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森林(校园1v1)》 1.钢蓝 盛夏八月夜,葆华中学的学生刚下晚自习。 山里的气温总是低些,教学楼外吹来尚算凉爽的晚风,钢蓝的天幕里缀着几颗微闪的星。 还没有正式开学,这里只有补课的高三年级,偌大的校园里只有一角亮着灯,其他建筑都安静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但并不代表里面就没有人。 “抱一下,今天一整天都不想学习,一直都在想你……” “……热。” “诶,别躲……” 空无一人的美术教室没有开灯,两个贴在一起的身影藏在门后,拉扯间,校服和皮肤摩擦出细密又暧昧的声响。 徐烟林被面前的人死死搂着腰,感受到那边轻薄夏装下传来的温度,不由得皱了皱眉,向后折去躲避他的亲吻。 下一秒,后脑勺碰上了门板,退无可退,张若谦湿热的唇还是追了上来,急不可耐地撬开,探进去找她的舌尖,带着喘息舔吮。 细微的水声濡染空气,听上去令人脸红心跳。 但她只觉得烦躁。 被压着亲了一会儿,他松开嘴时,徐烟林瞬间有种课间休息的解脱感。 但同样是暂时的。 “你们舞蹈生是不是都这么软,好像都没有骨头?啧啧啧。” 张若谦手指轻擦过她的后背,她被迫直起腰来,距离又拉近了,像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 ……胡说八道。 如此想着,徐烟林嘴里却说:“讲过很多次了,我不算是舞蹈生。” 音调很冷,但气息因为方才的吻不可避免地有些急促。 “都一样嘛,就是学跳舞的!”张若谦满意于她的反应,也无暇纠缠这个概念,迫不及待地向下移去亲她脖子,手则悄悄摸到她后心。 动作间扯到徐烟林的长发,她“嘶”一声,不自觉地甩了一下肩膀,张若谦却只是蛮力摁下,依旧专注于向她衬衫扣子的位置进发。 啊,又是这样。 徐烟林被迫仰头,抬眼望向天花板。遥远的路灯斜斜透来的光束将其切割成数个几何图形,依稀能看见后墙上挂着的圆钟,分针好像已经指向正下方。 快十点半了。 她觉得今天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英语发了好多完形的练习,你写完了吗?” “嗯?”张若谦满脑子都是柔软的触感,在她身前蹭个没完,含糊道:“差不多了,很好写的,找人很快就抄完了。” 完形填空,题目跟选项可以印在两张纸上,做起来翻页翻到怀疑人生,抄起答案来却是格外方便,竖着一溜下来,看一眼就行。 “……记得把作业还回去。” 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一次张若谦写不完卷子,下了晚自习借徐烟林的回去抄,说好了第二天早自习之前就来课室还给她,结果下了第一节课还不见人。 眼看课代表就要去办公室交作业了,徐烟林硬着头皮去他班上找他,他还趴在桌上补眠。 她忍着不适踏进陌生的教室,接受来自男女同学的视线,假装没听见“这个就是张若谦女朋友”“你不知道吗”“好瘦啊头发好长”的纷纷议论。 穿越重重阻碍来到张若谦身边,这人被摇醒才恍然惊起:“哎呀我忘了!” 他那一帮兄弟朋友哄堂大笑,盯着两人来回打量,又是取笑又是窃语。罪魁祸首本人则一点也不急,一边找她的卷子一边还跟人家斗嘴,闹了半天徐烟林才拿回作业,回自己教室差点迟到。 走之前隐约还能听见“别盯着她看啊喂!我女朋友可以从隔壁楼过来找我,你的呢?”。 从此徐烟林再也不借作业给他。 李素怡听了这件事之后也是一脸无语:“他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你别跟他计较,让他睡死在语文课上然后被级长吊起来抽。” 见徐烟林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她又叹了口气:“能追到你,是他撞了大彩。” 级长有没有抓到过张若谦上课睡觉,徐烟林不知道,但看样子张若谦是无所谓的,毕竟…… 胸前那个脑袋呼哧呼哧喘着气,背后那双手暗搓搓地在扭着什么。 毕竟他好像只在乎一件事情。 当初到底为什么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来着? 快一年了,徐烟林现在居然还要思考一下才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大家都很熟悉了,那时对他也没什么反感吧? 张若谦个子高,运动好,虽然学习从来靠突击,但很会说笑话抖机灵,能把徐烟林也给逗笑——这其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高二开学时他来跟她告白,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的算盘。那时的他满脸通红,眼里的热烈都快涌出来。徐烟林没经历过这等阵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 几个认识的同学知道了都满脸惊讶,其实徐烟林自己也是同样意外,只不过脸上习惯了没什么表情,才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冷淡定。 她那时还想,试试吧,不行就算了。 高中生的恋爱能有什么花样,吃饭学习,打球送水,晚上钻小树林或者空教室…… 牵手、接吻、肢体接触。年轻人空白的阅历和奔腾的荷尔蒙就像干柴和烈火,轻易就能烧得熊熊,最后剩下一地捡都捡不起来的渣滓,像吃不到嘴里的后悔药。 到这时,徐烟林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不善拒绝。 “我说老婆啊,”张若谦口干舌燥,话都说不顺溜。“差不多……我也想看看这里……” 他的指甲隔着一层衣服难耐地抠着她的搭扣,整张脸都往她身上埋,意味不言而喻。 徐烟林动也不动,像角落里的石膏像,洁白,柔和,又僵硬。 她沉声说:“快十一点了,要熄灯了。”宿舍有门禁,回不去就完蛋。 