 不由地瑟缩。他的手不似以往那么温热, 冷得像一块冰。 池倾阳用指腹抹过她的眼尾, 从那里揩去那一颗摇摇欲坠的泪滴, 在指尖碾碎。 “抱歉……吓到你了。” 他收回手,垂在身侧:“我怎么想, 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懂也没关系。” 谭落看到池倾阳望着自己, 笑容凄凉地说:“我已经很幸运了,也没指望从你那索取更多。” 说完这句话,池倾阳拧转脚步,走下楼梯。 谭落差一点冲上去,拉住他。 碰巧一楼传来开门声,李奶奶在底下喊:“阳阳!下来吃药了,你睡了一觉好点没有?” 池倾阳调整呼吸:“我好多了,马上来。” 谭落缩回伸出去的手。 池倾阳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她钻进房间,躲入被子。 辗转反侧了许久,她根本睡不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他的话。 她不是不懂。 这次,纵使她再木讷,也能听懂了。 在谭落眼中,那位少年是一轮耀眼的太阳。她作为一朵向日葵,朝圣般,每天追随他的方向。 除了她,花田里还有许多向日葵。 谭落不敢奢想,那颗太阳会单独为她发光发亮。 然而在池倾阳眼中,她竟然是一朵玫瑰吗? 从他今晚的暗示里,谭落解读出这条粉红色的讯息。 她捂在被子里张嘴呼吸,像一条快要旱死的鱼。胸口的衣物被她捏皱,五脏六腑针扎般刺痛。 为什么是她?怎么会是她…… 那个描述,明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得知池倾阳可能喜欢自己,她开心吗? 或许有的,但不多。 与之相比,恐惧如同狂风过境,席卷了还未盛开的玫瑰,将花骨朵吹得七零八落。 每次谭落去探监,都要在新城广场换乘公交车。 在那个公交站口,开着一家宠物店。 宠物店窗明几净,最外面是小宠的展柜,里面分别饲养了兔子、龙猫和仓鼠。 等车时,谭落喜欢站在门口看上一会儿,她尤其喜欢小仓鼠。 有一日,她看到一只老鼠从垃圾桶里钻出来,路过宠物店。 老鼠和仓鼠对视了一眼,跑掉了。 那天,谭落探监回来,再次路过宠物店。 她望着橱窗里的仓鼠,想到了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只脏兮兮的灰老鼠,生活在宠物店后门的垃圾箱里。 老鼠搬家后,它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它欺骗了其他小动物,说自己是一只可爱的仓鼠。 它描述自己居住过的小房子,说那里温暖干净,食物充足。每个来到宠物店的人都喜欢它,想带它回家。 小动物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啊? 老鼠说,哎呀,好日子过腻了嘛。 善良的小动物们不知道,老鼠连宠物店的门都没进过。 它只是隔着玻璃,看到了真正的仓鼠,看见它们被如何对待,然后老鼠将那些所见所闻套在自己身上,装腔作势。 天真单纯的小动物们相信了它的鬼话。 通过它精心编造的谎言,老鼠真的变成了仓鼠。 谭落心想,她就是那只老鼠。 一直以来,她对池倾阳撒了太多谎。 池倾阳压根不认识真正的她。 他喜欢的,是自己幻想中的谭落。 谭落太害怕了。 怕池倾阳一旦看清真相,会发现她不过是一只用谎言粉饰太平的老鼠。 真正的她千疮百孔,肮脏不堪,一无所有。 等到那时,他不可能继续喜欢她。 他们甚至连朋友都做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躲避着池倾阳。 每天早晨五点半,谭落离开小红楼。 这时候公交车都没开始运营,她单单靠着两条腿,跋涉四十五分钟,从小红楼走到青中去上学。 晚上放学,她一直待到保安来教室赶人,才慢吞吞收拾书包,去坐65路的末班车。 谭落前面是蒋雪的位置,这位置连着空了几天,大家都以为她生了重病。 终于,李睿通知同学们:“蒋雪要去美国了,行程匆忙,她不能和大家告别,以后你们私下联系吧。” 同学们一时哗然。 大家的伤感没能酝酿到位,李睿把叶诗妤从二班带回来,让她坐在蒋雪的位置上。 同学们疯狂鼓掌。 叶诗妤举起手,和李睿说自己的视力不好,希望能把座位往前挪。 王翠星在第二排,她主动跟叶诗妤调换位置,成为谭落的新前桌。 能和小星星挨着,谭落很高兴。 因为刚才叶诗妤从她身边经过时,再度投来了带有敌意的目光。 想恨就恨吧,叶诗妤都已经回到一班了,恨她又能怎样? 谭落已经很郁闷了,不愿再为这些烦心。 这两天,王翠星也不太正常。 就像她躲着池倾阳,小星星也会下意识躲着江澈。 每次江澈叫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心不在焉。 谭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叶诗妤回来后,有个和蒋雪关系不错的女生,她帮蒋雪收拾好书本,打包带走。 李睿改动一班的教学系统,把属于蒋雪的学号给了叶诗妤。 就这样,蒋雪的痕迹逐渐从一班消去。 不出几日,再也没有人念叨她,仿佛她没有存在过。 高中生没有那么多感情用于怀念,他们被青春的浪潮推着走,在所剩无几的高中生活里忙忙碌碌。 期中考结束后是月考。 大家没能好好喘息,立刻投入新一轮的高强度学习。 这些天,池倾阳依然坚持每天练字,只是授课时间改到了午休。 谭落教他写字时,其他有兴趣的同学也会围过来听讲,要求谭落指点。 忽然之间,谭落的硬笔书法课发展壮大,有了十余人的规模。没多久,别的班的学生也跑来旁听,甚至有连高一高三的学生。 不知不觉,叫她“谭老师”的人越来越多。 而私下里,她和池倾阳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周末,又到了每月一次的探监日。 谭落先前提交的探视申请已经审批通过了。这天,她早早起床,坐车赶去三邦监狱。 由于她隔三差五来露脸,时间久了,狱警们都认识她。 每次谭落到来,狱警们都会一改严肃的态度,亲切地对她微笑。这里的人都拿她当小妹妹,中午还招呼她一起去监狱的食堂吃饭。 谭落很感激。 遗憾的是,这些善意并不能宽慰她。 会见犯人有流程。 先拿着身份证去办理登记,领取号码牌,排队等待狱警叫号。 她对这一套流程烂熟于心。 江澈的表哥在这座监狱任职,今天是他把谭落领进接见室。 接见室内部是“回”字型构造,分为里外两圈。 犯人们坐在内圈,他们罩在隔音的钢化玻璃房内,依次排开。 家属坐在外圈,隔着玻璃,通过有线电话与犯人联系。 玻璃橘子 第60节 江澈的表哥姓潘,叫潘文远。 潘文远偷偷告诉谭落,她是上午最后一批探视的亲属。要是有话想说,稍微聊久一点也行。 监狱对探视犯人有严格要求。 时间固定,要提前预约,每次只能聊半小时。 谭落明白,潘文远是在给她行方便。 她上个月忙于期中考试,没来探监,潘文远可能以为她思念父亲,想给他们多留出些时间。 今天来探监的家属不多,会见室空了一大半。 谭永德坐在靠边的位置,谭落在他对面坐下了,他还是呆楞楞地干坐着,不拿起话筒。 直到巡视的狱警提醒他,他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抬起眼,看着玻璃外的女儿。 谭落心脏揪痛。 两个月不见,父亲又老了。 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住一把脆瘦的骨头。他那双眼睛,晶状体浑浊空洞,像是泡在泥汤子里煮得稀烂。 谭落看不见自己的父亲,她只能看见一具正在呼吸的干尸。 想当初,谭永德也是人人称赞的温润美男子。他出身书香名门,自带文人风骨。 外人见了谭落,都要这样夸两句——小姑娘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如今,谭落怕死这句话。 谁说她和这个活死人长得像,就是在要她的命。 谭洪湛在世时,很少对她说起谭永德。老爷子一个人住在郊外,和儿子离得老远。 儿子是老人心上一块痂,有了可爱的孙女,这块痂才慢慢愈合。 谭落一直认为,都怪父亲不够出息,让爷爷失望了,所以他们的关系才不好。 而她最喜欢爷爷,她不想让爷爷失望,因此,她必须更加努力地练习书法。 从爷爷为数不多的回忆里,谭落得知父亲虽然不喜欢书法,但他小时候擅长吟诗作赋,很有才情。 只可惜,随着年龄增长,男人的才情渐渐消耗殆尽。 他进入体制内工作,庸庸碌碌,不求上进。 据谭落所知,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挪用公款。 他足足挪用了两千万,最后只追回来五百万。 剩下那一千五百万,靠拆东墙补西墙,硬是把窟窿给填上了。 要不然,如此巨大的犯罪数额,谭永德得多判好几年的刑期。 谭洪湛德艺双馨,一辈子朴实节俭,攒下不少积蓄。 他叫孙女认认真真搞艺术,别去在意挣多挣少。他教导孙女,只有不求名利,才能做出真正的艺术。 “就算你挣不来一分钱,也有好日子过。” “爷爷给你留了好多钱。” 在谭洪湛的小房里,他摸着谭落的头,说了这番话。 可惜,那些钱,谭落见都没见过。 谭洪湛大概也没料到,他的积蓄全拿去给儿子擦屁股了。 谭落看着会见室墙上的钟表,已经过去五分钟。 父亲和她无言对视,谭永德仍旧没有拿起话筒。 直到狱警催了第二次,谭永德终于拿起话筒。 谭落叫他:“爸。” 谭永德点了下头。 谭落说:“我给你买了两箱牛奶,一箱火腿肠,你多吃点。我还买了一些新衣物,你把穿旧的都扔了吧。” 谭永德又点点头,脖子僵硬。 “上回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我这次也给你带钱了,你不用省着花。” 这回谭永德不动了,双眼无神。 他像是盯着谭落,又像是穿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墙。 僵持许久,她有些扛不住:“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要是没什么想说,她打算走了。 谭永德蠕动双唇,问:“贾俪找你了?” 谭落摇头。 谭永德疑惑:“你哪来的钱?” “自己挣的。” 谭永德害怕地问:“怎么挣的?你是不是干了坏事?” “我没有!” “你糊涂啊……”他痛心疾首,“你仗着年轻,出卖身体,出卖灵魂。你可别像我一样,把自己弄到这里头来!” 谭落揪着头发,崩溃地闭紧了眼。 她一共也没几个钱,她爸还怕那些钱脏。 她感到好疲惫:“爸……我的钱都是我参加比赛挣来的。” 谭永德像是回忆起了一场噩梦,面露惊恐:“不可能……你们女人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女人太可怕了……” 谭落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前妻。 贾俪跟他离婚时分走了不少钱。 但是这件事,难说对错。站在贾俪的角度,她被谭永德耽误了很多年,这是她应得的赔偿。 至于另一位姓许的阿姨,她跟谭永德离婚前还落井下石。 追不回来的一千五百万赃款,有一千万是被她拿去洗钱了。 某种程度上,谭落理解父亲对女人的恐惧。 可是,她和谭永德的女人能一样吗? 谭落十分苦涩地想,她只是他的女儿啊。 谭永德从未把她视为亲生闺女。在父亲眼里,她和其他异性没有任何区别。 委屈漫了上来,谭落顿感鼻腔酸楚,她难过地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谭永德连忙澄清:“都怪你爷逼我,我根本不想生孩子。而且,是贾俪生了你,不是我。” 他不停地摇头晃脑,像是急于洗清罪证。 一旁的狱警都听不下去了,那位哥哥提醒谭永德,和亲人积极沟通,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谭落问:“你这么讨厌我,你不怕我以后不养你吗?” 谭永德冷笑:“你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养我,你恨不得马上跟我撇清关系。生孩子到底有什么用?我没给我爸我妈送终,你也不会给我送终。” “都没良心啊……我们俩可真像,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他喃喃自语。 谭落放弃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放下电话,离开会见室。 潘文远看见谭落提前出来,有点惊讶:“聊完了?” “嗯……聊完了,”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文远哥,我先走了,下个月再来。” “正好中午换班,我送你去车站吧,”潘文远追上她解释道,“小澈和我打过招呼,让我照顾你。我那表弟……可惦记你啦。” 谭落心事重重,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哥……谢谢你,可是今天好冷,你别跑来跑去的,好好休息。” 潘文远看她像是要哭了,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送她走到监狱门外。 临走前,潘文远还塞给她一包柚子叶。 有个迷信的说法,监狱里头“脏东西”太多,探监的人回家后得好好洗衣服。 普通的洗法不管用,得在水里放入柚子叶,把衣服泡上一晚。 柚,通“佑”,有护佑之意。 柚叶水能洗净衣服上沾染的晦气。 三邦监狱坐落在郊区正中,为了防止犯人越狱,这里被高高的电网包围,并且方圆三公里没有树木和高层建筑。视野极其开阔,一马平川。 谭落和看门的狱警鞠躬告别。 跨出那道小铁门后,她没有急着走向远处的公交站,而是仰头望着苍穹,裹紧外套。 好冷啊……要下雪了吧? 她站在灰暗的天幕下,感觉自己比蚂蚁更加渺小。 命运的巨人不知何时会朝她走来,把她一脚踩扁。 数数日子,在她读大学的时候,谭永德也该出狱了。 届时,她不得不带着一个巨大的拖油瓶生活。 那个不爱她,又赖着她的父亲。 他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鬼影,名为“亲情”的诅咒将他们紧紧捆绑。 谭落恨死他了。 她恨不得谭永德永远关在监狱里。 玻璃橘子 第61节 或者是病得再重一些,干脆死在里头。 他怎么还不死?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死? 求求了,能不能快点去死啊? 这些想法把她折磨、凌迟,也让她憎恨起自己。 她厌恶谭永德到这个份上,竟然还在矜矜业业扮演孝顺的好女儿。 每月都不辞辛苦地探望父亲,掏钱给他送吃送喝,说好话给他听。 谭落的胃翻江倒海,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步都走不动。 她可太恶心了…… 她不愧是谭永德的女儿啊,果真和那个人一样令人反胃。 谭落想,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自私,虚伪,阴暗。 她比苟且偷生的老鼠还不如。 池倾阳什么都不知道。 他才是白痴呢,他是大笨蛋! 蠢到无药可救,居然信了她的谎言。 真正的她,那个人才不会喜欢。 监狱大门口新压了沥青路面,油亮亮,黑漆漆,黏泞发臭。 她无力地跪在那,刺鼻的焦油味呛入鼻腔,呛得她流出眼泪。 谭落死死咬紧嘴唇,想要忍住哭声。但她止不住泪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洇湿了地面。 她好生气,气自己哭得停不下来。 谭落一拳锤在地面,拳峰蹭出了血:“所以我才说你瞎!” 另外几个来探监的家属路过,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小姑娘究竟在骂谁。 一片细小的冰凉从天空飘下来,在她通红的鼻尖上融化。 今年的初雪如约而至。 它将铸造一场,难以横渡的漫漫长夜。 第35章 等你 公交车压过一块大石头, 猛地颠了一下,谭落被震醒了。 她睁开眼,首先看见车窗上倒映的自己。 眼睛红肿,血丝密布, 脸上还刷着两道风干的泪痕。 谭落揉了揉眼睛, 忽然, 窗外的风景抓住她的目光。 她在车上睡着时,外面还是一片令人忧郁的灰色。 小雪片落在地上,未能好好瞧一瞧这纷乱人世,很快就死掉了,化作一滩水。 等她睁开眼, 白日向晚, 青山老去, 霜雪蔽天。 她不过是坐了几站地, 竟然穿越进了纯净洁白的隆冬。 谭落对着窗户呵气,在那团水雾上写下“好美呀”三个字。 趁雾气还没消散, 她拿出手机, 拍摄今年的第一张雪景。 照片刚好能拍到小红楼的一角。在那张照片上,她的字像是一个小小的落款。 谭落下意识打开微信,点开池倾阳的对话框, 输入“外面雪好大”, 想把照片发给他。 即将按下发送键时, 她的手指猛然顿住。 她发现, 他们最后一次聊天是六天前。 池倾阳叫她下楼,要去动车站。 她回, 好。 她摩挲着那人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想到最近都没怎么跟池倾阳讲话, 谭落把刚刚敲进对话框的几个字慢慢删除。 删到只剩一个“外”字时,对面先她一步,倏然来了消息。 池倾阳发给她一张照片:漫天风雪中,13路公交车缓缓前行,即将靠站。 $1路公交车? 谭落一下子坐直身体,心弦也跟着抻紧了。 她坐的这一辆正是13路公交车。 公交报站:“前方到站,溪桥北。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谭落阖然向斜前方看去,池倾阳就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 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少年肩膀压着沉甸甸的雪,连头上也戴了一顶雪做的小帽。 他披着挺括的蓝灰色羊绒大衣,天这么冷,他却不乖乖扣好扣子,衣襟大敞,露出李奶奶上周刚织好的那件米白毛衣。 下身是他最近在家常穿的直筒裤,版型利落,纯黑色显得他那双腿更加修长。 这也是李淑芳给他做的,因为他的腿实在太长,不容易买到合适的裤子。 谭落还以为,她看惯了池倾阳这张脸,早就生出了免疫力。 可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告诉她,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顶多是看惯了穿校服的池倾阳。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仿佛在看雪。 谭落却觉得,是雪都跑来看他。 前面一辆公交车停靠在站口,等待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奶奶上车,池倾阳起身去扶她。 13路公交车在它后面排队,等待进站。 趁这个时间,谭落赶紧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天气干冷,很容易起静电,再加上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路上被风来回拨弄,好些发丝都缠在了一起,难以梳整。 她想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纸巾擦不净,又没有湿巾,她直接把水倒在面巾纸上。 折腾了一番,公交车慢腾腾驶进站口,她也成功隐藏好狼狈的自己。 粉饰太平。 谭落想,这是她除去写书法以外,最擅长的事了。 她提前走到后门,公交车停稳,车门才开了一半,她急着把自己挤出去。 心脏扑通乱跳,她拼命装作一副平常的样子,胸口闷得有些难受。 “你刚才,不是有话跟我说?”池倾阳点了点微信界面,“我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谭落果然还是想和他分享:“我也拍了张照片,我发给你吧。” 池倾阳点开大图,满意地笑了,马上长按保存。 他当着谭落的面,把那张照片设成新的手机屏保。 谭落有点不好意思,她来回踩着雪,用随便问问的语气说:“你要上哪去?” “哪也不去,我在等人。” 大雪天的,谁能让他坐在这等? 谭落下意识猜道:“江澈要来吗?” 池倾阳极快地眯了眯眼,凝着白霜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兀自点点头,眉梢轻挑,像是在说“懂了”。 随即,池倾阳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行,既然你想见他,我叫他过来吃晚饭。” 谭落被他弄懵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在等他。” “我没等他,我在等船。”他没好气地说。 “船是谁?” 谭落想了一圈,班上没人叫这个,外号也没有。 “船就是船,海上开的船。” “你刚才还说等人,怎么又变成等船了?” 谭落被他彻底绕晕,有点担心他的病情:“你是不是感冒还没好……净说胡话。哪有人在公交站等船啊?” 她没听懂池倾阳的暗喻。 池倾阳又不傻,他当然知道公交站没有船。 他单纯是坐在这里,等一个他得不到的人,就像等一艘来不了的船。 算了……他喟叹着想,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他视线下移,盯着谭落的左手。 她白皙的手背上擦破了皮,伤口没能及时清洁,染着脏兮兮的血污。 池倾阳霎时紧张起来:“手怎么弄的,摔了?” 雪天路滑,说不准是路上摔了一跤,她衣服上正好也有污痕能印证。 谭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下车时不小心摔的。” 话一出口,她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干巴巴张着嘴,却没了声音。 她想,我又在骗他。 玻璃橘子 第62节 而且,她脱口而出时,竟然完全不觉得那是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谭落十分惊惧。 不知何时,谎言成为了她的保护色,她越来越自然地撒谎,都快把自己给骗了。 念头在她心头窜长,如同燎烧杂草的火苗。 谭落身体里分裂出两个小人,她们疯狂攻击彼此。 一个说,继续骗他。 一个说,别再骗他。 这样下去,她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不想再对池倾阳撒谎了。 池倾阳没有怀疑她,让她赶紧跟自己回家:“我给你消毒,你这手千万不能留疤。” 他往前走,发现谭落还立在原地,又退回她身边:“你是不是把腿摔伤了?” 池倾阳半跪蹲身:“我背你。” 谭落咬了咬唇,音量微小:“其实……我没摔跤。” 池倾阳顿了下动作,缓缓站起来,听她往下讲。 “这是我自己弄伤的。”她鼓起勇气说,“我生气,一拳锤在地上,把手蹭破了。” “为什么生气?”池倾阳很平和地问。 谭落犹豫半晌,吞吞吐吐:“关于这个……我能不说吗?” 就算是沉默,也好过谎言。 “嗯,不想说就不说,”池倾阳莞尔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你下次生气,记得换个软的东西打。” “比如?” “比如,枕头被子,或者打我。”他痞笑着眨了眨右眼,指着自己的肚子调侃道,“我要是不绷紧腹肌,肚子还是挺软的。” 谭落忍俊不禁:“你最近长胖了吧?我看李奶奶顿顿都做大鱼大肉。” “我成天跟着江澈锻炼,怎么会胖?我的身材比他好。”他嘴里说得满不在乎,实际上恨不得立刻撩起衣摆证明。 谭落“嗷”一声跳开:“好了我信!你别冻着!” 他有些急促地呼吸,一团团白雾在面前萦绕,模糊了他少年俊美的面庞。 站在喜欢的女生面前,一贯冷傲深虑的他卸下伪装,变得耿直莽撞。 池倾阳太优秀了,他在满当当的称赞中长大,从来不需要向谁炫耀。 可是面对谭落,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急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亮给她看。 他别无所求。 只是想让她看着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好。 近来,江澈那位做房地产的老爸开展了新业务。 这两年,露营的热度很高。不少年轻人忽然向往起围炉煮茶的生活,一到假期就往郊外跑。 南琊市山清水秀,最适合露营。可是却没有这样一个地方,能满足年轻人的玩乐需求。 江爸爸嗅到商机,他在青坪山下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座漂亮的营地。目前,营地建好了,正在试营业阶段。 江大少爷要过生日,他邀请全班同学一起去露营。 免费,他爹全包。 晚上,江澈在班群里宣布了这事儿,引起激烈反响。 在王翠星的带领下,“谢谢江大少爷!”这句话疯狂刷屏,弄得江澈很不好意思,一个劲让大家别刷了。 他发起一个群投票,问大家到时候想吃什么,他好让人去准备。 同学们积极参与讨论,一班冷冷清清的班群难得热闹。 一班有三十二个人,群成员却是三十三。 蒋雪没有退群。 据说,她下周一就要去美国了,这些天都在忙着做准备。 群里这么热闹,她也冷不丁冒了个泡。 [蒋雪:提前祝江澈生日快乐。] 江澈尴尬死了,他原本没打算邀请蒋雪的,她这祝福不如不说,弄得他有点下不来台。 后来江澈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要不要一起来。 蒋雪说:[好] 王翠星气得鼻孔冒烟,她当即进行私聊轰炸,把江澈劈头盖脸一通骂。 江澈很委屈:[我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来啊。] 苦命的高中生周六还要上课。 计划是这样的,周六一放学他们就出发,晚上在露营地过夜,第二天下午返回南琊。 这事情惊动了李睿,作为班主任,李睿很担心学生们的安全问题。 江爸爸一通电话打给李老师,说自己安排了豪华大客车全程接送,根据学生数量一比一配置安保人员。他拍胸脯保证所有学生的安全,让李老师别操心。 李老师遭不住这番壕言壕语,只好叮嘱大家:“好好玩,都别忘了写作业。” 他像是害怕这帮学生玩疯了,联合其他任课老师,故意安排了一天根本写不完的繁重作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学生们分成小组,各自负责不同的科目。 张淳歌指指点点:“你们还是重点班的学生们吗……这种学习态度可不行!” 她唠叨完,转身冲田啸君伸出手:“田大嘴,数学试卷写完没有?赶紧的啊,先借我抄!” 田啸君抹着汗:“快了快了……再等会儿。” 他骂骂咧咧催起左右两个男生:“这张我马上写完了!你俩加把劲哇!” 谭落加入英语组,王翠星和江澈被分去化学组。 池倾阳一人成军,独自负责三张物理试卷。 高二一班前所未有地团结一心,分工协作,成功在周六中午解决了所有作业,互相传抄。 张淳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我不和老李打小报告了,下不为例。” 大家齐声高喊:“班长英明!” 团结也不是百分之百,总有那么些个不合群的,在边上冷嘲热讽。 像是沈文昊之流,他们一直看不惯江澈和池倾阳,就没参与这次集体活动。 叶诗妤说自己忙着学习,也婉拒了。 说来奇怪,谭落原以为叶诗妤回到一班会如鱼得水,结果,她和同学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谭落看到她构筑了一座玻璃房子,把自己框在里头,有意疏远了所有人。 周六下午,下课铃一响,大家整齐划一地背上书包,冲出教室,跑向大门口。 江爸爸安排的大巴已经在那恭候许久,双层的暗红色巴士停靠在雪地里,豪华气派,仿佛一座移动堡垒。 李睿探头往下看,也忍不住跟着吹了个口哨。 谭落走得慢,她收拾好东西,跟一个劲催她的王翠星说:“你先和他们下去吧,我得去一趟小卖部。我给江澈做的蛋糕寄放在那里了,我现在去取。” “行,那我给你留位置,咱俩得坐一块。” 谭落前脚刚走,紧接着,江澈鬼鬼祟祟地冒出来,把王翠星拽到边上去。 王翠星眼前一亮:“哟呵……大寿星,你还换了身行头?” 不知道他刚才去哪换掉了校服,穿上了休闲款的黑色西装。 王翠星不识货,认不出牌子,但她乍一看这面料,也能猜到这套衣服定然是价格不菲。 江澈站军姿似的,立得笔直:“我看着还行吗?” 王翠星微笑:“说实话,像西餐厅的服务员。” 江澈愁眉苦脸:“为什么啊……不都说人靠衣装吗?” “不是你衣服问题,你不能这么站啊……”她重新凹了个装酷的造型,“你像这样,学学人家池倾阳平时是怎么站的。肩膀放松点,来点休闲感。” 在王翠星的言传身教下,江澈总算有模有样,不再是给客人倒酒的服务员了。 小星星拍拍手,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挺好,很帅!像个小新郎官。” 江澈似乎很喜欢这个比喻。 王翠星揶揄了他两句:“江大少爷过生日穿得这么正式,我没看出来,你偶像包袱还挺重。” 江澈咳嗽了一声,耳根通红:“我穿成这样,不是为了过生日。” “怎么?” 王翠星捏了把汗,她有种预感。 如果是她想的那样…… 果不其然,江澈郑重地告诉她:“今晚,我想和谭落表白。” 第36章 蜡烛 青坪山位于南琊市的西北面, 从学校出发,大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一般来说,去露营需要自带帐篷。但是江爸爸这片营地,有许多顶搭好的豪华帐篷可供租用, 就像住酒店一样, 付点钱, 直接拎包入住。很适合装备不齐全,单纯是想体验一次围炉煮茶的游客。 玻璃橘子 第63节 学生们宛如一群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用带,江爸爸把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 在大巴车上,大家靠抽签决定到底住哪一顶帐篷, 有两人间, 也有三人间。 王翠星运气很好, 她抽到了双人帐篷, 还是能一眼望见大海的那种。 王翠星挥舞着新鲜出炉的签号,感慨万千:“看见没?人品守恒……这是我用无数个十连坠机换来的好运。” 女生们都想和她住一起, 提出了各种好处去交换。有说帮她写作业的, 有说分她零食吃的。 小星星不为所动,一把勾过谭落,摩挲起她的下巴, 举止轻佻。 谭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翠星故意模仿起《甄嬛传》里的皇上, 憋出低哑的声音说话:“今夜, 朕只想让落贵妃侍寝。” 张淳歌抄起软绵绵的靠垫盖到她头上:“你一个小姑娘!别这么油腻!” 一班的男生还算绅士, 把前排的位置让给了女生,主动坐在后面。 田啸君撕开第三包薯片, 翘起二郎腿:“女生那边好热闹。” 江澈从他手里抽出薯片:“别吃了, 你晚上还吃得下饭吗?” 田啸君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肚腩:“我有很多个胃, 其中一个专门用来装薯片。” 剩下的男生基本都在组队打游戏。池倾阳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身后没人,他把椅背放倒了一点,正戴着耳机听歌。 田啸君觉得奇怪,江澈没和池倾阳坐在一排,非得往自己身边凑。他这么大的体积,想一个人享受俩位置都不行。 那俩人最近都怪怪的,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微妙,不像是吵架了,又比吵架了还别扭。 这么个大好的日子,他看池倾阳孤零零待在后头,有些于心不忍,故意没话找话。 他回头问道:“池子,你这么爱听歌,怎么不买个airpods?你这条有线耳机都用几年了?真节俭啊。” 池倾阳忽然抬手,捏了捏趴在耳机线上的小考拉。 田啸君也纳闷,那只考拉简直秃得没眼看,上面的漆掉得精光,现在只能看出是一坨塑料,他竟然还当个宝似的留着用? 池倾阳的手又垂在腿上,眼都懒得睁:“我家里穷,省点钱。” “拉倒吧……”田啸君闷笑着嗤了声,“你家条件又不差,哪会差这点小钱?” 他初中就认识池倾阳了。刚上初中那会儿,经常见到池妈妈开着一辆白色奥迪a6来校门口,接送他上学放学。 初二有一次开家长会,他爹是开着一辆宝马x5来的。 虽然池倾阳他家的条件比不上江澈,比起大巴车里在座的诸位是绰绰有余。 田啸君能记得这对夫妻,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开好车,而是因为他们颜值。 池倾阳不愧是全校有名的帅哥,他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 田啸君是个孝子,他很喜欢自己爹妈,但他有时候面对镜子,仍然会一阵叹息——他爹妈如果也是帅哥美女该多好? 幸好田小胖很快想开了。 他长得再帅,最终还不是一胖毁所有。 不过,说来也怪。 田啸君仔细想了想,自打初中毕业,他再没见过池倾阳的父母,他们像是人间蒸发了,池倾阳从不提起他们。 上回,蒋雪无意间在班里念叨起他的家长,结果挨了他的训,这事儿大家都记着。 大家私底下聊过,到底怎么回事?然而没人敢问。江澈似乎知道原委,可江大少爷嘴严,半点口风都没漏出来。 田啸君肩膀一沉,继续安心吃薯片。 害,想那么多干啥?关他啥事。 冬光把天际染出胭脂般的色泽,在橘红的晚霞中,大巴车拐了个弯,驶下最后一段山路。穿过一条青松夹道的小径,那一大片白色的帐篷露出现在众人眼中。 大家这才知道,所谓的帐篷啊,并不是一个个小小的三角形。 帐篷竟像房子一样子大,二人间挤一挤,住下十个人也没问题。 田啸君问:“江澈,要是自己花钱来玩的话,这帐篷得多少钱住一晚?” 露营地尚未正式营业,没定价,江澈也不知道,他估了估说:“和五星级酒店差不多吧,我爸是按照那个标准在做。” 田小胖娇滴滴叫了一声,身子一歪靠上他,做娇羞状:“江少爷,你以后找老婆,性别能不能不要卡太死?考虑考虑我。” 女生们听见了,集体崩溃,直说这对儿实在是磕不动。王翠星喊得最欢。 江澈更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给他留,捂着嘴做了个干呕的动作。 大家都知道田小胖在开玩笑,池倾阳也跟着笑了,忍不住打趣道:“省省吧,那可是比尺子还直的直男。” 田小胖那张脸皮和他的脂肪一样厚,他不介意为大家再增添些许欢声笑语。 听见池倾阳嘲弄自己,小胖立刻调转目标,百媚千娇地贴到他跟前:“池哥哥……要不然,你考虑考虑我?你连蒋雪都看不上,应该不是特别直吧?” 池倾阳顶着一张冷脸,一脚把他蹬开:“滚蛋,老子有喜欢的女生。” 除了江澈,别的男生们都没回过味来,他们愣着神呢,前排女生瞬间炸开了锅,疯狂起哄。 谭落整个人都红透了,从头到脚。 恰好大巴车在停车场停稳,司机打开了车门,她第一个溜了下去,像一只仓惶逃窜的兔子。 唯独这次,王翠星没有跟着起哄。她着急死了,紧张的目光越过同学们,望向江澈。 果然,江澈的脸色很不好。为了不冷场,他也随着大家笑,笑得尴尬,笑得像哭。 “别啊……”她跺脚嘟囔。 那可是今天的大寿星,别让他难过啊! 蒋雪是她爸妈开车送来的,她到达露营地时,学生们正在如火如荼地烤肉。 江爸爸安排了大厨做自助餐,想吃什么都有。 男生们四处溜达,发现了烧烤炉子和炭火。可能是男孩子天生对玩火这件事有执念,他们要求自己烤肉。 没办法,厨师们心惊胆战地围在边上,守着这群小祖宗,生怕他们烫着自己。 江总亲自下过令,今晚但凡有学生出事,哪怕是被虫子咬了一口,他们这帮人都得扣工资。 蒋雪来之前,张淳歌担心她见着池倾阳会尴尬。 想不到,她心态特别好,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玩玩,似乎压根没发生表白那件事。 因为她在这里,女生们不好意思再调侃谭落和池倾阳。大家都很善良,不愿往蒋雪的伤口上撒盐。 只可惜,女孩子们的善良被辜负了。因为班里的男生一个比一个瞎,完全没看出来学神的心思。 在公交车上,他们听见女生起哄,全都傻了,现在非逼着池倾阳招供,让他说自己到底喜欢谁,是不是谭落? 不管大家怎么问,他始终是那一句话:“关你们屁事?吃饱了撑的。” 等到同学们真吃撑了,服务人员推出来一个餐车,餐车上放着三层高的大蛋糕。 这蛋糕长得十分简朴,白色的,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裱花。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不太符合江少爷奢华的气质。 江澈告诉大家:“这是我找谭落做的蛋糕。” 妈呀,这要是谭落做的,那可得另当别论。毕竟谭落又不是专业的蛋糕师。 田啸君嗷嗷乱叫:“谭落,你也太猛了!” 天哪!会做饭的女孩子! 活的!近在眼前!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田小胖按捺着躁动的小心脏,朝谭落投去暧昧的目光。 池倾阳一眼看出这只吃货的贼心,对着他肥墩墩的屁股又是一脚:“老老实实当你的癞□□,别对天鹅动心思。” 张淳歌赶紧给蛋糕拍了张照片,她都能猜到,一会儿这蛋糕就得面目全非,必须提前留念。 她问:“谭落,这蛋糕好大啊,你自己做的吗?” 说到这个,谭落一把辛酸泪:“是啊,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做的……” 累归累,江澈付了不少钱。 减去材料费,她小赚一笔,不亏。 工作人员把露营地里的大灯都关掉了,只留下几盏很有氛围的小油灯照明。 池倾阳帮忙给蛋糕插上蜡烛,一共十八根。他用力拍了拍朋友的肩膀,祝贺他即将步入人生的新阶段。 江澈与挚友拥抱,抱得很用力。 他伏在池倾阳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池倾阳的表情霎时怔然。 很快,池倾阳稳了稳神,强颜欢笑,对江澈说:“加油。” 张淳歌听不见他们在叨咕些什么,却莫名地为这幅情景动容:“啊……男孩子们的友情。” 小星星远远地看,将一切都深深看在眼里。 不知不觉间,眼角渐渐湿润。她豪迈地抹了把脸,仰天长叹。 她想,她好懂池倾阳现在的心情啊。 要不是还没成年,她真想去找池倾阳喝两杯,成立个“失恋联盟”什么的。 王翠星怼了怼身边的谭落,问:“哎,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谭落捏着下巴沉思:“什么时候来着……反正寒假的时候。” 王翠星很惊讶:“你也会开玩笑啊。” 谭落没有开玩笑,她真的差点忘记了。 王翠星:“哎呀,我告诉我具体是几号嘛,我到时候好给你准备礼物。” 她有多少年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了?谭落想不起来。 唉,这些事想它干嘛呢?徒增心酸。 谭落说了个日子,也问起小星星的生日,她要好好记在心里。 玻璃橘子 第64节 她终于又有一个可以互送生日礼物的朋友了,一定得好好开心开心。 谭落往蛋糕的方向眺去,看着站在寿星边上的那个人。 池倾阳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这个她真不知道,一会儿得问问王翠星。 他好像还没到十八岁,应该快了吧? 到时候,给他送点什么好呢……总不能再送一只杯子。 谭落琢磨着这些事,直到有人开了个头,唱起生日歌,她才被拉回思绪,和大家一起为江澈唱歌。 唱完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寿星许愿。 江澈往谭落那边望了一眼,谭落碰了碰王翠星:“星星,江澈看你呢。” 王翠星捂住脸,强忍揍她的欲望:“宝……你是真的蠢。” 而后,江澈许愿。 他这愿望许得十分认真,足足闭眼默念了五分钟。 眼瞧着蜡烛一截一截矮下去,田啸君心痛得想哭:“哎哟喂……这蜡油都滴在奶油上了……浪费不浪费啊。” 江澈睁开眼,吹灭十八根蜡烛。 大家齐齐鼓掌,再次祝他生日快乐。 “谢谢啊……谢谢,这是我最高兴的一个生日。” 江澈说的是真心话,王翠星看见他眼角有水光微闪。 她怅然地扬起头,在没有光污染的郊外,银河清晰可见。突然,她仿佛看到天边划过一颗流星。 小星星马上合十双手,也许了个愿: 拜托了。 希望我喜欢的男生,所有愿望都能成真。 第37章 过来 吃饱喝足, 班群里重新热闹起来。 张淳歌全程担任摄影师,她带了一台单反相机,拍了一堆照片。她抱着笔记本电脑折腾了好一会儿,把照片都导了出来, 发在群里。 [张淳歌:需要自取] 她是个摄像发烧友, 光圈、景深、角度, 都很有讲究,拍出来的照片很有艺术感。同学们在照片底下狂刷“谢谢班长!” 最后,大家全都发了差不多的朋友圈,至少配图基本一样。 池倾阳也在看自己的相册,江澈无意间瞥向他的屏幕, 发现一张特殊的照片。 他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老池, 这是谭落?” 池倾阳左右看了看, 很好, 没别人往这瞟,他才用手遮着手机, 把那张照片点开给江澈看。 照片里是初中时的谭落, 她那会儿长发及腰,黑发直顺,有两绺头发编了麻花辫, 在脑后拧成一个蝴蝶结。 她略施淡妆, 眼尾坠着桃花式样的小亮片。嘴唇抹了透明的唇蜜, 水嘟嘟的。 看照片背景, 像是体育馆内,大概是某次文艺汇演。 她那身服装似乎是跳民族舞的演出服, 暗红色的水袖拖得老长。她和其他一群穿着同样衣服的女生蹲在一起, 双手捧着脸, 仿佛等候出场。 有人从后面叫了她一声,她蓦然回首,露出微笑。 照片拍的正是这一幕。 池倾阳动了下眉,多少带点炫耀地说:“怎么样,可爱吧?” “我去……超可爱!”江澈快疯了,“这是她发你的吗?” “不是,前阵子去下江比赛,碰见谭落初中时的朋友了,那姑娘发给我的。” 江澈啧啧感慨:“她那时候头发好长啊。后来怎么剪了呢?好可惜。” “可能是嫌麻烦。现在这样不也挺好。”池倾阳要把照片收起来,江澈按住他,要他把照片发给自己。 “不给。”池倾阳无情地拒绝了寿星的要求,“这是我的,你有本事自己找她要去。” 江澈有这个打算。 要是表白成功,他得先拍个两人的合照,然后发给池倾阳。 不行不行……他马上打消了这个罪恶的念头。 朋友都失恋了,怎么能继续刺激他呢? 有些幸福,自己偷着乐就行了。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秀恩爱,死得快。 大家吃完蛋糕后,江澈好像很在意时间,他一次次地看手表。 看到第七次,表针即将指向九点。 这时,他去找工作人员,吩咐了些什么,工作人员会意,马上照他说的做。 过了一会儿,江澈招呼大家去海边。 从露营地的帐篷区往东走大约两百米,天光清澈,星沉大海。 既然是露营,那必然少不了篝火。海风很冷,正好来点火给大家取取暖。 工作人员在沙滩上搭设了专门的篝火台,能把柴火架起来烧。 没见过市面的高中生们又叫唤了:“妈呀……这篝火台,拿去奥林匹克开幕式点圣火都行。这么大!” 为了学生们的安全着想,点火由工作人员完成。 围绕着篝火,大家在木凳上坐下。 天穹之下,唯有海浪孕育着永不凋落的白色花蕊。星芒璀璨,洁白的浪花缠绵痴情,屡屡亲吻沙滩,卷带起细碎的星光。 大家谈天说地,聊起自己的大学志愿。 江澈是寿星,同学们让他先说。 他想了会儿:“我爸想让我去学金融,或者财务管理什么的。” 王翠星翻白眼:“先别管你爸,你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他低头抿唇,像是难以启齿。在大家的逼问下,他小声说:“别笑我啊,我想去四川养熊猫……” 没人笑他,大家都觉得这个职业挺好。 唯有张淳歌愁眉不展,老母亲似的叹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重点班的学生,国家的栋梁之材,就这点志向?” 有人问她怎么想的。 张淳歌推推眼镜腿,深沉地说:“我想挣大钱,然后,环游世界。” 大家都看不出来她有这种梦想。 “班长,你怎么看都是当领导的料。” “那可不,至少能当个局长!” “班长,以后还得靠你罩我们,你环游世界了,我们就没靠山啦。” 张淳歌又骂他们没出息:“不准靠别人!靠自己啊!” 有个女生问蒋雪,去了美国是怎么打算的。 蒋雪耸了耸肩:“也没怎么打算,都是家里人给我安排的,走一步看一步呗。” 有人建议她直接进军好莱坞,不能白白浪费了那天生的容貌。 谭落忽然开口唤道:“池倾阳。” 大家都噤声盯着她,等着听她要问什么。 池倾阳马上收起手机,往她那边前倾身体:“怎么了?” 谭落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话能引起这个效果,刚才她想着别的事,完全是不经大脑,脱口叫了他的名字。 她以为自己在家呢,想叫他就叫他,彻底忘记这是在人堆里。 叫都叫了,什么都不说更尴尬。 她硬着头皮,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你想去哪里上大学?” 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苗窜动,阴影在少年脸上不停变幻,勾勒出他清爽的下颌轮廓。 