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独自行走在沛县的路上。
在此之前,他已经去过了丰邑那边——
因为那里的许多人,被迁去了新丰陪伴太上皇刘煓,所以此时已远没有刘邦记忆里的热闹了。
刘邦还指着父亲生前耕耘了几十年的土地说:
“太上皇在的时候,时常以寡人不事生产为由,加以责怪,担心寡人日后无有家资,生活艰难。”
“太上皇如何知道陛下身怀天命呢?”随行的臣子讨好的说。
对此,
刘邦只是笑笑,背着手凝望那一片失去了主人的田地。
现在啊,
他就是想听人骂自己,也没办法听到了。
随后,车架继续启程,来到了相邻的沛县。
刘邦对沛县的感情更加深刻。
如果说丰邑承载了他的出生和少年时代,
那沛县就承载了刘邦浪起来以后的岁月。
这是刘邦第一次独自出门时来到的地方。
也是帮助他夺取天命的主要原因所在。
谁能想到,
小小一个沛县,能涌出那么多贤臣能将,并且大多跟随在自己身边呢?
“沛县也变了啊……”
刘邦对着沛县的街道指指点点,说这里原来是什么店子,那里以前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搂住太子刘盈的肩膀,对日益长大的嫡长子说:
“小子记着,你爹在这块地方混了几十年的,你以后当了皇帝,可不能够忘本!”
“这里的父老乡亲,可都算你的长辈亲人!”
刘盈的目光在周边逡巡了一圈,认真的点头应下。
刘邦哈哈笑了两声,又把儿子给推开了。
他拔出随身的宝剑,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让别人不准跟着,自己要一个人在沛县的街头走一走。
群臣担心皇帝会遇到危险。
但刘邦说,“乃公在沛县从小混到大,哪里不熟悉?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不准跟着!”
老皇帝拎着剑,对群臣和太子指了指,扔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就在街道上跑了起来。
他的身手显露出跟年纪不符的灵活。
等确定没人尾随自己后,刘老三就背着手,哼着丰沛这边流行的曲调,挑着自己熟悉的道路走走停停。
只是跟丰邑一样,
长久的岁月之后,
有太多的人和东西变化了。
“泗水酒馆……”
刘邦在一处尘埃遍地,蛛网密结的建筑前停下,抬起头眯着眼,凝视这落魄的铺子。
这个店铺的招牌早就掉了,很多建材也被人拆走,想来是沦落成了柴火。
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前还有很多青苔。
但刘邦还记得它的名字。
因为这是当年曹氏沽酒的铺子。
那个为他生下了长子的女人,
那个从来没嫌弃过刘老三游手好闲,还愿意跟他过日子,让他白嫖了自己身子和酒水的女人,
在很多年前,
她就在这个地方做自己的小生意,还帮刘老三招待了很多次他的朋友们。
酒足饭饱之时,
刘邦会躺在曹氏的床铺上打盹,没多久就能听到曹氏催自己赶紧娶她回家的声音。
“刘季!”
“你什么时候娶我!”
“我连你的钱都不图,还愿意倒贴一酒馆呢!”
“你这辈子还想不想要老婆了!”
当推开朽烂的房门,走入这栋建筑的时候,刘老三好像又听到了曹氏的声音。
他站在当年喝酒的位置处,环视了一圈,最后把剑抱在怀里,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
冥冥之中,又有个声音问他:
“刘老三啊刘老三,你现在可是个大忙人!”
“你的朋友还在身边吗?”
“你的亲人还在身边吗?”
“你会后悔离开丰沛的潇洒生活,去拥抱天命吗?”
我当然不后悔!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应该做出一番大事业嘛!
刘邦如此想着,最后忍不住,在空旷无人的老酒馆里开怀大笑起来。
随即,
他转身离开,
走出了这个曾经承载了他很多人生过往的老房子。
曹氏、
还有那些曾经跟他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
都被刘季扔在身后。
刘邦重新出现在酒馆外的阳光下。
而在荡漾的阳光中,
吕雉踏着婆娑的树荫走了过来。
刘邦用剑鞘指着她,发出了当年在藏身于芒砀山中,却突然看到自己妻子时的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吕雉也做出当年一样的回应——
她对自己年长的丈夫翻了个白眼,用手梳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直接说道,“当然是来找你的!”
“你一个人出来,我怎么可能放心!”
“哦!”
于是刘邦收回剑鞘,对吕雉招了招手,呼唤她来到自己身边,“来!”
“陪我坐一坐吧!”