感受到她再一次的拒绝,张若谦又开始故技重施,手上力气变大,话里带上些怨怼:“每次只能隔着衣服亲一亲,我都求你好几次了……你不知道吗,他们几个,跟自己的女朋友都做到那一步了……” 他亲耳听那几个兄弟说的,那真叫一个天花乱坠,他做梦也想体会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想到这他咽了口口水,差点没在面前的软肉上咬一口,转而去找她纽扣与纽扣之间的缝隙,似乎打定主意要钻进去找什么。 “我也不会做得那么过火,你,你也大方一点嘛,好不好?别人都可以的,不是吗?我真的很想……想得浑身都痒……”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这没办法再忍了啊……” 昏暗的空间,亲密的低语,浇了糖衣的炮弹,看着一点也不痛的火焰。 他说大家都这样做的。 很简单的。 徐烟林只是觉得太特么热了。 烦死人了。 她抬起手来,用尽全力把面前的人推开。 “张若谦,我们分手吧。” 2.镍灰 回到宿舍之后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总电源被关掉,洗漱都只能借着手机的光匆匆完成。 完形填空还有几篇没做,只能打灯赶完了。 徐烟林熟练地在床上支起小桌板,被子拉高连人带灯盖住,只有半束光线漏出,雾一样散逸在空气里,宿管阿姨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她没睡觉。 无数个因为张若谦而浪费了时间的夜晚里,她都是这样赶作业的。 说完分手后的她浑身神清气爽,走在路上觉得每一声清脆的足音都在为她鼓掌。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本来就没有什么恋爱感情,当初就不该答应,发现徒增消耗也该早点说开才是。 现在已经是高三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给她在空教室里卿卿我我。 手机早在开始写作业的时候就关掉,冷色台灯影影绰绰,她的指尖和笔头在纸面上投下一片淡淡镍灰的阴影。 快点写完了,光线不好,很容易近视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这种蓬勃的精神力还没有消退,阴恻恻的天色也无法让徐烟林感到萎靡。 来到教室刚坐下,前桌的李素怡就转过身来相当认真地把她盯着。 她们的座位在教室最内侧靠窗,天色和教室灯光映在李素怡的瞳孔里,显得眼神格外锐利。 徐烟林回了一个“想说什么就说吧”的眼神。 李素怡欲言又止,起了好几次头又全放下了,最后凑了一句“你下定决心啦?” 徐烟林点点头:“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罢了。” “唉!”李素怡一拍桌子,长吁短叹,将她反复打量,最后转了回去。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但章筱颖是绝对不会这么沉默的。 你看她从教室后门排山倒海一样冲进来的架势就知道她内心有多汹涌澎湃。 “徐!烟!林!” 她这样高调闯入,九班的同学早就见怪不怪,大家早就清楚隔壁八班的班长是个炮仗性子,鸡毛大的小事情也一点就炸,闹得凶了整条走廊都听得清她的声音。 偏她跟九班几个人私交最好,经常来去自如像在自家教室,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有时还会提醒她:“关山在吃早饭还没来呢。” “谁要找他啦!”章筱颖旋风一样卷到徐烟林和李素怡身旁,大咧咧拉开徐烟林右侧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只瞪着她问: “你真的要跟张若谦分手啊?”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附近几个同学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徐烟林等他们都放弃八卦了之后才说:“真的。” 心想,看来他一定是很不能接受了,一个晚上都在跟她们两个诉苦呢。 “啊呀!为什么!”章筱颖眉头紧锁,很是痛心。“他惹你生气了?吵架了?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下了自习还经常一起去约会……” 别,别提这个。徐烟林向来拿她没办法,眼神躲闪:“没吵,就,还是想专心学习。” 说到这个她坚定许多:“你知道,我还要考高水平艺术团。” 暑期补课开始前,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朱广文就跟她再次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觉得这个的价值还是很大,有机会还是要试一试。” 他穿了件品红色的POLO衫,在办公室里煞是突出。手上翻着徐烟林这些年来的成绩单,他思忖道:“你本来就可以去一些不错的大学,但如果能再冲一冲,我看你这个成绩说不定能去北都念书呢。” 教育部近年来一直有普通高等学校部分特殊类型的招生工作,数十所985/211工程大学会招收艺术类或运动队的考生,名额有限,通过考试的考生根据生源地可以获取不同的录取优惠条件。 说人话,就是她要是能靠跳舞考上哪个名校的高水平艺术团,高考就能有加分。 这对就差临门一脚的她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这种考试不是传说中的艺考,而是要经过报名申请,初次审批,二次复试等一系列操作,时间横跨整个学年的长线战役。 她说自己不是舞蹈生,意思就是她不是科班专业出身,只是有一点特长而已。 如果她经过普通高考后能成功录取到想去的学校,专业和别的考生一样可以自己选,并不局限于艺术类,只是要求参与学校艺术团的各种排练和活动。 