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不雨》 第1章 《密云不雨》作者:达尔彭【cp完结+番外】 文案: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 (划重点:双向暗恋)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情书》 ---- 受遇到多年的暗恋对象时,却在和渣男谈恋爱无法抽身,没想到暗恋对象急了,想把受搞到手,以为情敌是个大boss,没想到情敌自爆了。 ---- 季知非x苏风眠he 叶傅轶x苏风眠be ---- 不是n批,是修罗场 简单狗血恋爱文 主角们年龄大 都不洁 偏现实向 涉及医学专业知识,可以无视,我也不太懂欢迎指正 ---- 第一卷 那些未曾到来的爱 无法预知 有或者没有 沉重或者轻浮 红色还是黑色 浓郁还是苍白 是独立的,还是延续的 或许是过去投往未来的影子 或许只是新长出的未见过的欲望 因为陌生, 把它叫作爱 ——沈颢《人间情书》 第1章 “直血管钳。” 男人平静而微小的声音仿佛一颗板栗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只让身旁的医生正好听到。 他修长的手指微屈,白色的乳胶质感的手套紧贴着手部肌肤,将其手指骨节轮廓勾勒得很清晰。 他接过身旁医生递来的器具后不到一秒,便迅速将直血管钳夹住手术台上患者的腹部皮下组织。 接下来的操刀看起来游刃有余,男人眼神锋利,和他手里的手术刀一样,不放过患者任何一个地方。 但是医者仁心在他表情上没有体现,他看起来只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也只是任务。的确也很重要。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身份证上写的是十八岁,名字叫苏落崎。 她进医院的原因是车祸,而给她开车的男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苏风眠。 来医院的时候,苏风眠没有大伤,只是擦伤了肩部肌肤,他此刻正在骨科门诊进行简单伤口护理。 而苏风眠这个名字的主人,男人尽可能不去想,也尽可能集中精神地在女孩身上划下刀口抑或缝合伤处。 这是一个虽然危急但不复杂的手术,并不困难。可依旧花掉了男人大半精力——主要是心理上的疲倦。 只是他面上毫无风波,连眉毛都是整整齐齐一根一根地排列着,并无懈怠与慌乱。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成功,护士推着女孩的床去了病房,男人目送他们离开,将口罩摘下,的确是一副令人期待的模样。 他鼻梁很高,嘴唇有点薄,皮肤在手术光下倒显得苍白。似乎是个比较刻薄的医生,或者说,是一个比较不太近人间烟火的医生。 病人见了不敢闹医患关系的那种。 男人去洗了手,换不同的洗手液洗了三次,又清理了一下手术刀轻轻划破了的手部小伤口。 他换下手术服,眼底的憔悴才悄悄溜了出来。 靠着洗手台,他喘了几口气,手术过后难免有些感慨,也有点庆幸,虽然手术成功是意料之内的事。 男人在洗手间滞留片刻,擦干净手,走到饮水间,用塑料杯装了一点儿纯冷水。 他喝了一杯凉白开。 现在是一月份,喝凉白开会让脾胃一阵寒冷。 但是他平时是没有喝凉白开的习惯的,毕竟养生是他作为医生的一个基本准则——他在医院,包括实习在内待了将近二十年,今年即将四十岁整,可以说正值事业发展的峰值。 不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掌握得很好。 所以他可不想因为任何陋习而导致自己身体出状况,以至于躺上手术台,让别的医生给他动刀子。 显然他有些多虑了,一杯凉白开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得什么病。但他的焦躁是实实在在的,喝凉嗖嗖的白开水实属是解决烦闷心情的下下策。 他总不能现在立刻马上就翘班喝酒。买醉是年轻人的事,这也有违他的养生准则。 但是……男人还是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凉白开。 并且,他还是想来一口酒。 他端着这塑料杯,一下有一下无地捏着,杯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匆匆往病房赶去,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女孩的……父亲吧,他并不清楚签字单上具体关系填的是什么,但是两人同一个姓,八九不离十,眼前这个他认识的人,叫苏风眠。 苏风眠肩部擦伤似乎不严重,至少男人看不出来他有包扎的痕迹。可能是因为他穿得挺多的——男人在三秒内扫一眼苏风眠的领口。 一,二,三,四,总共四件衣服。 男人停下脚步,苏风眠也同时停下脚步。这一秒相隔不到三十米的对视让两人都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愕然。 这个季知非居然真的是他认识的季知非。几小时前苏风眠还以为是和他认识的那个季知非重名了。 “那个,季知非,呃,……季医生。”苏风眠向他客套地点点头,“谢谢你啊,辛苦了。” “不辛苦。”季知非又把塑料杯捏得更紧了点,最后它成了扁平状,他背过手,把杯子藏在白大褂后。 第2章 “那个,有空我请你吃个饭?”苏风眠见他这副姿态,想到了一些领导,只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知道当医生的肯定很忙,这个时间未必会有。 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方是季知非,自己是苏风眠。 苏风眠心知肚明季知非这个人绝对不会有这个闲情雅致和他吃一顿饭,哪怕是三分钟的泡面,他们也会尴尬地静默,等泡面煮开,默默吃完走人。 但苏风眠并不是仅仅为了感谢季知非救了苏落崎一命而要请他吃饭,而是因为他俩实在是太久没见了,太久的话,很多情绪会淡去,或许是会尴尬,但不会难堪,何况他也的确有想念过季知非。 有多久,大概有二十年左右吧,苏风眠晃神一会,悄悄在心里数了数,其实只有十四年。 苏风眠也是要四十的人了。 岁月不饶人,偏偏忘了苏风眠。 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比季知非要矮半个脑袋,面容姣好,皮肤保养的不错,和小鲜肉当然比不了,但也丝毫没有高中老师的疲态和教条。 他是一个高中老师。 苏风眠搬来这个城市三年多,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季知非,还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 如果没出车祸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苏风眠看着季知非,心里倒泛起些苦涩。 他俩是大学同学,大学一起学的临床,但苏风眠不是医生,因为他毕业后不久就因为一场变故而转行了。 这场变故苏风眠不愿意和任何人提起,这让他对做手术有了生理上的恐惧,再也没有办法拿起手术刀。 不过他现在是一个高中生物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医生这个行业的远亲了。 “有空再说。”季知非走到苏风眠身边,斜眼瞟了他一下,目光不知不觉地锁在了他脖颈上的一小块紫红。 不是血,不是肉,更不可能是车祸造成的。 是……季知非快速分析了一下,在这个位置,再加上这种颜色——将要褪去的紫红。 这是机械性紫斑,通俗点来说,是吻痕。 季知非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里不是滋味。 苏风眠没有察觉到季知非的心理波动:“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随时都可以?” 随时都可以,这应该是季知非想说的话,可惜被抢先了,他也不愿意重复,重复就好像两个老亲家互相推让买单一样,没什么意义,可若真的具体到时间,他大概一时半会也给不出。 他有些后悔今天没有认真看月值班表。 季知非沉吟片刻:“有空我会找你,我现在要查房,下班聊吧。” “哦好,那,有空再见。你忙。”苏风眠浅浅地笑了笑,权当他在推脱。 他现在可不敢对季知非抱有任何期待,十四年前的阴影还留在他心底。 “嗯。”季知非目光在苏风眠笑起来的脸上游离一会儿,又重新盯着他脖子上的吻痕,明明不想看,但眼睛不受控制。 也真是够嚣张,他简单地评价了他心里的苏风眠的老婆。 片刻后,苏风眠说走就走了,朝苏落崎的病房去。 季知非转过身,刚抬起脚,才发现忘记要电话号码了。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反应过来,那几个跟踪这个手术的护士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于是季知非查完房后,去找护士要了苏风眠的电话,将那一串数字记在了通讯录里。 输入联系人姓名的时候,他犹豫少时,最后只写了苏风眠的名字。 只不过在名字前加了一个大写的a。 季知非有给所有联系人编号的习惯,重要的人排在前面,不重要的人,哪怕按照姓名字母顺序应该是排第一个的,比如姓安的人,他都会强行在这人名字前加上z。 反正他仗着医生很忙这四个字,能假装没空和一些人联系。 他又看了联系人列表一眼,觉得不太妥当。 因为苏风眠这个悦耳的名字在他其他a系联系人中实在是过于耀眼。其他a系联系人一个叫季国城,一个叫杨梅珍,他的父母。 季知非最终把a改成了b。 他没有b系联系人,除了a就是d了。 这样苏风眠就是独享一行了。 季知非做完这件事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又想起苏风眠脖子上的小草莓,觉得自己有点道德败坏。 但他转念一想,他其实不需要担心道德问题。 道德这玩意儿对季知非来说,就是一面“妙手回春”锦旗的事儿,来得简单,再说了,这也算不上道德问题,他没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权当“追星”了,得不到也总能喜欢喜欢。 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晃了一下,让他自己也惊讶。惊讶的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 隔了十几年,却好像很多事情还发生在昨天。 下班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季知非一如既往在医院待了十二个小时,而下班对他这样的外科医生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待命。 如果有紧急情况。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要滚回医院——但除了这种时刻,其他时候季知非从来不后悔学医。 因为学医他才认识了苏风眠,虽然现在看起来,他认识苏风眠这件事,是错误的,这让他十四年之间和任何人谈恋爱都提不起劲,很荒唐,或许有从年少的悸动到年老的无动于衷的原因在,也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他确实很忙,但苏风眠这个名字困扰了他这么多年,倒也是实实在在的。 第3章 以至于十四年之后的今天见到苏风眠依旧心绪不宁。 季知非很久没有在手术台上走神,但今天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感到失落。 没错,他承认,这就是失落,还有那种要很费力才让心脏维持正常跳动的无力感,感情的问题没办法解决,苏风眠有了家庭,一切都无从说起。 季知非把车开到了城郊的一间小酒吧里。 城郊的酒吧人比较少,尤其是冬天,很少人会出来喝酒,大部分人觉着刚喝完好不容易暖和了,一出门就又给凉了回去。 但季知非不能回家里喝,他远房表弟此刻一定在家里搞他的论文搞得昏天暗地,要是看到季知非发酒疯就不太好了。 表弟可能会把他丢出去。 季知非会发“酒疯”。他酒品并不好,人品也没人敢做担保。 一般人只看得到他冷静淡定的一面,看到他发酒疯的人着实很少。 苏风眠也算一个,只是季知非猜苏风眠估计早忘了自己发酒疯的事。 都十四年了,鬼才记得。 鬼才记得。 “一杯芝华士威士忌,加冰。”季知非坐在吧台旁边,身体前倾,手肘抵住桌台边缘。 “大冷天的加冰?”服务员虽然这么质疑了一声,但手里还是拿着一勺冰,倒进了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里,“慢用。” 季知非看了一眼手表,一口闷掉了酒,把冰块一起倒进嘴里,咔擦咔擦地吃掉了,他嘶溜几声,冻得牙齿发颤。 酒的炽烈和冰块的冰冷一前一后地踏入他的喉咙,他闭上眼,身子往后靠了靠,抬手捏一捏自己的鼻梁骨。 苏风眠怎么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季知非脑袋里又回想起苏风眠脖子上的痕迹,把玻璃杯子错当成塑料杯子往吧台上一砸,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也把他自己吓到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新的尝试!!!!希望喜欢!!!!!爱你们!!另外,所有卷首的诗不一定原意是写爱情的,只是看到了觉得很符合心境所以就引用了!不恰当或者侵权立删! 第2章 苏风眠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随意滑动手机屏幕。 拇指往下滑一两下,微博叮咚地更新一次,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他只好退出界面,转入了一个社交平台。 这个社交软件……基本可以算上一个同性同城“交友”软件,他看了一眼“中心广场”,遍地漂零。 他只好点开消息框,消息框人不少,他虽然年纪不小,可靠着这个绝不死缠烂打的个性和并不老气横秋的脸,人缘倒挺好。 不过苏风眠并不想看其他消息,点开了一个一个叫“叶先生”的人给他发来了的几条消息,还是几小时前的,苏风眠算了下时间,是他刚出车祸那会。 叶先生是什么人,苏风眠不算知根知底,只知道是个医生,具体在哪工作他也没问过,苏风眠也不需要了解,只用知道他没奇奇怪怪的病就行,其实他也不能百分百保证,但总之,一切看命,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值得效仿。 认识叶先生是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是有生理常识的,而医生这个职业,对他而言有某种冲击力并非吸引力,所以苏风眠不会对他有过多追问。 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交友标准降低了这么多。 这些消息框里的好友都是系统随机抽的。 每天抽一次,合得来就见一面聊上几句,看对眼了就出来见个面,觉得舒服就下次继续见面;合不来的就一拍两散,权当今天抽了个下下签。 对苏风眠来说,人生就像贫瘠土壤,偶尔需要鲜花,什么花都可以,只要是新鲜的,总比没有的好。 反正苏风眠知道什么花都不比十四年前的那枝要好,但他无可奈何,苏风眠和这些人谈不起恋爱,一起睡觉的不算少,他承认过的恋爱记录还是光荣的零,或许有那么几个擦枪走火暧昧上头,但最后依旧归于平静。 苏风眠垂眸盯着屏幕上那几句话,泛起了困意。 “在哪?” “今天想见你。” “在吃饭?为什么不回复?” “让你不高兴了?” 叶先生问的问题总是非常地精简,好像是达意即可。 而叶先生说的不高兴,大概是指苏风眠脖子上的吻痕。因为苏风眠不喜欢这样。 他看到这话,不自觉地就抚上自己的颈窝,左手拇指敲了几个字:没关系这次就算了,我在医院,学生出了点意外,迟点聊吧。 单凭一只手指打出这一长串话不太容易,苏风眠等了几分钟,对方却没有回复,他有点无聊,干脆收好手机,离开病房。 反正苏落崎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而他得给苏落崎父亲打电话,通知一下家属交一部分医药费,顺带把下月生活费也交了。 苏落崎这个女生,高一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在边疆支边,父亲在外省做生意。 本来她爸爸想把她给爷爷奶奶带,但是爷爷奶奶年纪确实大了,没办法给一个高三学生心理和身体上的支持,她就被她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委托给了苏风眠。 苏风眠也不是那么随意的人,全看在他父亲那句“出了事全在他不怪你”这句话,签了保证书,又去居委会做了临时监护协议,他才敢替他照顾苏落崎。 第4章 而对于苏落崎父亲而言,苏风眠三十老几岁,单身,没有不良癖好。 在她不那么负责任的父亲看来苏风眠有的是时间和钱,多带一个已经思想成熟了的孩子也没什么难处,何况是他自己班上学生,多方便。 苏风眠不太擅长拒绝别人,各种妥协和条件之后,他只好答应了。 今天苏风眠开车带苏落崎回家的时候,被一辆飙得飞快的摩托车给撞了,撞到副驾驶座的苏落崎那边,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碎了一半,砸到她身上,就出了事,还好事故不算大,而且对方态度诚恳,才算是大事化小。 “喂,是我。风眠。”苏风眠随意给通讯录里一个人拨号。 他的私生活不算干净,而这个所谓的“干净”并不是指他随便和人睡觉,他的固定炮友只有两个,还是半月一月不见人的那种。他们对对方都不是那么需要,无聊时互相取暖罢了,或许没什么实质性的感情。 其中一个就是那位看上去对他很关心的叶先生,叶先生对他的感情来得也有些莫名其妙地迅猛。 巧的是,他的两位炮友都是医生,而他们或声音或性格或兴趣或其他都有点儿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季知非。 准确点来说,是十四年前的季知非。 他通讯录里的其他人都是朋友,他有遍地开花的朋友。 他来这座城市飘荡三年,除了钱多,就是朋友多。 大部分是酒吧和社交软件上混来的朋友——他们都不谈心,只是有需要的时候提供非借钱的物质帮助,或者约一局剧本杀。这样的关系比较牢固,没有三观冲突,不谈感情一切好说。 比如现在,他可以很轻松地叫一个上下班顺路人给他载回家。 面对他这种性格柔软的人,朋友们大多都乐意随时随地帮他忙。 偶尔偶尔会听见学校办公室的女老师嚼他舌根,说他是个“交际花”,不是主动型,却让人想接近。 苏风眠不计较她们说什么——因为他性格好。 只是女老师们都挺好奇他为什么还是单身。 这理由说起来也挺寂寞。 苏风眠活了四十年,经历大大小小的事,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倾诉,这四十载风雨塑造了他这么个人,太复杂,说不明白,也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一个人谈恋爱,两颗心的碰撞对他来说太困难。 何况他心里一直不大不小的给一个人留了个位置——这个位置叫“不撞南墙不回头”。 苏风眠回过神,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走神了一两秒,这些事情就像白驹过隙在他脑海里闪过。 今天他算是撞了南墙了,果然有些人对于他这样算得上长情的老人家来说,称得上是一辈子的羞愧和阴影。 南墙季知非没有对他流露多余的情感,哪怕是对老同学的正常热络,都没有。 真的就只是一堵冰凉的墙。 “风眠……哦……你怎么了?”几秒后,那边的人懒洋洋地问。 “可以接我回一趟家吗,我车子送去4s店那边了。刚出了车祸,不太想坐出租,这打车费也不少。”苏风眠谈起车祸就像谈天气一样轻松。 显然那边的人被吓了吓:“啊?那我马上过去,你没受伤吧?” “那倒没有。我在静荣医院。” 苏风眠抬起头,看一眼静荣医院的牌匾,楷体字的牌匾下是一条横着的led长灯屏,上头滚动过一行字。 “恭喜我院外科主任医生季知非摘取本省临床技术大赛桂冠……” 他静静地望着那一句话滚动了好些次,直到屏幕跳到下一个字条,苏风眠才拉好防风帽子,去了停车场等朋友来接。 车子很快就到了,苏风眠坐进去,说了点什么,那人就把车内暖气关掉,让后座靠右的车窗打开一条缝,飕飕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割进车内温热的空气,划着苏风眠的额头。 苏风眠偏着脑袋,眼前繁华景象在他眼里却显得有那么些落寞,也不知道是他更落寞些还是这个城市。 今天见到季知非,没人知道苏风眠内心已经兵荒马乱了。 季知非和十四年前一样,对他的态度和对所有人都一样,平平静静,不怎么礼貌。还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 可他偏偏喜欢这样的居高临下和遥远,季知非越是没变化,苏风眠越是会去回想。 他没办法不去回忆起十四年前的大学毕业典礼。 那就像一场被打散在大雨里的梦。 典礼那晚,他和季知非在酒店里厮磨了一个晚上。没有干柴烈火,就是解季知非喝多了之后的燃眉之急。 因为季知非和他睡在一起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手法好像在捣弄一个稀奇的玩偶。 他如果知道这是苏风眠的第一次的话,知道苏风眠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自己去浴室,努力地运用这些年学来的医学生理知识给自己清理还弄得并不舒服的话,大概会稍微温柔一点。 苏风眠也不对这场欢愉抱有太大希望,他知道季知非是宴会上喝多了,酒后乱来。 但苏风眠实在是想不起来当时怎么就和他火热到了酒店里。 所以他也很难说到底是他乱来还是季知非乱来。 躺下后,苏风眠害怕季知非醒过来后对自己大发雷霆,也害怕看到他脸上的懊恼和歉意,满脑子混沌,可季知非睡得很沉,眼睛闭上就没怎么动过,唯有呼吸声在告诉苏风眠,他还活着,活生生的。 第5章 同样,这些也都会告诉苏风眠,季知非他不喜欢你。 和他做完的第二天清早,苏风眠收拾了行李就去了另一座城市。 可是,苏风眠喜欢季知非这件事,在大学期间闹得人尽皆知,也有不少人会嘀咕,甚至会觉得不正常。季知非也知道,只不过从不表态,装不知道。这种不表态里包含了什么,苏风眠心里清楚。 偶尔上课的时候,朋友给苏风眠留了位置,让他正好坐在季知非旁边。 苏风眠坐下后,季知非就好像没看到,甚至不表露厌恶,只是埋头抄笔记,像个兢兢业业的高中生。 苏风眠不记得季知非上课有做笔记的习惯,他没有和季知非坐一排的时候时常观察他。 季知非上课通常是低头看看书,再神游少时,或者呆望着窗外,尤其是阴天。 但是和苏风眠坐一起,季知非就成了全场认真学习mvp,打心眼的不想和苏风眠有任何哪怕是学术交流。 季知非从来都不好好地看他一眼,不和他说话,一举一动都在避嫌。 哪怕分小组活动,季知非都是一个人把任务做完了,根本没苏风眠什么事,连名字都不用填,季知非直接把两个人的都写了。 那时候苏风眠暗恋上头,通常安慰自己:这是典型的我负责貌美如花,季知非负责做作业应对老师。 直到那天毕业宴会,季知非喝多了和他做了越界的事,苏风眠又试探性地问了季知非喜不喜欢自己。 “哪怕一点点也好......”苏风眠趴在季知非身上,带着一点委屈。他把脸埋在季知非肩窝里,季知非身上和他本人格格不入的热度以及晕晕沉沉的酒精气息让他痴迷。 当时季知非只是气儿喘得很粗,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无法忍耐。的确有,苏风眠能感受到他身下的压迫。 季知非努力地让迷离失焦的眼神对着怀里的苏风眠几秒,最后把他压到身下,一声不吭地动作了。 苏风眠也清楚了季知非的意思——他始终一句话都不想和自己多说。 这次越界的举动只让自己更难受。 但是再怎么倔强,喜欢季知非十四年听起来也很荒谬,所以苏风眠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他也知道这份无法言说的感情已经淡得只剩回忆了。 后来每年的同学会,苏风眠也只把当年的盛大暗恋当做笑话来应对那些还在嚼老梗的同学,反正季知非不会出席,也没有人能联系上他。 他这个人,毕业了就从同学群体中消失,遥远至极。 今天才知道。原来季知非一直在这里生活。在这个北方城市。 “到你家了,下次请我喝酒哦。” “好啊。” 苏风眠的朋友送他到家,又把车开走了。 苏风眠转转脖子,按下了电梯,手机叮咚一声,他掏出来看,是叶先生。 叶先生说:“你在哪?见一面。” 苏风眠输入了好几次家庭地址,又不大放心,删掉了,几分钟后他回复:“明天见吧,今天我很累。” 是非常累的,这话不假。 “我明天值早班,下午我去找你?” “我明天下午要上课。” “上到几点?” “六点。”他觉得有些滑稽,不禁笑了一下。 苏风眠和他的床伴们都很忙——城市里的人都很忙,忙得有点没法理解,他小时候从来没想过工作生活会让自己感动疲倦,以为高考是最累的时光,直到进了大学,再后来进了社会,才知道人生永远没有“最”。 几秒后叶先生发来消息:“那晚上?” 苏风眠皱了皱眉,晚上见面,意味着总得发生点什么。苏风眠前几天才和他发生了点什么,他并不大喜欢频繁肢体接触,对于承受的一方——他来说,太辛苦。 苏风眠回复他:“你见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只想确认你伤势严重不严重。”叶先生发过来的话看起来很诚恳。 看到这话苏风眠多少心里有点感触。 他想起了季知非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应了那首歌扑克脸,在他脸上如果能看到一点担心,苏风眠也觉得这些年压抑的、羞愧的情感挺值得了。 事实证明,“全都是泡沫”。 他敲上几个字:“那我去找你吧,你在哪上班?” 问了一个人在哪里工作,意味着自己想开始了解这个人。 “静荣医院,心脑血管科,叶傅轶。” 连名带姓的也知道了,这下不担心这个叶先生会胡扯了。 “好,我顺便去看看我学生,她在静荣住院。” 苏风眠心脏连带着右眼皮突地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有些微修改,可移步微博@达尔彭喜欢喝咖啡,不过不去也影响不大! 第3章 次日,苏风眠六点整准时被闹铃喊醒。他伸出手,把床头的手机拿进被子,捂热了一会儿,才睁眼看它。 如果不是记事薄显示今天早晨要去静荣医院见叶傅轶,他就会忘记这茬。 倒不是说叶傅轶对他而言不重要,相反,不知何种原因,昨天见到季知非后,叶傅轶在他心里的地位抬升了不少。 没对比没伤害吧。 但是理性告诉他,他对叶傅轶的好感纯粹是源于在季知非身上受到的伤害。 第6章 这就有点儿像二战后西方国家面临经济萧条,选择了不太聪明的转移危机给其他国家,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解决自己的问题,最后结局是一起死。 真不聪明,自己真不聪明。 明明知道从叶傅轶那儿得来的慰藉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尽管约了他,苏风眠依旧十分负责任地回了一趟学校,巡视一圈学生早读,顺带约见苏落崎那个奇葩父亲。 苏风眠今年是高三老师,没有假期。其他年级的老师已经放寒假了,他还要每天死守阵地,直到过年。 其实他本就不算喜欢“老师”一职,只是不能去讨厌。 饭还要吃,酒还要喝,房贷还要还,车子还……要修。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几乎成了他的习惯,除了周末偶尔的消遣放纵。 今天的他却浑身酸痛,有一种昨夜笙歌的错觉。尤其是肩膀附近的肌肤,酸酸胀胀的,那里还有伤口,他不敢揉。 总之,疲惫感充溢了他整具身体。从一大早开始。 下了早读,苏风眠没等到苏落崎父亲,刚准备偷懒溜去医院,那人就风尘仆仆地跑到他办公桌前来了。 苏落崎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包信封,这个厚度可想而是里面是人民币,苏风眠眼睛登时亮了一下,随后他想起来,这是他应付的医药费和他女儿的生活费。 “那个……你转我账上吧,这现金我不方便收。” 苏风眠说这话时,几个好事的老师朝他这边看了看,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不可思议之下也有点羡慕。其中有些老师其实是知道这个男人是来送他女儿的生活费的,却还是摆出这样诧异的神态。 “我卡里的钱最近要用去资金周转,正好这两天我人在这边工作,我才来的!不过现在没时间了,老师你就将就将就,我还要赶飞机。落崎就交给你了。” 没等苏风眠反应过来,她父亲就又抱着他那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大步流星地离开,没问一句苏落崎的伤势。 苏风眠愣了两下,法院是怎么把苏落崎判给她父亲的?或许是因为苏落崎的母亲更忙,人在边疆,偶尔电话都打不通。 “苏老师你这个是……违纪的哟。”一个上了年纪的政治老师推推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沓钞票,语气倒是在开玩笑。 苏风眠笑了笑,取出一小叠红票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分你一点怎么样?” “这,这怎么行。行了行了你收就收吧,别让领导看见了误会。”他摞好桌面上的书,捧着去上课了。 其他的老师也都嬉笑几下离开。 苏风眠知道,这些老师里,有私自办补习班的,也有收过学生好处的,不大不小,心里多少有鬼,自然看人黑。他也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知道这钱不是开小灶的。 反正和他们解释这钱,太费神,不会信。起初以为学校至少会和社会稍微有点距离,象牙塔里的世界至少不会那么压抑——后来才发现,不是的,他和学生相处的时间远远低于他和写不完的报告、开不完的会议、见不完的领导相处的时间。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心里空荡荡,像这个刚刚空了的办公室。 这么多年在城市里混迹,他经常想,到底信任这种东西要怎么建立,周围的世界纷乱冗杂,苏风眠这么多年也没适应。 手机叮咚一声打断了他思绪,是叶傅轶发来的微信消息:你如果到了医院的话给我发个短信,我叫护士长去接一下你,医院人多,我手头也有事走不开,不能接你,你最好乘出租过来,以免没地方停车。 苏风眠看到后,心情稍稍愉悦了些,回了一个最近挺火的表情包。几秒后又撤回。 苏风眠走之前,去卫生间看了眼自己的行头。 他今天穿了平日从不穿的白色衬衣,黑色长款大风衣裹着,还有黑色略收脚踝的西装裤,黑色皮靴。好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 他解开几颗领口扣子,让它们从全线封锁到袒露一角,正好让他的锁骨内侧钝圆的胸骨端露出来,那儿有一抹玫瑰纹身若隐若现。 挺像女人会喜欢的,但是这是他十年前喝多了和朋友打赌输了去纹的,后悔也没用,洗纹身比补纹身麻烦。 叶傅轶说他倒挺喜欢他这处花纹。 苏风眠在心里悄悄地评价他品味老派,低头洗完手,再抬起头时,不禁被镜子里造作的自己给逗笑了。 因为没人知道他在衬衣里穿了加绒的保暖衣,又在上面贴了两片暖宝宝,腹部一片,背部一片。 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和冷空气作无谓的斗争。 “背部,腹部,有疼痛感吗?” “没有。” 季知非正在病房里询问病人身体状况,身旁的实习医生做着记录。他们大多数人用的是圆珠笔,这样就不用担心丢笔盖了。 而圆珠笔的坏处就在于,按压按钮时会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偏偏那些年轻的见习医生就是喜欢时不时按压一下,似乎这样看起来就比较认真刻苦似的。 季知非对这声音感到烦躁,可他没有发怒。忍着焦躁继续询问病人身体。 他知道,这种焦虑只是由于自己昨晚没有睡好,圆珠笔的哒哒声不过是导火索。 睡之前,他一直在看手机。 第7章 没有看新闻也没有进行娱乐,他只是单纯地盯着黑暗房间里那一小块白色亮屏,亮屏上微信界面“添加好友”的那一栏。 盯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尝试着将偷窃来的苏风眠的手机号输入。 最后竟真的搜到了苏风眠。 苏风眠的微信就是用手机号注册的,微信头像是他本人,季知非点开来看。 苏风眠比学生时代要成熟很多,眉目里多了一点淡然和豁达。 用自己照片当头像,季知非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评价,换作是别人,他会觉得有点造作,可是苏风眠这么做,季知非却觉得单纯。 十四岁这么做不是单纯而是可爱,四十岁还这么做就只剩下单纯了,或者说,简单。 学生时代的苏风眠,在季知非看来有点过于单纯。眉眼流露出他对自己的全部喜欢,一点都不知道藏起来。 季知非起初并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喜欢,因为这看起来更像是挑衅,还惹得同学瞎起哄。 而且那会季知非认为自己不可能喜欢男人,也别说男人女人了,他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人,学习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光。 事实证明,做凡事都得给自己留点余地,做事做太绝了最后折腾的还是自己。 如今呢,苏风眠结婚了,自己却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 可季知非他无可奈何,他就是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也懒于社交。当医生已经够辛苦够费时了。 和普通人打交道已经很困难,何况他每天要和有疾病的人打交道,这要付出他全部的爱心和热情,好让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知道,你还有得救你别放弃治疗,多喝热水少抽烟,快交医药费,记得上医保,别花冤枉钱,更加别上补品保健品推销的当。 季知非叹口气,把那张照片存了下来,始终没敢申请添加苏风眠。 他再进入手机相册,苹果手机的相册有“添加喜欢”的功能。 季知非毫不犹豫地点了那个小爱心,这张照片就存入了“我喜欢”里。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熄灭手机屏幕,房间便乖巧地暗下去。 翻了个身,面向卧室窗台那边。 月色清冷朦胧,瞧瞧这月尖尖,这个月已经快过去了。 季知非今晚喝了酒,却没敢喝醉,喝完之后又很不爷们地去买了解酒的药。 他脑袋异常清晰,清醒得嗡嗡作响,他在脑袋里数蜜蜂——似乎是解酒药对醉意有点儿矫枉过正了。 季知非失眠到后半夜,握着手机睡去,醒过来再打开它,手指硌得生疼,艰难地输入密码解锁,就跳出来苏风眠那张照片,这让他有种得到了中奖瓶盖的喜悦。 喜悦之后才是迟来的落寞。 他的道德底线不允许他去做破坏他人家庭的事,让他更难受的,是苏风眠已经不会再像大学那样,睁着杏儿似的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了,这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狐狸狗。 他记得昨天见苏风眠的每一个细节。 衣服是四件,从里到外分别是黑色,深蓝色,黑色,白色。领口*叠着这三种颜色。 “真是造孽。”季知非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床。他眼睛充了些血,一大早就给自己滴了眼药水。 还好今天没有他的手术出勤任务,科室体谅他昨晚给苏落崎的急救挺辛苦,把他的那台并不严峻的微创手术给了另一个医生。 给另一个医生也好。 那台手术是要和心脑血管科的医生合作的,还是和那位叶主任医生。 那位大学副教授兼静荣医院心脑血管科科长,叶傅轶。 叶傅轶迄今为止从没做过真正意义上失败的手术,因此有点目中无人,几个月前季知非和他合作了一次,叶傅轶浑身透着的精英气息,让季知非不适。 只是季知非不知道他自己身上其实也有着这种令人讨厌的高踞姿态。 总之那场手术过后,他每次见到叶傅轶,或者叶傅轶每每见到他,都要互相冷嘲热讽一番。 整个医院,和他俩一起做过手术的医生们都知道他俩就是不合。还好一个是外科一个是心内科,一般没什么必然交集。 季知非查完房,有点儿犯困,他每天早上都要问不同的人“昨天排便了没有”,“排了的话大便颜色如何”之类的问题。 虽然嘴上习惯了,麻木的嘴皮子做出麻木的形状发出麻木的音调。 可他心里还是隔应,有些东西无法习惯,就像人不管吃多少天的粑粑,也不可能会习惯,不仅不会习惯,还会反抗厌恶。 何况他今天心情并不好。 他趁着今天早上没什么病人挂他的号,看完几个后,匆匆去了医院一楼买早餐。 在医院饭堂吃也可以,只不过等待的时间太长。季知非已经很久没吃过汤粉粥这类需要配合餐具使用的早晨了,他很怀念。 尤其是大学时候,苏风眠会给他打早餐。 早晨就是这些需要餐具配合的食物。 季知非记得自己曾对苏风眠说:“吃起来太麻烦了,你不用给我打了。” 谁知道毕业之后再也没认真坐下来吃过早餐了,真是造孽。 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哪些病人好几天没排便,哪些病人一天排好几次便。 等真的到了早餐店,丝毫没有胃口,差点张口就是“排便”。 第8章 他随便买几个包子,正准备离开,回去坐诊,好巧不巧,看到了从早餐店里出来的苏风眠。 这一身行头,赶着来约会?看个女儿要不要这么…… 季知非歪了歪脖子,挑着眉远眺了会儿。但在苏风眠发现他炽热的目光前,他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站在原地啃手里的包子,贼溜溜地用余光目送苏风眠走去医院大楼门口处,给什么人打电话,不久后就下来了一个护士接他。 那个护士是护士长,在医院待了很多年,季知非也认得。 她是心脑血管科的人。 那这么想来,苏风眠人脉还挺多。 季知非皱眉远望了一会,直到苏风眠和护士长进去大楼,他看不见人影为止。 这时,季知非的电话响了起来。 “季医生是你吧?” “嗯,是我。”季知非含糊应着,三下五除二地把包子塞进嘴里,往大楼走去。 “你现在把今早那个要做手术的病人的资料给叶医生。”科长说,“他们过几个小时就要手术了,虽然主刀们已经知道病人的情况,但你这的数据可能和他的会有点出入,总之一并给他吧。” 意思是因为手术不由他和叶傅轶合作,他得把资料转交出去。 “好,我现在去。”季知非又咬了几口包子答应下来。 第4章 医院人果然很多,熙熙攘攘的。在心脑血管科,有一条很长很宽的走廊,那里有许多人摆着一张折叠椅,半躺在上面。 看起来都不是病人。 苏风眠看见一对夫妻一人拎着麻袋,一人腋下夹着折叠椅,往前拖拉地行走。 背影很沧桑,衣服也很旧了。像是几年前的棉袄缝缝补补又穿上了一样。 苏风眠没有来过这个科室,即使是大学见习期间他也没见过这种景象。所以被这番混乱给吓到了。护士长见他错愕地张着嘴,解答道:“这些都是病人家属,因为心脑血管科有很多病人是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随时被探视,他们只能躺在高危病房里一天24小时被机器监视。很多家属担心他们,尤其是小孩子的爸妈,附件酒店也不便宜,所以他们都搬了折叠床之类的,医院也是允许的。” 苏风眠和护士长经过一扇大门,护士长指了指:“喏,就是这里。” 苏风眠朝里看,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家属不能入内,有什么事稍后……” 那个男人话音未落,一转身,远远的就望见了苏风眠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男人笑一下,快步走过去。 “叶医生,找你的人我带来了,记得别耽误了工作,还有待会的手术。”护士长拍拍苏风眠的肩膀,说完便离开了。 叶傅轶穿白大褂的模样,苏风眠还没见过。 他比苏风眠要年长三岁,蓄着络腮胡子,却丝毫没有油腻感。 说实话,苏风眠许多时候都把他想象成电视剧里的男二号,那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男二号。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对叶傅轶的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 “你先去诊室里的小房间等我,我看完这几个病人就过去找你。”叶傅轶声音很柔和,却不是轻飘飘的少年温柔,而是经历了岁月更迭的磁性嗓音。 苏风眠起初就是因为喜欢他的声音,他这个声音和季知非太像了。 十四年前的季知非没怎么经历过岁月更迭,只是他和自己亲密的时候,发出的闷哼声酥酥麻麻,像喉咙里含了沙粒,风一吹,吹进苏风眠耳朵里,最后顺着血管到了心口。 苏风眠点点头,叶傅轶拍一拍他肩膀,好像把他当小孩哄:“去吧。” “去吧”,这个声音一直在苏风眠脑子里荡漾。 他承认他又想起季知非了。只不过季知非如果要和他说“去吧”,大概就是“滚吧”的意思。 苏风眠找到了叶傅轶的坐诊室。 每个医生都有他们的坐诊室,通常主任医师的坐诊室是两个人轮流使用值班,但叶傅轶的是一人间,门诊牌上只挂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苏风眠抬手摸了摸那个冰凉的铁质门牌,黑色的名字镶嵌进去,使得整个门牌凹凸不平。 今天早上他似乎不需要会诊,门口的显示屏没有候诊或就诊病人的名字。 苏风眠开门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他随意地坐在病床上,像巡早读一样巡视一周。 距离自己决定不当医生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十年里,苏风眠多少次梦想回到医院,回到门诊大厅,回到……手术台。 苏风眠立刻阻断了自己的思绪,他背脊出了点冷汗,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战。 随后他听见门把扭转的声音,叶傅轶进来了。 “久等了,有几个病人情况比较严重,拖了一会。”叶傅轶语速很快,“我待会要去做台手术,你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不然我不放心。” 苏风眠愣神瞧了他一会儿,叶傅轶没有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点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在想,你何必这么担心我一个大老爷们。”苏风眠礼貌地微微一笑,把衬衫扣子解开一点儿,领口从右肩拉开,露出了一小块米色的肌肤。 “大老爷们应该是我这样的。”叶傅轶高兴地笑说,却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只是走近了瞧。 第9章 那儿有一小块玻璃扎伤的痕迹,上了药,覆盖着一小块雪白的纱布,殷红被白色纱布粉饰了,因此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严重。 叶傅轶手指摩挲上苏风眠滑溜的肩膀,肩膀连接着锁骨,锁骨上纹着一朵暗红色的玫瑰。 苏风眠缩了一下肩膀,锁骨凹陷得更明显,叶傅轶没收回手,而是慢慢揭开纱布。 “叶先生?”苏风眠不禁坐直了身子,屁股往后挪了挪,他和叶傅轶的距离太近了,叶傅轶蹙着眉,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伤口上有点不该出现的白沫子。 他专注在苏风眠的肩膀,似乎没有发觉这样的距离不妥,也没察觉他往后倾的身体。 “你上药多久了?”叶傅轶问,表情很严肃,“你自己看过伤口没有?昨天碰水没有?” “昨天上的药,没碰水,我洗澡是用湿毛巾擦的。”苏风眠疑惑地回答,“没看过伤口,我自己看不见。” 叶傅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用手指触碰到他的肩膀时,发觉有些凉了,便替他拉好衣服。 这个瞬间,叶傅轶才知道苏风眠这样一副半穿衣服的姿态坐在自己面前,已经局促不安很久了。 叶傅轶和他对视一秒,便低头亲吻他,下巴上的胡子磨蹭在苏风眠脸上,有点痒,但苏风眠没有回避。 叶傅轶也有些吃惊,苏风眠以前不让他这么做,不让他亲吻。今天是苏风眠没反应过来还是他有了什么改变? 叶傅轶思绪游离片刻,于是这个吻显得心不在焉。 苏风眠也感受到了,叶傅轶是没有悸动的,这个吻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做得很精确,两个人的嘴唇契合得很好。 “叶医生,你的……” 他们正接着吻,门被人打开了。 苏风眠立即推开叶傅轶,皱眉看他,叶傅轶抱歉地笑了笑,真正的替他把衣服拉好,扣上扣子:“你肩膀的伤口有点感染了,最好……” “肩部伤口感染应该去骨科或者皮肤科看,而不是心脑血管科。” 这个声音很熟悉,锋利且急促。 但是叶傅轶挡在苏风眠面前,让他看不见门口站的是谁。 苏风眠只好偏过脑袋,就看见季知非一脸道貌岸然地靠着门框,看戏一样的神态,手里还拿着一叠资料。 和自己对视那一刻,季知非挑了挑眉,几秒后移开视线,走进来把资料丢在了叶傅轶的桌上,发出纸制品才有的脆响。 季知非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叶傅轶说:“记得手术,叶医生。” 这句话是对叶傅轶说的,可他眼睛瞟到了苏风眠。 苏风眠正在给自己穿外套,不巧的就躲过了这一下审视。 苏风眠从里面听出了“不要在办公室做这种事”的轻蔑。心脏瞬间坠落在地一般,感到难堪与失落。 “不好意思啊叶先生,让你为难了。”苏风眠站起身,努力地端平嘴角,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事重重。 叶傅轶却爽朗地笑了,他拿起桌面上的资料,一边翻看一边说:“那个医生向来这样,就算你不在这里,他也得说点什么让人不高兴的话。” “噢......” “挺烦人的。”最后他总结一句,语气上扬,把资料放回原处,“我要去做术前准备了,但他说得对,你最好去骨科或者皮肤感染科这类的,再看看感染严不严重,我可以帮你插个队。” “那倒不用,我待会去。” 苏风眠陪他去了手术室,硕大的手术室灯管亮堂,他没有朝里看去,而是近乎落荒地快步离开了。 离开后,苏风眠去了一趟苏落崎的病房。 茶水间里已经没有了一次性塑料杯,季知非拿着那一条软绵绵空荡荡的包装袋,感到胸闷焦躁,索性把包装袋扔了。 他又把茶水间的柜子拉开看,依旧没有新的塑料杯。他只好折回诊室,拿起自己的银质素色保温杯,重新回到茶水间。 季知非将保温杯里的茶袋取出来,“啪嗒”一声丢在垃圾桶里,湿漉漉的茶包黏着在垃圾桶的塑料袋上,袋子沙沙响了一秒,垂坠了些。 季知非试探温度地嘬一口,茶还是滚烫的,开水碰到上嘴唇时,他脑子里就浮现出刚才在叶傅轶诊室里看到的一幕。 其实,季知非一开始只看到了叶傅轶的弯下去的背,他本不知道叶傅轶弯腰亲吻的人是谁,直到苏风眠探出个脑袋,用他那尽剩风尘的双眸望着自己,毫不知躲闪。 季知非便感觉自己心律不齐——总之不是阵发性心房扑动,这就是典型的窦性心动过速。 医学书上写,这种突发性心跳加速常见于紧张,兴奋,害怕,激动…… 因此放在平时,季知非会不紧不慢地让银保温杯敞开盖子,等待里面的茶凉下来,再喝上一口。 这茶包很贵,而且对于提神和舒缓疲劳都有很好的效果。 可现在季知非只感觉到胸口闷着一只暴动的小老虎,他把泡了一早上的茶水倒掉,没有犹豫,迅速装了一壶冷水。 他喝下半壶冷水,冷水津得他喉咙食道乃至脾胃都一起颤震,最后甚至扩散到整个胸腔。 季知非长长舒口气,至少他冷静了下来。 季知非扭开装水池的红色旋钮,开水从水龙头缓缓流淌而出,进入他的茶杯。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杯口,季知非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不负责任。 第10章 半壶冷水,在冬天,说不定还会因此感冒拉肚子。他暗暗叹口气。 水装完了,季知非便离开了这里。和来的时候急匆匆的步子不一样,离开时的脚步要沉重一点。 “你好好躺着,课先不要担心,你成绩好,跟得上的。实在不行,我叫那些老师给你开个小灶。”苏风眠小心地把苏落崎的杯子掖在她身子下,好让冷空气不能趁虚而入。 “谢谢老师!”苏落崎放心地笑了,安静地睡去。 苏风眠多少有点心疼这个孩子,陪了她一会儿,门口进来一个人。 苏风眠一看,是季知非。 季知非来这里查房。 不过季知非没有直截了当地问苏落崎的情况,而是先去问了隔壁床,按着顺序。 苏风眠偷偷地听着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拿出手机打开微博,一直刷新屏幕上的讯息,好掩盖自己的慌乱。 “医生,你不是不久前才问过了吗?我说了我昨天没排便,问了也没有用啊……哎!” 隔壁床的女人一直很暴躁,苏风眠陪苏落崎说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戾气和不耐烦。 “十分抱歉,刚才登记不到位,我再来问一次。”季知非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来到了苏落崎病床前。 他只是捎带看了一眼苏风眠。 “睡了的话我待会再来。”季知非对苏风眠说,“她醒了就来找我。” “知道了,季医生。”苏风眠把手机放桌上,抬眼时还是和季知非对视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了!对不起!今天更两章吧! 第5章 苏风眠向学校请了假,等着苏落崎睡醒。 向学校请加并非是因为他认为苏落崎有多重要,纵然他心疼苏落崎,但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学生而放掉一整个班的课,这很明显不负责。 请假是因为苏风眠想找个理由和季知非说话。 季知非刚才说,在苏落崎醒后去找他。 好吧,他的确不太负责任。 等到苏落崎醒来的时候,已然是黄昏,她睁开眼挪了挪手臂,发现自己的老师苏风眠趴在她病床边睡着了。 苏落崎眼里的苏风眠和普通学生眼里的不太一样。 苏风眠对学生向来很温柔,只是颇有距离感,所以学生都很尊重他,却不爱与他亲近。 而苏风眠把苏落崎当自己孩子一样带了两年,苏落崎早已将他视为不一样的存在,苏风眠浑身散发着光。是善良与爱的光。 私底下,他也很喜欢和身边人交流。苏落崎记得苏风眠最喜欢和她分享最近读的书。 近期看的是《庸人自扰》,是苏落崎看不懂的书。 苏落崎也知道,她对苏风眠的感情不怎么平凡。只不过触碰禁忌的事,苏落崎现在不会做。 她痴痴地望着枕在她床边的人,苏风眠今天穿得很好看。 而他四十岁的人了,面部皮肤只是有点干燥,绷得很紧,不过涂了大宝sod蜜或者几十块的芦荟胶后就好多了,看起来还是很滋润。 精致之下,苏落崎也察觉了他的疲态。 苏风眠难得像现在这样睡得这么安稳,眼珠子都没有动,看来是连梦都没有力气做了。 平时周末,苏落崎通常会在苏风眠家里度过,而周一至周五都在学校住宿了。 苏落崎在苏风眠家睡得却还没有在学校好。 不是因为苏风眠家环境差,相反,苏风眠家干净整洁得不像一个单身男人该拥有的——这也许是种偏见罢了,她总觉得这么爱干净的男人应该早早地就找到了老婆结婚才对。 他家沙发上没有多余的枕头,茶几上没有除了茶杯和定期更换的鲜花之外的东西,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每天都换新的…… 除了厨房没有刀只有简单的小刀片或者是削皮的刮刀这一点让苏落崎费解外,其他的地方,苏落崎都很喜欢。 苏风眠的家舒爽至极,和五星级酒店有的一比。 但是苏风眠晚上总失眠,他喜欢半夜去厨房煮东西吃。或许是因为没有刀,他喜欢煮面食,或者熬粥,这些不用拿刀切切剁剁的食物。 他很少吃肉,肉都是冰冻在超市冷冻过里已经切好的。 青菜通常是整棵地煮,偶尔随意撕下几片菜叶。 相比起做饭,粥粉面这些食物不算复杂,却也不是蒸个包子烤个面包这么简单。 粥粉面总得用餐具配合食用,因此颇具仪式感,似乎是他对于生活最后的不妥协。 苏落崎吃过苏风眠做的粥粉面,真的很好吃,浓淡刚好,不像她父亲口味那么重,下盐就像下雪。 而苏落崎的疑问总是很多,是个“问题少女”。 她有一天晚上吃了苏风眠的面,问苏风眠:“老师,你这手艺也不该单身四十年啊!为什么啊?” 当时是深夜,苏风眠看起来很疲惫,眼神郁郁的。 苏落崎本想用这句话燃起异常寂静的气氛,奈何苏风眠听了后,顿了顿筷子,低头安安静静地把面吃完了,沙哑着嗓子对苏落崎说了句“早点睡”。 苏落崎吓了吓,她知道苏风眠是想哭了,她以前在她爸妈离婚时,听过她父亲这样对她讲话。 但他很隐忍克制,第二天早上还是笑着对同学说话,笑着上课。 每天上苏风眠的课仿佛身处草丛深处,沐浴阳光,清风吹拂。 第11章 苏落崎望着苏风眠发旋良久。没有找到白色头发。 病房其他病人也在休息,于是这里安静得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混在夕阳里的呼啸大风,似乎要把天地给搅入一块暖色颜料盘里。 几分钟后,她听见门口有了动静,是医生季知非走了进来。 只见他环顾一周,站在门口说:“3号床病人家属在吗……?” “嘘——”苏落崎立刻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睡着了。” 季知非沉默片刻,进了病房,走到苏风眠旁边,看看苏落崎,又看看苏风眠。 季知非若有所思地端详苏风眠睡颜一会儿——这俩人长得倒不像。苏风眠是干净舒爽的书生样,这个姑娘倒是眉眼间有几分精明伶俐。 苏风眠似乎被这动静吵着了,皱了皱眉,呓语几声,头埋进臂弯里,季知非就看不见他的脸了。 季知非伸手想推醒苏风眠,手却在空中被苏落崎截住。 “别叫醒他,他好不容易睡得这么安稳。”苏落崎用气声对季知非说,带着责怪,“医生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我也是成年人了。” 季知非手停在空中片刻,最终还是收了起来,收起来时手背有意无意地碰到了苏风眠的发丝。 他先是思考了“好不容易”是有多不容易,再是思考了他到底是不是真有问题想问这个三号床的病人。 答案很明显。 一分钟后,季知非略带尴尬地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脱下了自己的白大褂,随手丢在苏风眠身上,白大褂便飘似的落在苏风眠黑西装上。 季知非压低声音道:“我今天要下班了,你叫你家属明天再来医院一趟,过来找我,准备办理出院手续。明天我值白天全班……不对,我明天值全天,他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 其实季知非只是白天值班,晚上可以下班了。 但他怕苏风眠白天上班没空,还是决定等等他。 季知非不想再拖一天见苏风眠,他有话想说。 ——何止是想说,简直忍不了。 等苏落崎应下,季知非快步离开,皮鞋踩着地板发出板栗落地的声音。他不想让苏风眠误会自己特地在这里等他等到傍晚。 接近晚饭时分,苏风眠才被手机不断传来的震动叫醒。他揉揉眼睛,清醒过来后还挺惊讶自己睡了这么久。 “老师醒了?医生告诉你明天来办我的出院手续,顺便去找他。”苏落崎这样告诉苏风眠。 苏风眠点点头:“他人呢?” “下班了啊。”苏落崎说,又指了指苏风眠口袋,“你手机还在响。” 苏风眠失落之余,才想起来要将手机掏出来。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他发觉身上披着一件不厚的白大褂。 没有来得及思考白大褂是谁的,他先接了嗡嗡作响得似是不太耐烦了的电话。 “睡醒了吗,我有没有吵到你?”来电的人是叶傅轶。 苏风眠和苏落崎对视一眼,捂住电话声筒,嘱咐道:“你休息吧,我明天来。再见。” “老师再见。”苏落崎回以甜甜一笑。 苏风眠将白大褂收起来挂在屈起的手臂上,去了走廊接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睡了?”苏风眠问。 “我做完那个病人的手术已经下午了,他正好安排在你学生的病房,就看见你了。”叶傅轶回答,随后笑了几声,话语里带着宠,“睡得倒香。我可是做了五六个小时的手术,那个病人的血管太难缠了。” 苏风眠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感到不大好意思,望了望手里的白大褂,大概明白这衣服是谁的了。 苏风眠于是接着问:“那你还在医院吗?” “在,一起吃个晚饭?我正好下班了。” 苏风眠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我今天不太舒……” “想什么呢你。”叶傅轶沉吟一会儿,语调降下去,“嗯……就吃个饭。” “我想什么你不是也知道?”苏风眠说这话就算是答应了。 不料叶傅轶笑得有点猖狂:“是你欲拒还迎吧哈哈,行了,我在一楼挂号处等你。我今晚有东西要给你。” 他故弄玄虚的样子苏风眠倒不太讨厌。 相反还有点期待。 叶傅轶这人,相处起来算是舒服,不过苏风眠知道自己对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很多时候,这更像是一种心理和身体的安慰。 至少和他待在一起,他会有很多手段让苏风眠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不去想其他让他心烦意乱的人,比如这几天频繁出现的季知非。 叶傅轶并没有询问苏风眠想去哪里吃,径直开车载苏风眠去了如玉饭店。如玉是一家四星饭店,独立成栋,总共十五层楼,顶层是旋转餐厅。 全玻璃的外墙,坐在里面可以望见整个夜空。 这栋楼就在医院附近,不远,因此来这的医生居多。这里消费偏高,人少,安静。 许多静荣医院的医生喜欢来这消遣一顿又回去医院值班,算是犒劳自己。 七八点钟,夜晚黑下来,没有黑透,残留在城市边缘的暮光似乎在努力地拽住最后的稻草,让整个天空尽显暧昧。 一张正方形餐桌上摆着一杯半满红酒,一盘耐看不耐吃的牛排搁置在红酒旁边。看起来牛排已经被切成了好几块,只是始终没有被食用的人消灭。 第12章 季知非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前的那一杯酒。 红得像人血,季知非常年在手术台上披星戴月,望着这一杯传说中的葡萄酒皇后拉菲,没有食欲,只会让他想到从前失败过的手术,那些大出血的病人。 ……但是,好贵。 季知非叹口气,他端起高脚杯,尝试着呷上一口,味道一般。也不能解决掉他心里的闷——果然红酒始终是心情愉悦之人的娱乐品,而不能用来消愁。 他准备离开这里,瞥见了从大堂门口进来的苏风眠,心脏扑通一声,登时想挖个地洞躲起来,目光还是情不自禁且灼热地追随他。 苏风眠在笑,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敞口礼盒,季知非盯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古驰的盒子,大概里面放了礼物。 随后他看见跟在苏风眠身后半步的男人。 ——苏风眠是和叶傅轶一起来的。 季知非面上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块冷掉的牛排。 只觉食之无味。 他们走到了距离季知非十几个座位远的双人位置,那张桌上摆了在季知非看起来很庸俗的蜡烛。 “这种白色蜡烛是给死人的。”季知非腹诽,不知不觉地又喝了一口红酒,也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就是有那么点酸。 苏风眠坐下后,他的位置正好是朝向季知非这边的。季知非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表情。 苏风眠瞧上去很愉悦。 瞧瞧他那高兴的傻样...... 季知非其实是想起来读书时苏风眠的傻样子,他不愿意再偷窥下去,他把剩余在杯中的红酒喝完,结账离开。 第6章 “你在看什么?”叶傅轶将菜谱递还给穿着黑色马甲白色衬衣的服务生,察觉到坐在他对面的苏风眠目光不轻不重地投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苏风眠像收回风筝线一般拽回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向叶傅轶:“我在想那边的灯为什么是蓝色的,我们这边都是红色的。” “你知道你不擅长撒谎。”叶傅轶支起胳膊,撑着头,略带慵懒地瞧着对面的人,莫名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不介意。” 苏风眠怔了几秒,他承认,他在看一个人,只不过那个人方才已经走了。所以他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时不时看看窗外的夜景。这个城市晚上和白天一样繁忙,只不过大家忙的东西都不一样。 白天忙生计,晚上忙生活,有时候一不小心忙着忙着忘了何为生活,何为奔波。 叶傅轶点的牛排和苏风眠点的意大利面被同时间端了上来,还有两杯白葡萄酒。 苏风眠不吃牛排——他讨厌用刀子。 叶傅轶切着盘子里的牛肉,忽然抬手指了指苏风眠胳膊边的蓝色盒子:“你可以现在打开看看。” “里面是什么?”苏风眠从蓝色盒子里掏出另一个小盒子,他再拆开,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皮夹,他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 “喜欢吗。”叶傅轶问他,语气倒像是吃准了苏风眠一定会喜欢一样,没有疑问句该有的起伏。 苏风眠点点头,抬起脸,撞进了叶傅轶黑色如暗潮的眼睛里,不知为何,有那么点失望。 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只是,苏风眠似乎没有从叶傅轶眼里看出来爱的温度。 所以他不确定这个礼物的意义是什么。 餐厅很大,人也不少,背景音乐是一首live版的天后,其实背景音乐开得很小声,以尽量削弱它自己的存在感,苏风眠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在这里吃饭的人有一种默契的安静。这种安静苏风眠不喜欢。 没过多久,两个人安静地吃到后半段,叶傅轶出去接了一个电话,苏风眠才缓了口气,放下了叉子,轻轻叹一声气。 他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油黄色意大利面,着实是吃不下了。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嘴,叫服务员过来,付了帐。 等叶傅轶回来的时间里,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十多年的同学群突然就有人说话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冒出来,挂在会话框那一张毕业大合照的头像上。 通常同学群是一年都没几个人说话冒泡,有的也只是帮忙拼多多砍价,或者给某某的孩子投上尊贵的一票。 如果遇到来这卖保险的,或者借钱的,或许会在几秒后收到“某某已被群主踢出群聊”的消息,至此,这个群的人越来越少。 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件事——十多年前的同学感情本就淡了,要是再谈钱,那估计情谊彻底完蛋。 苏风眠好奇地点进去,往上滑几下,在某人发出来的消息里看到了“季知非”这三个字。 他心跳渐渐加速,滑动屏幕的动作放缓了,把每个人说的话都看了一遍,最终确认了那个头像是几盏霓虹灯的人,就是刚加进群聊的季知非。 “这是来食人间烟火了?”当年的班长开玩笑道。 “失联这么久终于来了。”这话是当年和季知非一间寝室的人说的。 “欢迎欢迎,发个红包庆祝一下!”苏风眠也没认出说这话的这个人是谁,没备注谁也不认得谁。 不过几秒后,一个来自季知非的红包就发了出来,大概再等个一两秒就被抢空了。 整个过程也就四五秒。 苏风眠不是没抢到,而是在点繁体字“开”字之前顿住了手,没有点下去。这点犹豫的时间,怎么可能抢得到季知非这个新来的大红人的红包。 第13章 他随后看了一眼抢空了的红包,是两百块的随机金额。 苏风眠叹口气,又点开了季知非的头像,他看了一眼季知非的微信名。 说实话,他挺好奇季知非会有什么id的,而季知非的微信名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就是一个无聊的短横杠,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苏风眠手指拂过那个短横杠,却觉得有那么些可爱。他心想,如果微信可以设置空白名,季知非的名字是不是就是空白的了。 他的朋友圈也点不进去,可能只有他的好友才能进他的朋友圈。 苏风眠便顺手点了申请添加好友。 他也很奇怪自己怎么红包不敢抢,好友倒是敢加了。苏风眠一边思忖,手指一边在屏幕上轻轻敲着。 自己大概是不想在同学面前露面,他知道那些人又会拿他当年喜欢季知非的事出来说。 这样他和季知非都会很尴尬。 这种玩笑,在他一个人面前开开就好了,捅破了纱纸谁也收不了场。 而且说不定……季知非已经有家庭了。 是啊,已经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像他苏风眠一样顽固单身。 苏风眠尽力让自己不要对此感到失落。 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申请理由那里,苏风眠删删改改最终写了:问一些关于苏落崎伤势的问题。 苏风眠第一次庆幸自己有个叫苏落崎的学生,这样他就还有去打扰季知非的理由。 他忐忑地等待着季知非的回复,等了五分钟,退出了微信,进入了一个视频软件,点开一个全长半个小时的视频。 这样他看完视频之后,说不定季知非就已经回复了。苏风眠把自己正在和叶傅轶吃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思绪在空气里飘荡,于是看视频也显得很不认真,他不知道视频里的主角都聊了什么,好像是在化妆,谈一个什么妆容。 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开头那一句“welcome to my channel”。之后快言快语的英文他都没听懂。 就好像大学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教室后排,季知非坐在前排,外教说了什么苏风眠是听不进去的,他一旦瞄到季知非的背影,就会放纵自己发呆和走神。 视频播到一半,服务员过来把结好的账单小票和零钱一并递给他,他才突然发现,叶傅轶出去打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而他也在这里神游了二十分钟。 苏风眠匆匆关掉视频,切换至微信界面,心脏砰砰几声后,不出意外的,他辜负了自己的期待。 季知非没有回复苏风眠,可季知非这期间在群里又说了好几句话。 因此,季知非不是不在,只是选择性无视了苏风眠的好友申请。 苏风眠把他那几句“谢谢”和“不客气”反复斟酌,失落感一下子就漫上心口,他慢慢地左滑屏幕,滑出一个红键,他删掉了同学群聊记录。 奈何群聊总时不时跳出来,苏风眠干脆设置了屏蔽群消息,此刻的他只希望微信有朝一日能出一个置底功能。 “久等了。”叶傅轶这时倒是救火一般回了来。 “是有什么急事吗?”苏风眠收好手机,方才被限制在一块手机屏幕里波动起伏的情绪也被他一并收了起来。 叶傅轶吃一口牛排,摇着头:“没有急事,就是一个病人家属闹事,刚才我叫刘主任去处理了。” “闹事?” “嗯,经常的事,不过那些家属闹一会就泄了气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人就是救不回来,有些人只能回家休养,有些东西是命。” “那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闹腾?” 苏风眠顺口问,但他好像知道答案,因为这些事情十年前就在他身上发生过,人都不想认命,可一过了三十岁,很多事情,不认都不行,不认只会摔得更惨,就好像他刚刚添加季知非好友被忽视一样,像个傻子。 “因为不甘心。” 叶傅轶说完,啜了一口白葡萄酒。 苏风眠默默地看着他吃,良久,“嗯”了一声。 叶傅轶停下刀叉,抬眸看他:“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刚喝了酒,有点困了。” “我说了,你不擅长撒谎。”叶傅轶瞥一眼放在他盘子旁的酒杯,还是原来那般满,叶傅轶放下刀具,双手合十,眼睛里依然波澜不惊地望向苏风眠,“你虽然四十岁了,但你心理年龄还很小,撒谎并不高明。我的意思是,至少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什么情绪。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不会勉强你。” 苏风眠不吭声,犯了错一般,睁着无辜的眼睛和叶傅轶对视。 “你谈过恋爱吗?”叶傅轶被他盯得不适应,转移了话题。 “没有。”苏风眠回答,话语平平淡淡,像软风在吹,“没谈过,你说恋爱是什么感觉。” 叶傅轶望着他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和我试试。” “好啊。”苏风眠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语气里也听不出激动的情绪。 这出乎了叶傅轶的预料,苏风眠总算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点波折。 “不拒绝我?”叶傅轶随即笑了笑,“我们也才认识半年吧。见面的次数也很少,我们甚至不了解对方。” 苏风眠摇头:“反正我拒绝你的话,你也会有办法让我答应的。” 第14章 叶傅轶不否认,也不承认。 苏风眠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答应。 可能就是在刚才,看见季知非在群里和其他同学说话,却不回复自己的消息,不拒绝也不通过,纯粹的忽视了。 就是这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底埋了多年的种子终于被抛进大海,发出细细弱弱的扑通一声响。 苏风眠等叶傅轶吃完牛排,坐他的车回了家。只不过,叶傅轶让他坐了副驾驶座。 苏风眠拉下安全带,叶傅轶倾斜身子,替他拽了过去,动作流畅,安全带顺利地卡进了锁槽。 “谢谢。” “你现在不用随时随地说谢谢,你知道,有些事是我该做的。”叶傅轶说话的口吻一如既往的说教,不过在说教后,在苏风眠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叶傅轶坐直了身子,踩下油门,车子开了起来。 苏风眠望着前方的夜路,霓虹灯流水一般地跑过,苏风眠想起了季知非的头像。 “你谈过很多次恋爱吧叶先生。” “叫我傅轶。”叶傅轶打开了转向灯,在车内听得到“哒哒哒”的声音。 几秒后他才关掉,在前方的左转弯处掉了头。 “是很多,你介意?” “不介意啊。” “你可以介意。”叶傅轶说,“我不介意。”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都笑了。 苏风眠心情明媚了些,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笑容还是僵在了脸上。 车子里又安静了,行驶一会,叶傅轶把车靠边停下,他并不知道苏风眠家在哪里。 于是他问:“你家在哪?” “去你家吧。”苏风眠轻声道,偏过头看他,“我没带钥匙。钥匙落在医院了。” “风眠,你在撒谎。”叶傅轶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凑近亲吻苏风眠。 苏风眠迎合了他的吻,比白天那个要炽热一点点。 苏风眠知道,自己的盛大暗恋,到今天是真的要结束了,这个单向马拉松跑得有点久,心底积压的情感似乎也没有得到缓和,所谓了应了车里那句正在播放的歌词,我爱你到最后不痛不痒吧。 对他来说,叶傅轶是一个新的选择。新的选择,不代表是好的选择。 苏风眠看不懂叶傅轶,甚至是一窍不通的不懂。 叶傅轶的吻越来越深,苏风眠有些喘不上气,被他压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这时苏风眠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但被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掩盖住。 第7章 浴室花洒的声音像是夏季暴雨,十几分钟后,暴雨停了。 季知非随意裹了一件黑色反面绒浴袍,从浴室走出来,进入充盈了暖气的卧室。全程,他袒露的肌肤不会受到一点点的寒凉,可谓是养生老手了。 地热毯的运作供暖让房间略微干燥,季知非用了一点在泡沫剧播出后紧跟着做广告的品牌润肤露,便坐在柔软的床上,以研究人员的心态对待苏风眠方才的好友申请。 季知非的家很宽敞,并非是使用面积足够大而宽敞。 他家只有一百平米,只是杂物少,人也少——长期就他一个人住,这两天好不容易来了个远房表弟,结果今天他留了张纸条,说自己要去比赛了,又搬走了。 因此显得房间像一个句号一般,寂寞空荡。 特别是客房,连一张床都没有。表弟在的时候,往木地板上铺一条棉摊子就睡了。 季知非的父母已经年过七旬,他们不会千里迢迢从南方赶来北方看他们的儿子之一——季知非有两个哥哥,他们一个去了美国读工商管理,现在是一家美国企业的二把手;一个在英国读全球历史,现在还在那所大学,当了个老师。 这么看来,季知非是他父母唯一一个不国际化的儿子,他的父母并不在意他是否走向世界,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靠炫耀儿子们来抬高他们在众多老太太老头子之间的地位。 前不久,季知非从他的父亲那得知他的母亲又创立了什么慈善机构,从他的母亲那得知他的父亲又投资了什么小微企业。 年过七旬的二老,忙得很。 他们一家子都忙得很。 但是话说回来,论高考成绩,他不是最差的,反而是最好的。 也就是因为成绩好,所以留在了国内读大学,那所一流大学学科里,当年分数线最高的就是医科,所以他学了医,充分利用了高考的每一分。 来北方的十几年里,季知非搬过几次家,从四环的父母资助下的两百平米大公寓,搬到这里,一间全靠自己工资买来的二环线上一百平米的小平房。 不过,来这里后,他不仅没避开恼人的立交桥高峰期那万里长城般的堵车,反而碰上了一条堵塞得更严重的,从家去往静荣医院的路。 几乎四面八方的车汇聚到这里,就像大动脉一样。 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在这样道路旁的小区为什么价格会比四环高。房子面积还比四环那间的小。 季知非承认自己对于钱,是有些计较,谁还不计较钱呢,纵然他再有钱,也是他熬夜救命换来的。 当然了,季知非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认知,只不过他从前没有可以拿来寄托精神的对象,也只能拼命赚钱了。 季知非在床上坐了一会,又去了洗手间,拿毛巾擦干头发,再取出吹风筒,对着冷风吹了一会,头发被毫无章法的吹法吹得凌乱如巢,堆叠在他脑袋上,他也没什么心思打理。 第15章 半个小时前,苏风眠发来的好友申请理由是询问苏落崎的病情,实际上,季知非不想现在就告诉苏风眠:苏落崎其实完全可以出院了。 这样他明天也许就见不到苏风眠。 因此他在半小时前,仅仅回了几条同学群聒噪的短信,又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之后的现在,他稍微清醒了点。 晚餐喝下的葡萄酒似乎从脑子里转移了出去,或者是被水泡得稀释了,季知非总深信不疑一件事——洗澡会让脑子进水。 所以脑子进水的自己通过了苏风眠的好友申请。 他望着那一句绿油油的对话框上黑色的字:“您已成功添加对方为好友,请开始聊天吧”。 开始聊天,他要说什么? 季知非只好去百度百科逛了一圈,搜索了“如何快速搭讪”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不论怎么搜,显示出来的方法无非是“夸赞对方”,“胆大心细”,这些没有用的套话,就像高中语文主观题答题套路一样笼统。 答了不一定有分,不答的话,的确没分。这是一场冒险。 季知非拉过被子,覆盖在自己腹部,陷入了焦灼。 他不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品质和行为特质。 首先他不擅长夸赞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其次,他也不是胆大心细的人,除了做手术的时候。而这种胆大心细看上去更像是走投无路,因为他不能在手术台上有任何踌躇。 再说了,如果他真的足够胆大心细,十四年前就该发现自己对苏风眠的感情有多真切,那么现在和苏风眠在一起应该也有十多年了。 季知非对自己和苏风眠的感情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他认为他们如果在一起,便不可能分手。 苏风眠曾经这么喜欢自己。 季知非这么想着,心口不太舒服,好像被人剜了个洞,难以填充。 他又换了一个搜索引擎,挂上vpn,用了外网。季知非想,外国人或许更擅长“没事找事没话找话”。 他细细看了看搜索结果,但不论怎么看,用何种语法去翻译,他都觉得这样直白赤裸的邀请都像是在约炮。 季知非咬咬后牙槽,索性退出搜索界面,将手机搁置在床头柜上。 他躺下来,手臂枕着自己的后脑勺。 开始思考苏风眠当初是怎么和自己搭话的。 他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某个下雨天。 苏风眠在操场上跑步,没带伞,而在那时,他自己刚好从操场旁边路过。 季知非看了眼操场不远处在大雨中飞奔的落汤鸡,的确是落汤鸡,苏风眠淋得浑身都湿透了。白色的短袖贴着前胸后背。 季知非站了一会儿,没有打算停留,但苏风眠却在他站立的几分钟内,朝他跑去,顺利且理所当然地钻进了他的雨伞下面。 几分钟的时间,的确足以让苏风眠朝他奔去。 操场再怎么大,也不过四百米,跑上一圈也不过一分多种。 季知非有些后悔自己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看起来就像是特地在等他。 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按理来说,言情小说里的主角应该是给自己喜欢的人撑伞,到了苏风眠这里,变成蹭喜欢的人撑着的伞。 “谢谢。”苏风眠单方面地道谢,语气很平淡,但是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 季知非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一个对自己怀有期待的人。 毕竟他总不能对苏风眠说:“请你从我的伞下离开,去淋雨吧。”这样的话。 这不礼貌也不现实,万一苏风眠感冒了还会赖在他头上,苏风眠体质并不好。 季知非只知道苏风眠体质不好,也不确定自己怎么知道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可能是每次换季,他都能看到苏风眠随身带着一包……小柴胡颗粒,他吸鼻子的声音巍巍颤颤,打喷嚏的时候像个猫在撒野。 特别是苏风眠偶尔坐在季知非身边上课的时间里,季知非只能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前那些老师身上,才不至于被苏风眠小声的咳嗽和隐隐约约的呻吟给打乱思绪。 说实话,他不太能处理苏风眠生病这件事。 忍无可忍之际,季知非会对苏风眠说一句:“你太吵了。” 之后苏风眠就会很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咳嗽变得很隐忍,闷在喉咙里。 季知非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只想更专注于课堂。 可他的注意力依旧难以控制地飘到苏风眠身上,季知非会想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人会喜欢自己,喜欢哪一点他改还不行吗……无数次想问,无数次问不出口。 所以他还是得通过疯狂做笔记,极其认真地听课,让自己平静下来。 何况此刻,季知非低头觑着苏风眠,苏风眠头发湿漉漉的样子,颇像林间被露水沾湿了的小鹿。 尤其是那双眼睛,杏仁一样,让人有食欲。 没错,是食欲。季知非想吃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可能是杏仁,也不止于杏仁。 季知非便默许了他蹭伞,一路送他到宿舍。 在宿舍楼前有一个自行车棚,与宿舍大门口衔接,苏风眠快步走进去,从季知非伞下溜了。 “谢谢你。”苏风眠或许不知道他这一次说“谢谢”的时候,耳根已经红透了,像一个水蜜桃。 第16章 沾满了清水的水蜜桃。季知非又想吃东西了。 他第一次发觉苏风眠总让他对“食物”充满欲望。 苏风眠跑开后,季知非想了一会,苏风眠为什么不说点别的。整个过程,只有两次“谢谢”,他难道不想说点别的么。 ——但是, 季知非垂眸望着自行车棚内地上的水迹,浅浅的水面倒映各种自行车。 他给苏风眠做了一个简单的评价:苏风眠是个很礼貌的人。 后来他折回了教室——本来他也是要回宿舍的,可季知非不想让人误会他们是一起进去的。也不想跟在苏风眠身后走楼梯。 季知非合上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再拿过手机看,苏风眠没有主动找他。可能睡了。 于是季知非给苏风眠发了一条消息:明天来医院找我,微信里说不清楚。 想了这么多,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无聊的话。 再看一眼时间,晚上十点。季知非知道,他该睡觉了。 然而他没有睡着,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点进了苏风眠的朋友圈。 苏风眠或许是没来得及屏蔽季知非,所以他的朋友圈,季知非可以一览无余,这是难得的可以了解苏风眠的机会。 苏风眠朋友圈不算少,最扎眼的就是苏风眠最近发的一条——在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季知非在思考如何和苏风眠说上第一句话的时候,苏风眠发了一条类似于官宣的照片。 照片里是苏风眠和叶傅轶。 “……”季知非握手机的力气微微大了些。 他看见底下有几个刚加好友的老同学的评论,看起来挺幸福啊…… 季知非不能理解,苏风眠是离婚了和叶傅轶在一起了还是根本没结婚?那个姑娘又是哪来的? 世界真够小的。 他又看一眼那张照片。 他们是在一面全身镜前对着镜子拍的,看背景,是在家里,零零碎碎的一些物件摆在他们身后的大小柜台架子上。这里不像是酒店。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一夜情,不是心血来潮。 苏风眠的脸被手机挡住,叶傅轶的手揽上苏风眠的腰。典型的秀恩爱拍照姿态,年纪这么大了也不避避风头。 季知非把苏风眠的朋友圈屏蔽了。他只想今晚快点过去,他想快点见到苏风眠。 他需要知道苏风眠和叶傅轶是什么关系。 第8章 叶傅轶的卧室飘着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会让人联想起广袤无垠的草原,很安神。 苏风眠睡在他的床上,厚厚的灰色被子覆盖住他光溜溜的肩膀,肩膀上有一道小伤口,氤氲粉红。 他睡得很浅,苏风眠的睡眠向来不好,现在是后半夜,他隐约听见从卧室小阳台那儿传来不大不小的争吵声。 苏风眠被吵醒了,本能地想要搂住身边的人,却只抚摸到了温热的床单,床单是棉麻质感的,摩挲起来有些糙。 叶傅轶偏爱这类不怎么顺滑的布料,像他的手掌纹路一样,触着很清晰。 苏风眠睁开眼,在他枕头旁边是空荡荡的另一个枕头,他坐起身,因为房间开了暖气,即使像现在这样赤裸上身,他也没有觉得冷。 苏风眠有些头昏,左右环顾,看到了在小阳台打电话的叶傅轶。 叶傅轶穿着一件居家服,背向内室,倚靠在阳台栏杆上,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带吼的。 隔着一扇玻璃门,苏风眠听得见。 只不过睡眼朦胧的他听不清具体在争吵什么。 苏风眠呆愣地望了一会儿,睡眼惺忪地从床边拿起自己的白衬衣,简单地穿在身上,扣上四五颗扣子,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 他赤着脚,往小阳台走去。 叶傅轶的卧室很大,他的家也很大,是复式楼,上下共两层,二楼整一层都是叶傅轶的卧室——他打通了所有非受力墙所在的房间。 “我说了我今晚有事,你不要无理取闹。”叶傅轶声音很冷淡,“是什么让你认为我大半夜有精力陪你吵架?你什么时候能稍微体谅一下我?!” 过了一会,他似乎感受到身后有人在看他,于是他又低吼了几句,挂断电话,转过身,看见苏风眠挂着一件白衬衣站在玻璃门的房内一侧。 他用一种迷蒙困惑的眼神望着叶傅轶,眼睛里好像还有暖气蒸腾而出的水汽。 叶傅轶心情不佳,他干脆将手机关机,随手搁置在阳台护栏平台上,任凭它暴露在不到十度的空气里。 叶傅轶开门进了去。 “傅轶……?”苏风眠不知道叶傅轶在和谁争吵,他想了想,或许是吃饭时叶傅轶谈及的那个病人。 听语气却不怎么像,现在应该是两三点左右,应该不会有病人家属闹事。 苏风眠正疑惑地望着他,叶傅轶便走到他面前,伸手搂住苏风眠,将他揽入怀内,让苏风眠没有思考的时间,叶傅轶低下头去亲吻苏风眠。 叶傅轶的嘴唇有点凉,舌尖有点苦。苏风眠猜他不久前喝了咖啡,或者清茶。 安安静静地亲吻了一会,苏风眠感受到了叶傅轶身上的一种不言而喻的戾气,他好像处于一片沼泽的猛兽,心里有事,却不说。 苏风眠也不想问,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能让苏风眠问他私事的地步。 第17章 而苏风眠也知道,他人不主动说的东西,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苏风眠就任由叶傅轶亲吻他,再任由叶傅轶把他抱起来,背脊压在坚硬的墙上,带着半点儿怒气和他做亲密的事。 整个过程苏风眠不敢像前半夜那场一样呻吟出声,他想象自己是一滩糊在墙壁上的纸浆,被眼前的人轻拢慢捻抹复挑。 苏风眠不太专心,这样的姿势让他没有安全感。 从在一起那一瞬间开始,他认为自己在这段刚刚确认的关系里处于下风,此刻叶傅轶没有光的黑色眼眸让他恐惧,以前他没见过。 苏风眠不是怕性情暴戾的人,他怕的是一直以来很温顺的人变得很野蛮,能让叶傅轶发这么大脾气的人一定不简单。 叶傅轶的胡子在他耳根蹭了几下,喘着粗气望向苏风眠,距离很近,他对准苏风眠的下唇,咬上去,差点啃出了血。 “嘶——别。”苏风眠疼得双手撑开他,叶傅轶停了下来,深深呼吸几下,似乎是缓过来了,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再将他抱回了床上,给他拉上被子,和他一起睡去。 苏风眠早已睡意全无了,等到叶傅轶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像轻轻的风吹散在空气里,吹在草丛上,他就坐了起来,望着深黑的房间,望了很久。 一小时后,他依旧没有困意,只好拿过自己的手机,打发打发时间,以度过难熬的后半夜。 黑漆漆的房间里,苏风眠的脸上照映一片惨白色的光,他点开微信,心脏扑通一声,他看见季知非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并且,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来医院找我,微信里说不清楚。 隔着屏幕和长长的信号波,苏风眠也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季知非的不耐烦。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太想明天去找季知非。 似乎从来说一不二的那个人是他自己,季知非在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对他颐指气使,虽然次数不多。 苏风眠瞧了一眼枕边的人,放回手机,不作回复。 他肚子有些饿,这是他第一次来叶傅轶家,不知道有什么规矩,也不知道厨房在哪。 他好像一进来就和叶傅轶直奔主题,这种渴求和之前的床友关系没什么两样。 苏风眠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叶傅轶肩膀,听见叶傅轶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苏风眠就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想吃东西。” 叶傅轶沉默片刻,苏风眠在想他是不是没听见,打算再说一次,叶傅轶这时转了个身,用手捂住脸,再捏一捏鼻梁骨,拍拍脸颊,确认自己是清醒状态后,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道:“楼下自己拿吧。厨房里……可能有吃的吧。” 苏风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可能”,这是他的家,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家里有没有吃的。 或许是他太困了。 苏风眠说:“知道了,你睡吧。” 他一个人亮起手机照明,去了楼下。 苏风眠在他家的厨房里翻找许久,除了冰箱里有一些水果外,没有多余的食物。 他仔细看了看,锅碗瓢盆都崭新的,整齐地堆叠在橱柜里,似乎没怎么用过。 但是现在苏风眠实在是饿的不行,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发着愁。 他一直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此刻他能听见肚子叽里咕噜地乱叫。 苏风眠不知道该不该回房间继续睡,干巴巴地蹲了好半天,腿麻了,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啪嗒啪嗒的拖鞋声。 “没东西吃了?” 苏风眠回过头,叶傅轶懒散地看着他,走到他身边,打开冰箱,一股寒气吹了叶傅轶满面,苏风眠立刻站起来,扭了扭脚踝,让麻痹的双腿放松下来。 “……我很久没做过饭了,所以这里没什么吃的……”叶傅轶叹口气,声线嘶哑,有那种睡醒后的混沌。 苏风眠没说话,他就继续道:“我通常在医院食堂,或者外面的饭店吃饭,偶尔叫个外卖。你知道的,我很忙,医生都挺忙的,很辛苦。不过,你要是想做饭,楼下有大超市,你可以去买点食材。厨房随意用,我明天把备用钥匙给你,你可以随时过来。” “你可以随时过来”,可能是叶傅轶对苏风眠说过最动人的情话。但是苏风眠知道自己内心没什么波澜,只不过,松了口气,像是确认了一下,叶傅轶不是和他玩一场恋爱戏码。 “好。”他应下来。 “那我回去睡了,你……”叶傅轶略疲惫地望向他。 “我削个梨子吃,你去睡吧。”苏风眠浅浅笑着,推着叶傅轶的肩膀,让他重新走上楼去。 苏风眠本想再询问叶傅轶明天能否替他去办理苏落崎的出院手续,听到他这番话,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开冰箱,看见里面的梨子,寒气逼人,最终还是把冰箱关上了。 他没有了食欲,说不上哪里感到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叶傅轶的家没有他想象中的家的味道。这里像一个冰凉的储物柜,所有东西按部就班地摆进去,再被主人关上柜门。 次日,叶傅轶载苏风眠去了静荣医院。 叶傅轶一大早有一个预约好的手术,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就匆忙地赶去心内科手术室。 苏风眠在医院游荡一会儿,早上七点半,他去看望苏落崎,苏落崎没有醒过来,在睡觉。 第18章 苏风眠不打扰她,还是去找了季知非。 季知非诊室门口排起了小长龙,听值班的护士说,他今早估计是没有空,苏风眠知道自己应该回学校,等放学了再过来找他。 奈何学校距离静荣医院很远,需要开过两座立交桥,横跨整个北半区。再加上现在是上班高峰期,苏风眠不热衷于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何况,他今早没有课——他今天也没有课。 生物这一科在高考中所占的分数最少,他的课时也相对较少。 苏风眠只好刷了一会微博,又看了一会微课堂修改了一些课件,在九点多时,苏落崎醒了,他就去买早餐,给苏落崎送过去。 等他买了早餐回去,恰好遇到季知非门诊中休,正在苏落崎的病房查房。 季知非正侧着头看旁边几个实习生做登记,他今天没有将刘海梳成精英模样,细细碎碎的黑色刘海垂下来。 像他大学时候那样。苏风眠听见来自心底的一声呼喊,时隔这么多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抗拒季知非这幅模样。 苏风眠佯装淡定,拎早餐走进病房,季知非抬眼,看到了他,咳嗽一声。 “苏落崎的家属,出来一下。”季知非对苏风眠说完,又对身边的实习生嘱咐几句,走出了病房。 苏风眠跟着他,去到了走廊拐口处。 “苏落崎的伤势应该不严重吧?不影响她……” “我问你几个问题。”季知非打断了苏风眠的话。 “啊?好。” “苏落崎这几天有没有吃油腻的东西?” “没有,粥粉面这些……” “这些不算。还有,她出院后是否需要进行剧烈运动?” “可以不用,应该再过一个月才回学校,这个我知道的。” “嗯。还有一个问题……” 季知非停顿片刻,在问他和苏落崎什么关系和问他和叶傅轶什么关系之间犹疑不决。 “你问。我以前是学医的,其实这些问题你都不用担心。” 季知非看了他几秒,苏风眠一直没有望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可能是某个墙角。 少时,季知非只好试探着说:“那天你和叶医生……” 苏风眠听到这个称呼,立即反应过来,打断了季知非的话:“哦,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为难他,那天只是个偶然,我知道在医院不能做这些事。” 这些事…… 季知非感到心脏被人揪了起来。 “那你和他什么关系?”他没有表露情绪,挑起眉毛,尽量让语气和表情都显得轻松些,就好像在问一个同事的八卦。不过季知非没有关心过任何人的八卦。 苏风眠愣了愣:“这个,应该和你没有关系,我可以去办出院了?” 第9章 是,是没有关系。 季知非转一圈手里的中性笔,取下卡在笔尾的笔帽,再合上笔尖,低头看一眼写在病情记录本上的几个潦草的字。 几秒后,本子一合。动作很流畅,就好像他没有被苏风眠的话给影响。 “是我冒犯了,抱歉。苏落崎的药我已经帮你取了,也帮你付了钱,在我的诊室,你跟我来拿一下。有空的话你微信转账给我就好。328元。” 季知非本不想把医药费说出来,但是他知道苏风眠一定会还钱给他,如果再让他看见苏风眠彬彬有礼地询问药钱,季知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不感到失落。 于是季知非经过苏风眠身边时只说了这么句话,白色的大褂就在苏风眠视线里消失,他走得很快,扬起的衣尾好像云。 苏风眠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两步距离。季知非进入诊室恢复坐诊,门口的小屏幕亮起主治医生的名字,还有候诊就诊人员名单。 一个病人便迫不及待地赶进来,和他谈起病情。季知非再翻开那一本病情记录本,撕下一页,放入抽屉。他听着那个病人絮絮叨叨地谈病情,时不时询问一些状况,时不时往电脑医药系统输入相关信息。 苏风眠站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看季知非苍劲的手指在黑色键盘上来回移动,好像在弹钢琴。 季知非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 直到病人欲言又止地望向苏风眠,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在人看病的时候待在诊室。 “不好意思,我是来拿药的。”苏风眠小声地向那个病人道歉,“我马上走。” 他匆匆将放在桌面的一袋子药拿起来,离开季知非的诊室。 苏风眠去了住院部一楼排队办理出院手续。 他想今天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季知非发生点什么,虽然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这么想,奈何世事难料,让他们以奇妙的姿态在十几年后的现在相遇。 相遇也无济于事,季知非和和以前一样,对他爱答不理。 或许是仗着这最后一次交集,苏风眠可以任由自己再做一次关于季知非的白日梦。比如,季知非替他拿了药。这样的小事,足够让大学时期的苏风眠高兴好一阵子。 可现在,苏风眠高兴不起来——他现在和叶傅轶是情侣关系,那不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应该忠诚。 只是苏风眠知道自己现在做不到百分百,但总得做到。 他排队之际,打开手机,给叶傅轶发了一条短信:今晚回家吃饭吗? 第19章 他不知道该不该将那个储物柜一样的房子称作“家”,只是这么称呼会比较温馨。 叶傅轶一时半会的不会回复他,等了十几分钟,眼前的队伍缩短了,他走到了窗口前。 苏风眠把苏落崎的病历卡递上去,护士麻利地刷过那张卡,发出“滴”的一声,随后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皱了皱眉:“苏落崎的出院手续已经办理完毕了,和那边的值班护士说一声就可以直接出院了。” 她又迅速地将绿色的病历卡还给苏风眠,朝黑色的话筒说了句:“下一个!” 苏风眠愣了几秒,问:“不需要再去给主治签名吗?” 护士不耐烦地说:“我的意思就是医生已经提前签字了,现在后台早就申请出院成功,你直接去拿药随时可以出院。” 而药,季知非也帮他拿了。 苏风眠连连点头,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推出队伍。 被推出来的他有那么点恍惚。 苏风眠带苏落崎离开医院,离开前,他又给叶傅轶发了条短信,告知他一声。叶傅轶意外的秒回了。 叶傅轶简单地说:注意安全。 苏风眠挺想知道叶傅轶为什么避开了他之前的问题,借着叶傅轶还在线,立刻又问了一次:今晚回不回家? 他把“吃饭”两个字删去,果然叶傅轶马上回答了他:回,要晚些。 要晚些的意思就是不回来吃饭。苏风眠明白。 他继续问:要值班吗? 叶傅轶回了一个单字“要”。 “老师,我们现在去哪里?”苏落崎坐在医院大楼下门前的台阶上,这两天又有降温,她缩起身子取暖,苏风眠看着手机上的那个简短的“要”字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这儿还有个学生。 他抱歉地笑了笑,稍带瞧一眼叫车软件——这个时间点不方便交朋友接送。 他收起手机:“先去我家。” “然后呢?”苏落崎抬起头问,“我要回学校吗?” “你想回去吗?我怕你身体扛不住。”其实苏风眠挺想让她回学校跟课时,当然这不是苏风眠希望苏落崎回学校的主要原因,但她的身体情况少说也得休息半个月。 苏落崎摇摇头:“我想再休息几天,下周看情况再回去。” “我现在总容易犯困,有时候还有点没胃口。”怕苏风眠不同意,她又补充说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好吧,可以。”苏风眠只能答应她,“但是这两天你在我那要补作业,不能看电视不能碰手机。”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手机一直不在我这,我只有可怜的老人机啊。”苏落崎撇撇嘴,看见远处徐徐开来的出租车,瞄一眼牌号,立即拉扯苏风眠的衣袖,“走了走了,车到了,怎么感觉老师你几天傻愣傻愣的。” “大概撞傻了吧。”苏风眠笑一笑,上了车。 下车后,苏风眠让苏落崎先回房休息,自己去家楼下超市买了几颗白菜卷心菜通心菜,几叠冷冻肉,还有一大袋子温性水果,他捧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通通塞进冰箱。 苏风眠去卧室收拾好够穿上一周左右的衣服,经过苏落崎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怎么了?”苏落崎出来开门,探着个小脑袋问。 “老师要出去住一段时间,你这几天不要自己出门,有事打电话给我,我会及时回来。没其他事的话,我周末再回来。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 苏落崎有些讶异,她上下打量了苏风眠几秒,看见他推着很大的黑色行李箱,忍不住问:“我能一起去吗?我一个人住有点害怕。” 苏风眠本没有想到苏落崎一个人会害怕,他思忖了一会,说:“可能不大方便。” “你要去哪里啊?出差?”苏落崎疑惑,毕竟苏风眠从不出远门。行李箱几乎没有拿出来过,至少苏落崎住了一两年都没见过。 “去一个朋友家。”苏风眠没有说“男朋友”。 “去多久啊?” 去多久,苏风眠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去。这只是他一时头脑发热单方面做下的决定。 “不知道。可能很久可能明天就回来了。”苏风眠如实回答,苏落崎还是不能理解,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他,苏风眠无奈道,“好了你休息吧。别问这么多,乖。” 苏落崎登时站直身子:“嗯嗯,好……那老师再见,玩得开心。” 她被苏风眠那一个“乖”字说服,不再纠缠。 苏风眠出了家门,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这把钥匙是叶傅轶昨晚给他的,说他可以随时过去。 去叶傅轶家之前,苏风眠首先乘出租到了宜家家居城。 家居城有许多看上去很温馨的小摆件,小挂饰,也有生活必需品。苏风眠记得叶傅轶家里不缺必需品,能让他家长得和储物柜一样的原因,是缺了点非必需品。 于是苏风眠随手拿了几个手工制品摆件,几个棉麻布料的枕头,摸起来有在摸树木纹路的感觉,他猜叶傅轶应该喜欢。 苏风眠不确定自己的行为算不算讨好,但怎么说也算是示好。 他推着手推车随意逛了半小时,最后打算去买几个杯子。 货架上的杯子有很多种,寻觅一圈,看见了一对情侣杯。 苏风眠没有做过多的犹豫就拿了起来,放入手推车的瞬间,却停住了,杯子还没来得及沾上手推车,又被他放了回去。 第20章 最后他只拿了情侣杯旁边的两个普通陶瓷杯,不论是颜色款式都不一样的两个杯子。 付了钱,他乘出租去了叶傅轶家里。 苏风眠觉得自己像个仓鼠,把自己的行李和宜家家居买来的一大堆没用的东西搬进叶傅轶家里。 一个下午的时间,足以让他在叶傅轶两百平米的房子里玩一场“填字游戏”。 将这些摆件精心摆在了心仪的位置之后,苏风眠有点累。 但他很满意现在的房子,电视机前不再是孤零零的机顶盒,茶几上不再是孤零零的纸巾抽盒,沙发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条素色毛毯。 他或许也不会是孤零零的。 小雕像,小盆栽,小枕头,小布偶,包括他自己,都入住了叶傅轶的房子。 苏风眠知道自己在冒险,并且这些小玩意有朝一日都有跟着他一起被丢出家门的风险。 那又如何呢,苏风眠想,他只是太孤单了。 通过布置叶傅轶的屋子,他能找到一种久违的心安感。好像自己真的有了个新的家,和其他人一起住的家。 只是苏风眠还不敢给叶傅轶发消息告诉他这件事。 ---- 门诊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季知非总算下了班。他把白色大褂随意脱下扔在诊室储物柜里,一个护士走进来,递给他一份预约手术单。 “季医生,这是你下周和心脑血管科合作的手术,病人的情况都在这里,你抽空看一看,主刀是叶医生。” 他听见“叶医生”这三个字,就想起了苏风眠,心脏坠下去。 “放那吧。我明天去心内科一趟,现在我要下班了。”季知非说完,拿起那一份资料,看了几眼参数,又放回原处,似乎非常棘手。 不过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这个手术,主刀既然是叶傅轶,那很多问题都是叶傅轶该关心的,他负责现场紧急处理就好了。 季知非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为了病人舍弃自己宝贵下班时间的人。 他匆匆离开医院,开车回家。 一到家他就掏出手机——他总算可以让手机开机。他第一时间是看苏风眠有没有转账过来。 而对方早已打钱了,并且是330元,备注一句“谢谢”,别无他话。 季知非不知道该不该回复他“不客气”,苏风眠今天早上说的那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在他脑子里像博物馆里巡展的世界名画一样挂了一整天。 季知非盯着那一个转账消息,确认了收款,再发了两块钱,打算还回去,发红包过去的话似乎比较自然,让对话不至于过于僵硬。 他备注道:不用谢,你给多了。 房间安安静静,手机也安安静静,季知非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苏风眠收红包,等了挺久,也没有一点动静,他只能去洗个澡。 滚烫的洗澡水侵略他的肌肤,他稍微清醒了些。 不论如何,苏风眠现在和叶傅轶是特殊关系,有多特殊,他不确定,季知非不敢对苏风眠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于是只能翘首以盼苏风眠给一些回应。 像现在这样,等苏风眠收取红包后,季知非打算和他聊几句没有意义的话。比如苏落崎的身体状况,却也仅限于此,往事丝毫不敢提,现状也没有资格去问。 季知非洗完澡,再躺回床上,打开手机,看到了苏风眠发来的消息,只不过他没有收钱。 苏风眠说:有空一起吃饭吗?谢谢你这段时间对苏落崎的照顾。 第10章 季知非想立刻答应,马上双手捧起手机打字,输入“好的”两个字时总不顺利,输入法打出来的不是“海瑟”就是“高的”,这几个字的拼音在键盘上离正确拼法的字母很近,他太紧张而打错了好几次。 等他好不容易打出来“好的”时,没有立刻发出去。 他转入日历表,确定周末是清闲的之后,才郑重地重新在“好的”后面敲上“什么时候”。 苏风眠很快就回复了:周日可以吗? ——可以。 ——那在哪里见? ——都可以。 ——你定吧,你是我要请的客人。 季知非蹙眉,苏风眠的话未免太生疏,他随口说了一个地点,苏风眠过了三四分钟后回复他:离傅轶家太远了,我不方便过去。衣莱茶餐厅行不行? 季知非看到前半句话差点把手机扔出去,瞬间不想回复了。 他让手机黑屏,安安静静地躺了十几分钟,再亮起屏幕,回复道:我可以负责接送你。 ——哦……这个不用麻烦你的。如果你觉得衣莱不方便,那就去你说的那里吧?以你方便为主。 苏风眠也隔了十几分钟回复他。季知非摸了摸后颈,苏风眠这是想干什么,打迂回战么。 但其实只是因为苏风眠看见季知非好半天没回复转而去做其他事了。 季知非此时感到焦灼,不想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而且“傅轶”这两个字在聊天记录里实在是扎眼,季知非删除了聊天记录,重新打开他们的对话框。 空白一片,背景是苏风眠拿来当头像的照片。因为像素不够,放大了会很模糊,季知非便给这个正方形照片加了长方形白色背景,苏风眠的笑在背景中央。 ——好。 季知非缓缓打下这一个字。发出去后,整个聊天记录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这一句话。等上很久苏风眠也没有回应,他只能关掉了手机,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干躺着,一时半会没办法睡着。 第21章 苏风眠看到季知非应邀了他的请客,难免有些高兴。但很快他就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退出他们的聊天界面,转而去找叶傅轶。 现在是晚上八点,苏风眠刚用完晚饭。 晚饭很简单,是一钵腊味蒸饭,腊肉香肠直接放在电饭煲里,连带着几根青菜,混合着饭一起蒸。 蒸出来的饭米粒很饱满,深红色的腊肉在晚冬食用别有一番风味。 这是他早些年刚刚出来工作时学会的简单料理。 饭没有吃完,还剩半钵,通常,这吃剩的半钵饭,苏风眠会拿去他家楼下喂流浪猫,但是今天,他可以分享给另一个人。 苏风眠将它们放在餐桌上,用塑料罩子盖好,等叶傅轶回来,说不定再放入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当医生很辛苦,苏风眠知道,所以他想,叶傅轶下班后会需要一顿宵夜。 苏风眠做这些事情,没有那种充溢在心里的幸福感,更多时候,他像是在为自己做的,而不是为叶傅轶。他做着所有热恋中的人应该做的事——布置家庭,做两人份的饭,为的是让自己安心。 夜晚潜入客厅,苏风眠上二楼的房里,关上门窗,躺在床上,一个人在硕大的客厅总有些冷。 他问了叶傅轶什么时候回家,叶傅轶告诉他会有点晚,要他先休息。 约莫十点,叶傅轶才回了家。 进门后,他脱下羽绒风衣,挂在入户花园的衣架子上,他看到了另一件大衣,深蓝色的。这是苏风眠的。 叶傅轶知道苏风眠今晚会在他家,没有很意外。直到他走进客厅,打开客厅的吊灯,原本透着森气的屋子被暖色灯光填满,叶傅轶怔住片刻。 沙发,茶几,包括所有可以放东西的空架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物件摆在上面。 而餐桌上还有半碗饭。 应该已经凉了,叶傅轶心想,不过没关系,放微波炉里转一圈出来会比什么都香。 叶傅轶听到了自己心脏咚一声撞上胸膛的声音,仅仅一下,他便收起了讶异的目光,没有选择去吃这一碗饭。 他将那半碗蒸饭收入冰箱时,看到了冰箱里摆上了很多蔬菜,蔬菜叶子挂着水珠。 这种场景,他不是没有见过。 很多年前,叶傅轶也过着这样的生活,冰箱里有食物,沙发上有抱枕,墙上有挂钟,屋里有一个等他的人。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到底是谁搞砸的,可能是他自己,可能只是这个该死又无趣的生活。 叶傅轶收回思绪,上了楼,楼上也是黑的,苏风眠或是睡了。 他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放在楼梯玄关的柜子上,洗浴后,才进房。 房间不暗,原因是苏风眠搁置在双腿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荧光,照在他熟睡的脸上。叶傅轶小心地挪开他放在键盘上的手,苏风眠的手有些温热,掌心甚至是潮湿的。 叶傅轶贪恋地揉抚几下,却把苏风眠弄醒了。 苏风眠抖一下肩膀醒了过来。 “回来了啊。”叶傅轶没有听到责怪。 “回来了,你这个课件要继续做吗?还是我帮你放回桌上?”叶傅轶抬手擦了擦苏风眠的眼角。 “放过去吧……我困了,想睡觉。” “好。“ 叶傅轶替他把电脑收到他的电脑包里,再回到床上,和他一起躺下。 这个过程苏风眠一直看着他,叶傅轶笑一下,问:“有什么事?” 苏风眠夷由少顷,揽上了叶傅轶的腰,他不知道叶傅轶此刻是紧张的,叶傅轶也很久没感受过这种紧张,因此叶傅轶没有动,苏风眠因为不断打字而出了一点点汗的手触碰在他腰部肌肤,凉凉的,这种触感好像被放大了无限倍。 直到充满他整个大脑。 叶傅轶的全部思维都在他那只手上。 苏风眠低声说:“我想搬过来。” 叶傅轶没有说话,苏风眠也不敢说话,他揽上叶傅轶腰的手几乎是僵那里,手心的汗也多了点。 不知道何种原因,和叶傅轶确认关系后,相处起来没有原先那么舒服,苏风眠总在试探叶傅轶的心思。 “嗯,可以。”叶傅轶花了一点时间让大脑恢复正常运作,许久才回答他,“我还以为我需要花上一点精力才能说服你搬过来。” “我其实,已经搬过来了……行李箱在衣柜里,我本来怕你看到会不高兴。”苏风眠放下心,微微吁口气,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会不高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让我陪你去蹦极。”叶傅轶开玩笑说。 “那还有一件事。”苏风眠被他逗笑了,心里却依旧紧张。 “说吧。” “我周末要和季知非吃个饭,在云朵餐厅,就是二环西华路的那家。” 叶傅轶一个“好”字已经从喉咙里即将滚出来,忽然他想到了点什么,他问:“你认识他?” 苏风眠点头,脑袋在他怀里上下蹭了蹭:“认识。” “那天在医院……我以为你们不认识。”叶傅轶沉吟,“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苏风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说:“他是我一个……老同学。我和他大学一个班的。” 再往细了说,他是自己暗恋多年没能如愿的人。 第22章 苏风眠想到这一层,往叶傅轶怀内靠去,脸几乎紧贴着他白色的棉麻面料睡衣,略微带着草根的刺感。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触感。 “一个班的?你不是师范大学的?” “嗯我不是……我学医的,后来转行了,以前是医生,因为发生了一点事情,就没做医生了,去当了老师。” 如果叶傅轶继续问苏风眠,发生了什么事,苏风眠会慢慢地告诉叶傅轶。 他实在是需要一个倾泻口,倾倒掉一些积压在心里很久的情绪。 可是叶傅轶没有继续问,也没有表现出对苏风眠的过往很感兴趣,他只是点点头说:“那我周末开车送你去吧。你的车还没修好吧?” “嗯。” 苏风眠心情有那么些低落,没有再说话。 不论如何,对季知非来说,周末可以和苏风眠面对面地坐下来吃一顿饭,这冗长的一周还是有了点盼头。 周日早晨,季知非在八点钟结束晨跑后,冲了一个澡。对于一个常年奋战在手术台上的医生而言,体力和智力都很重要。 在做一些特殊的手术时,季知非需要空出一只脚不轻不重地踩住显示屏感应切换器,另一条腿站立——那整个人的重心就几乎压在了这条腿上。 单腿站上一两个小时,若是没有很好的体力是吃不消的。 季知非一天之内总会在晨跑和夜跑之间选择一个,周末通常是夜跑,白天用来补觉——只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晚上要陪苏风眠吃饭。 季知非洗过澡,打开自己的衣柜。 里面的衣服只有三种颜色,黑白棕——颇像一块牛奶夹心黑巧克力燕麦饼干。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穿什么,如果自己穿得太正式,而苏风眠穿得很随意,那看起来便是反客为主,如果他穿得很随意,苏风眠穿得很正式,那会让苏风眠误会自己不重视这顿饭。 他对着衣柜发了好一会呆,衣柜里飘来的樟脑丸气息让他焦虑。 季知非只能拿出手机查百度。百度上说,适合自己的就好,不需要太正式也不需要太邋遢。 他又看了一眼衣柜,里面是清一色的正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闲装可供选择! “我是个sb。”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 最后他犹豫着拿了平日在医院也会穿的白衬衣黑西裤,再穿一件黑风衣,这样看起来也不会太浮夸。 等到晚上,季知非很早就来到了云朵餐厅。 云朵餐厅以川菜和湘菜为主打菜系,无辣不欢是它们的宗旨。所以迄今为止也没人明白“云朵”到底为何意。 菜馆装修风格透着一股浓郁的麻辣味道,红调的灯,橘调的桌椅,冬天来这里吃一顿辣会让人浑身都暖起来。 前段时间还推出了火锅系列,鸳鸯锅是这里的招牌。 季知非给苏风眠发了一条微信:我在“季风”房。 季知非发出去后,愣了半晌。 季……风。 就好像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名字一样。 第11章 “我去兜一会风,你吃完了给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叶傅轶嘱咐道。 车子徐徐停下,停在了一个窄巷子前。 这巷子只能正好过一辆车,叶傅轶便没有开进去,以免会和对面开来的车遇上。 云朵餐厅便是坐落在这个巷子里。 巷子很热闹,在这座城市,有大大小小的巷子,开满了餐厅酒馆,每天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就像此刻盛开在巷子里的腊梅,纷纷然,一朵接着一朵开,只不过它们的香气被饭馆里的各种蒸鸡烧鹅烤鸭的味道掩盖了。 “听见了吗?”叶傅轶望一眼巷子里的梅花,又看向副驾驶位的苏风眠。 苏风眠从上车以来就一直在看手机。 “风眠?”叶傅轶又喊了喊他。 苏风眠这才将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开:“哦哦,听到了听到了,我先去了,结束后电话联系。”他冲叶傅轶一笑,拉开车门,弯腰走出去,隔着摇下来的的车窗,又对叶傅轶笑了笑,摆摆手:“走啦。” 叶傅轶捎带瞧他一眼,温和地应下:“别玩太晚。” 说不上哪里奇怪。但苏风眠今天一整天,精神都很亢奋。 早上他漱完口就轻轻吻了一下睡梦中的叶傅轶,这种早安吻叶傅轶没有享受过,中午做饭的时候在哼歌。 叶傅轶认识苏风眠到现在,是第一次听他哼歌。 苏风眠很高兴,叶傅轶知道,如果是因为要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这样的高兴叶傅轶可以理解。 他不能理解的,是苏风眠和季知非为什么多年未见,如果在一个城市,不至于一直都见不上。 他们看起来也不像单纯的失联,毕竟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比他们要大几岁的自己都有同学群。 叶傅轶没有再思考下去,放下手刹,把车开走,去城市街道兜风。 他知道自己现在过于在意苏风眠了,这和他的初衷不一样。 ——我在门口,准备过去,稍等。 这是苏风眠一分钟以前发来的消息,等了一分多钟,包厢的房门被缓缓推开,可能是为了让川味儿饭店有一点儿沾地气,门是厚重古老的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季知非听到后立刻关掉手机屏幕,手机里面,苏风眠的照片就被黑屏锁了起来。 第23章 “来晚了不好意思,二环路太堵了。”苏风眠脱下白色的羽绒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毛衣,季知非悄悄盯着,也不敢明目张胆。 他将外套折叠好放在一张空椅子上,自己又拉开另一张空椅子坐下——坐在季知非正对面。 “没关系,想吃什么?”季知非问。 他问这话的语气,没有人听得出来他在一分钟以前几乎是坐立不安的状态。 他偶尔佩服自己的忍耐性,尤其是见到苏风眠,他可以忍耐掉不好的和好的脾气,不差的和差的品性。 因为季知非担心这么多年没见,苏风眠会不喜欢他的某些举措,也怕自己乱了阵脚显得可笑。 再怎么说,对面的男人,现在不是单身。所以有些事情,自己暗自揣摩就好了。 季知非这么想着,却有点难过。 时过境迁,他很希望苏风眠能像十四年前那样喜欢自己。实在不行,仅有十分之一也可以,留下一份简单的同学情谊,都足以让他坦白自己,正视苏风眠。 “你点吧,你是客人。”苏风眠把桌上的菜谱往他那挪了挪。 桌子并不宽,是四人桌的包厢,如果两个人同时伸手,他们可以隔着一张桌子牵住对方。 季知非不打算和他周旋,他接过菜谱,拿出手机,亮起屏幕后迅速切换退出聊天界面,扫描二维码,点了一份鸳鸯锅双人套餐。 季知非想吃这里的鸳鸯锅很久了——因为住在附近,这家店一推出火锅就到处塞传单。 今天总算是找到了陪他一起吃的人。他心里嘀咕,做不成鸳鸯咱总能吃一次鸳鸯锅。 “你吃不吃辣?”苏风眠撑着头,用近乎坦露的眼光对着对面的季知非。 “我都可以,我点了鸳鸯锅。”季知非收好手机,挺直腰坐在那儿,在苏风眠看来,这人好像还在坐诊,他又补充道,“你可以选择性地吃。” “哦,好。”苏风眠看着他,“我不吃辣,但可以试试。” “嗯。” 在火锅被端上来后的小段时间里,两个人都只是盯着鸳鸯锅中红的或油黄的水泡,咕嘟冒出来又噼啪破开。 雾气腾腾,苏风眠偶尔抬眼,也看不清对面的季知非是什么表情。 时间不长不短的,苏风眠有点坐不住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踌躇片刻,没有拿出来,仅在口袋中握住这块冰凉的金属。 “你来这里生活多久了?”季知非突然打破了这片沉默,这让苏风眠手一抖,险些把手机带了出来。 “三年,今年过完年就是第四年了。”苏风眠依然只盯水泡,被这蒸汽蒸得脸颊热了起来。 季知非不大避讳地看向他。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只是这个——他想知道苏风眠十四年前和他上床之后去了哪里,为什么说消失就消失没有回去找他。 “那你呢?”苏风眠接着聊。 “十四年。”这个年份的发音发得有些重,他希望苏风眠从中听出点什么意思。 “哦,那,是挺久了。”苏风眠沉思良久,拿起筷子,从生肉盘里夹出一块粉白的肉,伸入锅内唰十几秒,在季知非的等待下,那块肉夹入了对面的碗里。 季知非非常想要苏风眠给他夹一块肉,就像大学的时候,每次季知非在食堂,苏风眠都会擅自坐在他对面吃油条,而后掰一半油条给他。 也不会问季知非吃不吃。 苏风眠的喜欢向来很裸露且不计后果。 就算季知非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食堂一见到苏风眠进来,就匆匆吃完走人,苏风眠也依然会在下一次抵达战场时坐在他对面。 季知非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个,挺贱的。自己这就是典型的占有欲作祟,得不到的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真够贱的。 苏风眠低头朝褪了色一般的熟羊肉吹一口气,说:“吃吧,汤煮开了。” “……嗯。”季知非拿起一盘冬瓜,三下五除二地,一整盘的倒入锅内,还是辣的那一边——倒下去之后,他才知道这样不对。 苏风眠前几分钟才说过不吃辣。 “……”季知非手僵在空中,隔了好一会才放下盘子,“我再点一份吧。” “不用不用,正巧,我不吃冬瓜,你吃吧你吃吧。”苏风眠笑笑,立刻摆摆手。他看见桌上还有很多其他菜,没必要浪费。 当然了,对于冬瓜,苏风眠是喜欢的不得了的——便宜又大份,口感味道都很好,这种蔬菜对他来说就是宝藏。 除了冬瓜,他还喜欢吃白菜。便宜的青菜他都喜欢。 “哦,那就好。”季知非说完,埋头吃自己的去了。 季知非记得以前苏风眠喜欢冬瓜,毕竟这人大学在他对桌吃饭吃了一两年,他很难不去注意苏风眠会吃什么。 饭堂一旦有冬瓜,白菜,油麦菜,苏风眠都会点两份。又擅自分一份给自己。 季知非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换做旁人,会觉得他是神经病,但是季知非心知肚明自己并不厌恶,却也心知肚明说不上喜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不讨厌就已经是喜欢与接受——甚至会衍生出期待——苏风眠今天又会推给我什么菜。 特别是白菜冬瓜油麦同时在食堂的“今日菜谱”上出现时,季知非会更好奇,到底哪一种青菜会成为全场mvp。 第24章 两个人沉默地吃到后半段,苏风眠有些饱了,他看季知非没有停下筷子的意思,只能继续强塞点什么进肚子里。 以至于他对于厕所十分渴望。 “苏风眠,我去个洗手间。”季知非擦了擦嘴,站起来往房门走去。 “等等,我也去。” 季知非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一眼,转身先走了。 苏风眠的确是要去卫生间,但也只是去去卫生间,没有其他的想法,也没有在并排洗手时多说一句话。 “水挺冷的。”季知非嘀咕一句。 “还行。”苏风眠语气轻飘飘。 季知非关掉水龙头,感到心痒难耐,他又想说点什么,嘴刚张开,苏风眠忽然就拿出手机,匆忙地跟他说了句:“我去打个电话,你先吃。” 苏风眠说的是打电话,而不是接电话,季知非也没有听到来电铃声。 他不知道苏风眠在想什么,这种气氛下出去打电话,大概是在逃避。 “算了。”季知非轻叹一声,手上沾满了水,怪冷的。 季知非一个人回了包厢,又一个人把红锅里的冬瓜吃完,麻得舌尖都木了,喝了好几杯水,苏风眠才回来。 回来之后,他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筷子也不怎么动,只随意吃了点在锅里煮着的,没有添新。 半小时后,季知非把筷子搁在了碗上。 “吃完了?”苏风眠问。 “嗯。” “那个……今天这一顿,还行吗?”苏风眠不安地挠了挠下巴。 “挺好的。”季知非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担心苏风眠是不是不喜欢,后半程都没有吃多少,还是说他打了个什么电话,让他心情不佳了。 “那我去结账了。” 季知非喊住他:“我结过了。” “啊?”苏风眠挑了挑眉,“不是我请你吃饭吗,怎么你结账了……?” 季知非实话实话:“这里是先买单后上菜的。” 苏风眠抿抿嘴,和季知非对视几秒,只能认了。 “那我转账给你?” “你改天再请我一顿就好了,不用这么......”季知非一下子找不到形容词,他补充道,“我基本周末都有空,不用值班。” 苏风眠愣了愣,季知非要自己请他吃饭,这和季知非请自己吃饭一样破天荒。 “那好吧。” “嗯,走吧。” 季知非披上风衣,和苏风眠一起出了云朵餐厅。 送他出巷子的这一小段路,显得有些漫长,梅花开得很好,季知非稍微垂眼就可以看见走在他右前方的苏风眠的黑色头发,还有冻红了的耳朵。 “季知非。”苏风眠忽然转过身,让季知非险些没刹住脚步撞上去,“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季知非看见苏风眠朝巷子口的一辆黑色轿车大步走去,轿车旁站着叶傅轶。 等苏风眠走过去,叶傅轶从背后掏出了几多暗红色的玫瑰,而苏风眠呢,显然很高兴,接过花就挽上去了。 姜还是老的辣,季知非暗忖。并不是说叶傅轶能比他老多少,只是季知非知道叶傅轶这个人,在感情上面,并不简单。 第12章 “送给你。”叶傅轶笑了起来,带着半点歉意,看着眼前走来的苏风眠。 苏风眠瞧了一眼他手上的玫瑰,面无表情地收下,绕开叶傅轶往副驾驶车门走去:“上车吧。” “好。” 苏风眠按下车窗钮,车窗降落只露了半截,车子开得不快,相反,因为二环路的拥堵,车走走停停,冷风便不至于像刮刮乐一样刮进来。 偶尔来的寒风吹起苏风眠的前额浅薄的短刘海,苏风眠一直沉默,目光恍惚在车窗之外的一辆又一辆红色车尾灯上,眼睛也被耀得有些胀。 “不喜欢?”叶傅轶握住手刹的手稍稍用了点力,青筋微微突出,叶傅轶的手指很修长,但不是十分纤细的类型,可能是做手术做得多,手指看起来很有力量,像茁壮的青竹。 过一会,他又将手刹往前推。 “没有。”苏风眠低头看一眼放在腿上的几朵玫瑰,玫瑰很漂亮,气息也很香,风吹进来愈发浓烈,他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 “刚才的事,抱歉。”叶傅轶低声道。 他说的事,发生在半个多小时前,苏风眠出洗手间后,给叶傅轶通了一个电话,电话还没完整地响够一声,就被接起来。 叶傅轶在那边带着怨气地冲苏风眠低吼了一句:“在开车,别打了!”便挂了电话。 苏风眠当然不介意叶傅轶开车不接电话,他只是奇怪叶傅轶的态度。这看起来先前是接了同一个人的电话很多次,误认为这一通电话也是对方的。 “我以为是其他人。”叶傅轶解释道,“在你来电话之前,有一个保险公司一直在骚扰,要我买保险。” “你能不能换一个理由。”苏风眠轻轻说,“能说服我的。” “你不相信我。”叶傅轶无奈地笑一下,“我没有什么其他理由,这也不是理由,只是既定事实。” 既定事实。 他把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带有故意拌嘴的意味。 从某个感觉上来说,苏风眠知道叶傅轶在说谎——他只是不想告诉自己之前来电话的人是谁。至于叶傅轶为什么要说谎,苏风眠不得而知,叶傅轶明显也没有要坦白的意思。 第25章 苏风眠依旧不说话,闷声看着窗外。叶傅轶见状只好旋转一下音乐播放旋钮,车子内缓缓响起了低沉的大提琴协奏曲。 这声音在苏风眠听来仿佛是在锯木头,见过季知非之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愉悦起来,反而更低沉,再加上叶傅轶欲盖弥彰的反应,苏风眠感到心里郁结了石头。 “能不能关掉?”苏风眠皱眉,闭上眼睛,“很吵。” 叶傅轶没有关,全当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过了一两分钟,苏风眠亲自把旋钮扭到底,屏幕显示音量大小为零,他才满意地收回手。 “你不要自找烦恼,音乐有助于你舒缓神经。”叶傅轶叹口气,不打算和他计较,在他眼里,苏风眠就是在无理取闹,而叶傅轶最厌倦的便是无理取闹的人。 “那天晚上,你在阳台和谁打电话?” “病人家属。”叶傅轶异常冷静地答道,几乎没有犹豫,苏风眠悄悄斜眼觑着叶傅轶,叶傅轶的侧脸在前路艳红色车尾灯照耀下显得不近人情,暖调的光线没有柔和他的轮廓。 苏风眠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不能无缘无故地纠缠下去了,否则叶傅轶真的会生气。 他现在还不知道叶傅轶的底线是什么,只能当叶傅轶说的是真的,自己也懒于费心思计较。 更何况,他一想起叶傅轶那晚把他压在墙上时看向他的眼神,所有话都不敢说了。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只是……”尾音拖得很长,苏风眠犹豫着道歉,手心又冒了汗,把安全带拽得死死的。 只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但是叶傅轶看起来的确没有说谎,没有证据证明的话,自己对他的猜测会让他厌恶,更让自己厌恶。 但是苏风眠并不清楚自己的不安来源于哪里。 “没关系,是不是季知非说什么了?”叶傅轶接过话,抬起空闲的右手揉了揉苏风眠的头发,“我和他关系不好,如果你从他那听到点什么,别太在意。” 事实上,季知非什么也没有说。 “我是不是让你觉得烦?”苏风眠问,自嘲地说,“我有时候,会没有安全感。” “可能是因为这么大年纪却依然无亲无故的,也从来没有真的和谁建立过亲密关系,四十岁还在还房贷。” “就像个女人。” 苏风眠自己嘀咕着。 叶傅轶笑一声:“当然没有啊,你这样只能说明你在意我,我挺高兴的。” 苏风眠点点头,将腿上的玫瑰拾起,轻握在手上,不敢用力,怕枝条上的刺儿会扎到手。 “但是不要想太多了,对你我都不好。”叶傅轶随即补充,又将车内的音乐开启,一首蓝调在车内响起,响在漫长的二环路上。 开了半个小时,却走了不到四公里,叶傅轶选择在下一个路口下高架,走市内的道路,这条路绕的有点远。 两个人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多,苏风眠去洗了澡,看一眼手机,季知非在几个小时前,也就是他们刚分别不久后,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是他下周日也有空,不介意再见一面。 苏风眠隐隐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心沉了下去。 他不做回复,只觉得不能见季知非见得太频繁,这样只会徒增他对往日不堪回忆的困苦。 季知非不过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见自己,自己却抱着其他的念头。 就像叶傅轶说的,想太多对他对自己不好,对叶傅轶也不好。 “在看什么?”叶傅轶的双臂从他背后环上来,身高差恰好能让叶傅轶的下巴抵在苏风眠的颈窝,他未刮的络腮胡子让苏风眠发痒,忍不住地缩了肩膀。 叶傅轶拿掉他的手机,他看到了季知非的那句话,顺手长按启屏键,最后关机。他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洗手台上,亲吻苏风眠的后颈。 苏风眠身上的气味让他痴迷,他以前是认为苏风眠用了香水,同居的这几天才知道苏风眠的沐浴露和洗衣液才是罪魁祸首。 “我明天……哦,不对,是下周三……”叶傅轶似乎浑身的血液都集聚在身体某处,以至于大脑混沌而不清晰,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对在怀里微微挣扎的苏风眠低声道,“下周三我要和季知非合作一次手术,这次手术很困难,病人他……你学过医,所以我和你说这些。” 他安静下来,抚摸苏风眠的腰,亲吻他泛红的肩膀,又隔了好些时间,才继续叮咛:“那个病人有随时在手术台上猝死的危险……他心脏附近的血管几乎都堵了,本来预约了下下周的疏通手术,但是偏偏又出了场不大不小的交通意外,现在去了icu......所以我可能会手术失败。” “我没有失败过任何一场手术,当然了,不是因为我多高超,而是因为我会在合适的时机暂停手术,可这一个无法暂停,暂停后大概率死亡,哈……不暂停也一样,成功率很低......到时候我希望你来医院等我。” “为什么?我去了你不会更难集中吗?”苏风眠轻喘着气回答他。他感觉叶傅轶犹如一条缠绕在身的蟒蛇,说话时便是“嘶嘶”作响,释放出毒素。 叶傅轶听到这话,却低笑了起来:“我不会被你影响,有的话也是正面影响。” 他说着,一手游进苏风眠的睡衣,一手掰正了苏风眠的下巴,让苏风眠看向镜子。 苏风眠察觉不出肩后的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叶傅轶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向他索求。 第26章 可今天苏风眠没有心情,他拉住叶傅轶的手腕,用了一点力气,也没拽住,苏风眠只好说:“我明天早上学校举行周一升旗仪式,要很早回学校,今天就先……算了吧。” 他扯起嘴角微笑,这样看上去不像是闹别扭。 苏风眠也没有要闹别扭的意思,他今天的确很没有欲望。接受叶傅轶的触碰时,脑海里总时不时浮现季知非的样子。 这让他无法专注。 苏风眠看着镜子里的叶傅轶停下了动作。 叶傅轶垂眼凝视苏风眠的锁骨,上面的花纹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汗雾。他抬手,宽厚的手掌覆在玫瑰上片刻,最后他放开了怀里的人。 “好,那去休息吧,我也有点累了。”他转身离开浴室,没有纠缠。 接下来的这几天里,苏落崎被送回了学校。 苏风眠在叶傅轶家中,没有见到他。 明明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过面。 某个晚上叶傅轶回来得比较晚,那时苏风眠已经睡了,早上他才看见躺在旁边熟睡的叶傅轶。 他没有问叶傅轶为什么不回来,自己安静起床,安静离开去学校。 他知道医生比较忙,不然也不至于偌大的房子完全没有一点儿生活气息。 而且,苏风眠也很忙。 学生马上就要市一模,学校安排了学生自习,老师轮天值班,苏风眠隔一天值一次班,每次值班都要在学校从早六点工作到晚十点,给学生解答一个又一个无聊透顶的问题,不断地重复。 他有时候真希望学生可以吃哆啦a梦里的记忆面包。 不过即便在叶傅轶白天休息得闲的时候,他们也见不到。 他们的休息时间都像拉链两排一样精巧地错开了。 其实见不到叶傅轶,对苏风眠来说,是一种解脱。上次见了季知非之后,他们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从叶傅轶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欲望。也不可怕,只是苏风眠没适应,他以前一直以为,恋爱眼里语气里应该是爱而不是欲望。 可他也没弄清楚爱和欲望到底有什么区别。 ---- 很快到了周三傍晚,病人的生理条件有所恢复,可以进行如期手术。 “季医生,病人已经在手术室等候了。”护士来通知季知非。 “知道了我马上。” 季知非去了手术准备室,他见到了苏风眠。 准确的说,是见到了苏风眠和叶傅轶两个人,他们站在准备室大门对面的走廊,隔得有些远,苏风眠没有注意到这边,他的目光一直在叶傅轶身上。 季知非望了少顷,叶傅轶轻轻抱了抱苏风眠,总算朝这边走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向迎面走来的叶傅轶打声招呼,知道不能在紧要时刻和叶傅轶谈私人恩怨。 “下午好,准备手术了。” “下午好。”叶傅轶对他一笑,进了去。 等他进去后,医生便到齐了。 季知非拉过准备室的安全门,关上门的时候,他透过门缝再窥一眼苏风眠,苏风眠很安静地坐在对面走廊的座椅上撑头小憩。 季知非关门的力道大了些,门发出了“砰”一声响。 第二卷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思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戴望舒《烦忧》 第13章 “加油啊。”苏风眠环住叶傅轶的腰,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太在意了,顺其自然就好,家属都签过字了。” 此刻的叶傅轶倒像个需要鼓励和安慰的小男孩,他埋下头,在苏风眠肩上落下一个不明显的吻,不说话,便朝准备室去。 在准备室的门口,站着季知非和三三两两的医护人员,而苏风眠在见到叶傅轶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他了。 他挪开视线,让自己不去朝门口看,直到门被关上,他才松了口气,等待半小时后,他又看到隔壁手术室门口的灯牌亮起来,上面显示着病人的姓名。 又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姓名后跟着的“等待手术”转跳为“手术中”。 手术中这三个大字总是能让苏风眠紧张起来,不是紧张里面的病人,也不是紧张做手术的医生,他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手术岁月,会不自觉地产生代入感,代入到十年前的那一场致命的手术台上。 在准备室里,所有医生都沉默地洗手,消毒,再检查仪器,严阵以待。 最重要的是最后确认病人目前的情况,确保他此刻的身体状况适合手术。 季知非给自己戴上乳白色的胶质手套,十指相扣,手掌外翻,手臂一伸长,拉伸筋骨,以防待会儿抽筋。 一个医生来这告诉叶傅轶:“病人已经打了麻醉,可以准备开始手术。”紧接着,六七个医生都去往隔壁手术间。 这场手术,会有其他心内科和外科医生手术场外隔着大玻璃观看指导,因为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手术。 这个病人情况特殊,有需要两场手术同时进行的可能。 一场是左胸开刀手术,叶傅轶主刀,也是本场最重要的手术,另一场是皮下组织损伤修复手术,不一定需要进行,由季知非和外科的急救医生负责。 这个病人心血管堵塞,并且伴有心脏有衰竭症状,如果不手术,他靠这是微弱的心跳撑不了多久就得见阎王。 第27章 他本被安排在一周进行心血管搭桥和起搏器植入。奈何手术前回了趟家休息,很不巧地出了车祸,受了挺严重的伤,腹部皮下组织仍处于损伤状态。 周末时,皮下组织经过处理,暂时稳住了情况,却依旧有大出血的可能。但以这个病人贫瘠的供血力,大出血后大概会由于心血管堵塞导致的供血不畅致死。 因此,手术成功率太低了,病人家属签风险单的时候,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场的医生也都是请的这个医院最好的了。 这是一场举步维艰的手术,对叶傅轶而言,手术成功,可以坐稳他在静荣医院心内科专家的位子。 当然失败也没关系,只不过大家会对一条活鲜鲜的人命的消逝而感到惋惜,这样的情绪或许会在到场的医生中持续一段时间。 季知非知道这手术对叶傅轶有多重要,否则他也不会在准备室外看见苏风眠。 叶傅轶每次做重大手术,都会带一个人来在场外等着他。季知非这些年看的多了,男男女女都有,早些年,是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几乎每次都是她,只是近些年换得频繁。 所以今天看见苏风眠,季知非没有感到非常意外,相反,看不到才意外。 可他想到苏风眠在门口和叶傅轶拥抱的场景,怎么想都不痛快。 “可以开始了。”叶傅轶通过传话麦通知一声手术室外的指导医生们,回到手术台,把仪器打开。 季知非在旁边盯着,配合周围医生的步骤。他逼着自己专心下来,排空大脑杂七杂八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圣人,苏风眠的出现难免会打乱他的心绪。 他并不在意手术失败与否,就算成功了又如何,不过是一幅“救死扶伤”锦旗送到他手里。 胜负是兵家常事,他好像没那么在乎。 虽然,失败了他会不可避免的郁郁不安,不为别的,就单纯的为一条命——哪怕是百分百救不回来的。 这么多年他都这么过来的,从自我矛盾,到自我开脱。 矛盾一阵子就会有新的手术等着他。开脱之后又陷入新的矛盾。 周而复始。 生活和工作也就是不断的重复出现矛盾,一件掩盖一件,最后他会忘记每一次失败的手术,再尝试接受新的失败,然后一如既往地遗忘。 他常常想,自己的工作又何尝不是爱情,一场又一场,爱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烦恼接烦恼。 夕阳透过走廊蒙尘玻璃,手术室外的气氛向来很凝重,空气凝滞成流水,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慢了几帧。 苏风眠在医院冰凉的银色铁椅上睡得并不安稳,脑袋缓缓往下坠,忽的旱鸭子遇水一般,头猛的点一下,他惊醒过来。 季知非的手术,做完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之际,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苏风眠才彻底清醒。他微微睁眼,脖子后仰,长呼一口气,面前笼上雾气。 他潜意识中担心的果然还是季知非。 苏风眠曾经和他在大学时一起参加过急救比赛——和季知非分到一组纯属看热闹的同学撮合让位。 急救对象是假人偶,那场比赛,苏风眠专心不下来,或许是没有配合好,总之,他们输了,而且是不论专业性还是速度性都评分垫底。 苏风眠向季知非道歉,季知非不说什么,意外地朝他笑一下。 