他盯着篝火思索了很久,刘海稍稍遮了些眉眼。全班都非常耐心,一群人噤若寒蝉,等他思考出一个答案。 末了,他道:“我没想好,随便说的话,可能是考首都的那两所大学吧。” 蒋雪立刻接腔:“你初中说过,想去美国学天体物理,你的梦想是哈佛或者麻省理工。” 池倾阳冷漠地回她:“那是多久以前了?人会变的。” 蒋雪自嘲地牵动唇角,没再说话。 谭落没有留意这些小动作,她听了池倾阳的回答,欣喜若狂。 他想去北京上大学。 她想去的美院也在那。 在同一座城市,怎么说都不会太远。 其实她都想过了,如果池倾阳不出国,那也不算是特别远。 等她上了大学,她要拼命打工,努力写字,多挣点钱。她可以跑去他在的城市看他。 谭落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从欣喜中生出伤感。 她对不起爷爷。 玻璃橘子 第65节 她感觉自己的功利心太重,把书法当成获利途径。这种心态,辜负了爷爷对自己的期待。 但是,她真的很需要钱。 有了钱,她才能挺起胸膛,才能离喜欢的人近一点。 有人提议玩游戏,玩真心话大冒险。 一部分人嫌冷,说不玩,想早点去享受那个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帐篷。 帐篷里面配有大浴缸,浴缸自带按摩功能,流出的是温泉水。 篝火也烧没了不少,火势渐弱,有几个女生结伴走回帐篷,谭落裹紧外套,也觉得冷,打算和他们一起回去。 她才站起身,王翠星一把将她按回凳子上,不让她跑。 小星星:“你别急着回去嘛,你再坐一会儿,就当是陪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拧脖子往江澈离去的方向看。 谭落今晚又穿少了,她哆哆嗦嗦,上下牙直打架:“可是我好冷呀……这火看着旺,烤起来不是特别暖和。” 她也急着回屋去泡温泉。 小星星看出来她很冷,却仍旧不放她走:“再等等……” “这个给你,”王翠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她脖子上,“谭落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再等会儿。” 蒋雪坐在她们斜对面,她一个人望着篝火,侧耳偷听她们的对话。 谭落意识到情况不太对,王翠星这番举动离奇得很,她显然是有所隐瞒。 “星星……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没看懂啊。” 谭落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江澈打来的电话。 她没有立刻接,先是四下看看,没瞅见江澈。 她举起手机,困惑地问王翠星:“他干嘛打电话?他刚才还在这儿呢。” 王翠星拼命踏着沙子:“你快接吧!” 谭落更疑惑了,她忐忑不安地接听,按下免提键。 王翠星吓了一跳,关掉免提键,强行把听筒按在她耳朵上。 江澈的声音传来:“谭落。” 他听起来很紧张。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像是在缓解情绪,而后他说:“谭落,我现在给你共享一个位置,你走过来找我,可以吗?” “嗯?哦,好的。” 谭落没有多想,她以为这可能是某种新型的游戏玩法。 “好,那你先挂电话,我给你发位置。” 谭落点开微信,那一刻,她又下意识去寻找池倾阳的身影。 池倾阳不知何时离开了,走远了,她只看到一个背影。 她想去追那个背影。 颔首一看,江澈的位置共享邀请已经过来了。她点开,看到那个代表江澈的小圆点。 路线很清晰,他在营地后方的树林里。那边有条小路,通向一片人工湖。小路很安全,路两边都挂着灯串照明。 谭落咬着下唇想,好吧……先去找江澈,再去找池倾阳。 她挪动步子,慢慢朝树林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池倾阳折了一段路返回来,站在暗处看她。 少年揉着眼,在心里抱怨海风太大,吹得他两眼发涩。 池倾阳忽然厌恶自己。 最好的朋友即将表白,他不但不帮忙,甚至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捣乱。 他对江澈说的那声“加油”,是最后的仁至义尽。 说完这个词,他脑海里只剩下翻滚的嫉妒。 池倾阳看着谭落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树林里。 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总之,她走向别人了。 而他嫉妒得快要发狂。 第38章 萤火 通往湖边的小路上铺满了鹅卵石, 在入口处还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赤脚走走看! 这些鹅卵石据说可以按摩脚底,疏通穴位,有疗养身体的神奇功效。要不是天气太冷, 谭落很想试一试。 前方, 是夜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边有个木头栈桥,栈桥边停泊着两排小船。 学生们到达露营地时天色已晚,在水边玩不安全,但是明天上午,似乎可以到这里来划船。 谭落喜欢水, 她想着一会儿问问王翠星, 明早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划船。 小星星要是不愿意, 她打算再问问池倾阳。 不过, 同学们都在,她和池倾阳单独去划船, 万一有谁看到, 会不会说三道四? 她又有些担心。 在手机地图上,代表她的小圆点即将和代表江澈的小圆点重合了。 谭落停下来,向四周看去。离得这么近, 怎么没看见江澈在哪? 她发消息问:[人呢?没看见你] 江澈马上回她:[你往栈桥这边看] 她侧脸望过去, 江澈站在栈桥上朝她招手。谭落抓紧时间, 小跑着奔向他。 “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她来回搓着手, 对手心呵气。 江澈看她抖成了筛子,愧疚得不行, 暗暗责怪自己考虑不周。 是啊……怎么能让她吹冷风? 应该选个暖和的地方表白才对。 他马上脱下西装外套裹住谭落。他个子高, 那件外套的尺码大, 几乎把半个谭落都包了进去。 由于他这个动作,俩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谭落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霎时错愕了一秒。 江澈柔声问:“现在还冷吗?” 她似是怔愣了片刻,才极慢地摇头:“不冷。” 对方的体温残留在外套上,烘着她颤抖的身体。 他好像特意喷了一点男士香水,是雪松的味道,很淡。 谭落莫名紧张。她晕乎乎地想,这个味道和池倾阳身上的很不一样。 陌生的味道,让她很不安。她向后躲了半步。 明明认识面前的男生,为什么会突然不安呢。 江澈弯腰送手,举止绅士地请她上船:“谭落,你怕黑吗?我想带你去湖心看看。” “有惊喜。”他神神秘秘地说。 湖心有座岛,可以坐船前往。如果从高处往下看,会发现岛屿是心形的。 谭落眺向湖心,在凛冽的寒风中,小岛仿佛是一只巨兽,匍匐在夜色中低低喘息。 她平常是不怕黑的,唯独今天,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她,让她提高警惕。 “黑灯瞎火的,有什么惊喜啊?”谭落的潜台词是她不太想去。 江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深深凝视着她,用目光祈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谭落难以拒绝那个卑微的眼神,何况今天是他生日。 “好。” 她跟着江澈上了船。 同学们都散开了,化作小团体自由活动,王翠星独自坐在沙滩上吹冷风。 她盘腿打坐,双眼紧闭,一副专心修仙的模样。 蒋雪从后方走过来,用手压了下裙摆,在她身边坐下。 王翠星睁开右眼,斜了蒋雪一眼。 “你挺厉害的,”蒋雪悠悠说,“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把谭落往江澈身边推。” 王翠星不屑地哼笑:“我和你可不一样。” 蒋雪跟池倾阳表白的那一天,她刚好去上厕所,碰巧路过小亭子,全程目睹了经过。 王翠星自以为火眼金睛,学校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是听了蒋雪的话,她才迟钝地发觉,谭落说不定是喜欢江澈的。 不然,这呆瓜为什么意识不到池倾阳喜欢她? 王翠星埋怨自己糊涂。 她一直盯着江澈,当然知道江澈永远盯着谭落看。可她本能地以为,谭落眼里只有池倾阳。 她从来没想过,谭落是不是在用余光打量江澈。 当时,蒋雪和池倾阳表白,骂他是谭落的舔狗。这话多难听,换成谁不生气? 玻璃橘子 第66节 尤其是池倾阳,那男生比所有人优秀,相应的,自尊心定是比天还高。被蒋雪这般贬损,王翠星猜他会动怒的。 然而,池倾阳很淡定,王翠星离得远,她看不出那种淡定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漠然地对蒋雪说:“我不在乎她是否喜欢我。对我而言,她只用做一件事,就是被我喜欢。” 蒋雪听到这句话,心墙倾塌,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骄傲。王翠星看到她捂着脸跑了,一个人在卫生间躲了很久。 王翠星不得不承认,意识到谭落可能也喜欢江澈,她很崩溃。 可是后来她想通了。 让喜欢的人获得幸福,这也是一种幸福。 动画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王翠星苦笑。 过了今晚,她得和喜欢的男生保持好距离了。她可不想当电灯泡。 她把沙子搂到跟前,堆了个沙包。 蒋雪握着一捧细沙,张开五指,任由它们被海风吹散。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自我感动呢?你也好,池倾阳也好。我实在是不理解。”蒋雪说着,又握住了一捧沙子,她持续用力,想要把沙子攥紧,沙子反而全从她的指缝里流走了。 王翠星很不爱听这话:“什么狗屁自我感动?你别泼我脏水。” “别不承认啊,”蒋雪讥然一笑,“你忘了?你以前撮合过谭落和池倾阳,你不就是希望他们在一起,让江澈彻底死心,你才有可乘之机吗?” 王翠星一拳打在沙包上:“我没有!” 蒋雪嘲讽道:“怎么,敢做不敢当?所以我才嫌你们虚伪。” 王翠星差点想把沙子扬她一脸:“说几句人话吧!你不过是被甩了,这不是很正常吗?少在我面前演什么黑化!本二次元看见三次元黑化案例嫌恶心!” 她一生气,这嘴就变成了连珠炮,骂得停不下来:“好好想想吧蒋大美女,你拒绝过多少男生?我看不比池倾阳拒绝过的女生少吧?那么多人为你失恋,也该你体验一把失恋的滋味!”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蒋雪:“你给我闭嘴!我不需要那些人喜欢!他们都给我去死!” 海风吹乱了蒋雪的长发,她像是修炼不当入了魔,乌发遮脸,阴森癫狂:“又不是我求他们喜欢!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只喜欢我的脸!我不要他们献殷勤!我只要池倾阳!” “感情这东西又不是想要就能得到!池倾阳还不是和你一样倒霉!” “我知道啊!”蒋雪的视线模糊了,“我知道啊……所以说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他喜欢的人又不喜欢他!” 她好委屈。 她究竟哪一点比不上谭落? 快,江澈,让池倾阳彻底死心吧! 她这次来露营,就是想亲眼见证这一切。 谭落跟着江澈登上湖心岛,这里黑黢黢的,看不清路,她不敢乱动,怕一脚踩滑,掉进湖里。 “江澈!你等等我。” 江澈跑到她前面去了,蹲着身子,像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他回头道:“你站在那等我,我马上把灯点亮。” 他说的“灯”,实际上是个小烛台,那一抹柔弱的火焰罩在玻璃当中,豆子大小的一星光点,只能勉勉强强看见脚下。 谭落掏出手机,启用了照明功能。 江澈马上捂住她的手机:“不行不行……你这个太亮了。” 谭落搞不懂:“你怎么嫌亮?这里这么黑!” “你相信我。”江澈端起小烛台,照亮她的脸。 他的眼神那么笃定认真,谭落硬着头皮把不安压下去,跟上他的脚步。 江澈带她走到一个秋千边上:“来,你坐这里,这里的视野最好。” 这是个双人秋千,江澈只让她坐,自己站在秋千后方:“我来推你。” 夜黑风高,专程跑来这里荡秋千吗? 谭落有些心累,两眼发晕。 但她乖乖坐下了,江澈推着秋千,一点点把她荡高。 很多年没玩过这东西,还有点意思。谭落郁闷的心情微微好转。 凉风擦过脸庞,她惬意地眯起了眼。 忽然,一粒绿莹莹的光从前方浮现。紧接着,两粒、三粒、四粒……无数绿色光点在他们周围升腾,汇聚成翡翠色的银河。 “是萤火虫吗?这么多啊!”谭落惊喜地四处看,两只眼睛都不够用,“江澈!哪来的萤火虫?现在是冬天啊。” 江澈笑而不语。 喜欢的女孩子正在他面前笑,他的计划很成功。 这不是真正的萤火虫,而是一种人工遥控的小型机器,它们飞翔浮动的样子,模拟了萤火虫的姿态。 江澈听池倾阳说,谭落被王翠星逼迫,去看了一部动画片。在那部动画里有个场景,是男女主站在夜色下的草丛里,被萤火虫飞舞萦绕。 池倾阳告诉他,谭落很喜欢那一幕。他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秋千忽高忽低,每次向前荡去时,谭落都觉得自己即将扑进那一瀑荧光。 真美! 江澈问她:“你喜欢吗?” “超喜欢!” 这些“萤火虫”不怕他们,仿佛受到了神秘的召唤,静静悬停在他们四周。 谭落笑得太开心,身体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 “你抓稳!我再让你荡高点。” “好!” 就这么荡了一会儿,谭落都快把嗓子喊哑了。 慢慢地,江澈不再继续施加力度,秋千摆动的幅度渐缓。 他抓着两边的麻绳,让秋千彻底停下来。 谭落陶醉地深呼吸:“哇……这感觉太好了!有这种好地方,怎么不叫上小星星呢?她肯定也喜欢!” 江澈说:“因为我只想带你来看。” 她的瞳仁缩颤,浑身绷紧。 因为欢乐而快速搏动的心脏,这会儿蹦得更加剧烈。 “谭落我……这些,我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事已至此,他也紧张了。江澈 “我仔细想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特殊。 “可能是……第一次看到你哭的时候。你记得吗?你去看望父亲,撞见我了。你那天,哭得很伤心。 “从那天起,我有了一个想保护的女孩子。我不愿看到她哭,我希望她笑,笑得放肆,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我还希望她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强撑的样子,会让别人很心疼。我想为她分担这些,或许我现在做不了太多,但我很快就能做到了。” 谭落的鼻尖发酸。 她明白江澈的意思。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她讲道。 所以,能不能别和她说那句话? “你别乱说,”江澈绕到她面前,半跪下来平视她,急于改变她的错误看法,“你哪里不好?你比任何人都乐观开朗,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 谭落抿紧双唇,无意识地摇头。 乐观开朗。 为什么连江澈也这么说呢? 他不是知道自己家里那些烂事吗? “你错了江澈……我很阴暗,我讨厌自己的父母,讨厌自己。我觉得活着很辛苦,经常怨天尤人。”谭落试图向他证明,她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我爸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他出狱后,我要跟他生活,他是我永远的累赘,我恨不得他马上暴毙!”她毫无保留地吐出怨毒的话语。 真是奇怪,当着江澈的面,她居然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 可是面对池倾阳,她却再度变成了哑巴和骗子。 谭落实在是理解不了自己。 “你现在懂了吗?我到底有多差劲,我不乐观不开朗,甚至不善良!我连最基本的品德都有问题!” “不是的,是你一直看不清自己。”江澈扶住她的肩膀,“换一个人去经历你那些过往,只会比你更加沮丧。而你在努力走出来,无论生活怎样对待你,你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 “谭落,不止我认为你很好。即便有些人不知道你的过去,这也没关系,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们都不会因为你的家庭而讨厌你。那是两回事。” 谭落明白他说的“我们”是指谁。 真的吗?真的会有人即便知晓这一切,也依然愿意待在她身旁? 她抬起泪汪汪的眸子,对上江澈深情款款的双眼。 有的,她面前的不正是吗? 但是,别说了……到这里停住吧。 她还能够体面收场。 江澈捏着她的肩膀,她能感觉到男生的手在发抖。 “谭落……”江澈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有没有一丝丝可能,我可以成为陪你度过难关的那个人?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们面对着面,他断断续续的呼吸,直达她的耳畔。 别说,拜托……不要说下去了! 玻璃橘子 第67节 谭落疯狂地默默祷告。 难道非要这样吗? 非得逼她在江澈的十八岁生日,狠狠捅他一刀。 她恐惧的,担心的,最终还是应验了。 江澈诚挚地对她说:“我喜欢你。” 谭落也被别人表白过几次,这种事,她向来心无波澜。 从来没有哪次让她这么难过。她的五脏六腑一抽一抽地痛,这种酸楚传遍四肢百骸,让她快要昏厥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抹着眼泪,泣不成声,仿佛她才是被拒绝的那个。 对不起江澈。 对不起小星星。 都怪我,一次伤害了两个人。 第39章 愿意 后来是怎么回到栈桥的, 谭落不记得了。 她精神恍惚,思维停转。江澈和以前一样,不停地哄她,却怎么也哄不好。 江澈甚至在想, 如果换池倾阳来哄, 一定能马上哄好。 他气自己嘴笨, 不会逗女生开心。 涨潮了,海水漫过浅滩的礁石。她也被破闸而出的愧疚感淹没。 从江澈身边逃走以前,谭落说:“谢谢你喜欢我。” 江澈强撑着扯出个笑容。他那笑容是一条退路,留给自己的。 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被谭落拒绝, 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他一直看着谭落,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 那个姑娘没有特别留意过他。 在她心里, 自己和王翠星的地位差不多。 江澈觉得这也挺好,他至少超过了大部分人呢。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至于谭落到底看着谁?他也有答案。 果然嘛, 他才是对的。谭落拿他当朋友,仅仅是朋友。 那两个白痴……一个比一个瞎。尤其是老池! 江澈想到这些,无名火窜了上来。他俯身拾起一颗小石子, 砸碎了平静的湖面。 池倾阳是“别人家的孩子”, 脑神经堪比集成电路, 永远支持他进行精密无差错的运算。 江澈有时候不禁会想, 他真的是人类吗? 受朋友影响,江澈也看了不少科幻作品。故事里经常出现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的角色, 实际上, 他们是用最新技术制造出的机器人。 这回, 江澈找到答案了,池倾阳是个普通人。 那么聪明的人,还不是在感情上大错特错? 他伸了个懒腰,独自坐在栈桥边。 萤火虫什么都不懂,继续在对岸的小岛上飞舞。这种小机器毫无实用性,因而并未投入量产,是他父亲托关系从国外买回来的。 他答应了自己的爹,只要给他买这个,他以后会乖乖去读金融系,不再做研究生物的梦。 他付出了代价,没能换来谭落的心,还把她弄哭了。 江澈撑着隐隐作痛的头额,唇角压得很低。他心里疼,不是因为失恋,而是因为惭愧。 谭落根本不需要和他说对不起。 他才该说对不起。 他低低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 谭落是不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后悔…… 好他妈后悔啊。 沙滩上的篝火台早已熄灭,热闹的人群如潮水般褪去,将深沉和静谧重新归还给这片海岸。 谭落坐在沙滩边聆听海浪,想要缓解沉闷的心情。 王翠星的消息那么灵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江澈和自己表白的事了? 谭落连帐篷都不敢回。她怕小星星难过,也怕小星星为此再也不理她。 她现在非常迷茫,从明天起,到底该怎样面对江澈和王翠星? 池倾阳得知这些,又会怎么想? 江澈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好兄弟喜欢同一个人这种事……谭落觉得,要是换做她,只会感到很为难。 她也不想让池倾阳为难。 谭落很清楚,世间没有双全法。 一个人活在世上,必然会伤害到某些人。大家能做的,是尽可能减少这种伤害。 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 她掏出来,是池倾阳打来了电话。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她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谭落没有回头。 她已经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了,宛如被阳光晒透的坚果,温和清爽,与他冷冽的气质截然相反。 这个味道让她很安心。 “你怎么待在这?王翠星到处找你。” 池倾阳边说边给王翠星回了条微信:[我找到谭落了,在海边] 王翠星立刻发来:[她还好吗?] [池倾阳:不太好,哭过] [王翠星:我猜到了……她心肠软,你哄哄吧] [池倾阳:知道] [王翠星:行。谭羲之交给你,我去安慰江澈。] [王翠星:他跑去喝酒了,这刚成年就喝酒……他不会耍酒疯吧?] [池倾阳:我也不知道他酒量怎么样] [王翠星:草,那我得管管他] [王翠星:不和你说了,你快冲吧!] 冲? 池倾阳看着那个字发笑。 冲什么啊……谭羲之同学还在伤心呢。 就在十分钟前,池倾阳刚洗完澡,他裹上浴巾,一拧头,看见朋友失魂落魄地走进帐篷,嘴唇煞白。 江澈就这么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这德行,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澈很无助地问他:“谭落以后还会理我吗?” “会的。”池倾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江澈捧着杯子苦笑:“幸运的哪是我啊?你个大骗子。” 池倾阳心想,谭落没骂错。 他对江澈说:“对不起,怪我太瞎。” 而后他迅速换上衣服,夺门而出。 眼下,谭落从兜里掏出面巾纸,拧了拧鼻子。她眼圈红肿,可怜兮兮。 真行,拒绝了别人,自己哭得这么伤心。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呆瓜。 他默叹一声,收起手机,在谭落右边坐下。 两人谁也不说话。 僵持许久,池倾阳指着天:“谭羲之,我看到你爷爷了。” 谭落立刻抬头看星星:“哪里?” 池倾阳认认真真给她连了几个星星,比划出一个图案:“你看,从今天起,那些星星就叫‘谭爷爷座’。” 谭落笑了,她也指着天上一颗很亮的星星:“那这个叫‘池妈妈星’。” “那是天狼星,笨蛋。” “啊?有名字了吗?”她又指着天狼星斜上角的一颗星星说,“那换这个好了。” “那是南河三,”池倾阳轻轻扶着她的手,往右偏了偏,“这一颗,是参宿四。它们俩加上天狼星,构成冬季大三角。” “还有呢?”谭落愿意听这些,饶有兴致地追问。 池倾阳往她那边挪了挪:“我指给你看。” 谭落把外套还给江澈了,她穿了一条灯芯绒的直筒裤,毛衣套棉服。这几件衣服顶不住夜晚的海风。 玻璃橘子 第68节 她正觉得冷,池倾阳挨着她,炽热的体温隔着布料传过来,一直暖进她的心窝。 他很有耐心,告诉她哪个是猎户座,哪个是双子座,给她讲那些星星离地球多么遥远,还教她如何调整手机参数,拍下更好看的星空。 谭落想起蒋雪说的,池倾阳曾经想去学天体物理,怪不得他对星座这么了解。 谭落问:“你现在为什么不想学天体物理了?” 池倾阳望着漫天繁星:“看过《三体》吗?刘慈欣写的小说,他还有另外一本《球状闪电》,我中考后看的。” 谭落知道《三体》,不知道《球状闪电》。她猜应该也是科幻小说。 池倾阳说:“那本书里有个角色,是物理学家,他有句台词让我印象深刻,‘我所研究的东西,尺度要么在十的负三十次方厘米以下,要么在一百亿光年以上,在这两个尺度上,地球和人类都微不足道。’” 谭落痴迷于书法,但她好歹是个理科生。能感受到这句台词的深邃和震撼。 “我读到这段话,感到很浪漫,也很空虚。” 池倾阳轻轻握住一捧沙子,有些怅然地和她讲:“小时候我目中无人,心气高,很傲慢。” 谭落:“不止小时候,你现在不也——” 池倾阳冷飕飕的眼刀往她脸上瞄准。她立刻捂住嘴,噤了声。 他继续说:“总之,那会儿我很不踏实,想着以后必须得干大事,比如,研究宇宙,这听着多酷。” “是挺酷的。”谭落应道。 “可后来我意识到,我的志向没那么高远。我充其量是个观星爱好者,对宇宙的真相没兴趣。我更想做些贴近生活的工作,不过,暂时没想好。” 谭落不懂他所谓的“贴近生活”是什么标准。 她随口举了个例子:“医生?感觉你很适合穿白大褂。” “当医生好累,要学好多年才能从业。”池倾阳对医生这份职业有所了解,“我不想值夜班,也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好吧,我感觉你很适合穿白大褂。” 谭落想象着那个画面,陡然心跳加速。 太合适了,肯定很帅。 “我说谭羲之,”他偏转脸庞,看向她,“你要考北京的美院,对吗?” 他的语气很微妙。 不是因为好奇所以打听,更像是在向她确认,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不假思索:“对,我想去a大美院。虽然不是全国最有名的美院,但是它们很早就开设了书法专业,我爷爷曾经在那任职。” 谭落拿过大奖,高考有加分。全国的美院任她挑,她从不担心自己考不上。 只是……学费。 这主要是钱的问题。 池倾阳更仔细地问道:“那是不是你唯一的志愿?” “是啊,别的美院我不考虑。” 默了片刻,池倾阳很温柔地叫她:“谭落。” 他没叫她的外号,而是郑重地唤她名字。 “嗯?” 紧张从她的身体里掉出来了,她赶忙捡起来,藏好。 夜色给池倾阳打了掩护,谭落看不见他涨红的脖颈和耳根。 他说:“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吧。” 谭落屏住呼吸。 “a大,我又不是考不上。”他向后一仰,用手撑住身体,轻松地笑,黑眸里斟满星光。 “你开什么玩笑?”谭落很慌,“你去a大也太屈才了吧!你可是高考状元的料!” 这怎么也得去清北才对得起成绩。 他不这么认为:“是你不了解,a大有几个专业的全国排名不比清北差。” 他好像早就调查清楚了。 也好像……早就做了决定。 谭落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急着往外跑,全都噎在嘴里,堵住了她的口。 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池倾阳很惆怅。 他望进谭落湿漉漉的眼,流光在她琥珀色的眸中浮动。她复杂的情绪研磨了眼神,他看不太懂,不敢肯定。 没关系。他不懂,可以问。 池倾阳的心率很快:“谭落,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和我去同一所大学?” 她急切地张开口,呼吸乱糟糟:“我愿意的。” 池倾阳唇上笑意渐浓。 他试探着,指尖磨过沙子向她探去,想要扣住她的手。在即将触碰她的一瞬间,池倾阳蜷起指节,放弃了。 算了,以后再说吧。 今晚,已经足够幸福了。 第40章 寒假 晚上, 谭落回到帐篷,见到王翠星。 小星星扑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好啦……什么都别说。我早都知道。” 谭落像是一块冰。 她被击打、摧残、折磨,只会碎掉。再重一些,她会碎成粉末。 然而, 一旦有人来温暖她, 她就会融化, 变成水。 这些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不受她的控制。 谭落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不让王翠星看见自己哭。 那天晚上,她和小星星聊到很晚。 王翠星告诉她, 初中同学嘲笑她名字很土气, 给她取外号, 成天叫她“翠花”。 刚开始, 她有时候故意顺着大家的话自嘲。像是在用自降身份的方法,努力和同学们搞好关系, 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受捉弄。 那时她不懂, 玩笑会发酵,变成可怕的笑话。 这帮同学不知收敛,越来越过分。她顶着翠花的外号, 变成了全班都可以随意嘲弄的下等人。 大家说, 她这名字啊, 特别像宫斗剧里活不过三集炮灰宫女。 小星星和说这话的人打了一架, 被抓到教务处去,在那见到了江澈。 江澈也打架了, 打了一个屡屡偷他东西的男生, 那男生骂他是没用的富二代。 江澈问她, 为什么打架? 王翠星告诉他了,江澈听完,夸她打得好。然后又指了指裆,教她下次往这打,更疼。 王翠星陶醉地捧着脸,回忆道:“他还说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土,是个漂亮的名字。” 小星星得知江澈是重点班的学生,她发愤图强,努力学习。分班考的时候,去了他所在的班级。 她对谭落说:“他改变了我,我要是没遇见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认真学习,只知道得过且过。” 王翠星抱着枕头翻了个身,面对谭落:“你也遇见过这样的人吧?你被这个人改变了。” 听了她的话,谭落眼前浮现了某个人的身影。但他不是唯一一个。那个人他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有江澈,有王翠星,有李奶奶和池爷爷。 他们全都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自己。 原来我这么幸运,我怎么一直都没发现呢? 谭落开心得像是喝了蜂蜜,舌尖都是甜的。 她想起江澈说的话——有些人即便得知了她的过往,也不会疏远她。 王翠星好像很精神,谭落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星星,我跟你讲个故事。其实,我有个朋友,她啊……” 谭落“无中生友”,把自己的经历套在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身上,讲给小星星。 她毫无保留,小星星安安静静,从头听到尾。 最后,谭落问:“你觉得,我这个朋友讨厌吗?” 小星星也问:“你讨厌她吗?” 谭落讨厌自己。 以前,她恨不得从根源上否定自己的存在,常常想,如果她不曾出生该有多好。 如今她不这么想了,自我厌恶仍是在所难免。 那是一种不得不隐忍的讨厌,就像是饭都快要吃完了,才发现碗底有一只死虫子。 虽然恶心,无奈,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大家总想改变别人,却很难改变自己。 可是,这次的问题不太一样。 谭落认真想了想,如果她真有一个和自己经历相同的朋友,会讨厌她吗? 一定不会的。 谭落会同情她,关心她,希望她好起来。 因为她们是朋友啊。 玻璃橘子 第69节 谭落回答:“我不会。” 王翠星也说:“是啊,正常人都这么想吧?那孩子多可怜啊,可她没有被生活击垮,是个坚强乐观的好姑娘。” 谭落陷入思考,难道她的初中同学们都不是正常人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用善意对待她。 听了她的疑问,王翠星说:“大部分正常人很容易受到周围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会变成乌合之众。” 谭落这才想起来,一开始,班里也只有一个同学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那时候,除了苏汀,还有其他同学维护她。随着谣言越演越烈,大家才慢慢疏远了她。仿佛不这么做,他们也会被贴上帮凶的标签,就像是苏汀遭遇的那样。 “你那位朋友啊,往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动画片里都是这么演的。”小星星说。 她关掉床头灯:“该睡觉了谭羲之,明早我们一起去划船吧。叫上池倾阳和江澈!” “我见了江澈……该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啦,和往常一样的嘛。”小星星说,“江澈可害怕你再也不理他了……你千万别乱来。你记得,他永远是你的朋友。” 另外一个朋友。 她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 谭落闭上眼,睡得很安稳。 已经和当初不同了,不用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她担心的坏事,不会发生。 今晚,安心做个好梦吧。 江澈的生日,给大部分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尽管他自己的回忆有些遗憾。 第二天,大家没看到蒋雪。有人说,昨晚她就被父母接走了,好像是不放心她在外面过夜。 而王翠星知道,这是蒋雪的借口。 她已经见证了结局,谭落没有答应江澈的告白,池倾阳跑向了谭落。蒋雪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这里呢? 露营归来,时间仿佛按下了最高倍速的快进键。 这场短途旅游,成为大家最后的喘息。回到学校后,他们转身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因为,马上要会考了。 对于重点班的学生们来说,会考那种难度,简直就是送分题。大家全都盼着赶紧考完,从此和政史地说再见。 谭落身为一个要参加艺考的特长生,更是有恃无恐,轻松应战。 她把主要精力砸在了期末考上,这两门考试挨得很近,她不希望这次重回全班垫底的位置,格外用功。 池倾阳和谭落再度结成“互助二人组”。 他给她补课,说她是“笨蛋”。 她教他练字,嗔他是“手残”。 每次上课,他们都得容忍当老师那一方的批评和嫌弃。 严师出高徒,在一次次令人崩溃的补习中,两人得到了不小的提升。 到了会考那一天,几乎没有老师再去批评池倾阳写字难看了。虽说离好看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起码,他写的字容易辨认了,不会害他扣卷面分。 多亏谭落救了他的字,李睿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有些本事。她立下大功一件,李睿也不怎么挑她的错了。 数学烂就烂吧,人无完人。 何况她也不是烂得无可救药。 再加上蒋雪走后,叶诗妤回到一班。李睿再也没动过把谭落赶走的心思。 会考后,期末考接踵而至。考完试,寒假近在咫尺。 凄惨的是,今年寒假只有十天,和春节假期重叠。 过完年,他们要立刻回到学校,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一起上课。 谁让他们是重点班呢? 寒假的第一天,谭落枕着成绩单睡了一晚。 考前,她的小目标是稳在倒数第五。实在不行,倒数第三也可以……千万别垫底。 等到成绩单发下来,她的名次竟然和期中考一模一样。 要知道,这次的英语考试不算太难,她没有优势了。依然能够稳住名次,说明她的整体实力有大幅度提升。 同时,由于会考结束了,期中考不再出现文综科目,偏科的王翠星丢掉短板,一举冲进班级前五。 这两天,她在朋友圈晒出老妈买给她的几个新手办,配字全都是“哈哈哈哈哈”!足以见得她有多么喜不胜收。 除夕前一天,是大寒节气。 谭落的小卧室被暖气填满,她缩在被窝里,做着一个很香甜的梦。这梦正好快要收尾了,院子里两位老人的欢笑将她唤醒。 她起了床推开窗户,小院里,李奶奶和池爷爷有正在往树上挂红灯笼,为跨年做准备。 看她醒了,李奶奶在楼下挥手招呼她:“小谭!快下来,陪奶奶去买年货呀!” “好嘞!” 谭落很喜欢被李淑芳使唤。 让她帮忙做饭也好,打扫卫生也好,或是在出去买菜时叫着她,充当拎包工具人……怎么都行。 她总觉得要做点什么,否则,无法回报在小红楼里收获的幸福。 谭落换好衣服,哒哒哒地跑下楼,踩出一阵鼓点般清脆的响动。 池倾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池爷爷每天必看的早间新闻。 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表情不是很愉快。听到谭落下来,他回过头,道了声“早安”。 谭落和他对上眼,一秒钟破功,捂着肚子笑:“到底还是穿了啊。” 他身上那件红毛衣的颜色实在太艳丽了,胸口用黄线绣了个巨大的“福”字,像是春晚上用力过猛的舞台装。 昨晚,李奶奶把这件衣服拿给孙子,要求他这两天穿上图个吉利。当时,池倾阳像是硬生生咬了一大口柠檬,面部表情极其扭曲,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表达抗拒。 他对衣服没那么高要求,可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件又热闹又土气的红毛衣。 很遗憾,李淑芳无论如何都要他讨个好彩头,最终他没能说服奶奶,不情不愿地穿上了。 谭落能看出来,他今天试图通过搭配挽救这件衣服,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一串成精的中国结。 唉,大帅哥也有驾驭不了的衣服。 谭落安慰他:“没关系,你依旧是南琊市最帅的高中生。” 池倾阳不信她的鬼话,因为她刚才笑得那么大声。 他不爽地咂舌道:“凭什么你不用穿红衣服?” “因为没人管我。” 哪有人给她买新衣服?她想穿都没得穿。 她话语刚落,李奶奶迈进玄关,在地垫上蹭了蹭脚上的雪:“小谭啊!外面冷,我给你织了条围巾,你等我进屋给你拿去。” “给我织的?!” “对啊,也不知道你这款式喜欢不?至少保证暖和。” 谭落都没看见围巾长什么样,她激动地喊:“我喜欢!” 池倾阳似乎早就知道奶奶准备了这个,他端起一杯热茶轻抿了一口,笑而不语。 谭落像只小兔子似的上下蹦跶,李淑芳拿出围巾,颜色和池倾阳那件毛衣一样艳红,两端缀着好多小毛球。 谭落当成了宝贝,一拿到手立刻围上:“我今晚要围着它睡觉,谢谢李奶奶!” 她的喜欢不是演戏给李淑芳看,而是真诚地发自内心。 看她喜欢,李淑芳也咧嘴笑了。 池倾阳回二楼拿了件外套,又走下来:“奶奶,你们要出去买菜?我也一起。” “哎呀臭小子,这么勤快啊?”李奶奶咂咂嘴,“你不是最讨厌逛超市了吗?” 确实,他嫌逛超市太麻烦了。尤其李淑芳总是挨个货架溜达,东挑挑西看看的,他经常没什么耐心。 至于今天…… 他目光流转,瞥向谭落。 女孩子今天穿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小绵羊。 圆领毛衣套短款羽绒服,毛线半裙长及脚踝。 谭落的常服里有不少裙子,大多是长裙或长度过膝的半裙。那些裙子版型宽松,穿在她身上,透出一种令人舒服放松的慵懒感。 池倾阳垂眸勾唇。 他是讨厌逛街没错。不过,能和某个人一起逛逛街,好像也挺好的。 李淑芳拿出买菜专用的小推车,交给孙子。临出门,她冲老伴喊:“我们走了啊。” 池问海从书房探出头,扒拉了下老花镜,抖着手里的两张红纸:“早点回来,我得请小谭帮我写几副对联。” 谭落爱做这个:“没问题!” 每到过年,她最能派上用场。 池问海给她安排任务:“你张叔、王大爷,还有赵婶他们和我说,都想要你写的对联,你看能行不?” 谭落竖起大拇指:“小意思!” 能被人需要,她很享受这感觉。 李淑芳不喜欢去新城区那些大型连锁超市,她每次买菜,都在老城区的大市场。 南琊市有条老街,整条街都是民国时期的古建筑,大家管那里叫“旧市口”。 与旧市口呈“丁”字型相交的那条路,有许多商贩。卖菜的,卖年货的,一个个热闹的小摊子挨挨挤挤。 这条路平常可以正常通行,在过年前后由于人流量大,会封路,改成步行街,不允许汽车来往。 玻璃橘子 第70节 李淑芳的腰不好,走两步就疼,需要谭落搀扶她。池倾阳跟在她们后面,拖着手推车。 和他相比,谭落更像是李奶奶的亲孙女。 李淑芳到她常去的农产品店买鸡蛋。 店主是三十来岁的妇人,说南方口音,她带着正在放寒假的小女儿一起看店。女儿是个小学生,一二年级的样子。 李淑芳要一打鸡蛋:“今天这咸鸭蛋看着不错,也给我挑几个吧。” 店里地方小,转个身都困难。谭落和池倾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小女儿童言无忌,她咬着大拇指问谭落:“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谭落白嫩的小脸顿时红得滴血,堪比店门口挂的那一串红皮大蒜。 她磕巴道:“不是的……你、你别乱说。” 小女儿不信,耿直地问:“真的不是吗?” “真不是!”谭落怕这话叫李奶奶听见,她想方设法岔开话题,问这小孩作业写完了没,小孩很委屈地撅起嘴,不说话了。 池倾阳浅浅笑了,他既没反驳谭落,也没有向小女孩解释清楚。 少年眼帘微垂,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仿佛在夸她嘴甜,会说话。 谭落心虚,挪开了两步,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 谭落无意间听见那位店主和李奶奶拉家常,她问:“李阿姨,第一次见您孙女啊。她就是您儿子那个私生女吗?” 谭落一惊,暖乎乎的心脏霎时变得冰凉。 李奶奶神色慌张,她轻轻推了下店主,使劲瞪着眼,示意她别提这个。店主会意,赶紧捂住嘴,抱歉地笑了笑。 “不是,是住在我家的一个小姑娘。”李奶奶说这话时好几次回头,想确认孙子听见没有。 她的视线扫过来,谭落立刻蹲在地上,装作系鞋带。 池倾阳正在谭落身后的一个摊位挑窗花,和她背对背,奶奶和店主说的那些话,他似乎没有听到。 他拿起一片窗花纸问谭落:“哎,这个怎么样?” 谭落头也没抬,嗯嗯啊啊地说好看。 池倾阳对她的敷衍感到不满,捏了捏她脑后盘成小丸子的头发:“我说你看一眼行不行?” 谭落像是失去了对面部神经的控制权,笑得很僵硬:“我看了,很好看。” 面对喜欢的女孩子,池倾阳素来敏锐。 他发觉不对劲,拽住她的胳膊,拉她站起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谭落不敢和他对视,嘴角抽搐:“我好得很。” 她揉面似的揉了把脸,强迫自己迅速调整笑容,抱歉地说:“我刚才……突然脚麻,现在好了。” 下了公交,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旧市口,这一路上李奶奶都拿她当拐杖,池倾阳以为谭落是累了。 他往前一指:“前边拐过去有家奶茶店,等我奶奶买完鸡蛋,我领你去坐着歇会儿,喝点饮料。” 谭落点头:“嗯。” 池倾阳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顶。 到处都是忙碌的红色,在这条老街上,年味如同蒸笼里冒出来的雾,喷香喷香扑鼻。 可谭落的鼻子出了问题,她只能闻见一股咸涩的惶恐。 池倾阳的爸爸,有一个私生子。 谭落用余光瞟向身边的男生。池倾阳挑了几张窗花,正在和摊主砍价。他讲价的本领不怎么样,眼看要被摊主说服,按原价购买了。 谭落在想。