这已经是很大的惠利了。 “以前知道你在舞蹈队很活跃,没想到你是想走这条路。”朱哥感慨道。他带过这么多届高三,见过五花八门的录取政策,考高水平艺术团的并不是每年都有。 他突然又严肃起来:“但这样你高三就要花更多时间来平衡跳舞和学习了,这对你是一个考验。” 徐烟林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点头道:“我有带考经验的舞蹈老师。” 她从小就学古典舞,一直跳到现在,基本功从未荒废,以前市里甚至省里的比赛也拿过名次。上高一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可以特长加分,一直跟着舞蹈教室的老师努力学习巩固。 朱哥看上去还是比较满意,笑起来露出两颗龅牙:“那就好,你自己两手抓,做好万全准备。上次你说想申请借舞蹈教室练习,已经跟艺术楼讲好了,你拿着钥匙自己去开门就行。” “谢谢朱老师。” “要清楚,关键还在你自己身上,要是……”朱广文站了起来,他身量不高,这样说话,几乎跟徐烟林平视。 “要是安排不好时间,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明白吧?” 徐烟林当然明白。 “平时还要练跳舞,我没那么多时间谈恋爱了。”她真心实意地对章筱颖和李素怡说。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仍是不解:“那也不至于就要分手……” 少些见面,多些独处,不也可以? 素怡不免遗憾地说:“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样怕伤了感情。” 徐烟林理解她的意思。 她们三个,加上张若谦,本来是同一个初中的同班同学。一起考来葆华的同学本来就不多,有些分班分到另一栋楼,有些去学文科,大家渐行渐远。兜兜转转各种关系缠绕到现在,玩得最好的也就他们四个。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少年人总是希望自己这一桌坐得久些,再久一些。 不过徐烟林心知肚明:跟张若谦做朋友和做恋人,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或许乐观,幽默,无忧无虑,不拘小节。做普通朋友可以轻松相处,但一旦深入接触,他骨子里的蛮横,轻浮和不靠谱,就是沾上了甩也甩不掉的泥点。 她早已厌倦。 何况根本没爱过。 “已经说了分手,我不会回头。” 正当氛围有些僵硬时,突然有个颀长身影出现在章筱颖身后:“鸠占鹊巢啦,起开。” 众人侧眼看,九班班长关山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撑在自己桌上,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 确切来说,是盯着徐烟林。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徐烟林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 “坐一下会怎样,我有事嘛。”章筱颖没动,仰着脑袋冲着关山耍赖,“等我再说两句呗。” 关山笑了,眼睛眯成一条意味深长的缝。“这么喜欢这里,你要不要干脆转来九班,反正……”他又看了一眼徐烟林,和她的身后。 “最后一排还有一个位置。” 筱颖大喊:“正合我意!来来来比一比,就现在竞技场里最新的任务。”她看着就要去掏手机开游戏,“谁赢了谁就是正班,输了就去当副班。” 九班副班长:……? 那我走? 万幸,窗边眼尖的同学开始喊:“老师来了!” 朱广文鲜艳的POLO衫出现在楼梯口,广播里打起早读铃。 章筱颖朝关山比了比拳头,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走之前不忘凑过来拍了拍徐烟林的肩膀,一溜烟又从后门跑回八班了。 李素怡看看她的背影,看看笑眯眯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来的关山,看看毫无反应的徐烟林,又是悠悠一声长叹,慢慢翻开英语诵读材料。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但朱广文进来之后却打断了众人的早读声。“我说个事。” 教室里大眼瞪小眼,一片逐渐沉积,却暗流涌动的静。 而这时,他们得知,刚才还提到的,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空位,现在有人坐了。 “介绍一下,这是今后转来我班的越森同学。” 教室外那个清淡得像是一株白色杉木的影子走了进来。 干净,瘦削,甚至可以说是单薄。校服崭新,衣裤边角清晰锐利。 一个人,两条腿,三个点地声。 越森慢慢走到讲台边站定,慢慢抬起眼,露出一个再浅不过的笑容。 他的右手乃至右半侧身体,斜斜撑在一条漆黑的拐杖上。 徐烟林挺直了腰。 是他。 这时的越森也似有所感地望了过来。 是她。 ———————————————————— 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作者提醒,2023年是高水平艺术团的最后一届招生,也就是说,以后高考不能有舞蹈特长加分了。 烟林加油呀!!! 3.月白 什么情况,要在高三才来转学? 还是转来葆华这种上下都不靠岸的学校? 转校生身上似乎有很多故事,交头接耳的声音掩饰不住,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凉薄。 关山环顾一周抬起手,第一个开始鼓掌。受到班长的带动,大家停下了窃窃私语,礼貌地跟着一起拍起手来。 朱广文点点头,“越森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在家休息,能从西区转来上学十分不容易。