不笑尚好,这一笑,苏风眠能彻身感受到季知非的无奈和遗憾,因为这是大学最后一次比赛。 季知非是个很在意输赢的人,至少苏风眠看来是这样,每次学校有比赛他都会参加,尽力拿奖。 苏风眠的担忧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了,他心想,这么多年过去,或许季知非也习惯了无数次的手术失败。 他呆呆地对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出神,好一会儿,又转一转颈部,直到酸胀感褪去。 看了一眼手术室旁的显示屏。还是手术中,又瞧一眼手机,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也不知道还需要进行多久。 一般而言,手术越久越焦灼。 苏风眠记得自己从医生涯的最后一场手术,整整六个小时半。现在回想,腿都站不直。这场手术至今是他无法排遣的噩梦,每每夜里醒来都会伴随心悸。 他六神无主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注意到显示屏上那个病人名字后的“手术中”变成了“手术结束”。 但是病人的家属敏锐极了,立刻站起来,使得苏风眠与他们一起坐的连排椅晃动了几下,他侧过头看见那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被一位女人搀扶着走到手术室门口。 纵然她脚步不灵活,却步若飞箭,甚至让人担心她摔倒。 “已经结束了。” 意识到这个的苏风眠一骨碌站起来,心跳加速,一下又一下撞击喉咙,要跳出来了。 出于某种原因,这让他比手术开始前还要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季知非还是叶傅轶还是那个九死一生的病人。 又或者,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医生,对生老病死比常人要更加敏感。 等了十几分钟,手术室的门依然是紧闭的。 苏风眠听见了家属在门口焦虑地哽咽,老妇人实在站不住腿,干脆盘地而坐,捂着脸等待。 十几分钟,还没有出来。苏风眠知道结果了。 第28章 就像很多年前,那场失败的手术,手术确认失败后,他花了三十分钟整理自己的情绪,迟迟不肯把这具熟悉的尸体推出手术室。 直到护士强制执行任务,那具尸体才被推进了太平间。 想到这些事情,他心悸得厉害,喘不上气儿。 又过了几分钟,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了。先出来的是叶傅轶,苏风眠紧紧望着他的眼睛,还未摘掉口罩,看不出表情,的叶傅轶的眼神已经格外黯淡。 苏风眠站得比较远,听不见叶傅轶低声对家属说的话。 但他也清楚叶傅轶说了什么。 老妇人先是愕然,没有激动的情绪,却忽然猝不及防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没几秒就捶胸顿足放声大哭:“那是我儿子啊……!我的儿啊……” 旁边的女人也在偷偷抹眼泪。 一个男人,两个家庭,瞬时崩塌——就在叶傅轶说出那一句“对不起,手术失败”那一刻。 随后,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纷杂的医护人员将逝者推出来,叶傅轶没有朝苏风眠这边走来,而是去了走廊另一边。 那里是医生的休息室,手术过后,医生通常会过去洗手,换衣服,再吃点营养品休息。 苏风眠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他担心叶傅轶此刻心情不好,自己的出现会徒增他的焦躁。 在叶傅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苏风眠才踌躇地跟过去。 “混账!”叶傅轶拽起季知非的白大褂衣领,将其撞到墙上,力度不大,一场手术下来他很疲惫。 季知非下意识护住后脑勺,手背替后脑勺挨了这一撞。 “何必呢,你现在骂我也没用,那病人出意外是意料之内的事,我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救不回来。”季知非说。 他看上去很镇静,实际上是没力气回手。 他也不知道叶傅轶是有多少体力,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手术,现在居然还闹得动。 可能是情绪难以自控导致的,主刀医生的责任感往往更强烈。 叶傅轶松手推开他:“那个病人是我一直跟着的,你当然无所谓,但这是一条人命,你敢说你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你比任何人都先放弃,是你先提出放弃的吧。” “不放弃又如何,已成定局了。”季知非回答他。 责任,是有,但无能为力。 他沉默而平静,回忆那一场兵荒马乱。 在叶傅轶本以为心脏手术可以勉强顺利完成的时候,病人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的大出血,同时他心跳忽然加速跳动供血。 本按照他心血管的堵塞程度,血液不会很快的流通,流向伤处,而且中间夹住了好几个血管,血液流动够慢,外科医生就还有急救时间。 但是,情况完全不一样。病人的血像黄河一样汹涌澎湃,怎么也止不住,因为叶傅轶前几秒刚疏通他的一条通脉,血液欢腾得像撒野的孩子,追都追不上。 这时,有一个场外医生提了一个建议,相比起传统止血方案,这个建议风险高,成功率低,对医生要求很高,而且手术要再拖几个小时,病人几乎撑不到那个时候。 对医生和病人来说,都不是一个特别好选择,只能说是一线希望。 外科团队临时协商了几分钟。 叶傅轶再怎么要求他们立刻做决断,他们都迟迟下不来手,场外指导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选择。 季知非此刻已经焦头烂额,之前几个小时里他的手部抽筋了好几次,疲惫和无奈在大出血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打乱了他的思考。 他矛盾的很,因为队内没有人能达到完的成,场外也没有,所谓的设想只是设想,一线希望也只是希望。 将近二十年的手术经验告诉他,不管哪种止血方式,病人的命到最后都保不住。他敢这么断言。 而那些医生要求他们用的第二方案,是为了对得起医生们救死扶伤的良心,用传统止血战到最后说不定还是可以的,换句话说就是等待奇迹。 可最后外科团队选择了方案一。 不计成本不计损失不计辛苦,不计一切——然后换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失败,季知非其实非常不愿意。 他让现场另一个外科医生去了,自己退了下来,在叶傅轶心里他成了逃兵。 其实现场的医生没有责怪季知非,大家心里都有数,这种情况是没什么成功率可言的,顶替上去的外科医生也是担心季知非压力太大太辛苦才替他去的。 叶傅轶明白,该来的总会来,可他不甘心,他放不下这口气,更重要的,是季知非全程近乎冷眼旁观的表情和不发表一个字一句话的举动让他不能理解苟同。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定局!” “这就是!今天要你遇到了,也知道了,你难受我们都难受,没必要给我扣帽子,救不了无法救的人我们都不是罪人,同样的,救了本就可以救的人也不是圣人,说到底,我们都是普通人。”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朝他们走过来的苏风眠。 第14章 季知非疲惫地站直身体,不再靠着墙壁。 叶傅轶面上也没有了方才明显的情绪,平静如湖,见到苏风眠过来,脸部肌肉好像一下子松弛下来, 是让季知非肉眼可见的轻松。 第29章 他的愤怒和狰狞也只有把季知非撞上墙的那一刻显露了出来。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云淡风轻,季医生。”叶傅轶说完就走了,走向站在他们半个走廊远处的苏风眠。 叶傅轶把“医生”这个词说得很重,季知非哑笑起来,他看见苏风眠伸出手,牵起叶傅轶,这个场景看起来倒有些可笑,像幼儿园门口放学接小朋友回家的家长。 只不过季知非笑不起来。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同时处理两种不一样的失落感,一份是工作,一份是爱情,不对没有到手的爱情算不上爱情,他这顶多是没得到爱的人。 他仔细想想,这么多年都没有真的收获过什么爱情,以前他把爱情看成庸俗的东西,至于苏风眠对他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知道,毕竟两个大男人能干什么? 直到他看见苏风眠和叶傅轶,他才知道两个男人能干什么。只要喜欢,什么都好。 吃饭睡觉,牵手拥抱,甚至是接吻缠绵,所有对爱哪怕有一点点渴求的人都喜欢做这些事,没人能躲开,季知非自己也躲不开对这些事心存幻想。 他承认对苏风眠有幻想在,并且希望这个幻想名为现实。 走之前苏风眠远远地看了季知非一眼,季知非第一次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可能是太累了,忘记了掩饰自己,目光直视得近乎呆滞。 两个人隔着半条走廊对视几秒,他的眼神非常坦荡荡,他从来没有这么看向苏风眠,流露出来的情感像裸露在空气里的分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四处乱撞,可惜人看不到这一场盛大的化合反应。 苏风眠愣一下,略带慌张地牵着叶傅轶走了。 这个动作季知非也看到了,他觉得苏风眠连慌乱的模样都是可爱的。 不是小猫小狗的可爱,而是可爱。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可爱——这个词很自然地浮现出来,苏风眠埋了那么多年的可爱,偏偏在这种时候表露无遗,只让他痛苦。 季知非在休息室坐了一个多小时,喝掉了一盖子份量的糖浆,体力恢复了些,迎接月色回家。 手术做得有点久,再加上冬天冷,手指便不太灵活,伸屈时会感受到筋骨在互相拉扯。 他把车开到一家药店,买了几盒暖宝贴,付账的时候店员瞅了他好几眼,没忍住问:“给老婆女儿买的啊?多买点,女孩子怕冷。” “我自己用,不用那么多。”平静苍白如新陈设的酒店单人间的回答,让店员哑口无言。 他给了钱,回到车里,把暖气开大一档,确认手刹拉死了,手又塞进羽绒口袋。 这种时候他感到自己又老又孤单。 除了救过一些人基本上可以说一事无成——救的人或许还没比没救到的人数量多。 这么想来,他的确是送了不少人去阴曹地府或者天堂。 云淡风轻。 这个词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是诅咒。 他未尝不痛苦,不过他知道,明天回到医院,其他的科任医生和护士会表现得比他更痛苦。 那种不论在做什么,只要聊天一定会聊到今天做手术失败的的病人,于是一番叹惋,一番遗憾,一番人生无常命运多舛,都争着做先贤,忧国忧民。 这种时刻,季知非就会把情绪敛藏起来,将悲情的角色留给他们。 他不擅长表达痛苦,从小时候起,他优秀的父母就会告诉他,痛苦是不能用来表达的,痛苦是人的内在体现,人本身就已经是痛苦的化身,人无法将自己完整表达,痛苦也无法完全输出。 人来到世界上,是为了帮助肉体与灵魂消除痛苦,以此获得绝对的幸福。 季知非对这些道理云里雾里,他简单的理解成,不要向他人分享痛苦而要自己消化。 久而久之,人人都想说季知非没有所谓的“医者仁心”,他“妙手回春”不过是为了吃饭。 虽然也有一些暗恋过季知非的姑娘会为他辩解,“为了吃饭挺正常,谁不是为了吃饭?” 等待她们和季知非接触后,她们就会改口,“季医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会在每次手术失败之后缠绕他的大脑好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大脑早已替他习惯了。 在车里闷了好半天,季知非还是开车回了家,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暖宝贴盒子,取出一张放在床头叠好的衣服上,确保自己明天会记得贴上。 洗过澡,季知非躺在床上,卧室的灯坏了,他没有去修,修好了也派不上大用场。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是三层的,中间还隔了一层厚厚的遮光布,月光一点儿也没敢闯进来。 他躺在床上,在一个社交软件上看了半个小时的小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型同城同性交友软件会和一个读书软件合作开发——还是一个专注于出版图书的读书软件而不是时下风生水起的网络文学。 不过季知非并不介意,他想这样也挺好的,方便人们娱乐至死后收获心灵的纯粹,涅槃重生。 真有意思。 他最近看的是一本名叫《庸人自扰》的小说,起初看这本书,全凭名字好听。估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很高兴自己会成为大多数——在网络上,他可以很舒服地成为他最不想成为的大多数人。 第30章 此外,喜欢这本书的原因,是苏风眠。 他每次想到苏风眠,一个人失魂落魄,都感觉自己是在庸人自扰之。自讨苦吃,他想从中学着及时止损。 奈何书的内容他不太感冒,讲的是社会焦虑人群,男主有些痴狂,偏执,开篇就在精神病院待了几个星期,说话没头没脑,不讨季知非的喜欢。 但是,他通常都会看上好一会儿的读书评论。 排在前面的精选千字评论,他第一天打点开这本书时就看完了,还反复看了好几次,每次看他都笑自己也真是够闲的。 他这会儿又开始翻找最新评论,有一条倒让他手指顿在屏幕上。 “我爱你是庸人自扰。这句话和书没关系,只是特别想说”。 评论的时间是十分钟前,一个叫“游荡在风里”的书友。这人名字也好听。所有与风有关的,季知非都很喜欢。可能这就是他会喜欢苏风眠的原因。或者说,其实因果关系要反过来。 季知非尝试着回复对方一句,奈何实在没什么文采,他苦笑,自己实在是不会表达情绪,痛苦也好思念也罢,喜欢不喜欢他都不会表达。 季知非只能删掉了所有反复斟酌的文字,最后点亮了评论右上角的“心”。 他非常感谢所有软件几乎都有“点赞”这个功能。 “您收到一条点赞”。 苏风眠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手机锁屏界面显示了这一句话。 只是苏风眠此刻并没有在看手机,他在厨房,守着那一锅老火粥。 玻璃锅盖里部沾满了水雾,因此看不见锅里浓稠的粥料。 老火粥一般需要煲上好几个小时,苏风眠在去医院之前就开火煲了,现在回到家发现它还差一点火候。 这样煲出来的粥虽然不大健康,但味道好,他希望叶傅轶会喜欢。 又等了几分钟,苏风眠搓搓手,把火关掉,待到粥里过稀的水分收了收,雾气凝结成水珠,冷却了一点后,他才非常具有仪式感地戴上隔热手套,揭开盖子,白茫茫的蒸汽冒出来,像仙境。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浴室花洒洒水的声音停下来了,几秒后又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叶傅轶洗完了澡。 “很香,你在做什么?”洗完澡后,叶傅轶没那么疲倦了,他擦着头发,走到厨房这边看,看见苏风眠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里面盛满了粥,里头还有煲得很滑软的肉。 “煲粥啊,你做完手术,给填填肚子补一补。”苏风眠回答,将这一碗粥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叶傅轶爽朗地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做了手术一样。” “难道不是吗?”苏风眠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没有听懂叶傅轶的意思。 叶傅轶觉得此时的苏风眠是可爱的。 苏风眠的确是可爱的,不会有人否认这个问题。 但是他莫名地想起了季知非,以及刚才在医院苏风眠看季知非的眼神。他的眼睛像长在季知非身上的樱桃,带有光泽且生动——其实我这是一个很没逻辑的主观判断,叶傅轶自我圆说,苏风眠眼睛就长那样,而不是因为他有情绪。 叶傅轶不做声,低头吻他,在他唇上盖了个章:“没什么,一起吃吧。” “好。”苏风眠把勺子给叶傅轶,叶傅轶没有接,端着碗就喝了,咕噜咕噜响。 苏风眠皱眉:“你也不怕烫。” “不怕,也不是很烫。”叶傅轶说着,点开手边的手机,看一眼时间,“风眠,我过一会儿要出去一趟,你早点休息。” “出去?去哪?这么晚了,你又刚做完手术,不累吗……?”苏风眠心里咯噔一下,疑惑着,捏着勺柄的手指无意间力气大了,指尖发白。 “我一个朋友今天从加拿大回来,我要去机场接他。”叶傅轶喝完了碗里的汤,关灭手机屏幕,对苏风眠一笑,“我接完他回他家就回来。” “可是已经十点了,什么朋友这么重要……他不能自己回市区啊?”苏风眠说,“要不,我陪你去吧?路上不安全。” 叶傅轶看了他三秒:“不用,我们两个男人有什么不安全。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他收起手机,起身把碗放入厨房的池子里。 是男人。 苏风眠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远远算不上吃醋。 不过叶傅轶既然直说了没有避讳,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苏风眠没有再要求下去,既然叶傅轶说不用他去,那就不用,他不想和叶傅轶起争执。 在苏风眠看来,他们前段时间其实是还在磨合时期,叶傅轶虽然不会对他表露很大的不满,或者对他生气,但是叶傅轶会和他保持着一个相敬如宾的距离。 “那你早点回来。”苏风眠跟着他走到门口,叶傅轶应了一声好,穿上大衣,走之前又特地亲一下苏风眠,就当作是晚安吻了。 第15章 叶傅轶走后,苏风眠一个人把剩下的粥喝完。剩下的粥有点多,他一点一点地喝了很久,肚子饱胀,喝到最后一点渣滓他甚至想吐。 暴饮暴食不是好的习惯,苏风眠知道,他只是是不想浪费掉这一碗精心熬的粥。 其实保温了等叶傅轶回来也可以,但是叶傅轶回来的话,十有八九不会再喝,那这碗汤就只能被放入冰箱,味道一定没有现在刚出锅的好——更重要的,是叶傅轶一定不会想喝第二天的粥了,他连当天现做的都不能喝完。 第31章 苏风眠打了一个嗝,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深夜场的电影。 他看着电视屏幕明明暗暗,本想靠这无聊的玩意睡着,结果愣是看完了也没有困意。 而且电影的情节他没记住,直到现在电影放完,两个半小时过去,叶傅轶也没有回来。 瞧一眼挂钟,拿起手机,看到了锁屏界面上三个小时前的获赞提醒,有点意外。 苏风眠经常作评论,他在社交平台上的话着实是有点多,本人话也多,只是找不到倾诉对象而已。 对于这本书,他也有很多想说的,平日也会留一些评论。只是像这样的,不是热评,被埋没在如潮精评里的一条评论,被人点赞的几率是很小的。 苏风眠看了一下点赞的人,读书账号的名字叫“狐狸狗”,个人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他再看一眼对方的书架,没有畅销书,除了《庸人自扰》这本小说外,其他的都是专业书籍。 一本本的,什么《外科手记》,《外科备忘录》《一个医生的自白》…… 看起来,他是学医的,挺巧,苏风眠对所有学医的人感兴趣,兴趣多少的问题罢了。 他夷由片刻,还是没有点开对方的私信聊天,退掉软件,打开微信,给叶傅轶发了一条消息:什么时候回来?朋友接到了吗? 发出去后等了五六分钟,叶傅轶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先睡吧。晚安。 苏风眠坐不住了,他径直给叶傅轶打去电话,电话嘟嘟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接后也不说话,他本以为是打不通的。 “怎么了?还没睡?”叶傅轶轻柔的声音让苏风眠把火气压了回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比起生气,更多的是不安。 叶傅轶越来越让他患得患失,好像从在一起那一刻就失去了。 苏风眠无法适应这样的心态,却又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苏风眠“嗯”了一声,听起来是充满怨念的。 叶傅轶低声笑道:“你是担心我在外面瞎折腾?” “没有,我只是……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 等了一两秒,叶傅轶说:“我朋友喝多了,今晚回不去。”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上次对你的态度的确挺差的。”苏风眠自说自话。 “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我的话明天休息,可以给你做饭。”叶傅轶不知道要回答他什么,他已经忘记所谓的上一次是哪一次了。 “你还喝酒了。” “嗯......毕竟是我很久没见的朋友,我没喝太多。” “好吧,少喝点。” “行,你早点休息,挂了,晚安。” 苏风眠只好挂掉电话,焦躁地躺在沙发里。 他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这种不安也可以称之为荒瘠。 苏风眠知道自己走不进叶傅轶的心里,同时,他也不想真的走进去。 这样的徘徊比一条单身路走到黑更让人心力憔悴。 本来他只想找一个将就过下去的伴侣,他可以做饭洗衣打扫屋子,有机会或许可以迈出敞开心扉的那一步——可惜叶傅轶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接纳他。 苏风眠试探了一段时日,觉得有些累了,到底是他在找凑合的还是被叶傅轶凑合了,不得而知。 尤其是现在,晚上一点钟,他失眠一个人窝在客厅,硕大的双层房只有他一个人,和灰尘。在阳台投进来的月光下,所有事物都蒙上了孤独的影子。 孤独甚至不会有影子。 苏风眠又拿起手机,打开了方才关掉的社交软件。没有进入读书区,而是进入了交友区。 大多数人读书区和交友区的用户名是不一样的,个人主页也会不一样,所以人们可以塑造两个自己。 苏风眠在读书区的用户名是“游荡在风里”,交友区就直白多了:今日有空。 他也后悔起了这么个名字,当初觉得约人还是直接点好,没必要拐弯抹角。后来不想约人的时候却总被人找上门来。 但是这名字改不了。 和叶傅轶在一起后,他很久没有去看看交友区有什么消息。现在一打开,消息栏几乎是被狂轰滥炸了一番,场面惨烈。 尤其是他随机加来到众多好友,有不少人问他是不是出意外了。 苏风眠苦涩一笑,一个一个给回复:不是出意外了,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个词打出来,苏风眠心中升起异样的空虚。他没觉得自己是恋爱中的人。 他没有谈过恋爱,叶傅轶可以说是他的初恋。只是这个迟到了这么久的初恋,没有带给他想象中的悸动,还没有暗恋季知非或者和一些人玩暧昧那么快乐。 苏风眠想到了季知非,盯着屏幕上跳动的信息,他咬咬后牙槽,把心里的酸涩忍住,夜晚不能用来伤心和缅怀,这样太刻意了。 苏风眠看着屏幕底端的“今日随机”,深呼吸一下,点了进去。 页面立即显示出“当前正在匹配好友”,后外加六个上下跳动的点。这个过程只有一两分钟,苏风眠有点后悔。 他知道这样不对。 叶傅轶的坦荡和他内心的焦灼形成对比,不爱一个人却要和一个人将就,苏风眠忍受不了。 他也没有打算要做什么对不起叶傅轶的事,只是太无聊寂寞,找个网友倾诉。 第32章 陌生人往往更容易成为倾诉对象,就像一开始他对叶傅轶一样。 一两分钟后,界面跳出一只丘比特,匹配成功。 对方是…… 苏风眠挑挑眉,踩着拖鞋,离开客厅,上了卧室,一头栽进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拿出手机,给这只狐狸狗发去消息。 今日有空:“不睡觉?一点了。” 发完消息后,他点进了这只狐狸狗的主页。 这个人的交友主页和他的读书主页一样,都是一些医学的东西。苏风眠很少见读书交友都使用同一个用户名的人,而且还在交友主页挂这些学术的图文表格,他不会真的是来交友的吧...... 苏风眠对此多少有些兴趣。 只不过,对方有关自己的照片不曾出现一张,看起来像个新手账号,没怎么使用。 但注册年份已经两年了...... 苏风眠有点惊讶的呢喃:“这人是把这里当交友平台还是线上医院啊......?” 在他看对方的资料卡之际,对方回了一条消息。 狐狸狗:“问这种话的目的是什么?不都没睡吗……” 苏风眠笑了,这只狐狸狗说的挺有道理。 于是他迅速在消息框上敲字,他的心情随着哒哒哒的模拟键盘音而明媚了些。 “为什么不睡?明天不上班啊?” 狐狸狗:“工作不顺心,感情不顺心,睡不着,等天降大饼。” 今日有空:“怎么不顺心了?” 苏风眠心想,能有自己不顺么,暗恋对象近在咫尺也得不到,交往对象就像合约互相取暖的一样。 狐狸狗那边安静了一会,苏风眠怀疑他要睡了,打算给他发一句“晚安”,不料“晚安”尚且躺在输入框内还未输出,狐狸狗突然发了很长的一段话。 狐狸狗:“虽然你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但因为这样我才和你说这些无聊的东西,无需评判。” “我有一个人喜欢很久的人,一直以来都没办法和他在一起,而且我和他大概不可能会在一起,因为对对方的喜欢都错开了,他现在过得挺好的,我只能看着。” “我平时也不熬夜,养生。今天比较特殊,死了一个病人,心里不舒服,所以熬了一会儿。也打算睡了,你别熬太晚,轻则脱发,重则肝功能损伤。” “呃......”苏风眠乍一看只看到了脱发二字,很想关掉聊天,可他还是认真看完了,看完之后,最初明朗的心情又郁郁不安起来。就好像一口玻璃一口糖,混着烈酒嚼槟榔。 从某种程度来说,狐狸狗和自己很像。 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回复什么,有千百种想说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 狐狸狗又发来了消息:“抱歉,本来也不想说的,但因为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随便就倾诉给你,让你听我一个酒鬼的胡言乱语。不好意思,你拉黑我吧,祝你身体健康。” 苏风眠马上回应:“不不不,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和我太像了所以挺感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狐狸狗:“嗯。” …… 苏风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话痨还是话废。 他缩进被子,手摸上墙壁,关掉了床头灯,又打了几个字:“养生还喝酒啊?明天不上班?” 狐狸狗:“偶尔喝有利于身体健康。” 狐狸狗:“不上班,休息。”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苏风眠问。他大概知道对方是医生,问这话是为了显得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 要是被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把他的资料卡搜刮了个遍,而且也知道对方的读书用户名就是狐狸狗的话,对方大概不会把自己当成纯种“陌生人”,也就不会说这么多了。 说实话,苏风眠挺需要一个愿意和自己单纯聊聊天的人,不抱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聊天。 这样的网友在这个软件内几乎没有。 今儿算是给他白捡到一个,失恋的醉酒狐狸狗么? 苏风眠对着手机笑了笑。应该也不算失恋,爱而不得的人哪有资格谈失去。 “医生,外科。”狐狸狗回复道,“你呢?” “我反正是做正经工作的,保密。”苏风眠没有说。 苏风眠不是看不起老师这一职业,相反,他很尊敬当老师的人。 只是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一名老师,他不认可的是自己。 他的内心对讲台有多敬重就有多回避,对手术台有多恐惧也就有多向往,总是矛盾。 “什么是不正经的?”狐狸狗问。 苏风眠想了想,回答:“就是你在这个软件主页看到的很多人,他们的职业可能就不太正经,其实就是不被法律保护。” “哦。” …… 狐狸狗几乎是秒回,苏风眠甚至怀疑他到底看了这段话没有。 过了一会,狐狸狗来消息了:“我一开始以为你也是做不正经工作的,直到我刚才看了你的主页。” 今日有空:“主页怎么了?” 苏风眠疑惑,他不记得自己主页发了什么有关自己职业的东西。 狐狸狗:“没什么,晚安,早点睡,别熬夜,熬夜多喝水。” 苏风眠还处于疑惑状态,对方的线上状况就匆忙变成了离线,好像一下子醉昏了一样。 第33章 他只好悻悻地回了一句“晚安”,盯着小小屏幕里小小的狐狸狗头像。 这人这么喜欢狐狸狗,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起来,苏风眠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狐狸狗,还养过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狗走丢了。 他一直没找到那只狗,对它的思念也是有的,大学有过挺长一段时间因为这狗打不起精神,而现在,深夜——深夜又再次将他的情绪放大再放大。 可能这就是自己想和对方多聊几句的原因。 第16章 排遣思念的方法有很多,总之别让自己安静下来。 季知非立刻关掉手机,躺在床上,手机被按在胸口还有点发烫。 他喝了一点酒,头脑并不清晰,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脑袋靠着仅存的一些棉絮缝隙吸收氧气。 如果不喝酒,他不会选择找网友聊天的方式倾诉自己的破事儿,更不会遇到对方这样的人。 对方是什么人,季知非不会不知道。 他就算喝多了,也清楚地记得,前段时间和苏风眠重逢,苏风眠穿的衣服是什么。 而就在这个叫“今日有空”的网友主页,相同的日期,出现了相同的衣服照片。 没有露脸,配字是“带学生回家出了个车祸,真走运”。 季知非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原来苏风眠没有孩子,那位叫苏落崎的婷婷少女是他的学生,那也就是说苏风眠是老师。苏风眠现在没有当医生,季知非不知道原因。 比这更重要的,不是苏风眠是什么职业、最近发生了什么,而是这位“今日有空”就是苏风眠。 这把微醺状态下的季知非吓到了。 他怕暴露自己,像个落荒而逃的罪人,结束了和苏风眠的对话。 纵然在此之前,他很高兴能有人愿意听他自言自语,在这样的软件里,有这种人实属不易。 还被他在大半夜撞上了。 ...... 可是对方是苏风眠。 季知非脸颊绯红,摸一摸还是滚烫的,酒熏的。 他喝酒喝得少,这个少不是说喝进肚子里的酒少,而是喝的次数少。 但每一次喝酒,夸张点来说,一整瓶是必须要的。他控制不住自己践行“光盘行动”。 酒量没有很好,也不至于很差。一瓶下肚,看东西会有重影,这让季知非逐渐烦躁起来,吊在天花板的在他眼里灯晃来晃去也没见亮堂。 他长长地叹息,酒气儿呼向空气,温暖了游动的空气里的分子,顺带让它们也醉上一把。 要继续装傻不认识苏风眠,还是坦白自己是谁。 季知非想不通,好像脑回路被堵住了,一下子转不过弯,他怪这是酒精的作用。 躺了蛮久,他还是决定去换了卧室坏掉的灯泡。房间太黑,并不利于他思考,他的思绪容易朝不好的方向走去。 换灯泡前,他泡了一点儿蜂蜜水,喝下去,醒了醒酒。其实蜂蜜水作用不大,他的心跳还是比平时要快。 随后从储物间搬来一个a型梯,又去找来一只新的灯泡。他家什么都不算多,灯泡倒挺多,因为季知非不愿意也不需要请外面的人给他修电灯,而他家的电灯偏偏总坏。 季知非扶着a型梯,晃一晃脑袋,确保自己是清醒的,踩上去,到了顶端,小心地旋下断了灯丝的旧灯泡,轻抛下去,旧灯泡落入柔软的床内。 季知非再将新的灯泡旋进去,一个卡壳,灯倏忽间亮了,可是季知非在此之前忘记检查开关是否保持关闭状态——于是距离他的眼睛不过一个巴掌这么近的灯泡兹拉一下亮起来快要闪瞎他,眼睛里瞬间晃入了几块光斑,他本能地身体后仰。 悲剧的发生总是如此突然,季知非摔在了床上,他虽然有进行医生日常体能训练,身子骨不算脆弱,不至于摔这一下摔出毛病。 但他毕竟四十岁了,腰板还是太硬,这么一摔在床上,腰硌到了床上的硬灯泡,酸痛感便如电流一样钻进他肉躯。 “嘶……”季知非这下酒劲彻底过去了,连着哀嚎几声,揉着后腰,慢慢坐起身,不断地揉搓揉搓再揉搓,长叹口气,“喝酒坏事。” 他揉搓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酸痛感褪去,反而越搓越酸。 这感觉......大概是撞上那破灯泡撞出淤青了。 季知非只好拿过手机,盘腿坐在床边,给一个骨科的同事发微信:你明天值班吗?在不在医院? 同事马上回复:不值班,我现在在值晚班。但我明天要回医院。 季知非放下心来,说道:明天帮我去一下淤青。太痛了,我怕过几天手术因为腰疼站不下来。 同事答应了他,他便退出聊天界面,看一眼时间,两点钟,他现在算得上是熬夜了。 熬夜时的季知非往往是个矛盾体,知道自己该睡了,却没办法入眠。但凡有一点困意,他都会粘上枕头,不放过任何一个睡觉的机会。 上了年纪,他睡得越来越少,所以格外珍惜睡眠时间,再加上明天有一天的假放,他本来是打算睡个天荒地老。 奈何一切事与愿违,这让他更睡不着。 几经思考之下他还是点进了那个软件,缓缓躺平身体,把床上的旧灯泡暂时搁置在床头柜上。 一个人的社交软件个人主页往往不能说明一个人的个性,苏风眠的也一样,季知非没打算从他那些照片和动态里寻找关于苏风眠的爱恨情仇,虽然他一条一条地看完了。 第34章 足足三年以来的上千条动态,他翻到了底。 翻到底了季知非也没有睡着,不过眼睛倒是快闭上了。 往往人被浅浅的睡意侵袭时,总萌生出一种顽强的抵抗力,这抵抗力让季知非的眼睛始终开启一条缝。 他双击手机屏幕上端,点进了苏风眠的关注人列表。 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原因,他是铁了心的要把苏风眠的社交账号翻个底朝天。 窥看一个人的关注对象,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叶傅轶二楼的卧室很宽敞,苏风眠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忘记了开暖气,想起来后也觉得没必要一个人耗费一屋子的暖气。 可是夜里凉,他只好把被子双叠,被子厚度加倍,盖在他身上,就好像压了一块砖头。 苏风眠心里也好像压了一块砖头。 他轻轻滑动屏幕,叶傅轶的个人关注,在这段时间里增加了很多。 苏风眠知道自己此时就像一只偷瞄主人吃食的猫。他控制不住自己翻动叶傅轶新加的每一个关注人的动态。 有一些人,甚至可以说是苏风眠很讨厌的类型,几乎在热门主页都能看得到这些人的踪影。 不过自己曾经不也是这样? 倒也不要说曾经了,注册这个账号也才三年,头一年的时候,他刚到这个城市,刚开始玩这个软件,因为空虚而格外活跃,关注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时常上热门。 他试着靠聊天喝酒来填满情感缺失,后来发现,只是越填越缺失,渐渐的才放弃了隔三差五约人出来聊天喝酒的习惯。变成寻找固定的床友解决生理刚需,再到现在,和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谈起了恋爱。 他对叶傅轶没有恋人间的信任感,如果说有,那也是通过先前几次的炮获得的。这种信任感就像薯片一样脆弱。 在一起之后,就是氧化了的薯片,连脆弱都谈不上。 苏风眠越看越无法入睡,想给叶傅轶打去电话,但担心他已经睡了。 他将温热的手机放到躺在自己右侧的空荡枕头上,刚钻进被子,忽然收到了一通电话手机震得他头皮一麻,一个激灵地爬起来,拿过手机看。 不是叶傅轶,而是苏落崎,他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自己失望,转而疑惑地看着那一个来电提醒——现在深更半夜的,苏落崎不睡觉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苏风眠立即接起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苏落崎在那边带着哭腔诉苦:“苏老师……” “怎么了怎么了?”苏风眠紧张地问,条件反射地掀开被子,下床找衣服穿,“发生什么了?” “我,我脚崴伤了。”苏落崎哭着说,“感觉走不动了……” 苏风眠这下彻底睡不着了,这晚也睡不着了,他深呼吸一下,合了会眼,捏一捏眉心。 他很担心苏落崎的情况,也很疲惫。 等苏落崎哭诉完伤势,他问:“你在哪?宿舍吗?” “嗯。我在宿舍……我从上铺下来上厕所,滑倒了,就崴了脚。现在走不动……” “你等着,我现在回学校。”苏风眠又安慰了几句,挂断电话,开车去了青树高中。 青树高中距离叶傅轶的家有点远,所幸当下是深夜,没有车,只有一些房子一般大的货车在慢速车道行驶。 他一路踩油门飙到了高中,接到了在宿舍楼下顶着寒风哭成泪人儿的苏落崎,还好她身边有个舍友陪着,不然她大概也下不来楼梯,苏风眠又上不去女生宿舍,到时只能干着急。 这种时候,苏风眠倒挺欣赏羡慕这些孩子之间的感情,大概是不论刮风下雨深夜黎明,都会有人陪着。 苏风眠四十了,身边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朋友或者,恋人。 他不知道叶傅轶此刻在做什么黄粱梦。 “这么委屈啊?”苏风眠哄着她,和另一个女同学一起扶着苏落崎走,苏落崎擦一擦眼泪,捣蒜般的点点头。 她的左脚肿了很大一块,鞋子穿起来会脚疼,只好脱了鞋子,女同学替她拎起鞋子。 他们沉默地顶着夜晚呼啸而过卷起沙粒的风在路上走着,出了宿舍门,苏风眠搀着苏落崎坐进后座,和女同学告别,送了苏落崎回家。 回自己的家。 “老师……对不起,我真的没忍住才大半夜的麻烦你的,学校校医叫我找家长......我只能找你了。”苏落崎小心地缩在汽车后座一小块空间里,脚上的红肿很嚣张,她不敢轻举妄动。 “没事,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失眠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了。”苏风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在想明天的课要怎么上,他估计撑不下明天早上的两节生物连堂。 “我明早带你去医院看脚,然后你要回学校。”苏风眠嘱咐。 苏落崎不乐意了,带着撒娇的口吻:“老师,我这几天想在你那里住,学校不方便洗澡,没有花洒全是用桶装水。我这脚这样……” 苏风眠连话都没听完,没有犹豫地答应了:“知道了,我搬回去陪你。” 第17章 苏风眠暂时没有时间去叶傅轶家里收拾行李,他在网上预约了静荣医院的骨科门诊。 大清早的,六点半左右,冬季日出迟,天空尚且黑着,远处有城市的灯光渗入天际,他叫醒了苏落崎,带她去了医院。 第35章 即便是黎明破晓时分,医院排队的人已经不少了,医生也都整装待发地守在一间间门诊室里。 他挂的是早上七点钟的骨科门诊,到了医院是六点五十多,一到医院他就立即取号。 “二十五号,苏落崎。”一号诊室的喇叭叫唤一声,苏风眠扶着苏落崎进了去。 “是苏落崎,对吧?”坐诊的李医生目光犀利地扫了苏落崎一眼,苏落崎点头,他便说,“把袜子脱了,坐那。” 医生手一挥,指着一个木制躺椅,躺椅前有一个木制板凳儿,估计是用来放脚的。 苏落崎乖乖照做,脱下长长厚厚的袜子,露出细细白白的脚丫子。 苏风眠也凑上去看了一眼,脚踝有淤青和肿胀,肥了一圈,看起来有点严重。 医生轻轻抬起苏落崎的脚,皱眉沉思片刻,又各个方向缓慢转动,一边转一边问:“这样疼不疼?……这样呢?” “妈呀!”忽然苏落崎大叫一声,像受了惊的兔子逃窜开一般地抽回了自己的腿,苏风眠和李医生都被吓了一跳,只见苏落崎捂着脚踝,表情痛苦也有些尴尬。 “咋了?”李医生问,“是不是刚才那个角度特别疼?” 苏落崎拼命点头,鼻涕泡子都快要冒出来了,呜呜咽咽道:“那种一揪一揪的痛。”她这么形容。 “一揪一揪啊,我知道了,你还是先去拍个片子。我先给你写个单。”李医生笑一下,坐回自己的皮椅,沉吟片刻,“嘀”一声刷下苏落崎的医保卡,在键盘上敲打几个字符,“行了,先去拍个片子,待会再过来。” 他将绿油油的卡递给苏风眠,苏风眠接过时犹豫了半晌。 如果现在带苏落崎拍片子,等她拍完片,再折返回来看病上药拿药,整个过程估计一个早上都不一定折腾的完。 可他今天有两个班的连堂课要上,苏落崎也不能再落课程了。马上就要全省模拟考,他很担心苏落崎现在呈现出下滑趋势的成绩。 他蹙眉接过卡,心思已经飞回了学校。 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纵然不喜欢当老师,但他这个老师当的还是很称职。 苏风眠思绪神游在空气里,打开了诊室的门,门口站了一个正准备进来的男人。 他们隔得很近,仅仅一个拳头的距离,男人比苏风眠高些,所以苏风眠看不见男人的脸,他还在神游,并没有反应过来该让路抑或是该等对方让路,直直地撞上去——当然距离这么短他也反应不过来。 “啊,对不起。”苏风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退后两步,一抬头,看见男人的脸,和他令人捉摸不透的黑色眼睛。 对方是季知非。 双方都像扎进泥堆的木锥子一样杵在原地,季知非想起了自己昨晚偷窥苏风眠的社交主页以至于失眠失梦这件事,喉结隐约地小幅度滚动一下,没有说话。 “那个,季知非,你让一下?”苏风眠像不会飞的雏鸟挥翅一样摆摆手,面露微笑,不过他没有真的想笑,他只是难堪。 撞谁都好,季知非不行,这让他尴尬无比。 季知非站直了身子,意识到自己盯着苏风眠看了挺久——其实也不久,只不过对他们的关系而言,这三秒钟恍若一个世纪。 “哦,抱歉。”季知非侧过身,让出半个门距的路,“你怎么来了?” “她脚扭伤了。”苏风眠回答,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季知非想说,不是你出了事就好。 但是他的学生在场,这么说的话,他的学生或许会不高兴,季知非便闭了嘴,目送他从自己眼前走远离开,才进了诊室。 “老师,那个人是谁?看起来有点眼熟。”苏落崎坐在收费窗口旁边的椅子上,问苏风眠,苏风眠在排队给她付拍片子的钱,回答说:“你忘了?上次是他给你做的手术。他就是那个季医生。” 苏落崎沉思片刻,又问:“老师和他很熟吗?” “……一般般吧。”苏风眠轻声道,低头数着钱包里的钱,“以前是大学同学。” “怪不得,他挺关心你的。”苏落崎笑了,“不过为什么季医生会在骨科门诊?他是不是也受伤了?还是说他兼职骨科啊?” 苏风眠被苏落崎接二连三的问题给打败,无奈地长叹,说话也拖着音节:“我不知道啊——他是医生去哪个科室都一样,只要是医院。” “可是他穿的是便服啊,没穿白大褂我差点没认出他来。”苏落崎撇撇嘴,“不过,不得不说,季医生倒挺帅的。” “……嗯。”苏风眠没有再接她的话,等了几分钟,排到自己,麻利付了钱,又扶着苏落崎去拍片。 在等待苏落崎的时间里,苏风眠的确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思考“季医生为什么会在那里,还穿着便服”这件小事。 季知非看起来和诊室外普通病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也有可能只是去找个同事。 苏风眠正放由自己胡思乱想,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他拿出来看,来电的人是他等了一个晚上的叶傅轶。 苏风眠看了一下x光室的情况,苏落崎或许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他走到了较为僻静的走廊角落,确保x光室的大门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苏风眠又看了手机屏幕上端小小的数字,早晨七点半,奄奄地接起已经响了半分钟的电话。 第36章 他不说话,以营造一种早晨没睡醒的状态。 “已经醒了?”叶傅轶柔和的声音给他一种错觉,“还是被我吵醒了?” 苏风眠斟酌了词句,道:“已经醒了,准备出门。”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家,你想吃点什么?”叶傅轶的声音溢满了愉悦,放假能让他高兴,放假能让任何人高兴,除了苏风眠。 苏风眠不希望叶傅轶今天放假,这样他就没有了搬回自己家住的机会。 “随便,都可以,我平时吃的那些就好。”苏风眠说着,肩膀往墙上靠,目光停在不远处,他在想苏落崎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几乎没有在听叶傅轶在说什么。 “你在听吗?还是信号不好?”叶傅轶果然说了点什么,可惜苏风眠没有听入耳。 “我……”苏风眠依旧没有回过神。 “你想在家吃,还是我们晚上出去吃?”叶傅轶又问,这次他的问话没有了起初的轻柔,让苏风眠逼着自己不要再发呆出神,艰难地思考了一下,告诉叶傅轶:“我今晚要回一趟我家。” 叶傅轶在那头沉默少时,于是只能听见杂音,还有一个男生或者男人的声音,具体在说什么,苏风眠没有听清楚,但他希望叶傅轶再安静一会儿,再沉默一会儿,并且不要挂电话。 可是叶傅轶对那个人说了几句话——苏风眠听不清的话——又对苏风眠说了几句话:“我要送我朋友去一个地方,你今晚不来我这住对吗?” “对。” “好,注意安全,我先挂了。” 苏风眠失望地放下手机,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只有一大片绿植和进进出出的私家车。 他将视线收回来,转入x光室门前的人群中。 不久后,他看见苏落崎从x光室磕磕绊绊地走了出来,左右张望,苏风眠才收好手机,大步走了过去。 “需要等多久出结果?”苏风眠走到她跟前,问她。 “护士说要一两个小时吧,我有点饿了,想吃东西。”苏落崎说。 “那你在这里等着,等结果,我先去帮你买点吃的。” 苏风眠去了医院大楼下的早餐铺子,现在还早,所以早餐店人满为患,排起了长龙。他看一看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就要回学校上课,可是苏落崎这边等结果要一两个小时。 苏风眠不想再请假换课,这段时间他的出勤率已经降低了不少,如此下去,学生和级长都会对他心存不满。 “你没吃早餐啊?” 他正排着队,听到身后似乎是有人和他说话,他下意识地应一声:“啊?” “我说你没吃早餐啊?” 还真是身后有人在和他说话。 他回头望去。 苏风眠不意外说话的人是季知非,他认得季知非的声音,应了一声之后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所以看到季知非的时候,他没有表露出惊讶。 其实还是惊讶的,毕竟季知非几乎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 苏风眠不自觉地抓一下袖口,点头,不说话。 “哦,我这有买多了的,你要不要?”季知非说着便拎起一袋子馒头包子,透明塑料袋里的白馒头白包子看起来像圆鼓鼓的鱼肚皮,还是热乎的,冒着蒸汽,将透明的塑料袋蒸得朦胧。 苏风眠瞅一眼自己前面的队伍,不知道该不该收。 季知非说:“拿着吧,不拿我也喂垃圾桶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蛮平静,所以苏风眠收下了:“我待会转账给你,这里多少钱?” “不到十块,算了吧,就当我做慈善。”季知非笑了笑,看着苏风眠,心里却隐隐约约地难受。 “谢谢。”苏风眠没有过多停留,脱离了漫长的队伍,直接往医院大楼去。 季知非也跟在他旁边。 这种并肩走路的时刻不多,苏风眠记得就算在大学也很少能和季知非走在一起。 通常他都是走在后面,跟在季知非身后,那时候他太毛躁,怕自己无法收敛喜悦的情绪,吓到季知非。 而就算换做现在,苏风眠也没有变得足够沉稳,他走在季知非旁边始终有一种蝴蝶扑花的暗自欣喜,不敢扑得太明显,于是整个人都很别扭。 好像不会走路了。 袋子里的包子热气蒸上他的手指,湿了一点,冷风吹过便是寒凉。 他想换一个手拎,抬起左手时擦过季知非的手背,苏风眠险些要说句“对不起”,话还没说出口,季知非先开口了:“苏落崎情况还好吧?” 苏风眠偏头看季知非眼底的云翳,他大概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的接触。 说来也是,这种细节也只有苏风眠会一直耿耿于怀。 苏风眠回答:“挺好的,就是昨晚突然摔到脚了,所以就今天来给她看脚。” 季知非想起来昨晚自己忽然就下线了的行为,有点后悔。他借着一点点的身高优势瞄一眼旁边的苏风眠,苏风眠看起来也是风平浪静。 “你呢?”苏风眠忽然抬起脸,两个人的视线就在冷空气里撞上,季知非立即转而看前面的路。 医院大楼在这一瞬间显得非常遥远。 他们的脚步也十分缓慢。 “我……”季知非思忖要如何解释自己摔到腰,犹豫半晌说,“我昨天手术站太久,腰疼,过来找同事做个按摩。” 第37章 “按摩啊。”苏风眠点点头,“这个我也会。” 这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之后他才后悔。不过他的确挺会按摩,这一点季知非也知道。 第18章 “我是说,我是说大学都学过。护理课的时候,我学得比较认真……虽然现在没什么用了。”苏风眠语无伦次地解释,他没有看到季知非隐忍在眼睛底下的笑意。 “那你现在不当医生了?”季知非顺着话题往下聊,他当然知道苏风眠现在没有当医生了。 说着,他的脚步又放慢了一点,因为医院大门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苏风眠摇摇头,不说话,没有打算告诉季知非自己当年经历了什么,这件事被提起来自己却是骤然如投铁沉船,只好无奈地笑了一声。 季知非不知道这个问题对苏风眠而言是沉重的,他低头看一眼苏风眠,非常懊恼自己问了这个。 他想安慰苏风眠几句,但是贫乏的词库里,关于安慰人的词语句子少之又少,只有“别难过”这类不痛不痒的话——季知非实在是不擅长向人传递温度。 不过苏风眠倒挺舒服自在,他本来担心季知非会像每一个听说他当年所历经的事后一脸忧愁与同情,说着“对不起我不该问,你别难过”的所谓的亲戚们,苏风眠厌恶这般惺惺作态这般逢场作戏。 季知非不说话,他的沉默比起言语更有安慰性。 苏风眠也想到了其他的可能:季知非只是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他应该也根本不在乎。 季知非到底是不在乎,还是不安慰? 苏风眠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问题里,打破僵局与孤独风声的是苏风眠不安分的手机铃声。 “我接个电话,你先走吧。”苏风眠向季知非摆摆手,季知非却没有走,等他打电话,怕听了什么苏风眠不愿意分享的隐私,只是走远了几步,走在苏风眠前面。 “陈级……长。”苏风眠连给对方的称呼都没有完整说完,对方就火急火燎地开炮:“苏老师啊苏老师,你怎么回事?你班学生早读一点声音都没有,结果你人也不在?” “你这是带毕业班的样子吗?赶紧回来上课,下节课就是你的课了,你还想换课吗?换课会打乱其他科的教学进度你知不知道?” 陈级长是出了名的训人高手,没有别的窍门,不会转弯抹角地教训,通常都是直来直去,他说的话基本都是事实,所以苏风眠也没有吭声。 “不好意思啊级长,我这有个学生崴脚了,我早上带她去了趟医院,我现在马上回去上课。”不等级长继续教训,苏风眠就飞快地挂了电话,轻轻松口气。 面前的季知非倒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苏风眠:“你赶时间?” “我待会还要上课,是有点赶吧。”苏风眠手指掐进手心,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帮个忙,带苏落崎看完病。 “嗯……” 季知非沉吟片刻,默默地盯着对方几秒,盯得苏风眠浑身不自在了,才艰难开口:“好吧季知非,那个,我知道你很忙,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嗯,你说。”季知非点点头,内心的欣喜没有从嘴里说出来,倒是从灼热的眼神里流露了出来,一副恭候光临的模样。 “我学生还有几个小时才能拿到检查结果,可能前前后后要到中午才能看完病了,你能不能,就是……”苏风眠欲言又止。 “能,我懂了。”季知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今天放假,时间充裕,即便不充裕,他想他也会答应,他说,“你想说我陪她看个病,对吧?” “嗯,对。”苏风眠讶异片刻,目光里沉甸甸的是感激之情,眼睛一扑一扑地放着光。 季知非很喜欢,这让他想起来多年以前的一个下雨天,苏风眠说“谢谢”的时候,耳根带红眼睛带雾,很漂亮。 季知非不禁瞧了一眼苏风眠的耳朵,虽然也是粉红的,但大概是被冻的,而不是害羞。这么多年过去了,苏风眠身上褪去了青涩,面对季知非多了很多的坦荡。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你可以带一个耳套或者帽子。”季知非看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苏风眠愣住,他的思绪没有跟上季知非的思路,季知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内心独白说了出来,立刻转回话题:“没什么,她在哪?我现在去找她,你赶紧去上课吧。 苏风眠跟上季知非的脚步,季知非忽然走得很快。 他也跟着迈大了步子。 “就在x光室那儿。”苏风眠看一眼手机,路走得快,他说话的时候气儿喘不上来,赶紧叫停,“等等!” 苏风眠一把拉住季知非的衣摆:“你突然走这么快干什么?” “我……”季知非愣住,“你不是说赶时间么?” 他的手从口袋里滑落下,垂在苏风眠的手边,苏风眠触电一样的收回拽住季知非衣摆的手。 这样短暂的接触,让两个人都有些悸动。 尤其是季知非,他的眼睛锁死在苏风眠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上面没有戒指的晒痕,两只手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想这些有什么用,但这些想法能让他高兴。 季知非今天很高兴,心情像六月初的朝阳,灿烂。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苏风眠看着季知非在自己说话时目光迷离,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38章 “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要去停车场,要我直接上去找她。”季知非回过神,他很庆幸自己能够一心两用,他摊开手,“苏落崎的医保卡。” “哦,对。”苏风眠把医保卡交给季知非,季知非再一次感受到了苏风眠手指的温度。 有一点凉,却不是冷的。 季知非攥紧了那张卡,硌得他手心疼,等松开时,在掌心留下了浅浅的一条红印子。 苏风眠又将半袋子的包子挂在季知非的手腕上:“这份给苏落崎吃,拜托你了。” 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离开,也没等季知非和他道别。 季知非在大楼门前看着来往的人,站了一会儿,吹着冬季特有的冷风,风像干皱的打印纸。 他平复下欣喜的心情,十几分钟后,去找坐在x光室门前的苏落崎,苏落崎见到季知非,朝他挥了挥手——看起来,苏风眠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 他就放心地走过去,苏落崎见到救命的医生,小心地站起来,怕脚腕再次扭到,非常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季医生好!”说着,微微欠了欠身。 倒挺礼貌,季知非想,像苏风眠会教出来的学生。 “你好。”季知非把早餐给她,苏落崎收下时又说了一句“谢谢”。 他们相对无言地坐在椅子上等结果,取了单子后,又相对无言地找到李医生看病。 李医生见到季知非,大呼小叫:“哎哟阿季,我不是已经给你推过腰了吗?我今天突然加班,没空再给你折腾了,晚上吧?” “……”季知非听了,不作回应,默默地领着苏落崎进去,苏落崎乖巧地坐在长木椅上,崴伤的脚抬起来搭在小板凳上。 彼时,季知非递给李医生一张x光片和医保卡。 “哦……你是带这个病人来的啊。”李医生憨厚一笑,“来,让我们看看这骨头。” 他将x光片放入一盏明灯亮屏前,季知非也捎带看了看,李医生说:“嗯……还好没有大碍,去包扎一下吧。” 他迅速写了单,又在电脑上打了一串字符,最后把医保卡还给季知非:“怎么你带这病人了呢?她原来的监护人去哪了?” “那不是她监护人。”季知非纠正了李医生的错误,听起来有些愠恼,“好好工作,我先走了。” “得得得。小姑娘快去吧。”李医生拍拍苏落崎的肩膀,用气声在苏落崎耳边说,“这个叔叔特别凶,情商低,但不坏的,你乖一点。” 苏落崎还是不大明白情势,愣在原地。 “走了——。”季知非知道李医生又在他背后诋毁他,赶紧把苏落崎带走。 他不能在苏落崎面前丢了形象,毕竟,苏落崎和苏风眠相处得多,要想让苏风眠关注到自己,首先得让苏落崎关注到自己。 这一点追人技巧季知非还是明白的,网上都这么写:打通ta周围人的人际关系网。 季知非不打算打通,他知道自己没那个时间和本领。 他只想要苏风眠周围的人不讨厌自己就好。 总之心情愉悦地他不否认自己是在追求苏风眠,以一种不大快,并且成功率很低的方式追求——被动追求。 可他没有办法,他总不能主动去追,再怎么说苏风眠现在并非单身。 至于苏风眠能和叶傅轶在一起多久,季知非不着急,按照叶傅轶的换对象速度,他们好不了多久。 他并不认为后来苏风眠和叶傅轶的关系能有多黏着。 这么想着,季知非暗暗笑了起来。 看云是白马奔腾,看树是青玉绘龙,所有事物都泼洒了淡彩色。 “季医生,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苏落崎打好了绷带,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疑惑地望着季知非。 “你想去哪?”季知非笑一笑。 苏落崎撑着下巴无奈道:“我得回学校吧,不然苏老师会不高兴。” “你看起来不想去。”季知非挑眉,他今天没有太多的梳妆打扮,清扬的碎刘海下有一对锋利的眉毛,但是此刻看起来很温和。 心情倒真能影响一个人的外貌和谈吐。 苏落崎难以将眼前的季知非和穿白大褂的季知非联系在一起。 “女生的话,是喜欢逛商场吗?”季知非说,“我今天很清闲。” 苏落崎一下子便心动了,她顾不上脚伤,假装思考片刻,道:“好……啊。” 第19章 苏落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化妆品和衣服,在傍晚时分,乘季知非的车回了苏风眠家里。 季知非不认得路,苏落崎就当他的导航。这让他悄悄地记下了苏风眠的家庭地址,还可以顺带和苏落崎一路聊了一些关于苏风眠的近况。 聊的内容不多,从孩子口中说出来的大都是很日常的,比如他的喜好他的一些习惯,而聊到的更多是苏落崎描绘的那一个三尺讲台上的苏风眠,她口里的风度翩翩和偶尔的小脾气,都是他没见过的,却也期待见到的和认知里不那么一样的苏风眠。 他心满意足地载着苏落崎兜往苏风眠的家,像这样通过花钱“买通”小姑娘的心意,让她高兴的话,苏风眠也就会高兴。 季知非已经许久没有拥有如此简单纯粹的快乐。就好像在躺在原野看繁星点点一样简单,却不可多得。 他把车开上立交桥,迎面扑来的是日落时染了漫天的橘黄,季知非拉下挡光板,听见苏落崎在后排平平淡淡说了一句:“苏老师很喜欢走这条路。” 第39章 “为什么?”季知非问。从苏落崎的话语里,季知非不能判断这对苏风眠而言是否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每次周末放学他就会走这条路接我回家,其实这条路是最远的,而且也很容易堵车。然后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点,你看那太阳西落下去,就特别美好。”苏落崎撑着下巴,目光灼灼于远方橙色的圆日,“但是……算了,我也不知道。” 季知非静默片刻,没有问下去。 季知非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原因,但如果真如他所想,那苏风眠到现在对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会比想象中要浓郁一点。 他不太敢揣摩,多少有些自作多情,他可能只是单纯喜欢看风景罢了。 一路开到苏风眠的家,他们乘电梯上了楼。 十五层,三号住户,季知非又记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跟踪狂,但是如此光明正大地跟踪,倒挺理所当然。 “你要进来吗?”苏落崎掏着钥匙,问季知非。 难道不进去? 不过他的确没有什么进去的必要,正常人应该不会进去。 “再怎么说,也得请我喝杯水吧。”季知非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温文尔雅他还是会的,尤其是骗骗小姑娘。 他反正不是正常人。 “哦哦哦你说的对。”苏落崎连连答应,就放了季知非进苏风眠家。 进去以后,季知非扫视一眼客厅,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干干净净,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过,他才猛然想起来,苏风眠应该是去了叶傅轶家里住。 “水。”苏落崎端来一杯塑料杯装的温水。 “苏风眠今天会回来么?”季知非接过水,问道,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刻意,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说,今晚你一个人在家?” 苏落崎摆摆手笑:“当然不是啦,苏老师今晚会回来的。他刚才微信告诉我,叫我准备饭菜。” 季知非点点头,找了个沙发角坐下,目光落在了苏落崎的脚踝。 他手指抚摸了塑料杯子,一口喝完后,腹内温热起来,思忖一会后,问:“你这脚受伤了,怎么做饭?” 今天问题是有点多了,季知非知道这会挺烦人,但他不得不这么试探。 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来做饭,那就是反客为主。 她揪一揪自己的头发,沉吟不语,一会后,抱歉地笑了笑:“好像还真是,我现在站久了都脚疼......不过没关系,我跟老师说一声,叫他外面打包一点饭菜吧。” 预料之内的,苏落崎不打算下厨了。 “其实我想说,我可以帮你。”季知非见缝插针,“反正我不急着回家,也顺便蹭个饭。” 苏落崎愣了两秒,摆手连连拒绝:“不不不你是客人。” “对我不用讲究这么多。再说了,你想想,等风......苏风眠下班回来,已经很晚了,而且,他工作一天,要他吃一个快餐是不是太随意了,对不起一天的辛苦啊。他平时照顾你已经很累,今天还带你看病,我们是不是应该让苏老师高兴高兴,舒舒服服吃一顿好的?” 季知非如此一本正经地和苏落崎讲道理,让她被这教书腔调唬得莫名其妙晕头转向。 没等她回应,季知非就站起来,径直朝厨房走去,静默地打量一下厨房,取下挂在壁上的黑色围裙,给自己随便围上。 只是苏落崎还是觉得不太妥,担心让客人做饭会让苏风眠责怪她,又对季知非说:“这样吧叔叔,我去叫一个外卖火锅,我们吃火锅咋样?也挺好吃的!我就叫过一家......” “好了好了,没关系,我反正闲着,很多年没见他,就当是照顾我们老同学的情谊,让我来吧。” 季知非连说完这一串话,其实心里挺别扭。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下子说一大串的话,除非面对病人。 “啊……”苏落崎夷由少时,同学情谊搬上台面了,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好吧,我帮帮你吧。” “这才是好学生。”季知非轻轻笑起来,让苏落崎嘴角一抽。 他们在厨房忙活一阵,苏落崎陪着站了半小时,腿受不住,就回房间歇息了。 季知非把饭蒸上,看见红色的数字亮起来,心里升起一阵异样。 忙了大半天,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环顾一周,菜心过滚水后一根根地整齐摆好在陶瓷盆里,鸡翅也是一只只超市切好的,撒了盐放了糖,卤上一些香辛料,再等个十来分钟就差不多入味,可以放入锅内蒸。 还有汤,海带鸡蛋汤,被炖得已经冒出了香气。 到底少了点什么? 季知非皱眉,手指在钉板上来回摩擦。 钉板......! 他忽然想到,低头看一眼钉板——这个厨房奇怪的地方是有钉板,但是没有菜刀。 方才的食物没有一个是需要用刀切割的,就算是所有的调味菜,姜葱蒜末,苏风眠都是买的已经加工好,切好了包起来的。 季知非解下围裙,去了客厅,左右也没找到刀,水果都是葡萄香蕉这类,所以连水果刀也没有,所能找到的只有小刨刀。 他只好去问苏落崎。 季知非敲了敲苏落崎关上的房门:“问你一件事。” 苏落崎拖沓了几秒才来开门:“什么啊?” 第40章 “苏风眠家哪里有刀?” “啊......这个......” 苏落崎表情显然是窘迫的,她呓语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告诉季知非:“苏老师不用刀,家里没有。” “你需要吗?”苏落崎悄悄问,“我房间里有一把我自己的水果刀,也不小。” 季知非好奇了:“为什么没刀?总不能是懒得用吧。” “有可能被刀砍过?有些人小时候被狗追过也留下阴影,道理相似吧?” “但是这不是一个概念吧。”他觉得挺荒唐的。 “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猜的哈哈哈哈,也不敢问啊。”苏落崎吐吐舌头,“当然也很佩服。” “好吧。” 季知非只能作罢,他决定自己问。 这也算是……找个话题和苏风眠聊聊。 尽管他内心隐约感到不安,但这细小的不安很快被门铃声驱散开。 苏风眠回来了。 季知非和苏落崎对视片刻,苏落崎抬一抬脚,晃了晃,季知非便知道她不想走动,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我买了豆腐和猪肉沫子,我们今天吃麻婆豆腐好不好?”门被打开,苏风眠推门进去,低下头,左右脚后跟踩一踩,皮鞋脱下,踩进一双拖鞋。 “不行,你家的病人不宜吃辣。”季知非凛冽的声音在苏风眠耳畔响起,他手一抖险些让一整袋子白花花的豆腐掉在地上。 “你怎么在?”苏风眠心口突突跳出来一只小鹿,季知非耸耸肩说:“不是你叫我陪她的吗?” 虽然他并不想表现得非常不在意的样子,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端起架子和脸色,面对苏风眠,他很难让自己坦诚一点,总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正经严肃。 “那你要留下来吃饭?”苏风眠看了看袋子里的猪肉沫,“可能不够吃吧。” “饭都做好了,怎么会不够。”季知非听后笑了一下,语气柔和下来一些,苏风眠疑惑地望着他,他挪开视线,转身进了客厅,再带苏风眠进了厨房,就好像他在这里住了很久一样。 “喏。”季知非倚靠厨房门框,下颚抬起一点,活像一只捕到耗子的老猫,骄傲地向主人展示,比起炫耀,倒不如说是讨宠,“做好了。” “你做的吗?” “不……”然呢? 季知非没说,恰好苏落崎听到声音就从房间里出来,他扫了她一眼,咳嗽一声,语气不咸不淡道:“你学生做的。你不是告诉你学生叫她做饭吗?” 苏风眠更疑惑了,他把买来的豆腐猪肉都放入冰箱,是苏落崎做的为什么季知非这么兴致勃勃。 他嘀咕一句:“你说苏落崎会做饭,我以前都不知道。” 苏风眠的确叫苏落崎准备饭菜了,以往苏风眠这么说,苏落崎通常会替他准备好食材,再将米饭蒸上,从来没有真的下厨炒菜。 但她不是完全不会做饭,她只是更喜欢吃苏风眠的手艺,自己的水平仅限番茄炒鸡蛋,青椒炒鸡蛋......鸡蛋炒鸡蛋,所以她没有给苏风眠做过。 季知非愕然,这下不知道如何圆场了。 他静默几秒,望向苏落崎,苏落崎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试探地问:“开饭不?我饿了。” “就知道吃。”苏风眠和季知非同时说了这句话。 不过苏风眠的那一句带着点嗔怪,没有责备的意思,季知非的话语放重了些,他说完也没有摆出一副温和好脸色,把苏落崎吓了一大跳——苏老师没回来时,季知非对自己百般照顾,饭菜也准备了,老师一回来,说翻脸就翻脸。 在整理冰箱的苏风眠没有听见季知非这句话,也没有把苏落崎到底会不会做饭一事放心上,他猜苏落崎本来就会做饭,只是平日懒于动手,再怎么说,她摊上这么个爹,肯定是要自力更生的。 “莫名其妙。”苏落崎没好气地冲季知非翻了白眼,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来,等上菜。 “怎么了?”苏风眠把米饭端上桌,看见苏落崎并不高兴的样子,问,“我刚刚进门,看见入户花园那里有很多新的包装袋,是季叔叔给你买的?” 苏落崎本来被季知非的态度给气到了,现在被苏风眠提醒,想到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心情好了起来,她笑:“嗯。” 苏风眠从来不会像家长一样教育苏落崎不能随便收礼物,他不认为这属于他的责任范围,他不想对学生管得太宽。这一点苏落崎很喜欢。 “记得说谢谢。” “说过了。”季知非把菜端上来,接过他的话,又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对啊对啊说过了。”这下苏落崎火气全过去了。 桌子是长方形的,季知非放好菜,习惯性地坐在了主位上,他自己在家也收坐这个位置。坐下来后,看见苏风眠欲言又止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准备站起来,苏风眠却马上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就好像没当一回事,这样一来季知非也不好特地换位,只会更尴尬。 季知非想自己可能真的不大正常,他看见苏风眠这么若无其事地坐下,就好像对苏风眠来说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明明是第一次到苏风眠家吃饭,却似乎是一种常态,这个场景,让他心跳快得不行。 总是这些最生活化平常的事最让他心动。 他迟迟不动筷子,动筷子也是简单地吃一两口,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苏风眠。 第41章 每当苏风眠夹起一道菜,季知非就会紧张一瞬,但是苏风眠只安安静静地吃,不说咸淡,也不看他,时不时和苏落崎聊一些学习上的生活上的事。 “你不吃吗?”过了几分钟,苏风眠才问季知非,“不合你胃口吗?” 他说着又夹起一块鸡翅,咬一口说:“快吃吧,趁现在热的香。” “可能是他在厨房偷吃吃饱了。”