这些事,池倾阳知道吗? 刚才,李奶奶害怕孙子听见,是怕他得知此事,还是怕他听见了会生气? 她忽然回忆起,期中考之后,池倾阳和池问海起过冲突。池问海说他父亲要来开家长会,而池倾阳拒绝见到那个男人。 谭落深感无力。 唉……连市场的店主都知道,他这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不知从何时起,池倾阳的父亲在外生活,养着另一个孩子。 那位店主还说了,是“私生子”。 既然是私生子,这孩子八成是在池倾阳母亲去世前出生的。 池倾阳是何时得知了那孩子的存在呢? 那个小孩,是他和父亲产生矛盾的根源吗? 私生子的出现,和池倾阳母亲的去世有无关系? 关于这些,他从未提起。 谭落有很多话想问问他,想跟他聊一聊。她都忍住了。 比起提问,她有更想做的。 她第一次明白,那位少年在某些方面和她很相似,他们都有许多拼命隐藏的不堪。 她好想再抱一抱他。 第41章 撕裂 李淑芳采购了不少食材, 足够过年这些天吃。 他们拎着大包小包,不方便再去挤公交。走到老街路口时,池倾阳叫了一辆网约车,一行人站在路边, 等待司机过来接。 等车时, 路边有个佝偻老汉正在摆地摊, 卖手工饰品。 他面前铺着一块塑料布,摆放着红绳编制的手串,金丝拧成的发簪,还有毛线缠出的小花小球之类。 那位老人孱弱干瘦,他揣着手站在路边, 穿得也薄, 像是寒风里的一棵枯树。别的摊位都热热闹闹, 就他那里冷得跟冰窖似的。 那些小饰品, 很可能是老人引以为傲的作品,却无人问津。他目光茫然, 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时代抛弃。 谭落看到这一幕, 酸楚涌上心头。 她想起喜欢研究民俗的爷爷曾经说过,这世间有不少手艺,由于不能再带来经济效益, 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于是她走上前, 蹲下身挑了起来。她拿起一个红色的发箍, 问老人怎么卖。 老人的眼里恢复光彩, 告诉她这个要十块钱,但是今天可以便宜点:“姑娘, 七块卖你吧。” “谢谢爷爷!那我再挑一个别的。” 谭落犯了选择恐惧症, 挑来挑去, 半天拿不定主意。 池倾阳看了眼手机,车快到了,他踱到谭落身后:“选那个小向日葵吧,很适合你。” 他说的是个小发卡,缀着一朵毛线勾出的葵花。谭落拿起来,在头上比了一下。 池倾阳点头莞尔:“嗯,好看。” 谭落高高兴兴地付钱:“爷爷,您的收款二维码在哪?” 那位老人不安地搓手,很是局促:“姑娘……你没有零钱吗?我不太会用手机……” 谭落傻眼了。 她习惯了移动支付,身上哪会带现金啊。 这下糟糕……说好要买,竟然付不了钱。 她现在把这两样东西放回去,老人肯定比刚才更难过。她已经看见老人紧紧闭上了嘴,仿佛在忍耐失望。 不如没说过要买,好心办坏事。 谭落恨自己没有提前问清楚。 “我来付吧,多少钱?”池倾阳的声音如同一阵及时雨,谭落回头,看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二十块钱。 老爷爷朴实地笑了,谢谢他们买自己的东西。 谭落感激不已:“我马上转你。” “不用,我送你的。” 在她愣怔地注视下,池倾阳从她手心里拿走小向日葵,而后,轻轻别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发丝乌黑柔顺,在阳光下散发光泽。那朵小花点缀其上,为恬静的女孩增添了一丝活泼。 少年很满意地扬动眉梢:“我的眼光没错。” 谭落庆幸自己有围巾,能遮住半张脸,否则这面红耳赤的样子又要叫别人看去了。 网约车停在路边,池倾阳把东西搬上后备箱,最后一个上了车。 他坐在副驾驶,谭落和李淑芳坐在后排。 今个儿出来置办年货的人真不少。南琊市是个小城,很少堵车。可今天,路上堵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他们早上九点出的门,等到他们回到溪桥北时,都快中午了。 网约车是suv,体积大,进不去那条窄巷,只能停在巷口。 他们把东西拿下来,正要拐进巷子。 忽然,走在最前方的池倾阳停住了步伐。 谭落顺着他吃惊的目光看去,发现路边停靠着一辆宝马x7。 车子的牌照,是南a。 南琊市的车牌全都是南c,这辆车是从省会东淮市开过来的。 谭落以前就在东淮市生活。 池倾阳头也不回地问:“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没人和我说?” 他强压着怒火,语气很低沉,周身的气场一瞬间拧转。谭落吓得哆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惹到了他。 玻璃橘子 第71节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池倾阳这火气根本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在质问自己的奶奶。 李淑芳支支吾吾:“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回来。” 池倾阳已经不关心奶奶的解释了。 他眉头紧锁,咬肌紧绷,扔下东西转头就走,朝着和小红楼相反的方向阔步离去。 “池倾阳!” 谭落急忙唤他,他没有停下,仍然自顾自地走,动作之快,脚下生风。 她本能地想追上去,可是这一地东西,李奶奶自己根本拎不动,她不能一走了之。 李奶奶也很想叫住孙子,她又不敢开口,欲言又止了一番,最终只剩一声重重的吁叹。 无需多问,谭落已经猜出车主的身份。 肯定是池倾阳的父亲。 谭落拎起地上的袋子,搀住难过的李淑芳:“李奶奶,咱先回屋,把东西拿回去。” 李淑芳疲倦地点头,她像是没力气说话了。 通往小红楼这段路,谭落很熟悉。尽管房子是租来的,她每次走,还是会有一种“回家”的归属感。 这次,她被李淑芳紧张的呼吸揪着心,有点怕进入小红楼,主要是怕见到池倾阳的爸爸。 她们刚走到大门口,屋里面,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从中传出来:“爸,你先收拾。高速上很堵,我们得早点出发。” 池问海:“唉……先等你妈回来再说。而且阳阳肯定不愿意跟你走。” 李淑芳憋着口气,推门进去,谭落跟在后面。 在餐桌前,站着陌生的男人。他身姿挺拔,眉眼温和,并不凌厉,像是会蹲下来和小孩子柔声说话的那种人。 他和谭落脑补中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谭落以为,池爸爸是不苟言笑的严父,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还挺有亲和力。 谭落没有因为外表而放松警惕。 既然池倾阳讨厌他,那她也不喜欢这位叔叔。 但是,一码归一码。 她不会把厌恶表露出来,那是没礼貌没教养的行为。 从她进门起,这位叔叔也在默默观察她。两人互相看了眼,谭落说“叔叔好”,那男人说“你好”。 谭落帮李淑芳把东西拎进厨房,然后走上三楼。这客厅的气氛太微妙了,她没办法继续待在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作为外人,最得体的做法是闭上嘴,然后消失。 小红楼隔音不好,谭落上了三楼,依然听到他们在底下说话。 池问海:“淑芳,阳阳怎么没回来?” 李淑芳唉声叹气:“还问我……天恒啊,你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你儿子看见你的车,拧身就跑了。” 池天恒默了几秒,很无奈:“我就想接你们去东淮过个年。珂珂长大了,现在会说话,会认人,她总说想见见爷爷奶奶……和哥哥。” 买菜时,那位店主把谭落认成李淑芳的孙女。 谭落由此推测,这位“珂珂”是个小姑娘。 她又听池天恒道:“珂珂身体不太好,老生病,和阳阳小时候一样,动不动要去医院,我不敢带她折腾太远。” 池问海紧张地问:“哎哟……没事吧?医生怎么说的?” 这话像一把钝器,突然把谭落打痛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池倾阳听见自己爷爷在关心那个孩子,他会是什么滋味? 于情于理,那小姑娘终究是池问海和李淑芳的亲孙女,他们关心两句,再正常不过了。 把话说得再宽一点,那是池倾阳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他不闻不问,是不是说不过去? 不对。 这是道德绑架。 谭落无比理解池倾阳的态度。 曾经有一次,她无意中给母亲拨去了语音通话,那边罕见地没有挂断。 然而接语音的不是贾俪,而是一个外国人——起码他说的是英语。 那外国人听声音很年轻,像是个少年。少年问她是谁,谭落用英语说,自己是贾俪的女儿。 少年很兴奋,他自我介绍了一番,谭落这才得知,贾俪在美国的再婚对象也有个孩子,正是这一位,他叫斯蒂夫。 而谭落发去语音的那一刻,贾俪正在产房里,生她和现任丈夫的爱情结晶。 她没带手机,手机交给斯蒂夫帮忙拿着,谭落打过来的这通语音才有人接。 谭落心都死了。 贾俪能接受别人的孩子,也愿意再生一个孩子。 唯独不要她。 斯蒂夫是个热情过头的大男孩,他对谭落很有兴趣,想进一步认识这个小妹妹。 可谭落不领情,她决然地挂断语音,随后,把“妈妈”这个人拉进了黑名单。 她没办法喜欢斯蒂夫,也没办法喜欢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她和池倾阳一样。 这时,池天恒压低了声音问:“爸,为什么要把三楼的卧室租给那个小女生?她是什么来头?” 他不是单纯地想要询问,话里明显带有责备的意思,谭落听出来了。 池天恒和老爷子直说道:“让别人看见阳阳和同校的女生住在一起,这不太妥当吧?多容易惹闲话。” 谭落慌了,她抓紧楼梯扶手,稳住发软的腿脚。 她怕池天恒让池老爷子和自己解约,逼她另寻住处。 没想到池问海开了口,老爷子很生气,摆出一家之主的态度:“你别说那些废话,这是我自个儿的房子,我爱租给谁就租给谁,你少管。” “爸……”池天恒不想和他吵,“算了……这事之后再说。妈,你这些东西我直接拎车上,你也收拾一下,我们去东淮过年。” 李淑芳拦住他:“等会儿,不能就这么走啊,阳阳都没回来。” “我估计他跑江澈家去了,”池天恒很肯定,仿佛很了解儿子,“我一会儿给江总打个电话,我们开车过去接他一趟。” 谭落不这么认为。 池倾阳刚才的眼神她看到了,除了愤怒,他是那么失望、坚决。那个少年受到伤害,不喜欢寻求别人的宽慰,他只会默默疗愈自己。 再说了……江澈今天早上刚发了朋友圈,他和爹妈去了澳大利亚。南半球现在是盛夏,估计江大少爷这会儿正在大海里畅游。 谭落给池倾阳发了条微信:[你在哪?] 池倾阳没回。 谭落弄不清楚他是故意不回,还是手机没电。 外面那么冷,天知道他在哪里晃悠,冻感冒了怎么办? 池倾阳是个硬骨头,不会轻易屈服的,如果池天恒待在这里,他说不定一晚上都不回来。 这么下去不行…… 念及至此,谭落拿上充电宝,跑下了楼。 池天恒和李淑芳去搬东西了,只有池问海待在客厅里。 他驻足在窗边,扶着窗沿眺望远处,光线从外头照进来,拉长他的影子。 池问海听见谭落下来了,招招手:“小谭……你来。” 谭落乖乖走过去。 池问海牵强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大过年的,不该让你看见我家这些丑事。” “哪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爷子问:“你知道阳阳上哪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去找他。” 老爷子忽然用目光恳求她,说:“小谭呐,能不能劝劝他?过年了……让大家都过个好年吧。” 谭落明白他的意思。 池问海希望孙子别再跟父亲置气,和他们一起回去过年。 这也是变相让池倾阳接受那个“妹妹”,接受那个“后妈”。 就算心里不接受,也给个面子,把这几天糊弄过去。 “阳阳恨他爸,我明白,可是那小孩没错,你说是吧?唉……生都生了,都长那么大了。”池问海似是喃喃自语。 谭落只能实话实说:“爷爷……我可能劝不动。” 池问海摇头:“也就你能劝动了。” 谭落跑出小红楼后,一直在琢磨他这句话。 她总觉得,池问海知道些什么。 池倾阳迟迟不回消息,谭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她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看见少年的身影。 找着找着,她来到了学校门口。 学校里有人,明天除夕,高三的学生们还在上课。 综合楼,书法教室,那是她的避风港。谭落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她眨了眨眼。 门口有个人。 池倾阳靠着门,颓然地坐在那,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起。 玻璃橘子 第72节 谭落走上来时,他早就提前看向了楼梯口,像是知道她要来。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池倾阳扬起下颌,望着她的眼睛说,“你走路的声音和别人不一样。” 谭落气喘吁吁“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到处找你。” “我也不知道,”池倾阳用下巴抵着膝盖,喃喃地说,“可能……因为你每次都躲在这,我下意识就来了。” 他敲了下身后的门:“能打开吗?” “能。”谭落从兜里掏出书法教室的钥匙。 池倾阳起身让开,她走过去开门。 钥匙放入锁口,在她身后,男生靠了过来,她侧眸看去,池倾阳的手臂从她腰边擦过,按住了门。 他们的身体并没有贴上,但她像是被他困在了怀里。 “你别走好不好?” 他的气息很冷,谭落的身子却不断升温。 正如她所说,那个人的骨头是钢做的,硬得很。 可他把脆弱展示给了身前的女孩。 “我心情很差,你陪我一会儿,哄哄我。” 第42章 倾吐 谭落从书法教室的角落里翻出一张红纸, 这纸是用来写光荣榜的。她用裁纸刀把纸裁成四条等大的长方形。 备好纸,谭落在砚里倒入墨汁,加了点水:“池倾阳,我之前都在教你写硬笔书法, 今天教你写毛笔字吧。” 池倾阳的表情难以形容:“你就这么安慰人?” 他不高兴, 又像是早料到这个结果了。 是啊, 他就不该对某些人的浪漫有所期待。 “哎呀……”谭落把他拽到桌前,按着他在椅子上坐好,“写字能静心,何况,马上过年了嘛。对我们这些练习书法的人来说, 不写几副对联怎么能算过年呢?” 教室里有暖气, 谭落把臃肿的羽绒服外套脱了, 卷起毛衣袖子。 她站在池倾阳身后, 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拿好毛笔。 池倾阳提不起劲:“我写不好的。” 他能写明白硬笔字都不错了,哪能赶鸭子上架叫他写毛笔字? “没事的, ”谭落轻轻覆住他的手, “和之前一样,你放轻松,我来扶着你写。” 池倾阳的手很凉, 她像是握了一块冰。 谭落不禁加重手上的力道, 想要尽可能温暖他。 他冻在嘴角的阴郁被融化了些许, 嘴唇的弧度稍稍柔和。 “写什么?”池倾阳总算来了点兴致。 “我想想啊……” 谭落沉吟片刻, 扶着他的手写: 智商超群啥都会 所有答案全蒙对 横批:学神附体 写到一半,池倾阳憋笑憋得肩膀发颤, 导致谭落扶不稳他, 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书法天才哪里能忍这种事? “别乱动啊……你看这字歪的。”她怪罪道。 “那你别逗我笑。” “谁逗你了……我这是为彼此送上美好的新年祝愿。” 谭落又拿了两张新纸:“你想写什么?你说, 我写。” 池倾阳撑着颧骨思索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想好没?”谭落催他。 他坏笑了下:“上联写:山有木兮木有枝。” 谭落脸上一烫,立刻放开他的手:“我不写这个。” 池倾阳反手握住她细弱的手腕,眼神里渗出压迫感:“为什么不?” “就不……” 她别开脸,不敢看他,呼吸乱七八糟。 谭落一个练书法的人,她看过那么多古籍古帖,当然知道这是写于春秋时期的《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果拿这两句做上下联,横批又会写什么呢? 她拒绝走进池倾阳设下的圈套。 现在的若即若离对她来说刚刚好,在她有勇气向池倾阳全盘托出真相之前,她不想越过这条泡沫般脆弱的界线。 池倾阳难掩失望,但他很快藏好了情绪,转移话题:“行,那写点别的吧。” 这场棋局,他也不敢冒进。 谭落像是他捧在手里的沙子,要是攥得太紧,就会从他的指缝里流走。这种风雨欲来的不详感觉,时常让他隐隐惴栗。 他们写了会儿字,谭落想起池爷爷交给她的任务。 她思来想去,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口,观察了半天,池倾阳的表情好不容易松弛了些,她实在不忍在这时提起他的伤心事。 池倾阳用余光看她,发觉她有心里有话。 他抿了抿唇,说:“你见到那个男人了?” 谭落微怔,迟疑着点点头:“他来接你们,去东淮过年。你爷爷他们……应该也是想去的。” 她以为,池倾阳会明显地表露不悦。 不料他竟然很平静。可谭落看得出,他这种平静是假装的。 少年叠起长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乎在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谭落静静守在他边上,不插嘴多言。 等他自己缓了过来,他和谭落说起自己的父亲:“以前,我和我爸关系特别好。他很理解我,会怂恿我翘课,带我去旅游。给我买最新的游戏,和我一起打游戏。当年,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忽然问:“我之前听王翠星说过,你俩有一回碰见了叶诗妤的母亲?你记得么?” “记得。” 谭落其实没见过叶妈妈的正脸,独独对那个尖刻的嗓音有印象,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 “我妈和她差不多,”池倾阳垂着眼帘回忆道,“她也是完美主义者,对我的要求很苛刻,是控制欲极强的偏执狂。”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大概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永远在挑错。 “我有错,我爸也有错。我们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我爸挨了骂,还会哄我妈,说好听的,让她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放学,只要我爸不忙,我就让他带我出去,我俩找个环境好的咖啡厅,他处理工作,我写作业。反正,谁也不想回家。” 谭落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被打得发蒙。 怎么办……听了池倾阳的叙述,她竟然能理解池天恒为什么出轨。 当然,这些是很肤浅的印象,她立刻提醒自己,看问题不能太片面,这背后必然有隐情。 这些回忆令池倾阳很痛苦,他强装的镇定出现了裂痕:“那时候,我好几次问我爸,为什么不和我妈离婚?我爸还教训我,要理解她的不容易。但我完全理解不了,我讨厌家里那种压抑的氛围。” 要是没有这个妈就好了。 谭落想,这种想法肯定在他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结果最后,妈妈真的不在了。 那位女人像一朵被拍在沙滩上的浪花,从此消失不见。 池倾阳用了很长时间去调整呼吸:“我初三那年,爹妈总算离婚了,我算是如愿以偿吧。当时,我妈让我跟着她,发疯似的拽住我,叫我必须跟她。我一句话也没说,甩了她的手,跟着我爸走了。”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可是啊……没过几天,真的,他们离婚后,也就过了三四天吧。”他嗓音微弱,“我爸,带着一位阿姨来见我,那阿姨……抱着个婴儿,说是我妹妹。” 他低低骂了一声:“真搞笑,妹妹?才离婚几天就生出来了,怀胎都得十个月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早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俩就好上了。他每次说忙,都是去见那个女的。” 他说:“这些事,我妈早都知道。包括那个女的怀孕,她也知道。” 谭落听到这里,彻底懂了。 那位母亲为了不伤害丈夫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始终隐瞒真相。她独自承担了一切,营造出完满家庭的假象。 她既坚强,又脆弱。因为她的理智是忍耐,情感上却被彻底压垮。这导致她忍不住指责出轨的丈夫,连带着控制起自己的儿子。 她对池倾阳的感情不是偏执,而是在忍耐中逐渐变质的保护欲。 “他们离婚后,我妈立刻病倒了。她身体很好,没生过什么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池倾阳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合上了眼。 谭落记得很清楚,他曾经说过,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和健康无关,她是死于心病。 为了儿子,她选择忍耐一切,最后儿子却决然地甩开了她。她的精神寄托从此不复存在,人一下子倾颓垮塌。 玻璃橘子 第73节 池倾阳浓厚沉重的负罪感像潮水般蔓延过来,让谭落憋闷不已。 她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她完全理解池倾阳的自责,换做是她,也会是同样的想法。 池倾阳苦涩地笑:“所以说,让我和他们一家过年……怎么可能?好,就算我给爷爷奶奶一个面子,乖乖去了。我妈在天有灵,你觉得她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恨死我?” 是啊,谭落也无法原谅。 无比信任的父亲,才是最早背叛家庭的人。这要如何原谅? 谭落实话实说:“我觉得……不原谅也没关系的,有些事,注定是没办法忘记,不用强迫自己放下。但是啊——” 她望着池倾阳:“我觉得吧,你妈妈不可能恨你的。没有哪个爱着孩子的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活在悔恨里。” “她爱我吗?”池倾阳很茫然地问。 “当然了。” 口说无凭,谭落拿自己举例子:“我爸妈离婚的时候,他俩谁也不要我,琢磨着把我送到孤儿院。离婚后,我妈从来不和我联系。” 池倾阳僵得动弹不得,哑然失语。 他早有猜测,谭落很可能也是离异家庭的孩子。 但他不曾猜到这些。 谭落说:“你和我不同,你妈妈很想让你跟着她,她从来没有放开你的手,直到最后还想要见你。她是很爱你的。” “包括你父亲……其实,他也不想放开你。” 谭落不知该不该说这一句,可这是事实。 她横向对比了两位父亲,池天恒和谭永德有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 不同点在于,池天恒想要补救,而谭永德不知悔改。 从这一点看,池天恒并非不可原谅。 谭落不想这样去劝池倾阳,她认为,这应该交给池倾阳自己去判断。 他想原谅,是他的选择,她支持。 他不原谅,她也完全理解。 亲情这种东西,根本不是外人能用理性去裁决的。 池倾阳撑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谭落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回去,说是今天路上堵车,想早点赶回东淮。” 池倾阳抬起眼,谭落看见他的无助和迷惘。 他问:“你会怎么做?” 谭落下意识咬紧了唇。 但凡谭永德施舍她一点点父爱,哪怕是一微米、一纳米那么点,她都会完完全全原谅他,无怨无悔地等他出狱。 她依然无法替池倾阳做选择,委婉地说:“我的话……是想要一个家的。” 这是她面对神仙都不敢许下的奢侈愿望。 世界上有那么多个家,却没有哪个属于她。 池倾阳凝视谭落的桃花眼,女孩眼尾天然晕有一抹淡粉,像樱瓣揉碎了缀在那里,很甜美。 谭落也微笑着回望他。 她很少笑,池倾阳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温柔,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暖。 池倾阳听见一声脆响,冻住他的一层冰陡然碎裂。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遇到谭落后,他听见了许多次。 过去,他是个走不出冬季的人。 可现在,他已经能看见春天了。 谭落对他笑,他便知道桃花即将盛开。 “好……”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第43章 唇语 大年二十九, 小红楼里张灯结彩,梧桐树的枝杈上缀满红色,很是喜庆。天黑以后,远方能听到烟花和爆竹燃放的声音。 谭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往雪地上撒了把小米, 想能骗几只麻雀来陪陪她。 三个小时前, 池倾阳跟着爷爷奶奶,坐父亲的车回东淮了。如果路上不堵车,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快到了。 临走前,池问海拜托谭落守好小红楼,说他们大年初四回来。李淑芳告诉她, 厨房随便用, 叫她照顾好自己。 两位老人都面带歉意, 像是无可奈何地把她一个人丢下, 有些于心不忍。 这反而让谭落不好意思。 她只是一个租客,房东对她这么客气, 搞得她不知该如何自处。 池倾阳和父亲见了面, 自始至终,他都没和父亲说话。跟着他们去东淮过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池倾阳走前提醒谭落, 手机别开静音模式, 这样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她能立刻听见。 有他这句话, 谭落一直在期待铃声何时才能响起。 邻居家陆陆续续开饭了,肉味和小孩子的笑声一起越过院墙, 往小红楼这边飘来。 谭落闻着香味,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她起身回屋,给自己煮一碗泡面。 她吃完泡面,洗干净碗,把碗搁在沥水架上。 晚上八点多,她回到三楼的小屋,坐在书桌前写对联。 她没忘记邻居们的委托,写完后挨家挨户地送过去,祝他们新年快乐。 谭落带着对联出门,换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年货回来,她很高兴,这些东西够她过年吃了,又能省下一大笔饭钱。 大年三十的早晨,她正是啃着邻居送的烧鸡当早餐。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谭落的手机一直在响。 王翠星和爸妈去海南岛自驾游,他们放假当天开车出去,堵在半路,今天刚刚上岛。 [王翠星:我差点以为要在船上跨年呢!] 小星星把沿途拍的各种照片发给她看。 然后,小星星问:[你跟池倾阳打算怎么跨年啊?] [谭落:他们一家回东淮了,我自己在南琊] [王翠星:???你其他亲戚呢???] [谭落:没联系] 王翠星震惊、勃然大怒,最后破口大骂:[池倾阳居然让你一个人过年!太可恶了吧!] 谭落习惯了一个人过年,这种孤单好过在亲戚家受气。 她永远忘不了,谭永德刚进监狱那会儿,她在亲戚家过年。最是喜庆团圆的日子,结果她一句吉祥话都没听见,反倒被一群远亲当成谈资,冷嘲热讽轰炸了她的整个新年假期。 如今,她和那些亲戚彻底断交,他们变成了通讯录中永远不会拨打的一串数字,沉没在手机的数据之海。 谭落让王翠星安心度假,别为自己操心。 她说:[我除了收不到红包,别的都挺好] 看见这话,王翠星当即给她转了个五块二的红包。 谭落笑呵呵收了:[回头拿这钱请你吃零食] 没一会儿,江澈的红包也来了。 他的红包过于豪气,是六百六十六元的转账,谭落死活不要。 她想都不用想,江澈肯定是从王翠星那里听说了什么。 [江澈:老池怎么能让你自己过年啊?] [谭落:他爸爸来接他们走的] [江澈:啊……你知道他家的事了?] [谭落:嗯,他和我说了] 过了一会儿,江澈回:[那他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谭落免不了要多想。因为江澈知晓她父亲的事。 露营那天,王翠星听了她无中生友的故事,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具体猜得出多少,谭落说不准。 江澈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知道真相的。 他暗示谭落,池倾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了,是不是想提醒她,也别再瞒着池倾阳了呢? 反正,谭落品出了这层意思。 她心事重重时,忽然,收到了一个陌生头像发来的新春祝语。 [曲荷深老师:谭落同学,你好。不知近况如何?想问问你是否考虑好了,愿不愿意和我母亲见上一面,我国的文物修复工作非常需要你这种人才。] 谭落这才记起,她加了曲老师的微信。 都过去几个月了,曲荷深还是锲而不舍地游说她,想让她进一步了解文物修复这门手艺。 谭落回想起自己和池倾阳的约定,他们约好了,要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学。 如果她去拜师学艺了,必然会爽约。 昨天在街上看到民间的手艺人,她有所动容,可相比之下,谭落还是想遵从自己的私心。 她回复曲荷深:[对不起啊曲老师,我想继续学书法。] 曲荷深马上发来消息:[你还有一年毕业,请你务必再仔细考虑,如果那时你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就不再打扰你了。] 玻璃橘子 第74节 谭落郑重地对她表示感谢,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只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曲荷深如此看重她,是她的荣幸,她要是拒绝得太过生硬,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在人情世故这方面,谭落的敏感性远超同龄人。 放下手机后,谭落一直在写寒假作业。她从早上写到中午,睡了个午觉,下午继续。 手机就放在书本的最上方,她时不时瞟一眼,期待着它会响起。 可是池倾阳一直都没有联系她。 她想,这也好,说明他在那边过得还算开心。 她今天也有很多事要做。寒假作业堆成了小山,她打算送给池倾阳的生日礼物也没弄完。 池倾阳的生日和她挨得很近,前后只差五天。她从两个月前便着手准备礼物了,这份礼物远比她想象中难搞,是个极大的工程。 谭落忙活到了晚上七点多,她放下笔,活动筋骨,去厨房给自己煮今天的第二碗泡面——这是她的年夜饭。 反正楼里只有她自己,谭落穿着一条摇粒绒的睡裙到处走,睡裙不到膝盖,露出女孩纤弱修长的小腿。 快八点了,她捧着面碗坐在沙发前,打开电视机。 尽管这些年的春晚不好看,但是,看春晚这件事本身有种仪式感在,不看吧,就少了点什么。 何况小红楼里这么冷清,她需要借用电视里的说话声,为房子增添些许人气。 谭落吸溜着泡面,等着看春晚。 这春晚实在是无聊……她看到后半程,干脆把作业拿下来,坐在沙发上写。 十一点多,谭落哈欠连天。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要等着跨年,还是干脆回屋睡觉。 这时候,安静许久的手机终于响了,屏幕上出现了她期待已久的名字。 谭落赶紧拿起手机,她稳了稳神,接起说道:“喂?” 听筒里有风吹过的声音,他好像在室外。池倾阳冷得上下牙打颤,声音也跟着抖:“我忘带钥匙了。” “嗯?”谭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进不去,来给我开门。” 她恍然拧转脖颈,眺向玄关,谭落迅速趿拉上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打开门。 门外没人。 她的心火在刹那间熄灭,生起灰烟。 谭落握着手机,委屈阵阵翻滚:“你干嘛骗我……” 院子里的铁门突然被敲响。 “谁骗你了?”听筒里,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和铁门外形成回响,“过来开院门。” 除夕夜,天上应景地飘下了雪花。谭落顾不得多穿一件衣服,连拖鞋都没换,直接跑向院门。 小铁门外,她想见的人就站在那。 池倾阳上下扫了她一眼:“穿这么少?感冒了怎么办。”他立马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系上,推着她往屋里走。 谭落根本感觉不到冷:“你怎么回来了?” 池倾阳满不在乎地耸肩道:“年夜饭也陪他们吃了,我懒得在那边多待。” “他们送你回来的?”谭落探头往巷子里看,没见到人。 “不是,”池倾阳回身把铁门带上,走向玄关,“肖大哥送我回来的,他是江澈家的司机。” 谭落听他说清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池倾阳被困在东淮,回不来,找江澈帮忙。远在澳大利亚的江大少爷一个跨洋电话打到自家司机那。司机大哥临危受命,立刻来回跑了一遭。 差遣司机大哥的钱要怎么算,谭落就不得而知了。 池倾阳催她去穿上厚衣服,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烟花。” “你要在院子里放吗?”谭落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孩子,她在思考南琊市有没有禁燃爆竹的规定。 “这种小呲花没声音,可以用手拿着放。”他对着后院一抬下巴,狡黠地眨了下右眼,“反正我们有自己的院子,四面都是墙,门一关,谁知道我们在干嘛?” 偶尔干点不打紧的坏事还挺刺激! 谭落被他说服了,飞速换好衣服,重新跑回院子里。 池倾阳已经把院子里的灯都关了,只靠树上那几个小灯笼维持光照。 他扫了扫雪,腾出一块空地,远离植物,避免将那些枯枝引燃。 做好万全的准备,池倾阳招呼谭落到自己身边来,分给她一束小呲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拇指指尖一挑,打火机极为灵活地在他掌心旋转了一圈,他陡然收起五指,按动打火石,小火苗窜起。 谭落看得心惊:“你、你难道抽过烟么?看你这架势……真像一个老烟枪。” “你讨厌抽烟的男生?”池倾阳这个反问又成功把谭落吓住了。 难道他真的抽过烟吗! 谭落神色不安地嘟囔道:“我吧……我害怕烟这种东西。” “害怕?” 池倾阳感觉这个说法有点怪。讨厌就是讨厌,为什么要说害怕? 谭落缩起的肩膀微微发抖,她无意识地按住了左臂的手肘内侧,像是刻意保护着那里。 池倾阳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你的手肘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撒谎道,“有点痒,我挠挠。” 池倾阳没有多心,他对谭落解释:“我没抽过烟,以后也不会抽。我还经常提醒我爷爷,少抽点,伤身体。” 谭落这才放松了一点,松开了手肘,慢慢垂下手臂。 池倾阳问她怕不怕烟花?她说不怕。他这才帮她把小呲花点燃。 有些地方也管这种小烟花叫“仙女棒”,因为它们喷洒出的火焰像是群星闪耀,如同仙女施展的梦幻魔法。 谭落希望自己会魔法,她首先要给自己变出一大笔钱,从此过上温饱不愁的日子。 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用担心父亲压下的阴影,能够堂堂正正地面对池倾阳了。 谭落本想问问,他那位小妹妹怎么样?可爱不可爱?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说这些。 她不希望打破此刻温馨的宁静。 她看着池倾阳,池倾阳看着烟花,忽然间,他也转动视线,和她四目相对。 烟花一闪一闪,曜亮了少年黑沉沉的双眼。他的眼神里藏着话,那么暧昧温柔。谭落难掩羞窘,别开脸,看向了别处。 池倾阳向来是那种很有把握的人,不管是学习、运动,亦或是其他。 唯有站在谭落面前,他仿佛遇到了难以解开的数学题。这可不是奥赛的最后一道大题那么简单。 其难度堪比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他无法确定女孩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她也喜欢自己吗?有多喜欢? 谭落像一株含羞草,谁碰了她,她都会缩起来,那和羞怯其实无关,是她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所以,池倾阳难免感到犹疑,女孩见到自己时那些可爱的举动是源自“喜欢”二字吗? 他自信了近十八年,却不敢妄言这件事。 少年内心有个感性莽撞的声音在叫嚣,那个声音急于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 有时他想像江澈那样,冲上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他居然感到了害怕。 江澈被拒绝得如此干脆,故事到了自己这里,真的不会重演? 爱德华·洛希能够计算出两个天体保持安全的极限距离,他无法计算自己和谭落之间的平衡点。 池倾阳比谁都怕现在的安稳被打破,那女孩构成了他所有的患得患失。 谭落把手机屏幕按亮,放在地上。 现在的时间是11:59:50。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起倒数。 “十……九……八……” 小呲花快要烧完了。 “三……二……一。” 四处都是鞭炮的声响,真是明目张胆啊。 在那片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谭落对池倾阳说:“新年快乐。” 他也对她说了四个字。 可是鞭炮声实在太大了,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声音,谭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烟花闪烁,他脸色的阴影忽明忽暗,谭落也没能清楚读懂他的口型。 好像不是新年快乐。 等新年的那一波爆竹安静下来,谭落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池倾阳挑唇微笑,揉了揉她的头顶。 “谭落,新年快乐。” 第44章 往事 玻璃橘子 第75节 池问海和李淑芳还在东淮没回来, 两个孩子没人管,到处吃吃喝喝,各种打卡南琊市的网红小店。 谭落好歹在这里生活了近两年,直到这两天她才发现, 南琊竟然有这么多好吃的! 谭落没钱, 都是池倾阳买单, 美其名曰“付给谭老师的补课费”。 池大学神去一趟东淮,最大的收获,就是收了不少红包。这些钱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谭落经常吃个半饱,胃都让她饿小了,吃什么都只能吃一点点。但是最近, 她被池倾阳养出了胃口, 饭量大增, 小脸都圆润不少。 池倾阳过生日那天, 谭落是第一个和他说“生日快乐”的人。 当时俩人正坐在烧烤摊撸串,谭落掐着表, 时间一到, 立刻送上自己的礼物和祝福。 她的礼物用碎花彩纸包装,绑上了金色的缎带。 池倾阳接过那个长方形的礼物,礼物看着大, 实则很轻。他拆开一看, 礼物竟然是三本字帖。 他对礼物没有过多的期待, 只要谭落送的都喜欢——虽然他很想这么说……可字帖这东西, 是否过于实用主义了? 和谭落的作风倒是相符。 他刚想对这份礼物做出评价,然而当他看向字帖的封面, 上面赫然写着:谭落独家行楷字帖。 “孤本哦。”谭落骄傲地说。 所谓孤本, 即仅此一份。 她双手捧脸, 笑得眯起了眼,池倾阳这番表情变化她很满意:“这不是普通的字帖,是我写的字帖哦,我在网上找了印刷店,把它印出来了。” 池倾阳小心翼翼地翻开,发现里面全是博尔赫斯的作品。谭落用自己的字迹将诗集誊抄,做成了字帖。 “我记得你喜欢读他的作品,我本来想过抄《白夜行》,可那本书太厚,我抄不完。” 池倾阳忘了应她的话,他一页一页翻着字帖,看得出神。 谭落拿起一串羊肉:“你有时间了写着玩呗,肯定对练字有帮助。” 他认真地问:“我写多少遍,才能像你写的字一样好看?” 谭落思索着,做了个乐观的估算:“以你的天赋……顺利的话,写个五六年应该是可以的?” 她不敢说实话。她觉得,以池倾阳的手残程度,起码没日没夜地练个七八年,才能学到她写硬笔字的精髓。 桌面上都是烧烤,油乎乎的,池倾阳怕字帖被弄脏,一直在腿上放着。 “谢谢。”他摩挲着字帖的封面,谭落注意到他的目光越来越暧昧。 她慌忙低下头,继续吃肉。 耳边,少年呢喃般地细语道:“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当天中午,池问海和李淑芳从东淮回来了。池天恒送他们回家,自己拎着生日蛋糕一起走进小红楼。 在池天恒身后,谭落看见了一个像水信玄饼般软嫩水灵的小女孩。 她是珂珂,池倾阳的妹妹。 珂珂跟他哥长得不像。池倾阳大概是更像母亲的,而珂珂更像爸爸,尤其是鼻子。她耳朵的形状还隔代遗传了池问海,难怪老爷子喜欢这个孙女。 谭落没见到珂珂的母亲,那位阿姨可能是嫌尴尬,干脆没来。 从这些人进屋起,池倾阳就躲在卧室里,把房门反锁了。 李淑芳在厨房做饭,谭落去帮着打了会儿下手,忙完这些,她也想赶快躲回自己的房间去。 池天恒带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他确实是个好父亲,看得出女儿很黏他。然而每当谭落无意间与他对上眼,男人充满审视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谭落感觉……这位父亲在琢磨怎么把她弄走。 她下意识朝池问海那边看去,池天恒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时,池问海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不错。 既然如此,儿子耐心和父亲讲讲道理,八成是能说得动他的。 而且,她和池问海签的一年租约正好快到期了。届时,池问海只要随便找个理由,不和她续约,那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谭落被老天爷折磨多年,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她回到房间,默默收拾了一些不常用的古帖,把它们打包装箱,省得搬家时手忙脚乱。 正收拾着,池倾阳的消息震过来:[你在上面弄什么?感觉你快把房子拆了。] 谭落直起腰,回他:[不好意思,我动作轻点。] 过了半分钟,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谭落把半满的纸箱子推到两边,挪出一条能走人的路,然后侧身挤过去开门。 寿星杵在门外,他向屋内扫了眼,脸色难看。 “你到底在干嘛?”池倾阳凶巴巴地质问。 谭落坦然答道:“打包东西。” 她话音未落,池倾阳的脸色愈加阴沉。 “打包?”他尾音上扬,感到不可思议,“你想搬走?” 谭落不想搬,但她没有隐瞒地说:“租期快到了,我就——” 话没说完,大寿星愤然转身离去,甩了她个臭脸色。 谭落愣在原地。 她后半句话是:我就先收拾看看,如果池爷爷想和我续租,那最好啦。 她没懂池倾阳为什么生自己的气,但她仍旧责怪自己。 在他18岁生日这天,她居然又把他惹急了。 谭落有些难过。 她这种人啊……这么讨厌。 说不定,池倾阳过几天就不喜欢她了。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远香近臭。 就像王翠星经常讲的那些八卦,谁和谁好上啦,结果没谈两天就分手。因为一旦走得近了,更容易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她都没和池倾阳怎么样呢,就屡屡惹他生气。 那么……在池倾阳彻底厌倦她以前,她是不是识相点,主动搬走比较好? 