现在高三紧张,大家要积极帮助新同学。没有别的空位了,委屈你坐最后一排了。” 最后这句当然是说给转校生听的,后者相当自觉,提起步子往后方走。 一切自然,只是拐杖点地的声音格外突兀。 许多打量的,好奇的,并无恶意但审视的眼神投来,越森不用看也知道。 他嘴角带笑,遥遥望向自己的座位。 他的前桌垂眼认真地盯着一沓卷子,仿佛对某一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根本没有看向他。 教室的布置是单人单桌,过道的空间不甚宽裕。 越森走过徐烟林身侧,拉开了她身后的桌椅,一阵物品摆放的碰撞声,缓慢又轻微。 “笃”的一下响,振动顺着窗台边的瓷砖上爬了过来。没来由的,徐烟林就肯定是他的那根拐杖贴上冰凉墙面的问候。 她静止数息,侧眼去看窗外。 不见阳光,世界笼罩月白色的尘埃。 这所葆华高中,校址有些偏僻,看着算处于市内中心圈,可实际却建在连茵山的山腰上,被满山的苍翠掩去不少尊容。 自学校向远处眺望,入目尽是绵延的林木,还有边缘外朦胧的山雾。 他们采取严格而完善的寄宿制,门禁森严,学生绝大多数住校。无他,只因上下山着实有些麻烦。山路弯曲,坡度还不小,走路比较费时,除非自己有代步工具。 周末放学是连茵山路上最多人的时候,除此时之外,沧沧凉凉寂寂,仿佛身处深山老林。 当初葆华就是借着这个“环境清幽宁静”“不受外界打扰”的标签宣传自己,可惜,正如前文所说,成绩倒好不坏。向上跟省实之类的无法比较,向下倒也比小混混扎堆的末流中学好上不少。 校领导努力了许多年,总觉得就差一点,要是哪一届能出个国内顶尖大学学子,那可真是扬眉吐气,做梦都会笑醒。 要是成绩好,就该转学去几个街区外的泽城一中,那可是敢跟省里好几所名校扳手腕的。 要是成绩一般,甚至稍次,就该选交通方便离家近的,既然说身体不好,何必大老远从西区转来?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至少不是现在。 徐烟林就是在转学生身上短暂地发散了一下思维,没有,也不想对他进行过多的关注。 就像上次那样。 早读后连着第一节课都是英语,朱广文把昨天发的完形填空讲得飞快,徐烟林暗中庆幸昨晚写完了。 “怎么连turn down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咯!”上起课来的朱哥总是很激动,一激动他就容易出口音。 “这些词组要拿个小本本记下来的咧,是不是噻?” “说了好多次了,完形的答案全部都在原文里面有提示的,甚至阅读题也是咯,要读懂作者的态度……” 下了课,徐烟林满脑子的西洋字符,下意识寻找缓冲,摸出手机来开了机。 迟收的信号现在才得见天日,微信不停弹出提醒,点开来张若谦的头像冲在最前面,旁边的红点里赫然写着一个巨大的“26”。 徐烟林:…… 开机做什么,手欠的。 “我猜一定是我吓着你了,你才说的气话,对不对?”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啊。” “你一直很心高气傲,放不下来迁就我,我可以理解。” “毕竟是我先追的你。” “这样吧,我给你一点时间再思考一下,嗯?” 概括如上,其他的她都快速划过了。 张若谦的故作成熟她并不陌生,可惜,她总是能看到字里行间与举手投足中,他欲盖弥彰的幼稚。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缺乏对外界真实的感知。 没有关系,这海量的微信对话无非坚定了她的决心。 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张若谦的“一点时间”,指的就是一个上午。 他居然在最后一节课后守在九班外面堵她。 正要和烟林去吃饭的李素怡和章筱颖欢天喜地,两个人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充分传达了“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了拜拜”的意思后,转眼消失在楼梯口不见了。 徐烟林:…… 她慢吞吞地收拾了一下书包,起身往教室外走去。 越森把簇新的课本合上,尖锐的书角刺了一下他的指尖,他低头看了一眼。 抬起眼来,前座的少女刚刚站起身。 她理了一下马尾,发梢在腰间瘦柳扶风一般晃动。末端有些微卷,缎子一样黑亮又柔软。 徐烟林看着张若谦。 他冲她挑了挑眉毛,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肯定她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考虑的怎么样?” 徐烟林: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看着张若谦突然开始挽回游说,她突然又想起些以前的事情来。 “我承认我自己也有些小问题,你总是说我太粗心,有些时候我可能是有点……” ——不是粗心,是没有责任感。 之前爸爸送了她一副BOSE的蓝牙耳机做生日礼物,带降噪的,她很喜欢。后来张若谦说要听他买的新专辑,向她借走了。 过了两周也没动静,她无意中提起时,他凝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不见了。连可能放哪了也想不起来。 徐擎本来就是个工作狂,出差在外一个月没几天在家里过,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想起她这个大女儿的生日已经够让徐烟林受宠若惊了,更别说一份久违的礼物。 就这样不见了。 “我老是忘记你说过的话,但那些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不是忘记,是根本没放心上。 去年她外婆在老家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趟了三回,拉着阎王爷跳广场舞。 