苏落崎打趣儿道,“叔叔你做了这么一大桌子的菜,你自己不吃的话我和老师吃不完的。” “什么?” 苏风眠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下筷子,看向季知非,视线正好撞进他打翻了酒坛子一样慌乱的眼睛。 第20章 “你做的?”苏风眠声音很小,就好像不相信一样。 他的确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季知非会做饭,也不是不相信季知非会给苏落崎和自己做饭,他只是不相信这一桌菜,咸淡正好,很符合自己的口味。 起初以为是苏落崎做的,毕竟苏落崎知道自己的口味。 季知非没有着急否认,只是将目光挪开,再直直地钉在苏落崎无辜的脸上——唯有小孩子和酒坏事,看着苏落崎一脸无辜,他也拿她没办法。 “是。”季知非承认得很不情愿,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他低下头自顾自地干吃几口白饭。 “挺好吃的。”苏风眠笑一下。 “好吃就好......我随便弄了一下。”季知非没有看苏风眠,盯着自己碗里吃了一半的鸡翅,他心里也有点意外苏风眠这么多年口味也没怎么变过。 苏落崎咬一咬筷子,她不知道这种奇妙的氛围算什么,只是吃饭的后半段苏风眠都没有再问她学习生活上的事情,他安静得真像风在睡眠。 至于这个奇怪的叔叔就更不必说了,他从苏风眠回家之后就一直不大情愿说话,说过的最长的句子也是单句而不是复句,而且他不说话比说话要讨苏落崎的喜。 尤其是毫不犹豫刷卡买单的时候。 撕扯开这一片寂静的是苏风眠的手机铃声。手机铃响了一分钟,直到自动挂断,他也没有离开餐桌去客厅找手机,默默地吃饭。 季知非不知道他是在想其他的事没听见铃声,还是故意不接。所以他也没有问,只是夹菜的时候会轻飘飘地扫一眼苏风眠。 如果苏风眠没有抬头,他这一道菜就可以夹得久一点,可以在收回筷子时放缓速度。 奈何苏风眠一直没抬头,一直在挑碗里的残羹,季知非在响铃一分钟内夹了三四次菜。这和他前半个小时夹过的菜一样多。 直到苏落崎终于忍不住打破这种诡异的氛围,她提醒苏风眠:“老师,你手机响。” “我知道。”苏风眠点点头,继续吃饭,等手机第三次响起声音,每个人都从重复的手机铃里听到了不耐烦的成分,不过季知非倒无所谓手机响不响,他只是好奇是谁打来的电话。 第三次响铃后,苏风眠总算是放下筷子去客厅拿起手机,再不急不慢地隐入阳台。 季知非偏过头望向黑暗阳台苏风眠的背影。这样子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要单薄,好像一个披上蝉翼的冬蝉。 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苏风眠其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前的苏风眠是很有灵气的,像一个草坪上活蹦乱跳的兔子,现在他像一个山林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鹿。 季知非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了,完完全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完完全全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第一次让苏风眠感到厌烦。 苏风眠垂眸,手机屏幕上的“傅轶”二字,两个微软雅黑字体下是叶傅轶和他的合照,照片的模糊度是百分之五十,这种模糊的感觉和他们真实的关系其实挺像的。 而他此时此刻的厌烦也是实实在在的厌烦,说不清楚是对叶傅轶这个人厌烦,还是对这一段模糊关系厌烦。 或者说,因为客厅坐了季知非,所以他想要一段短暂安宁的自欺欺人的时光。 刚才用餐的好几个瞬间,看见季知非手中的筷子在几道菜中游离片刻,最后心满意足地夹起一块肉或者一根青菜,苏风眠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一场名为暗恋的大学生活。 季知非就坐在他对面,食堂很嘈杂,季知非很安静,不管自己擅自给他夹什么菜,他都会吃。 有时候默契得就好像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一样。 可是季知非不拒绝,也不答应。 就好像毕业那个晚上,季知非喝了很多的酒,和自己睡觉的时候,苏风眠问了他很多次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季知非都不说话。 沉默到底意味什么,很多年前苏风眠没少想过这个问题,后来越想越恨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季知非不过是利用了一下自己对他的喜欢罢了,这让他感到很屈辱。 现在好不容易不想了觉得早已释怀了,这个人又突然出现在生活里,出现在餐桌旁,还若无其事地和自己吃饭。 “傅轶。”苏风眠还是在寒冷的阳台接起来叶傅轶的第四通电话,再不接,大概真的会让他生气。 他已经没有精力和叶傅轶争吵,而冷战看起来很没必要,也有点可笑。 何必为了季知非和叶傅轶冷战。 就好像人不能为了远方的诗放弃眼前的饭碗。 第42章 对于季知非,苏风眠是自相矛盾的。但是自相矛盾没什么不好,拿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用自己的手榴弹炸自己的城,谁也管不了他放任自流。 他控制不了自己对季知非的向往,一边一步步靠近,一边告诉自己及时止损。 但是刚才就头脑一昏僭越了,季知非只不过是做了一桌菜,他就因此而感觉到有那么点幸福,这未免有点蠢。 “怎么这么久没接电话?”叶傅轶问。 而当苏风眠听到叶傅轶熟悉的声音时,暗暗后悔自己刚才接连不接电话的行为。 如果他这些心理活动让季知非知道,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被无视——季知非最擅长无视他的喜欢。 “对不起啊,刚刚在吃饭,没听到。”苏风眠解释说。 “那你今晚不来我家了?”叶傅轶没有愠气,没有恼火,格外地耐心,苏风眠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回国的朋友让他心情愉悦起来。 但苏风眠不知道叶傅轶向来不对他生气,所谓生气也不过是吓吓他,几秒钟就气消了。 不过叶傅轶此刻越是没有脾气,苏风眠越是心烦意乱,好像自己是两个人关系里的那个坏人。 他缓缓叹一声气,好让心里的郁闷排解一点。 “我……学生受伤了,我在家里陪她,今晚就不去了。”苏风眠说着,望着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楼房,几盏灯亮起来。 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但是大多数住户家是没开灯的,似乎住在这里的大家都很忙。 其实他们也很忙,叶傅轶更忙,今天叶傅轶好不容易有空在家,他却逃避了和叶傅轶的独处。 “这样啊。”叶傅轶干干地笑一声,“我还给你做了饭来着,那看来你今天尝不到我的手艺了。” 苏风眠沉默,焦虑感又从心里升起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几秒,叶傅轶说:“我下周要出差,去省外学习调研,所以你如果来我家的话,应该见不到我了。” 下周啊。 “没关系,我下周大概……不会去。我学生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苏风眠说。 他听见叶傅轶笑几声:“我们真是,真是……不容易。” 苏风眠知道叶傅轶本意不是说不容易,叶傅轶不会认为有什么事不容易。 “忙完这段日子,我想好好和你说说话。” 苏风眠答应下:“好,那我先挂了。” “挂吧。”叶傅轶的语气中透出些许的失落,就好像冬天雪飞了了满天,不轻不重,苏风眠还是听了出来。 苏风眠总感觉很难拿捏准他们之间的关系。 偶尔叶傅轶是需要他的,偶尔叶傅轶很遥远。 可能正是这种游击战一般的相处模式,长期下来,他感到疲倦。 苏风眠挂了电话,又顺手点开了联系人“傅轶”的相关短信记录,有几条零零碎碎的短信躺在手机里。 他又一次长叹口气,又眺向远处的楼房,胳膊肘抵在阳台护栏上,他很想抽一根烟,但考虑到季知非在房间里,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老师你......还好吗?”突然苏落崎推开阳台的推拉门,轨道上哗啦啦的响了一阵。 苏风眠才意识到自己对着夜景发呆了挺长一段时间。 他立刻转过身,手机丢进口袋里:“挺好,你们吃完了?” “哦,那个季叔叔刚才说有急事走了,他说他有个病人突然出了状况,他要赶回医院去,叫我等你打完电话,跟你说一声。”苏落崎一字一句地交代好季知非的话,“还有就是,他说他过几天可能还会来一次。” 苏风眠听到前半段,心情本沉重了很多,但是最后一句话又让他心脏一跳:“他来做什么?” “啊,我哪知道。”苏落崎一瘸一瘸地走到沙发上坐好,揉一揉自己的脚踝,“老师这几天会在家吗?” “会。” “那你不去你朋友那啦?” 苏风眠在餐桌旁收拾碗筷,摇摇头:“他要出差。” “好吧。”苏落崎听到这里心里高兴得紧,嘴巴就像开了盖的气泡酒,咕噜咕噜冒泡,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盖子上还写着“再来一瓶”四个字。 她说:“对了老师,你和季叔叔是不是关系不大好啊?我刚刚看你们吃饭都不说话,我说那个菜是叔叔做的,你的反应好像......嗯,蛮奇怪的。” “是不好。”苏风眠温和又迅速地回答她,三两下碗收起来进入厨房,打开水龙头,水“唰”一声地冲下来,他对着洗碗池里被冲得凌乱的碗筷,说,“但是老师以前很喜欢他。” 现在好像也是。 有些人不管遇到多少次,都会喜欢上。 苏风眠知道苏落崎听不到,厨房离客厅有一点距离,而且水流声很大,他说出来,只是想排解压在心里的话。好比水龙头里的自来水,被压力压出来,水流很快,打在手背上会有点疼。 他洗好了碗筷,催促苏落崎回房休息,自己又去洗了个澡,才舒服了点,躺在床上。 就这样一直躺着,也没有用手机,就干躺着,什么也不想,天花板之上、墙角之外发生了什么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等苏风眠感到快要入睡了,手机忽然嗡嗡震动几声,他翻一个身,拿过手机,屏幕上亮起交友软件传来的私人消息。 第43章 “狐狸狗给您发来一条消息”。 苏风眠反扣手机,屏幕的亮面被掩埋在被子里,他困意很深,只想睡觉。 但是隔了几分钟,手机又震动了,在他手心,像一群落在掌心的蜜蜂。 他只好坐起来,拍拍脸,看一眼狐狸狗的消息。 狐狸狗:睡了?今天过得怎么样? 只有一条消息,不至于震动两次,他打开微信,发现是季知非发来了消息。 季知非:过几天我再去看看苏落崎,今天打扰了,好好休息吧。 和狐狸狗的时间差不多,苏风眠没有犹豫,先回复了季知非:不打扰,菜也是你做的,她的东西也是你买的,有空请你吃饭吧,上次那一顿饭我还没有请回。 季知非很快就回复了:嗯,我这周三有空。 苏风眠:那周三你来我家吧,我带学生不方便出去吃,我给你做饭。 “我给你做饭”。 季知非看到这一句话,手不禁握了握,细细的血管纹路从他手背上突起来,季知非也不知道自己其实笑了。 他回复:好。 “季医生,a区六房的三号床病人找你。”护士敲了敲值班室的门,“她说她还是感到不舒服。” 第21章 季知非迅速给苏风眠回复一个单字“好”,就赶去了病房。 a区六房三号床的病人是一个披散着长卷发的女人,季知非突然被通知回医院,也是因为这个女病人。 季知非再次赶到病房的时候,女病人并不在这里,现在是半夜,季知非看见她床头柜上撒了满桌子的药丸,皱了皱眉,他明白了她在哪里。 他不着急去找她,将白色的蓝色的药丸拢在手心,重新装入药瓶里,又把她柜子上花瓶里残败的粉色百合取下,出病房时顺手丢进垃圾桶内。 病人的周围环境很重要,如果有残花败柳,会影响他们的心情。季知非在处理这点问题上,算得上细心。 没过多久,他就去到了住院大楼的天台。 在这座北方城市,冬天格外的冷,尤其是夜间,天台上的风肆掠过挂在天台架子上的换洗被单,吹成白色的波浪,一漾一荡的。 穿过这一阵波浪海,就可以看见女人站在天台栏杆旁,倚靠在那里,卷起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季知非不是第一次在大半夜来这里找她。 “天冷,快回去。”季知非站在她身后十步路左右的地方,对女人说,“除非你想明天进重症病房后天找人收尸。” 女人摇头,她穿着单件的病服,没有穿大衣。 女人很瘦,医院均码的病号服就像被子挂在栏杆上一样挂在她身上。 因此她的身上也飘着白色的波浪海。 “我不回去。”她转过身,病号服左胸口绣上了“宋娇眉”三个字。 黑暗里,季知非看不清宋娇眉的表情,他让自己尽可能地冷静地面对眼前这个病人。 “你想怎么样?”季知非说,语气有点居高临下,“你父母给你砸钱是来治病的不是来让你跳医院住院部的楼。” “我不会跳下去啊。”宋娇眉笑了笑,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别这么凶,你过来。” 宋娇眉在一年前住进来,期间尝试自杀了一次,她当时选择的自杀方式就是跳楼,自杀失败的原因是季知非给她劝了回来。 所以季知非许多个被通知回医院的晚上,十有八九是因为宋娇眉身体不舒服,很多时候值班的年轻医生伺候不好她,值班护士只能喊季知非。 季知非没有过去,宋娇眉只好收回了手,她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说话,柔软却轻浮:“我知道季医生看我永远是看病人,是因为我的生命期限太短了,所以季医生连一个手掌心都不给我。” “你想怎么样?”季知非从苏风眠那儿过来,并不快活。 “果然一个男人如果不爱你他会比谁都冷漠。”宋娇眉说,只穿了单薄衣服的她已经感受到了寒意,肩膀在发颤,牙齿也是,所以一句话被颤成很多个音节,就好像帧数不高的电影,“抱我。” 季知非站在原地,僵持几秒,利索地把羽绒外衣脱下来,丢过去,宋娇眉接住之后,他就离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要穿过白色的被单海洋,宋娇眉在他身后说了很多话,季知非也没有停下来。 只能在楼梯口听见宋娇眉在哭,哭得很大声,哭给他听的。 不过季知非知道她已经不会跳下去了,这就足够了,他当医生当到这个份上,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苏风眠没有回到他的生活里,他可能会对宋娇眉更好一点,可能会陪她多吹一会风,但也仅此而已。 就像苏风眠没出现的那段岁月,他对每一个求爱的女人都很好,有距离的好,以至于在拒绝了人之后,女人容易产生一种羞耻感,伴随着恼怒,所以他在感情上的风评持续低靡。 这好像就是他对待喜欢自己的人的方式,其实当年他对苏风眠也不过是如此。 但是宋娇眉和他关系不太一般,季知非在她之前没有试着对一个女人可以好到给她自己的衣服,会愿意在晚上赶到医院看她几眼——并且不完全是以医生的身份。 季知非认为这种是好意不是爱意,是善意不是情意。 宋娇眉是他认知范围内,身世真正凄凉的人。 第44章 只是他不知道,好意和善意也会伤害人,对于不喜欢的人,季知非始终少了一点将心比心。 处理完宋娇眉的事,季知非离开了医院。 坐在车里的时候,总觉得心里闷,好似煮了一大壶夏季突发降雨的水,滚烫闷热。 季知非看一眼手机,社交软件上,苏风眠在一小时前回复了他一句“快睡了”,之后也没有告诉自己睡了没睡。 但是都不重要,季知非还是给苏风眠发了消息:睡了? 和一小时前的一样。 他沉默地看手机,手机也沉默地看他,相对无言就好像即将分手的情侣。 看了半天,季知非才丢下它,把车开回了住处。 意外的是,苏风眠在他开车的时候回复了他,还是那一句“准备睡了”。 季知非看着这段对话突然就笑了起来,。 狐狸狗:现在,还没睡吗?我刚刚在开车。 苏风眠的确没有睡,他一直在百度浏览器里找菜谱,在找一些不用刀也能做的菜。 一段关系里,最舒服的时候可能是暧昧期。 暧昧和暗恋很像,如果不能准确地认知到对方的心意,可能一场暧昧就会落单为暗恋,所有亲密接触都是自我幻想。 苏风眠并不期待和季知非暧昧,他知道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他在查菜谱的时候,脑海里不断传来一个声音,我在和季知非暧昧不清。 落脚点在“不清”两个字,所以他没有感到百分百的暧昧快乐,反而患得患失得强烈。 今日有空:没睡,睡不着。 对陌生人倾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苏风眠打开了卧室的床头灯,又开启了手机的夜间模式——好让手机屏幕的光没那么刺眼。 一边熬夜一边保护自己的眼睛,自己还真够矛盾。 他只是在想,对方大概也在等着和自己说点什么,所以他没有睡,一直在等。 狐狸狗: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日有空:一言难尽。 狐狸狗:同道中人。 今日有空: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开车?夜班吗? 季知非想了想,选择了撒谎,他怕那万分之一被识破的几率。 狐狸狗:兜兜风,晚上没什么车,可以开很快。 今日有空:失眠? 狐狸狗:你也是吧。 今日有空:如果我告诉你我有时差呢?我倒也想兜风。 撒谎。 他们都很喜欢撒谎,社交平台不用对自己无伤害性的话负责,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交友软件。 交友软件里的苏风眠就好像平行世界里的人,他和现实生活中的并不太像,但的确也是他,不一样的他。 就像不一样的自己,真实又坦荡。 季知非笑了,他没有拆穿苏风眠,就继续回复:好啊,不过得等你回国了。 “今日有空”发来了一张表情包。 是一只小柴犬,和他年龄不相符的表情包。 狐狸狗:傻傻的。不过,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苏风眠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怎么说呢,突然被拽回现实的感觉,就像自由落体一样,瞬间的失重感,把整个地球的重量都扔在了心上。 如果这是现实,那刚才和狐狸狗短暂的纯粹对话就好像梦境,他承认,他从一个陌生人的几个字里感受到了温度。 文字的力量。叠词的力量。 今日有空:他要出差,然后,我家里来了客人,我没能吃到他第一次给我做的菜。 原来是因为叶傅轶要出差啊…… 季知非等来了并不被期许的答案,叶傅轶出差,苏风眠不高兴,似乎还是自己的问题。 他内心的麻绳乱捆,随即想到点什么事,暂时没有回复苏风眠。 季知非转而去qq工作大群查了一下最近的外出学习安排表,找到心脑血管科,将表格上下看了好几次,一行一行的格子在眼睛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一个的马赛克,却并没有看到叶傅轶的名字。 季知非皱了皱眉。 该……怎么说? 没有叶傅轶的名字,应该就代表着他没有被安排出差。 叶傅轶骗了苏风眠,自己这样的身份又要怎么去告诉他。 他有点着急,憋了一口气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呼不出来一样。 狐狸狗:你俩在一起的话,下次还有机会,来日方长。 今日有空:也是。 “也是。”季知非重复一下苏风眠发来的话,苦笑一声,“算了,我操什么心。” 狐狸狗:要出差多久?会很久吗? 今日有空:他说一周,也不算久吧,只是我和他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最近也没住一起。 狐狸狗:为什么? 他得到了一点点星沙一样的安慰。 今日有空: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起来并不复杂,但不知道怎么说吧。 狐狸狗:没关系,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这句话不是季知非内心想说的,而是他前几天在网上看见的精选帖子,教人如何回应聊天时对方不愿吐露的事,楼主教了一条万精油句子,就是这句。 据跟帖子的人回馈,这句话有引出对方想要说的欲望。经验告诉他们,管用。 多学习,总会有用。他知道自己情商并没有很高,但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智商低。很多东西他都可以学过来。 第45章 今日有空:嗯。 …… 经验主义要不得。 季知非脑子里飞过这句话,这是大学教授告诉他的,经验主义要不得。 其实季知非没有过多的纠结苏风眠说不说,他只是疑惑叶傅轶的行为。 叶傅轶在撒谎——那他要去哪里,还要瞒着苏风眠。 他正想着,苏风眠给他发来了消息。 今日有空:我睡了,晚安。 晚安是一个很美好的词。 狐狸狗:晚安。 一个词一个词一个音一个音打出来的晚安。 季知非退出界面,再去了qq大群,翻了一下群文件夹,找了挺久,他总算看到了请假通告,顿住了手指。 一般来说,在静荣医院请假需要提前一周说明申请,医院也会提前一周公示。 打开后,叶傅轶的名字果然安安静静地躺在表格最上栏,请的是“事假”,时长,正好一周。 季知非截下了这一页。 第三卷 他在等一场雨 该如何告别灰色的瞬间 里面的人从不互相握手 ——《人间情书》沈颢 第22章 周一是一周噩梦的开始,至少对苏风眠来说是如此。 每周一早晨他都要起得比平日还要早些,赶着冬日黎明的黑暗回到学校,周一早上第一节 是他的课,而且他也是班主任,七点多的升旗仪式他也被要求在场。 在学校的一个早上中,苏风眠收到过叶傅轶的三四条微信和一两条短信,都是问他一日三餐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问他累不累,更加无关紧要的东西。 苏风眠以前不觉得叶傅轶黏人,除非他需要苏风眠的时候,这种需要包含了生理和心理上的。 叶傅轶出差前的一小段日子里,苏风眠一整天都很难和他有微信交流,通常的交流都是以一小时为频率的对话,苏风眠管这种对话叫“通告”。 但是这次叶傅轶出差,会问起他的“家”常事。 问得最多的,是吃了饭没有,早餐吃了什么,这类有关饮食起居的,或者问他是不是在忙,他甚至问起了苏落崎的脚伤好了些没用。 “你又要照顾学生又要上课,会不会太累了?”叶傅轶在几分钟前给苏风眠发来了消息,苏风眠正好巡完一圈学生自习,回到办公室,看了一眼挂钟,准备在分针敲响十二点的铃之前回家吃午饭,下午不打算回学校,他想去叶傅轶家里一趟。 只是,今天叶傅轶突如其来的问候轰炸,让他内心有些许动摇。 也不知道要不要真的就从叶傅轶家里搬出来,不论如何,完全不告知对方一声,趁对方出远门期间把自己的行李都撤走,显得有点像被绑架了的姑娘落荒而逃的样子。 苏风眠的心态和落荒而逃相近,他的确有点害怕叶傅轶的神态,害怕叶傅轶三言两语或者轻柔的抚摸就可以让自己乖乖地待在他家。 其实他害怕的还是他自己,苏风眠明白自己容易妥协,比面上看起来更容易妥协。 而且叶傅轶其实什么也没做,除了挺久前的几个让他疑虑的电话,之后再无其他。 反而他自己更像做了坏事偷吃禁果的人,苏风眠每每想季知非一次,哪怕只是想到而非想念,他心里的负疚感就又多一分。 他现在又在想季知非了。 上周和季知非约了这周三吃饭,苏风眠不打算只让季知非一个人来他家,这样未免太像叙旧谈情。 他盯着屏幕上白底黑字的那句话,回复了叶傅轶:准备吃饭,你也早点吃东西。 叶傅轶:好,我忙完就去吃。 叶傅轶:你多吃点。 没有时间差的所谓的秒回。 这让苏风眠近乎焦灼,他把手机关掉,去车库取车。 一路上,听车轮轰隆隆地碾压水泥地,心情复归平静。 开车能让他安静下来,专注于道路比专注于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容易,只有开车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生活是在自己掌控中的,哪怕堵车也没关系——道路是实打实地就在眼前,即使开错路了他也相信,在这座熟悉的城市,总有办法去想去的地方。 而人呢,人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就在他面前的人,可以亲吻可以抚摸,却从不能说看见了对方的内心,一分一毫都不能。 所以苏风眠还是没有打算告诉叶傅轶自己要搬出去,总之一周后等他回来自己就会知道了。 有什么事需要解释也到时再说吧,苏风眠有些疲倦。 他把车停好,拿了叶傅轶家的钥匙,回到阔别了小长时间的房子。 里面的陈设还是原来那般,看起来,叶傅轶也没有怎么住过,或许每日回家,叶傅轶要做的不过是洗澡睡觉,顶多再给苏风眠打一个电话,道三两句晚安。 苏风眠路过厨房,看见了叶傅轶留下的未洗的碗筷,堆得有点高,白瓷碗叠罗汉似的从洗手池里冒出头来。 苏风眠走过去看,碗筷看起来已经在水里泡了挺长时间,水是浑浊的,空气里也弥漫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酸味。 叶傅轶大概不是那种会做家务的人,所以在苏风眠住进来之前,叶傅轶家里一样多余的家居摆设都没有。 苏风眠猜得到这一点,如果会做家务,以叶傅轶的年龄和收入,大概是一枚已婚男了,除非他本人对结婚不感兴趣。 第46章 这不是苏风眠对四十多岁男人的偏见,这只是苏风眠对叶傅轶的偏见,叶傅轶在眼里看起来就像是该结婚该有家庭的模样,不管结婚对象是男是女。 他无奈地帮叶傅轶把碗筷洗了,已经失去了最原先给叶傅轶煲汤时的那种冲动。 苏风眠现在洗碗的目的不是让叶傅轶高兴也不是把自己当这个家另一个主人,而是单纯地不想让蚊虫滋生。 洗了碗,他去了二楼房间收拾行李。 苏风眠的行李箱就放在叶傅轶的衣柜里,叶傅轶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放箱子,他自己的也放在这。 苏风眠慢悠悠地打开柜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飘出来,把空荡荡的箱子拎出来,再打开另一边的柜门,找自己的衣服。 苏风眠和叶傅轶的衣服平日都是苏风眠整理,他懒于细分二人的衣物,所以衣柜里一层一层叠起来的衣服,有的是苏风眠的,有的是叶傅轶的,交错在一起,就像千层饼。 苏风眠抚摸着这些叠在一起的衣服,心里多少有点难过。 时间很充沛,他便悠哉悠哉地找自己的衣服,没有很多,很快就找齐了,衣柜被他翻得有些凌乱,于是又花了点时间,再将叶傅轶的衣服整理好。 等他把衣服装入箱内的时候,他无意间瞟了衣柜一眼,他发现总有点怪异的地方,却说不上哪里奇怪。 苏风眠在地板上呆坐了许久,手臂酸了,靠着床脚休息,手搭在床褥上,迷迷糊糊睡上小半个小时。 他刚读完《庸人自扰》,做梦也容易梦到相关情节。虽然这本书没他想象中的好看,但至少是有意思的。 他半梦之际想起来,这本书里有一个场景,是儿子发现了爸爸放在家里的行李,得知爸爸没有出差。 苏风眠想着想着,忽的就醒了过来,他急忙拉开放箱子的衣柜,总算是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 叶傅轶的行李箱还摆在那儿。 苏风眠想起来自己以前给叶傅轶收拾打扫这个房子的时候,家里总共就这一个行李箱,除了公文包之外也没什么大包小包,可是他现在出了远门,怎么可能连一个行李箱也不拿。 苏风眠愣坐着,看着那箱子好久,心里的不踏实最终还是略胜一筹,他决定给叶傅轶打了一个电话。 “怎么了?”电话一接通,叶傅轶先问了他,这让苏风眠不知所措起来。 苏风眠直截了当地问:“你出差,是去了哪里啊?”他想让语气轻松些,尽管,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一个焦虑的小妇人,漫无边际地焦虑。 叶傅轶停顿片刻告诉他:“尘城,就是月城隔壁,很快我就会回去,你想我了?” 苏风眠的视线从叶傅轶的行李箱低落地挪到了棕黑色的地板上,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箱子,他说:“倒也不是……呃,我的意思是,有点吧。” “我们的确很久没见了。对了,”叶傅轶转开了话题,“我家厨房有几个碗还没洗,你有空的话……拜托拜托。” 叶傅轶很少这般小孩子气地对苏风眠说话,叶傅轶一整天都不像是苏风眠认识的叶傅轶,他似乎很开心。 和平日里不一样的那种,真正的放下防备的开心。 “我已经洗了,放心吧。”苏风眠的语气干巴巴的,像在嚼蜡,“那,不打扰你了,你还在忙吧?” “白天已经忙完了,过一会儿,吃了晚饭后就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 “好,再见。” “嗯,再见,你先挂吧。” 叶傅轶表现得越热情,苏风眠就越明白叶傅轶在撒谎。 他挂了电话,对着硕大的衣柜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好伏在床边,头埋在平铺的被子里,有一种莫大的悲伤从他心里溢出来,只是还没有到要流眼泪的地步。 苏风眠以前想过,如果和一个自己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或者说,和一个喜欢却谈不上爱的人在一起,将就着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命题,到现在其实也还成立。 他知道叶傅轶隐瞒了很多事情,他也不愿意去探究,同性无婚姻的爱情本身就是一口空话,能磨合到何种地步,就顺其自然地走到那,走不下去了,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叶傅轶算得上是他正儿八经的中年初恋,是他自己花了很大精力去维护关系的一个人。 但是当季知非出现以后,苏风眠甚至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叶傅轶,不敢责怪或者要求叶傅轶,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做到忠诚。 苏风眠越是想这些越是觉得累,就好像一直在水里行走,速度怎么也提不起来,水的阻力太大了些,他不是鱼,知道自己没办法将现实和理想处理得如鱼得水。 苏风眠搬回了自己家,这个搬家没有其他的含义,他只是想搬回去,他要照顾苏落崎。 晚上,他躺在床上,手机惨白的光让苏风眠心里更加沉闷。 他还是在半夜发短信给叶傅轶,说了自己暂时先搬走,没有提叶傅轶行李一事。 “你学生更重要些,他伤好了你再搬回来也可以。”叶傅轶没有睡,很快就给他打来了电话,“还没睡啊。” 苏风眠努力忍耐住诘问,却是莫名地就生气了,不知道是气叶傅轶的隐瞒还是气自己的软弱。 他对着手机低声顶撞了一句:“我不想搬回去。” 第47章 叶傅轶沉默半晌,这个几秒钟的沉默在夜里有一点冗长,他似乎是被难住了。 苏风眠听着电流声,焦躁起来,还是没忍住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苏风眠摸了摸额头,又擦一擦眼睛。 “我是说,我只是状态不太好,没有对你发火的意思。”他的语气比方才生气时还要低沉。 叶傅轶听了,也没有怪他,哄了几句,谈了无关紧要的话,苏风眠心有旁骛地应声。 “累了的话,早点睡吧。晚安。”适时,叶傅轶在电话那头说。 “晚安。” “我爱你。” 这句话本具有穿透力,混着电流传到苏风眠耳朵里,苏风眠含着困意,听到叶傅轶几乎是第一次说他爱自己,却在叶傅轶刚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拉扯过枕头,静默得几乎有要哭的欲望,酸涩感被他硬生生吞下去,锁在喉咙里,这个夜晚总是漫长的,这感情也总是漫长的,漫长到他没办法相信自己,听到期待已久的“我爱你”,他第一反应是,希望对方只是在哄哄他而不是来真的。 第23章 苏风眠第二日醒过来后,阳光很好,晃得他眼迷迷蒙蒙的。 他对昨晚自己的失态有略微后悔,同时庆幸只是通过手机交流,而非面对面,这样叶傅轶也就看不见他要哭出来的表情。 适应了叶傅轶一整天的短信轰炸,这一天,苏风眠没有感到别扭,时间日子平静得如流水,上完课便带苏落崎回家,做饭,再备课做课件。 晚上七八点,季知非给他发来了一条微信:明天有空吗?是吃饭? 苏风眠这才想起来,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周三吃一顿饭,就在苏风眠家里,苏风眠还记得,他说过他要做饭给季知非,这样暧昧的话。 一时半会,他还没想好如何答复,但总不能食言。 过了半分钟,苏风眠点开了几个同城大学老同学的聊天界面,他的大学时代没有特别多的好友,在这月城也只有三两个老同学,幸好当年的舍友也在这里。 他给一个叫陈柏宸的人发去消息,很快对方就有了回应。 陈柏宸:周三吗?可以是可以,我稿子刚交,没事做。不过你突然请吃饭了是怎么回事哈哈哈? 陈柏宸是苏风眠大一那年相处得的比较好的一个同学,和他上下铺关系,只不过陈柏宸大二那年出国修学了一年,大三回来的时候,转了专业,没有再学医,而是弃医从文了。 现在他是一个名气半大不小的作家,不写作的时间就兼职服务生,在一家酒吧当了一个调酒师。 自从苏风眠几年前来了月城,他便和苏风眠保持着一个月喝一两次酒的关系,在接近郊区的一家的清净酒馆,常去那里的客人几乎都认识他这个调酒师。 当然了,他并不知晓苏风眠和季知非的那点事儿,毕竟只在这个班上待了一年,他对季知非也没什么印象。 苏风眠也从没主动和他提过季知非。 苏风眠告诉陈柏宸:还有一个老同学,季知非,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也会来,算是小小的聚餐吧。 陈柏宸:不记得了,不过对方不尴尬吧?我倒无所谓。 苏风眠:认识认识就好了,都是同学,没什么的。 陈柏宸:好,话说,你和你现在那个男朋友谈得还可以? 苏风眠感慨于对方的话题切换速度。 陈柏宸这个人,性子挺直率的,这也是他能和苏风眠做成朋友的原因之一。 苏风眠或多或少有点被动,从某个程度来说,是主动怕了,没结果的感情投入,他再也不想要了,不管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 苏风眠回复他:一般般吧。 陈柏宸:行吧,要记得,及时止损哦。 及时止损。 苏风眠对着屏幕无奈地笑了笑,如果陈柏宸在场,他一定会用学者的语气态度,举着四分之一杯的红酒,告诉苏风眠:“毕竟你恋爱经验太少,认识的人又太杂。” 何止是太少。这简直是一个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恋爱次数,说出去,会被笑,也只有叶傅轶能够保持绅士地认同苏风眠单身四十年这件事。 说起来,他自己当然知道叶傅轶阅人无数,自然可以对什么人都保持尊重,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心里越是有鬼。 但是具体是什么鬼,苏风眠也谈不上来,隐隐约约的不安罢了,他也不想像一个十几二十岁刚学会爱人的小姑娘,缠着对象不放。 季知非最近倒是显得纠缠不放了,时常查阅知乎等答题平台,学习他人的恋爱经验。 虽然经验这种东西,在他看来,是充满了偶然性的,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经验主义就是概率论。 只是季知非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并不知晓,如何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有男友的人。 看微博时,偶然看到蔡澜先生说,喜欢得不行了就去争取。 季知非也想争取。 周三是上白天坐诊班,傍晚换班后,他立即赶回了家,没有去住院部瞧一眼病人。 今天他很愉悦。 刚刚开始回暖的月城,开满了点点新花,整座城市像一块躺在包装礼盒里的牛角包,香气昂然,但躲在盒子里,很隐秘。 他的愉悦也是隐秘的。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隐秘的愉悦里,有不太道德的成分。 第48章 道德,和他自己还是差了点缘分,在爱里谈论道德太模糊了。 喜欢就争取,不偷不抢,他也没强制什么,这个年纪了,强制也没有用,苏风眠有自己的判断。 话又说回来,这次是苏风眠主动请他吃饭的。 季知非心里高兴得紧,像一个找到了理由逃课的学生。 他愿意在开车的时候,摇下车窗,就像拆开这个城市礼盒,让花香飘进来,平日不大喜欢花的季知非,今天在等红灯的时候,也乐意转过头去瞧一眼。 其实他对他大学时代的木棉花印象很深,开在一二月,也是这样的季节,只不过那座南方城市的一二月已经很热了,所以看木棉的人多半是短袖短裤,清爽的模样。 但是印象里,苏风眠在这种半冷不暖的季节总会感冒,因此在南方的一二月,他是看不到苏风眠穿短袖短裤露出白皙的胳膊和腿,苏风眠和其他人活在不一样的季节,他的春天来得晚一点。 季知非愣看着车窗外的粉红桃花出神,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对苏风眠的记忆这么深刻,当初其实这么在意这个人,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接受苏风眠或明显或隐晦的表白。 不过当初,似乎谁也没有对谁表露过心意,大部分都是朋友以讹传讹地这样说。 苏风眠是个男生,二十几岁的季知非并不认为自己能接受一个男生,也不认为苏风眠的喜欢能有多认真。 转了绿灯,他也没注意过来,被后面的汽车的喇叭催促着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踩油门,把车开回了家。 “你还是不用刀啊?”陈柏宸一听苏风眠说要在家里做饭,便很有经验地从自己家里带来了蔬菜刀,拎着这把刀经过门卫,险些要被保安抓起来。 陈柏宸知道苏风眠不用刀,不论是做菜,还是开快递,他都不用刀,剪刀除外,似乎只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刀子。 苏风眠刚来月城的时候,陈柏宸请他吃了一顿西餐,苏风眠就像一个受了怕的猫,等到吃完出来,苏风眠才告诉陈柏宸,他对刀有恐惧感。 陈柏宸不问他原因,苏风眠自己也不说。 “不用。”苏风眠笑一笑,“但是比以前好多了,不会像刚见面那样丢脸了......你还真带了。” “对啊,”陈柏宸拎起一袋鱼,鱼腥味渐渐散出来,鱼还没有死透,在塑料袋里垂死挣扎一般地摆尾,“今天我做一道煎鱼。我家没平底锅,你家有,就顺带蹭一下。” “陈叔叔好!”苏落崎从房间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我喜欢吃鱼!” 苏落崎和陈柏宸关系不错。 苏落崎是陈柏宸的读者粉丝,偶尔会和陈柏宸讨论作品。 在见到陈柏宸本尊以前,苏落崎就知道这个人,也看过他的书,只是,她没有那么痴迷,直到托苏风眠的福,见到本尊,苏落崎才彻底喜欢上这个作家。 因为这个作家做的鱼,很好吃。 而且可以有机会和作家讨论剧情,她认为,这是作为读者最高的荣耀。 “高几了?”陈柏宸一边给鱼划鳞片,一边问苏落崎,瞟了一眼苏落崎的脚踝,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高三,好久没见到陈叔了。”她扶着门框,看陈柏宸做菜。 陈柏宸对她温和地笑一笑。 苏落崎正和他聊着,房间的门铃被按响。 “谁啊?”苏落崎问苏风眠。 苏风眠看一眼客厅的钟,知道是季知非来了,便解开围裙:“季医生。” “噢你说季叔叔!”苏落崎兴奋地叫出来,眼睛冒着光,“就是那个给我买单的医生对吧?” “看来你记性不差。” “我也去瞧瞧。”陈柏宸放下了刀,跟上去门口瞧。 苏风眠给季知非开门。 门被打开,季知非就看见了三个人,两大一小,两男一女,男人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他不认得,而苏落崎看起来很高兴,那种幸福顺着浅浅的鱼尾纹溢出眼角的幸福。 怎么看,也是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样子。 “进来吧。”苏风眠让一言不发穿得像去吃西餐的季知非进了去,季知非手里还拿了一个黑色的礼盒。 气氛在季知非不说话下显得有那么些尴尬,于是苏风眠拉过陈柏宸:“这是陈柏宸,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大一去了修学的,老同学。” “休学?”季知非半信半疑地伸出手,陈柏宸高兴地和他握了握,也有些纳闷为什么季知非手劲会比普通人大,“我是季知非,医生。” “陈柏宸,现在是一个作家。” 陈柏宸自我介绍后,季知非依然没有松开手,力度也没放小:“休学了去当作家了?那你毕业证拿了吗?” 一上来问这种问题,陈柏宸有点不大愉悦:“虽说是弃医从文了,但也不至于大学没毕业,我转专业了而已。” “抱歉,我关心一下罢了。”季知非没听明白,但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把礼盒递给苏风眠。 “什么东西?”苏风眠没有接,“太贵重了吧,来吃个饭而已不用这么讲究。” “不贵重,”季知非说,“就是两瓶茶籽油。软化血管,延缓衰老。” 陈柏宸在一旁不大厚道地笑出了声,被季知非不大友善地盯了一眼。 来之前,季知非并没有被通知苏风眠家里会有其他人,于是他看陈柏宸的眼神更加不友好,陈柏宸悻悻地带苏落崎去了厨房,继续做饭。 第49章 “菜籽油……”苏风眠忍不住笑了,也不是季知非干不出来的事,季知非的行为苏风眠向来不理解,便从他手里接过收下了,“谢谢。” “对了,刚才你可能误会了,陈柏宸是出国修学,不是休学,回国后他转了文学,现在是一名作家,也是我朋友。” “哦,不好意思,不过你没告诉我他会来。”季知非似乎只抓住了后面两个字,朋友,他放心下来,语气也舒缓了很多。 “那是我的不对,对不起啊。” 虽然苏风眠道歉了,季知非依然不大高兴,不是生气,只是不大高兴。 设想中的双人餐,或者苏风眠亲手下厨给他做饭的情节,并没有发生。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一柜子正装,挑了不那么正式的一套衣服来苏风眠家做客,依然和穿便服的苏风眠,陈柏宸,苏落崎,格格不入。 “被骗了。”季知非小声嘀咕一句。 “什么?” “没什么,试一下这瓶菜籽油吧,很贵重,又贵又重。” “噗。” 季知非瞧了一眼苏风眠。 苏风眠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波水纹。 第24章 “你们喝酒吗?”陈柏宸把做好的菜端上来,顺带拎了一瓶红酒。 苏风眠会喝酒,只是不大爱自己一个人喝,今天正好人多,他本想答应下开一瓶,看了一眼季知非,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情。 有一些往事就好像凉风拂面一样,将苏风眠笑起来的嘴角抚得水平了,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也没有回答喝不喝。 季知非冷不丁说了一句:“不喝,我酒量不好,还要开车。” “哦哦,我给忘了季先生开车来的。”陈柏宸倒不客气,没把酒放回去,寻了启瓶器,“啵”一声把红酒木塞给拔了,红酒的香气冒出来。 他立刻往苏风眠的杯子里倒上,再给自己的倒上。 苏风眠来不及拒绝,暗红色的酒便倒入了日用茶杯里。 陈柏宸的动作很娴熟,他和苏风眠喝酒的次数不少,也很清楚苏风眠的酒量。 红酒,十来度,他知道苏风眠可以喝大半瓶七百五十毫升的。于是苏风眠的茶杯便满红了。 “这么多?”季知非有些讶异。 “我……” “苏风眠可能喝了!”陈柏宸没注意到苏风眠欲言又止,大声笑着接过季知非的话,“可”字的发音很东北,“老同学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很多无聊的时候在西边城郊的一个酒吧,也就蛮有名的那个祈月清吧,里当一个调酒师,老苏一个月或几星期就来我那喝上一杯,那都是喝洋酒,三四十度,这么大瓶,喝了也不见倒的。他从大学起就很能喝!” 说着,陈柏宸连带着手部动作比划,多少度的酒能喝多少,带着炫耀家养宠物的意味。季知非定定地听他不停地讲,心里咯噔一声,后牙槽也不自觉地咬了咬。 见季知非表情忽的僵住了,陈柏宸连比带划的手停下来,滞在空气里:“怎么了?” 季知非顿了几秒,摇头解释:“没什么,那个酒吧,我经常去,怪不得见你很面熟吧。” 面熟算不上,只是不算眼生。 “好了好了,吃饭啦吃饭啦!”苏落崎挥挥筷子,倒很有眼力见地打圆场,因为她见苏风眠的表情不大正常,他看起来并不高兴,一直盯着陶瓷茶杯里的酒,好像在嫌它不在高脚玻璃杯里一样。 季知非见苏风眠不吭声,也只好闷声吃饭。 他一度以为,苏风眠十有八九不记得当年上床的事,毕竟见了面之后也很客气,他便推测苏风眠当年喝多了,不大记得这件事。 即便是记得,也只能当酒后乱性,翻篇了。 但听说苏风眠很能喝酒,季知非心里就紧张,他担心苏风眠对当年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反而他本人并不记得多少,他是真的喝多了。 也不知道苏风眠一直说很喜欢自己,为什么上床之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这么多年后,再见面,却又毫无芥蒂。 这些事把季知非绕得有些晕。 “我今晚就不喝了。” 季知非正在苦恼,苏风眠忽然把他的茶杯推出来,声音也平平淡淡,他对陈柏宸说:“你喝了酒,我待会得送你回去。” “不用。”陈柏宸和季知非同时说了这俩字,把苏风眠和苏落崎吓了个正着。 陈柏宸似乎也被季知非吓到了,他瞧一眼季知非,欲言又止:“代驾……” “什么代价?”季知非冷眼瞧着陈柏宸,陈柏宸欲翻白眼,这个大学同学似乎语文理解能力有限。 “代驾不安全。”苏风眠耐心地解释。 “哦,那我送。”季知非的话掷地有声,好像并不允许拒绝,“我没喝酒,我送。” 陈柏宸愣三秒:“我和你不大熟吧……?” “一回生二回熟,送你一趟,我再开车回来一趟,两趟,够熟吗?”季知非夹一块肉,心不在焉,“挺好吃的。” “季叔叔人很好的,你就放心吧!”苏落崎笑一笑,稍稍挽救了尴尬的局面。 苏风眠明明是家里的主人,却不敢动筷子。 他不知道季知非哪里来的无名火,可能是自己没提前告知他陈柏宸要来的事,所以才正恼着,苏风眠想找个机会好好和他道个歉——尽管,这让苏风眠觉着季知非有些许计较,平时,也不见他这么计较。 第50章 好吧,苏风眠无奈地想,也没有“平时”一说。 他俩本身就不熟悉对方,这么多年过去了。 “来来来,好好吃饭,陈叔做饭可香了……”苏落崎小声地说,陈柏宸温和地对她笑,正打算给她也尝一点酒,门铃却像被雨水打入鸟窝而受了吓的鸟一样乍响起来,还接二连三的,不带喘息,一声刚响完,一声又起,并且伴随了鼓点般的敲门声,厚重得让人怀疑敲门的人是来抢劫的。 苏风眠被吓着了,挺起腰板,惊疑地环顾餐桌上的面孔,大家也都是疑惑的表情。 “还有人?”陈柏宸问。 “没了啊。” “我去开门。”季知非皱了皱眉,遭不住这哭爹喊娘的铃声,心里本就烦躁,一鼓作气地去把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门外走廊没开灯,一时半会只感受到扑面而来比餐桌上更浓郁又带着烟味的酒气儿,呛得季知非一阵咳嗽,不过很快他就看清楚对方是谁了。 衣冠楚楚却浑身是酒味儿的叶傅轶。 但季知非完全被叶傅轶无视开,根本没给叶傅轶带正眼瞧过,两人擦肩而过,叶傅轶直接进了客厅。 “什么玩意儿。”季知非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握得有些紧,把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也有些大。 他回到客厅,看见苏风眠还在低头吃饭,就像叶傅轶无视自己和陈柏宸一样,无视了叶傅轶。 陈柏宸倒挺热络,给他乘了饭:“叶先生啊,来的刚好,一起吃吗?” 叶傅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把饭碗端好了,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旁边一张空椅子上,低头不吭声地吃,面色不大好,更多的是疲惫。 季知非不动声色地打量旁若无人吃着饭的苏风眠。苏风眠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甚至,给叶傅轶夹了几道菜,只不过没有和他多说话。 其实苏风眠是坐如针毡,不知道该和叶傅轶对视,还是该打发客厅里的人回家。 如果叶傅轶正常点回来而不是喝成这样,苏风眠还是很好办的,可叶傅轶偏偏莫名其妙地提前回来了,把他也吓着了,除了惊吓,还有不知所措,苏风眠脑子里飞速运转这场面该如何收场。 陈柏宸见季知非杵在客厅,他就赶紧走到季知非跟头,拍一拍他肩膀又给他使眼色:“走了,送我回家吧季先生。别打扰人小俩口了。” 季知非又看了一眼苏风眠,心里不放心,但待在这里不是个事儿,也会让苏风眠为难。 他知道,叶傅轶这趟绝对不是出差,也不知道他唱哪出,只好答应送陈柏宸回家。 陈柏宸坐一进季知非的车,门刚关上,季知非就按耐不住了。 他问:“你和苏风眠认识多久了?” “大哥,先关注一下苏风眠他家现在的情况成不?你总给我寻短见是怎么回事?”陈柏宸鼻息声很重,“你认识那男的不?就苏风眠他对象。” “不认识。”季知非随口一答,省去麻烦事。 “那算了。”陈柏宸叹口气,“我看你和苏风眠也不是很熟。” “很熟,就是太熟了。”季知非莫名地笑了笑,心里在想苏风眠和叶傅轶刚才的场面,感觉像吞了烙铁,喉咙里滚烫,不是滋味儿。 “那你不认识苏风眠男友?”陈柏宸挑眉,没有来得及怀疑季知非那句话有什么不妥,“我跟你说吧,他俩,就四个字,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我是真不知道苏风眠喜欢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全身心投入地去喜欢了。这不是折腾自己嘛?”陈柏宸把窗户打开,冷风直灌,“难啊……我这当朋友的,劝不住。你瞧见刚才叶傅轶,哦,就是他男友的架势了吗?” “怎么了?” “你没看出来?苏风眠跟我说,他们最近感情不大好,我看这不是不大好,简直是要命。” “那叶傅轶跟皇帝老子一样进来,一声不吭地就开吃,也没和苏风眠打招呼。” “他喝多了。”季知非不知道为什么,在试图帮叶傅轶和苏风眠找借口,“苏风眠可能是太尴尬了。” “算了吧,我是真不喜欢那姓叶的。”陈柏宸苦笑,“真不是什么好人,我怎么看他都觉得,心里藏了事儿。” “你想多了。”季知非嘴上这么说,想法其实和他一样。 陈柏宸一路胡言乱语也好,真情实意也罢,总之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季知非没有认真听,反反复复都是关于苏风眠和叶傅轶感情的事。 在陈柏宸嘴里说出来,乱七八糟,季知非总结不过来。 “忽冷忽热的感情。”陈柏宸忽然就安静了,扶着脑袋,沉吟不语,“我很担心他。” “你喝多了。”季知非心脏扑通一声,好像陈柏宸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了,踩中了雷心。 他踩一脚刹车,踩得有些狠了,陈柏宸险些撞上前座椅。 “到了,下车吧,你的车明天自己去开。” “没喝多,就是有点晕车,你车速不均匀,车技还得练啊。”陈柏宸不客气地下了车,“你……算了,你估计也劝不住苏风眠。今儿谢谢你了。” “不客气。” 等陈柏宸渐渐走远了,季知非才舒口气,把车椅稍微往后调,椅背往后仰一点,盯着玻璃板发愣。 天气还没回暖,玻璃板外冷内热,起了薄薄的雾。 第51章 季知非总算是知道自己混乱的心绪到底算什么了。 也不是百分之一百不乐意苏风眠和叶傅轶在一起,吃醋的成分,有,但不止是这样,如果苏风眠和叶傅轶在一起,能够很快乐,季知非也认了。 但关键就在于,苏风眠的不快乐,是写在脸上的,那种郁郁寡欢几乎要刻进了他笑起来的鱼尾纹里。 而叶傅轶呢,医院大部分人都了解,叶傅轶不是什么专一的人,对感情如对流水,常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知道叶傅轶什么时候会和苏风眠闹僵,什么时候会没了兴致。 到时候难过的可能还是苏风眠。 季知非望着挡风玻璃外冗长的夜色,心里总算明白,自己是在担心他,担心的成分比任何一种都要多。 他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苏风眠,叶傅轶他其实没有出差,他在撒谎。 但是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苏风眠如果足够聪明,不要这么笨,也能看出来,出差的人怎么可能酗酒后回家。 希望苏风眠能看出来。 又希望不要看出来,不要受到伤害。但伤害如果迟早要有呢? 季知非埋头伏在方向盘上,烦闷和不安,比夜色更拖沓冗长无期,说到底,他还是欠一个合适的身份去和苏风眠说这些。 陈柏宸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旁敲侧击,但他自己,只能干着急。 第25章 苏落崎没见过眼前这个坐在苏风眠旁边吃饭的男人——她没有见过叶傅轶,苏风眠没跟她提过,甚至不用出于某种直觉,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人和苏风眠关系不一般。 于是她草草吃完,替苏风眠送了客,回到餐桌旁把陈柏宸和季知非的碗筷收起来,发出了一点嘈杂的瓷片碰撞声。 “放那吧,你去写作业。”苏风眠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这不笑倒还好,笑起来,苏落崎看得见苏风眠眼角有不浅的鱼尾纹。 苏风眠很疲惫。 苏落崎以前没怎么注意,在这种由陌生男人带来的奇妙的氛围下,她才发觉苏风眠的疲态,转念想想,他其实已经四十了。 苏落崎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便转嫁给叶傅轶。 她开始不喜欢叶傅轶,这个一身酒味,架势很高的人。 “去吧,听话。”苏风眠又轻声说,也不知道是怕吵到谁。 苏落崎不肯动,苏风眠又摆摆手,让她回房间。 “我洗个碗就回去写作业,不耽误。”苏落崎倔在那,硬是把碗筷都收拢,一个个碗叠好后又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这个叔叔喝多了能不能不要在……” “回去写作业!”苏风眠的温柔和耐心忽然就没有了,声音大起来,“你高三了你知不知道?赶紧去!” 苏落崎肩膀抖了一下,诧异地望着苏风眠。 其实叶傅轶也惊住了,只是醉意还没褪去,他还有点恍惚,坐在那看似淡定地吃饭,内心的兵荒马乱一时半会无法发作,反应力被酒精拖了后腿。 “我只是想帮帮你!凶什么啊?” 苏落崎生气且委屈地把碗端起来,乒哩乓啷地丢在厨房洗碗槽里,一把打开水龙头,水声“唰”地撕碎了房内的寂静。 也不管这么一直放着水,之后水会不会溢出来,她直接回房间把门“嘭”地甩上。 看着苏落崎把房门甩上,苏风眠默几秒,视线才从她房门那收回来。 他心里积压了不少情绪,周围人却没能理解反而接二连三地把他往极端逼。 但苏风眠知道,他把气生错地方了,他气的不是苏落崎,毕竟她儿只是个学生,不明白这些事,心怀好意。 他气的是叶傅轶,叶傅轶搅乱了他今天所有的安排,还理所当然地坐在这,不做任何解释。 他看一眼身旁的叶傅轶,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脸还是红的,不是暧昧着晕染般的玫瑰,而是刺目的烈焰。 苏风眠手撑着脸,合眸道:“你吃完就走吧。” “我不能醉驾。”叶傅轶把筷子放下,回应地云淡风轻,没有拖泥带水,只有尾音一点点往下坠,让人知道他喝得不少,“来的时候,差点撞车。” 苏风眠不知道叶傅轶为什么要上自己家,喝多了来这里做什么,他也没解释。 “我送你。”苏风眠站起身,拉起他的胳膊,叶傅轶也不反抗,就踉跄地站起来。 他一只手搭上苏风眠的肩膀,出于身高优势,这个姿势不算难受,只是身上的酒味就好像老酒窖里散发出来的,将苏风眠裹入这一阵气息里头。 苏风眠眉头紧蹙成一团乌云,他搀着叶傅轶乘电梯,再步履艰难地走到地下车库,一眼扫过去,很快找到叶傅轶的车。 车后睡着一个喝醉酒的人,苏风眠不打算和他说话。 和醉酒的人说话,其实没什么不好,反而有很多好处,除了偶尔会不知对方所言为何。 苏风眠当然明白“酒后吐真言”这类俗语,可他怕的也就是真言。 叶傅轶平日里对他有隐瞒,比如这趟出差,就是假的,他不知道还有多少话是假的。 苏风眠不愿意知道,他怕知道了,两个人的关系就要告一段落。 在苏风眠看来,人这一生,刚出生时,两只眼睛睁开,死了的时候两只眼睛闭上,至于活着的途中,大概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52章 在这个所谓的同性社交圈子里,如果太在意谎言,太追求真话,是没办法找到伴侣的吧,因为不用结婚,他身边很多人就不愿意为一段感情负责。 叶傅轶这么老练,从一开始苏风眠明白自己玩不过他,那就不要较真了,自己也不过是寻个人陪,这么想来,大家彼此彼此。 车窗外的灯火闪烁着往后奔去,就好像遥遥无期的过往飞速地流逝,汇入记忆中最模糊的海洋。 苏风眠余光里满是晃眼的街景,正前方的视线里又全是红色的车尾灯,让他感到烦闷。 他把车窗摇下半截,欲透会儿气,让自己冷静一点。 眼下冬季正值冬季入春,冬末春初的北方城市仍旧是寒凉的,风就像薄纸割过后座叶傅轶滚烫的面颊。 叶傅轶不大舒服,低声道:“风眠,你把车窗关一下,我抬不起胳膊。” “酒味太浓,我闻着想吐。”是不雅的用词,苏风眠平日没那么直接,只是面对喝醉了的叶傅轶,苏风眠有点儿肆无忌惮,“你他妈下次喝酒喝完了别来我家赖着。” “就这一次,我心里难受。”叶傅轶的声音忽然就软和了,“拜托……风眠,关窗,我只是想见你。” 苏风眠心里一紧,他又没办法把怒气继续了,真是自作自受。 犹豫几秒,他还是把车窗关上,轻叹口气,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关上窗和你见不见我有什么关系……话说,你怎么喝这么多。” 其实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止是这个问题。 苏风眠想知道叶傅轶是不是真的去了隔壁城市出差,但又没敢直截了当地问。 叶傅轶不说话了,苏风眠看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的男人紧闭双眸,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装睡的吧,苏风眠心里有谱了,他苦笑一下,自言自语:“我以为你至少不会骗我。” “如果我骗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叶傅轶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低语一句,让苏风眠不知道如何回应。 静谧了几分钟,车内只有轮胎滚动碾压柏油路的声音,轰轰隆隆,算得上很让人舒适的白噪音,容易催人入睡。 叶傅轶并没有睡着,他把领带扯松了,喘一口气继续说:“风眠,我没想过骗你,但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坦白。就好像你也有事情瞒着我一样,我也不会要求你坦白。” “我有什么事?”苏风眠笑了。 他想到的人,是季知非,但如果这份被埋起来的感情算得上是秘密,那全世界都被他苏风眠骗了。 “我知道你有心里有其他人,我看得出来,我不知道是谁,但那个人不是我。”叶傅轶喝醉了,说出来的话却意外地清醒,可能,这是住在他潜意识里的话,“你和我在一起,有点心不在焉。” “你想说什么?”苏风眠听到了心脏因紧张而跳动的声音,尽管叶傅轶的回答,算是意料之内的。 “我想说,我们要对对方宽容一点......允许犯错误,没有哪一段感情是没犯过错误的。” “那你的错误呢?”握紧方向盘的手力度不知不觉就大了,苏风眠问,“你出差去哪了?” 听到这个问题,叶傅轶睁开了眼,默默看着苏风眠把车向路边开去,驶入一个露天停车坪,车子熄了火,最终停了下来。 这里没有灯,只能看见远处街道的灯光映过来,也远离了马路嘈杂,安静而幽黑。 “你没必要骗我,叶傅轶,我想,我们之间不需要靠欺骗维持感情,就算你对不起我,我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苏风眠的声音在黑暗里缠缠绵绵地一起一伏。 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两个人年纪加起来该入土了,很多事情简单一点吧,否则太累了。 苏风眠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烟盒很工整,看起来有点儿新,里头也只是缺了几个小口。 二十条烟,半个月了,只抽了三根,其余的也受了些潮,这包烟几乎没办法再存放下去。 苏风眠没有哪一包开封的烟是能完整抽完的,并非没有烟瘾,只是不大严重,也一直在克制,他肺不太好,医生说不能抽烟。 他从中取出两根稍好的,其余的大抵要浪费丢弃,又随手塞进口袋,于是包装盒维持了半个月的矜持态,一下子就被捻出褶皱。 就好像他坚持了这么久不和叶傅轶摊牌,但今天破功了。 苏风眠递上一根烟给后座的叶傅轶,叶傅轶接过时,两人手指磨擦一下,苏风眠很快收回了手。 他还没点,就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开打火机的声音。 随后飘出来了烟味,苏风眠把窗打开了,才给自己点上烟。 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烟雾缭绕算不上,风刮得大,烟气很快吹走了。 “苏风眠,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叶傅轶的声线凛冽了些,似乎没那么醉了,或许是让风给吹清醒了,又或者烟让他的某些正常人该有的激素开始分泌,以至于头脑不那么混沌,“但我怕你,不接受。” “你说吧,不接受也得接受。” 这语气在叶傅轶听来,就好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但其实苏风眠不是这样的心态,叶傅轶明白,苏风眠在破罐破摔。 “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叶傅轶把烟熄灭在车内的烟灰盒里。 第53章 “你问。” “我对你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苏风眠愣几下,重要与否,或许不是叶傅轶会问出来的。 “你难道很在意这个吗?这段时间,你向来没在意过这个问题吧,而且,你心里比我清楚,你对我来说重不重要。” “我现在很在意。”叶傅轶无奈地咧嘴笑了,弧度不大,苏风眠在后视镜里看不清,“以前是不在意。” 苏风眠手指不轻不重地抖了一下,烟灰就飘落下一些,掉在他裤腿上。 见苏风眠沉默,叶傅轶犹豫半晌,低声说:“其实我,以前离过婚,有一个儿子。” 作者有话说: 打个预防针,叶傅轶不是炮灰嘛毕竟,后面他和苏风眠还会纠缠一段时间,整个文篇幅也很长,然后这还不是叶傅轶最让人想打他的时候,后面你们可能还会有想打苏风眠的时候,有把叶傅轶活埋了的时候,anyway,苏风眠会和季知非修成正果的,叶傅轶是过客但是不是炮灰,他对苏风眠的爱情观影响不小。谢谢追到这里! 第26章 窗外落起了小雨,缠绵悱恻,密麻又湿漉的雨声传到苏风眠耳朵里,还时不时响起属于晚冬的滚滚雷声,很遥远的雷,所以并不惊吵,倒更像是煮开水的声音——频率恰好在舒适区。 放在平日,他能够睡一个很安稳的觉。 雨天适合入眠。 但今天他睡不着,完全地睡不着,连困意都没有。 他慢慢坐起来,掀开被子,被子也不敢掀太大了,怕有冷空气钻进被子里把身旁的人冷醒,纵然房间并不寒冷,暖气开得刚刚好,温度很适宜。 叶傅轶已经趁着醉意睡了,并且起了轻微的鼾声,看来他睡得很熟。 苏风眠看着他一半陷入枕头一半露出的面容,心里一阵酸楚。 他很难不去在意叶傅轶有了一个儿子的事情,叶傅轶也已经和他坦白,出差的确是假的。 前几天,叶傅轶十八岁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他刚面试了大学,回国休假,叶傅轶所谓的出差其实是抽时间安顿好他儿子。 苏风眠问他:“那你儿子能接受你和我在一起?” 叶傅轶说他不知道。 “我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苏风眠知道这种时刻问这种问题就太过矫情,凡是设立假设的提问,苏风眠都认为是矫情的。 如果不是叶傅轶喝多了,苏风眠也不会这么直白地问。 他在感情上没有什么安全感,这种情感上安全感的缺乏也是从小就如此。 长大之后真正喜欢过的人,可能也就只有季知非,也把全部的冲动消费在了季知非身上。 可季知非偏偏没有让他变得有安全感,反而是更不自信,更没有归属感。 再后来遇到的人只想和他睡觉,不想和他恋爱。 直到现在,他也很难袒露自己,很难放下理智而去感性任性一次。 说得通俗点,他很想撒一撒娇,获得一点独有的宠溺,但出于各种原因,年龄,性别,身份,他从不这么做。 叶傅轶听到苏风眠这个问题果然笑了,他目光落在后视镜里苏风眠略带委屈而低垂的眼眸上,说:“你还真是……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个。你不担心我儿子对你的看法了?” “我本来也不是非要认识你儿子。”苏风眠忽然就收拾好情绪,把车钥匙转了一圈,汽车因启动而震一下,他回答,“你儿子也一样,不用认识我,我想我们也不会有对你儿子开诚布公的一天。” 叶傅轶笑容僵了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苏风眠比他想象中要看得明白,看得开些。 不过也是,他虽然感情经历不如二十多岁的男生,但人生履历总归是够的,情情爱爱也看得多。 叶傅轶忽然觉得,其实苏风眠没他想象中那么容易敷衍。 当然,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想敷衍苏风眠,这只是一种比较标准。 他谈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太容易被感动,也太容易被骗,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意思。 不管叶傅轶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对方生气也好高兴也罢,眼里都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 但叶傅轶偏看不得这些眼睛里的爱情,直接又赤诚,让叶傅轶不敢往前走。 苏风眠的话……苏风眠不一样。 苏风眠对人有保留,也有付出,他是那种即便伸出手也不要求一定要被牵住的人,即使看得明白也不戳破讨说法,或者说,讨说法也不一定要是真的说法。 并非说他容易被骗,相反的,他自己心里能独立判断,独立承受再消化,他其实不太需要别人的解释,好像也不太需要别人。 比如说今天,叶傅轶仍旧有所保留地告诉了苏风眠一些事情,苏风眠很快就接受了,没有追问,却是肉眼可见地在忍耐。 怎么说呢,叶傅轶沉默了,目光仍然停在后视镜里,苏风眠眉头皱起来,他看起来有点难受。 叶傅轶思绪飘扬了一会儿,苏风眠又说了一些话,车外下起了小雨,因此他没有听太清楚。 叶傅轶想,他或许有点心疼苏风眠。 就像一开始,叶傅轶提出和苏风眠恋爱,也是因为看见了苏风眠隐忍,佯装无谓的表情,明明是答应了和自己恋爱却有一种失恋的神态。 第54章 他心脏便被这一副神态揪了起来。 长期以来,他和苏风眠的纯粹肉体关系的生活里,他都没有过这种酸胀如咬一口未熟李子又不能说的心情。 但这样的心疼不知道有没有建立在爱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叶傅轶脑袋嗡一声,随着汽车驶向马路,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眼前的人了。 苏风眠给叶傅轶掖好被子,趿拉着棉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一楼。 因为已经从这儿搬出去了,所以这里没有他的衣服,他现在穿的是叶傅轶的睡衣,叶傅轶的睡衣是棉麻质感的,他不大喜欢,他更喜欢丝绸的。 苏风眠想在天亮之前回家,却没有开自己的车来。 他去厨房拿了一些吃的,幸好这里还有吃的可以打发他的馋意,叶傅轶没有把他留在冰箱的速食吃光。 坐在沙发上,苏风眠打开了手机,本想找一找有没有出租车,但呼叫了五分钟也没见到有师傅接单,他只好放弃。 看一眼联系人列表,除了工作,就是陈柏宸发过来的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约了下一次喝酒的时间。 苏风眠给回了一个“好”就退出了微信。 微信一退,便是主页面。 他盯着主页面上的手机壁纸,壁纸是他和叶傅轶的合照,其实蛮傻的,但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了,算得上甜蜜,就是对镜子拍的,当时苏风眠还发了朋友圈。 挺愚蠢的。 当时自己怀着那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接受了和叶傅轶在一起,其实不太正确,奈何难以抽身,他的确有不舍。 如果再年轻一点,他也会果断地就分了,追求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但是四十岁不是十四岁,他只想过稳定的日子,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他都想稳定下来。 面对季知非,面对这个未知数,苏风眠不敢去尝试,一点都不敢,只想把对方当朋友好好地相处了。 苏风眠叹口气,还是把壁纸换了,又回到界面,他犹豫片刻,打开了交友软件。 狐狸狗倒给他发了不少消息,整整三十二条。 苏风眠有点惊讶。 其实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 早上八点半的时候,狐狸狗发了几条:你工作了吗? 当老师的话是不是要起很早? 我去上班了。 我这医生当的也很辛苦。 一段话他可以分四次发,也难怪消息会累积到三十二条了。 苏风眠觉着对方有那么点可爱,不过这个狐狸狗是不是好像才二十多岁,苏风眠想了想,自己二十多岁是不是也这般缠人,对朋友对家人,对喜欢的人。 苏风眠回复了他:我很少用这个软件,要不你加我微信吧。 狐狸狗那边并没有动静,不过等了几分钟,苏风眠的消息便被已读了。 狐狸狗:不加,微信太隐私。 今日有空:你可以屏蔽我朋友圈。 狐狸狗:这个软件挺好的。 今日有空:随你吧,不过我会回复得很慢,因为没有开这个软件它就不会有推送。 狐狸狗:那我们每天约一个时间点聊。 苏风眠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他回复:每天?会不会太频繁。 狐狸狗:你定。 今日有空:日期单号的晚上十点? 狐狸狗:好,有夜班我会告诉你。 狐狸狗:不过,现在十二点多了,你还没睡吗? 今日有空:你不也没? 我没睡是因为一直在想你的事。 季知非把手机按在胸口,深呼吸一口就好像溺水的人浮到了岸上,心脏正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敲击他的胸膛,于是手机,手,也一起上下起伏。 他没有刻意地在等待苏风眠的回复,在收到苏风眠的回复之前,他以为苏风眠已经睡了。 季知非却睡不好,他一直在担心苏风眠。 他把枕头垫高了,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躺姿,重新让手机亮屏。 季知非缓慢地敲上一行字:我喝多了咖啡。 今日有空:我喝多了奶茶。 季知非无奈地笑一笑,他很想直接问苏风眠,他和叶傅轶怎么样了,但是这个网络身份下,他不能把自己捅破了,否则,无法收场。 