望着一屋子纸箱,谭落惘然无助。 江澈不愧是少爷,他在澳洲玩够了,又飞去了夏威夷。 夏威夷算美国时间,和国内有时差,所以他的祝福晚了不少。 [江澈:老池!生日快乐,欢迎加入成年人的世界!] [江澈:生日礼物等我回去再送你,反正你应该也不需要别的礼物了,你有谭落了] 池倾阳正躺在床上生闷气,江澈这句话发过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池倾阳:有个屁] [江澈:?] 楼上,挪动纸箱的声音不绝于耳,谭落的动作已然很轻了,池倾阳却烦得不得了。 [池倾阳:她根本不在乎我] [池倾阳:她都不想在我家住了,想搬走] [江澈:?!] 江澈被王翠星附体,接连刷屏了一堆的“卧槽”。 损友的这堆“卧槽”里,几个代表震惊,几个代表窃喜,池倾阳分不清楚。 [江澈:她要是从你家搬走,可以来租我家的房子吗?我名下有房,老大了,她随便住] 好吧,果然是窃喜更多。 [池倾阳:麻溜地滚,滚到太平洋里,别来烦我] 下一秒,江澈立马发了个自己站在太平洋里的自拍,贱兮兮地笑。 池倾阳彻底炸了,他扔掉手机暗骂一声,狠狠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烦。 楼上,悉索的整理声没完没了。 楼下,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叫唤不绝于耳,时不时能听见他爸“宝宝乖”的轻哄。 这些都让他心神不宁。 今天是他迈入十八岁的日子。 正如江澈说的,他是个成年人了。 池倾阳躁动不安地想,成年人的生活真特么烦。 在谭落过生日的前一天,晚饭后,池问海特意把她叫到了一楼书房去。 谭落的小心脏提溜到了嗓子眼,从客厅走到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针尖上。 她彻底忘记明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她只记得,明天是租约到期的日子。 去年的这一天,她去参加南琊市文化宫举行的书法比赛,第三次见到池问海。 谭落对这位老者很有印象。 因为池问海经常穿着麻布马褂,头戴一顶镶金边的黑色瓜皮小帽。 夏天,他手里拿着把纸扇,谭落觉得,他往那一坐,马上要开始说书了。 直到住进小红楼里,谭落才知道。 玻璃橘子 第76节 不是池问海品味独特,喜欢这么穿。而是因为李淑芳总穿旗袍,老爷子要是穿别的,和夫人不登对。 这实在是个会宠老婆的男人。 谭落很羡慕李淑芳,白头偕老的人永远疼她,能幸福一辈子。 谭落进了书房后,池问海麻烦她把门带上。这下子谭落的心更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池老爷子虽然穿得像个书生,但他搞了一辈子情报工作,言谈举止间,时常会透出一种极有震慑力的气魄。 偶尔,会让谭落联想到那些狱警。 比如现在,她感觉自己和等待审讯的犯人没什么区别。 接着,池问海打开抽屉,拿出他们去年签的那张租赁合同。 谭落霎时鼻头发酸,眼圈发涩。 她都想说算了,不劳池爷爷尴尬,不如由她主动提出不再续约,对大家都好。 反正这些年,她是个四海为家的小流浪狗,能被池家收留一年,她已然满是感激。 “池爷爷……”话到嘴边,她没勇气说出来。 太不舍了。 舍不得每天和大家一起吃饭,装作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员。 舍不得从溪桥北上学的那条路,她爱死沿途的风景。 最舍不得的,要数那位住在她楼下的人。 尽管她和池倾阳是同学,每天上学都能见到,但是回家后的种种,才是最让她心绪悸然的瞬间。 “小谭啊,”池问海把合同放在桌面,“咱这次续约,合同还和上回一样吧?” 谭落眨眨眼,吸溜,使劲抽了抽鼻子。 她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强装镇静:“嗯,您定。” “那行,我们不细说了,按之前的来,”老爷子特意点了下租金那块,“房租不变,可以吗?” “可以的。” 简直太可以了! 只要别赶她走,哪怕涨点租金都成。 池问海说:“池倾阳他爸,多管闲事,可能对你态度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这是我家,他管不着。” 谭落捏着衣摆,没作声,她怕随便说话反而会说错。 池问海如此偏袒她,着实出乎了她的意外。 平心而论,她一个从泥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和池问海素昧平生,他一开始就不该提出把房租给谭落。 当初,池老爷子说他喜欢书法,所以想租给谭落,增进他的书法学问。 可一年过去了,她算了算,和池爷爷探讨书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根本构不成理由。 再者,池家也不像是缺她这几百块租金。 到底是为什么,池问海会把房子租给她这个小姑娘?允许她和自家孙子近距离接触。 池问海打开茶碗盖,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喝完,他叹着说:“小谭呐……咱们也都很熟了,我和你说实话。” 谭落不敢呼吸。 池问海在藤编摇椅上坐下了,慢慢摇动椅子回忆道:“我和谭洪湛是老战友。你爷爷年轻时,我们在一个兵营,他是文化兵,我是连长。” 谭落耳畔嗡嗡的,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飞。这些蜜蜂有毒,蛰得她头昏脑涨。 “您……您认识我爷爷?” 池问海颔首道:“很熟啊,我后来去了调去安全厅工作,我办公室里那块匾,就是你爷爷为我题的字。” 他指着书架上一本册子,叫谭落帮忙取下来,他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中年池问海坐在办公桌后,在他身后那面墙上,高挂着一块匾,其上写“高风亮节”四个字。 谭落看到那个行草,眼泪再也憋不住了。 笔画大擒大纵,笔势欲倒还扶,气场激越跌宕,突出作者的心运神秀。 谭落绝对不会认错的,这正是她爷爷的真迹。 池问海默然饮茶,等她平复情绪,过了会儿才放缓了语调,像是害怕惊着她般,小声说:“我和你爷爷很熟,所以……你父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具体都知道些什么,没有详说。 池问海只讲:“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那时候我想啊……谭洪湛要是活着,一定心疼死了,因为他的宝贝孙女过得这么苦。” 谭落稍稍缓和的情绪再度翻涌,她拼命忍着哭声,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滚。 她就知道,根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原来,她没有被丢下。 爷爷死后还在努力保佑她,保佑她遇到了池问海。 池老爷子问:“我也不知道,你在我们这儿过得开心不开心。” “开心……”她哽咽不已,说得不清不楚,“我每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池问海放心了,放松地向后仰躺,“这样一来,我对得起你爷爷了。” 第45章 伊始 池问海告诉谭落, 自己只和李淑芳说过她的事,池倾阳跟他爸都不知道。 谭落这下明白,李奶奶看向自己时常常流露出怜爱从何而来了。那位老人是如此善良,得知这些, 必然很可怜她。 如今, 谭落慢慢逃出了自己构建的牢狱。她的自尊心不再排斥外人的同情, 逐渐能欣然接受怜悯,并且笑着说一声“谢谢”。 从前,那些同情都是虚情假意,比如她的亲戚。大家一边说着“你好惨啊”,一边把她当垃圾似的往外丢。 所以谭落一直用“我不可怜”自我暗示, 想证明自己不是垃圾。 然而这些人不同, 他们可怜她, 同时也给了她温暖。 她是一只不亲人的流浪猫, 幸而被各种各样的爱逐渐治愈,学会了撒娇, 也敢翻开肚皮晒太阳, 不用怕有人会横来一脚,把她踹到角落。 有些事,只有真正放下了, 讲起来才不会疼。 跨入十八岁的前五分钟, 谭落跑到了小红楼附近的自动取款机, 往里面存了一千块钱。 这笔钱, 是池爷爷和李奶奶一起给她的红包。 她收下了,笑着说:“谢谢爷爷奶奶。” 不再加上那个略显分生的姓氏做前缀, 而是直接喊“爷爷奶奶”, 仿佛她是他们的亲孙女。 谭落现在懂了, 如果她一味地讲究礼貌,只会让人感到她在刻意推开别人,这对于真心对她的人而言是种伤害。 她学会了接受别人的好意,然后认真道谢,做些真正能够回报他们的事。 月明星稀,冬夜清透。 谭落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60002.75元。 六万块。她太高兴,浑身都暖了起来。 她像只仓鼠似的存钱,存了这么久,总算攒够了六万块,这个数字意义非凡。 书法专业的学费是每年一万五。 六万,正好是大学四年的学费。 这些钱给了她十足的底气,她再也不用担心考上美院没钱上,因为她已经攥紧这六万块了。 接下来挣的每一分钱,她都可以用来生活。 谭落收好银行卡,转身时,身后赫然一个身影,吓得她惊叫。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池倾阳双手揣兜站在那,头上低低压着一顶鸭舌帽,遮住了眉眼。 谭落惊魂未定:“你搞什么?吓死我了!” 池倾阳用指尖顶起帽檐,露出黑沉沉的眼睛,眉心拧出了小小的结:“哪个白痴会大半夜出来存钱?你不怕遇到打劫的?先劫财,后劫色。” 这话谭落很不认同:“我哪有色可劫。” “你懂什么?你该去看眼科。”池倾阳指着路边的烧烤摊,“你刚才从那经过,那几个男的都在看你,你知道吗?” 谭落不知道,她满脑子想的是存款。 她从池倾阳的话里抓住了一个重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从你出门开始,”池倾阳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头上,“鬼知道白痴大半夜要出去干嘛,我怕你出事。” 谭落意识到他在保护自己,心虚地说:“我没想那么多……因为这附近不是一直很安全么……” 池倾阳转身往回走,谭落小跑着跟上他。 此时过了十二点,谭落浑然不觉自己迈入了十八岁。 多少年没人给她过生日,连她自己也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 她悄悄昂头,窥视前面的背影。 少年背脊挺拔,他似乎又长高了少许,快和江澈一般高了。 谭落很喜欢他这件灰蓝色风衣,少年每次穿上它,都会显露出与往常不同的成熟气质。 这时候的他不像是高中生,而是一位气息蓬勃的青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谭落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男性荷尔蒙。 夜晚不算静谧,烧烤摊有不少人在吃宵夜,乐呵地大声交谈。年假尚未结束,大家依然能放心熬夜。 在难以分辨的方向,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南琊市旧城区的山路号称“小秋名山”,虽然没有□□卡弯那么险要,来个三连发卡弯是绰绰有余。 玻璃橘子 第77节 因此到了夜里,有些飞车党飚速竞走。 南琊是个小城市,玩赛车的土豪没几个,玩机车的小年轻倒是不少,夜晚人少车稀,便是这些人的狂欢时间。 谭落一直在看池倾阳,不自觉地走了神,她的行进路线出现偏移,微微靠向了马路边缘。 就在这时,她身后,远光灯闪出一道刺眼的光路,骑手的油门持续拧动,轮胎迅速碾过路面。 池倾阳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眼瞧着那辆摩托向谭落冲来。 “喂!” 谭落没能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轻,双脚离地,转而跌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 摩托贴着马路牙子擦过去,疾风刮过,吹跑了那顶鸭舌帽,撩动二人的发丝。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好像与死神擦肩而过了。 烧烤摊的群众破口大骂,因为他们被轮胎扬起的飞尘喷了一脸。 在那些飙车党后方,交警一路狂追,警笛嘶鸣。 隔壁的居民楼里,小孩子被警笛吓醒,疯狂哭闹。 这些,谭落都听不到。 她紧紧贴靠在池倾阳的胸口,只能听见对方剧烈跳动的心音。池倾阳的手一上一下,使劲按着她的后背和后腰。 谭落能感觉到他缓慢收紧了十指,布料被他的指腹摩擦。 他太过用力,她被勒得发痛。 边上那些吃饭的人看到这一幕,各个都忘了要骂娘,齐刷刷地起哄。 “小池!处对象啦?” “哎呦,低调点!酸着张哥我这条单身狗,我跟你爷爷打小报告去!” 街坊这么小,左邻右舍都认识,谭落有种做坏事被撞破的羞耻感,赧得快要着火。 “池倾阳…丽嘉…” 她局促不已,试着推开他。不料她的挣扎适得其反,对方拥得更紧了。 池倾阳的脸颊贴在她额顶,怀中软绵的身体不停颤抖,他猜不透谭落的情绪。 她越想逃走,他越想抓住不放。 她穿得这么少,单单一件毛衣裙,外面披着个围巾就跑出来了。隔着布料,他可以清晰摸出她蝴蝶骨的形状。 理智告诉他,他该马上放手。 可他做不到。 少年浅笑了声,眸中闪动着自暴自弃的颓废感。片刻,他缓缓闭上眼,搂得更用力些,抑制住她微小的挣动。 算了。 就自私一会儿吧,欺负她这一次好了。 谁叫她大半夜往外跑? 他是想保护她,才会跟着她出来,怕她遇见坏人。 ——结果,他就是那个坏人。 谭落紧张得几乎晕眩。 池倾阳伏在她耳边,气息暧昧滚热,尽数洒进她的耳蜗。 “谭落……生日快乐。” 那天中午,为了给谭落庆生,李淑芳亲自为她烤了蛋糕。时隔多年,她再次吹灭生日蜡烛,许下了愿望。 有人能为自己庆生,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她不敢想,后面有更大的惊喜在等待着她。 下午三点多,谭落在屋里写作业,忽然,快递小哥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领快递。收到了有生以来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份从下江市寄来的高额保价快递。 快递小哥忧心忡忡,生怕出差错,他三番五次向谭落核对收件人身份,这才放心交给她。 既然是下江来的包裹,谭落在想,会不会是苏汀给她寄的呢? 看看寄件人信息,又不是苏汀,是她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谭落心怀疑惑地回到小红楼,拆开快递,然后,彻底傻了眼。 那竟是爷爷当年写给她的那本册封。 它本应待在收藏家手里,或是躺在博物馆的展柜中。 可它却在谭落过生日的这一天,回到了她身边。 她摸着表面的锦缎,那东西似是暖的,仿佛能摸到爷爷灵魂的温度。 根据快递单上的寄件人电话,谭落打过去询问详情。忙音响了许久,迟迟无人接听。 收藏家不可能得知她如今的住址,一定是有别人出钱买下这本册封,送给了她。 她联系不上收藏家,无从考证究竟买主是谁。 谭落并非毫无头绪。 除了那天和她一起去博物馆的少年,没人知道这本册封背后的故事。 纵观谭洪湛的作品,这本册封因为规格较小,不算太贵,但起码也值个七八万。 问题来了,池倾阳哪来这么多钱? 谭落在晚饭时见到他,忐忑地偷偷问了句,是不是他买的? 池倾阳不承认,理由与她的疑惑一样:“我哪来这么多钱?” 他正式送出的礼物是一大盒牛奶巧克力,以及一本书——《小王子》最新的典藏精装版。 谭落想着她应该拆开读一读。 可是那本书的包装过于精美,她不忍心拆开,最后思来想去,没能下手,直接连着塑封一起摆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可谭落还在怀疑他。 “那本册封,真不是你买的?”她那眼睛滴溜溜地跟着池倾阳,紧咬不放,“你是不是在骗我?除了你,还能有谁?” 池倾阳被她纠缠了几天,都疲于辩解了,把手机往谭落怀里一扔,挑明了说:“你自己查我的转账记录,你如果找不到证据,是不是得给我认个错?” 谭落呆呆地捧着他的手机:“我怎么查?我连你的锁屏密码都不知道。” 少年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稀松平常地说:“密码是你生日。” 谭落又慌了阵脚,她连忙把手机放下了,转身跑回三楼佚?的房间。 池倾阳坏笑着喊她:“喂,这就不看了?” “不看了!” 谭落是个失败的侦探,她连这小小的案子都破不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是谁,或者说,想要证明这个人是池倾阳。 无奈,少年一口咬定和他无关,她也找不到其他线索。 册封的真正买家成了一个迷,直到新学期开学,也没能揭开真相。 过了短短十来天寒假,江澈和王翠星都晒黑了一个度,俩人互相嘲笑对方越来越丑。 王翠星没有忘记谭落的生日,她从海南岛买回了礼物,是一瓶五十毫升的小香水。 小星星说,她在免税店里千挑万选了一个多小时,把每瓶香水都闻了一遍,差点把自己给熏晕了。最后总算是选定了买这一款。 “超适合你,甜甜的,味道也清淡,”小星星和谭落耳语,“喷上它……我保证你迷死池倾阳!” 谭落谢过小星星的礼物。 不过……她不准备这么做。 江澈有两份礼物,一份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玩偶,玩偶的口袋可以用来收纳杂物。还有一个来自夏威夷,是檀香木雕刻的小海龟。 谭落特别喜欢那个小海龟,打算用它做新的镇纸。 大家的欢声笑语没能持续多久,很快,被紧锣密鼓的摸底考一巴掌按死了。 后来,随着时间进入三月份,冬雪消融。 今年春寒,暖得很晚,大家逐渐脱去厚重的衣物时,不知不觉都到了四月。 再往后,期中考、月考、期末考……接踵而至。 时间就像生日那晚和谭落擦肩而过的摩托车,飞驰而去。整个高二下学期,她过得没有任何实感。 一眨眼的功夫,被剥夺暑假的他们提前变成了高三生。 盛夏时节,别人都去疯玩了,而这些孩子只享受了一个双休,便马不停蹄地返回校园。 李睿严正提醒他们:“高三了,最后一年,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学习!无论如何给我熬过去,你们不是给我学,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听见没有?” 三十二名学生高声喊:“是!!!” 从那一刻起,高中的渡轮正式进入最后一段航程,即将把这些孩子送上新的起点。 作为艺术生,谭落要参加艺考。艺考的统考时间比高考提前半年。 最终的录取分数按照综合分统算,专业成绩的占比为百分之四十,文化课成绩占百分之六十。 换句话说,她将比班里其他同学更早踏入那场决定生死的考试。 那几个月,谭落几乎把根扎在了书法教室。她抱着教育部出版的《中小学书法练习指导纲要》,把其中包涵的碑帖反反复复临了个遍。 纵使池倾阳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很难在课外时间见到她。 池倾阳自己也要准备七月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整整一个六月,他离开南琊,前往首都参加青训。七月初,他将启程前往伦敦参加imo。 池爷爷和李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陪着孙子一起去了首都,二老在那边找了个短租房,全程陪读。 谭落独自守着小红楼,这没什么。 玻璃橘子 第78节 但是一个月不见池倾阳,闹得她晚上常常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他在那边病了,一会儿梦见他坐的飞机出事。 每次惊醒,眼角都有泪。 谭落凌晨两点去洗脸,恨自己就不能做点好梦吗? 为了省点空调钱,她都是开着窗睡觉,窗外偶有蝉鸣,不算吵闹,兴许是今夜无风,她感到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劲回想着那些过于真实的噩梦。 谭落打开朋友圈,发了个“唉”,配上长长一圈省略号。 发出去没隔五分钟,池倾阳的电话打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阵凉爽的微风闯进她的房间,和桌面上那些宣纸玩耍嬉戏。 谭落干巴巴咽了咽空气,接起电话:“喂……你怎么没睡啊,不困么?” “困,睡不着。”他嗓音低哑,充满了磁性,蛊人得很。 “谭落。” “嗯?”她耳根好烫。 “我想你了。” 第46章 想念 谭落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分别的滋味,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次不同以往。 心头那抹郁闷如同三伏天要下不下的雨,黑色的抑郁和白色的期待相互交织,调和成一盘灰墨。 每次池倾阳打来电话,她就在心脏上一笔一画写下“想他”二字。 慢慢地, 那两个字被描摹成深深的烙印。 三十七天。 和他在一起时, 过去几个月都毫无感觉, 这三十七天为何格外漫长呢? 谭落变成了沙漠里踽踽独行的骆驼,只剩孤寂的驼铃声叮当作响,陪伴着她。 纵然诸多无奈,也只能捱着忍着,起码每响一声, 她都离自己的绿洲更近一步。 谭落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 是给池倾阳发去“早安”。有时候, 他的信息来得更早。 她每晚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是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倒计时日历上划掉一格,等所有的格子全都画满, 他就回来了。 七月一号, 池倾阳启程前往伦敦,池爷爷和李奶奶隔日回到小红楼。 两地有八小时的时差,池倾阳过去后适应了两天。 谭落早晨五点睁开眼, 给他发“你早点休息”, 因为伦敦此时是晚上十点。 池倾阳早晨五点睡醒, 问她“中午吃了什么”, 因为国内是下午一点。 池倾阳不在的这段时间,谭落每天跟着王翠星混。 中午吃饭, 王翠星催她快点吃:“赶紧的, 我想回教室睡会儿, 下午有考试。” 谭落拄着额角,拿筷子扒拉餐盘里的菜,没什么胃口:“星星,你说青训营那边,是不是有很多头脑聪明的女孩子?” 王翠星明白她想说什么,嘴角抽动,翻了个白眼:“您能不能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池倾阳要是去参加个比赛就能变心,这种臭男人……不要也罢。” 谭落夹了口饭,咕哝不清地说:“什么要不要的,我从来没想过那些。” “当啷”一声,王翠星手一松,筷子掉在桌上。她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把手靠在耳边助听:“谭羲之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没想过那些。” “……你没想过和池倾阳在一起吗?”小星星不可置信地问。 谭落有些露怯:“怎么……很奇怪么?” “你脑子里有水啊!”王翠星真想把她的脑壳凿个洞,拿个抽水机伸进去抽抽水,肯定像大海一样多! 王翠星坐到她旁边,贴着她逼问道:“我说……你谭某人眼光这么高,你真看不上池倾阳?” 这是什么鬼话? 谭落被问蒙了:“没看不上啊……谁敢看不上他?” “那……不是……”小星星也有点晕,“谭羲之,高中快结束了,你可以想想你俩以后打算怎么办。” 王翠星实在怕了谭落那颗木鱼脑袋,她过于不解风情,时常让自己同情池倾阳。 担心谭落听不懂,小星星故意说得更明白了点:“我可提醒你啊,现在全校都知道池倾阳暗恋你,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谭落忽然发现问题好像挺严重,更怂了:“真假……你别吓我。” “我可没吓你,不信咱试试,我随便拦一个问问,看她知道不。”王翠星说着就要去抓路人开刀,谭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我想治治你的眼睛!”王翠星作势要把她戳瞎,“反正你也看不见!有眼睛不用,捐了算了!” “我哪瞎了……”谭落很委屈,“我知道,我不是不知道……”她说着说着又不由得脸红。 王翠星的脸色缓和不少:“气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瞎呢。”小星星抱臂摇头,一脸的看破红尘:“那我明白了……看来,你没有很喜欢池倾阳。” 谭落脑子里嗡的一声,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我也理解你,”王翠星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你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只有我们这些幼稚的人,才会在学习之余考虑感情,你都忙着搞钱了。” 谭落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 这些全都不对。 至于那个真正的答案,像一棵即将顶破土壤的春草,蠢蠢欲动。 小星星的注意力忽然被别的事分散,她揪着谭落的袖子问:“你不热吗?大夏天的,为什么要穿长袖衬衫?” 她以为谭落是家境困难,买不起短袖的校服衬衫,所以用长袖凑合。 谭落把衬衫袖子挽起了一些,褪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王翠星刚想帮她把袖子再往上卷点,谭落触电般抽回手,拉低袖子盖过手肘,眼神戒备。 小星星虽然轻度近视,但她的动态视力极好。 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楚看见,在谭落细嫩的皮肤上,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圆形疤痕。 色泽泛白,时间比较久远了。 王翠星知道那是什么——是被烟头烫出的疤。 她立刻单刀直入地问:“谭落,这是谁干的?!” 沉默良久,谭落的头越来越低,她像是被回忆压得直不起脖子:“星星,我不想提……” 烟疤不同于其他疤痕,如果被老师发现,很可能会面临停学之类的处分。因为青中对学风校纪的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学生抽烟。 除非谭落能够解释清楚,这道疤因何而来。 王翠星猜……她大概也很难说清楚。因为她有不少想要隐瞒的过往。 谭落不愿惹麻烦,于是整天穿着长袖衬衫,遮住肘部的伤。得知了其中原委,小星星忽然很难过。 共情能力太强真不是件好事,朋友遭受的委屈很容易影响她的心情。 晚自习前,谭落又一头扎进了书法教室,王翠星只好去找江澈一起吃饭。 江澈今天像是有心事,愁眉苦脸,一朵雷雨云飘在他头顶,挥之不去。 小星星戳了戳他的背:“你干嘛?下午考试翻车了?” “不是……”江澈心里有事,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王翠星烦他磨磨唧唧,叫他有屁快放。 江澈左顾右盼,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接着他凑近了些低声说:“男生宿舍在传谭落的坏话……我今天才知道。” “男生宿舍?” 王翠星对这个行为主体感到疑惑。 江澈也不住宿舍,他是和同班同学一起吃饭时听说的。 昨天,沈文昊突然煞有介事地把舍友们叫在一起,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你们都不知道吧……谭落是杀人犯的女儿。” 王翠星当即一声大骂。 她半是指责:“问号他怎么能传这些!” 半是震惊:“这事儿……真的假的?” “假的啊!”江澈急得面红耳赤,“真的!真的是假的!” 真真假假,王翠星感觉自己在做英语听力,差点被绕进去。 她问:“我不是怀疑你啊,可你怎么能确定是假的?” 江澈有口难言。 他说了,等于违背了与谭落的约定。 不说吧,更是没法帮她摘去这一口屎盆子。 幸好王翠星忽然讲道:“我之前猜到了一点,谭落和我提过她有个朋友。朋友的爹蹲局子后,那个朋友遭到了校园霸凌……我总觉得就是说她自己。” 江澈捂着嘴,拼命用眼神暗示王翠星——你猜得很对! 王翠星一阵牙疼:“我去……那她爹到底犯了什么罪?” 江澈拿出手机,查了个刑法法条给她看。小星星看完了,他收起手机,无比严肃:“你记着,我什么都没说。” 小星星会意,比了个ok。 江澈帮谭落说话:“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爹杀人了,关她屁事?她又不会杀人。” 王翠星也说是这个理。 玻璃橘子 第79节 可她更在意的是,沈文昊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直觉告诉她,沈文昊也只是个传谣的。 谣言的起点,另有其人。 谭落发觉异常,是第二天做早操的时候。 她很普通地和同学们问好,接连几个人都可以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特意跑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 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她对那种尖锐的眼神很敏感,能立刻从中读出潜在的危机。 早操结束后,一整天,谭落的心都被高高悬吊着,忽上忽下。 平静是在那天下午被引爆的。 徐霖正在上语文课,李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打断了她:“不好意思徐老师,我叫一下谭落。” 李睿脸膛黢黑,焦虑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往外冒。谭落哆嗦着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跟着他离开。 到了办公室,她在这里见到了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看着像学生家长。 那女人很瘦,腮帮凹陷,眼大如铃,往外鼓起,让谭落联想到了螳螂。 女人一开口,谭落立刻认出来了——这是叶诗妤的妈妈。 李睿应是被这两位家长折磨好一阵子了,眼圈青黑,非常疲惫。 “谭落啊……有件事情,现在闹得有点麻烦,我需要你亲自解释一下。” 李睿告诉她,这二位分别是叶诗妤的母亲和沈文昊的父亲。 谭落不敢看那二人,面无血色:“您说?” 李睿尽可能和缓地跟她讲:“班里有些传闻,是关于你父亲的——” 他话没说完,谭落腿一软,扶住桌子,堪堪稳住了自己。 李睿吓了一跳,都不敢问了。 叶妈妈没了耐心,抢先道:“小姑娘,你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杀人犯?” 谭落张嘴呼吸,说不出话,一道无形的子弹打穿了她的太阳穴,在理智彻底崩溃前,她摇摇头:“不是。” 李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松了口气:“我就说……” 沈爸爸向前一步,威胁谭落:“我告诉你啊,我查到了你的初中学籍,今天早上向那边打听过,人都说你爹被抓了,在蹲局子。” “可他不是杀人犯啊……”谭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正中圈套。 沈爸爸两手一拍,瞪着傻了眼的李睿:“瞧见没?我专门问了她初中的校长,怎么可能有错?” 叶妈妈嫌弃地退了半步,闻见臭味似的掩着口鼻:“我说李老师……她都承认了,您必须得给个处理吧?” 李睿抹汗:“我得叫年级主任和校长过来……但是我要说,家长的错,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 叶妈妈勃然大怒:“这是哪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你总听过?而且外国有精神病专家做过研究,犯罪基因很可能遗传!罪犯的后代,成为罪犯的概率非常高!你要是不信,我马上给你找相关论文。” 沈爸爸说:“李老师,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她共同成长,大家都是做父母的,也希望你理解。” 叶妈妈帮腔道:“这事儿,大家在家长群里也都讨论过了,每位家长的态度您也看得到,大部分人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想法。” 李睿很无奈:“所以说……我一个人现在很难做出什么决定,我需要叫校长来。” 谭落站在边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要把她赶走。 真奇怪,她现在反而很平静。 这些话好耳熟,她以前听过了无数次。 听起来,全班同学的家长都知道她爸是罪犯了。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最坏不过是历史重演。 谭落蓦然冷笑。 叶妈妈指指点点,吓得仿佛白天见鬼:“你看你看!哪个心理正常的学生会这么笑?太渗人了!” “李老师!你今天必须把她解决掉!我绝对不允许我女儿和这种人待在一起!” 李睿想辞职的心都有。 解决?他能怎么解决? 把谭落杀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谭落离开一班,别的班肯定也不愿意接纳她。到时候,一样有家长来学校闹事。 都高三了……怎么还能闹出这些? 这一届学生可真难带! “李老师。”谭落拔高音量插言打断众人。 李睿捏着眉心:“说……” “我这周想请假回家。” 李睿想了想,也好,她在班里待着不是个事儿,流言四起,对谁都不好。 趁她请假这几天,教导处好好商量商量,到底该如何解决问题。 他刚想说行,一抬头,发现谭落早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了。 她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允许,而是一声通知。 在两位家长喋喋不休地羞辱声中,那小姑娘的背影坚强挺拔,让李睿感到很惊讶。 像是有根钢柱穿进了她的脊梁,硬生生支撑着她。 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派死生看淡。 第47章 坦白 谭落回到教室时, 语文课还没结束。徐霖在台上讲课,王翠星和江澈的小纸条搓成了球,如同空投炸弹般砸向她的桌面。 谭落没有看,她把那些纸条通通收进抽屉, 将需要的书装进书包, 直接起身, 往教室后门走。 徐霖立刻喊:“谭落!你上哪去?” “徐老师,我刚才和李老师请假了。”她对徐霖鞠了一躬,以示歉意,没有再做停留。 正值暑假,学校里只有高三学生还在上课, 吱呀作响的吊扇为学生们加油鼓劲, 堆积成山的习题册构成了他们的盛夏。 在那个无暇顾及他人的岁月里, 大家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情感, 偷偷把目光投向了谭落。 谭落从教室后方离开时,路过了她前两天才写的那块黑板报。 【高三一班, 为梦想而战。】 这几个大字周围, 是全班三十二名学生的名字。谭落用最漂亮的字,把每个人的姓名都写了上去。 当中,夹杂了她小小的私心。 在右下角的一块地方, 她的名字和池倾阳的名字挨着, 江澈跟王翠星也和他们靠在一起。 谭落离开教室前, 恍惚地瞥了那块板报一眼。 她想, 把学校的故事停在这里也好。 至少,成功避免了更加糟糕的情况发生, 这样的话, 回忆依然是美好的。 谭落离开学校后, 先去找了教书法的孙老师。 孙老师的老婆在外面开了个书法班,有固定的教学场所,暑假期间,孙老师在这里赚外快。 谭落去了那个地方,拜托他雇佣自己当助教。 距离统考没几个月了,她不想耽误时间,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继续练字。 待在卧室里练字吧,也不是不行。 可她一个高中生,成天窝在出租屋里不上学,池问海和李淑芳看着她难免操心。 孙老师这边消息很灵通,出事的是自己爱徒,他昨天就急得睡不好觉。 这下,谭落亲自来找自己帮忙,他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甚至说要给她发兼职工资。 她有了着落,也无所谓学校打算怎样处置自己。 回家后,谭落跟李淑芳和池问海敞开天窗说亮话,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 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和他们提前打好招呼,让他们别把学校里这些破事告诉池倾阳。 “我怕影响他比赛的状态。” 同样的话,她也跟江澈和王翠星说了一遍。 得知事情原委,小星星愤愤不平,打算去找学校闹一顿,督促他们做出公正的判断。 “怎么能因为这些把你赶出一班呢!你这样,高考不就废了吗!”小星星在电话里气得直哭。 谭落劝她别乱来:“我的文化课成绩虽然比不上你们,但是足以碾压同期的艺术生。就算不去学校,对我的高考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我想每天见你啊……你不来学校了,我不就少了一个好朋友吗!” 电话里头,谭落能听见江澈在边上安慰小星星,聊胜于无。 谭落心里头明白,这件事错不在她,学校肯定不会开除她的学籍,不会影响她参加高考。 然而,家长们的排斥情绪如此激烈,她想再度回到校园,恐怕是难上加难。 尽管学校没能做出最终决断,谭落已然不抱任何希望了。 没关系。 这两年多她过得很快乐,稍微有点遗憾,都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玻璃橘子 第80节 谭落执拗地想着,只要别影响池倾阳,别的都无所谓。 这个想法仿佛一针麻药,扎进她的身体里,帮助她屏蔽掉那些痛苦。 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没过几天,池倾阳从伦敦发回一张照片。 中国代表团夺得金牌,站上了imo的最高领奖台。那个耀眼的男生身穿红色队服,被几名队友夹在正中间。 他态度敷衍地配合拍照,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那双黑眸子半睁不睁,像是在嫌弃题太简单,都把他给写困了。 谭落没忍住,在书法班上笑了出来。 暑假来上书法课的小孩可多了,她这一笑刺破了宁静,大家齐刷刷扭头看她。 才来三天,谭落凭借一手好字,以绝对的强者姿态成功收获了一群迷弟迷妹。 小孩子们丢下笔,一窝蜂跑来问她笑什么。 他们瞄见照片,又说她肯定在看男朋友。 一帮学生小蜜蜂似的围着她,嗡嗡乱叫。 谭落故意装凶,绷着脸喝了一声,叫他们回到位置上坐好,这些小孩装作害怕,哇哇大叫着回去写字了。 虽然他们不是真的害怕谭落,但是很敬重这位写字好看的姐姐。 收拾完小屁孩,谭落再度捧起手机。 [谭落:什么时候回来?] [池倾阳:明天的票] 霎时,她的喜悦折损大半。 按照原计划,池倾阳这会儿应该在机场,今晚就能到家。 [谭落:又晚了一天?] [池倾阳:嗯,临时有变] [谭落:那你明天几点到南琊?] [池倾阳:估计得晚上九点钟] [谭落:好吧……在家等你,一路平安] 间隔半分钟左右,对方发来两个字:[谭落] 这两个文字仿佛自带声音,此时此刻,她感觉那个人就伏在自己的耳畔呢喃。 她发去一个问号。 [池倾阳:没事] [池倾阳:想着要见到你了,挺高兴的] 窗外树影攒动,夏天的熏风是如此醉人。谭落像是喝了酒一般,脖颈发红。 她慢慢回到:[我也是。] 望着树杈上一唱一和的成双鸟儿,谭落把手机按在心口。 明晚就能见到他了。 想到这些,她的喜悦又一寸一寸,悄然生长。 晚上,受孙老师差遣,谭落去文具店买墨水和裁纸刀。 书法班所处的写字楼,位于南琊市职高对面。她要置办东西,得走到职高南门的文具店去。 谭落对职高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印象,她初中时,曾在职高附近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 谭永德的二婚对象叫魏小琴,这女人唯利是图,屡次怂恿谭永德贪污受贿,谭永德一开始不肯,魏小琴明里暗里嘲笑他是胆小鬼。 这女人很有姿色,年轻时在酒吧当歌女,后来给某个大款当小三,怀了孕,生了孩子。 可惜她没能生个儿子,她傍上的大款重男轻女,有了新欢后,把她无情地扫地出门了。 这些事,谭永德一开始也不知道,最早知道的人反而是谭落。 魏小琴的女儿叫魏萱萱。有一天,那姑娘在家和她妈吵架,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谭落放学回来,无意间听到她们在屋里互骂。 老妈抓到了女儿和别人上床的证据,骂她是贱人。女儿把老妈那些不光彩的过往全都抖了出来,笑她是骚货。俩人都想掐死对方。 谭落一个乖乖女,她听到这些,三观崩塌。 要知道,魏萱萱的年纪比她小几个月,她们那时候是初中生。 谭永德曾经和谭落说,叫她照顾萱萱妹妹,说那是个可怜姑娘,谭落也都答应了。直到见了本人她才知道,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萱萱的爹妈都不靠谱,从来没有好好教育过她。她叛逆早熟,成天翘课,和社会混子走得很近。 魏萱萱非常看不惯谭落,嫌她性格窝囊,说她装乖,还骂她内心肯定是个婊。子 谭落避之不及,让谭永德给自己办了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可她退让到了这个份上,魏萱萱依然不满意,只要她在家,总是免不了被这个妹妹折磨。 没过多久,东窗事发,谭永德因为经济犯罪入狱。魏小琴提前察觉风向不对,顺利脱身,卷走钱财。 谭永德进监狱后,魏萱萱带自己混社会的男朋友来找谭落,把她揍了一顿,声称这是“报仇”。 究竟是什么仇,谭落至今也不懂。 谭落站在马路对面,观望良久。职高后门有不少酒吧,这里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晚上七点,酒吧陆陆续续开门营业,有不少打扮火辣的男男女女出入其中。 那家文具店和酒吧街毗邻,显得格格不入。 谭落提起一口气憋着,趁周围没什么人,快步跑向了那家文具店。买好东西,她拎着塑料袋匆匆往回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的人生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与四个浑身烟味的男生擦肩而过时,她被人给拽住了胳膊。 拽她的黄毛瘦猴叼着半支烟,黄毛瞥了眼她身上的校服:“哟,青中的?好学生啊。” 他的同伴打趣道:“小美女,怎么跑我们的地盘来了?想找人玩玩?” 那位男士纹着花臂,他朝谭落抛来一个自认为很帅的眼神,谭落强忍住翻涌的反胃感。 “哥几个都挺闲,要不……你挑一个,陪你爽一晚上?不要钱的。” 一个人耍流氓,别的人跟着笑。 谭落刚想把胳膊甩开,一只黏糊糊的手便朝她脸上摸来,她立刻挥手拍开,对方来了劲,非要摸她一下不可。 推扯过程中,她的袖子被人推高,露出了细嫩的手肘。 小混混发现宝贝似的叫道:“哎呦,烟疤?妹妹,你玩得挺野啊,喜欢自虐是不是?” 另外一个猥琐地搓起手来:“早说啊,我最喜欢这种玩法!” 谭落看过很多防身教学,她在脑内和假想敌演练过无数次,可是真遇到了,一个动作都想不起来。 这帮人暂时没敢做出太出格的举动,顶多是拽着她不让走,时不时刮一下她的脸。 她沉默得像一具人偶。 记忆如同水底沉淀的泥沙,被这一块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重新激起,浑浊了一汪清泉。 她想起初中时,她被几个男的揪进面包车里,车子开到一所职高附近的小巷。 就是在那里,魏萱萱的男朋友带人打她踢她,强迫她给魏萱萱跪下磕头。她不愿意,他们便用烟头烫她胳膊,逼她就范。 全过程也不过几分钟,在谭落的记忆里,它却像几个世纪那么长。 而这一刻,没人注意到谭落变成了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们以为她不懂反抗。 殊不知,她的手悄悄伸向塑料袋,握住了那把裁纸刀。 眼前的这些人,到底是以前揍她的人,还是刚刚遇见的混混,她已然分辨不清。 