徐烟林自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感情深厚,是后来随爸爸的工作安排才来的泽城。知道消息后她担心得愁眉不展,饭都吃不好,夜里还忍不住偷偷掉眼泪。 能让她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事情从来不多。那段时间素怡和筱颖说话都捏着嗓子,拉着张若谦可劲说笑话逗她开心。 外婆后来总算是救了回来,徐烟林才松出气来,心中仍恐慌不已,害怕再也见不到会给她包糖糕的慈爱老妇人了。 没想到几个月前的清明假期,张若谦竟然一边看直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 “你要不要回去给你外婆扫墓?” 无论他之后再怎么解释“我不是咒你外婆去世”,徐烟林也永远无法谅解这件事。 嘶——这样想一想,她已经相当宽容大度了。 包括现在,她居然还能平静地分析他说的每一句话,清楚地分辨哪些是他在为自己开脱,哪些是在将责任推卸给她。 从前她懒得计较,但现在她要算总账。 失望总是一点点累积的,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负债累累。 “我们之间有很大的鸿沟——”她冷淡开口,一句话都没说完,立刻被对面急躁地打断了。 “那都是误会!你不知道我可以改正!”张若谦上前一步,身高压下来,眉头缠结在一起,目光中迸出火星。“你从来都不给我机会!” 你看,他甚至还是委屈的那个。 徐烟林再没有什么好说了,精致的眉眼挂满霜雪,冷冰冰地吐了两个字。 “滚蛋。” 张若谦的表情可谓一波三折相当精彩,估计是从没想象过她能说这样的话。 她抬腿就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还费神。 越森一手支颐,一手按着自动笔的笔帽,眼神飘忽,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发呆。 走廊上的女生好像在跟谁说什么,这个距离听不见。她的背影略糊,修长得宛如一只水中的雪鹤。 她的头发为什么比其他人长那么多。 越森想。 4.宝石绿 “我们在一饭,要给你们占座位吗?” 徐烟林边走边回复:“不用了。” 迈出去两步她又补充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哦……” 请分析省略号在章筱颖的回复里的作用。(3分) 徐烟林走下教学楼,方才听张若谦废话花了不少时间,现在所有人都挤在饭堂里,路上反而显得疏落。 以前总是她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跟张若谦在一起之后就变成四人行。 一男三女走在路上,有时候碰见张若谦的同学,免不了要被调侃两句。 “哎哟谦哥牛逼啊!泡了三个美女跟你一起!” 他的男性同学朋友都一个秉性,十分神奇,应该可以总结为物以类聚。 筱颖以前还会跳起来叭叭两句“放屁你看清楚他们才是一对儿”,后来次数多了,发现张若谦本人根本不做解释,每次就是嘿嘿地笑,筱颖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李素怡满头黑线:“……不打扰了,我们两个先走了。” 于是便剩下徐烟林和张若谦两个人,被打趣的对象也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这两个朋友大概也知道张若谦有些不靠谱,但很多事情只看表面的话,也还过得去。只是一起嬉笑玩闹,体现不了很多东西,唯有真正相处过日常,才会体会个中滋味。 所以素怡和筱颖还想劝和,徐烟林可以理解,也不责怪。 但她不会听。 一饭人头涌涌,打饭的队伍排到门口。徐烟林脚步不停,直接去了二饭,上二楼。 这边档口人少些的原因是套餐饭量给得有点不够,总有人抱怨吃不饱,性价比很低。 徐烟林无所谓,横竖她需要控制饮食来保持体型。 以前吃了饭,她习惯回教室继续写作业,困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个猫瞌睡。虽然这样有些不舒服——她脖子修长,趴久了会扯得后颈肌肉酸痛——但可以多学习一小时,以弥补晚自习下课后被张若谦占用的时间。 今天的徐烟林在放下筷子的那一瞬间反应过来: 我已经跟他分手了! 可以专心学习练舞了! 中午可以回宿舍安心休息了! 她面上平静,倒掉剩菜的动作却格外洒脱。 爽! 回宿舍的路上她开始在脑内计划以后的日程安排。 早上要早起半个多小时,在天台练早功,压腿劈腿的同时顺便背点单词例句。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后,就去艺术楼一楼的舞蹈教室练习,匆匆跳一个小时,又要赶着去吃饭洗澡上晚自习。 周末她很少回家,除了更多的练习,更重要的是去胡老师那里上课,由她指点自己的动作还有哪些不足。 这样是有点辛苦,兼顾高三繁重的学业和枯燥的练习,她对自己要求甚高,还要注意控制体重,不可谓不艰难。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徐烟林从未想过退缩。 跟专业舞蹈附中的学生比起来,她这样已经练得很少很少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似轻巧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对着镜子反复琢磨无数遍,才能做到看上去毫不费力,一步到位。 更不要说软度、外开还有脚背等等,这些东西一天不拉一天不压,韧带就会回缩,身体就会变硬。 徐烟林能学这么久的民族舞是因为真正喜欢,喜欢水袖和罗裙在空中轻盈摆动,喜欢用肢体无言地表达情感,更喜欢蕴含在古典舞中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 跳舞让她开心,也让她自豪。 