所以他不打算有什么回应,只回复了一个笑脸。 不过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一声,是微信那边的消息。 季知非点开看,愣了片刻,是苏风眠发来的。 风眠:今天很抱歉,我不知道叶傅轶会回来,给你和陈柏宸都造成了困扰,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话,下次再请你吃饭吧。 风眠:晚安。 两条独立的消息,就好像在晚上与人对话,如果不说一句晚安就无法收场一样,可偏偏“晚安”这两个字把季知非想说的话杀掉了。 季知非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他,脑袋的确是模糊的,但手上动作很快,已经输入了一行字并且发送了出去。 随后他就像一个听了恐怖故事的小孩子,并没有等待苏风眠的消息,直接把手机关机了,丢在床头,扯过被子就睡。 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透风的余地,毕竟被子之外的世界再可怕也不会钻进来,他从小就这样,遇到点事,担心害怕了,就把自己塞进被子,闭眼睡觉,什么都不用去想。 第55章 这副样子的确有点狼狈,可他就这样就着夜晚的雨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手机自动开机,季知非迷迷糊糊地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 风眠:我和傅轶挺好的,他只是喝的有点多而已,现在已经睡了。谢谢关心。 季知非嘴里泛着苦涩,关闭屏幕。 他庆幸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等到苏风眠的消息再睡,否则他大概会真的彻夜难眠。 第27章 叶傅轶坦白了自己有个儿子之后的一小段日子里,苏风眠倒对他没那么多要求和期待了,日子过得很安生,甚至让叶傅轶不适应。 唯一让叶傅轶感到难堪的,是苏风眠没有搬回他那儿住。 一直等到苏落崎伤筋动骨一百天,差不多已经好得透透的了,能走能跑的,他也没搬回去。 叶傅轶没有过问,他猜苏风眠还因为自己撒谎而心有芥蒂,所以不敢问。 不过他陪苏风眠的时间稍微多了些,似乎医院的事情没那么忙了。 当然,苏风眠更相信的是,叶傅轶本就没那么那么忙。 他以前各类搪塞,不过是拿医院做幌子,从他骗自己出差之后,苏风眠没有再相信叶傅轶说的一些具有承诺性的话,抑或是不见面的理由。 不相信归不相信,日子还是得照样过,苏风眠也不生气,就当作不知道了。 这几天苏风眠最喜欢的歌,大概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说谎》,人生已经如此艰难。 有些事的确没必要拆穿,拆穿了只让两个人都难堪。 苏风眠吃过教训,不想再冒险。 如果要过日子,要交往,是不是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几个晚上,苏风眠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和住在手机里的狐狸狗一句一句地聊天,他都有一种躲开了叶傅轶的怀抱,寻找新伴侣的错觉。 每次有这种错觉,苏风眠就下线了,好友“狐狸狗”永远是最后一个说晚安的人,苏风眠偶尔在第二天早上回复他,偶尔也不作回应。 但狐狸狗几乎是不依不饶的,起初说了定个时间点聊天,现在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可能会给苏风眠发消息,甚至超越了叶傅轶发消息的频率。 苏风眠倒不知道他图什么,但自己挺开心。 其实苏风眠每次愉悦地看着狐狸狗的消息,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不想再和叶傅轶继续了,可转念一想到自己的年纪,又坦然了许多。 不就是找个伴陪着,找谁都一样,找谁都会有矛盾,如果没那么喜欢的人,迟早闹别扭,他不想再折腾。 他时常安慰自己,其实那天叶傅轶也算不上欺骗他,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又恰恰好有那么些严重,以至于他不知道如何处理,所以才心生嫌隙。 说白了,他认为自己没那种处理“伴侣离过婚并且还有一个儿子,而永远不能在伴侣儿子前坦白身份”的本领。 还是得怪自己。 二月初的几天,各大商场都摆起了龙门阵,减价促销,因为正巧赶上元宵节与情人节相遇,十几年都凑不到的两个日子,又凑一起了。 商场摆出的最多的标语,就是“携情人闹元宵”,听起来就很热闹美好,虽然在苏风眠看来,有一点儿携亲友闹洞房的滑稽感。 但打折的东西不买白不买,苏风眠不排斥这些活动。 华乐商城是离苏风眠家最近的商城,他下班后就近去了那儿。 这几日学校事物少,学生被安排了自主复习,他难得空闲,打算一个人买点居家必备品。 而今晚是叶傅轶值班,因此他约不到叶傅轶一起。 虽然他很希望和叶傅轶一起逛一次商场,尤其是指那种摆满了水果蔬菜,洗护用品,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商场。 苏风眠正在商城一楼的超市里挑着水果,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好几声,他放下手里的苹果,看一眼手机,是叶傅轶。 他这些天找得勤快,就好像在弥补什么一样。 “在哪儿呢?”叶傅轶问他。 “商场买东西,你不是在值班么?” “我刚下班,今天比较轻松,待会我去找你吧,你在哪个商场?” 苏风眠放下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晚上九点,其实也挺晚了。 他又把手机举到耳边:“不用了,你待会儿过来就十点了吧。” “是不是在华乐?” “……是。”苏风眠顿了一两秒,妥协得很快,“你来吧,我在一楼的大超市,到了给我电话。” 苏风眠挂了电话,看一眼苹果,不打算现在买。 他本来买完这点水果就可以回家了,既然叶傅轶要来,干脆等他来的时候一起挑,他也能借这个机会了解叶傅轶喜欢吃什么水果。 苏风眠漫无边际地逛了半小时,叶傅轶就给他来了个电话,又等了几分钟,他就见到了正在四处张望的叶傅轶。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和苏风眠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穿的衣服色系是一样的。 叶傅轶的私服基本上都是暖调单色,或者黑白,让人看起来很有安全感。 苏风眠呆呆地想,或许自己就是被这一副温和的模样给迷惑了。 苏风眠正准备走上前,忽然就停住了步子,收回已经迈出的右脚。 他就站在原地,距离叶傅轶大概五十米左右,如果不是货架人流遮挡,其实叶傅轶很容易就看见他。 第56章 但是叶傅轶看起来并没有很着急要找他,张望了片刻似乎依然没看见苏风眠,就去了另外的货架区,也没用来个电话。 苏风眠心里有点疑惑,却也没心思跟着他,又看了一眼水果,还是乖乖地挑了几个苹果,放入购物袋,去了结账区。 结账区人不多,苏风眠一眼就看见了也在排队的叶傅轶,叶傅轶也看见了他,似乎没有很惊讶,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苏风眠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一个盒子,是天蓝色的,倒挺精美。 应该是他刚才去了别的货架买的,苏风眠没问。 “买完了?”叶傅轶说着,让出半个身子,让苏风眠先结账,“你开车来的还是走路来的?” “走路,我家离这近,省点油费停车费。”苏风眠如实回答,一边把钱付了一边说,“你待会开车送我回去吧。” “好。”叶傅轶应下,将手里的盒子递给收银员,苏风眠在一旁等着。 “请问需要包装吗?”收银员麻利地敲打键盘,问叶傅轶。 “不用。” “好的,谢谢惠顾。”盒子就被收银员递还给叶傅轶,叶傅轶接过盒子不到半分钟,就递给了苏风眠。 “你拿着这个,”他又把苏风眠手里一大袋子的的生活用品拎走,“我帮你提。” “嗯……谢谢。”苏风眠把自己沉甸甸的购物袋给他了,端详起手里的盒子。 “送你的。”叶傅轶偏头瞧了一眼苏风眠,“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吧。” 苏风眠听了这话,不吭声,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躺了一朵永生玫瑰。 是很浪漫的礼物,苏风眠喜欢这类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送,他会更喜欢。 苏风眠看了几眼,便合上了盒子,轻声说:“谢谢你。其实你不用送我这些,我也不会和你争吵,毕竟那天也我们说得很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儿子不会管你一个当父亲的和谁恋爱。” 叶傅轶沉默半晌,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送你一朵花,让你开心点,没有想那么多。” 他说着,空出另一只没有拎东西的手,顺势就搂住苏风眠的肩膀,倒没避讳路人的眼光,说:“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些东西,因为家里也都是你买回来的小玩意。” 苏风眠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叶傅轶口中的“家”,他把家字说得太随意,恰恰又太自然,好像苏风眠住进去了很久。 不过也有可能是叶傅轶习惯性称那个房子为家罢了。 晃了好几秒,苏风眠才反应过来,没等他开口再说点什么,苏风眠就看见了从商场旋转门走进来的男人,他心里咯噔一声,好像石子投入一条藏匿着暗涌的河,水花或许是河水由内而外涌出的,或许是石子击中的,不得而知。 那个男人是季知非,从短暂的视线交汇里,苏风眠没有读出太多的信息,只是知道他也看见自己了。 苏风眠不自觉地就加快了脚步,回避了季知非的视线,直到几乎走到面前马上就擦肩过去了。 季知非好像也没有打算和他打一声招呼。 “季医生,好巧,你也来购物?”这话是叶傅轶说的,季知非随之就停了脚步。 苏风眠略惊讶地看了一眼叶傅轶,他以为叶傅轶即使看见季知非也不会打照面寒暄。 上次在他家发生的事已经足够尴尬了。 苏风眠见叶傅轶朝季知非的方向走过去,只好跟着叶傅轶去了。 “是,买点东西。”季知非捎带瞟了一眼苏风眠,就收回了目光。 叶傅轶放松地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敌意:“上次风眠请你吃饭的事,我实在很抱歉,那天我喝多了,你别在意。” “没在意,无所谓。”季知非耸了耸肩,脸上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就好像真的无所谓。 “下次我俩再请你吃一顿吧。”叶傅轶说。 你俩。 季知非不露声色轻蹙了眉,随后拒绝:“不必了,不用麻烦。” “毕竟你和风眠老同学了,聚一聚也好,别客气。” 苏风眠听着这话却不大舒服,他不知道叶傅轶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季知非在想什么。 季知非不说话,叶傅轶就继续:“热络热络一下也好啊。” 热络。 季知非咬了咬后牙槽,瞧了叶傅轶搂着的人,这苏风眠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目光和心思似乎并没有在场,他忽然觉着叶傅轶和苏风眠的关系挺微妙。 这个氛围也很微妙。 季知非礼貌地笑起来:“我和苏风眠吃饭就行了,我和你倒没必要热络。” 听到自己名字,苏风眠下意识抬眼,目光就对上了季知非,季知非看着苏风眠,说:“回见。”说完就快步朝商城里面走了。 苏风眠一直看着他离开,心思才渐渐收回来。 他刚才想到了一些大学时的事儿,只觉得在做梦。 一晃十几载,当时的他是想不到自己能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并且,就在离季知非的生活不远不近的地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其他人在一起过日子。 说到底,季知非的的确确对他没什么意思,不然任他怎么能忍得了哪怕有一点点喜欢的人和别人生活。 即便是好朋友,有了对象之后,苏风眠也不会很高兴,总觉得疏远了些,虽然这种想法永远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他也不会真的做出很幼稚的行为:非得探究个“重色轻友”孰是孰非。 第57章 不过,看来他们的确连朋友都不算,还需要不断地热络才能维系老“同学”的关系,或者是,需要创造新的回忆来遗忘曾经的一夜情关系。 “走吧。”叶傅轶语气轻快,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有点不错得异常。 季知非的话他大概是没放心上的。 “刚说到哪里了?”他问。 “你为什么要和他……”苏风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问出去,“说到……算了,我忘了,回去吧。载我一程。” “我载你我就得把你载回我家。” “……” 苏风眠望着露天停车场上排列有序的汽车,叶傅轶按了一下电子车钥匙,一辆黑色的车在黑暗里闪起来远程灯。 挺晃眼的。叶傅轶让他在原地等着,他去取车。 叶傅轶离开不久后,苏风眠的手机在口袋响了一声。 他拿出来看,是季知非:什么时候有空? 第28章 苏风眠立刻把手机屏幕按掉,叶傅轶的车子就徐徐开到他跟前,里面的人摇下车窗,说:“想什么呢,上车吧。” “哦。”苏风眠应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却没坐在副驾驶位,而是坐进了后座,叶傅轶正后方。 这样一来,叶傅轶就看不见他。 “怎么不坐我旁边啊。”叶傅轶随口问了一句,给自己拉下安全带,踩一脚油门,车便开了起来。 “不想系安全带。”这是苏风眠常用的说辞。 叶傅轶笑一声:“真懒......对了,我刚刚看你买了挺多苹果的,我还想说我也挺喜欢吃的。” “嗯......喜欢就好。”苏风眠一边和他聊天,一边按下home键,脑子里还在想季知非发过来的短信的事。 叶傅轶听他的回答就知道他心不在焉了,只好不继续说下去,沉默地开车。 对叶傅轶来说,他的确知道自己对苏风眠有亏欠,而亏欠也不只是他有个儿子,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和苏风眠坦白。 可让他理所当然地和苏风眠相处的理由里,还有一条,就是苏风眠没有全心全意地爱他,他想他也就不需要对不全心全意的爱付出所有吧。 叶傅轶想着想着,不小心把车开到接近一百码,这样的车速在城市里已经算超速了,而且坐在车里的人也不应该像苏风眠这样一点感觉也没有,正常人都会觉得这快地有些可怕,会叫他开慢点。 “苏......”叶傅轶还没叫完苏风眠的名字,苏风眠就突然拍了拍叶傅轶的肩膀,脑袋凑上去,问:“你十四号有空吗?” 叶傅轶还没反应过来苏风眠突然问他话,只知道要把车速降下来些,因为前面就有一长排的摄像头在黑夜里闪烁,眼前的绿灯眨眼变红,他赶紧踩了刹车。 这一踩刹车,由于惯性,苏风眠不小心朝前轻轻地撞了一下,本来就已经趴在驾驶座头枕旁的他正好嘴唇和叶傅轶的耳鬓相触,车子就缓缓停了下来,等待这三十秒的红灯。 苏风眠知道自己碰到叶傅轶了,他低眸正好能看见叶傅轶转过的脸,而且只要叶傅轶往上凑一下他们就能在三十秒的红灯里接一个五秒的吻,可是苏风眠在叶傅轶抬脸的时候往后缩了半个手臂的距离,转过头看着前面等红灯的车说:“下次开慢点,不要命了啊。” “嗯。” 叶傅轶其实很想接过他的话往下说,可他发现就在苏风眠回避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棉花一样轻柔的失落,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失望。 又过了几秒,车子便重新开动了。 苏风眠就坐回了原来的地方,是他看不见的位置。 “你刚刚问什么?”为了避免持续的安静,他只好找个话题缓解一下这种气氛。 苏风眠这才想起来刚才凑上去是为了问叶傅轶情人节有没有空陪他。 “我说十四号那天你有时间吗?” “二月十四吗?” “明知故问吧。”苏风眠嘀咕一句。 “那天好像是元宵节吧。”叶傅轶不想提“情人节”三个字。 苏风眠愣了几秒:“呃,是的,今年情人节元宵节撞了。你有时间吗,要值班?” 值班,当然不用,主任医师元宵节都放假了。 叶傅轶心里回答了,没说出来,反问苏风眠:“你想我值班吗?” 他的语气太平淡了,苏风眠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随便你吧,如果要值班的话,你还是去吧。” “的确要。” “没关系。”苏风眠心里长舒口气,“没关系的,下次。” 他感受到了叶傅轶的冷淡,大概是从刚才红灯那里开始的,所以苏风眠知道叶傅轶察觉了他的小动作。 苏风眠看着车窗外的车子,好像从一个人的世界窥探另一个人的世界。 似乎他和叶傅轶就是这般互相窥探。 在车内气氛凝固到极点时,救场如救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叶傅轶的手机响了。 这个前奏很熟悉,叶傅轶正在开车,所以没有及时接,等前奏过去,张宇那特有的沙哑的嗓音刚刚唱完第一句“雨一直下”,连颤音都还没结束,对方就挂断了,声音戛然而止,就好像铃声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没有隔一秒,手机又响了,重复了同样的前奏。 苏风眠被这一惊一乍的手机铃声吓了两次。 第58章 他见叶傅轶开着车,这打电话的人打来好几次,这人猜应该有急事,于是说:“要不我帮你接吧。” “不用了。”叶傅轶马上空出右手,摸到丢在副驾驶的手机,熟练地左滑挂断。 他知道这个来电的人是谁,手机铃声是专门设定的,就是好让自己快速地区别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和其他人,以免出现像上一次的误判,让苏风眠心生不悦。 怕苏风眠疑惑,叶傅轶又补充:“应该是医院的人,叫我回去加班的。” “哦......”苏风眠干笑一下,左手食指不轻不重地压下车窗钮,他有点闷热,车内暖气开太大了,马路上的凉风吹到他脸上他才感觉到舒服。 从华乐商城回叶傅轶的家本来不用这么久,但是叶傅轶一直在绕路,可能是为了避开拥堵。 “我想回家。”苏风眠看着叶傅轶又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停在了直行道,而不是右转道——右转再走一会就可以到叶傅轶的小区了,可他还是选择了直走。 这绕不完的路让苏风眠感到疲惫,他不知道叶傅轶到底想做什么。 “嗯?” “我说我想回家。”苏风眠重复这话的时候声音比原先还要小。 “快到了。” “我是说我家。”苏风眠抬手揉了揉眉心,“直走然后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左拐放我下去吧,我坐公交回去会快一点,你也不用再兜我回去,挺麻烦的。” “快十一点了,应该没有公交车了。” “我很累,想睡觉。” 叶傅轶沉默片刻,没有应声,红灯转绿时,他打了右转灯,违了交通法规右转。 “这是直行道!”苏风眠被他的举动惊讶到了。 “处罚一百块,不扣分。”听起来叶傅轶很清楚自己违章了,“放心吧。” 苏风眠被他气笑了:“你怎么和个小孩一样,而且一百块也是钱。” “就当开了个房。” “疯子。”苏风眠关上车窗,窗户一下子便把车外的嘈杂拦住,留车内一片安静,他说,“那你何必绕路呢?” “我不知道回去之后我们要做什么。”叶傅轶右转之后又左转驶入停车场,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季知非收到苏风眠的消息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都打算睡觉了,却没想到交友软件里的苏风眠,也就是“今日有空”来找他了。 今日有空:他说不知道我和他能做什么,感情僵持到这个地步我还能维持下去我也是挺能扛的。 季知非没有马上回复,而时去确认了一下微信有没有漏收苏风眠的消息。 可是两人的微信聊天界面还是静止在季知非最后问的那一句话上。 苏风眠没有回复他什么时候有空。 他有点无奈,也有点庆幸,无奈于再苏风眠心里自己还没有一个网友重要,庆幸于自己就是这个网友,这种又悲又喜的情绪错杂在胸口,还混着对苏风眠当下处境的担心。 “今日有空”刚刚向自己说了他和叶傅轶当下的关系,季知非关心的不止是这个,他更关心那天叶傅轶突然喝多了去苏风眠家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可是披着“狐狸狗”这个皮囊,他什么也不能去问。 他烦闷地喝一口放在床头柜的热水,水已经凉了很久了,他只好喝一口就放回去,再腾出手对着比水还冰冷的手机打下一行字。 狐狸狗:那你想继续这段感情吗? 今日有空:没有理由分手,也不想单身。 这什么理由? 季知非不禁皱眉,他真想跑到苏风眠面前告诉苏风眠感情这种东西怎么能勉强。 今日有空:而且,其实我挺喜欢他的,从某个程度来说,他是我第一任。 看到最后那三个字,季知非的拇指小小地颤了一下,不小心碰到屏幕,屏幕上的输入键盘跳出一个字母,他马上删掉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发了一个“噢”过去。 季知非没有想到的是,苏风眠居然之前没有过感情经历,也难怪他会觉得,分手需要理由,更不必说他不想单身了——可能苏风眠只是想让第一段感情结束得没那么不明不白。 季知非很理解这样的感觉,他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对象当然不是苏风眠,是他现在的一个病人,宋娇眉。 和宋娇眉在一起完全是意外,那时候宋娇眉还没有住院,也没有生病,只是他在常去的酒吧认识的女人,两个人从认识到在一起到分手前前后后大概一年多,做过最亲密的事情是拥抱,没有接吻没有睡觉。 他记得是宋娇眉在他喝得有点醉的时候提出来在一起的,他随随便便地也就答应了,答应了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爱宋娇眉,太多时间只是依赖一种“恋爱感觉”,而非依赖这个“恋爱的对象”。 可因为是第一次恋爱,所以他一直不想提出分开。 直到宋娇眉亲口问他到底要不要继续,他才说了不要。 至此,他们才分开。 后来宋娇眉入院,就距离他们分开已经很久了,他对宋娇眉的和善里有抱歉的成分,也有同情,同情的是她的身世——孤儿,被养父母带大,虽然养父母对她很好,家里也给她留了不少钱。 可在她查出来有重病的前几年,她的养父母就已经过世了,她就一直一个人住院治疗,算得上是在这人世间再也无依无靠,护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到现在经费也已经快耗尽。 第59章 今日有空:情人节有空吗?出来见一面吧。 季知非正神游着,没注意苏风眠发来了这一条消息,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苏风眠已经和他说晚安了。 第29章 苏风眠躺在床上,刚刚回到叶傅轶家不久,窗外就下起了雨,前几天是立春,因此这算是春季的第一场雨,和冬天的雨不一样,春雨给苏风眠的感觉是带着草木清香的,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春天的雨要香一些。 在他大学时代,每次春天来临,街道两旁的木棉花就开得特别旺盛,一边是火红的一边是粉红的,下起雨来便是纷纷扬扬,虽然平日里木棉花气味并不浓烈,可是雨水之下的木棉便会溢出晴天不曾有的淡香。 苏风眠把这归功于雨而非木棉。 而每年春天来他母校赏花的人也不少,苏风眠本来不是很喜欢凑这些热闹,但是他发现季知非经常选择走这条开满了木棉的路,所以他也经常绕路走到这边来,希望能见到季知非。 纵使见到了与没见到没什么区别,季知非走季知非的,他裹着与众不同的棉袄走他自己的,对视都不会有,他想季知非大概也不会发现自己。 苏风眠刚把消息发完给“狐狸狗”,就听见浴室的花洒声停歇了,他马上又发了一句“晚安”给“狐狸狗”,手机页面切出这个软件,随意打开了一个课件。 从浴室出来的叶傅轶一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的一小块角,他浑身热气腾腾的,锁骨肩胛骨还烫着红晕,就钻进了苏风眠的被窝。 室内暖气很重,苏风眠睡在里面就已经感觉到有些热了,叶傅轶火炉似的闯进来,他只觉得热得要出汗,所以稍稍地往床边缘挪开一点,被子便盖不太住,他感到没那么闷,也凉快些。 “睡过来一点。”叶傅轶看一眼手机,设了一个闹钟,放下后对苏风眠说。 “等等吧,有点热。”苏风眠说着朝里面睡了一点点,见叶傅轶手机放下了,他也把手机关了机,躺进了被窝,这才看到叶傅轶稍微轻松一点的神态。 放松下来的叶傅轶看起来却有一点疲倦。 “关下灯吧。”叶傅轶用一种以往没有的眼神看着苏风眠,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的诚恳。 苏风眠滞愣了半秒,才把灯关了。 房间一下子黑下去,人耳在黑暗环境里会敏感一些。 苏风眠躺下之后,响在他耳边的是窗外的滚滚春雷,好像在煲一碗香甜的粥,咕噜咕噜的,除此之外,还有叶傅轶有规律的呼吸声。 很久没有和叶傅轶住一起了,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激和庆幸。 “在想什么?”叶傅轶轻轻地问了一句,他没有睁开眼,苏风眠猜他已经累了,便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叶傅轶,他喜欢叶傅轶,这个他不否认,可好像也爱不起来,他不能从叶傅轶身上找到更好的未来,尤其是叶傅轶说他有一个儿子,并且默认了他们的身份永远不会对儿子公开后,苏风眠想了很多次放弃这段感情。 可还是认清现实吧,这个年纪很多人都离过婚,他不能找到更好的了。 他看着叶傅轶安静的睡颜,小心地伸出手,抚上叶傅轶的下颌,有一点点胡渣,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也是一样的触感,刺刺的。 过没多久,他就看见叶傅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苏风眠和他对视很久,借着未拉上窗帘的窗外城市灯光,叶傅轶的脸部轮廓总算是柔软了下来。 他不自觉地凑上搂住身边的人去亲吻。 他们又有多久没有接吻了,苏风眠没有仔细去算,只是感觉和叶傅轶接吻时,自己的确生疏了很多,舌尖好几次划到了叶傅轶的牙齿。 苏风眠皱了皱眉,随后他感觉到叶傅轶笑了起来,自己搂着他的手便松开了。 “你笑什么。” “不知道啊,只是觉得挺开心的。” “那你十四号能陪我吗?” 苏风眠把这句话问出去的时候,没有经过脑子,问完他才后悔,叶傅轶也静默了几秒,似乎是被问住了。 “我要加班。”叶傅轶伸手捏一捏苏风眠的耳垂表示安慰,“下次吧。” 这是两人沉默之后,苏风眠意料之内的回答。 “好,晚安。” 苏风眠转过了身,叶傅轶的手被他挣脱开,停在空中片刻,才慢慢收了回来。 “晚安。”大概是过了三四分钟,叶傅轶才对着苏风眠的背影和他说晚安。 要怎么晚安。 苏风眠心里闷得慌,好像这个夜晚的雨很漫长,但不论多大多漫长的雨都无法给他内心带来一点清爽。 一直到后半夜他也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睁着眼睛都没有困意,并且不知不觉地就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被压着的左手手臂逐渐有点麻木。 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过来,亮屏,这一瞬间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又怕光亮把叶傅轶弄醒,苏风眠只能往下睡了半截枕头,钻进了被子里,手机的光隐隐约约地从被子里透出来,好像一只深海水母。 狐狸狗:我没时间,有工作要忙。 狐狸狗:而且......这么说吧,其实我不大喜欢网友见面,网友只当网友或许更好。 狐狸狗:晚安。 第60章 苏风眠把这几行消息看完,倒没有很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的确有人不愿意见网友,所以他可以理解,但是“狐狸狗”把话说得这么死,苏风眠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提见面的事,不能见的话,他大概也不会想再继续聊下去了。 苏风眠掀开被子的一角,深深地呼吸一口,吸入新鲜空气的感觉就好像吸了一口精神鸦片,他是完全没困意了,连一开始的一点点困意都被手机和“狐狸狗”的话打发掉了。 苏风眠又点入了“狐狸狗”的个人主页,和刚开始关注他的时候没有差别,关注数没涨,粉丝数也没涨,个人主页没有更新,也没有新来的人给他点赞评论——粉丝都好像是系统送的死粉一样,说不定里头就自己是活的。 苏风眠不敢相信自己和这样一样古怪的网友断断续续地聊了这么久,虽然仔细一算只有一个月,可快餐时代,仅靠网络端口连接起来的一个月对苏风眠来说已然是恩赐。 他们从个人兴趣聊到事业,甚至现在可以很放松地谈论感情生活——这大概是陌生人的魅力。 不过并不是每个陌生人都会乐意倾听的。 苏风眠这些年在这个软件上遇到过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百分之九十九,在最初的一周里,原意听自己讲,也愿意向自己分享,可一旦过了新鲜期,进入了疲软期,如果不见面,大概再也不会有耐心回消息了。 所以苏风眠很珍惜“狐狸狗”。 不见面就不见面吧。 他回复了对方一句“没关系”,就退出了这个软件,关机,放手机,睡觉。 睁眼,打开手机,把屏幕光往高了调,再解除勿扰模式,拉高音量条,季知非便起床了。 今天他起的很早,不为别的,单纯地比平时提前醒,或许是心里有事儿装着,他便醒得早很多。 他把房间的窗帘拉开,窗户推开,冷空气扑面而来。 清晨五点半的空气很清爽,虽然天还没亮,可是季知非能感觉到外头下过一场大雨,因为空气里混杂着雨后特定的味道。 而季知非手机微信里的消息更让他自己感到清爽。 苏风眠:一般晚上都有空,白天可能要回学校,不好说。 这句话的意思季知非当然知道,就是不管哪天晚上约苏风眠,他都能来。 季知非想都没想就回复了:周五晚上吧。 苏风眠:那天是元宵。 季知非没有想到苏风眠还能这么快回复,诧异片刻,又快速打了一行字:起这么早? 苏风眠:赶着去上课,叶傅轶家离学校远。 “......”季知非看着消息框里“叶傅轶”这三个字,倒没很失落,因为苏风眠是第一次将叶傅轶的全名打出来,这足以让季知非自我安慰了。 季知非:好,那就周五晚上吧。 苏风眠:嗯。去哪? 季知非:衣莱茶餐厅,我把具体地址发给你。 苏风眠:好。 季知非挺疑惑的,他记得上次苏风眠不去衣莱茶餐厅就是因为叶傅轶家离这儿远,可这次苏风眠很快就应下了。 他试探性地问:我去接你? 苏风眠:不用了,我可以去。 苏风眠发完这七个字,就切换到叫车平台,叫了一辆出租车,载自己去学校。 昨晚两三点睡觉,今天五点多就起来了,免不了头晕犯困。 特别是上了年纪以来,睡眠时间越来越宝贵,能睡着的概率却越来越低。 他时常想,这样熬夜失眠会不会哪天就直接猝死。 可苏风眠不敢想象死亡。 提到死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 他对父亲的死历历在目,父亲是因为突发脑溢血,手术抢救失败而去世的,那一次手术,苏风眠自己也参与了,尽管不是主刀,但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手术台。 在手术失败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苏风眠都有较严重的恐惧创伤心理,不能拿刀,拿起刀他会发抖,情绪严重压抑时甚至会失控崩溃。 他知道自己不该自责,可是自责的情绪就好像仙人掌的根,深深扎在他荒凉如沙漠的心里。 “乘客你好,我在小区门口了,你可以下来了。” 司机的来电勉勉强强让苏风眠清醒一点,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他收拾好情绪,走之前帮叶傅轶做好了早餐,是两个煎鸡蛋和一份土司,他把早餐放进保温盒便离开了叶傅轶的家。 走出家门时,他看到了叶傅轶放在鞋柜上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叶傅轶以前给他的那一把。 苏风眠抬起手,拿起那一小只冰凉的金属,握在手心,捂得出了细汗才重新放下,关门走了。 第四卷 我请求 下一场雨 清洗我的骨头 我的眼睛合上 我请求 雨 雨是一生的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雨》海子 第30章 “你在哪里?”季知非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苏风眠还在床上躺着,昏昏欲睡的,就接到了季知非的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要挂掉——今天是周五,元宵节,作为一个高三老师好不容易放一次假,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断睡眠。 第61章 虽然他已经从下午两点睡到了当下的晚上六点半。 ...... 18:32。 苏风眠看着手机通话界面上端的时间和季知非这三个大到刺眼的微软雅黑字体,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今天要和季知非吃个晚饭。 他挣扎着坐起来,顺手拍开床头旁边的开关,房间里的大灯一下子亮起来,赶走了最后几缕城市上空暮色映入的橘红光线。 “在听吗?” “我......刚起床,现在过去,也不远的。“苏风眠赶紧穿好衣服,也管不着穿什么了,随便拿了一件黑色卫衣,“我马上过......” “那你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季知非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家楼下?”苏风眠愣了片刻,左手还没有穿进外套的袖子,卡顿住了。 “嗯,下来吧,我正好下班路过。” 苏风眠哦哦地应下,这话从季知非口里说出来,他不敢相信,即便真的是顺路经过,他也不相信季知非会来接他一起去——如果以一定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季知非已经饿了想马上吃饭,不想等自己磨磨蹭蹭地开车过去。 “到底出来了没?”这句问话里有一点不耐烦,但这其实只是问的第二次。 “来了来了。”男生的声音充满了少年感,他五官很清晰,双眉之间有一点未修剪过的杂毛,根根分明且黑得彻底,“我妈还在上厕所,你再等等再等等吧。” “真麻烦。”叶傅轶没有直接对着手机说,而是挂了电话后对着空气说的。 他把车灯熄灭,车钥匙抽出来丢在副驾驶,左胳膊肘搭在摇下车窗的车门上,手里依旧握着手机。 他浏览着手机通讯录,漫无目的地往下翻,他上了年纪之后很少用手机浏览微博,密密麻麻的字和错综复杂的信息让他感到头疼,朋友圈也没什么好看的,叶傅轶对别人的生活并不感冒。 他一直划着通讯录,划到“s”开头的栏目时,大拇指顿了顿。 其实自己的手机通讯录他自己心里是有概念的:在这一栏目是找不到苏风眠的名字的。 停顿只是因为想到了苏风眠。 他没有存过苏风眠的名字,不仅仅是苏风眠的,包括他儿子叶启航,他妻子何殷的名字,他都没有连着手机号一起存过——准确来说,曾经有,他和他妻子曾经还是很相爱的。 而如今存在手机里的只有这几串诡谲的数字,于是来电显示也是组合而又孤立的数字们,好像每一个数字都代表了一个孤单的房子,每一个房子里发生了一段孤单的故事,所有故事拼凑起来就是一个人的人生。 对叶傅轶来说,他不需要特地记哪一串数字是哪个人的,来电来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而且特殊的几个人,来电铃声是不一样的。 他正对着手机出神,手机就震动了,在他手掌心里嗡嗡作响,好像握住了几只蜜蜂,让他手痒痒。 “喂。”叶傅轶接起来,这个电话铃声是特殊的,所以他知道打过来的是谁。 “你在加班吗?”苏风眠的声音听起来刚睡醒,又不大像。或许他的声音向来如此轻飘飘,对叶傅轶来说沉甸甸。 “......是,刚才巡完楼,现在准备吃饭了。”说着他不大自然地抬起左腕看一眼手表,手机换给右手握着,“你呢?” “我啊,我改改课件吧,然后有时间就回学校看一眼孩子们,他们今天在校自习。”苏风眠说。 “嗯......情人节快乐。” 苏风眠怔了怔,他没有想过叶傅轶会对他说节日快乐,叶傅轶之前一直在回避,没有说过“情人节”,说的都是“元宵”,周五,放假。 “快......”苏风眠还没开口说完,电话突然中断了,“嘟嘟嘟”地响,很急促,他愕然地拿下耳边的手机,垂脸盯着屏幕上的合照,没有再回拨过去,他猜想叶傅轶在忙,可是叶傅轶刚说完要准备吃饭,倒也不至于忙到不交代一声就挂电话。 苏风眠知道自己不能总是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可对于叶傅轶,他做不到放下疑虑。 他想过这或许是他自己性格的错,因为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所以对感情太不信任。 “怎么了?”季知非把车靠马路旁的停车位停下,给收费的大爷递了五元纸币,问苏风眠,只看到苏风眠摇了摇头,就下车了。 从苏风眠打电话到下车,他的脸色看起来就不怎么样——尽管上车的时候也不怎么样,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不知道的以为睡了一整天。 不过刚才苏风眠说的话季知非其实都听到了,他不太明白苏风眠口中的课件和自习是指什么时候。 “这条路,跟我来吧,这个饭店不在街边,在这里面,是老板娘自己在家楼下开的,味道很好,想来很久了......你来过这家店吗?”季知非指了一条石板路,带苏风眠走,自己走在前面,他见苏风眠不说话,只好多说几句打破僵局,他不希望这顿饭又吃得不明不白。 然而他的话越多,苏风眠越不习惯,越不知道要说什么去回应他,只好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这让苏风眠有一种古怪的身份互换感。 以前上学的时候,苏风眠虽然也不会说很多,但是却一直是单方面输出很多行为很多目光,然后季知非会看苏风眠几眼表示他有在关注。 第62章 如此冷脸热屁股的,苏风眠习惯了,角色一下子反过来,他当然能很敏锐地感知到,季知非在努力地缓和他俩的气氛。 季知非带他进了衣莱饭店,装潢不错,不像自己家开的小饭馆,或许是开了很久,所以生意做大了,也就有了钱做装修。 苏风眠以前来过,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看,整个的欧式风格,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西餐厅,其实这是私房菜。 他环顾了四周,季知非趁机说:“环境很好的,放心吧,味道也不错。” “我知道,我以前来过,只不过没有那么富丽堂皇,甚至有点......怎么说呢,浮夸吧。” “那看来老板娘赚了不少。”季知非说着就松一口气一般地笑了,因为苏风眠总算是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意味着他们的氛围可以轻松一些了。 苏风眠和他对视几秒,又克制性地收回了目光。 季知非笑起来很好看,他一直很喜欢季知非的笑,可能是因为少,所以珍贵。 不过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种笑不再是年少时的笑——这里面多少带着高人一等的轻狂,而是褪去了少年感的一种如春风轻拂的舒心的笑,眼角和额头上的细纹让季知非温柔了很多很多,刚刚那一瞬间,季知非眼眸里没有凌冽只有柔和。 这好像才是季知非平日里的样子,他应有的样子,苏风眠期待的样子。 苏风眠很难去想象季知非会没有结婚或者恋爱,但转念又觉得,他们其实多多少少有点像,就是都不爱说什么,不喜欢表达,尤其是口头表达。 不懂说话的人很难敞开心扉,苏风眠选择了不敞开,不知道季知非又选择了什么。 “坐吧,我定了一个房间,这样安静。”季知非带他进了一间包厢,很快服务员就上了菜单,季知非确认后,服务员就出去了,于是又只剩两个人独处。 叶傅轶不喜欢和副驾驶的女人,也就是他妻子何殷独处,其实何殷也不喜欢,但两人的不喜欢还是有区别的。 何殷是知道叶傅轶不喜欢,所以尽力避免。 如果不是儿子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过节,她也没有那个胆量和叶傅轶一起吃饭。 他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每次一聚在一起,都必不可少的吵架,最后都不欢而散。 “那个......傅轶,我们去哪吃?”何殷问他。 她今天穿得很隆重,戴了珍珠耳环,穿了皮衣,也化了一点淡妆。 何殷今年四十几岁,比叶傅轶稍大一点,平日里皮肤和气色并不好。 叶傅轶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何殷就不怎么和他一起出街买东西,也不大爱收拾自己,每天就在家里,以前是带儿子上学,现在儿子出国了她也没有找工作,而是在家,叶傅轶不知道她忙什么。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时间点去确定何殷的变化,他只能想起来,刚刚进入医院工作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大部分都在通宵,或者住寝室,所以他猜何殷或许是觉得相处时间少了,也就没什么必要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得体。 之后在父母资助下,叶傅轶又在静荣医院附近买了房,更不回家了。 这件事何殷不知道。 再往后走,也就是这两年,儿子要出国,要花很多的钱,叶傅轶就更忙了,除了医院的事,他要时常去出席专家会议,准备资料,为了升职考证,有时要外出学习。 所以大概就是慢慢地,何殷每每在他出差或者忙诊室的时候打电话发消息,很久不回还会发脾气争吵怀疑,这让他越来越焦躁,就在有一次出差,他外遇了,很偶然,他没有想过自己要外遇,所以他也不打算为此负责,但是何殷知道了。 具体怎么知道的,或许是何殷找了叶傅轶某个同事了解到的。 他们当时吵到快要离婚,叶傅轶已经签好何殷写的离婚协议了,但是等到快离婚时何殷却不吵了,把协议撕掉,当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儿子快期末考了,过段时间再说。 过段时间,何殷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之后的种种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想去哪?”叶傅轶反问何殷,漫无边际地在城市里开车。 叶启航坐在后座,也不出声,他心知肚明父母关系不好,至于不好到什么程度,这个他还不太了解,出国之后很多家里事情他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衣莱?”何殷提起了一点兴致,略带试探性地,“我们去衣莱吧,我喜欢那里的私房菜......我们好久没一起吃过家常菜了。” “私房菜?”叶傅轶淡淡地冷笑一声,“你穿成这样我以为你要去吃西餐。” 何殷没有吭声,但是趁叶傅轶开车没注意,把两个珍珠耳环摘了下来,握在手心。 耳环的银针很扎手,她随手就放在了副驾驶车门上的储物侧柜里。 作者有话说: 平安夜快乐啊 第31章 独立的包厢里一张矩形的木制餐桌规规矩矩地摆在中央,上面的玻璃花瓶里竖立了两三朵香水百合,淡粉色的,花瓣很新鲜,看起来价格不菲,仔细一点闻便可以闻到一点点属于它的香味在房间里充盈。 包厢不大,桌子旁紧挨着被关起来的窗户,季知非和苏风眠相对而坐。 季知非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这是他衣柜里唯一一件真正意义上的休闲服,也是他前两天特地买的,买的时候是随意拿的,因为不论他试穿哪一件,服务员都说好看,生怕得罪了他一样。 第63章 但是高领毛衣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下只让他感觉到闷热,背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有点出汗。 他难受地扯开一下领子,转一下脖子,喉结露出来,又隐约地被掩盖在白色领子下。 苏风眠尽量不去直勾勾地看着季知非的下颌再到颈脖,但他还是瞄到了季知非这个动作。 “你热吗?”他问。 “有点,有点。”季知非深吸口气,“你介意我开窗吗?” “不介意啊。”苏风眠说着就伸手把窗户拉开了四分之一,“我也有点闷。” 窗户被打开之后包厢里的空气一下子清新很多,虽然百合花香就这样被房间外的冷空气浪潮冲淡了。 “这里的春天还是挺舒服的......”季知非舒坦地呼一口气,左手撑着下巴,目光不敢停在房间里,只好透过窗户往外看,从他的位置看向外面,只能看到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被塞满了车辆的小小停车坪。 一般不会有人把车停在那里而来衣莱餐厅吃饭,因为熟悉衣莱餐厅的人都知道,那里往往没有位置了。 他望着望着,远处就徐徐开来了一辆车。 季知非心想这个人一定是没来过这里,竟然会把车开进巷子里来。 “像这样的北方的城市才有春天吧,我以前住的地方可没有春天。”苏风眠接过他的话。 他说的以前住过的地方,是指他们读大学的地方,一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只有两季,冬天和夏天。 每次换季都换得很突然,从来不会有温度过渡期,而只有温度骤降日。 很多时候一周里,周一还在穿棉袄,周三就穿短袖了,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把大家都刮得急匆匆穿上防风衣。 但是说起春天,那座城市其实还是有的,只不过苏风眠记忆里的春天只剩下那两排木棉花树,火红了四年五年六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苏风眠想起了他的大学时代,他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季知非在想什么,只是看起来有点神不守舍,一直盯着窗外,苏风眠正疑惑着想侧头也看一眼,季知非就把窗户拉了起来。 “怎么了?”苏风眠问,还是没忍住偏过头去看,但他只看到了停车坪,还有一些来往的路人。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读大学的时候。”季知非笑一笑,目光收回来,落在苏风眠身上,顿一顿,很快又转了话题,“你和叶傅轶医生还好吗?” 苏风眠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季知非差点脱口而出“今天是情人节为什么你没和他一起”。 但他没问出来,因为这个答案他已经很清楚了。 刚刚开进来的那辆看起来不熟巷路的车是叶傅轶的,叶傅轶从车子里下来的时候,季知非还以为他要来找苏风眠。 可他紧张了不到半秒,就看见从副驾驶下来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女人,但怎么看也不是叶傅轶的妈妈,大家年龄差不多,叶傅轶的母亲应该好说歹说也有六七十了,不会看起来只有四五十。 而没过几秒,从后座走下来的很年轻的男生让季知非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他们说了几句就又开车离开。 这样一来,季知非这段时间的疑惑就能解释了,他在刚才明白了,叶傅轶应该有家庭,但是他又很想否认这个想法,说不定那些只是他的兄弟姐妹,季知非现在也有点混乱。 所以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此刻话出去一半收不回来。 “今天他......”季知非语塞地坐在苏风眠对面,语塞是他少有的时刻,他右手不经意地轻轻握了个拳,拇指指甲按压在食指上,压出了红色的痕迹。 “今天他应该很忙。”苏风眠见季知非这般,猜着他要问什么,便替他圆场了,“叶傅轶在加班......你今天放假吗?” 当然放假,所有主任医生都放假,季知非心想。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撒了谎:“心脑血管那边今天好像是挺忙的,我只上了白班,他们可能要通宵。” 苏风眠微微张口“噢”了一声,神情慢慢地放松下来:“医生的确很忙。” “话说你为什么没当医生?”季知非顺道问他。 苏风眠愣了愣,抬眸看向季知非,和他对视几秒,静默得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自己该说真正的原因还是随便编一个理由,但是苏风眠内心知道自己很想告诉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尽管他猜对方或许并不感兴趣。 而季知非觉得自己可能冒犯了苏风眠,他张了张口,想了几秒后只好岔开了话题,起身说:“我去看看菜什么时候上。” “好。”苏风眠也跟着他站起来,“我去上个厕所。” “你坐下!别出去。”季知非忽地把刚打开的门关上,门撞上门框时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他转过头以近乎命令的语气对苏风眠说,苏风眠被吓得小小颤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紧张,又缓和了一些语气,重复了一次:“你……还是先坐着吧。” “哈?我要上厕所。”苏风眠感到莫名其妙。 “等等再去,我怕,我怕待会服务员会过来。”季知非大脑飞速运转找着理由,以至于说话都磕磕巴巴,“他们有时候会在上菜前再来确认菜单什么的......没有人的话,没有人的话就默认菜单没问题了......反正等我回来再说。” 第64章 “......好吧。”苏风眠耸耸肩,他当然不相信季知非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坐了回去,他只是不想让季知非不高兴,或许真的有什么服务员会来,“那我待会去吧。” “嗯......”季知非看了苏风眠一会才把视线挪开,推开了包厢的门,出去后又把门小心地关上。 季知非站在门旁,环顾一眼大堂,没有看到叶傅轶,他松了一口气。 在开门前,他不确定叶傅轶在不在外面,他只注意到了叶傅轶的车没有开进来,没注意之后陆陆续续进来的顾客有谁。 这个餐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稍微看一眼便能把大堂一览无遗,每一个桌台上的顾客都能被看到,如果叶傅轶在,一定能看到他。 季知非担心苏风眠会看到叶傅轶,然后他当然会知道叶傅轶根本没有加班,而且还在和别人吃饭。 如果苏风眠想得再多一点,他会猜测那些人是谁,如果叶傅轶恰好又看到了苏风眠,那这样混乱的场面就无法挽回了。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让苏风眠看到?让他蒙在鼓里可能会更糟。 他想了一下苏风眠会有什么反应,如果苏风眠很难过,他大概也不会开心,不开心的理由远远比拆散了他俩的开心要多得多。 叶傅轶对苏风眠来说很重要——季知非知道这一点,在网上和他聊天就看得出来了。 季知非此时想到很多事情,以前的现在的。 他垂头靠着墙壁,把毛衣领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下巴,盯着鞋尖,低落感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踩着他的脚尖一样,说不上多么沉重,但足以让他无法动弹。 他没有去找服务员,等了一两分钟,就有服务员端着菜朝他们的包厢走来,于是季知非顺手推开门进去,服务员跟在后面,这样会让他看起来是真的去催菜了而不是做别的 “吃饭吧。”季知非坐下来说,“你不是要去洗手间吗?现在去吧。” 服务员把几碟菜端上桌,菜有点多了,一个普通圆桌放这好几碟菜有点勉强。 服务员只好将桌面上的鲜花瓶撤下,于是桌上满当当的都是衣莱餐厅的招牌菜。 叶傅轶有点讶异,他们才刚刚进来就已经上菜了,因此他猜到了是何殷提前点好的,订好了位置。 其实他只是疑惑何殷做这些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他说,如果他今天改主意不来这里,那这些菜何殷岂不是白点了。 “都是点的招牌菜,还有儿子你最喜欢的墨鱼仔,尝尝吧。”何殷看起来很高兴,夹一块墨鱼仔给叶启航,又夹一块,看了叶傅轶一眼,递给了叶傅轶,“那个……你也试试。” “启航吃吧,我不吃墨鱼。”叶傅轶又把碗里的墨鱼仔夹到叶启航碗里。 何殷愣了片刻,没说什么,只好作罢。 她又问一问叶启航在国外的事,再安静地自己吃一会儿,同时她也注意到叶傅轶全程没怎么动过筷子。 “爸你咋不吃,挺好吃的啊,虽然比我妈是差了一点点点点……”叶启航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叶傅轶挑了挑眉,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生硬地咽下去,说:“你妈妈做的饭我早八百年没吃过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语气起伏,也听不出埋怨,只像是阐述一个客观事实给叶启航听。 “哦……”叶启航看了看自己终于开始吃饭的父亲几秒,默默地放好了筷子,自己却再没什么心情再吃下去。 何殷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生气了:“你以为我八百年没给你做饭是我的原因吗?你八百年没回过家了吧。” 叶傅轶没搭理她,继续低头吃饭。 “每次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你自己是无所谓,我也无所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感受?!”何殷却没有把话停下来,压低了音调,变本加厉地质问他。 气氛紧张得叶启航连呼吸都不敢,钉在椅子上一样,还好大堂人多,他们说话的声音足以被掩盖。 “启航,你十八岁了吧。”叶傅轶忽然抬起头问叶启航,“是成年人了吧。” 叶启航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身子僵得像个雕塑。 “你想说什么?”何殷接过他的话。 “有些事情我觉得没必要再在你面前掩盖什么。”叶傅轶抽出纸巾擦擦嘴,对叶启航说,“我和你妈妈,二十年感情,到此已经……” “叶傅轶你不要得寸进尺!”何殷猛地拍一下桌子站起来,此刻的歇斯底里与她精致的外表几乎是不搭调的,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公共场合明显失态了,引来了很多目光。 其中,有一个目光便是来自在洗手间门口站了很久的苏风眠。 苏风眠听见那个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用女人特有的偏尖细的嗓门对叶傅轶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人吗?!而且……而且,还是……是一个……” 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气喘得很厉害,跌坐回椅子上,吃饭的人们又都把目光收了回去,服务员也松了一口气。 只有苏风眠还呆滞着,他怎么可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光是“外面有人”这四个字包含的信息量已经足够他去思考了。 他也总算知道了,一直以来,自己处于什么样的身份。 只不过,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还是稍微地,稍微地超出了一点他的想象和他能承受的范围。 第65章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啊 第32章 “是一个什么?”叶傅轶反问何殷,语气冷静得让人心寒。 他心里很清楚何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好面子,也很传统保守,所以何殷不会当面说出那些裸露而又可笑的真相,更不会当着儿子和这么多围观的人的面,这会让她觉得丢脸——家丑不可外扬——叶傅轶知道何殷一定是这么想的。 而现在听她说的乱七八糟的话,他已经猜到了她要说的是“你外面有了一个男情人”。 她一定是受不了这种打击的,一定会找时间提出来。 叶傅轶还琢磨了片刻为什么她可以忍耐这么久不爆发。 纵然他也明白自己做得的确有那么点过分,可这也算是他想要和何殷提出离婚的手段之一。 该来的总要来的,叶傅轶认为,他们的感情的的确确地走到尾声了,面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提不起兴致,甚至多说一句话,多给一个表情,他都不愿意,不论何殷怎么折腾,他内心也没办法掀起一点点的波澜,蜻蜓点水的那种微波都没有。 “叶傅轶你不要逼我。”何殷嘴唇在轻轻发抖,她有努力地控制自己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歇斯底里,她看一眼被忽视了的叶启航,流露出来的神态又与方才看叶傅轶的完全不一样。 叶启航好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忽然就站起来,也把他妈妈扶了起来,说了一句:“妈,我们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也没有多瞧一眼叶傅轶,径直带着何殷在叶傅轶的目光下离开了餐厅。 于是俩人走后叶傅轶面前就只剩下一张摆满了残羹剩菜的圆桌,他盯着这些饭菜好一会,拿起筷子又继续吃。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多久,总之,什么招牌墨鱼仔,招牌手撕鸡,招牌这个招牌那个他都吃了一轮,直到有了饱胀感,他还在吃,最后一桌子的菜基本上都吃光了,肚子稍稍撑得有点隆,饱了之后就很想睡觉,可能这是中年男人的脾性。 这种吃饱的感觉他很少有,一直以来他都在控制饮食,以免自己真的成了发福的男人。 好在当医生本身就忙,再加上严格的饮食规划和长期形成的运动习惯,叶傅轶算是摆脱了中年油腻。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没有什么信息,苏风眠也没有发消息过来,至于何殷......叶傅轶想到自己应该会和何殷在这几天就办理离婚手续了。 离婚这两个字,他也是期待了很久。 和何殷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婚,而且多多少少可以说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地厌倦当初自己追求了两年的女人。他更不会去想自己会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在此之前还和不少男人有过关系。 他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用微信给苏风眠发去一条信息,发完之后,退到手机主屏幕,沉思几分钟,长按着那个认识苏风眠的交友软件,屏幕跳出来一个询问框,框里规规矩矩一排字“请问您是否确认卸载该软件”,毫不犹豫地,他点了“确认”。 “晚上吃宵夜吗,我下班了,今天过节。” 苏风眠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这一条微信消息。 但是这一点点的手机亮度在时而昏暗时而明亮到晃眼的酒吧里似乎非常不起眼,它很快又暗下去。 过了没几秒,它又调皮地亮了,只不过这次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软件发来的无关紧要的推送,苏风眠依然没有滑动屏幕,手机便静悄悄地被搁置在玻璃杯旁边,无声无息地明明灭灭,仿佛是在丢在河里时沉时浮的木块,忽明忽暗。 至始至终他也没有对此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吧台旁,撑着头,盯梢一般盯着它,偶尔晃过的灯光打在玻璃面的吧台桌上,光线反射进他的眼睛,他才会合一会儿眼,又喝点酒。 “别喝了。”季知非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很清楚苏风眠不可能会听的,这也是他今晚从进来这个酒吧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所以季知非直接拿开了他眼前的玻璃杯。 里面剩余的酒不多,或许三四口也就解决了,但是这几口酒苏风眠喝了小半个钟也没喝完——在此之前他已经加了好几杯了,现在的确有点喝不动,他只感觉自己脑袋里水和酒精掺半,在里头养鱼都得酒精中毒死亡。 苏风眠这次没有再像前几次,在季知非挪开他的酒杯时做出一点反抗,而是乖乖地就不喝了,这算是他喝醉前最后的理性。 “我送你回去吧。”季知非把苏风眠的酒杯挪开后,一边打开手机微信结账,一边说,“你喝得有点多,明天早上如果你有课的话可能要请个假了,我可以帮你给你们领导发个微信。” 苏风眠不知道季知非为什么要说这个,相比之下,季知非看起来非常冷静,有条不紊,进了酒吧没有沾一滴酒,但似乎也没有对自己这样的失态表现出什么不耐烦。 他偏过头看坐在旁边正在结账的季知非,直愣愣地看,尽管他头晕得上下眼皮子已经快要分不开了,他还是能在光线不充足的酒吧里看清楚季知非脸上的表情。 因为季知非没有表情。 “我还是叫车回去吧,”苏风眠嘀咕着说,“今天麻烦你很多了......” 第66章 “你如果叫车回去更麻烦我,我还不能确认你是不是安全到家了。”季知非半开玩笑道。 只是他不知道没有表情地说玩笑话是会被当真的。 苏风眠愣了片刻,垂下头,盯着季知非的鞋尖,锃亮又昂贵的马丁靴在这酒吧里显得格格不入,好像这种鞋子应该踏进五星级饭店而不是嘈杂的小酒吧。 其实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房有车理应是很有底气的,但是坐在季知非旁边,苏风眠有一种回到十几年前大学校园的感觉,自己很失败很透明,旁边的季知非却是被众星捧月的,可望不可及的。 今天下午饭都没吃完他就离开了饭店,一个人走进了这个离那饭店最近的酒吧,没有和季知非打一声招呼,他不知道季知非怎么就找到这里来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就跑到酒吧里,季知非只是坐在自己旁边陪着,只说一些“别喝了”,“少喝点”......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对不起,本来今天还是我说约你出来吃饭的,但是......发生了一些......”苏风眠不知道怎么解释在饭店看见叶傅轶的事,他不自觉地抓了一下裤子,心里的那种酸涩感忽然就涌了上来,他没办法对季知非说这件事,话就塞在喉咙里,倒不出来。 “不用道歉,而且有些事情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通常说这句话都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但季知非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苏风眠点点头:“谢谢。” 季知非伸出右手:“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苏风眠没有牵上去,而是撑着吧台站了起来,纵使他头很晕,可他也不敢真的让季知非扶他。 季知非也只好作罢,走在苏风眠前面,带他上了车。 “你不舒服的话可以开窗透气。”季知非告诉坐在副驾驶的苏风眠,语气很柔和,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会吵到苏风眠,“拉一下安全带。” “嗯。”苏风眠应一声,“我家在北街小区十栋......” “十栋十五楼三户。” 听到这话苏风眠心脏猛地跳一下,但却不是被季知非说出的话吓到,他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刚才紧张了半秒。 “你睡一下吧,到了叫你。”季知非说完便看了一眼手机高德地图,地图上显示交通状况并不良好,有几段堵车,估计得绕路,走挺远的,“很塞车,我绕城郊过去。” “好,谢谢。” 季知非笑了一下,这算是他今晚难得的一个表情:“不用道歉,不用道谢,以后都不用。”说罢,他就打方向盘,把车开起来了。 苏风眠便闭上眼睛休息,车子开在柏油路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隆隆声是很好的助眠音。 季知非会时不时瞄他几眼,他想到今天在饭店里的事,他在衣莱餐厅等苏风眠上洗手间,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他回房,他就出去看了一眼,紧接着就看见了叶傅轶。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还是疏忽了,没注意到叶傅轶还是进餐厅用餐。 苏风眠肯定是看到叶傅轶那一桌子人,所以自己离开饭店了。 其实季知非一开始发现苏风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心里有些恼火,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不想承认这些情绪里,其实包含了不大不小的醋意和嫉妒,但他觉得自己着实用不着去嫉妒叶傅轶。 进来这个酒吧看见苏风眠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倒不是生气,而是心疼,很难受,他想,或许苏风眠不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比他舒服到哪里去。 可是季知非不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出来一点点的失落和越界的心疼,他知道,在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如果自己表现得更难过,会加重对方的负担,但是让他去摆出一个笑脸也不可能,他只好面无表情,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去掩盖弥漫在胸腔里的低气压。 不过,比起几小时前,现在他心里已经没那么难受了,成年人自愈的速度总是很快,也理应要快。 可是,他不知道苏风眠会怎么办。 过了十几分钟,季知非把车开到了苏风眠家楼下。 他瞄一眼坐在旁边的苏风眠,又在小区门前的路口靠边停下,轻轻喊了苏风眠的名字,喊了好几声,他也没有应,季知非知道他睡着了,却没有继续叫直到他醒过来。 但是他看见苏风眠手里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来,想到了他要帮苏风眠请假的事,便拿过了他的手机,发现他的手机其实是没有密码的,一滑就开了。 开屏后就是微信聊天界面。 季知非很想做到不去窥探隐私,不去看其他的消息,只是盯着叶傅轶的聊天框几秒,看着消息数量又跳增了一个。 还是忍住了没点开,切换到联系人列表,找了找,看到几个“主任”,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给谁请假,只好一个个点开,却全是空白聊天框,去看了一下苏风眠的qq,也全是空白聊天框,除了一些资料群。 他没辙了,切回微信,只看到叶傅轶不停地发消息,季知非皱了皱眉,还是点进去了。 第33章 这座北方城市的三四月可以比较完美地和古诗里的三四月吻合。 或许是因为古时候诗人们生活的地域大都偏北方,所以写出来的春天大都是北方的春天,苏风眠来北方以前一直不知道草长莺飞,河堤杨柳到底为何这么美好——这些东西他见的太多了,在南方,一年四季,柳树都是青的,草都是绿的,似乎不值得特地作诗。 第67章 因为他从小就在南方生活,读大学也是在南方,所以他很熟悉那里,也很怀念,南方似乎是一个摇篮,是他记忆里真正的家。 他记得南方小城总是湿润潮暖,尤其三四月梅雨季,回潮的时候,墙壁枕头总是黏糊糊的,衣服怎么也晾不干,虽然天气不冷,但室内总冒着寒气,他的感冒也就断断续续地不会好。 室友们调侃他最多的,就是他作为一个医学生居然不能把自己感冒给治好。天知道其实学临床的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自己给自己开药也不能是处方药,处方药还是要上医院或者药店去开。 但是他印象里自己也没有如此体质差,体育课和每天的晨跑一样不落,除了春季流感,基本上也不会生病。 反而从进入三十岁之后这些运动习惯都慢慢消失,身体才真的变得有点糟糕。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罕见地犯哮喘了,从七岁起就没犯过,三十几岁的时候再犯就已经挺严重了,吃了一段时间药,前几年好转了之后就没有吃,只是步入四十的这两年,他似乎又容易感到胸腔不太舒服,感冒严重时也总是在肺炎的边缘徘徊。 以前吃点感冒药就能搞定的流感,现在得拖上一两个星期。免疫力低下的时候还会发烧。 所以别提酗酒了,他连熬夜都不太敢熬,高三老师压力不小,苏风眠也尽力督促自己早些睡觉。 苏风眠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干涩胀痛,前额沉重得像塞满了鹅卵石,太阳穴突突跳,仿佛里头住了一个凿矿人,一下一下凿着他的脑袋。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的,比手凉,便放心了,至少他没有感冒发烧,应该是昨晚喝太多了才会头晕。 他拿过手机,放进被子里捂热,但是发现被子颜色不是熟悉的灰色,而是......花床单,大红大紫的那种花色。 他愣了愣,稍微清醒些,支起身子看了看周围,柜子和墙壁的颜色都是冷调的灰白黑,和自己身上盖的这床花棉被格格不入,但这很明显也不是他家。 “醒了啊,醒了就喝点水吧。” 苏风眠听见房间门被打开,季知非站在那,表情不那么自然,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说,“我帮你请假了。” “怎么帮的?”苏风眠知道这话一出口就是傻话,听起来还没酒醒似的。 “......”季知非沉默片刻,“你昨晚把手机给我,叫我给你请的。你真的喝这么多了?