太阳穴擂鼓般地跳动,血气上涌,几乎冲昏她的头,数日来积蓄的委屈和愤怒一触即发。 她残忍地想。 捅死这帮人算了。 不能怪她啊,是他们该死。 她从袋子里拿出了裁纸刀,紧紧攥住,即将捅向抓住她不放手的男人。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那男的竟在一声闷响中倒了下去,发出惨叫。 这一切太过突然,众人都惊呆了,谭落持刀的手也僵在半空。 小混混们没能反应过来,池倾阳的身影宛如一道白色闪电,他一个前滑步向前逼近,再度抡起拳头,揍趴了第二个人。 少年的拳头带出一股烈风,擦着谭落的脸侧打出去,正撞她身后那人的面门。第三个小混混捂着脸嗷嗷乱叫。 最后一个人终于知道要还手,池倾阳没给机会,他扶着谭落的肩膀,窄瘦有力的腰身猛然拧动,抬腿一记回旋踢踹在对方裆部。 四人都挂了彩,池倾阳趁他们没缓过气来,毫不恋战,搂过谭落的腰转身就跑。 他们跑了好远好远,一路上,谭落手里始终攥着那把刀。 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谭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双眼无神。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她恍惚地问道。 池倾阳没有立刻回答,汗水从他俊朗的面颊滑落,滴在谭落手上。 “谭落,把刀给我。” 她不肯松劲。 “乖,听话。” 他眸光决然,使劲去掰谭落的手。 她攥得实在太紧,连池倾阳都费了些劲才掰松她的五指。 他松了口气,垂下眼,目光柔软了许多。 玻璃橘子 第81节 池倾阳把刀抽走,再一抬头,谭落眼里全是泪水。她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小草,湿漉漉地颤抖着。 “好了,没事了。” 他知道她吓坏了,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拍打她剧烈起伏的后背,轻声安抚。 谭落感到后怕。 那些混混倒是其次,她是怕自己方才疯狂的想法。 如果池倾阳没来,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就算事后判定成正当防卫,也无法拧转她用刀伤人的事实。 最终,她一定会被无法抑制的罪恶感压垮。 “不哭了,没事的。” 谭落搂紧他的脖颈,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只有在这个人怀里,她才敢摘掉坚强的面具,尽情哭泣。 他好像能听懂哭声,光是听她哭,也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嗯,我都知道,我全知道。” “没事了,没关系的,别害怕。” 冷静温柔的声音,世界上最好的镇静剂。 “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我会保护你。谭落,你要相信我。” 谭落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池倾阳苦笑。 这个笨蛋……到底在向谁道歉? 到底在为了什么而道歉? 无所谓,这都不重要。 他拥住脆弱的女孩,在她嘶哑的哭泣声中,仿佛听懂了她所隐瞒的一切。 池倾阳很心疼。 他吻着她的头发,立下了一个誓言。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了。” 第48章 躲雨 那时候, 谭落一定想不到,在往后的很多年里,她常常会梦到这个夏夜。 那一晚,她和池倾阳坐在河边的堤坝, 等待晚风吹干他们被汗湿的衣衫。 霓虹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 也倒映在他比夜更深的眼眸。 十八岁的两个人, 第一次喝了酒。 这是谭落主动提出来的,池倾阳劝了半天她都不听。池倾阳只好依她,买了几瓶度数不高的精酿。 在仲夏夜的人间烟火里,玻璃瓶口相互亲吻,发出动听的脆响。 借着微醺酒劲, 谭落鼓起勇气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有好, 有坏, 想到什么说什么, 口无遮拦。 每说一个,缠绕在她心上的枷锁便解开一道。说到最后, 她感到异常轻松, 简直化作一只轻巧飞舞的萤火虫。 谭落的酒量太差劲了,她才喝了两瓶半,醉得胡言乱语。池倾阳是如何回应她那些话的, 她根本不记得。 胡说八道够了, 她倒头就睡, 完全不管自己身处哪里。 “谭落。” 池倾阳小心地耸动肩膀, 靠在他肩头的女孩呼吸均匀,哭肿的眼睛轻轻闭合, 眼睫纤长, 如同正在歇息的蝶。 两道惨兮兮的泪痕挂在她脸上, 嘴角却能看见心满意足的浅笑。 无端地,池倾阳受她感染,也牵起了唇。 他扶着谭落的身体,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睡了一会儿。 夜色越来越深,暑气散了大半,风儿卷来能让人生病的凉意。 谭落没有要醒的意思,她睡得很熟,嘟嘟囔囔说梦话。 最后,池倾阳把她背回了小红楼。 这一路上,他也感到后怕。 他是连夜赶回来的,早上九点多就到了首都机场。中午和谭落发信息那会儿,他正在首都机场等待飞往南琊的飞机。 瞒着谭落,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下飞机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学校,到了才知道,谭落都三天没来上学了。 全班都知道的事,也没法再瞒着他。 他从江澈和王翠星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不顾李睿的旷课警告,直接跑来书法班找谭落。 孙老师说谭落出去买东西了,马上回来。 在书法班里等待的过程中,池倾阳心神不宁。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担心,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决定亲自去找谭落。 池倾阳不禁想,或许是谭落的爷爷在天有灵,求他帮帮自己的孙女。否则,他无从解释那个准到可怕的预感。 第二天,谭落一觉睡到中午。 池倾阳在早晨出门前给她发过消息,让她好好休息。 她努力回想昨晚,只记得后来喝多了。至于她是如何回到了小红楼,又是怎么躺在了这张床上,这些死活都想不起来。 谭落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酒虽然能消愁,但是更能让她头痛。 大脑因为宿醉而晕眩,她吃了点东西才有所缓解。 清醒一些后,她照常去书法班练字。 中午,趁着学校的午休时间,王翠星一个人跑来找她了。 小星星挥舞着手中的信纸,纸上有全班三十一名学生的亲笔签字。 “谭羲之!看到没有?大家都愿意继续和你做同学!你不能放弃啊!” 小星星要拿着这份签名向校长请愿,让校长驳回家长们的意见。 谭落不敢相信叶诗妤和沈文昊也签了名。 小星星说这是“从众心理”,他们不敢做逆大流的少数人。 她告诉谭落自己挖地三尺的调查结果:“最早把谣言散播出去的,不是沈文昊,而是叶诗妤。她说你父亲在蹲监狱,然后沈文昊添油加醋,说你父亲是杀人犯,被判了死缓。” 谭落一下子想起来,从下江市回来后,叶诗妤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大概从那时起,叶诗妤就知道些什么了。 她怎么知道的,谭落猜不到。 那天,谭落和苏汀坐在奶茶店前聊得忘乎所以,没有注意周围,很可能叶诗妤当时就在附近。 这世界上漏风的墙太多了,被人知道也不奇怪。 谭落唯一想不通的是,如果叶诗妤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选在这时候才说出来? “你别一直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啊,”王翠星又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蒋雪走了,叶诗妤才回到一班。其实,二班有很多人在背地里笑话她的,说她是运气好才进了重点班。” 这个说辞,谭落很耳熟。 当年,同学们不也是这么说她的吗? 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只是,叶诗妤没法和谭落一样想得开。她本该是重点班的人,这个名额拿得堂堂正正,怎么能遭受非议呢? 她堵不上别人的嘴,终于,悲愤演化成了她对谭落的怨恨,而她选择了揭人伤口这种不光彩的方法来报复。 小星星咬牙切齿地问:“谭羲之,找她算账吧。我有实锤证据,能证明是她造谣。” “她说的是事实,算不上造谣,造谣的是沈文昊。”谭落提起毛笔,优雅缓慢地蘸上墨汁,“而且,当初是我把她挤出了重点班,这回,我们算是两清了。” 实话实说,她难免责怪叶诗妤。 王翠星看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不让小星星去找校长请愿:“我不想回到学校了。” 重点班一直在赶进度,高二下学期就学完了高中所有内容,如今每天都在复习、考试。 谭落一个艺术生,她更想专心应战十二月的统考,还有来年二月的几场校考。 文化课成绩,她不是特别在意,够用就行了。所以去不去学校,影响不大。 王翠星不信她这些话:“可是我们都希望你回来啊……” 谭落很执拗:“我挺喜欢这里的,能安心练字,还有一群小孩子喜欢我,我能培养他们对书法的兴趣。我待在这里,比在学校开心。” “和我们在一起你不开心是吧!”王翠星气哭了。 她费了大劲准备这份请愿书,没想到谭落根本不领情,小星星哭着跑回学校,向江澈和池倾阳控诉,把谭落的原话告诉他们。 池倾阳转动中性笔,毫不意外地说:“是她的作风,她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我又没嫌麻烦!是我贱,我乐意为她跑前跑后不行吗!” 江澈抽了张纸递给她:“你别生气,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王翠星哭得头疼,下午还有考试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怎么考。 池倾阳放下笔,身体转向王翠星解释道:“她是怕学生和家长之间产生矛盾。家长们那么希望她走,学生们却要留住她,还打算借校长的力量反向施压,挑战家长的话语权,她不希望这一层矛盾被激化,影响大家学习。” 谭落不在的这段时间,王翠星很少听见池倾阳说话了。说这么长一段,更是近期头一次。 她抽了抽鼻子,似乎理解了一些,但她正在气头上,哼了一声嘴硬道:“说得跟你很了解她一样……” 玻璃橘子 第82节 “不然呢?”池倾阳攥拳撑住下颌,轻狂笑道,“我跟她住了这么久,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王翠星撇嘴。 好吧,这一口狗粮还挺香。 “那她完全不来上学,文化课怎么办?就算她是艺考生,彻底不复习真的没问题吗?” 小星星问完这一句,池倾阳乌黑的眼珠微转,鼻息带出一声轻哂:“你当我是干什么吃的?” 也对。她怎么不想想,是谁一手把谭落的成绩提溜到班级中段? 小星星抱拳致歉:“得,实属小的多虑了。” 最后,谭落真的没有回到学校。 她的学籍原封不动,照常参加高考。只不过,青中的校园里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事情到此为止,家长们也不再找茬了。 徐霖因为没能保护喜欢的学生而自责,她好几次来书法班找谭落,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亲眼看到谭落没什么事,徐老师才逐渐放下心来。 夏季过去时,谭落已经荣升为书法班“优秀教师”——小孩们给她封的。 先前,书法班的学生留存率不算特别好,很多孩子来上了一个假期的课,就放弃了继续学书法。 自打谭落在这里担任助教,小孩们续费报班的比例节节攀高,还有些是被同学推荐,慕名而来的。 小时候,谭落从爷爷口中听过许多故事,她把这些故事转述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知道文字的博大精深。 她讲那些大书法家的奇闻异事,讲每一幅字画碑文背后的传奇经历。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慢慢理解了文字的玄妙。 大家都说谭落姐姐写字时最帅啦,都想变得和她一样。 谭落从没想过,教孩子写字能找到自我认同感。 ——这感觉真好。 为了感谢谭落,孙老师三番五次给她涨工资。来书法班大半年,她的存款多了不少。 而高三一班变成了一座工厂,学生们是工厂里高速运转的机器。直到来年六月,这里都不会停工。 每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是谭落和池倾阳的一对一补习时间。尽管离开了校园,她的文化课一点也没落下。 池老师立下豪言壮语,要让她成为这一届文化课分数最高的艺考生。 又是一年的十二月。 高三上学期临近结束时,谭落即将参加统考。 这一年,胶兰全省只有三百多名书法专业的艺术生,谭落是南琊市唯一一个,南琊没有专门设置考场,她得前往省会东淮市参加考试。 考试安排在东淮大学,为期一天。上午两场,分别是楷书碑帖临写和隶书碑帖临写。下午一场,是书法创作。 出发前,王翠星张罗着要给谭落祝福,想叫上池倾阳和江澈,大家一起出去吃顿好的。 不巧的是,下周马上要进行第一次大型模拟考,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谭落说算了算了。 除了这场统考,她后续还排了好几场校考,要是每场考试都吃饭,他们都不用学习了。 王翠星被她说服:“行吧,那等你出成绩了我们再去庆功!” 池问海和李淑芳送谭落去动车站,谭落回来时,是池倾阳去接的她。 他让谭落把包递给自己,帮她拎着:“想吃什么?我请客。” “你不问我考得怎么样?” “还用问吗?我等好消息就行了。” 谭落抿嘴笑了,往他身边靠近一步。她垂眸去看池倾阳的手,第一次产生了想要牵住他的冲动。 四月份,谭落的艺考尘埃落定。 她的统考成绩是全国第一,校考成绩也是第一。 这意味着,她即便是闭着眼睛高考,问题也不会太大。 池倾阳由于在imo一枝独秀的出色表现,引起外国几所高校的注意。 国外大学的申报期已经过了,没有一所学校收到他的材料,大家感到非常疑惑。 因为池倾阳参加了托福考试,分数高得可怕,大家都以为他会申请国外的大学。 然而,按照池倾阳的话来说,他只是“考着玩玩”,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 这不是最可怕的。 别人的高三是焦头烂额,而池学神闲着无聊,自学编程,优化了学校老旧的教务系统。 举几个例子,学生可以在上面查到自己的往期成绩,与全校学生横向对比,分析每一次成绩波动。 最终,系统会详细输出一个表格,列明每位学生的优势和弱势反馈给老师,帮助老师更加直观地认知学生成绩,而不是笼统地依靠排名来判定。 这套在系统直接影响了青中的教学方针,引起教育局重视,要求各校学习研究。 国内有名的软件公司嗅到商机,他们找到池倾阳谈条件,希望以高价买下他的底层代码。 池倾阳无所谓这点钱,他直接把代码开源公布,想要帮助到更多认真培养学生的学校。 程序员看了他的代码,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刚接触编程不久的高中生。 国外名校不愿失去这么好的学生,主动降低身份,纷纷朝他递来橄榄枝,奖学金高得诱人。 池倾阳不为所动,他说自己有心仪的学校了。 消息不胫而走,国内的高校一听,也来疯狂抢人。 五月份,谭落在家见到好几波人,他们是各个高校招生办派来的,想说服池倾阳去自己的学校读书。 后来李淑芳被闹烦了,大门紧闭,坚决不让这些人进小红楼。因为他们一进来全都赖着不离开,仿佛不绑走她的孙子不罢休。 鸡飞狗跳中,盛夏再度悄然而至。 高考当天,高三一班的同学再次见到了谭落。 除了王翠星和江澈经常去池倾阳家里找她,其他人对她的印象都停留在一年前。 许多人跑上前和她聊天打趣,她仍和大家记忆里那个小姑娘一样,寡言少语,喜欢静静地微笑。 张淳歌和谭落在一个考场,两天的高考结束后,她跟谭落说:“你缺席了高三,无论如何不能缺席毕业典礼,你得和我们一起拍毕业照。” 考完试,池倾阳和江澈找沈文昊秋后算账,把他叫出来胖揍一顿。这件事,俩人守口如瓶,没告诉谭落。 高中宛如一场惊梦,每个人都在睡到正酣时被叫醒,这场梦便猝然而逝。 大家办了好几场聚会,同学们发现谭落唱歌好听,每次去ktv都叫她,她后来实在唱不动了,都不敢接王翠星的电话。 等分数的这段时间,江澈和池倾阳一起报了驾校学车,王翠星骂他俩是卷习惯了,高考刚结束,不过瘾,还想接着考试。 公布成绩的那天,记者先杀到了池家门口。 池问海一拍手:“看来不用查分了。” 如果不是高考状元,哪能有这等待遇? 他转身叫老婆给自己找身好看的衣服,记者肯定要拍照的,他们都得好好打扮一下。 不巧的是,记者扑了个空。池倾阳没在家,他和谭落去书法班了。 高考后,谭落继续在书法班当助教,她打算一直做到大学开学,多攒点钱。 池倾阳也在这里报了短期班,想练字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想名正言顺地赖在某人身边。 班里的小学生没少拿他俩开玩笑,成天问池哥哥什么时候娶谭姐姐。 谭落总是面红耳赤地叫他们安静,不准乱讲话。 池倾阳在书法班陪她查了分数,六百出头,稳如泰山。 谭落想看他的分数,刚要查,池问海打电话来催孙子回家,说是有记者来家里了,要采访他。 紧接着,池倾阳的手机号被班主任、校长、年级主任打了个遍,大家祝贺他考了状元,要他最近抽时间回学校一趟,接受采访。 谭落使劲鼓掌,状元郎却揉着眉心一声叹息:“好麻烦……” 七月的天,像一个摸不透脾气的人。 前一秒尚且晴空万里,后一秒,瓢泼大雨便浇了下来。 他们从书法班往回走,谁也没带伞,被大雨困在路上,池倾阳用身体给她挡雨,自己浇得尽湿。 路边有个小棚子,这棚子是附近工地搭的,供工人们休息乘凉。周末不开工,里边没人。 谭落说去那里避避雨。 棚子里堆了不少杂物,留给他们的空间可谓逼仄,周旋不开,两个人只能紧紧挨着,手臂相互贴靠,他的皮肤很热。 雨点敲在铁皮棚顶,那动静意外地清脆好听。 谭落从包里拿出面巾纸,帮他擦去脸上的雨珠。她一心只想快点把他擦干,别感冒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暧昧,越过了同学和朋友的那条线。 纸巾轻轻蹭过他的头发,额角,下颌,从脖颈擦到锁骨,然后谭落换了一张纸,擦干他的手臂。 她没注意到对方被她无意间撩拨得失了神,竭力克制着呼吸声,试图保持平静。待他找回自己的神魂,迷离之色已然酝酿成了进攻的欲望。 “好了。” 收手时,手腕被池倾阳攥住,对方急躁地往前顶了一步,她被推着向后退,后背抵上冰凉的金属墙板。 包带从她的肩膀滑落,湿成一团的纸巾也掉在地上,落在她脚边。 谭落回过神,双手已经被牢牢扣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她恍然望向池倾阳的眼睛,那双眼里浓烈的情愫涌动,像两团漆黑的火。 谭落被那炽热的目光紧紧勾着,烫得她不敢继续直视池倾阳。 她蓦然低下头,瞄见自己的白裙子被雨淋湿,竟已半透,隐约能看到胸衣的蕾丝花边。她快要羞得烧起来了,慌忙挣扎。 “别乱动。” 他喉结颤动,声音发哑,带着一丝命令意味的话语又像是在哄骗。 “你再乱动,我会忍不住想欺负你。” 玻璃橘子 第83节 这到底是威胁还是勾引?她彻底听不出来了。 谭落索性用力闭上眼,怕自己会沦陷在他深情的目光里。 池倾阳也不满意她逃避的态度:“你看着我,听话。” 她浑身酸软,几乎要站不住,全靠他堪堪撑住自己。 被池倾阳一次次地要求睁开眼,谭落只能乖乖听话,眸光潮湿地示弱:“你想干嘛啊……” “想说我喜欢你。” 谭落瞳孔震颤,细软的手腕被他更紧地握住,而后,他的指尖带着侵占欲,一点点顶开她攥成拳头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你、你说什么?” 她怕自己听错了。 这么重要的事,她可千万不能听错。 其实,池倾阳不算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唯独面对谭落,他的耐心永远充足。 如果她没听清楚,他再说多少遍都行。 “我喜欢你。” 他滚烫的呼吸比酒还浓,谭落快要醉了。 “谭落,你是怎么看我的?” “你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 谭落被喜悦冲昏了头,词语在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浆糊,她抓这个词,捉那个句,无比艰难地组织语言。 她有不少话想说,那些话全都堵在她嘴里,争先往外跑,然而它们彻底把路堵死,哪个都出不来。 她自己也着急,急得眼睛更潮了,盈满了楚楚可怜的娇柔。 池倾阳细细欣赏她的嘴唇,被雨水渍润后,她的唇嫩得仿佛一触可破。 那两瓣粉色张张合合,半天发不出声音,却像是在诱他低头去咬。 他喉间滚烫,冲动和理性互相博弈,不自觉地,冲动慢慢占了上风。 谭落闭紧双唇,霎时忘了如何呼吸。 他的脸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数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她多少有些无厘头地想。 ……今天是几号来着? 说不定,今天要成为她的初吻纪念日了。 第49章 离信 要不是小棚子里又挤进来两个躲雨的路人, 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在外人闯入的一刹那,他们即将相碰的嘴唇瞬间拉开距离,池倾阳下意识把谭落护在身后。 因为刚进来那俩全是男的,他可不想让这两人看到谭落衣衫半透的模样。 路人不知自己破坏了多好的气氛, 在那大声聊天, 完全没注意到池倾阳阴着一张臭脸。 “这雨下得真大啊, 冒烟了都!”那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掏出烟盒,想要抽上一根解闷。 “不好意思,”池倾阳出声提醒他,“我女朋友不太喜欢烟味,能劳驾您忍忍吗?” 路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个女孩子, 谭落揪着池倾阳的衣角, 咬着唇不做声。 路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浮想联翩, 发觉自己坏人家好事了,一脸尴尬。 幸好雨很快停了, 谭落把书包抱在身前, 遮住胸口,池倾阳展臂搂着她,离开了这个拥挤局促的小棚子。 他们听见那俩男的在后头说闲话。 “小情侣想亲热就去开个房啊, 躲这儿干啥?” 谭落听了臊得不行, 浑身染上一层绯色。 二人回到小红楼, 各自洗了热水澡, 然后池倾阳就忙着接受采访去了,留谭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久久无法平静。 当晚, 李淑芳做了一大桌好菜给孙子庆功。 池问海拿着一本电话簿, 给自己的老朋友们挨个打电话,分享他的喜悦。 池天恒忙于工作,没有立刻从东淮赶过来,他想筹备一场庆功宴,宴请八方。 高考出分的第二天,池倾阳受到imo的邀请,去首都参加友谊赛。 北京是下次奥数世界赛的主办地,七月举办的友谊赛算是一次前哨战,过去几届的冠军选手,有不少都应邀出席了。 那些天,池倾阳忙得像个陀螺,他应付完各路媒体,马上又要收拾行囊,独自前往北京。 他想和谭落单独说会儿话都没机会。 王翠星跑来找谭落玩,她得知此事,笑得很猖狂:“池倾阳你也有今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谭落不解:“你为什么生他的气?” “谁让他高三过得那么悠哉!我们要死要活,就他逍遥快活!成绩好了不起啊!” 王翠星十分嚣张,她当着池倾阳的面,搂住谭落亲脸蛋,亲不够,得摸,想摸哪里摸哪里。 “谭羲之……你好软哦,呜呜呜手感真好啊……”她活像一个对良家少女上下其手的坏人。 池倾阳的印堂越来越黑,额角青筋暴起。 王翠星不顾死活,张牙舞爪地公然挑衅:“看见了吗?这就是闺蜜的特权!” 池倾阳扬言要把她轰出去:“这是我家,你以后别来了!” 王翠星和江澈的高考成绩也不错,他们考后都估了分,大差不差。俩人商量后,打算报考人大。 这意味着,他们四个有机会去同一座城市读大学,谭落喜出望外,幻想起四人在北京重聚的情形。 明天一早,池倾阳要去北京待三天,参加imo友谊赛。 临走前,他敲开谭落的卧室门,两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相顾良久,彼此的影子重叠交织,身体隔了咫尺。 两人都想开口打破沉寂,谁都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才好。 最后,池倾阳摸着通红的脖颈,谨慎地问道:“谭落,我这次回来……想让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给出了两个选择。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直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都能明白。” “但是……”他顿了一下,暧昧的情愫在眼底蔓延,“如果你也喜欢我,我要你闭上眼睛站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闭眼睛?”谭落不太理解他的用意。 他弯下腰,薄唇凑近她的耳畔,声音低哑:“我想把那天没做完的事,继续下去。” 她的手握在胸前,按着砰砰乱跳的心脏。 池倾阳转身离开的那一刹,谭落伸出手,拽住他的指尖。 他回过头,投以问询的目光。 谭落不想让他等那么久。 她不要池倾阳这三天都提心吊胆,猜测自己会不会拒绝他。 她要让他明白,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谭落把头埋得很低,她鼓起当下拥有的全部勇气对他说:“这次,我们能不能……找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 这是无比直白的暗示。 喜悦在少年的唇角绽开,池倾阳难以自持,一把将她捞了过来,揉进自己的怀抱。 谭落贴着他的心口,听见他的心跳声,强而有力,频率越来越快,一下一下,回荡在他的胸腔里。 “我喜欢你,谭落,我好喜欢你。” 他怕她感受不到,想要尽可能多说几次。 不止今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自己究竟有多么喜欢她。 “你等我回来。” 谭落非常想对他说那四个字,他一定很想听到。 她努力了几次,无奈舌头太害羞了,根本不肯听她的命令。 她发誓,这三天非得好好训练自己的舌头。 等他回来,她要用最坚定的口吻说给他听。 池倾阳离开的第一天,谭落静静地回想了高中三年,她决定原谅老天爷了。 尽管老天爷以前对她不好,但是这些日子,她得到的幸福足以治愈那些伤害。 然而,在她卸下了防备,打算迎接未来的幸福时,噩梦也如鬼魅般朝她潜行而来。 池倾阳离开的第二天。 早晨,谭落出去帮李奶奶买菜,池倾阳明晚回来,李奶奶想做点他爱吃的。 池倾阳爱吃甜食,这阵子,谭落新学了不少糕点的做法,明天她要大展身手。 谭落买完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小红楼。 她刚走进巷子,小卖部的陈叔远远朝她挥手,神色急切:“小谭!你家出事了!” 闻言,谭落拔腿往小红楼跑去,陈叔拦住她:“你家没人!小池他爹送池大爷和李大娘去医院了!你也赶紧过去吧!” 老两口生病了?谁生病了?什么病? 谭落急忙往家跑,她至少得把刚买的东西放下再去医院。 可是当她跑到小红楼门口,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两手脱力,袋子掉在了地上,她刚买的鸡蛋摔得粉碎,蛋黄淌了出来,流到她的脚边。 玻璃橘子 第84节 谭落浑然不觉,仍旧愣在原地。 她定定地看着铁门上几个大字: 谭永德!!! 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 那是用赤红油漆涂上去的字,仿佛泼满了淋漓鲜血。 为什么谭永德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混蛋究竟欠了什么钱?欠着谁的命? 谭落叫了网约车,赶去医院。 她再次路过小卖部,目睹了事情经过的陈叔告诉她,今早,一伙人开吉普车来到巷口,那帮人手持棍棒,听口音是外地人。 他们敲开小红楼的门,把池问海和李淑芳当成了谭落的姥姥姥爷,张嘴就要他们交出外孙女,说那小崽种得替她老子还钱。 池问海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了解情况,说着说着,那帮莽夫油盐不进,出口成脏。 池问海也急了,叫他们滚,两方起了肢体冲突,李淑芳跑出来劝架。 这个过程中,李奶奶被其中一个男的搡倒,老太太的脑袋磕在台阶尖角上,当场昏迷不醒。 谭落听到这里,也快昏过去了。 如果李奶奶为此失去生命,她该怎么面对池倾阳? 谭落向苍天祈祷,坐车赶到医院。 李淑芬躺在急救室里,依然没有恢复意识。 池问海也有皮外伤,做了简单包扎。老爷子的岁数摆在那,医生嘱咐了,得进一步做全面检查。 池天恒带着老婆陪在医院,男人见到谭落,窜起来就想抡她一巴掌。他被自己老婆狠狠拦着,劝住了。 池问海护在谭落前面,冲自己儿子喊:“你打她做什么!她一个小姑娘!” “不打她打谁?!爸,你这叫引狼入室!” 池天恒指着谭落怒吼:“你爹在外面闹出了人命!人家叫你父债子偿!” 池问海气得跺脚:“别说了……就你有嘴!” 谭落不停地道歉,她说对不起,池天恒骂得更狠了:“闭嘴吧!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倒是和我妈换换!怎么他妈的不是你躺在那!” 这里是医院,他们动静太大,引来保安。 池问海把谭落拽走了,领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谭落喘得厉害,半天都缓不下来。她结结巴巴地问李淑芳情况如何,老爷子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他也很心疼自己的老伴,眼里闪着泪花。 谭落强忍着晕眩感,进一步询问今早的来龙去脉。 池问海说,那帮人和她父亲有过节,好像是被她父亲给骗了,损失了很多钱。 由于谭永德进了监狱,这笔钱无人赔偿,受骗的人万念俱灰,跳楼了。 前来要债的这伙人,是死者亲属雇佣的。 死者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由于被谭永德骗光了钱,他最终不堪重负一走了之,妻子一人也无法支撑这个家。 走投无路之时,她得知谭永德有个女儿,这女儿在书法界小有名气,拿过不少奖。 她一定有钱还,找她去。 更具体的情况,池问海也不清楚:“小谭啊,恐怕……你得去问问你爸。” 谭落茫然点头:“爷爷,他们有没有说……我爸到底欠了多少钱?” 池问海沉默半晌,比出一根手指。 总不至于为了一万块闹得天翻地覆,如果是十万,也不该是这个手势。 谭落绝望地问:“一、一百万……?” 池问海不说话,算是默认。 谭落捂着脸,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几乎把自己一半的魂魄都吐没了。 她和池问海道歉,然后动身前往监狱。 谭落想立刻向自己的爹求证,是不是真的欠了别人一百万。 路上,她把谭永德当年的判决书翻出来了,谭落没有仔细阅读过这份判决书。过去,她不太想面对父亲的罪行。 这一查,谭永德的罪名里确实有“诈骗罪”这一项,他当年是数罪并罚。 数小时后,谭落到达监狱。 面对女儿的质问,谭永德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在服刑了,还想要我怎样?” 谭落心灰意冷:“所以,人家自杀,确实和你有关系?” “他最近才死,与我没关系。”谭永德挪了下听筒的位置,有些不耐烦地说,“就算有,不都已经判我的刑了?到底有什么好问的。” 谭落撑着额头,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这钱……我们能不能还给人家?” 谭永德乍然冷笑:“我在蹲监狱,变不出一百万。” 谭落的声音极哑:“可是人家来找我要钱了……” 她只想知道,到底该怎么样。 谭永德的脸死尸般僵硬:“哦,那你还啊。” 他感到莫名其妙,那语气像是在说:人家是找你,又不是找我,关我屁事? 谭落吃了黄连一般,苦得表情扭曲:“我怎么还?我还不起啊,那可是一百万。” “那你报警好了。” 谭落莽起一拳砸向谭永德的脸,她的拳头被两人之间的防弹玻璃拦住,拳峰破裂,鲜血直流。 她感觉不到痛。 狱警把她从会见室里拖了出去,直到最后一刻,谭落都在骂谭永德是个混蛋,诅咒他死在监狱里。 谭落失魂落魄,在监狱门口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是池问海给她发来的,她拿起手机一看,这才注意到末班车即将开走。 池问海的信息很长。 “小谭:好消息,你奶奶醒了。你在哪?回家了没有?我今晚留在医院陪你奶奶,你自己在家,关好门,谁敲都别开。” “今天的事错不在你,希望你不要自责。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坎坷,没有过不去的坎。一百万,也不算是天文数字。我和你奶奶商量了,我们可以借你钱,你先把债主摆平,之后再慢慢还给我们。不知你是否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我们理解你的不容易,遇到事情,你不要自己硬抗,你有我们一大家子,你不是一个人。——池问海。” 谭落的眼泪差点掉出来。她仰起头,硬生生把眼泪卡在眼眶里。 池问海有老花眼,要打这么多字,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即便如此,老人家也愿意为她付出这个时间。 谭落实在是恨透了自己。 为什么她总是给身边的好人带去灾难? 今天是弯月,月亮在天上替老天爷嘲笑她。 她精疲力尽地站起身,打算去坐末班车。 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归属地显示为“东淮”。 谭落猜到了来电人的身份,她清了清干哑的喉咙,接通电话。 “直说吧,我希望你立刻从我家消失。” 池天恒冰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我妈扫了ct,颅内出血,需要立刻动手术。我爸有几处骨折,他本来就骨质疏松,这是很可怕的。” 谭落的心凉了。 池问海为了不让她难过,隐瞒了实情。 池天恒说:“我听说了你的经历,从道义上讲,我可怜你。所以,你住在我爸家,我没有出手干涉。” “实际上我很生气,因为你离我儿子太近了,我担心你影响他的成长。我爸向我保证,不会有事,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情况不一样。你离开我们家又不是活不了,而我父母快要被你害死了。” “我很害怕,怕我儿子也会被你害死。” 池天恒似乎冷静了不少,他没有再骂谭落,语气也算是平和。 “小谭,池倾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们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你对池倾阳怀有青春期的好感,那么你更应该明白,他不能被你拖累。” “我恳请你理解一个父亲,求求你了。” 谭落紧握手机,颤抖的肩膀慢慢舒展,下沉,她的脊梁被无形重担压得很弯。 她说:“我知道了。” 池天恒在那头松了口气:“我暂时瞒着阳阳,没让他知道爷爷奶奶出事。他明天下午回来,麻烦你在那之前尽快离开,以后再也不要和他联系。” “我会编个理由,向他解释你为什么离开,希望你配合一点,什么都别和他说。我儿子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不想让他接触这些黑暗的东西。” 接着,池天恒说了一句对谭落而言极具侮辱性的话语:“我赞助你一笔路费,你马上走吧。” 这哪是赞助? 这是打发。 “不用了叔叔,谢谢您的好意。” 谭落问起李奶奶的手术费,池天恒没告诉她,男人仍是那句话:“我不要你赔偿,我只要你马上走。” 玻璃橘子 第85节 谭落咬破了嘴唇,尝到一丝腥甜。 随后,她颤抖着答复道:“好……” 谭落去了一趟银行,卡里有将近七万块,她取出六万现金。 这笔钱,她装进信封,放在池问海的书房。 她一定要补偿的,她希望这些钱足以支付李奶奶的手术费。 谭落一直留着打包用的纸箱子,这些纸箱拆开压瘪,叠放在她的床底。 她向来没什么安全感,万一又要流离失所,她得立刻把自己的东西装好。 可笑的是,前两天她还在想,这些纸箱大概用不上了,该拿去卖掉。 幸好没卖。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谭落的东西少,撑死装了三个箱子。 十八年了,这是她生活在世的全部痕迹。 收拾完东西,她下了楼,贸然走进池倾阳的卧室,坐在他的书桌前。 池倾阳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因为他先前发的消息,谭落一直没回复。 谭落不敢接他的电话。 她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听见他的声音,一定会舍不得离开。 她想遵守和池天恒的约定,安安静静地走,可她挣扎了许久,决定给池倾阳留下一封信。 谭落回屋拿起他送给自己的那支钢笔。 她舍不得用,至今没灌墨水。但她觉得,这封信,必须得用这支笔写。 谭落选了橘黄色的彩色墨水,这是太阳的颜色。 她在信纸上写:“池倾阳:见字如晤。” “一切情况如你父亲所言,请你相信他说的话。” “临走前,我写下这封信留给你,但愿你能压着脾气,看完再撕掉。” “我一直都很讨厌自己、讨厌父母,最恨他们把我生下来。直到我认识了你们——尤其是认识了你。” “我最近明白了,人生是永无止境的等价交换。至少,对我而言确是如此。因为我用以前受过的苦,换来了这三年幸福。” “假如我没有降生于世,我也体会不到这三年的快乐。想到这些,我似乎可以原谅我的父母。” “如果我没有曾经那些遭遇,我何德何能会被你喜欢呢?这一切很值得,我已经一点怨言都没有了。” “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活得很好。你也要向我保证,你会活得比我更好,否则我会放心不下。”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些时候是很让人担心的。江澈和我说过,你要是更愿意依靠朋友,他会非常高兴。” “恕我没有时间与他们告别,请替我向那二位带好,祝他们未来一切顺利。” “别忘了跟班长说一声,我不能一起拍毕业照了,抱歉。” “池倾阳,你拯救了活在深渊里的我。在我最灰暗的人生里,你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出现。” “从此往后,不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会想起你的名字,记得你的光芒。” “我只有写字好看,没办法像你那样,写出深刻感人的句子,你看了千万不要笑话我。” “对不起,不能和你去同一个大学了。” “对不起,不能回应你的喜欢了。” “对不起,我又要惹你生气了。”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没关系,你恨我就好。”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谢谢你喜欢我。” “——谭落” 第50章 蹉跎 在许多人眼里, 池倾阳是一块钻石。 和他比起来,其他人只是普通石头,无法与之争光。 钻石那么坚硬,从不为任何人动摇。正如青中大部分学生的印象, 他是不可一世的存在。 遇到谭落以后, 池倾阳的心不再坚硬, 而是变成了一株野草,稍有风吹,他便惴惴不安地颤动。 晚上九点四十六分,池倾阳再打给谭落,发现她的手机关机了。 池倾阳打给爷爷奶奶, 他们也都不接。 只有池天恒给他发了消息, 说社区附近在检修信号塔, 通讯受了影响。刚才, 工人在检修过程中不小心伤到电缆,导致那一片大范围停电。 电缆和信号塔, 这俩东西毫不相干。 池倾阳不傻, 他没那么容易上当。 发觉情况不对,他立刻联系江澈,麻烦去自己家跑一趟, 确认谭落的安危。 半个小时后, 江澈回复他:[你家一个人都没有] [池倾阳:停电了吗?] [江澈:没, 邻居家都点着灯] 忧虑盘踞在心上, 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呼吸困难。 池倾阳忍无可忍, 他给父亲打电话, 逼池天恒实话实说。 池天恒讳莫如深:“等你回来再说。” 听后, 池倾阳想象了许多可能。在他的想象中,每一种糟糕情况都能被挽救,因为他对自己足够有信心。 山川注定有残缺棱角,人生少不了遗憾。 在那个夏天,池倾阳天真地以为,他得到了一位甜美爱人。 他那时候觉得,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幸运。 在北京比赛期间,池倾阳抽空做了不少攻略。 他想让喜欢的女孩子拥有完美约会。 他计划得很周全。首先,去吃谭落喜欢的食物,然后去逛几个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是夏天,要注意不能中暑,最好是凉爽的山岭或者有空调的室内。 若想得到一朵粉玫瑰,先用温柔和深情浇灌,等她愿意绽开花骨朵,他要在那时亲吻她的花瓣。 女孩每一次主动向他伸出手,美妙的幸福感令他目光失焦,涣散摇曳。 他期待对方更多的触碰,从女孩细腻的皮肤纹理中,他体会到温暖和柔软,以及含蓄流淌的爱意。 在年少轻狂的十八岁,接吻,是少年最肆无忌惮的性幻想。 这份幻想终究彻底破灭,化作荒诞的黑色喜剧潦草收场。 他渴求的那朵玫瑰无情干枯,变成他桌上薄薄一封诀别信。 信上有几处水渍,洇湿了秀美的字迹。这些仿佛是在提醒他,玫瑰确实曾经存在。 女孩的离去太过仓促突然。 池倾阳独自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旖旎美梦,梦醒后,爱情被两条平行铁轨上驶过的火车碾压,猩红一片。 他走的时候如何能够预料,自认为唾手可得的永恒,竟比蜉蝣更命短。 池倾阳改了机票,提前半天回到南琊。 在市立医院的特护病房,池天恒告诉他,谭落的母亲回来了,要把她接到国外。她终于有了渴望已久的家庭,重新得到了亲情。 “你应该替她高兴。”池天恒说。 池倾阳叫他爹少放屁,这种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会信。 池天恒劝他:“谭落已经走了,她能立刻放下你,证明她对你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只有你还在扮演情种。” 池倾阳看向爷爷,池问海肯定知道隐情,可他苍老如枯木的手掌掩住了脸,一滴浊泪挂在他的颌角。 池倾阳又看向病床上的奶奶,李淑芳做了开颅手术,目前昏迷不醒。 他不过是离开了三天,怎么回来就是这般情景? 池天恒从道德层面向他施压:“儿子……你爷爷奶奶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奶奶半只脚还在里头陷着,他们都需要休息。” “池倾阳,你都长大了,稍微懂点事,别闹。” 别闹了。 这简直是大人嘴里的万金油。 当年,池天恒带着小三和私生子回家,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池倾阳哪里有气跟他闹?他只想把精力全都拿去找人。 父亲无法一手遮天,从邻居和小卖部老板的口中,聪明的少年拼凑出那天的真相。 谭落连夜离开时,陈叔看到她走。 根本没有什么母亲,她独自一人上了小面包车,面包车上贴着搬家公司的标志。 陈叔还问了一嘴,小谭这是要去哪? 谭落对他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陈叔,我走啦。” 池倾阳求遍了他能找的人。 他问江澈,让江澈向狱警表哥打听。谭落的爸爸既然还在监狱里,谭落总不可能永远不去看望他。 