无论如何她都会坚持下去。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男生宿舍楼,徐烟林目不斜视,却捕捉到一两下似乎听过的敲击声,她侧头轻轻扫了一眼。 她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正在门口跟男宿管说着什么,脸上挂着客气又含蓄的微笑。虽然他颇具少年特有的清新气质,但手边那条漆黑的细棍实在是过于抢眼,凭空给他加了一层病弱滤镜。 难以驱散的浅淡悲凉。 大抵这种人都比较敏感,少年似乎捕捉到了视线,也转脸看过来。 只抓住一个见过的背影。 那是上周的事情。 南方夏季潮湿多雨,走路容易摔跤,拄拐也不方便撑伞。 越森向来不喜欢夏天,但怕什么来什么。 这天他来葆华中学办转学手续的时候,老天爷看样子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毫不客气地用一场瓢泼阵雨将他困在了地铁站。 他呆在出站口好一会儿,决定等雨停了,或者小些再走。 抱胸倚墙的长腿少年,本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周末的泽城市中心自然繁华熙攘,进出地铁的人潮来了又去,经过他身边,总是会被吸引视线。 然后注意到什么,再匆匆撇开眼去。 越森习以为常。 右腿开始有症状的时候,他还在原来西区的学校上学。母亲和哥哥,同学和老师,这些生命中的人,他以为都自己都相当熟悉了。 但他们居然能露出那样陌生的眼神。 同情的,怜悯的,惧怕的,惊慌的。这些从来没想过能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词汇,几乎一夜之间被越森尝了个遍。 他垂眼看着拐杖,这东西已经跟着自己两年了。 不要轻易估算一件事物陪伴你的时间,因为不论长短,你总会找到遗憾的缺口。 仿佛又听见医生的话,这双腿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他有可能成为一个瘫痪的废物。 事到如今,他已经熟练到再回想的时候,情绪也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这轰鸣的雨声,听多了便丧失震撼。 若有人靠近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也能压下心底的烦躁,礼貌地假笑着回复不必。 等等。 现在,有人靠近? 越森呆滞一瞬,转脸看向身侧的少女。 她安静地从远处出现,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安静地跟他一起贴墙站着。 不过一臂远的距离。 不远处的大雨仍在让这座城市颠倒。 她站得很直,肩背舒展,哪怕是在低头看手机,整个人也像一朵饱满挺拔的玉兰花。身上穿着他见过一次的葆华校服,背上的书包侧面装了一把伞。 一把伞? 越森微愣,看了看站外,又将视线放回有伞也不打的少女身上。 雨水潮气和地铁站里散出的冷气在夏日里相遇,凝成要起不起的雾。 越森突然觉得视线模糊起来,像是眼前蒙了一块沾满水滴的毛玻璃,少女的面容身形,全都漉漉地晕了开去。 世界的外壳正在被冲刷。虚伪的,黏着的,不堪一击的尘土面具正在剥离。街边的树丛被洗出一团团浓烈的宝石绿,在晦暗的天色里依旧醒目。 突然,这根拐杖像是长了眼睛,不争气地向少女那边倒了下去。越森来不及挽救,拐杖把手眼看着就要砸上少女的衣角。 她只是轻轻动了动眼珠,没拿手机的那只手闪电一样快地伸出来,稳稳接住,稳稳放回原处。 动作行云流水,手腕翻转的曲线美得像在跳一支扇舞。 而她的眼神比她的手还稳,捡起了一根同龄人的拐杖,她竟半分讶异动容也无,是越森从未见过的平静。 那种他自从确诊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平静。 直到现在,越森也不知道。 那天,还有今天。 少女到底有没有看他一眼。 5.酪黄 中午如果能小睡一下,对下午和晚上的学习都很有帮助,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徐烟林回到宿舍,八人间空无一人。 她现在一个人住。 当初入学的时候分宿舍,她刚好落单,被合并去了高年级宿舍的空床位。现在原来的师姐毕业了,新的高一还没入学,她就暂时独居了。 她好像总是变成失群的那个。 徐烟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度敏感了。 或是因为她欠些运气,或是因为她长了张没有表情就显得冷淡清高的脸,或是…… 或是她心底里本来就不愿与人交流沟通,而这种抗拒潜移默化成了一种气场,可以用来解释一切的人为或巧合。 无所谓,徐烟林想。清静也很好。 不用迁就他人,不用瞻前顾后,不用运转所有的情商和智商来社交。 效率很高。 甚至面对关系好的朋友,她也习惯了不多说什么。 她没有把自己的伤疤翻出来给别人看的习惯,一些言语的安慰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讲述的过程是一种二次创伤。她实在不想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已经很忙了不是吗。 想来自己糟糕的恋爱对象也是因她的沉默而心安理得,进而屡犯不止。 马后炮于事无补,再分析下去并不会让自己更开心,徒增憋闷罢了。 不想了,睡觉睡觉。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个星期,夏日却仿佛终无止境。 高三的生活果然过得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本来安排好了今晚的任务,突然又会看见某个科代表抱着一沓新卷子走进教室。 “老师说加一张试卷,明天讲。” 立刻响起一阵半死不活的抱怨:“又加?