大汉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就这样在一个落魄酒馆的面前席地而坐。
他们的后背被阴影笼罩着,
面容却迎接着灿烂的阳光。
已经不再年轻的夫妻二人都沉默着,不知道各自心里的想法。
吕雉知道,
这个地方是当年曹氏的馆子,
是刘邦跟其他女人厮混、恩爱过的场所,
甚至现在刘老三在这里停下脚步,都可能是在怀念那个被他抛弃的女人。
不过没关系,
她不在乎。
而刘邦心里也清楚,
吕雉过来找他,不一定是为了他这个人,而是更加看中大汉皇帝而已。
不过没关系,
他也不在乎。
至亲至疏,才是真夫妻嘛!
而就当这对夫妻在阳光下,在阴影中互相依偎的时候,
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跑过来。
在这个正从少年走向青壮的时代面前,
什么大汉皇帝?
什么江山社稷?
什么规章制度?
哪个都不可能约束住一群想要玩闹的孩子。
他们对皇帝最大的尊重,
就是离开那些热闹的街道,跑到衰败荒凉的这边玩耍。
为首的孩子王举着一把木头做成的宝剑冲在前面,
其他小子们不断发出“哦哦哦”的声音,蹦蹦跳跳的跟在他身后。
刘邦含着笑看着这一幕,然后就注意到,孩子王头上戴着一顶很眼熟的竹冠。
于是他忽然抬起手,对那个孩子喊话,“孩子大王!”
“孩子大王!”
“你头上的竹冠,能给我看看吗?”
那个孩子走过来,对坐在地上的糟老头子很不客气的说,“你是何人,看本王的竹冠干什么?”
刘邦笑着说,“因为这个竹冠看起来,很像我以前做的那一顶啊!”
刘老三从小就性格放荡,喜欢漂亮的衣服和帽子。
奈何受苦于囊中羞涩,只能手作满足自己,折腾出了很多新款式的头冠。
现在,
他也想不到,自己制作的某个帽子,会被一个小孩子顶在头上,得意洋洋的模样看起来,又很有他当年的风采。
理所当然的,
刘老三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可小孩子才不给他呢。
“胡说,这顶竹冠是我从地里捡来的,当时都快烂完了,我了好久才把它修好呢!”
“怎么能被你这个白毛老头子一句话就骗走!”
其他的小孩也附和着,“没错!”
“大王的竹冠才不是谁都可以看的呢!”
“休得无礼!”
吕雉听到小孩子们的笑声和言语,顿时有些不高兴了。
她介绍刘邦的身份,“这位是大汉天子,你们怎么能在他面前称王呢!”
“唉,小孩子嘛!”
刘邦阻止了吕雉的训斥,不在意的说,“童言无忌,随他们去吧!”
孩子王也没有被吕雉吓到,还举着手说,“天子很威风吗?”
“那来日我也要当天子!”
刘邦直接被逗的大笑起来。
他对吕雉说,“看来这‘天子’真是好东西,人人都想当啊!”
然后,
他取出怀抱里的宝剑,对着那个孩子说,“孩子大王!”
“请问我能用这把宝剑,跟你换这顶竹冠吗?”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剑啊!”
刘邦特意将剑拔出来了一点,在孩子面前炫耀它的光彩和锋利。
孩子果然被吸引住了。
他惊喜的“哇”了一声,立马扔掉了手里的木剑,还要跟刘邦拉勾,“你不准反悔哦!”
“谁反悔谁会小狗!”
刘邦笑呵呵的伸出手,跟小孩勾了手指,立下了誓约。
小孩把宝剑拿过来,把脑袋朝着刘邦一低,“给!”
于是,
刘邦将他头上的竹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的打量起来。
竹冠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但小孩的修复,又让它看上去有了几分新的色彩。
“真好啊!”
刘邦对着竹冠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和小孩子的大笑混在一起,引来了一阵忽然的风。
刘邦让吕雉帮自己将竹冠带上,随后起身,去跟臣子们汇合了。
沛县的浪荡子,
最后还是要回到自己已有的位置上,等待他那传奇至极的命运,迎来终点。
三天后,
跟老乡们饮酒宴会,踏歌而行的大汉皇帝再次启程,去向长安。
而等回到长安后没多久,
这位皇帝很快就病倒了。
他在太行医者的调理下,勉强撑到了刘盈加冠成年的时候。
然后,
他就在太子的冠礼上倒下,并且不再醒来。
刘邦在弥留之际,对围绕在自己身边落泪不止的妻儿臣子们说,“这有什么可惜的呢?”
“寡人受天命所托,乃有今日,眼下又岂能拒绝天命为我定下的寿数?”
“你们不要为我伤心,也不要怪罪治理我身体的医生。”
“依照太上皇的旧例,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离开吧!”
说罢,
刘邦就闭上了眼,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伤病的痛苦,只有一片从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