他问王翠星和苏汀,她们既然是谭落的好朋友,谭落肯定会在某些时候与她们取得联系。 他问李睿,谭落要去读大学,学校必然会得知相关的消息,只要知道她在哪,他就可以去找她。 玻璃橘子 第86节 那时候,池倾阳坚信,她只要活着,他有一万种方法把她找出来。 然而一转眼,九月,大学即将开学。 无人得知谭落的行踪。 她没和朋友联系,没去监狱探望父亲,也没有拿走a大的录取通知书。 她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从这世界抹除,想让所有人都忘却自己,把自己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去。 她没留下别的东西,只留下一道池倾阳解不开的难题。 池倾阳再也打不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不论什么时候,听筒尽头只有冰冷的提示音。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明知这个结果,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拨打。 李淑芳的开颅手术还算顺利,可老太太做完手术,话少了许多。 医生推测,可能是伤到了掌管语言系统的区域。许多患者在开颅手术后罹患失语症。 池问海说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他家老伴像只小鹦鹉,要是不说话了,他可得无聊死。他警告众人,这话可不准讲了啊,谁讲他跟谁急。 老头开玩笑般,说说笑笑,最后躲去没人的地方哭。 八月,一无所获的池倾阳去了趟监狱。 他见到谭落的父亲,期望谭永德说出女儿的去向。 就算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点,他身为父亲,至少能猜出女儿会去哪里吧? 池倾阳怀揣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谭永德望着初次谋面的少年,伸出两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夹烟的姿势:“我想抽根烟,你能给我留点零花钱吗?我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池倾阳愣住了,他不懂监狱的运作体系,不知道这里面居然还能抽烟。 他说一会儿问问狱警,看怎么才能让谭永德抽到烟。 “我给你烟抽,你告诉我,谭落去了哪里。” 谭永德咧嘴笑,露出黄牙:“死了吧。” 男人的指缝里卡满黑泥,他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态度冷漠:“她上回看我,说过,让我当她死了。” 池倾阳离开前,谭永德念念不忘地喊:“别忘了我的烟。” 抽烟?做梦吧。 要不是有防弹玻璃挡着,池倾阳想替谭落抽死他。 毕业典礼后的几天,池倾阳收到了班级合照。 照片正面,有三十一名学生。 照片背面,也只写了三十一个名字。 那张合照成为了王翠星的黑历史,因为谭落没来,她一直在哭,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不得已,顶着红肿的眼睛拍了照。 照片上,一贯笑容灿烂的江澈面无表情,他试着去调动情绪,不想用一张丧脸为高中画上句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池倾阳剪掉照片的塑封,他在自己的毕业照背面补上了谭落的名字。 就写在自己的名字旁边。 要债的人再没来过小红楼。 仿佛有人与他们取得了联系,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求他们别再去伤害那无辜的一家人。 池倾阳原本想着,债主这边也是一条线索。 因为他了解谭落,那个女孩一身倔骨,平生最讨厌亏欠。她不会逃避,肯定会选择还钱。 他爱她倔强,也最恨她倔强。 若不是临行前那晚,她亲口暗示了他。 若不是他亲自确认过女孩缱绻的眼神。 池倾阳一定会误以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 她的离别太过无情。 有些小姑娘明明身体那么温软,怎么偏偏长了一颗比冰更冷硬的心脏? 电话打不通,池倾阳坚持不懈地给她发消息,期盼她能看到。 [谭落,你安顿下来了吗?] [你住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你吃得那么少,身体很容易出问题]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玩捉迷藏] [我报了a大。如果想我了,就来a大找我]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不放心] 这些文字是投进汪洋的沙砾,半点水花都激不起。 池倾阳离开南琊去上大学的那天,连续半月的晴空突然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泥泞了他离家的路。 到了a大,他在美术学院的报到处守了一整天,引来无数人假装路过,实则偷看。 他把谭落的名字写给负责签到的人:“学长,如果这个女生来学院报到,请你马上联系我。” 戴眼镜的学长扶了扶镜腿,狡黠一笑:“学弟,这是你女朋友?” “嗯,我把女朋友弄丢了。” 此言一出,弄得a大表白墙连夜挂出一条置顶公告: 【医学院池姓大一新生有女朋友!请大家不要再投稿相关内容!墙墙坚决抵制一切挖墙脚的行为!】 谭落没去a大。 池倾阳托人打听了每一所设有书法专业的院校,大家都说没有谭落这个人。 他开始购买书法相关的期刊杂志,关注各种书法比赛的获奖名单。 还是没有。 他拿着放大镜到处看,始终找不到谭落的名字。 也许,她换了个名字,所以他才毫无收获。 为了确认这种可能,他着手研究谭落写过的每一幅字,想通过辨认字迹去认出她。 时不时地,王翠星和江澈会叫他出来吃饭。 三人互换信息,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四快要结束时,三人组聚在一起吃饭,各自聊着未来的打算。 王翠星打算留在北京,江澈也差不多。 池倾阳说,他打算去南方。 王翠星以为那边有什么好机会。 池倾阳解释道:“我没仔细找过南方。谭落怕冷,我猜她可能在那边扎根了。” 王翠星哑了半晌,好心劝他:“池倾阳……你放下吧。你再找下去,要找到猴年马月啊。” 小星星不似当年那么乐观,她说了两句重话:“我们找了这么久,一点结果都没有……我有时候在想,谭羲之真的还活着吗?” “星星!”江澈示意她别再说。 池倾阳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他喝得烂醉,江澈开车送他回出租房。 上了大四,实习变多,池倾阳搬出了宿舍,一个人住。 他勾着朋友的肩膀,意识不清,唯有那个人的面容烙印在眼前,挥之不去。 “哎,江澈。” “说。” “我想问你个问题。” 在江澈的印象里,挚友无所不知,很少向他提问。 “你问。” 池倾阳说:“你能忘掉谭落吗?” 过了四年,江澈也变得圆滑了不少。 他的答案不重要,江澈看穿了问题的本质,反问一句:“你忘不掉,对吗?” 池倾阳短促地呵气,酸涩苦笑:“是啊,我试过了,我忘不掉。” 那个女孩短暂地途径了他的青春,她的发尾抚过他的唇,在他心上写下一首墨迹斑驳的未完长诗。 高中三年,他所有浓烈的记忆都与她相关。在那之后,他再未见过那么娇艳的狂花。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或许还能忍受黑暗。 可他见过了自己的阳光,叫他如何接受这惨淡收场? “江澈,再陪我喝点吧。” 刚才碍于王翠星在场,男人们不敢放得太开。 江澈没说废话,直接叫熟悉的酒吧送来两箱啤酒。 “成,陪你喝。” 一夜宿醉。 东方既白,曦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他的眼帘上。池倾阳睁开眼,头昏脑涨。 江澈昨晚打车回去了,池倾阳的出租屋太狭窄,他没地儿留宿。 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排书架,一排是各类医学著作,一排是书法相关的典籍和杂志。 玻璃橘子 第87节 这些单调乏味的东西,组成了池倾阳的大学生活。 他打算吃片药,缓解头疼。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体起了生理反应。 学医四年,池倾阳对这种事没什么羞耻心。 他刻意忽视某个不太舒服的器官,摸过床头的手机想看时间。 屏幕由暗转亮,那个女孩在手机里对他微笑。 池倾阳许多年没换过屏保了。 他找不到谭落,于是把过去的她囚禁在手机当中。 这张照片,他拍摄于高三夏天。那天,谭落在院子里帮李淑芳修剪盆栽。 她穿着他认为最好看的一条白色吊带裙,露出线条突出的锁骨,白润的肩膀,纤细的手臂。 在郁郁葱葱的盆栽架前,谭落手里捏着一朵盛夏绽放的三色堇。 池倾阳倚在玄关门口,他莫名觉得那一幕很美,于是掏出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了女孩。 恰好,微风配合地吹来,花童一般牵起她的裙摆。 谭落下意识回望着她,发觉自己被人偷拍,她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软糯地唤他的名字。 谭落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按下拍摄键。 阳。 为了发出这个字的音,女孩嘴角挑起,双唇张开,仿佛在爽朗甜笑。 他抚摸屏幕,冰冷、坚硬,感受不到女孩柔软的皮肤。 池倾阳刻意压抑的□□莫名地越灼越旺。 他干脆放纵了一把。 逼仄的空间,一如他没能亲吻女孩的那个雨棚。 他死死咬着嘴唇,隐忍低喘。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纵容自己的思念,呼吸破碎凌乱。 欲望泄闸而出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满足感,反而被铺天盖地的空虚淹没。 天寒地冻的腊月,他去洗了个冷水澡。 洗完后,男人湿着头发坐在床边,又给那个从来没有回信的人发消息。 [谭落,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过得不太好] 他寻思,他再装得惨一些,谭落是不是会心疼他? 心疼他的话,或许就会有回信了。 [这么久了,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 [可我好想你啊] 第51章 故人 六月末, 等再过一阵子,就是小暑。三伏天越来越近,凉爽的山区里也能感受到一重一重暑气。 耳朵缺了一块的大黄狗跳过木篱笆,颠颠地跑到谭落跟前, 一个劲冲她摇尾巴。 “好好好……等会儿, ”谭落绕开那只叫“来福”的狗, 走向后院的水井,“我打完水给你拿肉吃。” 来福像是能听懂她的话,叫了一声。 顷刻间,谭落汗毛倒立,吓得陡然停在原地, 警觉地回过头, 看向那座瓦房。 瓦房里没什么动静,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这才放下心来,转而怪罪来福:“别叫, 邱老师在干活呢。” 这狗是村民养的, 整天在山野间自由自在地奔跑。有时候疯起来,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 谭落到这村子以后,来福就盯上了她。原因很简单, 这个白净的小姑娘会赏它肉吃。 但来福是山里的野娃, 没那么乖, 谭落打水的动作很慢, 它等得着急,又汪汪汪催了几声。 瓦房里, 极有震慑力的威严女声穿墙而出:“谭落!” 谭落两眼一黑。 很好……死定了。 她冲屋里喊:“马、马上来!” “都怪你!”谭落压着声音, 气得弹了来福一个脑瓜嘣。 她加快速度, 灰头土脸地从井里捞上一桶水,拎进低矮的瓦房。 瓦房里是个大开间,一眼能看见床,床对面摆着一张比乒乓球桌更大的木桌子。 桌子上铺满各种碑文的扫描件、复印件、照片,除了这些,还有常见的笔墨纸砚。 谭落大气不敢喘,先扫了眼书桌上的情况。 邱素宁戴着一副老花镜,她身着对襟的麻布短衫,正在小心地伏案描画。 “邱老师,”谭落轻声呼唤道,“您喝茶吗?我给您泡。村里人昨天送来的茶叶特别香,是手工炒制的。” 邱素宁摘下老花镜,举止优雅稳重:“嗯,泡吧。” 她很轻地舒了口气,蜻蜓点水一般,青石板似的面容微微缓和。 谭落心下掠过一丝庆幸。 太好啦,邱老师没因为来福乱叫而迁怒于她。 下一秒,邱素宁陡然拔高音量:“谭落啊,我说那只狗——” 她话音未落,谭落求生欲极强地鞠躬道歉:“对不起邱老师!我发誓!以后它不敢再乱叫了!” 她把腰杆挺得板板正正,站军姿般等待首长训话。 邱素宁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得发笑:“你紧张什么?我又不骂你。” 谭落看出来,邱素宁今天心情不错,肯定是工作有了很大进展。 邱老师招招手,让她到跟前坐下,一起喝口茶。 邱素宁是一位严肃庄重的女性,偶尔有点凶。谭落看她手头的工作即将结束,才敢问她是否要喝茶。 假如她在邱素宁全神贯注时出言打搅,免不了要挨一顿批评。 跟着邱素宁做了八年,谭落基本上摸清她的脾性了。 八年前,她卷铺盖走人,离开了小红楼。 走是走了,去哪呢? 无助时,谭落想起了屡屡劝说自己的曲荷深。 她给曲老师打电话,询问文物修复工作的收入情况。 曲荷深给谭落买票,让她到下江来。在下江郊区一处简朴的白房小院里,谭落第一次见到了邱素宁。 曲荷深扶着谭落的肩膀:“妈,她就是我说的孩子。” 邱素宁淡淡瞄向谭落,随即摇头道:“不行,这孩子太瘦弱,干不来我们这活儿,我们的工作很苦。” 谭落当即争辩:“我很能吃苦!” 邱素宁停下写字的动作,抬起手,把镜框往下扒拉。她的眼神很锐利,像是一眼能把人看透。 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沿,直勾勾盯了谭落一会儿。 邱素宁把眼镜扶回原位,平淡地说:“先试一个月。” 谭落远比她想象中坚韧,不怕累,不嫌脏,不喊疼。机器人都没她这么能干。 这一个月,一试,就过去了八年。 谭落那时太需要一份能挣钱的稳定工作,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她跟着曲荷深的母亲学习修复文物的手艺,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谭落起初的想法十分功利,她想着做几年文物修复,多赚点钱,把那一百万的窟窿填上。 一开始,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做得久了,谭落发现她也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邱素宁的茶碗见了底,不劳她发话,谭落赶紧帮她重新倒满。 邱素宁边喝茶,边问她正事:“那块碑,你昨天去看了吗?情况怎么样?” 谭落刚想喝一口,闻言,立刻放下茶杯正色道:“看了,风化不算严重,有几处完整的断裂,较好复原。但是石碑底部受虫害侵蚀,有部分文字很难辨认,需要借助更精密的仪器,我暂时只能拍照和手抄,一会儿给您看看照片。” 邱素宁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这块碑文拓完,我们先回一趟下江吧,把手头这些东西整理入库。” “好。” 谭落喝茶时,一直按着右侧下腹。邱素宁发觉她这个举动,也伸手按了那一下:“怎么的?这里疼?” “嗯,有点儿,不要紧。” 谭落的肠胃不太好,她小时候不好好吃东西,落下了病根,吃的食物凉了热了,都容易引起胃疼。 每次在荒山野岭找石碑,她们的生活条件都非常艰苦,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所以谭落的胃三天两头犯病,她都习以为常了。 邱素宁很担忧徒弟的身体:“这次回下江,带你去大医院看看吧。你这小小年纪的,胃总疼,得引起重视。” 谭落把碎发别到耳后,轻轻羞笑道:“不小了邱老师,我都二十六了……” 邱素宁悄悄打量自己的徒弟。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谭落长大,从乖巧懂事少女,出落成素净温柔的女人。 谭落过得很节俭。她拿了工资,省着不花,邱素宁从来没见过她给自己买衣服。 她所有衣服,都是曲荷深把自己的旧衣服打包寄来,接济给她的。 玻璃橘子 第88节 谭落是个漂亮姑娘,打小就水灵,这几年越长越好看。 摸着良心说,邱素宁没少折磨她。她跟着自己干活,吃了很多苦。 在他们这行,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 但是即便如此,依然没能搓去谭落骨子里那种典雅清隽的美丽。 以至于总有人找到邱素宁,想拜托她牵线搭桥,把这好徒弟介绍给熟人认识认识。 万一运气好,促成了一段良缘呢? 每次遇见这种事儿,邱素宁采取的策略向来简单粗暴——装聋、装瞎、装哑。 她徒弟根本看不上任何人。 她这徒弟啊,心里早被别人给占满了。 同一时间。 枉海市人民医院正在举行学术交流会。 “小池啊……来我们这里吧。我们院长特别看重你。” 心宽体胖的外科主任对池倾阳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加入自己的团队。 池倾阳本科毕业后没有留在a大,而是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读研。 研究生读完,他直接进入了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成为该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治医师。 周主任早有耳闻,说池医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帅哥,他没当回事,心说能有多帅?这一见才知道,那简直是一张帅到容易惹祸的脸。 池倾阳的表情不多,他不怎么笑,话也少。他往那一坐,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清高雅致,像是一幅淡写轻描的山水画。 周主任见过他主刀,做的是小手术,切一个增生瘤,和他寡淡的个性不同,他下手快准狠,缝合技术也十分精湛,有整形外科的水平。 如今,业内传闻他在另寻机会,好像是打算换个城市生活。 不只有周主任想收编他,这位池医生是外科学界争相挖角的好苗子。 周主任也是a大医学院毕业的。这次,池倾阳前来交流学习,周主任赶忙代表自己所在的医院递出橄榄枝。 他帮池倾阳对比两边的福利待遇,说完,还抛出了美人计:“我们医院啊,有好几个特别漂亮的姑娘。正好你也没结婚嘛……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 他们坐在手术室外的观摩区,透过面前巨大的单向玻璃,能看到里面正在进行一台桥小脑角区脑膜切除术。 这台手术的难度系数高达四级,由业界知名的神经外科医生主刀,观摩机会很宝贵。池倾阳看得非常专注,不想被唠唠叨叨的人打扰。 周主任在边上喋喋不休,他听不见似的,拿着一支钢笔,专心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小池,你的字真漂亮。”周主任由衷夸赞道,“都说咱当医生的写字丑,你这字儿可太好看了。是不是练过书法?” “是,练过。” “写成这样,得练多久?” 池倾阳停下笔,时光为他的双眼镀上深沉。 他的神色极为幽暗,思索片刻,池倾阳说了个时间:“练了八年左右。” “练了这么久啊?练字的人手都稳,最适合当外科医生。” 周主任偶然提起这个,池倾阳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他莞尔浅笑,引起周主任的注意:“小池,想到什么好事了?” 手术进入了缝合阶段,即将结束。 池倾阳盖上笔盖,把钢笔放进白大褂前襟的口袋:“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高中,那时候,大家都笑我写字很难看。” “高中?你什么时候开始练字的?” 池倾阳再度想起了那个人。 “我高二才练字,有个很好的老师。” 周主任还想问点什么,可他一扭头,看见池倾阳眼里竟然含着浓浓的悲凉,弄得他不敢再问了。 手术结束后,池倾阳和主刀医生的助手相谈甚欢。 这位年轻的助手姓冯,叫冯育知。 他自来熟,爱笑,笑出来有两颗虎牙。刚认识一上午,冯育知已经和池倾阳勾肩搭背了。 中午,冯医生拉着池倾阳去医院食堂吃饭,带他体验本院号称“天下无敌”的牛肉火锅。 排队时,冯育知问:“池哥,明天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去山区义诊?” 枉海是著名的山城,少数民族聚居,各种村子分布在大山里头。 由于山城地势险峻,这些年,政府在努力修建基础设施,想要尽可能改善山村人民的生活。但是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小村交通不便。 这里的村民生了病,很难出来,得不到良好救治。政府非常重视地方的健康问题,因而恳请各大医院派医生下乡义诊。 这不是免费诊疗,而是由政府补贴报销医疗费用。但是由于路途崎岖,来回一趟要吃不少苦,和吃的苦相比,挣的那点钱实在微不足道,不是谁都愿意去。 冯育知说:“在村里能见着很多疑难杂症,特别长见识,我听说你下次论文的选题打算做这方面,你可以去亲自看看。” 路过的女护士打趣道:“小冯,你别拉着池医生趟浑水。人家是来开会的,可不是来遭罪的啊。” 冯育知连忙说:“哎呀……没那么遭罪,这个村子条件算好的,这俩月有个姑娘最近一直待在那边,人家都能吃苦,咱为啥吃不了?” 护士笑话他:“啧啧啧……你这根本没安好心,上次义诊回来你就魂不守舍的。说你看上人家了,你还不承认。” “真没有……”冯育知脸红得厉害,欲盖弥彰,“我是被人家的敬业精神打动了,她和她师父为了保护文物,一天到晚到处跑,什么深山老林都去过。” 护士都听腻了,没兴趣再听:“行行行……打住,那位谭小姐的故事你讲过八百回。” 池倾阳仿佛被电了一下,紧张地问:“谭小姐?哪个谭?” “天方夜谭的谭。”冯育知说。 池倾阳感觉眼前炸了一道白光,心速失控。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压着激动,又问:“这个人……是叫谭落吗?” “哎?”冯育知惊疑地瞪大了眼,“池医生,你认识她啊?” “嗯……认识。” 太认识了。 第52章 触碰 半天过去, 谭落的肚子越来越疼。 她吃了止疼药,一片不顶用,又补了一片,但是腹痛执拗得很, 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她整宿翻来覆去, 疼得睡不着。 第二天早晨, 她顶着乌黑的眼圈起了床,帮邱素宁收拾东西,她们今天要进村,去找一位村民当向导。 谭落刚进屋,邱素宁一下子看到她的黑眼圈, 叹了口气:“又失眠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板安眠药递给谭落。失眠也是谭落的老毛病, 邱老师一直留意着。 “谢谢邱老师。” 邱素宁想唠叨两句, 想了想还是作罢。 前几年, 谭落严重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就算勉强睡着, 也会在半夜哭醒。 邱素宁问她怎么回事, 她就说做了噩梦,别的一概不说。 这两年,谭落的失眠问题有所好转, 身体却是越来越弱。 这种衰弱是隐秘的。因为这姑娘太能忍, 再大的病, 她都能装得像个没事人, 外人轻易分辨不出。 邱素宁和她长久地共同生活,才能隐隐觉察一二。 谭落的健康和精神状态有关, 她心事太重。 邱素宁常提醒她, 人的躯壳就那么大, 能够承受的重量有限。如果心事太重,沉甸甸压着身体,没法在人生道路上走太远。 “出发吧。”检查好东西,邱老师催了谭落一嘴。 谭落多拿了一板止疼药装进背包,她们携带好工具,从小瓦房出发,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进村。 山里昨天下过雨,路面湿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很不好走。谭落在前面探路,邱素宁在后头跟着她。 她们进了村,受到村长的热情款待。 村长为她们介绍了一位向导,这个向导会带她们进山,去找另外一块石碑。 山里的地形变幻莫测,灌木后方很可能是悬崖峭壁,如果贸然进山,由于不熟悉当地情况,很容易出事,必须有村民带头引路。 在明朝,这片深山已经有不少人生活居住。大山里零零散散分布了许多明代石碑,这些宝贵文物被茂盛草木遮遮掩掩,隐在静谧的山林里。 有些石碑年久失修,损坏严重,石碑本身难以进行修复。 谭落和邱素宁此次前来,是为了拓印这些石碑的碑文。救不了石碑,起码要让碑上的文字重见世人。 为了等待向导,她们在村公所里坐了半小时,那位向导迟迟没来。 邱素宁是个非常遵守时间观念的人,她以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同时也会用这种标准去衡量别人。 遇到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她很生气。这种愤怒上表面看不出,只能通过肢体动作感受。可她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 谭落注意到邱老师的手指不停地敲击桌面,立刻抢在她大发雷霆前问村长:“请问,我们大概需要再等多久?” 她指了指手表,委婉地说:“那个,没别的意思。我是怕出发得太晚,天黑前赶不回来。” 村长是聪明人,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对不住啊……我们那位小马去镇上接医生了,按说也该回来了……都怪昨天下的那场雨,路不好走。” 谭落看向邱素宁,老师能接受这个说法,不再敲击桌面。 “是上回那几位医生吗?”邱素宁打听了两句,想让他们给谭落看看腹痛。 村长连声说是:“你们也见过,还是上回那家医院的医生。” 谭落听了有些焦虑,她祈祷着别再见到上次那位冯医生。 上次,城里的大医院派团队来义诊,那天,她和邱素宁也刚到这北黄村来。两边遇见了,村长正好把他们凑在一桌,吃了一顿晚饭。 玻璃橘子 第89节 那位姓冯的医生比她还小一岁,一见到她,面红耳赤,口齿不清,他的同事都笑他看见美女走不动道。 饭后,冯医生屡屡向谭落献殷切,让她招架不住。 这八年来,谭落没怎么和异性说过话,她只跟那些不会讲话的字画碑文打交道。 她都快忘了该怎么和异性相处,也很排斥异性接近自己。 因此,她随口撒了个谎,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希望冯医生能知难而退。 这些年许多人劝她,找个男朋友吧,一个人多辛苦啊。 她都说不了不了,一个人挺好。 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找对象,肯定是喜欢女孩子。 谭落听到了也懒得去辩解什么。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池倾阳。 这个人成了她封锁在内心深处的宝藏,唯有独处时才敢偷偷翻出来,细细擦拭上面的蒙尘。 谭落时常自我暗示,说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不能奢求太多。 然而,这些全是她欺骗自己的谎言。夜深梦回,她才会从谎言中清醒。想到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幸福,那种深切的遗憾让她备受折磨。 池倾阳是她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每每触及,她都痛得难以忍受。 正因为疼,所以格外放不下、忘不了。 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她们又在村公所等了半小时,向导还是不见踪影。 邱素宁要求换个向导,她们时间紧,耽误不得了。村长说行,立刻给她们找了其他合适的人。 此时,谭落右下腹的疼痛由阵痛转为持续性绞痛,以往胃疼,也不是这个位置。她发觉自己可能是得了别的病。 邱素宁急着出发,今天的活儿很多,谭落不能让邱老师自己去。 没办法,她又吞了两片止疼药,硬生生把不适感压下去一些。 虽然疼痛难以消失,但是这种级别的痛楚,她勉强能忍。 她按了按下腹,抹掉额上的冷汗。 先把工作撑过去吧…… 池倾阳看了眼手表,他们在牛车上颠簸一个小时了。 进了山,草木繁茂,气候潮湿,蚊虫乱飞。 喷了不少避蚊胺,还是有漏网之鱼前来挑衅,池倾阳拍死了四只花蚊子,胳膊被叮出三个大包。 山里早晚温差大,现在是正午,烈日当头,阳光异常毒辣。他们在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前行,阳光把皮肤晒得发红。 池倾阳体力很好,平常手术特别多的时候,他可以连续工作二十几个小时不休息。 可是今天被这么一折腾,他现在脑袋闷痛,恶心反胃,是中暑的症状。 冯育知早料到会这样,他撑起一把黑胶遮阳伞,坐到池倾阳身边,拆了一支藿香正气水递给他:“喝点,管用。” 这药闻着呛鼻,口感辛辣,池倾阳很讨厌这个味道,他硬着头皮喝下去,问还有多远能到。 骑牛的向导探头望了望:“快了快了。” 快了……这俩字一路上起码说了十次。 “到底还有多远?”池倾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捏紧五指,指关节咔咔作响。 冯育知拍拍他的后背,递上一瓶矿泉水:“池医生……别着急啊,这也没办法,路这么难走。来回一趟可费劲了。” 他怎么能不着急? 他怕自己晚来一步,谭落就会插翅飞走,再一次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池倾阳往冯育知脚边的塑料袋斜眼看去,里面装了不少好吃的,以及各种大山里买不到的生活用品。这些都是他买给谭落的。 冯育知酝酿了半天,问他:“池医生,你和谭落既然是高中同学,她以前谈过恋爱吗?” 他嘿嘿笑了笑,又说:“实不相瞒……我上次见到她,她告诉我,她有男朋友。” 池倾阳的目光阴了些许,不过他刚才就因为身体不舒服,摊着一张臭脸。 所以,冯育知没发觉他踩在了某些人的雷区。 冯育知不好意思地抓抓脸颊,耿直地解释道:“我吧……我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如果她分手了,我是不是有机会啥的。” 池倾阳昂头灌下半瓶水,久旱逢甘霖般,发出舒爽的短叹。 他用手腕抹去脸上的汗珠,挑唇笑了下,笑容很玩味。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冯育知傻眼的话。 “你没机会,她喜欢我这样的。” 邱素宁拍了拍手上的土,止不住喜悦之色。 这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块石碑,其上详细记载了几个村落迁居发展的历史,对于史学研究很有帮助。 她指着几处损坏相对严重的地方:“谭落,把这几个地方拍下来,回去后我们仔细研究下,明天再来一趟。” “好的邱老师……” 谭落这声音听着不对劲,虚得很,气若游丝,邱素宁慌忙回头看,吓坏了。 她看到谭落面无血色,嘴唇苍白,都没把相机举起来,整个人就软塌塌倒了下去。 那台单反相机价格昂贵,她自己摔了,还不忘紧紧护着相机。 昏倒前,谭落只记得邱素宁惊叫着扑过来,用力掐她的人中穴。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 谭落如梦方醒,隐约听见有人在边上说话。 有个男人问:“邱阿姨,她是多久前出现疼痛的?” 邱素宁说:“昨天看着她就不对,实际可能更久。” 另一个男人说:“她情况不好,得马上做手术。” “不行啊……外面又下大雨,这雨打下来,起码得明天晚上才能送去城里。”这是村长的声音。 还是刚刚那个男人:“来不及进城了,就在乡镇卫生院做手术。” 谭落怀疑自己病入膏肓,出现了幻听。 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 虽然和她记忆中的声线略有出入,经过了时间的磨砺,这个声音明显成熟许多,但是谭落仍旧能够准确分辨出来。 有人不赞同在这里做手术,听着像是那个冯育知。 他说,尽管乡镇卫生院能提供手术室,可是团队里没有配备麻醉师:“我们只能做局麻,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那个男人没有被说服,他的态度很坚决。 “池医生……这手术局麻做很疼的,病人万一乱动,不配合怎么办?出了事要担责任啊。” 谭落听到那一声“池医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挣扎着想要张开眼。 她乍然跌入一片过于明亮的白光,视线被晃得一片模糊。起初,她仅能窥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就在她右手边。 宛如电影的慢动作,她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举止稳重、沉缓。 在谭落眼中,他锐利的轮廓逐渐清晰,男人生着比墨玉更为黑沉的双眸,那么深邃的眼睛,其中的情绪却淡得难以捕捉。 他微微弯腰,正在俯身检查她的身体。 谭落想看得更清楚,又眨了眨眼,不知怎的,这一眨,竟把眼泪给挤了出来。 是你吗?她好想问这句话。 她双唇紧闭,什么都没说,光是伸手去抓他,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他是自己梦中一团虚无的影。 她探出指尖的一刹那,对方立刻回握住她,传来的力道和温度都无比真实。 如果这是梦,也是个美妙绝伦的好梦。 她愿意用受刑般的病痛去交换。 池倾阳遣走无关人员,只留下冯医生。 “疼吗?” “疼……” 池倾阳按触谭落的右下腹,问她哪里疼,怎么个疼法,当他这样或那样按,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谭落一一告诉他。 她无数次想象过,如果再次见到池倾阳,可能会是怎样的情形。 没有哪次会是眼下这样…… 她的衣摆被池倾阳掀起,完全袒露腹部。需要着重检查的病灶靠近腹股沟,为了不妨碍医生操作,她的高腰裤也被解开,往下褪去一节。 谭落思维混乱地想,幸好她今天穿的内衣算是可爱。 仿佛有台绞肉机在她腹部旋转,造成剧痛。肚子被池倾阳温热的指腹用力压按,剧痛中生出难以启齿的酥麻。 她无法控制地嘤咛了一声,声音很轻,叫得像只小猫。 池倾阳目光一凛:“忍着点。” 冯育知正心疼谭落呢,池医生不近人情地来了这么一句,把他也吓得一愣。 我去……这么凶? 人家可是女孩子,真舍得啊。 被池倾阳怼了,谭落也很委屈,因为她真的好疼,不是故意娇气。她不敢再吭声了,乖乖咬住嘴唇,艰难地忍耐着。 按捺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她乖乖配合池倾阳的触诊和问询。 做完检查,池倾阳仍是那句话:“得赶紧准备手术,不能再拖。里面恐怕已经穿孔了。” 玻璃橘子 第90节 冯育知有些犹豫:“我觉得局麻有风险……主要是疼,病人可能受不住。” 他感觉谭落挺怕疼的,不太放心。 “我能忍,”谭落说着望向池倾阳,慢慢喘了口气,问,“是你给我做手术么?” 池医生反问:“你想找谁做?” 谭落别开脸,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池倾阳见状,以为她信不过自己,转身想问冯育知能不能主刀,他来打下手。 下一秒,谭落揪紧了他的白大褂。 他复而垂眸看去,谭落红着脸,低声呢喃:“我要你做……” 第53章 距离 冯育知告诉谭落, 池医生是业界知名的外科新秀,区区一个阑尾手术,小意思。 他说这些,无非是想安抚谭落的紧张情绪。 人家楚楚可怜的女孩子, 在这荒山野岭的小卫生院挨刀子, 也没个亲人陪在身边, 又摊上一个凶巴巴的冷脸医生,半句暖心话都不会说。 他叨叨了半天,谭落一言不发,而池倾阳不耐烦地抛来一句:“闭嘴。” 谭落躺在手术床上,呆愣地盯着天花板。 她的下身凉飕飕的…… 施行阑尾手术需要脱裤子, 她今天穿的白色小裤被某些人一览无遗。 她正在庆幸, 起码给她留了一点布料。 可惜, 还没高兴一分钟。 “谭小姐。” 池倾阳这么生疏地唤她, 让她很失落。 他下一句是:“请你把这玩意脱了。” 谭落很快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玩意。 她的身体变成了木头,僵硬不听使唤。 冯育知安慰她:“我们都是医生, 没事的。” 谭落也这么安慰自己。 没错, 这是手术,他们是医务人员,不要紧的。 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下, 她乖乖把最后那点遮羞布也扒干净, 一脸视死如归。 人手不够, 两位医生做了护士该做的活, 帮她做术前的特殊清理。 冯育知同他开玩笑:“这种工作不劳池医生动手,我帮您。” 池倾阳甩了他一记眼刀, 叫他一边待着去。 谭落逼自己别多想, 就当做不认识他。他今天的身份很单纯, 是一名医生,不是池倾阳。 一切准备就绪后,手术正式开始。 在此之前,池倾阳已经和谭落仔细沟通过了,为她说明各种可能会出现的不适,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实际操作起来,这种疼痛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那不是利器划破皮肤的疼痛,而是能明确感受到自己的内脏被对方摆弄,像是肠子快被拉断了,有很明显的酸胀感和牵扯感。 冯育知不停地和她说话,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放歌给她听,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出了一身冷汗。 谭落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她听见两位医生讨论自己的病情。 正如池倾阳诊断的那样,腹腔内情况糟糕,出现了化脓和轻微穿孔,一般的阑尾炎手术时长约为半小时,这台手术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 最后的缝合阶段,谭落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强撑眼皮,望向手术床边的男人。 男人的身姿和少年时一样笔挺,但是身板明显厚实了些,肩膀也宽阔了许多,当初清瘦的稚气完全褪去,让人产生想要依靠他的感觉。 他的眉眼看起来比当年更加冷峻,除此之外毫无变化。 若是冷不丁和他对上视线,很难有人敢于直视他的目光。那是人类在面对强者时,下意识产生的退避心理。现在的池倾阳已然修炼出了这种气场。 他摘掉染血的胶皮手套,解开口罩,脱下手术帽,汗湿的发丝散下来,扫着他的脸。 兴许是被谭落盯着看了许久,池倾阳感到不自在,他偏过脸,也向她投去视线。 他很漠然地开了口:“看什么?” 这语气太过疏离,仿佛谭落是个陌生人,她一眨不眨的注目很不礼貌,引起了池倾阳反感。 “没什么……”谭落局促不已,羞愧地苦笑着,匆匆看向别处。 过了几秒,她没话找话道,“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池倾阳不再同她多言,把她安顿在卫生院的病房里,他就去洗澡休息了。 邱素宁在谭落术后跑过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谭落说一切都好:“对不起啊邱老师,我耽误您工作了。” “行了,别说这些,工作没有命重要。” 邱素宁见她没有大碍,向她打听起那位医生:“池医生似乎认识你?他说自己是你的高中同学。” 盛夏时节,谭落却很冷。 她和池倾阳的关系,不该简简单单用“高中同学”四个字概括。 谭落回忆着他对自己的凉薄态度,惘然一笑。 他只不过拿她当病人,今天救她,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不夹杂任何私情。 换做以前的池倾阳,一定会是更加温柔的态度。 谭落越想越难过。 也对,都过去八年了。 物是人非,她有什么资格和他论当年? 如今,她还能被他当做高中同学,已经是她最好的下场。 谭落今晚一个人住在卫生院。明天看看道路的情况再做决定,冯医生是打算尽快把她送去城里,乡下的条件不好,不利于她后续康复。 卫生院是一座二层小房,大半夜只有病房亮着灯,很有鬼屋的氛围。也就谭落胆子大,敢一个人住在这里。 麻药过劲后,腹部的刀口疼痛难忍。池倾阳给她吃了点止疼药,至于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 谭落打开一个搜索引擎,在里面输入池倾阳的名字,很快吐出了一堆条目。 这些内容,谭落基本上都看过了,她往后翻,想找找有没有新的。 池倾阳学了医,谭落知道。 这个人不管踏足哪个领域都会大放异彩,网络上很容易搜到他的名字。 谭落偶尔会用这种方式查询他的相关信息,借此偷偷了解他的近况。 他永远是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即便谭落离他越来越远,还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她记得池倾阳去了南方,怎么会突然跑来枉海市呢? 他每隔几年就变动一次,谭落不禁浮想联翩。 交了女朋友?女朋友在这边工作,于是他也跟过来了? 不是没有可能。 谭落放下手机,怅然地闭上了眼。她感觉自己很可笑。 因为这些年来,她害怕池倾阳放不下她,过得不好。 如今亲眼见到他,发现他真的把自己当做陌生人,她又觉得非常沮丧。 放不下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而是自己。 谭落瞟向输液架,吊瓶里的针水快滴完了。 冯育知住在村长家,离卫生所十几米远,他告诉谭落,针快打完了要提前告诉他,他过来拔针。 这会儿是晚上十一点,村子里没有夜生活,过了十点便陷入沉寂,山岭间只剩下虫鸣,连狗都不叫。 这里的人休息得很早,冯育知和池倾阳忙了一下午,也该好好睡一觉,谭落不想打扰他们。 拔个针而已,她在医院见过那么多次了,自己能拔。 谭落看着液体的余量,估摸再过十分钟才能输完,她也染了困意,闭眼眯了一小会儿。 再次醒来时,输液架早被挪走,原本摆放输液架的位置换成一张凳子,有个人抱着臂坐在那,垂眼盯着她。 屋里突兀地多了个人,谭落心脏猛颤,吓了一跳。看清对方的面容后,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 池倾阳脱了白大褂,换上休闲的衣服,宽松的灰色t恤,米色直筒裤。 八年过去,他的衣品没什么变化。 “冯医生不是说了,针水快没了及时通知?你知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输液管里全是你倒流的血?” 池倾阳责备的话语迎头砸来,毫无温柔可言,谭落本能地缩起肩膀。 “对不起……我睡着了。” “你真让人操心。” 谭落听不出他的关心,更像是医生碰到了麻烦的病人,恨不得立刻摆脱。 其实,即便是对待陌生人也不该这样的。 池倾阳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的不辞而别。 针也拔完了,池倾阳没有走,固执地坐在床边。 玻璃橘子 第91节 与他的记忆相比,谭落大变样了。 她的头发像是八年都没有剪过,长及腰间,一瀑柔顺黑发美得格外抢眼。 她的个子长高了一点,玲珑有致的身形已经不能用可爱去形容。 过去含苞待放的少女正在盛开,她的五官很有韵味,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仿佛一朵秀美高雅的芙蕖。 可是不管过去多久,她身上那股韧劲都未曾消减,与之相对的,是同样难以磨灭的破碎感。 她像是一个随时会被打碎的玻璃制品,叫人放心不下。 待在她身边,池倾阳莫名地焦躁。 灼烫的话语卡在嘴里,他有好些话想说,碍于这尴尬的身份,说不出口。 冯育知的话像一根鱼刺,扎在他喉咙里。 他说,谭落有男朋友。 池倾阳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江澈也提醒过他,纵然他找到谭落,谭落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爱人。 