又加!”“怎么写得完啦……” 科代表不会回答,没有人可以回答。 “坚持一下,明天就是星期五了。”这是关山的声音。大家短暂地开心了一下,立刻又哑火了。 星期五放学,会有更多的卷子啊。 学校自印用的再生纸,酪黄色的表面微微粗糙,油墨崭新而脆弱地铺陈其上。 今天的试卷着实有点多,从前面一张张传到徐烟林这,她再分一张给后面的越森。重复到现在,她的手指都被染出了一层灰黑的印。 污渍没有让她显得邋遢,反而衬得白皙的皮肤比纸还薄。 越森收回眼,机械地将试卷对折。手放下来搭在腿上,半晌,无意识地搓了搓。 徐烟林在想事情。 马上周五了,这星期也要去胡老师的舞蹈私教课,她的鞋子昨天跳坏了,两个大脚趾的位置全都破开,必须买双新的。 要跟妈妈说一声,让她转些生活费来。 每个周末她都在学校里留宿,这样的学生不止她一个,上了高三还有增加的趋势。按照校规,留宿也不允许随意出入校门,方便管理,除非学生有请假条。 朱哥把请假条交给班长管,之前她每周要去关山那里拿一张,后来她觉得太麻烦人,直接去找朱哥,跟校领导申请了一张长期假条。 关山知道了这事还有些不是滋味:“一点都不麻烦的,有什么你跟我说呀,怎么自己就……” 烟林欠身,微微笑了一下,没接话。 她这样不回家,其实妈妈意见也不小。 说起来,她要考高水平艺术团这整件事,家里人意见都不小。 “花在跳舞上的时间加起来能多做多少题!” 说这话时卫如虹正在左右开弓,一手炒菜,一手搅汤避免糊底,回头训她,脚还能从远处勾一个垃圾桶过来,看上去像个三头六臂的哪吒。 “学习学习不见得多大进步,周末周末也不回家,”锅里爆开浓厚的香味,妈妈又不知从哪里伸了一只手去调大抽油烟机。“跟你爸爸一个样子。” 徐烟林恍若未闻,侧身把地板上散落的一个乐高零件捞起递给妹妹,后者开开心心地给她的战舰插上了一面小旗子。 “有姐姐陪我玩真好!”徐焕枝今年才五岁,正是无忧无虑放开玩的年纪。“妈妈都不会拼这个,你老是不回来,我,我自己弄不好……” 年长十二岁的姐姐勉强没有被代沟阻隔,闻言道:“自己动手才好玩呢,等我考完试,就有很多时间在家里了。” 妹妹却没有想象中的喜出望外:“那你还有多久才能考完啊?爸爸也经常说出了差就回来……” 妈妈又在厨房喊:“小烟!来摆下碗筷!” 徐烟林摸摸妹妹的小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洗了手,从橱柜里拿出两大一小三个碗。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自那之后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见到徐擎。 他生意做得大,天南地北的要应酬关系,是一个莫得感情的赚钱机器——开玩笑的。其实爸爸性格随和,很好相处,只不过有点贵人多忘事罢了。 说到她的学习,他也不施加压力。“你就放松心情就行了,尽力就好,爸爸不要求你考第几名……” 徐烟林相信以他的思路,绝对不是在说反话,他是真的没有想逼迫她的意思。 从校门刷了学生卡出来,夏日午后的连茵山路郁郁葱葱,越往山下走,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暑意,轻易包裹全身的,烘烤内脏的燥热。 徐烟林深深吸了口气。 他越是那样说,她反而越是紧张,越想做出成绩啊。 胡老师本来是艺校的老师,带的都是要艺考的专业舞蹈生。后来是膝盖伤了,加之一系列复杂原因,就辞了职。最后她选择了一家民办的舞蹈培训机构,做了一名普通的舞蹈老师。 平时带不同年龄层的班级,从三岁幼儿的启蒙班到六十岁阿姨的兴趣班都有。学员一下子从高水平降阶到零基础,胡老师不但不郁闷,反而更带劲。 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在公众场合冲着孩子和老人吼?我能。” 徐烟林:…… 胡老师你开心就好,吼我的时候温柔点就行。 胡雁:你做梦。 她的课是真的严。 徐烟林跳了一组动作组合,停下来之后心如擂鼓,却不是累出来的。 果然,胡老师开始了: “哇,好久没看过机器人跳舞了,你就该去楼下的街舞班学点popping,也不算浪费。 “哦算了,你这软绵绵的,去了百分百被嫌弃。 “脚背!你的脚背呢!下次再让我见到这种脚背,我就打折你的骨头松松筋。 “就这水平还想考什么艺术团?你还是早点回家看书吧!拿高分的希望还大点!” 毒辣甚至说得上是阴损的点评,但徐烟林都听惯了。胡老师就是刀子嘴巴,骂完吼完了,就板着脸过来给她抠细节了。 正因为她熟悉胡老师的性格,所以那些话也不会往心里去,忽略夸张的成分,她知道胡老师说的都有道理。 跟着练习改了一些观感不佳的小错误,胡老师的脸色明显暴雨转多云。 当然,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是挨了好几下,课上完了还麻麻地烧着疼。 她收拾衣服鞋子的时候随意揉了揉,脑子里又复盘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要点。突然听见胡雁在那边开口:“徐烟林你来一下。” 她见过有个启蒙班的小姑娘光是听见这句话就哭了。 “你的基本功还是有的,”胡老师起了个能听的头,“但也仅仅只有基本功了。”结了个难听的尾。 “动作细节,肌肉力量都不够,更别提情感表达了,你看看你镜子里的脸,哎哟,哪里来的木头面具成精了!” 徐烟林:…… 她勾起嘴角挤了个假笑出来,企图证明自己可以做表情。 胡雁嫌弃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现在时间紧张,年底就要报名初审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考试,先把动作抓好。” 考试分几个环节,初审每年十二月左右,各大高校的招生简章会在官网陆续放出,考生要自己按要求准备材料。 这是第一关。连初审都过不了,就别想后面的文化考试和专业测试了。 “怎么样啊,有没有想过报哪所学校啊?” 灵魂提问。 