连这个都记不得。” “呃......记得,记得,那麻烦你了。” 苏风眠其实记得一些。 他记得昨天晚上是季知非帮他把衣服换了,又给他洗了脸擦了身子,而且季知非喂他喝了一点水,水不是白开水,而是苦的,可能是一些醒酒药之类的。当然也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和季知非说过给哪个领导请假,要怎么请,苏风眠记得自己似乎没说清楚,当时自己的意识都很混沌了,也没办法组织语言吧。 总之昨晚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很累,随便季知非怎么折腾。 但是被季知非照顾的时候,他心里很高兴,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高兴,这种高兴甚至可以称得上幸福——或许是在与叶傅轶对比之下的幸福,或许只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季知非,也有可能只是酒精作用。 他不知道。 苏风眠尴尬地拿过柜子上的保温杯,拧开,一股热气冒出来,蒸了他满脸,他感到冰凉的脸温热了许多。 苏风眠喝了几口,发现季知非还站在门口没走,问:“你站在那做什么?” “等你起床我就能去上班了。”季知非轻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苏风眠把保温杯里的水像闷酒一样喝得一滴不剩,掀开被子,才发觉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衣,他愣了愣,看着这病服一样的睡衣,又没忍住问:“那个,这是病号服吗?” “是,我怕你穿不惯我的睡衣。”季知非回答,他自己平时穿睡袍,更多的时候裸睡,家里没几件正经睡衣。 “哦,那我的衣服......?”苏风眠站起身,蓝白条纹的“睡衣”垂落下来,这让他看起来还真有点病态的,可能是昨晚喝酒喝多了,导致神情比较疲惫,眼角也有一点点细纹,嘴唇也不是十几年前那般饱满,会有些干,尤其是在暖气房里。 以前的苏风眠像蜜桃一样,年少年轻,眼瞳的颜色不是纯黑色,而是带一点棕,整个人都透亮透亮的。 季知非当初甚至觉得这个人有点过于低龄,看起来不像个大学生。 而现在的苏风眠,是岁月沉甸之后的模样,很成熟。 成熟的麦子虽然弯着腰但是有很浓很浓的香气,苏风眠此刻给季知非的感觉就是如此。包括昨晚,包括昨晚以前,从见到苏风眠那一刻,季知非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无谓的等待和幻想没有破灭,它变得更立体更饱满,像即将要丰收的麦子。 季知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收麦子的喜悦农夫,但是他心跳的确在加速。 他从来没觉得苏风眠也会变老,变得沧桑,但是这个样子他也没有讨厌,反而是欣慰,在这几个月之前,在和苏风眠重逢之前,季知非以为苏风眠的模样只能停留在记忆的深处,忙起来的时候,偶尔还会遗忘那一张满眼是憧憬的脸,只有翻开毕业集体照才能重新唤起他岁月葱茏的时代。 第68章 “季知非?”苏风眠又问了一次,“我的衣服呢?” 季知非反应过来:“哦,在洗衣房,应该没干,我昨晚才晾的。” “这样啊,那要不你先去上班吧,我等衣服干了就走。” “我其实......”季知非想说自己今天也不用那么着急去医院,今天值晚班,按理来说,白天他要在家补充睡眠,但是如果真的单独和苏风眠待在一个屋子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我其实吃了中饭睡一觉再走也不急,你要吃什么?” 苏风眠摆摆手:“我给你做吧,昨晚麻烦你很多了。” “可是你刚刚醒......”季知非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是院长的电话,不能不接,他只好告诉苏风眠冰箱在厨房里,冰箱里面什么都有,便去了阳台接电话。 等季知非离开这个房间,苏风眠才拿起手机看消息。 叶傅轶没有来过消息,对话还停留在昨天去饭店吃饭以前,也没有打过电话,新消息只有学校领导不情不愿的一句批假指示和苏落崎的一个未接来电。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正午了,就把床重新铺好,给苏落崎也回过去一个电话,好让她别担心。 如果真让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担心了,那他这个老师兼代理监护人也太没用了。 苏风眠对着手机无奈地笑了笑。 “喂,院长。” “季主任啊,你今天不值白班吧?”院长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严肃,季知非便稍稍放了点心。 他最怕今天遇到什么难搞的工作,他不想让苏风眠一个人待在这里。 “嗯不值,我上晚班。” “哦,是这样的,去年你不是申请了那个去伦敦学习的那个名额嘛,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名额已经获批了,今年年底左右你就可以去了,现在那边还没开始交接工作,不过也快了。然后这段时间你要准备一些手续什么的,我晚上会叫我助理去找你,告诉你需要哪些资料,你准备就行了。” 季知非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申请出国学习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从去年年中到现在,他以为这么久没消息就是没有获批的意思,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虽然在这样的医院,半私立的医院里,有一段海外学习的经历挺重要的,对他以后升职很有帮助。 而且他也的确想出去学一些东西,打破一下规矩了小半辈子的生活。但是他现在却有点犹豫。 “你听得到吗?季主任?” “听得到,院长,我知道了,我晚上回医院处理,多谢院长。” “好,那就先挂了。” 季知非挂了电话,靠着阳台护栏,深吸一口气,这个城市在换季时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干燥,连空气里都藏着小刀片,吸入鼻腔时只觉得又冷又疼,细细微微的气流也有锋刃,钻入肺腔。 伦敦距离这个城市,近万公里,跨了成百上千个城市,大大小小的河流山脉,理论上来说,对于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突然改变生活工作环境是不现实的。中年人要追求的是稳定。 但是季知非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地稳定下来——在他心里,稳定等于成家而非立业,事业不会带来稳定,反而带来的都是不稳定因素。 只有成家了,找到那个陪自己度过下半辈子的人,才能称得上稳定。 他以为他不会找到了,去年申请了这个项目,他想象过自己如果能够拿到名额应该也不会多高兴,离开一个熟悉的城市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对于一个奔四的人而言是一种挑战。 但再怎么不高兴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犹豫。 他也知道犹豫的原因是什么。 “你中午想吃什么?”苏风眠见季知非没有打电话了,就拉开阳台的门,探出个头问他,但是又觉得不太礼貌,刚拉开门又掩上一点,“哦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断你......” “没有,我只是在吹风。”季知非转身进了屋子。 “进来吧,外面很冷的。”苏风眠松了口气,他怕自己又无意间增加了什么麻烦,“我做一点家常菜吧,太复杂的我也不擅长,你将就着吃。” “好,谢谢。” “我谢谢你才对。” “算了,都是老同学,也不用客气。” 如果季知非不说这一句话,苏风眠险些忘记他俩是“老同学”了,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季知非,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季知非也没意识到这句话会有什么不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苏风眠只是对他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就去厨房了。 第34章 医院值班室里没有开暖气,暖气都是走廊和大厅的中央空调开的,值班室的门打开后,也能有一些热流涌入,但是在里面坐太久,也会感到手脚寒凉。 叶傅轶总是坐一阵子又去病房巡一巡,活动开四肢,让血液流通循环,身子会暖和些。 但是他总是心不在焉——他已经连续一周没有联系上苏风眠,再加上这段时间没有手术任务,叶傅轶更觉得日子过得很寡淡,尽管也才一周,总觉得过了一个月。 一周前,他给何殷发过去离婚协议书的电子版,发过去之后,何殷也没有回应。 但是叶傅轶也不想催她,他知道何殷的性格,越催越慢,越催越端架子。 第69章 那天在饭店闹得不愉快之后,他猜何殷大概率是知道苏风眠这个人的存在,他怕催得太紧了,何殷情急之下会去找苏风眠的茬。 至于苏风眠为什么不回消息,叶傅轶不知道,只不过他已经没有头三天那么着急,一直地打电话发微信。 总之苏风眠肯定不会出什么意外,因为苏风眠两天前更新过一次朋友圈,分享了一个关于高中生物教育的文章。 叶傅轶巡完最后一次住院部后,去更衣室把衣服换了,他总算可以看一眼手机,熟练地打开苏风眠朋友圈,没有新的动态,也没有回消息。 他瞄一眼时间,下午四点半,如果现在从静荣医院出发到苏风眠的学校,应该可以在苏风眠五点半下课的时候等到他,然后晚上再赶回来值班。 这么想着,叶傅轶给苏风眠发去一条微信,等了几分钟,没回应,又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叶傅轶便把手机丢在公文包里,开车出发了。 一路上他也没有刻意去想一些消极的事情,只是安稳地开车,在几个红绿灯路口规规矩矩地停下,等待红灯时,打发时间的的方法就是盯着红灯旁边的数字,从十到一,如此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又一个循环,好像没有在哪个路口正好可以遇到绿灯而通畅地驶过去。 他遇到的只有一路的红灯。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突然就不再搭理自己,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就代表两人已经没必要有交集了,对方一定是有了新欢或者早已腻了口味。 总之可以是各种理由,所有理由通向一个答案。 但是他还是要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在对方消失之后自己有去讨个说法的冲动。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也不知道苏风眠到底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很在乎,比一开始提出在一起的时候在乎多了。 叶傅轶开着开着就看见了苏风眠教书的学校的牌坊,一个巨大的石碑立在街旁,有不少的车停在校区外的停车坪上,应该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他找不到车位停进去,只好围着学校街旁的回型马路来回兜圈,又一边给苏风眠拨电话。 “嘟嘟嘟......您拨打的电话忙碌中,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忙碌中,请稍后再拨。” “请稍后......” ...... 不知道这句话被免提播放了多少次,而校门口的停车位始终没有空出一个。 叶傅轶总算是按耐不住了,心里烧起来一点郁火一样,他把车停在了马路旁——乱停乱放违法违规,他知道,但他实在是等不了太久。 叶傅轶走到学校门口,却被保安拦下:“请出示教职工证。” 他无奈地解释:“我来找一个老师,叫苏风眠。” “苏风眠,哦我知道,我要打个电话确认。”保安说着进了保安亭,里面有一个座机,“稍等。” 听到这话,叶傅轶倒是莫名地舒了口气。他生怕听到什么戏剧性的苏风眠已经不在这边教书了之类的。而且他也的确想过这个问题,那他觉得自己大概会短时间的抓狂。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他说我姓叶。” “好的。” “是某个叶先生。”苏风眠正在焦头烂额地改学生写得一塌糊涂的作业,尤其是看到某个学生能在生物填空题里写上“孤独”二字的时候,他只想把笔摔了,虽然他不是一个暴戾的人。 叶先生,不用想也知道是叶傅轶。 从那天后,他再也没有回复过叶傅轶的消息,也没有做好真的和他说再见是准备。对他来说,其实是差一个适当的理由,分手需要理由,他没想好要怎么和叶傅轶说自己是怎么知道一系列的事,也不知道用什么语气告诉他,他的妻子何殷来找过一次自己,就在昨天。 不过他是没想过叶傅轶会找上学校来。 “你让他进来吧,告诉他我在五号教学楼三楼理科办公室。” “好的。” “谢谢。” 苏风眠把电话挂断,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这个点,一般其他老师都去吃饭了,但他还在继续改卷子。 这段时间他给学生布置的作业比以往多出一倍,他对学生说的理由是一模成绩不理想,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在给自己加工作量,不想让自己闲下来想关于叶傅轶的事。 苏风眠瞥一眼压在胳膊肘下的学生的作业,那些稀稀疏疏的填空题好像一下子变得密密麻麻,黑色的字爬满了卷子,他感觉这些字几乎要爬上他的手臂了。 “啪嗒”一声,他手里握着的红笔掉在了桌上。 他把红笔重新握起来,在凌乱的桌面上寻找笔盖,抽屉,收纳盒,笔袋,文件夹......直到把全部卷子资料又翻乱了也找不到。 “苏风眠。” 苏风眠听见自己名字下意识抬头。 叶傅轶的声音显得有那么些陌生。整整一周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也没有见过他的样子,别的不说,苏风眠只觉得他和自己一样憔悴了很多,可是胡子依然剃得干干净净,嘴唇依然被一层薄薄的唇膏保护着,走近了便能看得到一点点膏体光泽。 可是苏风眠还是感觉到了叶傅轶的疲态。 他知道叶傅轶最近在忙离婚手续的事情。 “我手头还有一点作业没有改完,你有什么事就去走廊等等吧。”苏风眠收回目光,把桌面乱了的卷子又收拾整齐。 第70章 “我......赶时间,晚上还要值班。”叶傅轶看一眼腕表,目光又落在了苏风眠身上,等着他的回应。 苏风眠听了这话,也不打算兜兜转转了,把红笔放下,出了办公室,叶傅轶跟他去了外走廊。 学校的外走廊靠河,每天在五六点的时候,只要没有下雨,都能望见天边的晚霞,通常是橙红色的,像咸蛋黄化成水晕开了,流入河水里。 今天也不例外,只是苏风眠没有心情欣赏落霞。 “就算要分开,话也可以说清楚,不要一声不吭就走了。”叶傅轶声音很低,几乎只有站在身边的人能听见。 苏风眠偏偏是喜欢这个声音的,和季知非很像,却又有不一样。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像的那一部分还是不一样的部分了。他只感觉到难过。 “你有一个儿子,对吧。”苏风眠轻轻笑了笑。 “嗯。”叶傅轶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金黄色河水泛起的波光像一只只图钉铺在水面上,刺眼刺骨。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苏风眠已经知道他不仅仅是有一个儿子,而且是已婚。 “但是我快离婚了。”叶傅轶解释得很急促。 其实他本不打算坦白的,本打算离了婚,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苏风眠可以不用知道他有这么一段时间处于婚外情的状态。 “快,所以是还没有离。” “正在办手续。” “你老婆来找过我。” 叶傅轶只觉得话题有那么些跳跃。 “我猜到了,所以你是因为这个一直没有理我吧。” 苏风眠摇摇头,低眸盯着搭在栏杆上的双手。落日余晖落在他的手心里,可是握不住,一旦握住了手,光线就进不去手掌心,握住的东西就只有黑暗。 “你不想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为难你了?” “没有。她说,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的婚姻失败是因为你喜欢上一个男人,她说所有理由都可以接受,只有这个不行。”苏风眠的声线像眼前的流水一样平静,也只有他自己和老天爷知道,从何殷昨天来找过他以后到现在,他给自己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设。 不过想起来也很有意思,他从崩溃到迷茫再到接受现实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期间有九小时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苏风眠偶尔也佩服自己的承受力。 “傅轶,我不想对你的婚姻做任何评价,我没有资格。但我也不想成为伤害别人的一个人。” 叶傅轶只保持沉默,他知道苏风眠会有他的理由,但如果是这个理由,他大概会不甘心,会很后悔。 他在想,如果不是因为他隐瞒了结婚的事情,苏风眠或许会选择和他一直处下去,平淡也好热烈也好,总之会一直相处下去,他知道苏风眠喜欢稳定,而他现在也疲惫于所谓新鲜的男男女女。 凑合也好不凑合也好,还剩下几十年,一起搭伙过日子也是美好的。 “如果,如果我不是因为你而想和她离婚呢?” “可是我对于她已经是一个创口了,不论你因为什么。”苏风眠说,“我过不去这个坎,也不会试图过去,我们还是分开吧,这样我没那么难受,好吗。” 他说得已经很直白了,叶傅轶没有理由再纠缠下去,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想问的话全部咽进肚子里。 苏风眠拍拍他的肩膀,咧嘴笑着说:“好聚好散吧,祝你开心。” “你也要开心。” “那你去上班吧,六点多了。”苏风眠挥挥手便走了,走到一半又想起点什么,回过头说:“我一直没有回你消息其实也是我的不对,但是......” “没事,你去工作吧。我也要去上班了。”叶傅轶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苏风眠点点头,又转身离开。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背影像一只在冬天飞向南方的燕子。 叶傅轶到最后也没有问苏风眠到底还爱不爱自己,这样的话实在是像小情侣分手时才会问的无意义的话。爱也好不爱也好,四十几岁,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苏风眠回到办公室,把门顺带关上了,已经有一两个老师吃完饭回来,和他寒暄几句又继续工作。 他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好像这一个星期以来,或者是这几个月以来的压抑都全部释放了,只剩下一个空芯。 他重重地坐在办公椅上,椅子旋转一个小角度,转到他面前是搁在桌面的手机。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他拿起来看,由于设置,他只能看到微信提示他有消息,但是看不见消息内容。 苏风眠滑动屏幕,是叶傅轶发来的,他心脏扑通一下,但终归是石子沉入水中不再有波澜。 “对不起,你一定要开心。” 第35章 “fm87.9电台正在为您播送......” 叶傅轶坐在车内,才发觉车前玻璃上附上了一个罚单,薄薄的打印纸夹在雨刮器上,被风吹得抖得厉害。 他只好又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去把那个罚单抽出来,看一眼。 偏就这时这阵风吹得更狂了,天空飘起来细细麻麻的雨,有点像沾湿了的棉絮,罚单上也沾了雨水,他赶紧收好塞进口袋里——这是这座城市这小半个月以来难得的降雨,大部分的路人都没有随身带伞,纷纷唏嘘地往屋檐下躲。 第71章 雨没有下很大,但是持续了很久,叶傅轶把车开回医院的时候,足够让汽车完全地淋湿了。 他突然想起其实很久没有洗过车了,趁着这次下了雨,汽车彻底脏了,他把车开进医院地下车库,打算把车冲一次再回去值班。 他内心异常地平静,哪怕乘电梯上楼拿桶,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护士和实习生和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 “叶医生。”叶傅轶正提着空荡荡的水桶往一楼的洗手间走去,听到了有人在叫他。 叶傅轶回过头,看见了不那么想看到的人,季知非。 “有什么事吗?”他勉强地拉起嘴角维持一个比较体面的微笑,他不想让季知非感觉到自己心力憔悴。 “没什么事,和你打个招呼。”季知非瞟了一眼他的水桶,“洗车吗?” “是,刚下雨了,车子也脏了,顺带洗一下。” “洗了还会脏,这几天持续降雨。”季知非看一眼窗外,“这不是还在下吗?” 叶傅轶有些不耐烦了,他握着提桶拉环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点力气:“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要不是他的道德素养不允许,叶傅轶觉着自己此刻被一堆破事困扰着的状态足以让他对季知非诉诸武力。 季知非倒也没有拐弯抹角,他看着窗外逐渐暴戾的大雨,低声说了一句:“别再去找苏风眠了。” 叶傅轶眉头皱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季知非会说这句话。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穿白大褂的人是苏风眠以前的大学同学,可就算是同学也不至于干涉到这个地步。但是他突然想起苏风眠之前的行为和神态,特别是不记得哪一天在商场里见到季知非那次,那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苏风眠看季知非的眼神,说不上是留恋,但也算得上目不转睛了。 他每一次见到季知非都不太自然,不自然得不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同学。 “和你有关系吗?季知非。” 季知非沉默半晌,他知道苏风眠和叶傅轶的事和自己没有半分钱关系。 这一周以来,他以狐狸狗的身份和苏风眠聊了很多,苏风眠几乎是三句不离叶傅轶这个人——但是如果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微信找他,他看起来正常得根本不像失恋的人。 他不知道原来在苏风眠心里叶傅轶会这么重要。苏风眠越是和他说叶傅轶,他越是心里堵得慌。 堵太久了,他甚至想和叶傅轶坐下来面对面聊聊,聊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想看看苏风眠喜欢的人,自己却讨厌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今天上晚班吧。” “是。”叶傅轶更疑惑了,也更加烦躁。 “我也是,下班了去吃个宵夜?” 叶傅轶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在嘴边险些说出去了。 “只要不太晚。”他还是答应了。因为答应的解释成本比不答应的解释成本低,他已经没啥力气去和人争辩,过段时间估计要和何殷唇枪舌战谈协议和财产分配。 “多谢,那下班后大排档见。”季知非可算是离开了。 叶傅轶离开以后,苏风眠简单地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那支红笔的盖子原来掉到了常年不用的陶瓷杯里,里面落了很多尘,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掉进去的。但是生活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直都很多,比如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他盯着笔盖发呆半晌,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小跳。 手机屏幕上大大的“妈”字,他马上接了起来。 “喂,妈。”苏风眠又离开了办公室,走到外走廊,发觉外头已经下雨了,下得很突然,他以为看得到晚霞的一天是看不到雨的。 “马上清明了,你今年有假吧?”手机那头的声音很苍老,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个牙齿已经咬不动烂苹果的老妪孤零零地坐在电话机旁边,双手握着电话给儿子打电话的场面。 苏风眠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家了,没有再回南方。 几年前父亲去世后,他不知道他母亲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疯狂地给他介绍对象相亲。 她说,家里需要一点喜事冲冲悲。但是苏风眠只觉得荒唐,刚失去父亲的那种沉重让他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尤其是父亲就在自己的手术台上抢救无效离开。 他和母亲日日夜夜地争吵。最后忍无可忍,明确表态自己不会结婚后就离开了那个成长了几十年的城市。 这几年也有和她联系,并且比起初一年几乎没有联络要好多了,隔三岔五,逢年过节,老人家会来一个电话。 苏风眠说:“有假,但是应该不会回去了,我带高三,他们快高考了。” “哦......但是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扫墓了,你爸爸,应该也想见......” “妈,”苏风眠打断他母亲的话,事到如今他还没有办法完全放下当年的事,纵然对母亲没有了怨念,但是对父亲去世的愧疚还是像骆驼刺一样布满了他心里的荒原,“我,我过几天打点钱过去,你记得看看到账了没,到了就打个电话给我。” “我说了我不缺钱,我这什么都有。” “你不缺钱,人保姆总要收工资吃饭的。”苏风眠无奈地说,“还习惯吗,她做饭对不对胃口?” 去年年末,苏风眠涨了工资后就给他家老母亲请了个专门做饭扫地的保姆,托当地的朋友请的,他也不知道母亲到底适不适应。 第72章 “可以可以,但是真的不用哎,浪费钱。”事实上,老太太在第一个月就把那保姆遣了,但也不想和儿子说。 “那我不在那,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那个保姆我是叫温楠请的,发生了什么事就找找温楠。你还记得温楠吧?” “记得记得,这么多年的邻居。你当你妈老年痴呆失忆啊......”苏风眠的母亲忽然顿住,过了几秒又说,“话说她儿子都要中考了......” “嗯知道了,我这准备放学了,得开车回去,迟了就得遇上大堵车了。”苏风眠知道他母亲要说什么,只好又打断了。 “你那大城市就老是堵车,小城市多好。” “妈,不是我不回去,找工作真的不容易,我也不是年轻人了,能在这里考到编真的得珍惜吧。”苏风眠揉揉眉心,“而且......” “你也知道你不年轻,还一个人待在这么远的地方......” “算了我不和你说了,下班了,我先挂了。” 苏风眠不得不承认,即使过了这么久,他和他母亲还是容易起摩擦——在这一点上他丝毫不像一个成年人,他好像叛逆了很多年的浪子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耐心总难以放在母亲身上。 苏风眠挂了电话,本想再给温楠打过去一个电话问点保姆的情况,但是微信工作群忽然堆积了很多消息,红泡泡上的数字还一直在增加。 苏风眠疑惑地点开,只看见校领导发了好几条消息,苏风眠看到消息后怔住了。 消息上显示,有几个学生打架并且其中有人负了重伤,现在有的家属已经闹到学校并且报警了。 苏风眠再认真看班级,自己班的某个学生居然掺和进去了,他都来不及多想就知道作为班主任怎么也逃不开这件事了,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学生在高考前受伤会影响状态。 没几分钟,那位同学的家属马上打电话给他了。 “苏老师啊,我是刘越洋的妈妈,你知道我孩子现在在医院吗?你能不能先去看看啊,我这堵车又下暴雨的,都不知道啥时候能到啊我快急死了!” 家长说话又快又急,苏风眠连忙问:“刘妈妈先别急别急,我也是刚收到这个消息,您知道越洋在哪个医院吗?” “静荣啊静荣啊还能去哪啊,哎哟喂你当班主任怎么不能多上点心呢,我的天......”家长一阵埋怨,“我还在开车,待会我要去医院见到你的,骨科门诊!挂了!” “苏老师,”苏风眠刚挂电话又被人叫住了,他看过去,是一个隔壁办公室的语文老师,“你现在去趟医院吧,你别太担心,刘越洋,也就是你班学生不是闹事的,是隔壁班两个人在楼梯口打架不小心把他推下去了,你不用担责的。” “我怎么可以不担心啊?我学生现在受伤了,并不是说谁的责任不责任的问题啊。”苏风眠说完之后其实自己也很后悔,对方是同事说这话应该也就是安慰,但是他听得却非常不舒服。 空气静默几秒,语文老师脸色也不太好,苏风眠只好匆匆和他道歉便开车去了静荣医院。 第36章 “你可算是来了,苏老师!”穿着人造貂皮外套的女人站在门诊门口,旁边站着的就是摔伤了胳膊的学生。 苏风眠看着他俩这样站在这里,悬起来的心便放下了,至少刘越洋没有出大碍。 只是他刚赶到骨科门诊门口,刘越洋的母亲就又开始念叨了,一边念叨一边翻白眼:“我堵车都到了!你这一路顺畅的,怎么还这么慢!还好我儿子没事,不然我拿你们学校试问。” 苏风眠想说自己怎么可能一路顺风,同一个城市同一个交通,他也堵了挺久的。不过职业素质不允许他和学生家长起冲突。 “送越洋来的是?”苏风眠避开冲突地问。 “校医。”刘越洋声音挺平静的,和他母亲比起来更是冷静,听起来不像是刚受了伤的人,他低头看一眼胳膊上的绷带,说,“不过我妈已经结了款了。” “走吧,愣着干嘛啊,舍不得医院啊?”刘越洋母亲瞥了一眼越洋,又瞥了一眼苏风眠,“钱呢我先给了,保险那边怎么走程序就你们负责了。你应该联系了吧?” 其实苏风眠忘了这茬,但他还是点头了。 “那越洋的手这一个月不能碰水,我得接他回家自习,假我先请了。” “妈,不用的,快高考......” “高考重要还是伤重要啊?你这伤的还是右手,字都写不了!我都请了假照顾你了,别打断我。” 刘越洋噤了声,抬头望着苏风眠,苏风眠说:“没事,先养伤,课件我都会发给你,白天有时间你也可以来上课,现在复习阶段也大部分靠自己了,保持联系。” “谢谢老师......”刘越洋说完便被他母亲拉走了。 他母亲好像是很风风火火的人,苏风眠看着她,感觉应该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有一个小孩在读高三是什么感受,苏风眠不知道,他不知道家长为什么会做出让小孩在高考前在家休养的决定,高考和伤势,让苏风眠挑一个,绝对是高考,但如果他为人父母了呢——苏风眠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温楠打电话问老家保姆的情况。 “风眠?你怎么在这?” 苏风眠盯着手机通讯录愣片刻,他不用抬头看都知道叫他的人是季知非——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虽然……称呼有些陌生。 第73章 “我学生受伤了,就来了。”苏风眠收好手机,塞进衣兜里,手也塞进去,这样便不会无所适从。 “是那个女生吗?”季知非走近了问,“要帮忙吗?” 苏风眠却退了半步:“不是她,已经看完走了,谢谢关心啊。” 苏风眠如果不退开,季知非倒不会察觉到他的不自在,空气安静几秒,季知非想起来点什么,说:“对了,你四月份去不去同学聚会?” “什么聚会?” “你不知道吗?我是看同学群,说是四月份,同学聚会,每年一次吧,但我今年才加的群。”季知非说着掏出了手机,手指滑动片刻,把屏幕亮给苏风眠看。 苏风眠挺诧异季知非会关心同学会的事的。 他只好凑过去,刚靠近季知非,闻到季知非身上一阵不浓不淡的医用酒精气味,就听见季知非在耳边低语一句:“你要去吗?” 苏风眠感到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注意力也没有办法在微信群聊天内容上,只盯着季知非的指关节,他可以很清楚地瞧见季知非手指的纹路,有点粗糙,指纹线很深很硬朗,也有茧子,薄薄的,在右手中指处,苏风眠猜那是写字写的;可能是拿手术刀的缘故,他的手指上还有一些刚结痂的细微划痕,细细碎碎的,不明显。 但是令他有些疑惑的,是季知非的手有轻微的颤动,倒不至于说是帕金森早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稳——但主刀医生怎么能手抖。 “你是不是有点冷?”苏风眠冷不防地问。 “嗯?”季知非手指这下倒是抖得更明显。 “没什么,只是看你有点手抖。”苏风眠摆摆手,又从季知非身旁抽离开了,“不过,这个聚会不是年年有的——以前是,现在频率越来越低了,毕竟大家都有家庭了。” “可惜我没有啊。”季知非莫名地接过这话,语气听起来像在自嘲,“你会去吗?” 你去我就去。苏风眠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同时他又有些惊讶,季知非没有家庭——他想知道为什么。 毕竟,他这么优秀。 但是苏风眠把这些话硬生生咽下去了,就好像吞了一根鱼刺,不说出来百般不自在,说出来却非常愚蠢。 “好像是在四月初,虽然日子不太好,清明之后。”季知非耸耸肩,又望向苏风眠。 “我想想吧。”苏风眠对着季知非赤裸裸的眼神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似乎从里面看到了邀请的意思,季知非好像是想邀请自己,但他不确定。 “嗯,想好了告诉我。”季知非说。 “为什么?” 季知非抬了抬眉毛,语塞半晌,不过他很庆幸路过的值班护士中断了他们的对话:“季医生,一个病人说要办理出院手续……就是宋小姐,你知道的,麻烦您过去处理一下。” “好,我马上。”季知非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不能让其他医生代理,纵然他还没有到点上班,必须要先离开。 他走之前又看了一眼苏风眠,苏风眠没有表情,只有疲态,好像累得连一个表情都扯不出来了,和自己对视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也没有多说一句“先走了”之类的。 苏风眠走开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校园保险公司,确认刘越洋受伤的理赔款。 前前后后谈了大半个小时,他才放心地挂了保险公司的电话,犹豫着回拨给刘越洋母亲。 “喂?哪位?”对方的声音气势从来不输专业的演说家。 “我是苏老师,越洋的班主任,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你想说你已经找了保险公司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越洋妈妈,还有一件事。”苏风眠沉下心来对她说,“先别挂。” “什么啊?” “现在已经快四月了,马上二模了,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越洋回学校上课,晚修你可以接他回去的这个没问题,但是越洋的学业还是不要落下比较好。” “说完了吗?”越洋母亲并不领情,“你以为我不让他回去上课是因为什么?我是他妈妈,我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心理状况已经很糟糕了,我只是借这个机会让他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你是老师,看着几十号学生,你当然发现不了。” “你是说……他有心理疾病?” “对。”对方的语气似乎没有那么冲了,“总之就这样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小孩,反正等你孩子读高中了,你会发现你简直比他还紧张。挂了。” 苏风眠听着手机里传来冗长的“嘟”一声,声音消失后他不知道心里什么地方感到沉重。 他想起来,越洋刚才的神情,大概能理解越洋母亲的话了。 苏风眠深吸一口气,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很熟悉,也很陌生,现在只让他疲倦。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的做好一名班主任,别的班老师,尤其是女老师,基本都会定期找学生聊聊天,谈谈心,但他基本就是上了课就走。 哪怕对苏落崎,他也没有特别上心,从她回学校住以后也没有主动去关心过。 作为一个老师,他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但是好像他做什么都挺失败的。 感情很失败,事业很失败,活到四十岁也没活明白。 地下车库的灯光向来不太好,灯管常年没有人擦拭更换,有一些已经一闪一闪的了。 第74章 叶傅轶得亮着手机手电筒才能看清车子里的东西。 他把车内的储物柜都打开,虽然不记得自己放过一些什么东西进去,但估计会有不少的被塞进去的缴费单,趁着洗车,把它们清理掉。 “啪嗒”一声,叶傅轶抽出几张宣传单的时候,听到有东西掉在了水泥地上,他拿手电筒照过去,看到了一副珍珠耳环。 素白色的,很精致,用手电筒照还会有反光,也很眼熟。 他知道这是何殷戴过的,至于什么时候放车里的,他不清楚。 但是这个眼熟不止于此。 叶傅轶弯腰捡起这副耳环,吹了口气,把灰尘吹走了,于是两颗珍珠显得更加饱满。 耳环到了他的手掌心显得非常的小巧,但是在何殷耳朵上却挺出彩的——叶傅轶知道何殷耳朵挺小的,小耳环戴上去不会没有存在感。 他这下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他很久以前送给何殷的。 叶傅轶滞在了原处,手里的耳环好像一个讽刺信号。耳环的银针也挺扎手的,刺得他手心痒,几分钟后,他放回了原来的储物柜,把里头的纸张清出来后,将柜门盖上,身子半个重量都压在了上面。 苏风眠去车库找车,经过车位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叶傅轶。 他弯腰撑在车门上,一直没有动作,好像一个雕塑,只有他的垂落下来的白大褂衣尾在轻微晃动。 然后他就看到了叶傅轶缓缓蹲了下来,手还是撑在车门上,苏风眠以为叶傅轶是身体不适,打算上前看看,直到他看见叶傅轶蹲了一会,左手收回来,擦了一下脸,苏风眠就停住脚步了。 这个动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傅轶刚刚在哭。 苏风眠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强盗闯入又眼睁睁看着强盗满载而去一样,无助,他不知道像叶傅轶这样的人也会哭。 从来都是他在叶傅轶面前示弱。 这一刻他有动摇,是不是自己做了错的选择,或许他不应该离开叶傅轶。 可是若漫漫的下半辈子,和叶傅轶在一起,他好像也不会开心。 苏风眠像个小偷一样,偷偷看了很久,叶傅轶也没有声音地哭了很久,似乎把这几十年的眼泪都流光了,才重新站了起来,把车门关上,拎起腿边的水桶若,继续无其事地将水洒一些在车头,擦起车子,好像刚才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苏风眠这才离开去找自己的车。 坐下来的感觉让苏风眠一天的疲惫褪去一半了。他把车内暖气开好,脱了外套,手机不小心从外衣口袋滑出去,苏风眠不太想看。 他已经不想再进行多余的社交,只想让身体暖起来,脑子里还是刚才看到叶傅轶一个人哭的样子。 虽然如此,没隔几分钟,他还是看了一眼手机。 意料之内,是狐狸狗发来的。 狐狸狗:今天还行吗? 消息在大半个小时前,苏风眠想了想,还是僵着手指回复了他。 今日有空:处理了一个学生受伤的事,很累。你呢? 隔了挺久的,对面才有回应。 苏风眠也不清楚自己向来耐不住性子等回复,为什么这次却愿意看着屏幕干等着,在空气闷沉的车库里吹了十几分钟闷热的暖气。 狐狸狗:处理了一个病人闹情绪的事,也挺累,不过见到了想见的人,算是还行。 今日有空:我想见的和不想见的都见了。 季知非收到消息时,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这个想见和不想见的范畴里面。 狐狸狗:那么,先晚安了,别想太多。我得去值班。 今日有空:好,晚安你。 苏风眠发完消息,关掉手机,丢在副驾驶上,迟迟没有踩离合把车开出去,车灯就打在眼前,苍白的灯光地下车库显得更加冷清。 他脑子里装了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和一个id账号。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想去见一见这个“狐狸狗”,只是对方一直不提,也似乎不太想从线上发展到线下。 可是苏风眠还是得承认,和他相处确实很舒服,什么话都可以说,苏风眠不太甘心就和他当个网友,最后不了了之。 第37章 清晨四五点,苏风眠已经醒了,月底这段时间,他总是醒得很早,起来之后,漱口洗脸吃早餐,早餐一定是两碗粥加一个馒头,粥里一定要放一些百合莲子,对肺有好处。 他也忘了是哪一天开始,明明烟抽的也不多了,但是肺疼的问题却没有明显的好转,但是也不是老毛病哮喘复发。 只能说身体真的慢慢老了吧。 苏风眠盯着碗里仅剩的雪白的百合莲子,逼着自己舀起来吃掉。 味道清涩,不甜,但是吃了好一段时间也很腻。 他收拾好碗筷,踩着点在六点前出门了。 三月中旬的时候,政府已经停供暖气了,但是苏风眠还会自己额外开着,所以每天早上起来也不会很艰难,艰难的是关了暖气,一开门进入公共走廊,在突然袭来的寒气下,难免会哆嗦一下。 走廊的窗子也是透着清晨特有的荧蓝色,因为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的,像在深海里抬头往海面望去的蓝色,有一点点的光。 好在现在三月底了,五点多出门基本上能见着惨白色的日光,暖空气慢慢进入北方后,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前几个星期那么冷。 第75章 “叮咚”塞在棉衣内里的手机先是响了一声,随后便震动起来,贴着胸脯,一直不停地震动有点不舒服,苏风眠只好掏出来看。 看到手机上面“叶傅轶”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有点懵,这三个字好像把他拉回像做梦一样的一个月前。 和叶傅轶分手不到一个月,却好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 这段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如果晚上偶尔去刘越洋家里给他单独补生物的话,可能要凌晨才能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又要回学校去,监督学生早读,备课,写报告。 每天循环往复。 他在教室的频繁出现大概让学生彻底敲响了二模的警钟,学生也越来越喜欢缠着他问问题。 所以基本上,他往办公室一坐便是一上午,再一坐就是一下午,没课比有课更忙。 忙碌也是很好的,咖啡苦茶红笔粉笔把生活填满,这样关于叶傅轶的事便不会趁虚而入。 但是叶傅轶最终还是趁虚而入了,在这个还没有到六点的清晨时分。 苏风眠深吸口气,把电话挂了,但是屏幕跳出来叶傅轶方才发的信息——大概叮咚一声响就是因为这条消息。 叶傅轶:我离婚了,也辞职了,当然了,不是裸辞,今天飞别的城市,想最后见你一面。 不知道什么原因,苏风眠看见叶傅轶三个字的第一反应是前段时间在医院车库见到他在哭的场景。 苏风眠还是打开了对话框,对话框里的历史记录还在,他没有刻意地删除。 上一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叶傅轶来学校找自己。 他呆滞地敲上几个字:好,什么时候? 叶傅轶其实没有对收到苏风眠的消息抱有希望,他发出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消息框跳出一个感叹号的准备,也不觉得苏风眠会在这个点醒过来。 因此苏风眠几乎秒回,让他吃惊。 他拖着行李箱,一只手不方便打字,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掏了掏口袋,找到刚取的机票,拍了照,发了过去。 机场信号差,消息转了好一会,以至于叶傅轶又担心它会跳出来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机票上是从月城飞到西城的,也跨了小半个中国,从东到西,从近海到内陆。 他老家就在西城,离婚之后,没有和父母说,父母都是快入土为安的老人家了,大概受不了这种刺激,说了也徒增麻烦罢了。 他只是想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至少那里还有家和属于大西北的沙石,和北方的黄沙雾霾不一样,家乡的泥土砾石*坚固,不伤人,不入肺。 眠:我现在过去,你在r1检票口等等我。 叶傅轶看到这条消息,嘴角扯了扯,还是欣慰地笑了起来,心里却发着苦,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算什么,比无奈更无奈一点,比庆幸更庆幸一点,比后悔更后悔一点。 飞机是下午的,他不着急安检,他现在不着急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等苏风眠穿越城市黄金时段的车流要等上好几个小时,他也不着急。 大半个月以来的离婚手续和财产问题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何殷没有他想象中的好说话,最后他只留了那一套自己买的房子——何殷最后还是知道了,并且知道叶傅轶在外面有房后情绪十分崩溃,她一直在和她的律师强调叶傅轶用那个房子养过多少情人,要告重婚罪,但是始终没有证据,再加上对方是男性,取证的困难便更高了。 而证据也不会再有了,苏风眠已经不住了。 叶傅轶其实很想告诉她,更想告诉苏风眠,住进过那个屋子的,只有自己和他,莺莺燕燕也好,暧昧对象也好,他其实都没有真的交出过钥匙,没有领人进去过,即使有也是客人,不住下,住下也是睡客房。 那个房子一直很冷清,晚上像个停尸间,他就是躺在里面的尸体罢了。 只是苏风眠过来之后,它才变得有点家的意思,冰箱里有水果,不会再放速冻食品,油烟机总算是开过几次;电视机一打开不再是默认的001频道,有时候是新闻有时候是抗战电视剧;两米宽的床上终于是两个枕头,哪怕苏风眠最后没有来了,哪怕到现在,也还是两个枕头…… 叶傅轶把这些告诉何殷,他希望何殷不要带怨恨的情绪,不要去埋怨苏风眠,但是何殷只是说:“我也可以做到,我一直做到了,只是你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而已。” 叶傅轶没办法反驳,签了何殷的协议书,昨天办完手续提了辞职报告和休假申请,今天就来了机场。 他只觉得这个城市窒息得一刻也待不下去。自己也糟糕得根本配不上这个城市仅有的一些美好。 本来也不打算见苏风眠,走到安检口,迟来的舍不得才涌上来。 说起来还是自己太自私,明明答应了季知非不再找苏风眠,让苏风眠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工作,别再想起这么糟糕曾经骗过他的自己。 叶傅轶盯着手里的机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找苏风眠。 不管他来不来,都是后会无期。 季知非今天值早班,得提前回医院。 一回到值班室就收到了医院行政部门发来的邮件,通知他在五月前完成出国申请的提交,包括签证等手续。 邮箱里的消息堆积了很多,他扫了一眼,一键已读之后,给钱院长打了电话,奈何对方迟迟未接,他一大清早的便陷入了焦灼。 第76章 “吃早饭了没。”李今绣推开他值班室的门,又退出半步,“欸,你这显示屏还没开啊,快打开吧,给你的包子。” “谢了。” 季知非只好暂时抛开令他焦躁的东西,接过包子,还是很烫手,他便搁在桌上,去门口把值班室门口的电子显示屏打开,回头看见李今绣还站在值班室里,便问:“怎么了?包子我待会吃。” “哎呀,老季,别端着了啊,我们都知道你要出国了,我这不就来问你这事儿嘛,咋不和我们说呢!”李今绣向来是个直肠子,也没察觉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季知非有些回避的情绪。 他揽上季知非,又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啥时候请我们下馆子啊?” “我还......”季知非刚想开口解释自己还没下决心要去,李今绣便插嘴道:“ok,我懂,我先请你吃一顿,饯行宴,就叫上我们俩科室的人,不多的,我请你们吃饭,行吧!” “......”季知非斜眼无奈地看着他,不吭声,李今绣就满意高兴地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了告诉他:“记得看消息,我到时候拉个群,给你饯行哈!” “嗯。” 今绣离开之后,把门也顺带带上了,房间又变得干净安静。 季知非看一眼腕表,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工,但是预约挂号的病人名单已经在门口显示屏和电脑里显示了,一早上几乎全是预约的号,若是排队挂号,估计得一大早起床,还不一定排得到。 他在医院还是算受病人欢迎的,话不多,对症下药,主要是看起来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样子,特别是戴上防蓝光眼镜坐在电脑前的时候——当然这种受病人欢迎他宁愿不要,毕竟谁也不希望看到病人爆满的“盛况”。 但最近病人的确是很多,手术从这个星期开始往后排,已经排了一个月的了。 他坐下,瞄一眼桌上的包子,犹豫着还是拿起来吃。 趁着现在,可以看手机,他便打开,习惯性地点开苏风眠的社交软件个人主页。 他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这段时间和他的聊天也非常地少,更多时候是自己在发,而这位“今日有空”似乎并不怎么有空,季知非数了一下,对方回复的比例是五比一,也就是自己发五条对方可能会回一条。 他不知道苏风眠在忙什么,不过也无所谓了,自己也很忙。 季知非沉默着发过去一句“早安”,打算退出来,没想到苏风眠马上回复了。 今日有空:早。 狐狸狗:起这么早啊。 苏风眠收到消息后,先是看了一眼铺在自己面前的去机场的高速,密密麻麻的汽车,堵成了一条长龙,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已经下车抽了两根烟了,这路倒是塞得一动不动,好像冬天冻住了的河流。 最令人无语的,是隔壁的返程道,一辆车都没有,空空荡荡,顺畅得很。 苏风眠继续放心地看手机,回复他:嗯,最近都起得早,快高考了,得抓紧点。 狐狸狗:我最近手术也是几乎排满了。 今日有空:嗯,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回去带高一。 狐狸狗:我倒是想回去当实习生,实习的时候以为自己打杂已经够累了,当了主任才知道只有更累。 今日有空:我很羡慕你,忙比闲着好。 季知非看到这消息倒是不知道怎么回复了,他想了一下,敲上几个字,尽管显得很突然:你现在在干什么? 总之语塞的时候问对方在做什么永远不出错。 今日有空:堵在机场大道上。 狐狸狗:去哪? 今日有空:送机,我前任今天早上跟我说他要走了。 季知非这才猛然想起,好像很久没有在医院见到叶傅轶了,好像也有听说他辞职了。 他想起来最后一次和叶傅轶说话是前段时间一起吃宵夜的时候。 说起来,吃了一次宵夜,他对叶傅轶的看法有所改观,虽然也不至于说觉得他是个好人,但是也没有原先那么厌恶,或许是因为叶傅轶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大,说话过于坦诚直率,而季知非对坦诚的人讨厌不起来,他觉得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抗拒苏风眠当初那么坦诚地喜欢自己的原因——如果叶傅轶不是苏风眠前任,摘掉这个身份,他大概率会和叶傅轶保持一段比较良好的同事关系。 狐狸狗:你先前不是说不打算见面了吗? 今日有空:谁知道呢,本能反应吧。 狐狸狗: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这说明你没有那么在意了。 今日有空:你好像一个恋爱咨询师啊哈哈哈哈,明明是个小孩子。 狐狸狗:……嗯。 季知非险些忘记自己在这里的设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今日有空:其实我对你还是挺好奇,你说我们有机会见面么?虽然你之前说过不见,我还是想问问。 季知非下意识三下五除二地打上“没机会”,但是在发送之际,又怕如此以来苏风眠便不会想再聊下去,或者热情消退。 他知道对于苏风眠这样经常混迹在社交软件的人,和一个网友耗费热情时间精力一定是想见面的,哪怕只是见一面,何况对方还知道自己是同城的。 多次拒绝也挺尴尬的,实在找不到不见的原因。 他本想说,自己长得丑,有社交焦虑,可是这种话他说不出口——至少在他心里,自己算不上很好看也不至于丑,对外貌他还是很自信。 第77章 如果找别的理由,他找不到,何况一直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他瞄了一眼时间,马上就要上班了,坐诊期间不能看手机,他总得回复苏风眠。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右手无名指不断地敲着手机壳,在“有”和“没有”之间做着选择,莫名地有种做判断题的感觉,并且还是自己不知道正确答案的判断题——也许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今日有空: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也就问问,你别紧张,无所谓的。 季知非倒是被这句话给激到了,怎么可以无所谓呢,毕竟聊了这么久,季知非仔细想了想,也有几个月了,从冬天聊到春天。 于是最后还是把“没机会”删了,改成了:有,前提是,见到我你别跑了。 点击发送。 第五卷 这腐朽的肉体想给的答案 一直在雨里 我一直无法压抑 以腐朽亲吻你肉体的冲动 ——余秀华《在我们腐朽的肉体上》 第38章 虽然说是说可以见,苏风眠也知道这段时见他不会去见面——太多工作要做。 他笑了笑,放下手机,望着眼前堆满了汽车的高架桥,往前往后都看不尽,不知道得堵多久。 推开车门,车外头还是有些冷,风刮起来声音甚至有些骇人。 苏风眠把衣领拉高一些,向停在自己车前的出租车走去,敲敲车窗,车窗被徐徐地摇下来:“咋啦,哥们儿?” “借个烟成吗,师傅。”苏风眠问。 “得。”司机很慷慨地递上去,顺带也把打火机一并给了苏风眠,“你是赶飞机的吗?这路堵得啊……” “哦我不是,我是去送机的。”苏风眠接过烟,嘴唇抿着,说话也不太清楚,“但是估计赶不上了。” “啥?赶不上吗,那你还挺淡定的哈哈哈哈!我是去接乘客的,估计到不了咯,刚取消单子,今天堵着堵一天我就没饭钱了!”司机放声大笑起来,让苏风眠也忍不住笑了,只不过他笑得很牵强,把烟点燃后说了一句“谢了”,打火机还给司机,便又回到自己的车。 抽了半支烟,发了半天呆,看眼前的烟雾从车内飘出去最后无影无踪,心想着自己大概又给这个本就空气质量不太好的城市带去了一点污染。 他沉思片刻,打开手机地图,在目的地输入机场的名字,路线选择了步行,地图显示从自己的位置出发要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步程,不算远,七八公里,但足以累坏他。 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受那个司机的话影响,苏风眠叫了一个滴滴代驾,约莫等了小半个钟,代驾师傅骑着折叠单车风尘仆仆地过来了。 一下单车,师傅就对苏风眠说:“堵车堵成这样,叫代驾你得亏死啊。” “没办法的,”苏风眠下车把钥匙丢给他,“你就坐车里打打游戏吧,如果不赌了就开到机场的r1区停车场,到了给我电话。” “得嘞,够爽快!”代驾又指了指自己的单车,“话说你要不要?我可以借你骑骑,你记得给它锁好就行了。” “……”苏风眠瞧一眼折叠单车,轮胎非常小,车也很矮,总之虽然自己一米七几不算高,但是骑上去大抵会非常滑稽,他抬头又看了一眼前方漫漫公路,最终应下了,“好吧,谢谢,给我吧。” “好嘞!”代驾爽快地把单车给他,“沿着边路骑就好了,目测几小时都动不了,安全的!前面肯定是出大事故了。” 他说着就把自行车推到苏风眠面前,苏风眠犹疑几秒,倒也不想再顾三七二十一,跨上车,蹬一脚便往前骑过去,心里莫名地充满着壮士赴死之感。 临近中午,季知非才歇下来,给最后一个门诊病人看完病,他习惯性地往开水间去。 开水间好像是他在医院的第二个家,第一个家是值班室。 今天上午坐诊,下午去住院部值班。 想到住院部,他就感到头皮发麻,宋娇眉前阵子病情恶化,可她并不配合治疗,而是选择了办理出院,季知非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管这件事,但不论如何,她也算是自己熟悉的人,他不希望宋娇眉放弃治疗。 宋娇眉回家之后,一直没有来消息,直到昨天才给他来了一条短信,问他能不能今晚一起吃个晚饭。 更糟糕的是,短信里,宋娇眉表露出来的情绪很低沉,季知非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他担心这是宋娇眉和他吃的所谓的“最后的晚餐”。 季知非默默地装了一壶子开水,掏一掏口袋,拎出一袋茶包,丢尽去,茶包便渗透了水,整个地沉下去,他心里也没那么浮躁了。 茶总是能让他平静,他总觉着自己就好像茶本身,历经打磨最终会沉淀下去,只是现在他还浮躁着,四十岁了,还浮躁着,这让他不安——出国,苏风眠,宋娇眉,一些琐碎的出现在四十岁的事情,让他对中年危机有了新的认识。 中年危机,其实没那么复杂,不过就是人在中年的时候遇到的以为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可以解决了,但依旧解决不了的问题,并因此开始怀疑自己活了这么久到底有啥用。 季知非把水杯从饮水机拿开,盖上盖子,听到门口进来几个护士在聊天,刚准备走,又停了脚步。 “今天机场路堵得要死你听说了没?” 第78章 “知道啊,电台刚在放路况,连环追尾,估计现在通了吧。” “我也知道,咱医院刚接了几个受伤的,就是因为这个事故。” 季知非下意识地想到苏风眠,手顿了一下,他知道苏风眠肯定不是追尾事故里的受害者,他只是担心这个点了苏风眠还堵在路上,一定没有吃饭,想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吃饭的确很重要,苏风眠不能饿肚子。 他把盖子拧紧了,大踏步走出去,被其中一个护士拦下:“季医生!哎呦好巧,正好,钱院长托我告诉你记得去办手续,顺便回一下邮件!” “知道了,谢谢。”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耐烦,那护士也只好耸耸肩。 他回到值班室,迅速看一眼手机,打开通讯录,苏风眠这三个字在通讯录上非常显眼的位置,他很庆幸自己有给联系人排号,这样找一些重要的人的时候,便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拨通电话后,响了好一分钟都没有人接,季知非疑惑地挂断,又重拨了过去,依旧是“暂时无法接通”。 季知非本来着急的只是苏风眠的午饭问题,现在他有了不太好的预感,犹豫着又拨了第三次电话,他数着手机传来的“嘟嘟”声,数到第十个他险些就按耐不住要挂电话了,偏偏就接通了。 “怎么不接电话?在高速上吗?”季知非问完之后才觉得不对,苏风眠也察觉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高速路上......?” 只是他声音在季知非听起来似乎有些虚弱。 季知非马上含糊过去:“没,没有,随便猜的,那个,你真在高速上啊?那我待会打吧。” “不用,我不在高速,我在医院,就在你们医院,巧吧。”苏风眠轻轻笑了一声。 “嗯?” “话说你有什么事吗?”苏风眠问。 “哦,也没有......就是,”季知非编不下去了,眼神在桌面上乱飘,马上打开电脑,给挂号处的护士发信息。 幸好不是面对面和苏风眠说话,不然他一定能看到自己此刻手忙脚乱的一点也不像平时一丝不苟的人,也幸好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静。 “哦,就是想问你去不去同学会,回不回大学看看。”他总算是松了口气,找了个看起来挺像理由的借口。 “我啊......不好意思啊,我不去,你想去的话你报名就好了,他们肯定很欢迎你的,毕竟你这么久没来了。” “哦,这样啊。”季知非敲着键盘的右手又停住了,他有些失落;信息编辑了一半,他干脆删掉,问,“你在医院哪里?吃饭没?” “我在骨科门诊这边,刚刚包扎完,待会吃。” “等着,我去找你。”季知非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以免苏风眠拒绝。 “你来找我干......嘛。”苏风眠话说完了才意识到季知非已经挂断了,但是他还是高兴的,或多或少,季知非会想来关心一下,哪怕只是顺道关心。 他低头瞧了瞧右手手臂的绷带,还好不是骨折,而是擦伤得有点厉害。 只不过现下天气挺冷,疼痛感会比较强烈,给上了药,又包扎了起来,痛感便是一顿一顿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总之,他知道伤口会一定程度上地影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倒了什么霉,骑个自行车也能摔个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和去连环追尾现场返程的急救车一起被送到静荣医院的。 他还没有打电话给叶傅轶,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风眠。” 苏风眠听到了季知非叫自己的名字,侧头就看到了他。白袍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头发好像也短了,变成了板寸,整个人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苏风眠这才发觉,他已经挺久没和季知非见面了,上一次见面也是在医院。 好像他俩的相处地点无非是医院餐厅,还有一次是很偶然的,季知非的家。 “怎么又受伤了。”季知非试探性地伸手,“我看看?” 苏风眠不习惯这么主动的季知非,摆摆手:“没啥,擦到了,你也不用特地来看,我待会就回学校了。” “那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个饭吧,趁着我还没开工。”季知非只得缩回手,插口袋里,“走吧。” 苏风眠跟着季知非,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 这个距离他很熟悉,大学时大部分和季知非一起走路的时光里,他都是走在后面半步距离远的地方,像一个小跟班。 他们一路上没有交流,直到走到饭堂季知非才转过身问苏风眠要吃什么。 “自助的,你手受伤了不方便,我帮你夹,你说你要吃什么就好了。”季知非端起一个菜碟,颇像个服务生。 苏风眠不想表现得太敷衍,虽然他也没啥胃口:“冬瓜炖牛腩,还要这个油麦菜,嗯......” “有个白菜炖粉条,挺好吃的,你试试。”季知非又夹了好多白菜进碟子里,碟子一下子就堆成了小山。 苏风眠喜欢吃冬瓜,油麦菜和白菜,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好,谢谢。”语气轻盈了不少。 他总算是看见苏风眠久违地笑了起来,又说:“你去找个位置坐下吧,我再去弄两碗饭。” “麻烦你了。” “别跟我说这些。”季知非沉默几秒,语气也随之低沉下来后温和了很多,“我从来都不觉得麻烦。” 第79章 他看着苏风眠,表情忽然就严肃了起来,不知为何,眼睛里还流露出来一点点委屈,让苏风眠顿时无所适从。 几秒后,季知非笑了笑,移开了目光,说:“去找个位子吧,我去打饭。” “嗯......”苏风眠只希望自己方才想多了,但是和季知非对视,他还是会心跳加速,这么多年过去了倒也一点没变。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39章 来机场的人形形色色,叶傅轶坐在安检口前的休息椅上,看着陆陆续续赶飞机的人拖着大包小包进安检门,然后被工作人员拦下来,例行身体检查。 由于现下还是春天,北方的春天还是挺冷的,大部分人都会裹着厚棉袄,工作人员便会要求他们将棉袄脱下再过扫描器。 叶傅轶看了很久,看到一些脱下棉袄里面就只剩短袖的人,会联想很多故事。 穿短袖加棉袄的人大概是要飞去南方的,而叶傅轶记得苏风眠说过他是南方人。 其实他本人还没有去过南方,更不知道南国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听苏风眠说,南方的冬天就像北方的春天,却没有北方春天那样干燥。 他说他的家乡一年四季都不会有落叶,甚至一年四季都会开花,好像那些树是常青树。叶傅轶曾经也希望他们的感情会是常青树,现在看来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每次叶傅轶听他描述的时候,会很认真地看着他,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是苏风眠。 苏风眠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当然也带着些许的教条,会时不时加上“我说明白了吗”这些口头禅,然后再看看叶傅轶,直到叶傅轶点头他才继续说。这些习惯可能是教书教多了的缘故,但叶傅轶不讨厌,反而喜欢得紧,在他看来,这才是有效的沟通,比同何殷谈话要舒服得多。 想到何殷,他就有些扫兴。 他看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但是苏风眠还没有到,也没有来电话。 又等了一会,他打开某新闻app,窜上实时热搜的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娱乐事件,他不敢兴趣——但是榜单靠后一些,是对于叶傅轶而言非常显眼的“银海机场公路”六个字。 银海机场就是他现在所在的机场,他疑惑地点开,把新闻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得出的中心结论便是这条路因为连环追尾堵车了,叶傅轶心里咯噔一声,也没多想就给苏风眠拨去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叶傅轶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担心苏风眠。 其实就只响了几十秒,他也感到窒息,这种窒息里包含了很多不确定性,与其说是对苏风眠安危的不确定,不如说是对所有未来的不确定。 苏风眠算是一个可视化的正在离他远去的未来。有一个瞬间他在想,不管苏风眠生或死,他也只能活在自己的回忆和通讯录里,不会有什么区别。 “对不去,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听到这个,叶傅轶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担心,又隔了几秒,对方还是正在通话中。 叶傅轶只好给苏风眠发几条短信,没有很直接地问机场大道车祸的事,只是问他大概会什么时候到——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苏风眠到底是否出发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苏风眠吃着饭,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起来,来电显示人是温楠,他猛地想起前段时间一直想要打电话给温楠问保姆的工作情况,但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之后便忘了。 “好,别急。” 苏风眠急匆匆地就拿起手机出去了。 他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医院的楼梯间,避开了较为嘈杂的门诊走廊。 “喂,温楠,怎么啦?” “老苏啊,你快回家一趟,你妈那天在家晕倒了,还好我正好那天过去找我爸,才知道的,她现在在医院。”温楠的语速很快,和她本人一样风风火火,苏风眠听了只感到身子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番,心口一紧,呼吸节奏也被打乱了。 很多问题一下子跑到他脑海里,一下子不知道该问哪个,该先解决哪个。 “怎么会,那,我,我妈现在怎么样?” “还在医院,昏迷,但是心跳正常,情况不算危急,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还好她是坐在沙发上,没有摔到,摔到就......总之你赶紧回来吧,医生说了好多,我也解释不清。” 苏风眠知道急性脑溢血意味着什么,他听到这个词,后牙槽不禁哆嗦几下,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要说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流逼停,怎么也跑不出嘴巴。 医院的楼梯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手机另一头传出来的杂音和电流噪音。 “老苏?喂?听得到吗?不过你也别着急,别担心别担心,应该能挺过去的,老人家现在也在治疗,我这几天都会看着。”或许是见苏风眠半天没有反应,温楠安慰了几句,尽管于苏风眠而言是无用的。 过了几分钟,温楠又说了一些话,最后把电话挂了。 这几分钟里,苏风眠稍微地平静啦下来,他没有思考太多事情,而是迅速地点开订票软件,并不熟练地买了一张回家的机票,看着家乡机场的名字,很熟悉,也很陌生,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回老家。 