当时池倾阳信誓旦旦地跟江澈说,如果是那样,他就去把谭落抢回来。 现在,争抢的机会来了,他却不敢放手一搏。 莽撞行事会带来无法预测的后果,假如他引起谭落的厌恶,她会不会再次消失,要他再找八年? 他这辈子能有几个八年? 池倾阳越想越生气。 这男朋友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根本没把谭落照顾好,差劲,不合格。 他不配和谭落在一起。 混杂着愤怒的醋意让他头昏脑涨,他没意识到自己语气凶狠,把谭落吓得不敢吭声。 时间像是黏腻的胶,贴着皮肤缓慢滑动。谭落来回绞弄手指,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池倾阳的情绪好像平静一些了,语气也跟着平稳下来,他问谭落:“你这几年在忙什么?” 谭落把自己的工作讲给他听,池倾阳不插嘴,听得很认真。 她攒了一箩筐的故事,说到天亮都说不完。 夜很深了,再这么聊下去,天真的快要亮了。 谭落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恢复体力,不能熬夜。 池倾阳打断了她的话,嘱咐她好好休息,同时按亮手机屏幕问:“你现在的号码是多少?” 谭落迟疑了下,把一串数字报给他。 很快,她的手机响起,是他的电话打了过来。铃声响了两秒钟,他随后挂断。 谭落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池倾阳无意识地皱了下眉:“你怎么还在用这部手机?” 这是他高一时卖给谭落的二手机。 她抚摸着手机屏幕,意味深长地说:“舍不得换。” “八年了,没坏过?” “坏过,修了几次,能用。” 谭落对手机的要求不高,能上网就行,比起实用性,她更在意这部手机带给她的精神价值。 池倾阳留给她的东西不多,每一样都是她的珍宝,她怎么舍得轻易丢弃呢。 “你把我的号码存好。”池倾阳命令道。 谭落没有立刻照做,男人的声音当即阴了几个度:“不愿意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震惊,没想到池倾阳愿意和她交换号码。 在池倾阳的逼视下,她三下五除二存好号码,然后仰头看着他,像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动物。 可惜并没有什么夸奖。 等待她的是另外一句冷嘲热讽。 池倾阳低头,凝视谭落的号码,喃喃自语:“存了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 他兀然讪笑,笑声里沉淀着八年来积蓄的苦涩。 “因为我每次打给你,都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第54章 牵扯 有很多事, 谭落无法向池倾阳解释。 比如,她为什么再也没打开过昵称为“毛笔成精”的微信号。为什么再也不用过去的号码。 她预想到了,以池倾阳的脾气,不可能轻易接受她离开, 他一定会来找她。而谭落根本没有脸见他。 当初, 她能如此坚决地离开小红楼,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不想连累那些善待自己的人。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赶到医院去,眼睁睁看着李奶奶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 不省人事。 十八岁的她, 一方面想要远离池倾阳, 不让他被自己拖累。另一方面, 她恐惧着种种噩耗。 比如,李奶奶的手术并不成功, 留下了后遗症, 池爷爷的身体状况也一落千丈。 如果真是这样,谭落不知道要怎么赎罪。 以谭落那时候的能力,留下六万块钱, 是她唯一能做的补偿。 所以, 她选择了逃避。 把自己和南琊市的一切联系就此斩断, 仿佛只要她不去了解, 小红楼的幸福就还在继续。 术后第二天。 池倾阳的手术很成功,谭落已经可以进食了。邱素宁找村里人给她熬了稀粥, 她现在这状态, 只能吃点流食。 谭落术后一直发着低烧, 病蔫蔫的,吃了东西仍旧浑身无力。 她一次次找池倾阳要止疼药,池医生不给:“是药三分毒,你打算把止疼药当糖豆吃吗?” 光是忍耐疼痛就让谭落筋疲力尽。 这时候,池医生绷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提出了更加冷酷的要求:“下床。” 谭落指着半死不活的自己:“你……你要我下床?” 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刚才,她挣扎着去了一趟厕所,刀口疼得要死,差点把小命交代在路上,怎么池倾阳还让她起来? 池医生催她赶紧坐起来穿鞋:“你不能再躺着了,得多下来走动。” 谭落哀怨地看着他,求他别这么狠心:“我真的走不动……” 池倾阳合上她的病历,面无表情地往桌上一扔,声响不大,却把谭落吓得一哆嗦。 “不要撒娇,照我说的做。”他的声音像是在冰箱里冻过,让她又打了个寒颤。 谭落欲哭无泪。 八年过去了,她还是好怕池倾阳生气。而且,这人比八年前更凶了…… 他讲话的音量倒是不高,语气也不算重。但不知为什么,硬是有种让她不敢抗拒的威慑力,她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池倾阳一摆臭脸,冯育知就在边上说好话:“谭落啊,池医生这都是为你好,你一直躺着,容易造成肠粘连,很麻烦的。” 谭落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艰难地挪动下身,把鞋子踩上。每动一下都会扯到刀口,她痛得直不起腰,老太太似的弓着背移动。 从病床走到门口,她疼出了一身冷汗,扶着门框不敢动弹。 见状,冯医生主动请缨:“我扶你一把。” 冯医生的手伸到了眼皮子底下,谭落有些为难,不肯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她的余光下意识偏转,瞄向了池倾阳。 “谭落?”冯医生以为她害羞,说了两句玩笑话,“没事儿,你这么瘦,我能扶得动。” 池倾阳把钢笔揣回兜里,阔步走了过来:“冯医生,你不是要给医院打电话吗?你先去忙。” “也不差这一会儿。”冯育知还没听出来他在赶客,“谭落也没人照顾,我不太放心。” 池倾阳眯紧了眼,语调微微扬高:“什么意思,我不是人?” 他说着搀住谭落的胳膊,动作无比自然,也没有征求对方的同意,像是知道她根本不会推开自己。 谭落迟疑了下,也搂住了他。举止亲昵,小鸟依人,远远超过了普通高中同学该有的界限。 这下冯育知隐隐发觉异样了。 这俩人,有问题。 尤其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谭落那种想移开视线又依依不舍的微妙眼神。 池倾阳引着她往前迈步:“慢点,一步步踩稳了,别着急。” 谭落满额的冷汗:“你不准松手。” 池医生又往她身边靠近了点:“我绝对不会松手。” 大帅哥起誓般的发言,冯育知听了都一阵心颤,哪个姑娘能受得了? 可是反观谭落,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春心萌动,眸光反而是更黯淡了,像被这句话刺伤了一般。 冯育知挠挠头,一头雾水地下了楼,碰巧,邱素宁刚好进村探病,拦住他问了问后续的安排。 冯育知告诉他,争取尽快把谭落送回城里,她太虚弱了,还得住院几天,没那么快康复。 玻璃橘子 第92节 冯医生好心说:“她的家人要是来看望她,可以去我们医院等着。” “她没有什么家人。”邱素宁淡淡道。 冯育知一愣:“那……男朋友呢?” 邱老师眉毛一压,莫名其妙:“她哪有男朋友?” 得知真相的一刻,冯育知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明明没有男朋友,却骗他说有,他懂这背后的意思。 很显然,谭落根本对他没兴趣。 邱素宁绕过呆若木鸡的冯育知,很是无情。 她顾不上一个失恋的小伙子,谭落需要养病,有好些工作她得往后推。邱老师拿起手机,打算排一排后续的事儿。 冯育知心下一横,向邱素宁问起了池倾阳和谭落的关系:“他们以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 这事儿,邱素宁这两天也在琢磨。 她们昨天进山,谭落半途昏倒,她和向导合力把谭落抬回来,狼狈得要死。 幸好回来就碰见医生了,那位池医生见到谭落,立即喊出了她的名字,他在当下表现出的紧张和担忧,远远超出了一位医生对病人的情感。 池医生说,他们是高中同学。 然而,邱素宁回忆了下自己的高中同学,她根本连那些人的长相都不记得。 所以这解释很牵强,说明不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 谭落从未提起过这位池医生,可是,邱素宁凭借自己对徒弟的了解,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关系不太一般。 作为学者,邱素宁仔细分析一番,得出一个结论: “可能,是前男友吧。” 池倾阳扶着谭落在卫生院溜达了十来分钟。 这期间,他接了一通电话,是李淑芳打来的。 李奶奶得知他跑去深山老林里给人看病,很不放心,问他什么时候才回城里。 隔着电话,谭落听到李奶奶的声音,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池倾阳简单交代了两句,表示很快回去,让他们别担心。他还顺嘴问了下池问海的身体。 等他挂下电话,谭落焦急地问:“池爷爷怎么了?” “他前两天去公园遛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得知二老都没事,谭落鼻子很酸,她长久以来惦念的那些终于能放下了。 唯一让她感到失落的,是池倾阳没有和李淑芳提起自己。 他含糊地说,昨天做了一台阑尾手术,没说对象是谁。 谭落也没有怨言,她觉得没资格去指责什么。可能李淑芳还恨她呢,要不是因为她,老人家何苦要挨那一刀。 不提就不提吧。 谭落屡屡偷瞄他的手,池倾阳修长的手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品,指根部位也没有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痕。 她想,池倾阳应该还没结婚。 他的臂膀比年少时更加有力,能轻而易举地承托住她,她现在长高了一些,依偎着他的时候,刚好能枕在他的肩头。 她没有那么做,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允许她做出这么逾越的举动。 谭落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别有所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枉海,到这边来工作了么?” “不是,我来开会。” 谭落等着他往下说,期待他再说些自己的近况。可她不追问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讲,似乎没什么兴趣跟她闲聊。 她不想就这样沉默下去,只好厚着脸皮找话题:“你为什么当医生了?你不是说过……不想当医生吗?” 池倾阳的左手覆在她腰间,问出这句话时,谭落感觉到他的手掐紧了自己的腰。 “以前,有个笨蛋想看我穿白大褂。” 他用怀念往事般的口吻轻声说,眼神温柔。谭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中了,眼睛微微潮湿。 “池倾阳……”她哑声唤他,想说她一直忘不掉他。 她想让池倾阳知道,这八年来,他几乎出现在她的每一个梦境中。 她已经还清了债,正在存钱买房。存款虽然不多,但是工作稳定,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现在的她,不会再拖累任何人。 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愿不愿意再次牵起她的手? 她的话刚到嘴边,池倾阳先说了话:“不过,你不用多想。我现在当医生,是我自己的志向。” 这一句话,把谭落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是啊,她怎么又多想了? 她总是得意忘形。 如今的池倾阳比当年更加耀眼,她这个灰头土脸的穷姑娘,究竟有什么资格染指他? 池倾阳搭理她,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不想让她太丢脸。他给足了面子,她不该再得寸进尺。 谭落稍稍用力,拉开两人的距离:“谢谢你扶我,接下来我自己走吧。” 池倾阳愕然低头,看着被她推搡的胸口,失神了一秒。 他很快藏好情绪,转身往回走:“你回去躺着吧,运动量够了。” 谭落眼眶发红:“嗯……知道了。” 池倾阳只是来开会的,顺手来大山里做了件好事,等她转去大医院,他就会离开,回到他原本所在的地方。 那么,在这之后呢? 谭落极快地抹掉眼泪,强颜欢笑。 别想了,哪里会有什么之后。 到这个地步,她也该识相了吧? 池倾阳早就不喜欢她了。 第55章 还好 术后第三天, 谭落被送进了城里,住进枉海人民医院。 池倾阳还没开完会,他这两天都待在枉海。 “小池在深州工作啊。” 邱素宁一边削苹果,一边和池倾阳聊天。 “是, 毕业后留在当地了。” “打算在那边安家?” “暂时没买房, 在考虑。” 邱素宁切了块苹果给谭落, 继续跟池倾阳说:“年轻人别急着安定下来,可以再到处走走,说不定有更喜欢的城市。” “我不挑,在哪都可以。” 邱素宁点点头,她不是在肯定池倾阳的话, 她这点头没有什么实际含义。 邱老师讲话的语调很平稳, 乍一听品不出她的情绪。谭落刚认识她的时候, 很害怕她这口吻, 总觉得每一句话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跟池倾阳说:“可以来下江看看,我和谭落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下江。” “我高中时去过下江。” 池倾阳膝上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邱素宁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问题, 他漫不经心地敲击键盘,随口应着。 炎夏也暖不了他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池倾阳今天没穿白大褂,单纯是前来探病的亲友。 作为谭落的主刀医生, 池医生很负责任, 他不能把病人扔下就走——至少, 他和冯育知是这么说的。 此时此刻, 他跟邱素宁一左一右坐在病床两头,中间夹着谭落。 “哦, 小池来过下江?”邱素宁看了谭落一眼, 催她赶紧把苹果吃了。 池倾阳恍然抬眼, 重重回忆深远了他的目光。这目光紧紧凝在谭落身上,谭落在闷头刷手机,没注意到对方的视线。 这一幕,落在了邱素宁的眼里。邱老师继续不动声色地削苹果。 池倾阳顿了片刻,道:“当时是去下江比赛的,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逛一逛。” 谭落的手陡然停住,往事翻涌,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 她想起他们在动车上看过的日出。直到现在,那依然是她记忆里最美的景色。 还想起池倾阳在下江买给她的那支钢笔。她后来收到过更贵重的钢笔,却没有哪支比得上它,它是最顺手的一支笔。 “小池啊,下次来下江记得提前联系我,我招待你到我们那小陋居坐坐,只要你不嫌弃。” 邱素宁发出邀请的语气也很平淡,像一条直线,半点起伏都没有。 可谭落知道,她今天表现得异常热情。 她很少会邀请别人去自己的小院做客,她特别讨厌陌生人登门拜访。 除非她对此人怀有极大的尊重,或是认可。 池倾阳收到邀请,挑唇笑了,客气回道:“谢谢您。” 这场面……谭落总觉得奇怪。 邱老师向来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她那些问题吧,也不是非要池倾阳回答,就算池倾阳不理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玻璃橘子 第93节 池倾阳今天还挺有耐心,她问的每个问题,他都一一作答。 怪就怪在这个气氛。 谭落感觉,邱素宁像自己的妈,池倾阳是正在被她审问的准女婿。 “谭落。” 邱素宁忽然字正腔圆地喊她名字,邱老师每每用这种腔调叫她,一般都是要说正事了,谭落赶忙洗耳恭。 邱素宁把剩的那点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收好水果刀:“我打算今天下午去一趟深州,那边有人找我看一副字,挺急的。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养病,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但是邱老师,我得跟你走啊。” “你别跟着。你这肚子才被划开缝上,好好养一阵子。人家池医生说了,起码得过个四五天才能拆线,拆完线你也不能乱动。” “不行啊……”谭落很着急,怕自己耽误工作,“有好多资料,您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有我能找到。” 她转头问池倾阳:“不能早点拆线吗?我上网查了,网上说阑尾炎手术四五天就可以拆线的。” 池倾阳合上电脑,抱起双臂,很不愉快地睨着她道:“别人是用腹腔镜做阑尾炎手术,切口小,所以恢复快,和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而且你身体不太好,愈合的速度也比别人慢,不能急。” 遇到不听话的患者,池医生脸色灰沉:“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邱素宁也说:“我总提醒她注意身体,根本不听。没人管得住这孩子,太倔。” 谭落羞愧不已,难过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怕影响工作。” 池倾阳敛眸思索了会儿,提出个建议:“或者,你转到我们医院来,在深州继续住院,起码能离邱老师近一点。” 邱素宁觉得不行:“她这样怎么去深州?要坐飞机,在机场走那么远,又办登机牌又过安检的,可得把她累死了。” “可以坐轮椅,我推着她。”池倾阳觉得这些都是小问题,“主要是飞机上座位太窄,她不能窝着几个小时不动。” 池倾阳想了想,像是想到解决办法了:“也好办,等我去打个电话。” 他起身离开,去走廊打电话。笔记本电脑放在谭落的病床上,上面压着本子。 恰巧一阵风吹进来,把本子翻开了。 邱素宁无意间瞥了一眼本子上的字迹,有些惊讶地说:“小谭,他的字迹和你有点像。” 谭落懵然,她很慢地伸出手,把本子拿了过来。 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未经允许,她也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没有仔细端详。 难怪邱老师注意到了,是很像。 准确来说,和她八年前写的钢笔字如出一辙。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池倾阳的手笔。 谭落记得自己送过他一本字帖做生日礼物。 池倾阳的基础并不好,他得临摹多少次,才能练到这个程度? 恐怕,无法用次数去衡量,得用年份。 至少七八年,连续不断。 那本字帖,他竟然反反复复临了这么久。 他曾经问过她,要写多久,才能把字写得和她一样好。 现在,他已经找到答案了。 谭落摸着他的字迹,嘴唇紧抿,笑得很酸楚。 每次临摹时,池倾阳都在想些什么呢? 会不会偶尔……想起写下这本字帖的人。 第二天,谭落坐在轮椅上,池倾阳推着她在机场大厅里走,邱素宁跟在后面。 他们走的是特殊通道,上了飞机后,谭落发现这架飞机上没有别的乘客,乘务员只为他们三个服务。 这是一架波音787,豪华的空中霸主。 头等舱空间极其宽敞,座椅靠背可以完全放倒,谭落一登机就躺下了。 “嗯,比病床舒服。”她很满意地说。 邱素宁也悠哉地斜躺着,找空姐要了杯香槟小酌:“从枉海到深州这段航线,应该是没有波音787执飞的。” “是没有,所以我找朋友帮了个忙。”池倾阳说。 邱素宁闲适地闭上眼:“你这朋友还挺有本事。” 邱素宁的行李箱很重,空姐一个人抬不上去,池倾阳帮她把行李搁在行李架上,空姐连声说谢谢,脸有点红。池倾阳略略颔首,接着坐在谭落隔壁的位置。 “知道我找谁帮的忙吗?”他对谭落小声说。 “谁?” “江澈。” 突然听闻旧友的名字,谭落的眼睛明亮了不少:“他现在好吗?” “挺好的,继承家业,谁见了都得喊他一声‘江总’。” 谭落被他逗笑了,笑起来刀口又痛,弄得她表情很扭曲:“小星星怎么样?” “她当了程序员,现在在做游戏,比较忙。” 谭落悄悄问他:“她和江澈在一起了吗?” “没有,她快结婚了,毕业后遇到了合适的人。” 谭落用力捏紧了衣摆。 得知小星星的暗恋没能修成正果,这让她有些难过。 不过,谁又能说小星星不幸福呢?既然她打算结婚了,一定是遇到了非常喜欢的人。 池倾阳告诉谭落,江澈谈了几任女朋友,都分了,现在是单身。大部分姑娘都嫌他不重视自己,因为江澈工作太忙,没那么多时间陪女朋友。 经历了几段失败的感情,江澈非常心累,扬言要当一个单身贵族,不想再谈恋爱。 谭落脱口问道:“那你呢?” 池倾阳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望向舷窗外,眼神空远,没有焦点。 谭落很怕这种沉默,空气中仿佛氤氲着无法释怀的恨意,就像是他在用沉默责备她,怪她怎么有脸提起这个。 她宁可池倾阳直截了当告诉自己——我有女朋友了,你死心吧。 乘务员在进行起飞前的安全播报,廊桥已经撤走了,飞机正在远离停机楼,朝着跑道的方向驶去。 邱素宁喊了谭落一声,问她工作相关的事。谭落如获大赦,赶忙去和邱老师说话,迅速从尴尬中抽身而出。 当她背对着池倾阳,池倾阳才侧过脸看向她。 她还是喜欢穿宽松长裙,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只会显得她更加瘦弱。 然而每当有风吹过,那些柔软布料方能勾勒出她玲珑的身形,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感。 她的长发盘在脑后,松松地绾起,用一根簪子卡住。她刚才躺了一会儿,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纤长的脖颈处,意外地增添了柔美。 池倾阳冰冷的眼眸里漾起一丝暖色。 她和他记忆里那个女孩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更加让他挪不开视线。 深州大学附属第二医院,这是池倾阳目前工作的地方。 邱素宁把谭落交给池倾阳,就去忙自己的了,说晚上再过来看她。 “行,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池医生这么保证道。 这家医院很新,硬件设施倒是配备得十分齐全。 从他们走进医院的大门那一刻,保安、护士、医生、患者,都跟池倾阳热情地打招呼。 他就像这里无人不晓的大明星。 池倾阳矜持得体地微笑着,也向他们问好。 他在北方长大,谭落想不通他怎么会跑到南方来工作。两边的气候差异大,他能适应吗? “我住在那边。”池倾阳指着医院隔壁的居民楼,“那里是职工宿舍。” “你一个人住么?”谭落还在设法套他的话。 “不是。” 她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池倾阳看了她一眼,别有用意地解释道:“我们宿舍是双人间,有个内科医生和我一起住。不过他经常去女朋友那边睡,基本不回来。” 谭落赶紧把自己的小心脏捞了上来。 池医生想办法帮谭落弄到了一间单人病房,让她能够更好地休息。 他回来后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忙得不可开交,谭落每天见不到他几次。 护士们说,找池医生看病的人很多。 患者们相信经验论,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医生,好多患者是信不过的,觉得他们啥也不懂。 池倾阳是个例外。 他虽然年轻,专门为他而来的患者却数不胜数。 给谭落换药的护士怀孕了,挺着个肚子,还在坚持工作,精力十足,肚子里那坨肉好像并不影响她忙前忙后。 护士说:“上次啊,有个阿姨找池医生看完病,非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呢。他真的太抢手了!” 谭落听罢,很牵强地笑了笑。 她实在太不大度了,听到这些,心里很难受。 护士递给谭落一张纸,要她在下方签个字:“这是住院手续。” “池医生他……还没找女朋友吗?” 谭落提笔签字,尽可能装出一副随口问问的态度,不想让护士看出太多端倪。 玻璃橘子 第94节 万一医院里传出流言,可能会影响池倾阳。谭落对于小团体之间的风言风语是非常顾忌的。 护士扶着后腰笑了:“池医生是单身。” 谭落呼吸停滞,下意识握紧了笔。 护士把她签完字的纸张收走,瞥了眼她的名字:“哎哟,谭小姐,您写字真好看。” 如果夸她长得好看,她只会说“哪里哪里”。 可是如果夸她写字好看,她向来不会谦虚。 “我练过很多年书法。”谭落说。 “哦哦,池医生好像也练过书法。” 护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细细看着谭落:“对了,你是池医生的高中同学?” 谭落点头。 护士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玩味,像是发现了独家八卦一般。 她按耐着兴奋讲:“我以前听人聊起过,池医生不谈恋爱,是因为他忘不了过去喜欢的人。” “据说啊……他喜欢的人长得白白净净,有双桃花眼,写字很好看。好像……也姓谭。” 护士讲到这里,故意停住了,坏心眼地打量起谭落的反应。 盛夏,窗外的小叶榕上缀满聒噪蝉鸣。 医院走廊里,不知哪家小孩正在嚎啕大哭,抗拒打针,家长又哄又训,鸡飞狗跳。 病房墙上的挂钟也很吵,秒针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得像是鼓点。 比这些更为喧嚣的,是谭落的心跳声。 她喉咙发颤,声音抖得厉害:“陈护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瞒你说,是之前呐,有个小护士去跟池医生表白,被他拒绝了。那小护士就哭了,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谈谈试试?说不定谈着谈着,俩人就有感情了呢。” 陈护士也为同事感到惋惜似的,叹了口气:“我估计,池医生看她哭得厉害,就给她解释了为什么不愿意。从那以后,这事儿就在我们医院传开了。也有可能是池医生骗她,现编的。” “请问池医生的办公室在哪?” 谭落迅速翻身坐起,踩上鞋子,扯到了伤口都不觉得疼。 “麻烦您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 “我要去找他。” 第56章 相拥 陈护士说池医生还在手术室, 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谭落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门上挂着“做手术”的告示牌。 她试着拧动门把,发现门没有锁,于是敲了敲门, 开门进屋。 池倾阳的办公室很拥挤, 拥挤和凌乱是两个概念, 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房间又小,摆得再整齐也显得很局促。 资料柜塞满了各种文献,办公桌上的文件袋堆成小山。 双人沙发放在墙角,沙发上摊着枕头和薄被, 衣架上挂着换洗用的便服, 还有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谭落推测, 池倾阳有时会在这里睡觉。 这里不是他平常接诊病人的地方。 池倾阳正在读医学博士, 所以学校专门分给他一间屋子,让他有自己的空间做研究。 别的学生没有这种待遇, 而池医生发表过重量级论文, 是学校的重点关照对象。 外面挖他的人太多了,不偏心一点的话,医院怕留不住他。 这都是陈护士刚才说给谭落的八卦。 谭落杵在门口, 拘谨地绞着手指。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不该贸然闯进池倾阳的办公室。 算了, 既然陈护士让她到这里来等,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谭落这么想着,打算去沙发那坐着等。 路过办公桌时, 她无意间瞥向桌面, 看到办公桌上盖着一块玻璃板。 过去, 很多人家都喜欢在桌子上盖这样一块板子,方便清洁,如今很少见到年轻人这么做了。 谭落对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东西起了兴趣,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底下压着一张高中毕业照。 小星星眼睛红肿,看着很滑稽。江澈罕见地摆了一张臭脸。池倾阳站在江澈右手边,表情冷淡。 最令谭落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在照片上看到了自己。 她肯定是被p上去的。p图的人费了很大功夫,处理得天衣无缝,仿佛她本来就该出现在这张合照上。 而且,她被p在了池倾阳身边。 谭落在想,是谁做了这件事呢? 在那张合照边上,压着一张泛黄的书签。 那是谭落以前写给他的。 书签上的字迹已经褪色,有好几个字都看不清了。即便字迹完全被时间磨灭,谭落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别的东西代替了太阳。】 在那将近三千个日夜里,那个人曾经给予她的温柔化作了暗夜阳光,陪伴她艰苦前行。尽管远在千里之外,池倾阳的余温却给了她力量。 最绝望的时候,只要想起他,谭落就觉得自己还能熬下去。 谭落眼前忽然模糊了。 那只是一个不值钱的书签,她没指望他能用多久。 陈护士说,池倾阳可能是为了糊弄追求者,才谎称自己有个放不下的姑娘。 如果那是谎话,为什么每个特质都和她如此契合? 如果他真的放下了她,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 某个答案在心底昭然若揭。 她想亲口问问他,得到他的承认。 此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池医生,刚下台啊?” “嗯。” “辛苦,今天不值夜班吧?早点休息。” “好。” 谭落一阵欣喜,跑向门边,想给他开门。 池倾阳不知道屋里有人,他抢先一步推开门,挺使劲的。就这一下,随即“咣”一声闷响,谭落惨叫喊疼,捂着鼻子往后踉跄。 “谭落?”池倾阳没想到她在这里,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还好吗?” “不好……鼻骨肯定被你撞断了。”她故意夸大其词地说,“你赔我鼻子,我很喜欢我的鼻子呢。” 池倾阳的肩膀沉下去,松了口气:“还知道开玩笑,看来问题不大。” “问题很大,这下得做隆鼻手术。”谭落拽着他的手晃了两下,撒起娇来,“你给我做。” 池倾阳拿她没办法,笑着弹她鼻尖:“白痴,隆鼻是整形外科的领域,我不懂。我的专长是脑外科。” 谭落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责怪他不负责任。 无奈,池医生摸了摸她微红的鼻尖,仔细检查:“别动,我看看。” 她离自己有点远,看不清。 他顺势揽住她的腰肢,轻松把她捞向身边。 谭落的身体实在太轻了,被他用手臂这么一带,几乎是跌进他怀里的。 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手臂微弯,右手掌心刚好压在他心脏的位置。 那颗心脏像一只兴奋的野兽,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池倾阳也没想到这个举动会带来一连串连锁反应,他立刻道了歉。 他想拉开俩人的距离,没想到谭落忽然揪紧了他的衣襟,呼吸急促:“你别道歉。” 她没有本能地推开他,也不让他走。 气氛突然变得很旖旎。 她不说别的,光是用那一双春潮暗涌的眼睛看着池倾阳。 他快要溺死在这一片脉脉含情中,灵魂都被浸透了。 谭落的视线勾在他喉结处,那里的凸起正在微微颤动,像是怕冷,引诱她用自己的嘴唇去温暖。 男人的目光又潮又热,像是江南烟雨里摇曳的火。 他的眼睫遮下一片阴影,谭落就把自己的害羞全隐在那点黑暗里,拿出所有的勇气,祈求他下一步动作。 “池倾阳……” 是她先出声唤他,声音喑哑,撩拨着他的神智。 不消多说,谭落只需这么简单地叫他一声,池倾阳便知道她想要自己做什么。 他差一点吻了下去。 但是冲动驱使自己那一刹,冯育知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宛如恶魔的低语。 ——谭落有男朋友。 玻璃橘子 第95节 如果她有男朋友,那他算什么? 备胎吗? 池倾阳忽然发现自己的底线好低,他竟然没感到特别生气。 假如谭落愿意踹掉现在的男友和他在一起,让他当会儿备胎也不是不行。 在谭落面前,他根本毫无原则可言。 他都想骂自己两句了。 碰巧,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二人触电般分开。 门外听着是一位护士:“池医生,十二床病人发烧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谭落指了指桌子底下,用眼神问他,自己需不需要躲起来? 池倾阳气得发笑:“不用……人家又不是来捉奸的。” 池倾阳打开办公室的门,对外面说自己马上过去。然后他回头对谭落说:“你回病房躺着吧,我一会儿过去找你,看看伤口。” 他还是拿她当病人。 去找她也不是因为想她,只是想看伤口的愈合情况。 在他眼里,她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他唯一的任务是把他们全都治好,送出医院。 “知道了……” 她故意用了很不爽快的语气,希望他能听出来自己很失望。 池倾阳在原地站了两秒,像是在想事情,但他也没说什么,跟着那个护士走了。 十二床的病人是个小女孩,不太听话。她术后有些炎症,需要用药控制,没有大碍。 池倾阳开了药,耐心地和病人闲聊了几句,想缓解病人的紧张情绪,那小姑娘很快被他安抚下来,开始配合治疗了。 连护士都开玩笑:“这姑娘是不是故意撒娇,想要你来多看看她啊。” 池倾阳没接这玩笑话,只管开药,然后吩咐了护士几个注意事项。 他离开病房,往谭落的单人病房走。 走到半路,手机响了,来电的是冯育知。 冯育知惦念谭落,想知道她恢复得怎么样,找池倾阳打听打听。 池倾阳叫他少操心。 小冯医生受不了池倾阳句句带刺,主要是脸疼。他姑且算是个明眼人,能看出来谭落和池倾阳对彼此有意,他站在那只能当个笑话。 他想起自己和池倾阳说过喜欢谭落,顿觉啪啪打脸。 男人丢了什么都不能丢面子,于是他找补般地为自己辩解道:“唉……我说你啊,你就算想和谭落复合,也别针对我好不好?我是无辜的!我又不知道你俩之前好过。” “复合?你又是哪听来的鬼话?” “不是吗?我以为你是旧情难忘,看谭落单身,所以打算让死灰复燃呢。” 池倾阳霎时攥紧了手机,语速很急:“你说什么?她是单身?” “啊?你不知道啊?” 池倾阳强忍住了骂他的冲动:“你是鱼脑子?是你告诉我她有男朋友。” 说到这个,冯育知支支吾吾,声音弱得听不清:“呃……她骗我的,人家对我没意思……就,编了个谎话当挡箭牌。” 池倾阳差点气出脑溢血:“你他妈不早说?” “咋还骂人呢……” 冯育知心说这也不怪他,这么丢人的事,他怎么和池倾阳说? 他也是要面子的啊! 素来文质彬彬的池医生又甩给他一句脏话,紧接着,不留情面地把电话挂了。 池倾阳脚下生风地朝前走,他嫌慢,终于是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护士看他跑得这么急,纳闷地问:“池医生,有急诊吗?” “是。”他来不及多解释,继续往前跑。 的确有急诊。 只不过这次要接受抢救的,是他的心脏。 而医生,只能是那个叫“谭落”的人。 第57章 滚烫 池倾阳在谭落的病房外停住, 先把气喘匀了。他借着玻璃窗的倒影整理衣领,想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 要去见最重要的人,说重要的事,他怎么能顶着一张邋里邋遢的仪表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清了清嗓子后, 池倾阳做了个深呼吸, 按下门把, 推开病房的门。 清爽的小风穿堂而过,吹动了拉至两旁的窗帘。下午,阳光刚好能从窗户直射进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在病床上洒下一片圆形光点。 病床的被子整齐叠放, 没人躺在那。卫生间的门也敞开着, 里头无人。 谭落根本不在病房里。 池倾阳挨了一记闷棍, 他被这空空如也的房间给揍了, 眼冒金星。 池医生急忙跑去护士站,护士看他慌张跑来, 以为是哪床病人出了事, 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陈姐,谭落去哪了?” 陈护士一愣,扶着孕肚站起来, 往电梯口指:“我刚才看她背着包出去了。” “她……走了?” 池倾阳慌忙掏出手机给谭落打电话, 提示音响了很久, 迟迟无人接听。 等待的过程中, 他被榨出一身冷汗,耳鸣阵阵。 她没打一声招呼, 就那么走了。 他要是回病房找, 是不是还能找到一封手写的信? 八年前的噩梦正在他眼前重演。 池倾阳奔向电梯口, 电梯卡在八楼,他等不下去,当即转向了安全通道,从楼梯跑下去。 他又拨了一次谭落的号码,那一声声提示音像是大海里孤独的鲸鱼在哀鸣,无论它怎么呼喊,都得不到来自同伴的回应。 池倾阳问门口的保安,有没有看见昨天中午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她很纤瘦,皮肤白净,头发有这么长。 “上那边了。”保安往东一指。 池倾阳的身体如离弦之箭,他没听保安把话说完就跑出去老远。 医院东边是一排商铺。 药店、银行、水果摊、花店,和医院相关的产业链在此蓬勃发展。在往东继续走,还有个规模挺大的市场。 池倾阳看到公交站刚刚开走了一辆32路车,谭落是不是坐上去了?因为那辆车会通往深州北站。 他转念一想,邱老师还在深州,谭落不可能丢下她跑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池倾阳像一个棋手,他正在和谭落博弈,预判她的下一子会落在何处。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池倾阳知道邱素宁下榻的酒店,打算过去守株待兔。 就在他一只脚跨上出租车的时候,他蓦然往道路对面一看,谭落站在一家水果摊门口,正在和老板说些什么。 池倾阳撂下一句“对不起,我不坐了”,他撇下出租车司机,关上车门。 谭落没来过深州,这边的水果摊能买到不少热带水果,她以前都没见过。 她拿起一个问:“老板,这是什么啊?” “莲雾。”穿大背心的爷爷操着南方口音,谭落没太听懂。 “甜吗?”她知道池倾阳喜欢吃甜的东西,这个要是偏酸,她就不买了。 老板打着包票说甜,他说自己在这里卖了十几年,不甜就退货,绝对不砸自己招牌。 “行,那我——”她正要往塑料袋里装,下一秒,手里的袋子被人抢走了。 谭落错愕地顺着那双手看去,对上池倾阳极为复杂的目光,愤怒、悲伤、窃喜,种种情绪揉在里头,混合成最为幽深的黑色。 “你跑出来干什么?”池倾阳克制不住质问的口吻。 谭落举起一个莲雾:“买水果。” 这么显而易见,他问什么呢? 既然他问了,她就多解释两句:“我刚才问了陈护士,附近有没有超市,我想买点生活用品。正好看到这里有水果摊,过来逛逛。”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给我打电话了?”谭落从包里拿出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对不起啊……我这手机有问题,有时候它自己就静音了,我都不知道有人找我。” 池倾阳彻底没了脾气。 这部手机谭落用了八年,在此之前,他自己还用过一阵子。 可怜的手机尚能使用已是仁至义尽,有些小毛病那都怪不得它。 池倾阳心想,他得马上给谭落买一部新手机。 “你跑出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下班高峰期,街道上车水马龙,谭落听不清他藏在话里的担忧,没有多想:“你那么忙,我不想打扰你。何况我就在附近转转,不是你嘱咐我要多动一动吗?” 她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干脆回头问池倾阳想吃什么。 池倾阳不愧在深州生活了四年,他已经彻底融入这里了,每种特产他都叫得上名。池倾阳不说自己的喜好,他跟谭落挨个讲解水果的味道,让她来挑喜欢的。 选完商品,老板报了价格,池倾阳先她一步亮出付款二维码。老板认识这位池医生,主动抹去零头。 玻璃橘子 第96节 谭落没想让池倾阳破费,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会儿把钱转你。” 她不愿亏欠的心态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用转了,你跟我客气什么?” 他把所有袋子都拎在手里,不让谭落提重物。空出来的那只左手,下意识向她那边探了过去,想要牵起她。 正如街上其他手牵手的情侣那般。 不巧的是,谭落抬了下手,去扶从肩膀下滑的包带,他只捉到一股夹带着果香的空气。 “池倾阳,你要值夜班吗?”谭落不知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问他今晚打算吃什么。 池医生有些失落,悻悻地把手插回兜里:“不值,我去食堂随便吃一口。” “那个……你宿舍有厨房吗?”谭落耳根像是染了血,“不然,我今晚给你做饭吧。” 在池倾阳听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深切直白的一句情话。 连水果摊老板都听懂了:“池医生,介是你老婆啊?好靓女喔!” 谭落红着脸摇摇头,溜进了前面的超市里。 池倾阳爽朗地对老板说:“现在还不是,我努力。” 夏季,天黑得晚,太阳被天空挽留,扯长了黄昏。 再过一会儿,夕阳才会溺毙于橙红的海。现在楼道里虽然有光,但是光线都被压得沉甸甸的。 池倾阳住的宿舍楼没有电梯,谭落跟着他爬楼,爬到四层,喘得厉害。 医院提供的职工宿舍环境不算特别好,池倾阳说这是学校免费给他住的,他也不挑。 “我想攒钱买房,所以省了些。”他有点不好意思。 谭落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忍不住笑了:“干嘛呀……我又没嫌你,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她说自己住的地方才叫差劲:“当初要不是邱老师收留我,我恐怕要去睡桥洞。后来我一直住五平米的小单间,你知道五平米有多小么?” “邱老师很简朴,她家不大,没地方给我住。我一开始住她家都是打地铺,睡在客厅。这么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就搬出去了。” 她说自己住的小房间常常漏水,房东也不管,地面永远都有一层水珠。 在那里住了两年,她患了风湿病,现在刮风下雨,关节就容易疼。 谭落给池倾阳讲那时候她是怎么生活的。 她不像当年那样,披着一层脆弱的自尊心。她好像已经彻底不在乎了,可以把糟心事当做笑话去讲,言语轻巧。 池倾阳知道五平米的大小,也知道潮湿不好受,因为南方有回南天。 但他不知道谭落过得这么苦。 前两天见到邱素宁,其实池倾阳是放心了一些的,他想着谭落这些年有人保护,不会过得太差。 是他想错了。 谭落的生活,顶多是从生不如死,变成了姑且能活。 没人有义务给她特殊的关照,她永远只能靠自己。 池倾阳掏出钥匙开门,谭落特意问了句:“你室友今晚回来么?” 男人的手抖了下,没能一次性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他不回来,”池倾阳把东西拎进去,给她拿了一双拖鞋,“我家只有男士拖鞋,你将就一下。” 谭落趿拉上拖鞋,拎着东西走进厨房。 池倾阳没有跟随她的脚步,而是回到卧室,匆匆收拾起自己的床。 书桌上散着好几支钢笔。 这都是他练字用的,他曾经用这些笔,一遍一遍碾压过谭落的字迹。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笔更懂他八年来的相思。 他正收拾着,忽然想到谭落腹部的伤口没拆线…… 当头一盆冷水,把所有浮想联翩彻底浇灭。 对患者动歪脑筋,他也太不是人了。 “池倾阳,你的菜板在哪?” 他从沮丧中回过神:“我马上来。” 谭落的手脚很麻利,这么一会工夫,她把菜都洗完了。 她挂着围裙在厨房忙忙碌碌,池倾阳站在门口,恍惚间回到了高中,那时候在小红楼里,谭落也经常陪李淑芳下厨。 他每次路过厨房看到那一幕,都会莫名地感到温暖。 但是,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被爷爷奶奶宠大的小孩了。 池倾阳走到她身边,在碗柜下方取出切菜板,然后主动从她手里接过刀:“我来切菜,你别伤到手。” 谭落很惊讶:“你会做饭了?” “嗯。” 他眼帘低垂,拿刀的动作很标准。谭落看了不禁调侃一句:“当外科医生的果真不一样,切个菜都这么一丝不苟。” “是你在信里说的,要我过得好。”他的动作停了一拍,“所以,我有学着照顾自己。” 谭落张了张唇,没能说出什么,最后抿了个浅浅的笑。 过了好久她才说:“嗯……那挺好的。” “哪里好?”池倾阳压着眉看向她,没法认同她的话。 “我照你说的做了,可你没有。你总是骗我。” 谭落抬不起头来,一味地搅动着灶上的汤罐来缓解窘迫。 “我也想照顾好自己的……”她无力地为自己开脱,或许是心虚,她的手变得很凉,“可我以前做不到啊,我现在不是做到了吗?” “你现在也做不到。” 男人的话那么冷,怼得不留余地,谭落被伤到了,心里一刺一刺地疼。 难道是她贱,喜欢过苦日子? 但凡能够自主选择,谁愿意受苦呢? 今天是想怎样……找她兴师问罪的话,何必允许她到这里来? 她很混乱,搞不懂池倾阳的想法。 谭落按着情绪,手伸到背后,想解开围裙离开这里。 “你又想跑。” 男人看穿她肢体动作的隐喻,迅速反剪住她的手腕,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谭落被他拧着手臂,难受地后展肩膀,被迫挺起胸脯。 “池倾阳……你放——” 她话音未落,温热的触感猝然贴在她脖颈。 池倾阳唇下是她剧烈搏动的颈动脉。 那块皮肤很柔软,本来是凉冰冰的,被他碰了下,飞快地烧红、灼烫。 谭落慌张挣扎,他从她身后张开手臂把她绑在身前,越捆越紧,紧到能够感受她每一个微小的颤抖。 “谭落,你根本照顾不好自己。” 他仍是这么说。 “你从来没让我放心过,你还总是骗我。” 她抓着他的手臂,指尖嵌入他的皮肤。 谭落呜咽着问:“你到底要怎样……” “我的要求很简单。” 池倾阳扶着她抖动不止的肩膀,把她轻轻转向自己。 她垂着眼不肯看他,池倾阳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他柔暖的眼神像是针线,缝合起她心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谭落,以后让我照顾你。” 第58章 吻痕 谭落肠胃不好, 池倾阳为了迁就她,主动提出晚上喝粥。 深州和南琊一样,是临海城市,市场里能买到不少鲜美海鲜。 这会儿, 砂锅里咕咚咕咚煮着虾粥, 谭落感觉自己也和那粥似的, 被池倾阳的话给煮沸了,烫得冒热气。 她怕自己会错了意,怕自己的热忱期待只是南柯一梦。梦醒后,空留下一摊虚妄。 于是她用眼神抓着池倾阳,渴求般地追问:“都过去八年了……你真的还喜欢我么?” 这不是一个能够简单回答的问题, 按照学神的思路, 凡事求解, 都得有一个论证思路。 池倾阳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执起她的手。 谭落的手他高中时曾经牵过,细软白净, 这双手能写出游龙惊凤般的字, 她爱惜得很。 这些年,谭落都做过什么,竟把这么一双手磨出了茧。这些茧像粗粝的砂, 打磨着池倾阳的心脏, 刮出一道道血痕。 他好心疼。 池倾阳细细吻着她的指节, 小心而虔诚。 “谭落, 你知道我这八年是怎么过的吗?” 玻璃橘子 第97节 她软绵地摇摇头。 “我找了你好久,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抓不住你的人, 只能去抓你的影子, 你的字就是你的影子。” “我努力练过了, 想着万一哪天见到你,想听你夸夸我。” 天之骄子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赞美。可那些虚言满足不了他,他想要谭落说他好。 池倾阳没说在无数个难眠的日夜,他看着她的照片,想她想到快要发疯。 “填志愿那天,我其实没想要选什么专业。因为你走了,我满脑子都想着找你。” “但你选了学医……”谭落偎在他胸前,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就因为我说你穿白大褂会很帅?” 她很难相信,居然真的是这么离谱的理由。 他浅笑着温声说:“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谭落怔了片刻,紧紧抱住了他。 她觉得光用言语是不够的,她想用拥抱让池倾阳知道,她也很喜欢他,不需要他再去改变什么。 池倾阳自嘲地告诉她:“我没你想得那么大度。我怪过你,你那么绝情地离开,没给我任何挽留你的机会。” “那时候我想,如果你喜欢我,为什么舍得抛下我?” “发给你的消息,你从来没回复,我发了八年。直到遇见你的那一天。” “说实话,我恨过你的,恨你不心疼我。” 她道歉,讨好般蹭着他的锁骨和脖颈,池倾阳感觉到颈间有一片湿意。 他不想把谭落弄哭,他根本也不是来责怪她的。 池倾阳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如果你对我的喜欢是十分,我对你的喜欢就是一百分。你明白吗?” 她一个劲地点头,声音哑得厉害:“为什么是我……?” 谭落想了很多年。 池倾阳找不到她,而她找不到答案。 池倾阳这么优秀,也遇见过许多比她优秀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喜欢一个破碎不堪的她? 她不懂池倾阳喜欢自己的原因,因此常常感到不安。 那是不是心血来潮的喜欢呢? 会不会来去匆匆,转瞬即逝?根本扛不住时间的考验。 就算是,她也不会怨池倾阳,因为那才是正常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池倾阳自己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他思念谭落的那八年里,他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自己爱她爱到忘不掉。 高一那年,池问海出门遛弯,竟然领回来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躲着他的视线,不是因为害羞,更像是害怕认识他会惹麻烦。 池问海说,这位叫谭落,刚租了三楼的房间,以后大家是邻居了。 当时,池倾阳还嫌烦来着。 家里突然多了个外人,怎么想都不自在。 结果这姑娘活得像个透明人,存在感极其稀薄。 池倾阳唯一一次注意到她,是她刚住进来那几天。谭落半夜练完字,在卫生间洗毛笔,水声潺潺,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 第二天一早,俩人在车站碰见,池倾阳跟她提了个意见,问她以后能不能早点洗澡。他那会儿不知道她是在练字。 就说了这一次,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十点后听见声音,不只水声,连别的声音都没了。 楼上仿佛住了个乖巧听话的幽灵。 这个幽灵是从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呢? 是高一那年的暑假。 母亲忌日,他去坟上献花,碰到自己的父亲也来祭奠。 池天恒带着现在的老婆,老婆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孩。 真他妈有脸…… 池倾阳差点在墓地和池天恒打起来。 后来他回家了,颓废得很,借游戏释放恨意。他在游戏里杀红了眼,整个人化作一捆柴火,熊熊燃烧。 烧烬了,也就什么都不剩。 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可怕到了极点。崇拜他的人看了他这副德行,恐怕要大失所望。 没想到,一回头,有个小姑娘站在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电视机,眼睛闪亮亮的。 那女孩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游戏。 她人长得那么瘦,唯独胆子肥得很。再吓人的怪物她都不怕,睁着炯炯有神的桃花眼,看得无比入戏。 他不知哪根筋搭错,竟主动叫她过来。 如果她吵,那就再把她轰走。 十六岁的池倾阳狂得很,这种不做人的行径,他绝对干得出。 但是谭落很安静,她像一个大型布偶,仅仅是陪着他。 可她又是活的,她每一次出声都是那么契合时机,卡准了他心情最好的那一秒。 她像是会读心术。 足够了解她以后,池倾阳才知道,她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是怎样练出来的。 玩完那款游戏,池倾阳感觉心里满了不少。 游戏的功劳只占两分,剩下的要归功于谭落。 池倾阳收获过许许多多的爱。 这些爱,来自亲人、朋友、同学,或是另一些他根本不相识的人。 不论来自哪里,究其根源,都因为这些人爱他。 谭落不是。 他很清楚,这姑娘一开始根本不喜欢自己。在谭落眼里,他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 只因他们住得近,他失意的状态被她看见,引起了她的同情,所以她想陪陪他,让他看起来开心些。 等他缓过来了,她就继续做个透明人。 追溯到起初,仅仅是这样而已。 她明明拖着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却还想着给别人带去温暖。 池倾阳不喜欢她这么无私,他想霸占她全部的温暖。为此他费尽了心机,终于成功赢得女孩的瞩目。 谭落以为的心血来潮,是他筹谋已久。 池倾阳认为,和谭落相比,自己更加幸福、幸运。父母伤害了他,他的爷爷奶奶能够治愈这些伤口。 正因如此,他活得相对轻松,才有足够的力气去好好爱一个人。 而谭落为了生存精疲力尽,她如履薄冰地走着,每走一步,都怕自己会掉进深渊里。 她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东西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将她的精力蚕食殆尽。 谭落给过池倾阳很多很多温柔。 那些柔软,是她从单薄躯壳里搜刮出来。 她像存钱那样,把自己拥有的美好一点一点攒起来,捧着护着,别无所求地送给他。 她会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不是特别多。 ——可是,她只有这么多了。 事到如今,他理解谭落的不辞而别。 谭落不愿八年前的自己把他拖累,于是她选择了放手。 八年后,谭落终于把自己千锤百炼,铸造成她能接受的自己。相遇时,她才敢重新抓住他的手。 放手远比抓紧困难,她还是那么做了,毫不犹豫。 所以池倾阳觉得,是他爱得更多也没关系,她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全部。 她不在的那段时光,他再也没遇到掏空自己来爱他的傻瓜。 他如何能忘掉她? “谭落,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从过去到未来。” 粥煮好了,他的话也说完了。 谭落背对灶台,“咔哒”一声,池倾阳顺手关了火。粥不再沸腾,谭落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外面在下雨。”谭落忽然很想要陈述这件事。 “嗯,深州的夏天经常有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们在淋不到雨的地方彼此贴近。 谭落恍惚想起高考后的那个盛夏。 铁锈味浓郁的小棚子里,缱绻雨雾,少年将她困在墙角,两人的唇曾经离得很近很近。 就像是当下。 池倾阳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动作轻柔:“你饿吗?” 谭落不明白他怎么没头没尾地问这个:“还行?不是很饿。” “那我们待会儿再吃饭。”他的手压在她后腰,把她更紧地贴向自己,一点缝隙都不想留。 玻璃橘子 第98节 “待会儿?你现在要——” 她未完的话语被他用唇挡了回去。谭落的身体颤缩了一下,而后她闭上眼,细软的手臂搂住池倾阳的脖颈。 屋外,浇着那年七月没下完的大雨。 淋漓雨声掩盖住些许凌乱细碎的喘息,谭落的味道从他嘴唇里渗入,一路甜到他的舌尖,把他的心脏全部泡在蜜罐子里。 他扣住她的后脑,吻得更深。 初尝滋味的二人都在凭借本能互相试探。她的嘴唇像两瓣软糖,池倾阳吻得不够,轻轻去咬,她无意间发出了些好听的声音。 在久旱逢甘霖的男人听来,这无疑是催情的猛药。 谭落被他推着抵在墙上,池倾阳腾出原本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抬高了她的下巴,让她的唇与自己的更加贴合。 谭落本就掌握不到呼吸的要领,被他这么一弄,喘得越来越着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唇短暂分开,她连忙叫他名字,想要他停一停。 殊不知他听了吻得更狠。谭落泄气地想,早知道不叫了。 她后来腿脚酸软,站都站不稳,又得靠他搂住。 那个夏夜雨慢风急。 而他想要吻她的欲望,延绵了八年那么长。 正文快要结束啦!原本计划了一些刀子,想想决定不捅了……(或许可以放在番外捅?) 番外俺会多写点小情侣(小夫妻)日常,有啥想看的梗可以说!(疯狂暗示) 以及……趁还有人,继续带带我可爱的预收《大逃》 [文名解释-大逃:赛马的一种跑法,指马匹从出闸起便拼尽全力冲刺,简单粗暴的战术,观赏性极高。] 【破镜重圆|熟男熟女高端局|甜文】 #养马的矜贵千金x骑马的中英混血 白桑瓷是东堂集团最年轻的董事,她娇美慵懒,活脱脱一朵白玫瑰成精。 可圈内人都知道,这位矜贵的白小姐不似表面那般温润娇柔。 因为,她是国际赛马界赫赫有名的良驹饲主,最大的爱好……是驯养烈马。 为了让爱马成为g1三冠王,她斥重金请来骑师温默。 温默是中英混血的冠军骑师。这位男人黑发如夜,蓝眸似星,清冷含蓄,宛如从神话里走出来的月神本尊。 外人皆以为他们是普通的雇佣关系。 没人知道的是—— 曾经,在英国郊外的一座古堡里,温默撕掉了禁欲假面,想要将身下的白桑瓷驯服。 皋月赏,温默采用大逃战术,策骑白桑瓷的玄驹“东白心宿一”全程领跑,俨然化作中山竞马场无可追赶的黑色子弹。 当晚,白桑瓷开了瓶珍藏红酒为他庆功:“你今天比赛辛苦,喝完酒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刚刚洗完澡的温默从背后抱住她,男人薄唇湿漉,暧昧地寻她耳垂,修长手指捏着她的睡袍腰带,仿佛牵起马儿的缰绳。 “桑瓷,我从英国跑来,可不止是为了骑你的马。” #在白桑瓷眼里,温默是她最想驯服的烈马。 #——巧了,温默也这么想。 【小剧场】 菊花赏赛后,记者们围堵在温默下榻的酒店。 等到男人在酒店大堂现身,记者蜂拥而上,争先问道:“温先生,您曾说过不想再参加竞技类赛事了,请问这次为什么会重新参赛?” 温默下意识摸向颈间吻痕,那是白桑瓷留给他的烙印。 他想起昨夜和自己缠绵的女人,莞尔一笑:“因为白老板给的实在太多了。” 阅读提示: 1.1v1,he,sc 2.赛马题材,很好懂!感兴趣的放心冲! 第59章 回家 和池倾阳同住的男人是一位内科医生, 那位医生刚刚得知女朋友出轨了富二代,女朋友把他扫地出门,连人带行李一起扔了出去。 内科医生心碎成渣,买醉到深夜。 喝到头昏脑涨时, 他恍然想起自己还有职工宿舍可回, 感动不已。 自己那位禁欲系的外科室友不近女色, 把谈恋爱的时间都拿去做研究了。 看看人家现在多好……年纪轻轻,出人头地。他早该学学了。 内科医生豁然开朗,池倾阳长得那么帅都不要爱情,可见爱情这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去他妈的吧! 当他心情舒爽地回到职工宿舍楼, 翻出压包底的钥匙开门进屋。 第一眼, 先是看见了玄关处整齐摆放的女士单鞋, 平底, 布面,小碎花。 第二眼, 则是看到平日里冷若冰山的室友把人家女孩子压在沙发上, 吻得难舍难分。 女生的衣服都被他压乱了,裙子肩带挂在手臂上,露出玉润的肩膀, 和小树枝一般纤细柴瘦的锁骨, 白皙皮肤上覆了一层晚霞似的红。 那一刻, 无辜的医生很想哭, 他怕池倾阳会在半夜用手术刀把他碎尸万段。 “对不起!!!”内科医生吓出惨叫。 池倾阳用身体护住谭落,同时抄起沙发靠垫朝他的脸砸了过去。池倾阳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内科医生万万没想到回自己的宿舍会撞上这一遭:“饶命啊池兄……我没处滚啊!” 当时池倾阳满脑子都在想, 买房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那天, 尴尬到差点去世的谭落邀请郑医生一起吃饭,说了不少客套话。类似于,谢谢他之前照顾自己的男朋友。 郑皓不好意思地笑:“是他照顾我比较多。” 郑医生完全不知道池倾阳有女朋友,怪他瞒得紧:“你谈个恋爱,怎么像是在搞情报工作?是怕女朋友太漂亮,被你们外科那帮饿狼惦记上?” 谭落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逼着自己去习惯“池倾阳的女朋友”这个身份,尽量不在别人这样说起时感到羞窘。 池倾阳恋爱了。 这绝对是爆炸级的大新闻,能引起全院轰动。 郑皓内心戏很多,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前线记者。他冒着生命危险第一时间奔赴战场,了解第一手实时快讯。 这种兴奋能够掩盖失恋的痛苦。 餐桌上,谭落和池倾阳同坐一排,郑皓坐在池倾阳对面。 郑皓有一口小龅牙,把上嘴唇顶得微微前突,很像小耗子。他不做表情的话还好,可他这么兴冲冲地盯着谭落看,难免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池兄,你们谈多久了?” 见池倾阳不回答,谭落主动接了话:“没多久……” 严格来说,大概也就一个小时。 他们真正成为男女朋友的时间要从那个吻算起。 郑皓歪嘴一笑,说谭落肯定在诳他:“瞎说,你们这关系,我一看就是老夫老妻。” 他说刚在一起的男女朋友没有经过磨合,没这么自然。 谭落解释不清,赔着笑说真不是。 池倾阳的右手从桌子底下悄悄伸过来,覆住她在膝上攥紧的双手。 谭落眨眨眼,偷偷瞄他。 池倾阳舀起一勺虾粥吹凉,不抬眼眸,很平常地对郑皓说:“你小子眼睛还挺尖。” “那是。”郑皓让他少说废话,赶紧从实招来。 池倾阳懒洋洋地挑了下眉,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刚在一起,但我追她十年了。” 谭落的数学不好,她没想明白,池倾阳怎么算出了个十年呢? 拆线那天,她躺在病床上问池倾阳:“你哪追了我十年啊?” 池医生剪掉最后一个线头,用镊子夹走:“你好好算算,高中两年,后来八年。” “这能一样么……” 高中的追,是追求的追。 后来的追,是追寻的追。 同字不同义。 池倾阳揣摩她那点小心思,故意提着语调捉弄她:“是不是觉得亏了?不该这么快同意和我在一起?” “我可没这么说,我不后悔。” “后悔也晚了,谭小姐。” 谭落第一次听他用这种称呼叫自己,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根羽毛在她心上扫,痒痒的。 池医生手里拿着锐器,他这么不紧不慢地一说,特别像个气场强大的绑匪,谭落是他绑来的千金小姐。 可是绑匪不要财,他只要人:“你已经上了贼船,逃不掉的。” 池倾阳把她的衣摆往下拉,归于原位,遮住处理好的伤口。 她的伤口长得不错,刚拆完线,疤痕比较红。池倾阳说后续涂点疤痕膏,好好护理,不会留下特别难看的一道痕迹。 玻璃橘子 第99节 池医生不太信任这位粗枝大叶的患者:“我不指望你护理好自己,我会督促你。” 虽说盖好了衣服,池医生自己的手却从那里伸进去,在谭落的细腰上掐了一下。 谭落没料到这一记突袭,身子绷得很紧。刚才护士出去了,这小屋里只留了他们俩,池倾阳的手故意在那平坦温热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喜欢看谭落被他触碰时微妙的表情,她习惯性地咬着下唇,像是在偷偷忍耐着什么。这副表情难免激起他的坏心眼,想继续看她忍不住的样子。 谭落的皮肤薄,很容易泛红,那天他在她脖颈上吮了几秒,红印到现在都没消。谭落对此颇有微词,不得不拿出遮瑕膏盖住。 若不是顾忌着护士随时会回来,他想在这里按住她亲一会儿。 “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吗?”池倾阳忽然问。 谭落想了想说,她首先要和邱素宁去一趟西北,之后回下江。 拆了线,意味着她和池倾阳之间的医患关系即将结束,她没有理由继续赖在深州,得去做正事了。 池倾阳抓着她的手轻轻揉捏,问:“你这次忙完,能不能和邱老师请几天假?” “可以吧?因为除了这一次,我全年无休。” 谭落想说邱老师没那么不近人情,转念一想,如果工作真的很忙,那位老人确实会压榨员工。 “谭落,我周末想回一趟南琊,”池倾阳吻着她发顶的旋,“你陪我好吗?” “回去干嘛呢?” 他想了想,很含蓄地说:“回家办点事。” 他不明说究竟是什么事,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坏事。 谭落问:“会见到你的爷爷奶奶么?” “会,他们也想你了,你介意见到他们吗?” “不介意。” 她怎么会介意呢?那二老还愿意见到她,谭落已经万分感激了。 但是有一个人,谭落有些担心。 用不着她说话,池倾阳明白她在顾忌什么:“你不用在意我爸,我和他基本没联系。” 八年前,李淑芳做完手术,在医院休养。池天恒去给她叫医生,手机放在病床上没拿。 鬼使神差,他拿起父亲的手机,用自己妹妹的生日成功解锁,然后查看了通话记录。 谭落离开的那一天,晚上九点多,池天恒给谭落打过一通电话。记录显示,通话时长有接近五分钟。 等池天恒回到病房,池倾阳拿着通话记录质问父亲,他到底和谭落说了什么? 池倾阳就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了某些话,谭落才会离开。 池天恒矢口否认,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 池倾阳被父亲从小骗到大,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轻易看穿他的谎言。 从那以后,二人本就千疮百孔的父子关系进一步恶化。 谭落和她爹的情况也大差不差。 大概四年前,谭永德刑满释放,谭落没去接他,是他朋友去的。 谭永德在那位朋友手底下工作,给别人当司机,讨个生活。 他还想赖着谭落,让女儿养他。 谭落没那么好说话:“我也可以把你的住处告诉那帮债主,看看他们会不会去找你。人家肯定希望多一个人还债,总比我自己还要快上不少。” 谭永德那点工资,也就刚够自己吃饱穿暖,根本没法还债。 他大骂女儿,说她变了,变得有心机、很恶毒。 谭落不否认:“托你的福。” 直到今天,谭落也没告诉她爸,她已经还完了欠款。生怕谭永德知道后又缠上自己,当一条吸血的蚂蟥。 谭落答应池倾阳:“好,我陪你回南琊。” 离开医院后,谭落去找邱素宁,协助她处理完深州这边的工作。 工作很顺利,谭落挑邱素宁不忙的时候开口了,提出想请三天假。 邱素宁坐在酒店房间里的小沙发上,默默斜了她一眼。谭落浑身发冷,心说这假可能不太好请。 她赶紧识相地退了一步:“那个……邱老师,实在不行,两天也成,我尽快回来。” 邱素宁慢悠悠地摘掉老花镜:“三天太短了,你歇上半个月吧。” 谭落乍一听,以为邱老师这番话是在阴阳她,嫌她歇得太久。 她忐忑不安地认错,解释自己是有急事,绝对没有怠慢工作的意思。 邱素宁听完她的解释,那张脸反倒是阴了:“我是魔鬼还是什么?至于让你怕成这样?我是叫你养病,又不是要把你开除。 邱老师说烦了:“赶紧歇着去,歇完十五天再回来工作。时间不到,别出现在我面前!” 谭落恨不得给老佛爷说一声“嗻”。 但她知道,邱素宁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 邱老师为了让她早点还完债,给她的工资比同行业要高不少。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师父。 池倾阳请了七天年假,和前后的周末凑在一起,拼出十一天长假。 江澈和王翠星知道他们要回老家,也都闹着请假回去,要和谭落见个面。 谭落和池倾阳搭乘飞机,从深州回到南琊。 在他们到达前,南琊下了场小雨。等他们降落在跑道上,雨过天晴。 走下飞机廊桥的那一刻,谭落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时隔八年,扑面而来的空气还是那样熟悉。 夏季雨后,满满青草味中夹杂着一丝很淡的咸腥,这是属于临海山城的独特味道。 谭落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这里,每一次和邱素宁出差,她都怕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南琊。 这里承载了她太多回忆,她这辈子拥有过的幸福都和这座小城有关,若是要她孤零零地回来,她恐怕会被沉重的悲伤压到窒息。 可是这次,她不是孤身一人了。 她很喜欢这座城市,更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个人。 谭落紧紧挽住池倾阳的胳膊,整个人靠着他身上,枕着他的肩膀。 池倾阳把行李箱换到左手,不让那箱子碍着她,谭落感觉到头顶又被他亲吻了一下,她一抬头,望见池倾阳宠溺的目光。 二人上了出租车,池倾阳对司机说:“去新城华苑。” 这是谭落没听过的地方,她疑惑地问:“池爷爷他们搬家了?” “没,他们还在溪桥北住。”池倾阳扣上安全带,握住谭落的手,他在飞机上就握了一路,仿佛只要她在身边,他就得牢牢牵着他。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 “去我家。” “你已经买房了?” “老家是买了的。” 南琊市的房价不算贵,这房子是池爷爷给孙子买的,全款一次性付清。 池倾阳没想让爷爷出这么多,出个首付就很好了,剩下的贷款他自己还。 池问海最疼孙子,哪里舍得他省吃俭用还贷款。 “我以为今晚会住池爷爷家。”谭落有些惋惜地说,她很想念高中时居住过的小房间,“池倾阳,那边现在不能住人了么?” “能住是能住。” 既然能住,他却不住,像是有什么隐情。 下了出租车,池倾阳领着谭落走。司机听见他们买了这里的房子,羡慕了一路。 新城华苑是南琊最好的居民楼,刚开盘那会儿一房难求,没点关系都买不到。 池倾阳家是一百六十平的大平层,楼层、方位都是上品。 这要多亏江澈,通过江澈父亲帮了忙,池倾阳才能买到这里的房子。 刚进家门,谭落随手摸了摸家具,一点灰都没有:“你多久没回来了?屋里居然能这么干净。” “有半年吧,我奶奶偶尔会来收拾。” 房子装修得很漂亮,是池倾阳喜欢的原木风格,简单温馨。 只不过,房子虽好,谭落仍然是想念小红楼。 谭落刚放下包,都没来得及走到客厅,池倾阳拽住她的胳膊,把她转向自己。 男人将她抵在墙上,膝盖挤入她双腿之间,强硬而急躁。 她扶着池倾阳的肩膀稳住自己:“等等……” “等不了,”男人神色迷离,嗓音低哑滚烫,“路上就想吻你了。” 谭落再想推他,手腕被捉着按过了头顶。 男人的气息和那晚不同,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他的吻蛮不讲理,一边贪婪吸吮着她甜丝丝的味道,一边用自己的荷尔蒙把她灌醉。 谭落竭尽所能地回应他,被他吻到嘴唇湿软,浑身发烫。 太阳快要落山了。客厅里的落地窗正对大海,橘黄的日头悬在海面,摇摇欲坠。 屋子里和海平面是一个颜色,那种令人昏沉的黄像一杯浓酒,迷醉了谭落的神智。 手机响了,打断了男人继续享用她的嘴唇。池倾阳调整呼吸,接起了电话。 来电的是池问海,池爷爷问他们到哪了?几点回家吃饭。 池倾阳的眼睛像一汪深湖,谭落被他凝视着,感觉自己快要坠进去了。 玻璃橘子 第100节 他对爷爷撒了个谎:“刚下飞机,我们晚点过去。” 谭落缄默不语,抓紧了他的衣襟。两人的身体在亲吻时贴得很紧,他的身体反应,她一清二楚。 那他撒谎的原因,是想再亲一会儿,还是想做点别的? 通话结束,池倾阳把手机放下,也不说话。 他分明只是看她,她却淋了一场雨,里里外外都湿透。 谭落有些急了,咬他的下唇,讨好似的舔了舔,又吻着他的唇角,唤他名字。 池倾阳的眼尾有些红,他捧起她的脸:“谭落,我想要你。” 谭落闭上眼,再度吻住他,双手摩挲着解开他的衬衫纽扣。 他们从玄关转移到了卧室,谭落记不得这一路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时,能遮蔽身体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他的侵入很温柔,尽管他竭尽所能地放缓动作,谭落还是露出了些许痛苦的表情。 他抱歉地吻她的眼泪,喃喃说着对不起三个字:“弄疼了你。” 她是很疼,可她感觉到心上某个缺口也被他填满,从这一份被占有的疼痛里,她忽然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池倾阳……”当他的温柔逐渐消失,她承受着他的欲望,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我喜欢你。” 谭落以前从来没有对他明确说过这句话。 今天,就在当下这一分一秒,她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也很喜欢他。 他搂紧谭落,像是搂紧了一朵燃烧的脆弱玫瑰。他们彼此点燃对方身体,在这份迟到了太久的爱欲中沉沦。 这件事之后,谭落总算知道池倾阳为什么不肯去小红楼住了。 因为小红楼隔音不好。 第60章 不忘 谭落分明提醒了池倾阳, 待会儿还要出门,让他注意点。 起初,他记得这一句,动得很小心。没一会儿, 谭落被他勾出感觉, 慢慢发出了动情的, 很享受的声音。 池倾阳好似受到了她的鼓励,他的动作也跟着发狠,谭落感觉自己快要被弄碎。 池医生虽然是新手上路,但是作为一名医生,他对人体的结构和生理都非常了解。谭落的感受都被照顾到了, 她意外地食髓知味, 体验很好。 然后池倾阳抱着她去洗了个澡。 洗着洗着差点擦枪走火, 谭落连忙按住他往下探的手, 这只手太会点火了,她对刚才享受到的痉挛记忆犹新。 “不行……那边还等着我们过去吃饭。” 水珠浇着男人结实的身躯, 性感得让她恍惚。谭落维持着残存的那一丝理性, 她按着池倾阳的腹肌往外推,想把某个危险的东西推远一点。 池倾阳有些失控,他不听话, 哄骗似的吻她耳垂, 不由分说抬起她的大腿, 磁性的嗓音蛊惑着她:“我快一点。” 她嘴上说不要, 身体的状态却很好,像一条刚出水面的人鱼, 浑身湿滑, 他轻而易举地再次占有了她。 谭落发出一声诱人的呜咽, 她的后背磨蹭着浴室玻璃板,凉冰冰的,身前的男人却烫得像一块烙铁。 弄到最后,她实在是没力气了,哽咽着怪池倾阳骗她,说了快一点,到底哪里快? 只有骗她时说谎说得最快。 出门前,谭落仔仔细细对着镜子检查,看看身上有没有哪些旖旎的痕迹露出来。 她也没客气,池倾阳的后背和胸口被她弄上了好几处抓痕和吻痕。 确认安全无误,她这才放心出门。 池倾阳打算叫个网约车,谭落问:“能不能坐公交?” 她严正声明,自己不是想省钱:“我刚才打开手机地图看了,65路公交车从你家门口经过。” 她这么说,池倾阳马上明白她的用意。 65路,那是他们高中三年每天乘坐的公交车。如今它的线路有过几次调整,但是无论怎么改,它一定会途经青坪实验中学。 他牵起她的手:“好,听你的。” 晚上八点,过了下班高峰期,车上许多座位都空着。谭落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她当年最喜欢坐在这里。 池倾阳抓着高处的扶手站在她旁边,深邃的眸光从上方洒下来。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刚才洗完澡,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款式和青中的夏季校服很像。 长大后,池倾阳每次穿衬衫,都会把全部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好。 唯独今天,衬衫最上方的两颗扣子都松着,领口敞开,露出穿在里面的那件黑色运动背心。 这跟他高中时的习惯一模一样。 谭落出神地看着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戴着有线耳机听歌的少年。 他的碎发勾勒出风的形状,棱角分明的侧脸英俊冷傲,眉眼凉得像是快要下雪的冬天。 当他蓦然偏过头,发现谭落在偷看自己,少年会勾唇一笑,轻慢又温柔。谭落在那一刻听见花开的声音。 池倾阳问:“是不是想起以前了?” 车厢里挺暗的,谭落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的笑容隐在那微微上扬的语调里。 谭落颇为慨然地做了个深呼吸,望着窗外:“以前真好。” 她发觉自己的话容易引起歧义,立刻更正道:“当然了,现在最好。” 池医生揉着她的肩膀:“以后会更好。” 谭落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就因为老天爷给过她美好的三年,她便可以原谅老天爷降下的那些苦难。 她从不敢奢求老天爷赏赐更多的幸福。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被老天爷憎恨的对象。 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是上苍选中的幸运儿。 “池倾阳。” “怎么了?” “十八岁生日,送我那本册封的人,是你对不对?”谭落依然看着窗外,语气很确定,“除了你,没人知道它的故事。” 池倾阳由衷佩服她的求知欲:“你怎么还在问这个,谁送的重要吗?” “我就是想知道,”其实谭落早认定了是他,碍于没有证据,无法验证,“我是好奇你当时哪来的钱?” 他喜欢的人实在太倔了,他如果不说,恐怕十年、二十年过去,她还在继续问。 池倾阳拗不过她,无奈直言:“找我爷爷借的。” “借了多少?” “十来万,记不清了。” 他的记性那么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他根本就是不想说。 谭落想不通,一个读高中的男生开口就要十几万。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怎么敢借给他?万一他被人骗了呢? “你找你爷爷借了这么多钱,理由呢?” 他的回答让谭落很意外:“我就说,想给以后的媳妇提前送一份彩礼。” 谭落哑然失笑:“你少骗人。” 她也不是想刨根问底,就是希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疑案能有一个结果。 “没骗你,”池倾阳来脾气了,捏起她的脸颊,“要是不信,一会儿你自己找他对质。他那时候就知道我喜欢你。” 公交车钻入隧道,周遭一下子变得更暗,像是猝然停电的夜晚。 有那么一瞬,她感到很慌张。 之前,谭落为了还债,穷到交不起电费,房东总是断她的电,催她交款。 如果单看这种行为,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房东没有理由迁就她,是她理亏在先。 糟糕的是,那位房东是个猥琐单身汉。他不仅断谭落的电,还说她再不给钱,就要她肉偿。 所以每次停电,她都很怕房东会闯进她的房间,没多久她就搬家了。 可是,这种突然的黑暗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会让她产生被威胁的恐惧。 谭落下意识拽住池倾阳的手,轻轻拉了两下,示意他坐下来。 池倾阳会意,挨着她坐下,搂过她单薄的肩膀。她依偎在男人的怀抱里,被对方温暖的体温烘着,所有不安都蒸腾散去。 “爷爷奶奶知道我们的事么?” 这个问题很重要,关系到她能不能在池问海和李淑芳面前牵他的手。 她的手指被对方用指腹来回摩挲,谭落感觉到池倾阳想安抚自己:“我说要带你回南琊,他们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在车子驶出隧道前,借着黑暗的掩护,谭落轻轻啄了下他的嘴唇。 等到夜晚的霓虹再度充盈车厢,她看见池倾阳表面上不动声色,脸颊竟然有些红。 这家伙刚才在床上,各种不做人的情话都敢往外说。现在被她蜻蜓点水亲了下,居然会脸红。 她爱死了这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 公交的广播突然报站:“下一站是,青坪实验中学。” 谭落已经远远看到青中校园里立着的钟楼,池倾阳说,那是前年才竣工的新建筑。钟楼是江澈爸爸捐助建造的。 而钟楼最高处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那是池倾阳送给母校的东西。 公交车从校门口经过,校门前的商铺重新整修过,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店。 她当年兜里没钱,很少在学校门口买东西,只会偶尔光顾文具店。那家文具店好像还在,换了个店头门脸,谭落不太能认出来。 “明天带你去学校走走?” 玻璃橘子 第101节 “进得去吗?” 青中的管理很严格,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入,如果没有正当理由,保安是绝对不会放行的。 池倾阳让她放心:“每隔两年,学校都会叫我回去做演讲。保安都认得我。” 现在是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里灯火通明,那又是多少人正在灿烂的青春。 公交车终于到达了溪桥北站。 这一片和谭落记忆中别无二致。 从她走后,这里的时间似乎被冻住了,一砖一瓦都与她午夜梦回时见到的情景相契合。 当她见到李淑芳和池问海,这才真切意识到时间的流动。 李淑芳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院子里,见到她就笑:“哎哟小谭,你长高啦。” 李奶奶以前不拄拐杖的,背也没有这么驼,谭落看了鼻子发酸。 池问海前阵子摔了,坐着轮椅,不方便迎接他们。老头子在屋里扯着嗓子喊,急着叫他们快点进屋。 他也老了不少,外貌虽然变化不大,那股精气神终究是和当年不一样了。 二老对谭落的热情没有半点减退,仿佛她昨天还住在这里,只是出去了一趟,今晚刚刚回来。 池倾阳在路上嘱咐过她,不准说“对不起”。他们是高高兴兴地回家,没有对不起谁。 谭落的歉意跑到嘴边,及时想起他的嘱咐,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她露出笑容,抱了抱李奶奶,忍住眼泪:“奶奶,我回来了。” 饭后,池倾阳领她去自己的卧室。 里面保持着高中时的布局,不同的是,书架上的东西全都换了。 谭落发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的通知书和池倾阳的摆在一起,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这份通知书寄到学校,你也不去拿。所以我一直帮你收着,舍不得扔。” 谭落望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苦笑:“抱歉。”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曾经有一段时间,谭落为自己没能上大学而感到非常痛苦。她也为了高考付出过许多心血,可是她连那封录取通知书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有时候在工作中见到一些年轻人,她常常感到抬不起头。因为别人的学历都很耀眼,本科是基础,研究生和博士生更是一抓一大把。 然而后来,谭落跟着邱素宁到处奔波,屡屡收到各地政府和博物馆寄来的感谢信,看到大小媒体都在关注她们修复的文物,她便渐渐释怀了。 她用那四年去做了很有意义的事情,她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她并没有低谁一等。 除了她的录取通知书,这里还有不少与她有关的东西。 她那时走得匆忙,留下了一些书本。谭落原以为池家会把那些东西当做废纸卖掉,或者干脆全都扔出去。 结果,它们完好无损地摆在池倾阳的书架上。 “想练出你的字,光是写字帖根本不够,”池倾阳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本子,“这是你的周记本,上面的字我也都认真临摹过。” 他翻开最后一页,在这一页的下方,写着“池倾阳”三个字。 谭落像是被发现了丢人的小秘密,慌慌张张把本子合上。 池倾阳捉住她的手,故意把字咬得重了些:“我能不能采访采访谭羲之同学,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周记本上写我的名字?” “不止这一本,你的数学课本、物理练习册、英语单词本、化学试卷,上面全都有我的名字。” 他的手随便往书架上一指,到处都是如山的铁证。 池倾阳把她拽进怀里,二人的额头轻轻相贴:“谭羲之,不想解释一下吗?” 谭落最受不了他这种故意使坏的语气:“你明知故问……” 他笑了。 不错,他就是明知故问。 谭落无法想象的是,高中三年,在这位天之骄子心里,他的暗恋是悬崖边上一块石头。 峡谷有风,一会儿把他往山崖边吹,害他差点掉下去。一会儿又把他吹回来,帮他脱离险境。 谭落就是那股让他捉摸不透的风。 还好,他现在不再那般惴惴不安了。 “谭落,我想听你亲口说,你那时候就喜欢我。” 池倾阳亲吻她的额头,渴求般地向她索要那句话。 谭落踮起脚尖,回吻他闭上的眼睛:“我喜欢你,小时候就喜欢你。” 高一那年,池问海突然领了一个女生回到小红楼。 那姑娘瘦瘦小小,寡言少语,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漂亮的桃花眼素淡疏离,看不出任何情绪。佚? 池倾阳对她有那么一点印象,因为他们曾经一同站在校会的领奖台上。校长说:“谭落是一名书法特长生,为我们学校赢得了很大的荣誉。” 爷爷摸着女生的头顶向他介绍:“这是谭落,新来的租客。你们要好好相处。” 谭落朝池倾阳瞄去一眼,面无表情,很快移开目光。 那时候,池倾阳根本无法想象,她蓦然望去的一眼,是他一整个被酸甜浸染的青春。 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份酸甜只配沦为一个充满遗憾的念想。 幸好,在那纷纷扰扰的八年里,他们彼此念念不忘。 作者有话说: 校园文是我永远的白月光,写多少次都写不腻,但是以后应该不会再写了。这次写完,我感觉了一种很特殊的满足感。像是大病已久,突然得到治愈。 这篇文一直是按照大纲走的,两人相互确定感情,基本就是收尾的时机。因为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加挫折或者矛盾,让大家对他们的感情感到不安了。或者说,我也不舍得让两位主角再去经历这种忐忑。 谭羲之过得太苦了,我希望她的幸福在八年后来得干脆一点。 都市篇还会继续更番外,小情侣的糖继续发。包括江澈和小星星,以及谭落父母和池倾阳爸爸的剧情,也会在番外补充,刀糖都会有……但是这些刀就不让大家在正文里挨了。 啊!写完啦!!(呐喊!!!)谢谢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