权衡了一下时间,他买了今晚八点起飞的飞机,现在赶过去时间还算充裕。 第80章 买完票,和领导请了假,再把学校课换好,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苏风眠对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做这一系列的事情时,他的手指都是抖的,给领导编辑短信反反复复打错了很多个字,停下来后,苏风眠胸口发闷,像裹了几层棉花被一样无法呼吸。 楼梯间的灯是感应的,而此刻它是黑着的,黑暗的环境让苏风眠感到更加焦灼。 他努力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却被突然振动的手机吓了一跳,因为担心是温楠的来电,看都没看马上滑开屏幕接起来,直到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风眠?你还好吗?现在在哪?” 是季知非的,他应该是等自己太久才来的电话的。 季知非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苏风眠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恍惚,好像这个声音是从十几年前传过来的,可是他还是说不出话,从温楠告诉他母亲病倒了之后他就一直无法开口。 理性告诉他,这也是属于人的应激反应的一种,他不用害怕,他只需要放轻松,深呼吸。 可越是要自己去做深呼吸,他越是不知道怎么吸气吐气,一口气总是持续地郁结在胸口,让他不能发声。 再加上肺有一些老毛病,他此刻只感到痛苦,从胸腔后背传来的实打实的痛苦,像一把钝刀敲着他的肋骨和心脏。 这种让他心无法自主呼吸,害怕到心悸的情况,只在几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季知非的语气愈发地着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苏风眠无法回应,把电话挂了,他扫一眼门把手,双手吃力地压下门柄,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踉跄地跌出去,关门的时候没有注意门的缓冲器坏了,任由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砰”得关上,把路人吓了一跳,也把就在走廊不远处的季知非吓了一跳。 季知非隔着不远的距离,见苏风眠脸色不对,立马挂了电话,快步跑到苏风眠面前。 苏风眠望着在人群里飘起来的白大褂好像一双翅膀,那双翅膀飞到自己眼前却停下了,没有再往前走,苏风眠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地在期待什么。 季知非停在了苏风眠前一小步的距离,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听着风眠,吐气,放松——别怕。” 苏风眠不知道季知非是怎么知道自己呼吸错乱了的,但是看到他,很安心,这就够了,他试着张嘴,用口腔呼吸,气流更容易涌进肺腔。 “我在这,你别怕,听我说,吸气……”季知非嘴里念念有词,苏风眠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慢慢地,心悸没有那么强烈了。 几秒后,胸腔的沉闷和钝痛消散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呼吸重新顺畅了起来——呼吸到的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医院里特有的带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以及季知非身上一如既往的酒精味。 “谢谢……”苏风眠肩膀放松下来,疲惫地往后倒了半步,季知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自然地垂落下来,僵硬的手指伸屈几次,揣进了衣服口袋。 季知非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他见过很多病人会在某个时候呼吸不上来,这是应激过度的反应,一般不会引起疾病,所以他知道只要引导好了,病人自然会恢复正常。 他从没有因为谁陷入了危险而感到过恐惧,他都可以应付自如。 只有刚才面对苏风眠,他承认自己的专业素养被击垮了,对着他说话时声音都是抖的。 “没什么,医生的本分罢了。”季知非努力维持一个还算绅士的形象,虽然他很想抱一抱眼前的人,忍得有些许痛苦。 “嗯。”苏风眠点点头,目光从季知非的鼻尖挪到他的耳骨,不管看哪里,他都无法直视季知非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季知非顺道问。 “我妈的事,”苏风眠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他,作为他帮了自己一把的回馈——隐瞒他总觉得对不起他这一番相助,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这算是救了他一小命,“我妈她急性脑溢血住院了,我得回一趟老家。” “要我陪你去吗?”季知非下意识问。 “我……” “住院的话需要一直有人陪着的吧,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那。我可以去帮忙,如果你需要的话。”季知非说,“而且我是医生,我也懂一些护理常识。” 听起来像应聘某个护工职位。 “你要上班。” 季知非挑挑眉,苏风眠没有直接拒绝,对他来说就是没有拒绝。 “我可以调班,下周我本来也打算回去的,同学聚会……嗯,虽然你妈妈生病了我提聚会的事不太好。” 季知非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有点多,苏风眠听他说话有点像听他自言自语,让他不明所以。 “你什么时候的票?”季知非又接着问。 “今晚八点的飞……机。”苏风眠忽然想起来叶傅轶还在机场等他。 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下午一点,不知道叶傅轶还在不在机场。 季知非也拿出手机看,只不过打开后他定了一张机票,一气呵成,也没有多做考虑。 “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不过我下午下班了可以送你去机场,如果你需要的话,”季知非收好手机,说,“我明天早上的飞机,到时候电话联系吧,你那会儿应该在你妈妈那儿了。” 第81章 “……”苏风眠没有想过季知非真的会陪他去,而且真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订了票,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疑惑,“但是你的工作……” 季知非笑了一下,抬起手,本想顺一顺苏风眠的头发,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休罢了,毕竟你的事更紧急,这种竞争机制的私人医院不缺我这一个平平无奇的医生。” 但是我想你需要我。 第40章 晚上六七点,值班室里的医生陆陆续续地换掉制服,裹着棉袄,急着赶着下了班,只有季知非还没有走,也不打算走,十几分钟前他叫了一杯咖啡外卖。 “还不走啊,季医生?”换班护士进来,见他还在,顺嘴问了一句,“我记得今天不是你值班啊?” “我请了几天假,今天要把事情交接好。”季知非回答得没什么感情,头也没抬一下,目光也没有离开过电脑,“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打扰。” 护士“哦”了一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又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长羽绒的女人往值班室走过来,她又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见到瘟神一样。 外科诊室的人几乎都认识那个女人,宋娇眉,因为她和季知非的传闻流言已经漫天飞了不知道多久,从她住院到出院,直到现在传言还在,她们护士一起用餐的时候还会嘴几句他们的事。 这年轻的护士趴着门框对季知非使了个眼色,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医生医生,那个,宋娇眉,她在门廊,应该是等你的。” 季知非这才挪了一下身子,抬眸瞧了一眼护士,护士眨眨眼道:“我先去找张医生了,你们聊你们聊。” 张医生是今晚值晚班的医生。 “呃,去吧。”季知非捏了捏鼻梁,保存了正在编辑的文档,宋娇眉就进来了。 “好点没?”季知非像例行公事一样问。 宋娇眉无奈地笑了起来:“放弃治疗之后,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了,不用化疗不用放疗不用这样那样的,舒服很多。” 季知非沉默片刻,观察了一下她,知道宋娇眉在撒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苍老了很多,三十多岁的女人,脸上的黄斑和发际线处的白斑让她看起来四五十岁,季知非很心疼,也只限于心疼。 有时候他觉得他对宋娇眉的感情就好像对一个老师,从某种程度上看,宋娇眉教会了他很多事情,这种感情不是爱,更算不上喜欢,但或许是高于普通男女之间的关系的,所以季知非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微妙的关系。 宋娇眉又开口了:“你是不是忘了今晚我叫了你来吃饭的。” “没有,我记得我给你发过短信了。”他拿出手机,给宋娇眉看一眼信息。 “我手机号注销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左手撑着头,一直望着季知非,头发稀稀落落地垂在肩膀上,季知非也察觉到这是假发。 他打算把短信内容重复一遍,便说:“我今晚要加班把医院的事交接,下周请了假,要去我朋友那帮他照顾他妈妈,他妈妈......” 话说到一半,宋娇眉打断了他:“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她说话总是不含戾气,温温和和,季知非能从里面听出失落,越平静越失落,好像鹅毛大雪,从空中飘下来的失落。 这种失落他也很熟悉,自己对苏风眠的失落和宋娇眉对自己失落是一样的。 所以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以前才不会请假,我没有哪天找你,你是不在医院的。”她笑着说,笑起来不会显得太憔悴,“你看,我今天一逮一个准。” 季知非不说话,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表,看秒针一下一下地走。 “我这段时候想了很多事情,对了,我还去立了遗嘱,你知不知道立遗嘱原来有很多麻烦事……”宋娇眉自言自语,季知非还是没有说半个字,讲了好久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有点累,也无法一个人把话题勉强下去。 静默片刻,宋娇眉轻轻叹口气:“她漂不漂亮?” 季知非想,宋娇眉或许误会那是个女生了。 “一般吧。”他算是抬眼看了她一下,看见宋娇眉眼睛红了。 她本身眼眶因睡眠不好而略有凹陷,眼下也有些乌青,这下眼睛又红起来,看起来非常憔悴,她自己也知道,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不适合哭,小姑娘哭是楚楚可怜,她自己哭就是花脸老太婆。 所以她尽量忍住,安静半分钟,她却不但没有忍住眼泪,反而让眼泪掉下来,滴在她撑着脸的手上。 她说:“季知非,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季知非依旧保持沉默,秒针转了好几圈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应该是最后一次来找你了。”她说话声音很小,这样她才能确保声音不至于抖得太厉害,“你能不能,能不能最后抱抱我......” 季知非不认为这是过分的要求。 而且,他也很想再抱一抱她,这么久以来,这几年以来,宋娇眉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坦诚过的,付出过的人,无关爱不爱情的,他只是非常心疼也很想珍惜——如果他们没有当过情侣,如果宋娇眉对自己没有额外的感情,季知非不会一直逃避她。 “好。” “总算是到了,堵死了。”陈柏宸把车停在机场r1停车坪,又开到苏风眠那辆车旁边,“这你的车吧,我停旁边了。你那代驾白赚了一把......哦不对,他的小单车坏了,说不定还亏了。” 第82章 “嗯,挺倒霉的。” “可不是嘛,成年以来就是每天都倒霉。”陈柏宸点了一根烟,把车窗摇下来,让车内的烟味没那么重,“行了,我就送你到这。” “谢了,改天请你喝酒。”苏风眠下车后,朝陈柏宸挥挥手,“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苏落崎拜托你了。” “喝酒别了,你这伤喝不得。”陈柏宸说,“放心吧,苏落崎我看着。” 说完他便把车掉了个头,开走了。 眼下是六点多,天色暗得差不多了,机场这边的空气总是要比市区好很多,于是在这种雾蒙蒙的城市,也能看到难得一见的紫色晚霞残留在天际,飞机从晚霞里穿过去的时候,好像在看电影,整个氛围都是暧昧的。 苏风眠拖着两个大箱子,两箱全是衣服——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回老家,家里的衣服估计也不会再穿了,这次回去,不得不多带些,他也不知道要待多久,总之母亲不好起来,他估计是不会回来工作的。 他看了一眼手机,叶傅轶两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是七点钟起飞的飞机,他说他会等到六点半,现在正好六点半,苏风眠没多想,取了票寄了行李,就赶去叶傅轶的安检口。 奈何赶到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取票和寄行李花了太长时间,安检口前的座椅只有一对老夫妻,坐在这对陌生老夫妻旁边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年轻人。 苏风眠望着安检口,望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年轻人抬头的一瞬间,苏风眠光是从他的眉眼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叶傅轶的儿子,苏风眠在饭店见过他,他长得很像叶傅轶,看见他,苏风眠只想马上离开,但是还是被叶启航叫住了:“等等!” “你是不是叫苏......”叶启航站起来走到苏风眠跟前。 “是。” 叶启航没好气地说:“你过来干什么,不会是来找我爸的吧?” 苏风眠前几分钟才想过他儿子不会给好脸色,所以他没有太惊讶对方一副嚣张的样子。 “不是,我走错安检口了而已。” “当小三都当到飞机场来了,别解释了大叔,你再解释也不能掩盖你就是第三者的事实啊。”叶启航冷笑一声。他平日里对着父母从没有这么跋扈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苏风眠面对面对峙的。 虽然在苏风眠看来,叶启航只是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他不想和一个孩子争论。 但他说的话让苏风眠心头一紧,无法反驳,所以苏风眠选择了沉默。 “我爸早就进安检了,他是不是和你说他等你到六点半?他和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叶启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香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边嚼边说。 “哦,我得赶飞机,先走了。”苏风眠很想扇自己一巴掌,明明都断了关系了,还能真的来找叶傅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真是当婊子立牌坊。”叶启航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都行,但是这句话苏风眠有些忍无可忍,他瞧了一眼叶启航:“嘴巴别太脏。” “你有资格说我吗?谁更脏啊?”叶启航说,“你就是小三啊,你就是恶心的同性恋啊,你和我爸一样恶心,我都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手臂有伤,苏风眠不能保证自己不在安检口这种重重工作人员防备的地方动手。 尽管比起动手,那一句轻飘飘的“你就是小三”让他的心好像被纹身器纹上了血淋淋的羞耻感。 从知道叶傅轶有家庭以来,横在他面前的就已经是跨不去的黄河鸿沟了,再往前走半步就会坐实小三的名号,这明明是他不想要的,却一直做不到断舍离,对叶傅轶也一直心存残念。 苏风眠此刻只想一巴掌把自己扇醒,多扇几下也好,只要别再做这种真的来机场送叶傅轶的傻事了。 “哑巴了?那快滚吧,你以为我爸真喜欢你不成?他有你一个情人就会有第二个,懂吗?”叶启航说,“你以为我爸和我妈离婚是因为你吗?没有你他们也会离的,你根本不值一提......” 叶启航话说到一半,苏风眠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每走一步就是踩在刀刃上,路人的眼光都像在一把把利剑,指着他的喉咙对他进行审判,审判他这个傻子。 连小孩都懂的道理,自己为什么还能自欺欺人这么久,一直陷入对叶傅轶的愧疚感里。 “老季啊,待会去不去吃宵夜……”李今绣推开季知非值班室的门,愣了愣,看见季知非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尴尬地连连道歉,“我啥也没看到,走了走了……” “不是……”季知非松开宋娇眉,欲解释又觉得,也没什么必要,任由李今绣想入非非了。 “我走了。”宋娇眉牵强地笑了一下,扶了扶因为拥抱而有点移位的假发,“假的,哈哈。” “我知道,挺好看的。我送你吧。”季知非说,“你一个女生晚上自己走不安全。” “你不用加班吗?” “我待会再回来就好。”季知非说着,手机响了,手机放在桌上,他没有去接。 宋娇眉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拒绝了:“不用了,我怕我们同进同出的,前面的小护士又要说你了。”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总不能还给你带困扰吧?”宋娇眉这下笑得没那么苦,倒是明媚了很多,电话第二次打进来的时候,她指了指桌上的手机,“接电话。” 第83章 季知非拿起手机直接把电话挂了,挂的时候心里也有点难受,因为打过来的人是苏风眠。 可是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没办法接电话。 “还是我送你吧。”季知非坚持道,“最后一次了。” 第41章 晚上七点多的机场还算是热闹,候机大厅里的奢侈品店也有不少漂亮妹妹光顾。 大厅的灯光打得很强,一条条灯管投映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恍得苏风眠眼睛疼。 他打开手机,通讯记录两条红色的被挂记录比灯管还要鲜艳刺眼,苏风眠删了这两条打给季知非的通话记录,又点进微信,将叶傅轶的聊天记录和联系人统统删了,删了之后也没忘记拉入黑名单。 微信首页一下子少了一个人,本来正好排满的聊天框便多出来一格空白。这种空白和句号里的小小的空白是一样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白,他们的感情也只留下了空白,是连白色痕迹都没有的空白,是纯粹的空。 空白之上是和季知非的聊天记录。 他手指在记录上游移片刻,拇指轻轻按了关屏键,屏幕便黑下来。 他舍不得删季知非的聊天记录。 苏风眠不喜欢留着没有用的聊天记录,因此除了季知非和苏落崎,以及以前的叶傅轶,其他聊天记录他都会聊完就删,包括和朋友的。至于工作群——文档下载完成之后也是删得毫不犹豫。 他苦笑一下,觉得自己方才打电话给季知非实在是很愚蠢的选择。 就算打通了,要说什么,他也没想过。 苏风眠把机票拿出来看一眼,黑色字写着登机时间是七点四十,但现在已经四十有余,机场还没有通知。 他又等了一会儿,毫不意外地等来了延误通知,同一个候机处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叹气,嘀咕起来,站起来活动筋骨,去抽烟室的,去洗手间的,和家人打闹的...... 大家好像都有事情可以做,苏风眠环顾一周,自己不做点什么就不合群。 他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绝望里,这种绝望像一夜飘雪,笼盖住整个城市,也笼盖住他本就支离破碎的心。 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想要安定下来,生活却毫不犹豫地给他一拳重创,让刚刚步入四十岁的他又似乎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彷徨,迷茫,都有,甚至不亚于年轻时的自己。 “再见。”宋娇眉下了车,季知非看着她进楼梯间后,把车开到附近的路边停车位上。 车一停下,他马上拿出手机给苏风眠回电话。 “喂。”苏风眠的声音听着恹恹的。 季知非想了想问:“我刚刚在忙,你登机了吗?” “没,延误了。” “你......还好吧?”季知非试探地问,把车钥匙旋九十度,车前的灯“呼”得灭了,车内的暖气也停了下来,车内引擎运作的声音几秒后也歇下。 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了一种柔软的安静,只有耳边苏风眠的声音是清晰的。 他听不到苏风眠说话,可是能听到很重的抽泣声,苏风眠在哭,这让季知非有些错愕。 季知非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安静,陪着就好了。 他不知道苏风眠哭的原因。 他只是想起不久前,苏风眠知道叶傅轶有家庭,他喝了一个晚上的酒,却没有掉眼泪。 失恋这种事情的确令人难过,但已经很难让身子半入土的中年人再去为此哭泣。 因此季知非猜,多半是因为苏风眠母亲住院的事。 “是不是你妈妈......?”季知非小心地问。 但是他问完之后,苏风眠非但没有回应,好像哭得很难受了,一点一点的像小猫求食一样,咬着季知非的耳朵,让他心里不比手机那头的人儿舒服。 过了几分钟,季知非重新把钥匙转到启动格,手机连上车内蓝牙。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你延误了多久?” “什么?”苏风眠可能是哭得有点累了,慢慢平静下来。 “你大概几点飞?” “十点。” “改签吧,我改今晚十一点的晚班,我去找你。” 苏风眠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他说:“你疯了啊?” “我没有。” “现在改签我得退好多钱……”苏风眠嘀咕一句,不过被季知非这么一瞎提议,他心情倒是没那么沉重了。 “的确。” “……” “那我改吧,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吧,也就比你晚飞一个小时,你在机场多等我一个小时。” “你不用这样的。” “那我应该怎样?”季知非说,“能让你开心点。” 应该怎么样......苏风眠对着躁动的人群发呆,思绪已经飘出去太远了。 远到记忆已经模糊的年少时代,那个时候的季知非不可能会对自己这么好的。纵然,也不至于很差。 从再遇见季知非,到现在,他时不时会疑惑季知非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上心,每一次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他想是因为季知非心里有愧疚感,当年的事情让他于心有愧,所以才想弥补什么。 苏风眠知道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善意,这样对他好他会更受折磨,他也已经被这种折磨困扰了很久。 第84章 “不用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季知非,我刚才是有点失态,可能你误会了。”苏风眠轻轻说着,起身去了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远离了候机处的人群,“其实,当年的事,我已经......” “那个,我在开车,总之就按我说的就好了,下飞机后等我一个小时。”季知非匆匆忙忙地就把电话挂了,其实他开了蓝牙,在开车也不用担心打电话会被摄像头拍到。 他只是猜出来苏风眠要说什么。 “我已经不放心上了。”季知非心里默默地把他没听到的半句话补全。 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苏风眠一直和自己保持了距离,说话举止都很小心,他察觉到了,只不过自我安慰地就假装没看到。而且这种事情,记得这么多年,也很荒唐吧。 他一路沉默地把车开回自己家,缓缓地停下车。 进门,取行李,关门,把行李放进后尾箱,再打开手机申请了改签机票,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情绪正常的普通人,他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 几分钟后,改签成功的通知发到了他的手机里,他看了一眼,扣了八十八元,同等舱位已经没票了,所以升了一个舱位,他没有觉得心疼,按照往日来说,一两块他也得计较一下,视钱如第二条命,可是这一次没有,哪怕要他再给一次机票的钱,他也会给。 季知非不想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被这种不浓不淡的夜幕加深,可是很难过,连踩一脚油门都觉得很困难。 “那个,我想问一下,出票了还能改签吗?”苏风眠把票递给服务柜台的工作人员,问。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说:“请问要改什么时候的呢?” “十一点是不是有一班?”苏风眠问着,觉得这个工作人员一定怀疑自己等飞机等傻了。 他本来也不想改签,以为季知非也会放弃改签,但是季知非太坚决了,他心里过意不去。 “呃,可以是可以,但是十一点十五的飞机改签要升舱,普通票已经没有了。” “嗯,帮我改一下吧。” “好的,这边收您手续费一百七十元。” “......”苏风眠无奈地打开微信支付,无奈地递过去,无奈地接受工作人员的重新受理托运行李的流程,等这些有的没的都解决了,十点多一点,还要等半个小时才能登机。 他又返回了候机厅,只不过换了个候机处,这里也安静很多,毕竟是vip。 他扫一眼候机处的乘客们,一眼就看到了季知非。 季知非就坐在玻璃窗旁边,穿着卡其色的短棉袄,或许是低着头看手机,或许是在闭目养神。 总之,虽然他是背对着苏风眠,苏风眠也能认出来。 像学生时代一样的,季知非喜欢坐在教室靠前一点的位置,或许是为了更好地听课。苏风眠就会挑在教室靠后一点的地方,一边听课一边观察他,好像是给自己走神一个借口。 这么多年过去,再像以前一样看季知非的背影,他的肩膀似乎也没有变得更宽厚,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不上多好看,多潇洒,多硬朗,有时候还会看到疲惫了的季知非在课间休息时伏在桌上,像其他普通同学一样。 只是对于苏风眠,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是普通的,他太特别了。 特别在哪里苏风眠说不上来,可能就是特别在自己对他注入了不普通的情感,这种情感细细绵绵地,像下不尽的小雨,持续到现在。 从当初的悸动到如今的痛苦,苏风眠知道自己除了受着,也没有别的选择。 苏风眠走过去,发现季知非真的在闭目养神。 他不想打扰他,小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说话,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他,看着他好像就能填补一点点心里的空荡。 他很少能看到季知非疲惫的样子,似乎这个人永远不会累,做什么都很完美,连苏落崎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那天喝多了在他家过完夜给他做饭的时候,苏风眠也观察到了季知非家里的井井有条,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很有规律地摆在桌上,蔬菜水果肉类,在冰箱里也分类得整整齐齐。 他的家和叶傅轶的不一样,虽然都是看起来很冰凉,但是季知非的家是有烟火味的,尽管都藏在了细节里,别人看不到,苏风眠看得到,一直都看得到。 “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啊......”苏风眠望着季知非似乎睡着了的侧脸嘀咕一句。 “嗯?”季知非却这时候被他这句话吵醒了,把苏风眠吓了一小跳。 苏风眠也把季知非吓了一小跳。 他侧过头,又抬腕看了看表,十点多了,苏风眠怎么还没有登机。 “你怎么在这?” 苏风眠撇撇嘴,掏掏口袋,把机票拿出来:“改签了啊,我不想下飞机后又要再等你一个小时。” “哦,嗯。嗯......”季知非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风眠,端详了几秒,压抑在心口很久的情绪好像再也压不下去了,他挪开直视苏风眠的视线,落到对方的机票上,说,“风眠,我们能不能,重新认识一次。” “我想重新认识你。好不好?” 第42章 苏风眠知道什么叫“重新认识”,但是他不知道季知非的意图是什么,就算重新认识,以前发生的事情就当作没有发生,他们之间还不是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季知非还是季知非,自己还是自己,丝毫没有影响。 第85章 “哦,可以吧。”苏风眠只好懵懂地应下。 沉默十几分钟后,候机厅的led显示屏上总算是出现了航班登机信息,苏风眠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起身去登机口,季知非也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这让他很不习惯,一直都是苏风眠跟着季知非,这下身后就是季知非,让苏风眠总想回过头看他几眼,然后换个顺序。 终于走在登机桥上的时候,苏风眠忍不住回头瞄了季知非一眼,却恰恰好地撞上季知非也在看自己,并且毫不掩饰,对视上了他也没有回避开。 “怎么了?”季知非加紧地走快两步跟上苏风眠,走到了他身旁。 “没什么,”苏风眠心里想着要如何找个话题好让这段漫长的行程不至于陷入尴尬,“你的座位是多少?” “a1,他要我升舱了,你应该也是商务舱吧。” 废话,苏风眠心想,这条路本就是商务舱的乘客走的。 “是,我在a2,坐你旁边。” “嗯......”季知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久两人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商务舱和经济舱果然还是有区别的,其实从进到vip候机室他就知道了,这里比普通候机厅暖和,安静。 而当下舱位的座椅也是皮质的,靠背完完全全可以一百八十度放平,让人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飞机降落。没有婴儿啼哭也没有交谈声。 苏风眠是第一次坐商务舱,以前都舍不得,觉得没必要。 “怎么不坐下?”季知非低声问他。 “原来商务舱长这样。”苏风眠挑挑眉,坐下后,季知非帮他把座椅的靠背往后放了放——虽然是靠在一排的座位,但是两人还是有点距离,季知非需要探出半个身子才能够得着苏风眠的座椅。 “商务舱确实会舒服很多,你可以躺着,睡一觉就到了。” 苏风眠点点头,却观察到季知非的靠背没有放下来,他问:“你不睡吗?” “哦,我还要处理掉医院的事。”季知非笑了笑,随后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这让苏风眠有股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直愣愣地望着他。 “你放心睡吧,快到了我叫你。”季知非不知道苏风眠看着自己在想什么,他只好又补充道,“你妈妈的事也别太着急了,不会有事的。” 他躺下后,也没办法入睡,就只是静静地望着季知非,等到飞机起飞后,在黑暗的云层里穿梭,机舱内的照明灯都熄灭,只剩下眼前季知非手里的平板还透着光,苏风眠也没有睡着,只是闭目打盹。 其实他挺困的了,可闭上眼睛又会想到很多事情。 就好像这段时间都在做梦,闭上眼睛才是梦醒的时候,非常清醒。 “你好,拿一个毛毯给a2,谢谢。”季知非的声音很温柔。 苏风眠听着,这种温柔好像深海里的蓝鲸,沉甸甸的而不是轻飘飘的,和叶傅轶的温柔完全不一样,让人有安全感。 几分钟后,他就感受到一层不薄不厚的毛茸茸的毯子盖在了自己身上,软软的,有一些毛蹭着自己的脖子和下巴。季知非给他掖了掖被子,他的手很暖和,滑过下巴时,苏风眠甚至觉得他的手有点发烫。 现在的季知非真的很温和,完完全全是他认知范围以外的温和,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小时候。 纵然童年已经距离苏风眠很遥远了,可是他一点也忘不掉当小孩时候父母对他的好和爱。 尤其是父亲,印象里父母的角色不太符合传统,父亲一直是说好话的那个,软绵绵的,也很爱和自己打闹,母亲更多时候是唱黑脸的,他已经不记得多少次,父子俩一起被母亲罚站,但是和父亲一起,连罚站都很有意思。 童年越是瑰色的,当下的生活越是黯淡。 父亲的去世对他而言是致命的打击,而且,那一场手术还是自己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 苏风眠忽然就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落到季知非右手手背上。 光线很暗,季知非愣了愣,他看不清苏风眠是不是哭了,却下意识地抚上苏风眠的脸,倒不知道是自己手粗糙了还是苏风眠的脸有了岁月的痕迹而变得没那么光滑,他能摸到一点点胡渣,和冰凉凉的眼泪,他心尖似乎颤了颤,这样亲密也不亲密的接触,季知非等了好多年,以至于他的手也是抖着的。 苏风眠感受到温厚的手掌,睁开了眼睛,环境很黑,季知非平板的屏幕也早就暗了,他只能勉强看到季知非的眼睛,以及一直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别哭了。”季知非压低声音,用气声讲话,听起来酥酥的,“不要哭......” 先前苏风眠喝多了却没有掉眼泪的时候,季知非很想说难过就哭出来,可真的看到苏风眠哭,他似乎比对方还要难过,苏风眠掉的是一滴眼泪,他只觉得自己是整个心脏被剥了壳。 苏风眠不吭声,任由季知非帮他抹去眼泪,拇指又抚摸着他的耳朵和脖子。 好暧昧。苏风眠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季知非也可以是暧昧的。 “你今天很难过吧,已经哭了两次了。”季知非安抚地说,语气好像在和小朋友说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如果不是因为距离,他一定会抱一抱苏风眠。 “可以和我说说吗?” “可是说出来很丢脸,”苏风眠摇摇头,“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第86章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人至死是少年,虽然挺讽刺的,但也挺真实的。”季知非笑着说,眼角的鱼尾纹都很性感,这种氛围让苏风眠有些眩晕,不过他还是被这句话逗笑了。 “那你是少年吗?”苏风眠把眼泪憋回去,打趣着问。 季知非见他没掉眼泪了,放下心来,盯着他几秒,很想说,你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少年,可还是忍下了。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是。”季知非回答,“心态上呢,要一直年轻,虽然的确老了,挺神奇的。” “怎么神奇?你不服老啊。” 季知非摇摇头,挪开视线,望着机舱顶,虽然是一片漆黑,可是没有深渊感,这种漆黑是一股暗涌,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跳动无序。 “我是说,我四十岁还能见到你,很神奇。”季知非感慨一声,“尽管......” 季知非话音未落,飞机忽得上下颠簸了一下。 “小心。”苏风眠急促地打断了季知非的话,坐直了身子,抬手握住了季知非的手腕。 随后,广播便响了起来:“乘客朋友们好,我们的飞机受气流影响遇有轻度颠簸,请您不要担心,系好安全带......” 听到这话,苏风眠舒了口气,过了几分钟,飞机平稳了下来,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拽着季知非。 “太久没坐过飞机,还不太习惯......”他讪讪地笑了笑。 季知非并没有听进去苏风眠在说什么,他只是望着苏风眠的手沉吟片刻,苏风眠才缓缓松开手,说:“呃,那个,你还有工作吗?我睡一会吧。” “好,晚安。”季知非只好收回手,苏风眠便背过身去了。 他不露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打开平板电脑,重新对着一堆资料文档研究起来。 只是他很难专注,满脑子都是苏风眠方才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握着自己的时候,这让季知非很难相信苏风眠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是如果只是紧急情况下的举动,似乎也可以理解。 他暗暗无奈,自己果然还是找不出任何一个例子可以佐证苏风眠对他还残留一点念头,而且,自己这样想真的非常自恋。 他想着,也觉得蛮失望的。 这么久了,对苏风眠的心意没有一点点的把握,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前苏风眠说什么做什么,季知非都猜得到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用猜。 “您有一则邮箱未读。”季知非正郁闷着,邮箱弹出一条信息。 他点开,是钱院长发来的。钱院长不大喜欢发微信,大多数信息都是托人转告或者发邮箱。 钱院长:这几天请假了啊?清明节放完假后回来记得办出国的手续,别忘了。 季知非这才又想起这件事,他马上回了邮件,又收到了李今绣的微信。 李今绣:四月十五号晚上给老季办践行宴!能来的都得来啊! 更糟糕的是,这个信息不是私聊发的,而是李今绣拉了个群,在群里艾特了所有人,有外科和骨科团队的同期或小几届的医生护士。 这下是真的给搞得人尽皆知。 季知非有些生气,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二点多,估计李今绣也是刚下班,应该也很累了,这时候找他茬也不仗义。 他只能把这事儿搁着。 其实季知非不去找他,倒也不全是因为李今绣刚下班,而是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他到底要不要去。 他本人并不是会为了情情爱爱而放弃难得的事业提升机会的人,因此不去的理由也不全是因为苏风眠。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应付得了出国生活这种事。 语言上,他虽一直有在学习跟进,然而让他完全泡在一个外语环境里,他能应对吗?他不知道。 他更不知道,自己出国之后,这两年要如何熬过去,除了技能学习,大概是不会有别的社交活动,他自己也承认自己这个性格不太可能混得开。 季知非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该忧,只有犹豫和迷茫。 他把余下的资料整理好,再看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多了,还有大半个小时飞机就要降落。 他偏过头瞧一眼苏风眠,苏风眠大抵是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面朝自己这边的。 他轻轻拍了拍苏风眠的肩膀:“快降了,可以醒一醒了,不然待会下飞机都蒙蒙的。” 苏风眠皱了皱眉头,呓语几句,在季知非看来,他就像是撒娇。 第43章 “到了,就在这。”苏风眠指了指一扇不旧不新的防盗门,翻了翻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大串钥匙。 走廊很黑,季知非担心他看不清哪一把钥匙是用来开这个门的,便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模式,照着苏风眠,苏风眠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表示感谢。 门打开后,苏风眠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季知非走了一遍浴室和卧室,安置了行李,他便自己回房间休息了,因为手受了伤,他连澡都不大想洗。 于是剩季知非一个人在客厅又看了一会儿文件。 然而辗转好几趟车后的季知非也是毫无困意,洗了把脸后更是清醒,甚至有些饿了。 他寻思着去厨房折腾点吃的。 这个房子的构造很奇怪,厨房有一个小阳台,这个小阳台对着苏风眠卧室的飘窗。 第87章 卧室飘窗的窗帘颜色非常浅,因此季知非仍旧看得到里头亮着橘黄色的灯,透过帘子映出来一个淡淡的人影。 这意味着苏风眠还没有睡。 季知非收回目光,不打算偷窥下去,总觉得自己这么看,很像个变态。 他回到厨房,却没有在厨房找到任何新鲜食材。 也很正常,苏风眠说这不是他母亲平时住的地方,以前出租过,从去年租客搬走之后也没人住了,一直空着到现在。 只是他母亲偶尔会回来收拾收拾。 他在柜子里找到了几卷面条,桌上还有一些调料,他便做了两碗清汤寡水的面。 煮面条的时候,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将两碗面的汤底分出来两碗后才下了佐料。 佐料也只有盐和酱油,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他不确定苏风眠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吃得比较清淡,仅凭借着很久前去他家做饭的经验,放盐时,几乎是只撒了很小一勺。 对他自己那一碗,他是比较随性的,随便地撒了盐,咸他也吃,淡他也吃。 煮完后,自己囫囵吞枣地吃了一碗,填饱肚子了,犹豫片刻,又去小阳台瞧一眼,卧室灯还是亮着的,他憋了半口气再吐出去,似乎是让自己鼓足了勇气,端起另一碗去苏风眠的卧室。 “风眠。”他叫了一下苏风眠,再轻轻敲门,“我煮了面,煮多了,你要不要?” 几秒后门便被打开了,他看见苏风眠换了一套薄薄的长袖睡衣,领口是v型的,季知非没忍住多瞧了一会儿。 他瞧到了苏风眠肩下的纹身,暗红色的,具体是什么图案,季知非还没看清苏风眠就走开了,让了路给季知非进屋去。 说起来,南方的四月还挺热的,季知非来之前查过,这个城市白天的气温已经直奔三十了,晚上稍微凉些,但也有个十来二十度。 难怪方才吃了一碗面能热出一头汗,季知非心想,从进屋子到现在他还穿着一件毛线衣。 “放我桌上吧,谢谢你。”苏风眠说,又把自己堆在床上的衣服挪开,腾个地儿给季知非坐,再收拾了一下。 季知非把热腾腾的面搁桌上,问:“你还没睡啊。” “刚刚在铺床......”苏风眠说话时有些窘迫,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又说,“对了,我这好像没有多余的床铺了,另一床一直没收起来,已经脏了。要不我去沙发,你睡我房间吧。” “我睡沙发就行了。”季知非把筷子摆正了,笑一笑,“你先吃了这碗面,待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办法。”苏风眠说着,端起碗吃起来,面条很清淡,是他喜欢的。 一般来说这种寡汤寡水的面挺容易做的,但是很难拿捏好盐的用量,而像苏风眠这样的,偏好味淡的,正常的盐量对他来说都会太咸。 他想起季知非前段时间还给自己做过一次饭,也很合口味,不管是清淡程度还是饭菜的种类都是他喜欢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季知非做什么都能合自己口味,还是因为季知非知道自己的口味,总之好像每一次,不论是出去吃饭还是在家吃,他从来没有在季知非那吃到过不满意的东西。 “嗯……季知非,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挤一张床,我这床挺大的,一米八宽......”苏风眠一边吃一边说,也不太敢看季知非什么反应。 “不介意,那我先去洗个澡。”季知非马上说,“穿着毛衣太热了。” “......呃?”苏风眠没有特别惊讶季知非的反应,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季知非的亲密相处成了一种常态,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只要不提过往的事,其实还是挺融洽的。 季知非说着就去隔壁客房把行李箱推进来,拉开箱子,里面是放得异常整齐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被一个半透明的装衣袋装了起来,一块一块的像俄罗斯方块。 这让苏风眠吃了一惊,季知非的秩序性总是能让他惊讶,惊讶的同时,又会被这个人的这种特性吸引。 在他看来,季知非的行李箱,整齐得可爱。 季知非把自己的睡衣找出来,抬头的瞬间,苏风眠马上偏过头继续吃碗里有点凉了的面,等季知非拿着衣服去洗澡了,苏风眠才三下五除二地把面条都给吃完了。 他看一眼台面上的闹钟,凌晨三点,不零不整的时间,距离天亮还早,也过了睡觉的点——在飞机上睡了一个小时后,他现在只感到疲惫,却完全睡不着。 而且他心里还在担心他母亲的事,可这个时间也不能去医院,给温楠打电话也不厚道。 尽管温楠几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叫他放心,他母亲没有大碍,已经从icu转移出来了。 可温楠也说了,医生还说了她母亲可能短时间无法出院,手术也做不了,具体是什么情况,温楠只说她自己也不太明白,要等苏风眠去医院一起再找医生问问。 “风眠——” 苏风眠发着呆,忽然听到季知非在浴室喊他。 他赶过去,隔着门疑惑道:“怎么了?” 门被打开一条缝,季知非湿漉漉的头发露了出来,头发还在滴水,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板上,苏风眠望了望地板上的水迹,随后听到他说:“我忘了这是你家,没拿毛巾。” 苏风眠哧一声笑出来,换做别人他也不觉得好笑,只是对方是季知非,井井有条的季知非原来也有马虎的时候,苏风眠想到这里才觉得很有趣。 第88章 “......”季知非沉默几秒,“我也忘带毛巾了,你有没有不用的,先给我凑合一下吧。” “好,等等。”苏风眠去自己的行李箱里拿了自己的浴巾给他,“你先用着我的吧,洗过了,干净的。我明天去超市给你买一条。” 浴巾很大,季知非开的门缝却很小,苏风眠说:“你,你倒是把门打开一点。” “哦,哦。”季知非又把门打开一些,正好足够毛巾递进去,“其实你挂门上也可以。” 此刻的扭捏让苏风眠看他就像看一个小姑娘。 但是他忽然想到,其实季知非的身体,自己早在十几年前就一览无余过,心里便又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门被关上后,苏风眠对着这个平平无奇的木门望出了神。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要自己别想太多。 不想太多,他也不可避免地想到季知非说的重新认识...... 那就重新认识吧,就当应了那歌词,往事不要再提。 季知非擦好身子,穿了个内裤和睡袍不紧不慢地开门出去。 他没有穿睡衣的习惯,平时穿得最多的就是睡袍,理由是不喜欢睡觉时穿裤子,也不爱穿衣服,裸睡是他的个人癖好,为的也是养生。 刚洗完澡,有些热,他睡袍还没给系上带子,胸脯暴露在空气里,一打开门,便瞧见苏风眠还站在门口,他马上把睡袍交叉拉起来,活像一个袈裟穿在身上。 “你,这是要上厕所吗?”季知非问,一边小动作地系上睡袍的带子,动作不能太大,显得尴尬,而不系上则显得自己在耍流氓似的。 几秒后,一个不成样的单结就系好了,苏风眠应该也没发现他出门时衣冠不整,因为他只见到苏风眠使劲地摇头,又使劲点头。 “那我拿一下我的脏衣服。”季知非转身,刚想去洗手台把换洗的衣物拿出来,苏风眠忽然又改了主意,拽住他说:“不用了......” 不拽倒还好,拽这一下,刚被随意系上的睡袍带子又被扯松了,带子一头被苏风眠攥在手里,和他一并僵在了原地。 季知非的睡袍顺势敞开垂下,里面没有别的衣物了,只剩一条内裤,苏风眠挑了挑眉,倒吸了半口凉气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感慨季知非身材控制得很好,还是向他道歉一不小心看了他全身。 其实都是男人,也没什么见不得的,可苏风眠依旧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他也不是对季知非心动一次两次了,他内心不断地自我安慰。 “对不起。”苏风眠松开手,听到季知非对他说“没事”,又将带子系好。 这次季知非系牢固了些。 苏风眠知道自己站在这只会让双方更局促,他瞄了一眼洗手台,上面堆了一小叠季知非的脏衣服,他伸出一只手越过季知非,将衣服拿了过来,说:“我帮你放洗衣机里吧。” “欸欸,等等。”季知非面露难色,按住苏风眠的肩膀,苏风眠回过头看他,他说,“你先把我的,内裤和袜子,给我。我自己洗。” “哦,哦,好,好......”苏风眠内心直呼倒霉,好像今天从入这个家门以来,一直就没做过什么不让季知非尴尬的事。 等季知非将内裤和袜子取走,苏风眠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阳台,将他的衣服放进洗衣桶。 现在还不能洗,得明天把洗衣机清洁一遍再洗。 但不论如何,他不用再和只穿着一件根本算不上衣服的季知非面面相觑了,他担心自己真的会屡屡犯错。 但是苏风眠回到卧室,看见季知非半躺在床上,他才记起来,今晚还得和他一起睡一个晚上。 季知非在看平板,苏风眠不知道要不要睡过去。 可现在的确很晚了,他总得在床和沙发之间做一个抉择。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提出来和季知非一起睡。 不过他本以为季知非会拒绝——但即便是季知非答应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大的心理波动,以为自己能够处理好情绪,以为困意会席卷上来让他好好睡觉不做傻事。 “我没洗澡,要不我还是睡沙发吧。”苏风眠望而却步。 “我不嫌你啊,而且你睡沙发我也会睡得不踏实,要睡也是我去睡沙发。”季知非看着平板,手指在平板上敲动着,他平淡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好像刚才的尴尬和窘迫都没有发生过。 第44章 季知非最擅长点事情之一,便是掩盖心里的情绪,他总是可以做到让人察觉不出他的情绪。 很多时候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习惯使然。 从小他便没有从父母那里学习模仿到表达情绪的方式,因此长大了,也很难将内心的波涛汹涌浮在脸上。 再加上后来学了医,做了医生,见过的危机场景越来越多,他的内心也越来越麻木,面部表情就更是少了。 熄了灯后,他背对着苏风眠入睡,不敢轻举妄动。 盯着手腕上的表,表内只有时针,而时针走得很慢,他的夜晚也很漫长。 他数着苏风眠翻身的次数,不多,只有两三次。 他不知道苏风眠其实也睡不着,可他不会转过身去,他怕和苏风眠面面相觑。 比起面面相觑,他更担心自己会做一些让苏风眠不愉快的事。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醒了,醒来之后苏风眠不在身旁,但是屋内已经很亮堂。 第89章 季知非一个激灵坐起来,慢慢清醒后,他听到了厨房的嘈杂声。 苏风眠没有一个人走——他确认了这点。 “喂,温楠,你今早在医院吗?”苏风眠将扬声器打开,腾出两只手去做早餐。 “在的在的,你吃完早餐来一下,医生说有些事情要交代和确认。”温楠语气有些着急,“我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你妈妈的情况你比我了解些。” “哦,那我想问一下,那个保姆你怎么安排了?这几天我妈不在家就让她……” 苏风眠话没说完,温楠就打断说:“这个,老苏啊,这件事是我不对,你妈妈她其实把保姆辞掉了,但是她不让我告诉你,就……真的对不起啊。” 苏风眠手顿了几秒,没有回话,直到温楠又说:“总之你先来吧,我在医院等你。” 温楠挂了电话,厨房里只有煲汤的锅不断涌出气流的嘶嘶声。 苏风眠没有想过她母亲会辞了保姆,他想不到理由。 但是他知道年过七旬的母亲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生活会很孤独,苏风眠知道,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在北方生活也很孤独。 温楠告诉自己这件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责怪,不是怪温楠,而是怪母亲。 从小到大,母亲都不会对他的决定给出任何肯定,做什么事也不会和他商量,永远的专制,对他和他父亲都是专制,尽管这种专制里有爱的成分,他依然无法认可。 因此苏风眠和他母亲关系并不亲密,远比不上他和他父亲。 “嘶——嗒”,汤锅的安全阀不再发出声响,安静了下来,汤煲好了。 苏风眠还没有回过神,伸手去够锅盖时,被另一只手截胡了。 “小心烫!”季知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他及时地握住苏风眠的手腕,让苏风眠避免了一次烫伤,“我来吧,你手臂还有伤。” 苏风眠让开半个身位给季知非,季知非又借着身高优势,左手好像很自然地搭上他的右肩,食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脑子也不清醒。” 苏风眠愣在原处,如果季知非多看他一眼,应该能看到他耳尖赤红的样子。 好在季知非没有,他用厚布捂住锅柄,旋开后白雾蒸了上来,苏风眠看着他,在白雾里一丝不苟的样子,似乎对待的不是普通的早餐而是什么医学器械,生怕出了错。 随后他们都能闻到香味,苏风眠煲的是骨头汤,打算作为早餐就着外头刚买回来的馒头喝一些再打包给母亲的。 “好香啊。”季知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拿碗来吧。” 苏风眠滞了两三秒才去端两个碗给季知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如果说有变化,那只是变得更刻骨罢了。 他想拥有季知非,但不是以任何朋友的身份。 现在这个身份让他比单纯的期待落空更痛苦煎熬。 吃早餐的时候,苏风眠始终保持沉默。 他原本以为季知非会陪自己来家乡,会陪自己做这么多事情,会很容易满足。 可事实上,他没有,非但没有,他总觉得,这段暧昧不清谁也不说破的关系太像以前读书那会儿了。 他开始不清楚季知非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清楚季知非做这么多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季知非吃完后,问苏风眠。 苏风眠说:“现在。” “哦,那我把碗洗一下就走吧。”季知非站起身说,“我顺便叫个车。” “你坐下吧,你是客人,我来就好。” 季知非听苏风眠的语气有些冷淡,犹疑地放下勺子,试探性地说:“那我去给你妈妈装汤。” “......嗯,好吧。” 苏风眠还是顶不住季知非的好意,他知道这样泼冷水会让接下来的几天相处变得无所适从。 他们坐上了出租车,沿途也不说话,季知非提了几句关于天气的事,苏风眠只平静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这一路上,苏风眠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到底要怎么面对季知非。 昨晚季知非说的是,重新认识,可苏风眠头脑发热结束后,始终发觉自己做不到重新认识——准确来说,是做不到重新认识后依旧保持比较亲密的关系。 到了医院,苏风眠整理了一下心情,去到了母亲所在的住院部,季知非也跟着他。 “欸,你来了。”温楠见到了苏风眠,挥挥手和他打招呼,便朝门口走了过来。 这是集体间,不止一个病人在这个大室住院。 季知非本能反应是数一下床位有多少,又观察了苏风眠母亲所在床位,紧挨着的邻位都是会一直咳嗽的老人,这并不利于他母亲病情的恢复。 或许是小医院里床位紧张,因此这里的病人并没有按照严格的住院标准去分类,而是集中在一间屋子里,走道也挺乱的。 他不作声,默默地站在一旁听温楠说话。 听完以后,他瞟了一眼苏风眠。 他知道病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明朗,甚至可以说,很糟糕。 “所以说,我妈本来应该进行手术,但是她身体条件不允许吗?”苏风眠问。 “对,这是报告单,”温楠递给苏风眠,“她老人家本身就有肾结石,再加上并发症,现在肾功能衰竭,医生说,现在的情况,既不能去做结石手术,也不能用一些副作用比较大的药,只能调养着。” 第90章 苏风眠垂头看着报告单,这份报告单上有很多参数,心里一沉。 他看得懂,正因为看得懂,他才不说话,一瞬间这张纸好像很沉重,沉重得让他抬不起手。 温楠又说:“我也不知道调养着什么意思,但是医生的意思应该就是,住一段时间院观察一下。” 季知非大概知道“调养”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对于不严重的小病,调养就是字面意思,回去睡几天吃几顿好的就能痊愈了;但如果是比较严重的,比如他母亲急性脑溢血带有并发症,如果不进行手术而是调养,意味着没有了痊愈的可能,或者是可能性极低,换句话就是,能活一天是一天。 温楠不知道为何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她说:“要不我把医生叫过来,你们谈谈?” “嗯。”苏风眠点头,他想起了他父亲。 当年他父亲也是急性脑溢血,只不过并发症和他母亲不一样,他是肺栓塞,因此不得不进行手术,否则便是静候死亡。 但是手术失败了。 其实苏风眠知道这种手术的失败率很高很高,急性脑溢血本身死亡率就高达百分之三四十,即便治好了也有很多后遗症,失忆,抑郁,瘫痪......会遗落下很多问题。 比起手术失败,更让苏风眠愧疚的,是没有让父亲在医院安静平和地离开,而是把他推上手术台,让他受了二次痛苦;他很后悔那场手术自己也在场,如果不亲眼看着至亲离世,他或许会比现在快乐一点点。 温楠离开去找主治医师后,苏风眠寻了个位置坐下。 他没有选择进去看望他母亲,而是坐在集体室门口,在门口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和悬挂在她上方的吊瓶。 他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苏风眠不希望见面的地点会是在医院住院部,这让他很内疚,可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他一个人的错。 苏风眠将报告单对折三次,每一次都将四个角对折得整整齐齐,要花费好几秒,最后把这一小叠纸放入口袋。 季知非站在他旁边,靠着墙,用不太赤裸的余光观察苏风眠。 他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情,他不知道要和苏风眠说什么,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不过他猜到苏风眠多多少少了解了他母亲的真实情况。 “为什么不进去。”季知非还是问了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他旁边。 医院的铁椅很冰凉,让他打了个哆嗦。 这种座椅设计得很不人性,本身医院就是生死战场,但这个医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尽显它的冷漠,说的好听点是纯净——可是医院要的不是纯净,设计师怎么能要求一个沾满了人间烟火的地方惨白得像个未来异世界。 在季知非看来,大部分医院只有儿童房是有温度的。 季知非环顾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身边的人上,听他说话。 苏风眠只觉得脑子里缠绕了很多海藻,他的思绪被这些海藻拉扯住,他说话很慢:“我不敢进去。” 季知非“嗯”了一声,苏风眠继续对着眼前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说:“我以前就和我妈关系不好,虽然也算不上坏。她和我不是一类人,本不该进一家门的。我不恋爱,不结婚,不回家,不去看我爸的坟……嗯,我爸去世了,你应该不晓得。他几年前去世了,在我的手术台上。” 季知非怔了怔,苏风眠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自我剖析:“我吧,我也不清楚我妈什么时候有的,肾结石......可是,可是我明明记得,她说过的,她告诉过我,她有肾结石,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放在心上。” 苏风眠说着说着,才觉着眼前一片氤氲,起了一层雾。 明明他和他母亲关系不好,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难过。 这种难过里,也包含了对于他和母亲越来越冷淡的关系的失望,以及他对很多关系的失望。 “我甚至忙……忙到到忘了问温楠,保姆是不是还在她家……我自己一个人生活都很孤单了,她一个老人家,也没什么亲戚,一个人天天待在屋子里到底是怎么熬的……她叫我回去看看她,我还一直拒绝……” 提到这件事,苏风眠鼻子一酸,他知道这件事上,其实他应该认错,在关心母亲这件事上,他早该认错了。 倔强了好多年,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 苏风眠压抑住要崩溃的情绪,每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的嘴唇在抖:“我都四十岁了,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宽容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啊,为什么老天爷总是逮着我不放啊......” 苏风眠埋下头,伏着身子,和前几次不一样,情绪好似一个人开了闸的长江水,从心口彻底漫上来,让他克制不了地大声哭了起来,也让他无法顾及颜面,在公共场合失态。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虽然他每次这样想,脑子会割裂成两半,总有一半在教训他,比起很多人,他已经很幸运了,他有什么好矫情的。 这让他不敢随便地崩溃。 他四十岁了,父母相继地离开他,叶傅轶骗他,季知非呢,他不知道,他也没有精力再去知道。 他只知道,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苏风眠哭着哭着,忽然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让他眼前的光线变得很模糊且昏暗。 第91章 他蹭一蹭衣袖,睁开眼睛,本以为对方是温楠,直到在自己的双膝间隙中,见到了那一双很熟悉的皮鞋,一如既往锃亮的,季知非的黑色皮鞋。 他才知道,季知非在抱他。 第45章 “我不想要你哭。” 季知非声音很低,很喑哑,只有苏风眠听得到,他没有办法说得很自然,他承认自己不是擅长安慰人的男人,嘴很笨,很木讷。 他此刻只知道自己不想要苏风眠哭,所以只说了这一句话。 苏风眠哭得让他心里酸涩,他不知道这算什么情绪,也似乎只在苏风眠哭的时候有。 不过,从飞机场见面到现在,苏风眠哭了好几次了,他也大概了解苏风眠的性情和难过。 不论如何,苏风眠在他面前每放下一次防备,他都希望自己可以接住眼前这个人的失落,陪他一点一点地消化。 他有几刻也后悔,如果早一些找到苏风眠,或许他能陪他走过更多的痛苦。 他很后悔自己从来不选择勇敢,从来都是向现实妥协,从来都是被动接受。 而季知非也很难去想象苏风眠一个人的生活,更是不愿意去想苏风眠一个人哭的样子,这让他情感并不富盈的内心一下子生长出许多细针似的绵密的刺,每一根刺都赤裸裸地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好像在苏风眠这里体验过很多人生几十载从未拥有过的情绪。 可能这就是爱,爱一个人的感受,并不好受,但他不能也不想按下暂停键。 季知非半跪在苏风眠跟前,这样抱着苏风眠,他可以将头埋在苏风眠的右肩肩窝里,冰凉的鼻尖触碰到苏风眠的皮肤时,苏风眠哭声便停了下来——这招好像很管用。 至少苏风眠不哭了。 “老苏,医生来了。” 苏风眠听见温楠的声音,才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低眸和蹲在自己面前,本来个子挺高,如今却还要比自己低半个身位的季知非对视几秒。 苏风眠想说点什么,不知道从何提起,只好作罢,站了起来。 季知非手掌撑了撑地板,和他一起站起来。 温楠穿过走廊的时候看见苏风眠哭了,她拍拍苏风眠的背,说:“你也不用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是的,家属同志不用想太多。”医生说,说得还是略有犹豫,“呃……报告你们都看了吧,大致情况呢我再给你说一遍。” “好。” 苏风眠垂着脸听医生说自己母亲的身体状况和住院期间的安排,也没有太听得进去,他当下状态很差,思绪不知道游离到了什么地方,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和零几年刚上手的电脑一样,运转不起来。 “嗯,我明白了,但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医生。” 季知非倒是很认真地在听,他知道一般给家属说注意事项和住院时候医院的治疗程序时,家属往往记不住,他们记得的更多是饮食方面的内容,其余的基本都只能无条件相信医院。 但是他自己也是医生,所以多多少少和其他普通家属不一样,他想尽自己的能力去帮一帮苏风眠——只要苏风眠能轻松舒坦一些。 医生说:“请讲。” 苏风眠抬眼看了看他,季知非继续说:“你们医院的床位是怎么安排的?因为我大致刚才看了一下,我觉得他妈妈不是很适合在这种比较混杂的大院室。” “哦,这个是可以申请的,但是可能需要等上一两天,因为床位似乎是不太够,你需要的话去住院部一楼大厅申请吧。”医生解释道,“暂时先住在这边,也没有大问题的。” “好吧,谢谢。”季知非心里有点感慨小医院和大医院的区别。 “那我先去巡楼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找值班护士。”医生说完便离开了,苏风眠点了点头,随后温楠也先走了,只剩下他和季知非。 他还是很庆幸季知非在的,至少现场能有一个思路清晰的人可以让他依赖。 其实排开别的情绪,比如对季知非的喜欢,苏风眠是有那么些感动的,感动于季知非对他的照顾。 苏风眠以前从来不认为季知非是一个会照顾人的男人。 他只记得自己读书时,但凡感冒发烧,都要吃季知非的冷眼。 因为季知非都不允许他在教室咳嗽和擤鼻涕,他会说自己很吵,让他无法专注。 所以苏风眠总觉得,季知非不结婚,或许是因为他只爱他自己,他对身边人的态度向来很冷淡,偶尔很不友善。 可这种冷漠一点也不会增强他的魅力,一点也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种霸道总裁一样冷漠但是惹人爱。 虽然……自己还是会喜欢他,可苏风眠也清楚,这算是季知非的缺点,让季知非没有什么朋友。 因此季知非的这些行为,让苏风眠也有些诧异——原来季知非是他可以依赖的人,哪怕一秒一刻,能让他依赖一下,能让他很安心一点。 季知非见他依然神不附体,柔声道:“你进去看看你妈妈吧,我去给你买个午饭,顺便去申请一下床位。” “已经中午了啊。”苏风眠低声说,想抬头看一眼季知非又不太敢,只好低头盯着地板,不知道地板是什么材质,反光得晃眼睛,他眨几次眼,眼眶里的眼泪也就干透了,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第92章 “嗯?”季知非只听清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话他没有留神,拿出手机看了看附近是餐厅和外卖,问,“你待会儿想吃什么?” “饭。”苏风眠也没什么胃口,“随便一点菜就好了。” “好,你去看看她吧。”季知非收好手机,另一手抬起悬空了半秒却还是放下了,揣进口袋里。 他险些顺势去揉了揉苏风眠的后脑勺。 ---- 苏风眠母亲住院的这几天里,季知非没有进过住院房,从大住院房到小的只有两个病人的房间,季知非从来不进去,他想着,这样一来,苏风眠会自在一点地待在他母亲身边。 但是晚上如果苏风眠守夜睡着了,他会悄悄进去检查一下,确保苏风眠盖好了被子,不会着凉。 他记得苏风眠在这种季节最容易感冒,春冬交替之时也是流感的爆发季,又是天天泡在医院里,各种病毒细菌在空气里肆虐,很容易就感冒了。 可苏风眠倒是没有感冒,季知非反而觉得自己这些天有点畏寒头晕,他知道这是感冒的症状之一。 本想着多穿点衣服,晚上睡觉多盖一层被子就能自愈,但是没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苏风眠给他母亲擦了一遍身子,从病房开门出去的时候,看见季知非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壁睡着了,膝盖上还放着一盒盒饭,他的手交叠覆在上面。 这几天,苏风眠都不太清楚季知非是每天几点离开的,他通常日落前带了晚饭给自己,然后就会离开一会去到苏风眠的房子,说是要回去处理医院每天新发的文件资料。 到了晚上九点多,季知非洗完澡后又会过来看一下苏风眠,给他带点宵夜,苏风眠这个时候会回家洗澡,季知非就待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以免苏风眠不在的期间,他母亲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纵然他母亲一直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些音节,并且大部分情况都处于睡眠状态。 “你累了就先回去吧。”苏风眠走到他身边,用气声说道,怕声音太大吓醒他。 季知非模糊地睁开眼睛,他其实没有睡着,他只觉着脑袋晕晕沉沉,似乎是感冒更严重了。 “没事,我......”季知非话音未落便猛地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让他头更晕了,甚至有些痛,鼻腔也火辣辣的。 苏风眠见他打个喷嚏几乎要侧倒了,赶紧握住了他的肩膀,扶住他:“你是不是病了?” 季知非摆了摆手,将盒饭递给苏风眠:“小感冒,我回头开点药就好,正好现在在医院......” 他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苏风眠无奈地接过饭,说:“现在已经没有门诊了,这样吧,我先带你回去吧,然后你喝一杯感冒药,再睡一觉,看看明天能不能好点。” 季知非觉得挺妥当的,毕竟自己也病了,不想拖累苏风眠,他这几天照顾他母亲已经很辛苦了。 季知非想到他母亲,问了一句:“你妈妈病情有好转吗?” “没有,”苏风眠苦笑了一下,“还有些恶化,医生反正也说了,尽人事听天命......我先带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拜托一下温楠照顾我妈。” 季知非跟苏风眠回了家,躺在客房的床上时,被子已经盖得很厚实,却依然感到浑身发凉,尤其是手脚,他反复搓手都不能缓过来,而且太阳穴突突地疼,像是有人在里面玩实战演习,机关枪不停地扫,让他头晕目眩。 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发烧了。 说起来,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发过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明明到了南方,一个更温暖的地方,反而感冒发烧了。 苏风眠给他泡了一杯小柴胡,又去药店买了感冒药,端到季知非床头,蹲下来,将杯子放在床旁的柜子上,腾出手,托着季知非的颈部,好让他能够坐起身子。 “吃药了,吃完再睡吧。”苏风眠一边说,一边将床上的枕头抽高,垫在了季知非背后。 但是苏风眠总觉得季知非不是简单的感冒了,方才他摸到季知非后颈时,只感觉有那么些发烫。 “你先喝了这个小柴胡吧”苏风眠端给他。 季知非双手接过,隔着厚厚的陶瓷杯,他也能感受到这一杯药水的热度,让他的手没那么凉,喝完药后,热水让他身子暖和了很多,同时也有些闷热。 这种又冷又热的感觉,让季知非难受得有些反胃。 苏风眠蹲在他床边看他把药喝掉,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不知道,应该是。”季知非有气无力地回应,他闭目靠着枕头,头往后仰,忽然就感受到额头被一只手覆住了,那只手的温度没有那么高。 过了几秒,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苏风眠的面孔距离他很近,好像视线的大半范围都被他占据了,再加上房间只开了一盏橘黄色的灯,让苏风眠的五官轮廓并不清晰,朦胧得像用拍立得照出来的曝光照片——也有可能是距离太近,他的眼睛一时半会无法聚焦。 总之太近了,近得季知非不敢正常呼吸,而苏风眠的呼吸却很清晰,他似乎能感觉到微微的气流一阵一阵地拂在自己脸上——应该是发烧带来的人体感知放大。 “你发烧了,”苏风眠的手准备收回来,却在刚抽离的时候,被季知非抬手压了回去,让他的手紧紧地重新贴在季知非滚烫的额头上,“怎么了?” 第93章 “亲我。”季知非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一个词,苏风眠怔了怔,在他听来,眼前这个病恹恹的人像是脑袋烧糊涂了,而他语气里的一点点恳求也是苏风眠不理解的,“亲我。” 季知非又重复了一遍。 苏风眠望着季知非,渐渐地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胸腔一起一伏地回响,他丝毫不会去想,对方感冒发烧了是不是不应该靠这么近,相反,他又靠近了一些,再靠近了一些。 直到在季知非微张的唇上落下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吻,虽然这个吻并不完美,虽然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 第六卷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情书》 第46章 后半夜窗外下起了小雨,不会响雷的那种雨,缠绵悱恻的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关窗,隔音效果便几乎没有,在夜里季知非被雨声吵醒。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也发觉自己已经不再头晕脑胀,浑身轻松了许多,像是负重长跑运动员卸下了重担,身体轻松得有些飘,虽然棉被压得他胸闷,有些喘不过气。 他支起身体,本想拿掉一层棉被,掀开被子时,才发现苏风眠就睡在他身边,和他间隔了两三个拳头的距离。 季知非没有忘记他向苏风眠索吻这件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苏风眠为了让他退烧,前半夜几乎没有睡觉。 因为吃了退烧药,又盖了很厚的被子,季知非一直在出汗,苏风眠便不停地给自己擦汗,中途又给自己换了两件衣服,洗了几次毛巾。 季知非烧得糊里糊涂的,但是他知道,苏风眠一直在,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退了烧睡着的,也不知道苏风眠什么时候躺在他身边的。 他将多余的被子轻轻地掀开,苏风眠稍稍动了动,转了个身,转向了季知非这一侧。 季知非又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右手弯曲撑在床上,苏风眠看起来便像是很乖地睡在他身下。 他抬起左手,食指像探月器一样,小心且缓慢,如履薄冰一般地触碰苏风眠的发鬓,发鬓处的头发是被剃过的,一根一根短而粗的头发地立着,似乎和季知非食指指纹发生了巧妙的反应,让季知非觉得很舒服。 但是苏风眠没有什么反应,估计是太累了。 于是他放心地抚上苏风眠的头发,犹豫片刻,低下头亲吻苏风眠的额头,额头的温度比他嘴唇要高,温温热热的,让季知非很依恋,他便又亲吻苏风眠的眼睛,再往下游离,是苏风眠的上嘴唇。 苏风眠醒了,有些惊讶,喉咙发出几个音节,季知非才意识到身下的人醒了过来,不舍地松开苏风眠。 但是季知非没有想到,苏风眠径直地搂上他的肩膀,像盖章一样,把这个吻加深。 季知非不知道苏风眠在想什么,其实苏风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稀里糊涂地想要和季知非接吻,也想要更多的接触。 他们口舌缠绵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雨渐渐下得大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雷响,苏风眠才偏了偏头,季知非抬起了脸。 他听见季知非问了一句:“可不可以继续。”声音很沙哑,让苏风眠心口一紧,可以或者不可以,苏风眠已经不能通过大脑决定了。 面对这样的季知非,他不可能不起生理反应,可理智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一个人发生关系。 只是这条底线在季知非面前,显得渺小且脆弱。 苏风眠不说话,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隐忍。 季知非忽然也沉默了,不是等待苏风眠回应的沉默,而是心理的沉默。 他们都想到十几年前的事。 对于这件事,季知非有很多想问的,问不出口,不管怎么问都像是在揭伤疤,何况自己已经说了“重新认识”。 静默了不长不短的时间,苏风眠咬了咬下唇,他的身体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呼吸也变得沉重。 所以他很小声地说:“可以的。” 这句话对季知非而言无疑是一章乐谱里最开始的一个音符,从这个音符起,逐渐奏响每一个旋律。 他褪去苏风眠的衣服,在黑暗里望着他模糊的面孔,抱着他,亲吻他,亲吻盛放在他肩胛上的暗色玫瑰,亲吻他身体的每一处柔软,从颞颥到耳垂,从喉结到锁骨,再到胸口。 季知非记得中医学里,这里是膻中穴,用于治疗什么呢……季知非意识混沌得记不起来,只想着轻轻啃咬一下。苏风眠很瘦,因而他的牙齿只能滑过皮肉。再往下游离,季知非吻着怀中人的腰腹,听见苏风眠说了一句“痒”。 他抬起苏风眠的左腿,亲吻他的左腿内踝。这让苏风眠感到很羞耻,忍不住想抽离,可季知非握得很用力,嘴唇在他的小腿胫侧徘徊,苏风眠颤栗一阵,季知非便摩挲上苏风眠的阴茎。 季知非没有选择进入苏风眠的身体,他们互相抚摸着直到高潮。在最后结束之时,也没有说什么话,季知非唤了好几次苏风眠的名字,想说“我爱你”却说不出口。 他不敢说,也不愿意在做爱的时候说,这样会让“我爱你”听起来很不真诚,像一句空洞的宣言。 第94章 这个夜晚变得很冗长,苏风眠洗完澡后,季知非大抵是又睡着了。 其实洗完澡,苏风眠彻底清醒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后悔和季知非莫名其妙地上床了,不过怪不了季知非,是他妥协的,换句话讲,是他自讨苦吃罢了。 他是不会相信季知非喜欢自己的,他们此时的关系更像是吃了窝边草的炮灰。 而和得不到的爱人做爱,享受之后只会有更深切的空洞袭来。 他躺在季知非旁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他不知道几点了,总之,快天亮了。 他想过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大家再把这件事情忘掉,母亲出院也好,不幸离世也好,总之,再坐飞机回去,回到那个北方的城市,他们会再回到以前那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纵然这个结果,苏风眠是不会接受的,他知道自己又要花很长时间去消化这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 苏风眠想着,更加睡不着,只好摸一摸枕下,摸到一部冰凉的手机,便拿出来看了。 不过他刚开屏就知道这不是他的手机,因为微信界面堆了很多信息,大大小小的群聊什么的。 苏风眠的微信是不会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消息的。 他本想放下,物归原主,但是,这是季知非的手机,苏风眠有些自私地想要看几眼——他随便点开了一个对话框。 对方的名字是李今绣,是消息栏里最新的消息,在没有点开之前,苏风眠仅仅以为这是一条消息,他本想着退回去可以标记一下未读。 但是没想到,对方发完一个“唉”之后,又源源不断地发来信息,而“对方正在输入中”这几个大字让苏风眠手足无措。 他几乎是被迫接收李今绣发来的消息的。 李今绣:唉,告诉你一件事,你女朋友去世了,刚刚在我们医院备的案,节哀顺变。 总共五条消息,足以让苏风眠怔忪的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自己震惊的是“女朋友”还是“去世”,但是任何一个词都会让他窒息,何况是两个词组了一个句子。 信息量太大了,苏风眠握住手机的手一抖,手机便沉沉地坠下来,砸在他鼻梁骨上。 他的鼻梁骨传来一阵疼痛,随后是钻入心口的绞痛。 如果连睡在自己旁边的季知非都会做出欺骗人的事,苏风眠想,自己还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人。 他没有再思考下去,脑子里只有最后一次去机场找叶傅轶,和他儿子对峙的场景。 不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在这条“当第三者”的路上走下去,他甚至不会跨越这个门,不管这个李今绣说的季知非的女朋友是生是死。 季知非做了一个很好的梦,醒过来后天已经亮得彻彻底底的了,他伸了一个懒腰。 因昨夜下了一场雨的缘故,空气变得很清新,每一个分子里都沾染了水分——气候湿润是这个南方城市最突出的特点。 可他还没有享受到雨后天晴带来的美好,便被不停震动的手机吸引了去。 他的手机从半个小时前就开始震动,来电人不依不饶地每隔五六分钟给他拨一次电话,他都没有醒过来。 季知非有些惊讶自己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熟,随后他想到了苏风眠,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在他看来,他们已经对对方的心意很了解了,他本来昨晚想说清楚的,但却不希望在苏风眠母亲病着的时候提出在一起的请求,他觉得很奇怪很不合时宜。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忽然想到,他们昨晚似乎不应该做这件事。 如果不是生理上的神经冲动无法抑制,再加上夜晚某种激素分泌过多,季知非或许还是会忍耐一下。 他拿过手机,接起电话。 “你怎么才接电话?”李今绣问,“你看微信了吗?自私一个早上都没回我。” 季知非说:“没看,刚醒,自私了?” “……你做好心理准备。”李今绣沉吟片刻,“宋娇眉,去世了,昨晚在我们医院备的案,心肺功能衰竭抢救失败。” 季知非听了这个消息,没有特别的意外,他知道这是尽早要发生的,只是,难过和惋惜还是不可避免的。 “节哀顺变,”李今绣又补充道,“话说回来,你俩在一起多久了?” “什么在一起?我和她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样。”季知非深呼吸一口气,不打算和李今绣解释,解释也白费心思,他换了个话题,“她会有葬礼吗?” “啧,行吧,应该不会吧,不过她遗体在殡仪馆了,你要不要去一下。” 季知非想了想,如果不去以家属的身份去处理宋娇眉的后事,她的遗体一两周后,大概会被简单的火化然后不了了之。 他不希望这样,也不忍心看着宋娇眉的尸体消失殆尽。 不论如何,留一个牌位,就当是她来过人间的痕迹。 “好,我今天订个票回去吧,尸体滞留太久也是给那边的人添麻烦。”季知非说。 “算你有点良心。”李今绣感慨一下,挂了电话。 季知非挂了电话,窝在床上,订了晚上八点的飞机,他想着给苏风眠送了晚餐再走。 订了票后,他拨通苏风眠的手机号,但是对方没有接听,他又试着拨了几次,苏风眠依然没接。 他立刻给苏风眠发了一条微信,穿了衣服,洗漱过后,再看一眼手机,苏风眠没有回信息。 第95章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苏风眠大清早的就不在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母亲会在医院,他可以去医院找到苏风眠,季知非大概会被这种熟悉的感觉给折磨到抓狂。 好多年前,苏风眠就是这样走的,他好像是个从来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睡了觉就跑。 季知非想着想着便有些生气。 他赶到医院,赶到之前的病房,扫视一眼,心脏便像坐了一个跳楼机,从空中坠了下去。 他发现里面只睡了一个病人——苏风眠的母亲出院了,而且这件事情,他也完全不知情。 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苏风眠在这一大早又给他上演了一次毫无理由的人间蒸发。 第47章 苏风眠坐在母亲的床边,沉默地望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陪伴自己走了四十年的老人,看着她老人家染黑的头发,没有一点花白,可面容上的一道道皱纹依然能暴露她的年纪。 他总觉得好像这人生几十载不过一场戏,唱戏的人总会有下场落幕的时刻。 他不知道母亲身体还能撑多久。 按照医生的话来说,她已经器官逐渐衰竭了,脑溢血后的并发症也愈来愈多。 从苏风眠回来照顾她,到如今,也有一周的时间了。 只有头一天,母亲是能和他简单地交谈的,能吃一点东西,剩下的几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现在,她已经说不出话,说话会很吃力很累。 早上从医院出院,回到家里,仅靠着一瓶医院带来的氧气瓶和简单的葡萄糖吊水供着生命——她连自主呼吸都很困难了。 苏风眠本不打算让母亲出院的,想让她在医院度过最后的时光,这样生命或许还会再长几天。 但是今早,苏风眠回到医院,却发觉母亲并没有在睡眠状态,而是意外地清醒。 她见到苏风眠后,甚至说了一句话。 她说她想回家了,苏风眠便说了好,带了她回家。 这个房子是苏风眠从小长大的地方,老旧的居民楼里最早的一期工程。 工作之后,苏风眠在这个城里买了新的房子便很少来了。 以前还没有去北方的时候,逢年过节才会来这看一下母亲,而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今早看见母亲说话,苏风眠就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身体内的细胞即将死亡后释放出的最后的激素和能量,让人最后再苟一口气。 “有人吗?” 晌午时分,苏风眠听见有人在敲门,他去开门,温楠一脸愠色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带你妈出院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温楠进了屋,脱下外套丢沙发上,“我昨晚帮你守了一整晚,你倒好,我人刚走,你就一声不响就带她出院,手机也不听,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苏风眠听到温楠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话,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没有什么波澜,木头似的站在门旁,温楠进来后,他连门都没有关。 “你倒是说话......”温楠转过身,噤了声,她只见苏风眠魂不附体地杵在那儿,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是不是,已经走了?” 苏风眠似乎对这两个字很敏感,他偏过脸,点了点头,“嗯”一声以作回应。 “我......对不起啊。”温楠走到他身边,把门轻轻关好,沉声道,“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半小时前,我发现氧气瓶的数字不跳了,我就知道她走了。”苏风眠的声音好像冬日里的寒风没有一点温度,却也不歇斯底里,和死水一样,没有起伏。 说罢,他又回了卧室,像以往一样守在在母亲的床旁。 温楠不吭声,她没有去看苏风眠的母亲,她不敢。 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沙发前的茶几出神。 茶几上的杯子还是一个星期以前的,她没有想到,人走茶凉是如此的容易与突然。 过了几分钟,温楠问:“你那个朋友,他知道了吗?” 苏风眠听到这话,稍微地清醒了一点,清醒之后又是内心的一阵绞痛。 好在温楠没有多问。 “虽然,虽然我不该这么无情的,但是,你应该快些联系殡仪馆。”温楠柔声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现在联系吧。”苏风眠出来客厅找自己的手机,重新开机,首先跳出来的便是季知非的来电记录,他想都没想便滑掉删除,同时将他的手机号和微信号拉黑——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以前,他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尤其是季知非。 他此刻已然很痛苦了,痛苦正好饱和,填满了心脏的每一个缝隙角落,因此他不想再接收一点点的折磨,以让他崩溃。 联系了殡仪馆,半小时后,车子来了,他看着母亲被白布盖上,抬上车;温楠载着他跟随那辆车去到殡仪馆。 其实火化尸体不复杂,登记信息也不难,所有流程都很简单,苏风眠心想,大概是殡仪馆不想再增添家属的愁绪,所以一切程序都设置得很简单,何况是对于一个除了儿子以外再也没有至亲的孤寡老人来说,她的后事处理更是简易。 “是这样的,”负责他母亲后事的工作人员对苏风眠说,“逝者在生前买下了一处墓,请问你们是选择直接入葬还是将骨灰盒带回去,过段时间再来入葬呢?” 第96章 苏风眠不知道他母亲给自己买了坟墓这件事,他听着心里难受,说:“直接入葬吧。” “好的,您先签个字,我们下午会安排人员随同处理。”工作人员递上来一份确认书和一支笔。 温楠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几眼,一般来说,家属都会先将骨灰盒带回家祭奠几日,苏风眠却直接选择了跳过这一步。 “你别看我了,”苏风眠察觉到温楠的目光,对温楠说,“我只是很难过。” “嗯......我知道。”温楠忽然也理解了,虽然她知道苏风眠只是在逃避——苏风眠最擅长逃避,每次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他就只想躲,从小是这样,长大了也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 这个家乡他已经好多年没回来了,就是为了躲他母亲,听他说,十几年前跑到别的城市工作一年,为的是躲一个人,如今也不知道他又想逃避什么。 总之这是他的脾性,温楠清楚任何人劝不动他的。 苏风眠在下午去了墓地,温楠则回市内接儿子放学了。 进去之前,苏风眠很紧张,他知道这里不仅将有母亲的墓,还有他父亲的坟。 他父亲的墓,自下葬以来,他再也没有来看过。 苏风眠跟着工作人员来到母亲买下的那个碑位,看见了旁边紧贴着的,是父亲的墓碑。 他这才知道,母亲应该是在给父亲安葬时,就已经买好了自己的地。 一时半会的,苏风眠心里有一股不能言说的酸涩,比没熟的李子还要酸,比没熟的猕猴桃还要涩。 父母那一辈的人好像从离开他们自己的家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规划自己和伴侣的未来,连死亡都规划好了。不论生死,他们都会选择在一起,比起当代的快餐爱情,他们的才算得上真正的爱,而不只是情。 他想,他和季知非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有他自己动了爱的念头,殊不知季知非只是动了情欲。 “好了,”殡仪馆的人安葬下苏风眠母亲的骨灰盒,转身对苏风眠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日子会好起来的。” 苏风眠牵强地笑一笑,他们便走了,剩苏风眠一个人站在两个墓碑之间。 他给两个墓都献上白色的菊花,又给父亲的墓除草。 其实他很悲痛,可他哭不出来。 他跪坐在父亲的墓碑前,久久不愿站起,直达天色已晚,守墓人来劝他回家,说墓地今日要闭门了。 “改日再来吧,”守墓人说,轻叹一声,“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他们永远在这里,对活着的人而言,也是另一种来日方长啊。” 苏风眠本不愿意离开,听了这话,他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这儿。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傍晚六点,季知非戴着耳机坐在出租车里,往机场方向去。 他的耳机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他又一遍又一遍地拨。 他打苏风眠的电话从上午打到晚上,都没有打通过。 从起初的用户在忙到用户已关机,季知非知道苏风眠一定看到了他打过去的电话,只不过不想听,所以关了机。 “对不起,您......”季知非焦躁得没有了耐心,终于没有再打过去。 他打开了微信,主页被消息轰炸了似的——他只不过是小半天时间没有处理信息,消息就会堆积成山。 这些信息里包含了小部分人发来的“节哀顺变”四个字——医院里和他比较熟悉的都给他发了。 他麻木地一条又一条地点开,将那些小红点消除,连谢谢都懒得回。 直到点到李今绣的微信,季知非才觉着不大对劲。 李今绣十二小时前发过来的消息不止一条,但点开时,对话框旁的小红点里的数字却是一。 他浏览了一下对方发来的信息。 “唉,告诉你一件事,你女朋友去世了,刚刚在我们医院备的案,节哀顺变。” 他皱了皱眉,几分钟后,恍然大悟,他知道苏风眠突然联系不上的原因是什么了。 苏风眠一定是看了他的手机信息,起了误会,才又像个小孩子一样逃走了。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虽然更多的,是生气和无奈。 季知非只想找到苏风眠,给他好好解释一番,但是这个城市并不小,他压根不知道苏风眠在哪。 知道苏风眠生气的原因后,他更是着急了,他不希望昨晚怀着巨大勇气迈出的那一步会一脚踩空。 他马上给苏风眠发微信,在和苏风眠的聊天会话框里,背景是苏风眠的照片。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良久,开始在输入框里编辑消息。 季知非从来没有在微信里给一个人写过这么多话,深呼吸一口气,点击发送后,心脏还悬在嗓子眼没跳出去,就只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在绿色的会话框旁诡谲地待着。 “靠。”他关了手机屏,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骂的不是苏风眠,骂的是自己。 他如果昨晚做完之后和苏风眠说明白自己的心意,事情也不会诡异地发展到这个地步。 明明自己都说了要一直年轻,为什么在爱里,他总是不能像年轻人一样,勇敢一点。 第48章 两天后的清晨,季知非在墓地,给宋娇眉的墓碑献上几朵白菊,又点了几炷香,摆了一个果盘。 第97章 “走吧。”季知非站起来,对李今绣说,“我还有点事。” “好了,宋小姐应该也安息了,唉,生死乃命啊。”李今绣感叹一句,“你有啥事啊,我还是坐你车来的,要不你先送我回医院?” 季知非摇了摇头:“不用,不顺路,你跟着也没关系。”他想到点什么,回过头又说:“正好,说不定我也需要你。” 李今绣挑了挑眉,季知非还有需要人的时候,也真是够稀罕的。 车子开到了一个高中门口停了下来。 李今绣疑惑地问:“你来高中干嘛,接小孩啊?” “......”季知非没搭理他,只是等着。 现在是早上七点,他感觉自己应该来晚了,去了趟墓地耽误了些时间。 他本想早点来校门口等苏风眠——季知非不知道苏风眠上班没有,他只好亲自来学校找人。 本想直接去他家找人的,奈何那个小区不刷卡根本进不去,又有好些个门,他也不知道苏风眠会从哪个门进。 那儿的保安也不搭理外人,连外卖和快递小哥都不能进去。 季知非就盯着门口,就这一个校门,苏风眠总会来的,今天不上班,明天也得来,后天,大后天…… 季知非不说话,后排的李今绣坐如针毡。 一直到七点半,没有什么学生入校了,学校打起了上课铃,季知非才将车开走,李今绣纳了闷:“欸,你在干啥啊?来听高中打铃回忆高考啊?” “不是,你话好多,我现在送你回医院。”季知非无奈道。 “行。对了,后天晚上,八点半,不见不散。”李今绣说,“我都定好位了,你这主人公不能不来啊。” “好。”季知非敷衍一下。 “答应得这么爽快?我都还没说去哪吃饭。”李今绣惊讶道,“出国的事办好没?” “知道,你话好多。” 季知非回了医院,比预期中的要回来得早,因此他依然没有值班任务。 他去了院长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他便推门进去了。 钱院长放下手头的报告,抬头一看,是季知非。 “手续办好了吧?”他问,“办好了就给行政主任,然后来我这盖个章。” 季知非看着钱院长在一堆文件夹里找出一份资料,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钱院长算是他的伯乐,在进静荣医院以前,他一直是公立医院里的小医生,当了两三年,没什么实战经验,也没有晋升空间,在那个公立医院人才已经饱和了。 直到某次市内外科比赛,他拿了头奖,才让钱院长挖走的。 所以季知非并不想让钱院长失望,一直拖着没有和他说明自己的忧虑。 “院长,我,我其实......”季知非还是开口了,钱院长瞧他一眼,他说,“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去。” “你是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无法融入呢,还是有别的原因?”钱院长很耐心,也很和蔼,让季知非没那么紧张。 “这是一方面,不过你知道的,我不认为自己会做不好,出国是一种挑战也是机遇,很多人都想要。”季知非说,“但是,但是我四十岁了,我不知道这种变化会带给我什么。而且,我很想稳定一点,建立一个家庭......” “哦,我知道了。”钱院长笑了一下,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告诉你,事业和爱情,你选哪个我不知道,我一定选事业,因为爱情呢,爱很神奇的,遇到一个互相喜欢爱慕的人,你想跑啊也跑不掉,不管你这辈子闯南走北去到哪里,心里挂念的还是那个人咯。” 季知非没说话,对他来说,两年无所谓,别说两年了,这十几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可对苏风眠呢,他知道苏风眠还在等他,他知道的——虽然苏风眠不会像以前一样用很炽热的眼光看他,但是他能感受到,苏风眠心里有他。 之前不确定,从苏风眠又联系不上了之后,他几乎完全可以确定了,苏风眠还是那个点菜永远点冬瓜油麦大白菜的傻子,是那个很听话很乖生怕自己会生气的傻子,是当年那个,还喜欢自己的傻子。 这个傻子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成长了,唯独在相信自己是爱他的这一点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好好想想吧,”钱院长语重心长地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谢谢院长,给我,三天时间。”季知非说完,离开了办公室,关上门,心里的石头依然放不下。 他脑袋空空的,心也空落落的。 这几天,哪怕是在交友软件上也联系不到苏风眠。 他靠着墙,放空了会儿,离开医院,开着车在城市里兜风。 季知非很少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穿梭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道路里,他也很少会这么做。 他随意开,开到了一条拥堵的马路上时,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只剩下一点粉霞铺在天空,给这座寒凉的北方城市一点温柔。 他忽然想起来,这条路他曾经载苏风眠的学生来过。 当时苏风眠的那个学生说,苏风眠很喜欢开来这条路,虽然这路又远又堵车,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周边没有高楼大厦,可以望见很漂亮的落日。 就好像读大学那会儿一样吧。 季知非读书时,学校在郊外,郊外的空气质量极好,当然了,十几年前的城市,空气也不差。 第98章 每天放学,都能在教学楼与教学楼之间的桥梁上看见一整个完整的落日,像完整的乒乓球,从天上坠下来。 他那时还算是个年轻人,对美的事物还有一点追求,因此他每天放学都走这条路,和他一起走的,就是苏风眠。 只不过苏风眠会等他离开了才过桥,季知非会上教学楼看他,每天都看,好像在确认,苏风眠今天是不是还在喜欢自己——苏风眠大抵是不知道季知非有在留意他的动向的。 “哔哔——!” 季知非的思绪飘得很远,他都没注意到前方的车已经开了,后方的车则催债似的催他开走。 他干脆把车开到了苏风眠学校门口,来的时候也不顺畅,堵了小半天的车,开到学校门口都已经七点多了,他估计自己今天也等不到苏风眠——他压根不知道苏风眠来上班没有。 他把车开上停车坪,刚开上去,保安就来了。 “开开窗。”保安敲了敲季知非的车窗。 车窗降下来,季知非说:“我等人。” “不能停太久。这是校门口,现在也不是上下学时间。你孩子几班的?” 保安大概是误会他来等学生的了。 “不是,我是来等一个老师,苏风眠老师,他还在学校吗?”季知非问。 保安想了想,说:“你连他上没上班都不知道?” “呃,因为,因为他欠了我钱,我要来要债,但他不接我电话。”季知非胡乱编了一句。 保安算是一个老实人,他说:“苏老师怎么可能欠账不还,一定是误会,我帮你打电话叫他来!他就在学校呢,今天还没下班!” “谢谢大哥。”季知非有些紧张。 保安马上给苏风眠打了电话,季知非趴在车的窗坎盯着他,听到他说了一句“喂”,暗暗提起一口气。 “苏老师,你好,我是刘保,啊你知道是吧。”保安说,“有人在校门口等你,说是你欠了他钱,你看你能不能来处理一下?别让他停在这了。” “啊?我当然相信你没欠钱,说不定是误会呢,你来一趟吧,好,好,谢谢啊!” “行了,他马上来,解决完问题就开走吧。”保安对季知非说。 “多谢大哥。” 苏风眠挂了电话,对身旁的学生说:“你先回去上晚修吧,我有点事,待会再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欠了钱,一路小跑,跑到校门口,保安挥了挥手,指了一辆车:“在那。” 他看一眼车牌,这一串熟悉的数字,让他只想掉头走人,奈何被保安拦住了:“诶诶苏老师,你配合一下处理吧,这校门口不能停太久的车,何况人说是来找你的,我们也不好驱赶。” 他不知道季知非是怎么想到这些理由的,想着这个,他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苏风眠只好过去了,不意外地看见季知非坐在车内,他看到自己,先是愣了愣,对视很久,随后才说:“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风眠没有拒绝,他坐上车,坐在副驾驶位,一直不说话,看季知非到底会开去哪里。 但是这个路越开越偏僻,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少。 他有点疑惑,没忍住问:“你要去哪?这都开到城郊了。” “去墓地,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 苏风眠“哦”一声,望向窗边一排排晃过去的路灯,他按下车窗控制键,窗户匀速降下来。 晚风便拂在他脸上,吹得他的碎发往后飘,他脑袋往后仰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吹了挺久的风,苏风眠被风吹得有些凉,又将车窗摇上,转头看看季知非,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车子不疾不徐地开到了墓地入口,但是墓地今天已经关门了,晚上不允许外人入内,门口也有值班的工作人员。 季知非第一次晚上来这,他并不知道晚上这里不开门,他皱了皱眉,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做。 苏风眠偏过脑袋看了看他,季知非很失望,不过他失望的表情还是很少见的,像一只委屈的小狗。 “墓地晚上一般都不开门。”苏风眠说,“你是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季知非的语气里透出一点责怪和委屈。 “......对不起。” 季知非不吭声,熄了车引擎,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外头的风声,过了一会儿,他低眸看着方向盘,低声说:“我没有女朋友。” “嗯?” “你肯定看我手机了,所以才不想理我吧。”季知非补充道。 苏风眠愣了愣,季知非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他只好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跟我道歉。”季知非有些急了,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把要讲清楚的话全盘托出,“你听着苏风眠,第一,我没有女朋友,去世的是我的病人,就在这里,你看到的那条信息,是我同事他脑子不行,他总幻想我和这个病人有什么关系,其实没有,哦不,硬要说有,也是很久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 第二,我和你上床不是只想和你上床而已,我知道你肯定还记得十几年前的事,读大学的时候,是我对不起你,我当时对恋爱没有初步概念,说到底就是性意识启蒙得晚,长了器官不长脑子; 第三,你以后不要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成熟一点,虽然你不成熟也没关系,但是我找不到你,我会很难过。” 第99章 我会很难过。 季知非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撞钟一样撞在苏风眠心口,而他唯独心里重复默念了这一句话。 季知非会因为他而难过,这是他从来都不敢去设想的事情。 他懵怔地靠后坐了坐,陷进座椅后半截向下倾斜的软皮里。 “还有第四件事,”季知非深呼吸一口气,侧过头望向苏风眠,“我想,我想要你,要你当我对象。” 苏风眠没说话,和季知非对望了许久。 季知非等得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说了这一句“要你当我对象”,他张了张口,打算豁出去再重复一次,就听见苏风眠冷不防来了一句:“外面下雨了。” 随后他听到雨声,一滴一滴的,哒哒响,渐渐的玻璃上也划满了雨的痕迹,他扭过头,望着挡风玻璃上的雨迹。 这是谷雨以来的第一场雨。 苏风眠本以为今年的谷雨不会有雨了,原来只是迟了一两天。 季知非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按下雨刮器时,苏风眠凑上去亲吻他脸颊的嘴角,对他笑了一下,算是回应了。 第49章 苏风眠从未奢望过会过上早晨睁开眼就看见季知非,晚上闭眼前看到的人还是季知非的生活。 如果说以前期待过和季知非在一起,也不敢期待和季知非同居。 除了吃饭工作,他们最常做的事,就是抱在一起,什么也不做,甚至大部分时光里,他们都不接吻不做爱,只是抱在一起,一起说话,看手相,研究对方有几根睫毛。 在失去了亲人后,季知非似乎变成了他的亲人。亲密的爱人。让他对生活又有了憧憬。 而苏风眠最喜欢的,是听季知非说他读大学时候对自己的看法,可能是因为时间相隔太遥远了,听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好像在听季知非讲别人的故事。 苏风眠总会在季知非面前安静下来,课堂上有多么滔滔不绝,回到家就有多么乖顺地聆听。 季知非和他不一样,季知非似乎是更喜欢倾诉的那一个人,他总是抱着苏风眠,给他说一些很奇怪的故事,比如他遇到了的怪病让他头疼,比如他母亲知道苏风眠后非常高兴自己的儿子有了一个伴儿,比如他是如何说服苏落崎,将苏风眠拐到自己家的…… 苏风眠听季知非给他吐槽苏落崎有多难伺候的时候,笑得一抖一抖,好在苏落崎高考结束之后便去他父亲家了。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这个小姑娘和苏风眠告别时,苏风眠竟没有感到不舍,而是如释重负,苏落崎却非常舍不得,硬是多和他待了几天,吃了好几顿他做的饭才离开的。 “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学生对我的态度简直一落千丈,她多半知道我们的关系。”季知非说,“现在小孩儿真厉害。” “真厉害,你也真厉害,居然和小朋友闹别扭。”苏风眠抱着他,对他傻笑。 季知非看怀里的苏风眠冲自己笑,这样熟悉的眼神,写满了喜欢的眼睛,是他最喜欢的,像月牙,灿烂又漂亮。 他本不是喜于表达的人,可是在苏风眠面前,他总有很多想说的东西,一千零一夜似的,今天说完明天又有,十几载的故事都巴不得给他都分享一次,两次,三四五六无数次。 这让苏风眠觉得,他们的性格似乎逆转了一些,却还是让他感到舒心自在。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苏风眠想着,既然在一起一个月了,他或许也该给季知非一点礼物和惊喜。 虽然一个月并不长,但他希望平淡的生活里能有小小的仪式感,他也想多看一看季知非笑,季知非笑起来,苏风眠会比他还要幸福。 这天是周四,苏风眠推掉了晚修的值班,提早回了家。 季知非昨天提了一嘴,说是今晚有个小手术,要迟点回来。 苏风眠只觉得正好,他还担心季知非回来得太早了会打乱他的计划。 苏风眠先是预定了一些玫瑰花,订的是蓝色的——他认为红色的太俗,白色的太不吉利,至于粉的黄的看起来像是芍药,蓝色的就正当好。 他把花摆在餐桌正中间,三朵蓝玫瑰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不多不少地给季知非灰白色调的餐厅增添一点颜色。 吃什么呢,他想,吃牛排也是太俗了,小炒菜又显得随意,干脆做一点日本料理,有那么点新意却也不至于太正经。 苏风眠记得,季知非的书房里是有各国的料理菜谱的,纵然他自己从来没翻开过,只是拿这些花里胡哨的菜谱填充一下满是医学书籍的柜子。 书柜是木制的,打开之后,一股浓浓的油印墨水味儿扑面而来,苏风眠咳嗽几声,抬了抬头,望着巨大的书柜,成百本书发呆。 他得找到何年何月——还不如百度得了,虽然百度许多时候不可信,他曾试着看百度菜谱做东西,做出来的东西还真不是个东西。 不过也可能是自己老了,跟不上信息化时代的步伐,总觉得网络信息可靠度太低。 正当苏风眠要拉上书柜的门,他看到了“英国留学”几个字,而在这本书附近,全是关于出国的书籍和资料,在它们之中,摆了一个文件夹,苏风眠没细看,瞄到合同俩字他就抽了出来。 他打开看,足足二三十页,他心里咯噔一声,没耐心看,直接翻到最后,却又看到了另一份合同,是关于这份合同的补充,只有一页。 第100章 他从这一页的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又反复地阅读了三次,看了一眼落款,是季知非的签名和日期——日期是一个月以前,他们在一起第二天的时候签的,关于季知非自愿放弃申请出国交流两年项目的相关事宜。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季知非为了他放弃了出国的机会,这让苏风眠感到懊恼,也有点生气——明明季知非可以和他商量的,毕竟出国的机会很难得,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了。 他把资料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关上门,准备晚餐的心思也没有了,但是又不能真的不准备——他只好点了一份寿司外卖。 外卖送到了,他把快餐盒丢到垃圾桶,食物留下。 有经典的玉子寿司,海草寿司,蟹籽寿司,还有一些生鱼和碳烤鱼类的寿司,此外他还点了别店的关东煮,味增汤和章鱼小丸子,总之,待到所有外卖送齐了,苏风眠将它们一一摆盘上桌。 他站在餐桌旁,看着好一大桌子的外卖日料全宴,也没多大胃口,心里还是在想季知非的事。 等到八点半,电视剧黄金档开播了,苏风眠洗了澡,随手打开电视,让里面演员们的对话充斥整个房间,这个房间显得没那么空荡荡。 以前季知非一个人住的时候,电视机顶盒都封尘了,在苏风眠搬进来的第一天,遥控器都找不着。 如今算是有了点人味儿,八点半的电视剧,苏风眠只要在家,一定会打开看一看。 剧情也记不住,就是听个响儿,图个热闹。 看了一会儿,快九点了,他太想见季知非,便给季知非发了一条短信:我下班到家啦,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风眠换了个姿势,上半截身子躺在沙发里,腿抬起来压在墙上,半个脑袋还悬在沙发外,百无聊赖地举着手机等季知非回复。 举了一会儿手也有些酸,他放下手机休息片刻,再拿起来看一眼,季知非还是没有回复他,一定是还在做手术吧。 苏风眠滑动着手机屏幕,一个一个应用打开,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东西——他当下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他只想着如何向季知非委婉地提他出国的事,他也不知道季知非得知自己乱翻东西会不会生气。 太郁闷了。 苏风眠叹口气,手指却是一顿,他看到了繁多应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社交软件app,这是他好久没有登陆进去的软件,他恋爱之后更是不可能登进去。 “应该卸载掉吧。”苏风眠嘀咕一声,可他想起来里面有一个聊了挺久挺投机的朋友,狐狸狗。 他点开来,打算跟对方告个别。 登进去以后,苏风眠倒是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狐狸狗会给自己发一些消息的,可是没有,最早的消息都是一个月以前,狐狸狗问了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之后再也没有问过了。 当时......苏风眠思考了片刻,查了一下日期。 当时自己似乎刚刚从老家回来工作,刚刚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同时又和季知非闹僵了好几天,根本没有心思去社交。 他有些愧疚,马上给狐狸狗发一条短信:最近都挺好的,嗯......我恋爱了,以后就不用这个软件了,希望你也能快乐。认识你很高兴。 没想到狐狸狗秒回了:好,要幸福。 今日有空:哈哈哈,会的,可惜就是不能见到你了,少了一个朋友。 狐狸狗:你会见到我的,在某年某月某日。 苏风眠只当对方开了一句玩笑,玩笑过后,他便把这个软件卸载了,他第一次卸载这个软件,却意外的毫无留恋,或许,正是因为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狐狸狗发来消息的时候,季知非也回复了他微信。 季知非说,他马上就到家了。 两个人有时候消息回复得会有些同步,不过苏风眠没在意这些。 半小时后,家里的门铃响了,苏风眠这个姿势看手机看得腰疼。 他揉了好一会儿才去开的门,一开门,却没看到人,他有些失望,正准备把门关了,却低眼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放在门口,箱子里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苏风眠张了张嘴,错愕半晌,蹲下来,里头的小家伙便探出个脑袋,用饱满圆润的黑眼睛望着苏风眠,舌头也吐出小半截,哈着气,它看起来有些热——这是一只黄黄的博美幼犬,苏风眠认得这个品种,是他以前养过的品种,许多人管它叫狐狸狗,其实它不是,它是博美。 只不过后来他养的狗狗走丢了,为此他还难过了许久。 狐狸狗……想到这三个字,又看着这幼犬,苏风眠总觉得有点恍惚。 不过,他注意力全在这只幼犬身上了。 他伸手去摸摸狗狗的脑袋,狗狗便眯起眼睛,挺享受的。 这样不怕人的幼犬,苏风眠也是第一次见。 不过它看起来也就三四个月大,非常小,毛的颜色浅浅的,奶黄色,毛也并不长,但是一根根的立起来,像一个小毛球。 走道太黑,家里的入户厅也没有开灯,只有从客厅传来的光线,因此周围比较暗,苏风眠完全没有注意季知非在他蹲下以后就站在门口,纸箱之后。 季知非低着头观察了苏风眠好一会儿,才故作咳嗽两声,苏风眠抬头,看见了季知非。 第101章 “你买的吗?”苏风眠小心翼翼地抱起纸箱子里的小家伙,惊讶地问,“我还以为是,别人丢我这的。” “你是傻子嘛,谁会干这种事,当然是我买的了,一个月的礼物,还有一些它需要的用品,还在快递送过来路上。”季知非被逗笑了,弯腰拎起纸箱,进了房,他说,“以后家里就有三口人......三条狗......呃,以后就是一家三口了。” 苏风眠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想着买博美啊?我觉得你怎么看都像是要养萨摩耶,哈士奇,藏獒......这种大型犬的人。” “嗯......”季知非沉吟片刻,换好了拖鞋才说了一句,“这些不重要,我只是想,养一只小东西,日子会不会变得可爱一点?而且,我觉得你会喜欢。” “所以你没有去加班咯。”苏风眠挑挑眉,季知非哂笑一下,算是承认了。 苏风眠暂时将狗狗放到箱子里,季知非便去卧室换衣服了。 他看着这条狗,总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点。 季知非肯定不是无缘无故买一只狗回来的。 他盯着箱子里的小家伙走神,忽然一个瞬间,他想明白了。 博美,狐狸狗...... 苏风眠心跳逐渐加速,他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那个软件里的狐狸狗,就是季知非了,甚至不用再去向季知非再确认。 一直以来,对方不愿意见面,主页全是医学的书,又和季知非的微信同步发消息,他们在一起之后便不再有新信息…… 苏风眠怎么想都可以肯定狐狸狗就是季知非,“狐狸狗”的头像,便是一只博美品种狗狗。 而季知非和自己聊这么久,大概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缘人的交谈,而是季知非这个家伙制造的机会。 苏风眠恍然大悟地望着纸箱里的小东西,随后他又想到了季知非放弃出国的事。 苏风眠看看这小狗,水汪汪的眼睛,眼睛里全是好奇,他心里软了一节,也不想向季知非提这件事了。 他想,可能,季知非就是想安定下来,要一个家,所以才不选择出国的吧。 否则这个小家伙领进门,总不会是一个摆设。 苏风眠心中很温暖,他喜欢并且尊重季知非的选择,也很高兴,季知非会选择这个家。 这种一家两人三口四季的生活,他期待了太久太久。 虽然,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都不曾说开过,好像都藏了一些小秘密,可十几年的事情哪里说得完道得明,苏风眠只知道,季知非现在是爱他的,他也是爱季知非的,这就足够了。 季知非换了一套家居服,从卧室出来,走到餐厅,问:“今天吃什么啊,你还买了花啊。”他抚摸了一下花瓣,软软的。 苏风眠跟在他身后,把他拉开,搂住他的脖子。 他脸色绯红,低声对季知非说:“待会吃吧,我都等你等到洗完澡了。” “嗯?”季知非挑了挑眉,“可是我想尝一下你做的日料,先尝一口。” “那个……我没来得及做,都是买的,外卖,什么时候吃都一样。”苏风眠说着踮起脚朝季知非的脸靠近。 “你居然拿外卖敷衍我。”季知非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在他柔软的唇上印上一个吻。 这个时候,窗外又下雨了,来势凶猛,这是夏季的第一场暴雨,伴着远方的雷声滚滚。 他们将在雨声里缠绵。 -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诶。我要和我的风眠告别了,没错的,我这篇文主要在写的就是苏风眠的故事,但不想写他做了什么改变,只想写一下这样温柔却普通的人的普通爱情故事,没有大起大落,平平淡淡的。 其实中间我有好几次犹豫要不要让季知非对苏风眠的丧父丧母有很大的影响,类似救赎,后来想想还是不要了,成长是一个人把糟糕的事消化想通的过程吧,我也没有写他想通,好像没必要了,季知非只要能陪着他就好了。日后的风雨一起同舟就好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不论如何啦,我们会经历糟心的事,我们甚至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变得强大,反而变得更脆弱敏感。但我一直相信每一个真诚善良的人都会善始善终吧,会有人爱你,在某年某月某日,要等待哦,也要学会争取。 第50章 番外 叶傅轶角度 我的这半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很伤天害理的事——在遇到第一个出轨对象以前。 我写这个绝对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洗白我自己结了婚还出轨又出柜的。 我觉得人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没必要给自己开脱,重要的人都不在了,开脱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虽然我是有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和何殷离开,这样也许风眠并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们也不至于闹得这样僵。 不过他不爱我我是知道的,没确定关系之前他对我就是生理需求,我对他其实也是,确定关系之后我才慢慢动心,但是他一定是没有的。 可能这也是我最终并不强求这一段关系能圆满下去的原因,如果他对我有爱的成分,我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离开,不难,时间抚平一切;但是让一个爱你的人失望,会让我的心很痛。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专业里的成就就已经比普通人要高了,所以我一路考研读博,然后很顺利地在后来的学校遇到了何殷。 第102章 何殷当时不是和我一样的学生,她是导师的朋友,我那个导师并不比我大多少,所以何殷也不比我大太多,性格上我们还是合拍的,也有些话聊。 由于读书时光过于刻苦,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所谓的爱情,甚至没接触过什么女人(起初我读的法医,没见过女人,只见过女人的尸体,最后考研跨了专业,读研究生的时候又太忙了,没机会接触,接触的女同学都是有男朋友的了)。 直到读博士做研究的时候,我妈提了一嘴说,你差不多得结婚了吧,毕业了也该想想成家的事了,我才发现,好嘛,这一下子我就要三十了,好像是该结婚了。 于是我才去思考这件事。 恰好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何殷,所以我觉得这算是缘分,我对她挺心动的,她知性漂亮,符合结婚标准(这么评判不对,我知道,我只是陈述一下客观事实),而且比我大上几岁,她家催得更紧了,她也在找结婚的人。 所以读博士那两年我就一直在追求她,估计她是知道最后会和我结婚,所以多磨了一点,我博士毕业便和她在一起了,然后半年结婚,顺理成章的。 结婚头几年,我们相处得挺愉快的,生了一个儿子,不过我当时挺忙,她也是。 我刚刚进入医院,很多事情还在适应阶段,而且我一开始进的就是私人医院,没去公立的,总感觉那种医院不好掌握话语权,再加上钱院长开出的条件很优越,我没理由不去工资起点高的单位。 我得养家。 忘了说,何殷本来是一个老师,高中教语文的,她挺知情达理,也像一个老师,温温和和。 我有时候会想,我可能喜欢做老师的人,喜欢听他们在我面前教书一样地说话,所以最后才会喜欢上苏风眠。这是后话。 不过生了儿子,何殷和我商量着就干脆辞职,先好好地带儿子,她说她是搞教育的,非常清楚孩子要怎么教,不能随便丢给保姆奶妈,又说我太忙了,父母两人不能都缺席孩子的成长,她至少得陪着。 总之她这么说,我也就应了她。 她带孩子带了七八年,直到孩子上了小学。 那时候我都是早上七点准时出门,晚上早则七点晚则半夜才能干完活回家,为了升职站稳脚,我还要去大学做一些课题研究,拿一些奖项,非常忙碌,但是我从来没有不对这个家庭付出,我一直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 何殷她起初是理解的,也无暇顾及我,她忙着给儿子报各种辅导班,不过孩子上小学之后,她忽然闲下来了,除了周末,每天白天不需要照顾儿子了,有了大把的时间。 于是我对她说,我呢,也挺累的,一个人的收入支撑一个家庭,还有房贷车贷,虽然足够,但是希望她既然没事做了就可以去工作,一起分担一下,这样对我们都好,她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可是我们因为这件事吵架了,这是第一次我和她吵架,她不愿意去工作,她说,我既然对这个家没有时间上的付出,至少得有金钱上的支持,连她都不愿意养了,我还能做什么。 虽然知道这是她气头上说的,不过她完完全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很无奈。 尽管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我实在是懒得和她理论。 她如果乐意,我养着也没关系,只要她不抱怨生活枯燥就好。 我知道没有工作的生活一定是无聊的,人生还是要找一些事情去填补打发空白多余的时间。 偏偏她爱抱怨,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不爱收拾自己,不爱出门。 所以我每天下了班,回到家,都是听到她在发脾气,偶尔把脾气撒在没写完作业的儿子身上,偶尔是我。 我有时候就和她吵几句,大部分情况我都懒得说话,工作太累了,再加上那个时候,我又买了一个房,挂在我妈名下,我没和她说,本想当做惊喜,但是,她连工作都不愿意,我也就不可能和她分担房贷,出于自私的人性,我就没告诉她了。 纵然至今我都不明白,既然生活如此不高兴了,她为什么不去工作。 明明她有工作的那几年,我最开始认识她的那几年,她是最完美的女人。 也就是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开始往下坡路走,关系冰冷到极点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出轨。 儿子读书读得早了些,十七岁参加了高考,十八岁出国。在他高考那一年,我出了个差,喝了一些酒,和我一起出去的同事,不是什么好人(我现在也不是了),带我去见了一些所谓的“圈子里的朋友”。 其实都是小姐之类的,我知道,不过那一次我没有把持住,我和何殷很久没有过了,所以还是半推半就地就了。 也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最后没有联系过,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这种高危性行为,不能有下一次了。 本想着何殷千万别知道,我已经很后悔了,提心吊胆的,没整出什么病算我走运。 但是何殷知道了,她闹得不可开交,好几个晚上,我听她在我快睡着了的时候来那么几句,你已经厌倦了吧,之类的话。 很烦人,我只想睡觉。 我不搭理她,她就和我提了离婚。 其实这件事真的严重到要离婚吗?我个人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她只是找一个导火索和我提离婚,我们的感情其实有点名存实亡了。 第103章 大眼瞪小眼的,每天见面时间不多,而且见了面也就只是见面。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同不同意,她又撤回了离婚合同,她说儿子要高考了。 我那个时候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因为我发现想离婚的欲望比她强烈得多。 她说不离了的那一瞬间,我真后悔没有早点签了名。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真的在没有爱和欲望的家庭里一秒也待不下去,我就不怎么回家了,住在新房子那边,还没装修完全,也就将就着住。 何殷倒是可以住下去,因为她有儿子,有寄托,我呢,我没有,什么也没有。 儿子,我很关心他爱他,但是肯定是没有何殷爱得深刻的。 我反而觉得,爱儿子,就更应该离婚,不能让他在不健康的家庭里成长。 因此我在他十八岁读大学的时候送他出国了。这个何殷意外地同意,估计她也觉得,得让儿子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受限于他的父母。 儿子出国读书,何殷又没有工作,偶尔回家我也不见她踪影的。 我却要更加努力工作供儿子读大学,拿奖金,还好我已经走到了教授的位置了,大大小小的手术也经历了很多,事业上还不算困难。 可是人是有欲望的,这个不管我拿多少奖金我都不能解决欲望的事。而且……我不敢找小姐,怕惹上病。 所以我第一次接触约炮,也就是那个时候。下了好几个同城热聊软件,约过一两次女人,但是都被何殷知道了,我压根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她好像对我身边有女人这件事异常敏感。 总之她知道了,就会和我吵架,让这个脆弱的感情雪上加霜,但是她不提离婚,也不起诉我。 我并不想和她吵,也不想每次约都让她知道,真他妈的烦人。 鬼使神差,我想着如果我和男人鬼混,她是发现不了的吧。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了,就无法收回。 可能是我书读得比较多,见识不算窄,又是学医的,所以我并不抵触和男人发生这种关系,相反,我可能比一些纯的同性恋更知道要如何做事前措施,因为我是医生。 于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态,约了第一个,并不差,何殷也没有找我麻烦,所以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滑到了苏风眠。 我见到苏风眠的时候,只感觉他是我约过的人里面,看起来、相处起来最舒服的。 看起来不像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像是三十来岁,不太成熟,但是也比二十多岁的好多了,他们太闹腾,又要求多,净给我添麻烦。 所以和他一来二去的,也就算是固定了。 和他固定之后我没有再约别人,一是没时间,二是,确实对其他人的兴致降低了。 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特质,让人感觉忽远忽近的,我想靠近。 后来,也就是和他吃西餐的那个晚上,我看他心不在焉,本想逗逗他,问他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没想到他答应了。 我是真没想到,因为他看起来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我以为他就是出来玩的,他甚至不允许我在他身上留下一点吻痕之类的印记。 在一起后,起初我很不自在,很难说这种不自在里到底有没有喜欢一个人而产生的害怕担忧。 毕竟我也不是小年轻了,随随便便地就心动了也不大可能。我不自在的是,我发现我并不擅长处理纯粹的拥抱和接吻,纯粹的关心和等待。 同居的小段时光里,他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放在家里,我那个房子本身很空,但是一下子多出来好多小玩意儿;下班了回去,面对的不是空荡荡的冰箱而是他煲好的高汤,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拥抱和一个吻,不会抱怨我回去晚了,也不会埋怨我陪他少了。 非常纯粹的,拥抱,接吻,好像连做爱也很纯粹,他不要求我做什么,但是会像猫一样,一直陪着,撒娇也没有强烈的目的性,都是单纯的想接个吻,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而不是为了买什么或者要什么。 其实这大半年以来,我的拥抱接吻关心等待都是为了和不同的人上床,很坦白地说,我有时候想,我当初对何殷的关心问候,也是为了和她结婚,想得到这个结婚对象,好像目的都不纯粹。 但是如今我已经有家庭了,我不可能和苏风眠结婚,他也不需要和我结婚;而且如果为了欲望,我没必要和他在一起,我大可以提分手。 所以我和他,这段不干净的关系反而好像很干净,有欲望,却不至于深切到非要在一起才能做爱,可是我不想分手,当回普通的炮友。我和他有时候像精神上的互相需要,虽然最后我都没有把持住,还是和他以肉体欲望实现精神共鸣。 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总之我能看出,他很孤独,和我一样。 我前几个所谓的“男朋友”,小情人,都是为了做爱或者钱而在一起的,没有谈过心。 可是我知道和苏风眠不行,他说他以前没有恋爱过,也就是说,我有责任给他一个美好的初恋。我也挺乐意的。 很奇怪吧,这种责任感。 所以我现在想,我一开始就喜欢他,想和他亲近(不是说身体上的),才没有和他提过分开。 哪怕最僵硬的时候,他从我家搬出去,我儿子回国休息的那段时间,我也没有想过和他分手。 第104章 我知道我这是在一条路上走到黑,何殷迟早会发现的,在她发现之前,我得做点什么。 虽然,苏风眠并不爱我,从他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没有期待。 怎么说好,他对我好像是没有期待的,我不管做什么,他都全盘接受。 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我有儿子了,他表现出来的一点点失望和最后说的“也不会让你儿子知道”,让我也很失望。 我以为他至少会因此难过或者诧异,种种,至少都能说明,他对我有期待,希望我能对他好,希望我能满足他对爱的幻想。 可是没有,他好像一直很无所谓。 除了对于季知非。他看季知非的眼神不对劲,我虽然不是学心理学的,但是我读过法医,学过……犯罪心理学,对人的行为举止还是有了解的。 他说季知非是他老同学,可是他们并不热络,对对方的态度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不热络没关系啊,大概关系不好罢了,不来往就行了——可他们还是会联系,吃饭,相处,以一定的频率接触。 这不让人觉得奇怪都不行。 我第一次产生危机感,就是在商场和苏风眠一起见到季知非那一次。 那一次我真的蛮生气的,我吃醋了,我知道,所以我想看看苏风眠是什么反应。可他没有什么反应,他说他想回他家。 所以苏风眠问我情人节有没有空,我也不想说我有空。 其实也是真的没有,何殷之前就说了和儿子吃顿饭,为了儿子,我想,那就吃吧。而且我也做好了和儿子坦白,和何殷提离婚的准备了。 不算是为了苏风眠,但是也的确有苏风眠的原因在。没有苏风眠,我可能不会那么早提。 总之早点离婚,还各自一个自由,儿子也出国了,成年了,该懂事了,不舍的成分有,是对这个本来挺好的一个家庭,不是对何殷的。 但是那一顿饭之后,我再也找不到苏风眠了。 他就像突然从我的联系人里消失了一样,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但是,会发朋友圈。 我思来想去,找不到原因,最后还是去他学校找他了。 我能想到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他腻了,不想和我处下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和他也没有闹什么矛盾,可能正是没有矛盾才是最大的矛盾;二就是,他知道我的事情。 我不知道第二个假设为什么要算进去,可能是我做贼心虚。 后来我去他学校找他,也确认了是第二个问题。 他知道我没有离婚,怎么知道的,不清楚,不重要了。 那天,可能是我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非常后悔的时刻。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和何殷离婚,也后悔和苏风眠开始。 说白了,我是后悔把一切搞得这么糟糕。 都说击垮人的从来不是事业,生活,而是感情。 感情上的打击真的让人承受不了。我知道我和苏风眠没有可能了,所以我答应了季知非和他去吃个大排档。 那天晚上挺冷的,季知非倒也很坦然,他就是告诉我,他知道了我和苏风眠在一起,也知道了我和苏风眠为什么分手,他就说他知道这个知道那个。 我只是喝酒,不想和他说话,然后他突然就告诉我,其实他很喜欢苏风眠,喜欢了很多年。 他当时说的是喜欢,没和我说“爱”,可是我知道他不好意思说而已,喜欢一个人十多年早就不是喜欢了。 我没有别的情绪,只想拿酒瓶子砸他,出于社交礼貌,我忍住了。 不过,我对他还是挺羡慕的,不为别的,就只为他能有一个一直想要的人。其实很难得的,人这一辈子都很难遇到一个心动的人,遇到了也很难心动一辈子。 如果我能遇到,我大抵也会一直坚持下去,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苏风眠对我远远没有苏风眠对于季知非重要。 我想,那就算了吧。 我也没有和季知非多说什么,只是跟他说如果你们在一起了,就告诉我一声。没在一起就算了,他这个没种的家伙我也不乐意认识。 那之后我就辞职了,没有和苏风眠联系过,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当一个合格的前任就是不给他未来的现任添麻烦,所以我没必要再出现,苏风眠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我老家在西北,我回老家前,打算再见一次苏风眠,之后应该不见了,回不回北方还不一定,可能回了大西北我爸妈知道我和何殷离婚后,他们得被我气坏,我好像还挺多事情没处理的。 但是我那天一直等,都没有等到苏风眠,中途给他打电话,没有接。 最后六点左右,我儿子来了机场。 他大概是从何殷那里知道的,我要回老家,所以他给我打电话,我说那好吧,我六点半前得走,他就六点半前到了。 见了他之后,时间也差不多,我就走了,我还是没有见到苏风眠,他应该也只是不想见我了。 再往后,季知非跟我说他们在一起了,挺好的,苏风眠和季知非在一起肯定比和我要开心,毕竟,我也说过,在没有爱和欲望的家庭里,一秒也待不下去。 祝他幸福吧。 作者有话说: 没啥,就是想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