其实关于志愿徐烟林还没有想得太多。 自己的文化成绩到底能复习到一个什么水平,她有决心,但也不知道具体能不能冲到想要的高度。 南方靠近泽城最好的大学就是关州大学了,许多专业排在全国前列,办学历史悠久,是南方首屈一指的顶尖学府。 爸爸妈妈,特别是妈妈,最希望她去关州大学。 但被问到这种问题,徐烟林突然又想起朱广文一边翻资料一边对她说,这个成绩说不定能去北都念书呢。 “我……”她滞涩开口,真有些像是刚化形的木头精。 胡雁看着她。 “我想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 ———————————————————— 越森:老婆呢,我老婆呢,我想跟老婆说话。 作者:……下一章 6.初熟杏 胡雁没有对徐烟林的语焉不详作出评论,只是将话题转回她需要勤练的地方。 “下周也是这个时间,如果今天这些你都能改过来了,就是时候练剧目了。 “记得不要吃太多碳水,但也别学那些只吃白水煮菜的孩子,蛋白质还是要有,听见没有?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做好该做的事情。 “还呆着做什么!麻溜的赶紧走吧!” 徐烟林跟听了发令枪似的一个激灵,踮着脚尖一溜烟小碎步跑了出去。 回到学校山脚下的地铁站,她掏出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 又是张若谦。 自那天她送他一句滚蛋后,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她是真的要分手,安静如鸡地消停了……一个星期。 随后又开始了。 “我真没想到,原来我曾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所以你才要说分手……” “我错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改,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心了,好不好?” “你原谅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难过……” 徐烟林把振动提醒关掉,沿着斜斜的山路慢慢走。 本想相见如同陌路人,她顾虑着素怡和筱颖,没拉黑他的号码,不成想他还是死缠烂打。 分手这件事若成为拉扯的筹码,虽然不好看,但两人之间至少还有一人是爱着的。 可惜,徐烟林和张若谦之间从来就没有爱过。 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听他的悔过才分手,演得是入戏太深。 她看得清真相,她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会信。 徐烟林抬头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常青木顶端的枝桠沉默地刺破初熟杏色的余晖。 上坡路才走得艰辛,不是吗。 紧接着的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高一高二的学生挤回校园,总算是多了些活泼气息。 徐烟林的宿舍也分进来六七个新生,还不熟悉环境,正在里里外外叽叽喳喳地收拾,见有人开门进来,齐刷刷看向她。 她从来不怵这种打量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新高一?你们好啊,我睡这张床。” 那帮女孩子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全都挤到她身边来:“师姐!!!”“师姐你好!” 徐烟林:?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有活力吗? 她猜测是新生想向她询问一些校园日常生活的细节,果不其然,很快她就被“哪间食堂好吃”“学校里有什么社团”“宿舍管得严不严”之类的问题淹没了。 有个圆脸的妹妹很高兴:“幸好有个师姐,不然这些东西我们要自己花多少时间摸索才知道啊……” 徐烟林觉得她长相特别讨喜,点了点头说不客气,有什么随便问。 她旁边的女生个子瘦高,看着十分利索,冲围在一起的女孩子们挥了挥手。 “都别堆在这了,咱们自己的事情不要麻烦师姐,被子总得自己学会铺吧!你!” 这话是冲着徐烟林身后一个苦着脸的少女说的。她眼睛下面长了颗泪痣,手里抱着统一发放的床单,正泫然欲泣。 “我……那个……” 看样子是真不会。 大家都是第一次来宿舍,各自都有事要忙,徐烟林看了一眼时间,温和道:“没事,你们收拾你们的,要抓紧时间了,不然洗不上澡也赶不上晚自习。” 然后又对泪痣妹妹伸出手:“不嫌弃的话,我来帮你?” 泪痣妹妹抱上大腿,连连点头。徐烟林给她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铺床单换被套,最后流畅地抖了抖被子,四个角刚好漂亮地盖住了整张床。“以后这些要自己做。” “嗯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泪痣妹妹眼睛闪闪,扑过来抱住了徐烟林的手臂。“谢谢师姐!” 是个软妹子。 徐烟林任她粘着,回头打量热闹的宿舍。有些吵闹,但她居然不讨厌。 泪痣软妹还在絮絮叨叨:“师姐你身上好香啊……师姐你是哪个班的呀……师姐……” 最后她问:“师姐,为什么你不用剪头发?” 闻言,其他女生不论正在做什么,都好奇地竖起了一只耳朵,宿舍里几乎是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徐烟林对这种情况也毫不意外。 葆华中学的校规里,有一条大受诟病,那就是女生必须统一剪短发,前不遮眉,侧不掩耳,后不及领。 这对开始注重外表的高中生来说无异于是巨大打击。 但是负隅顽抗也没用,全校上下的女孩子们,清一色都是短短的蘑菇头,宿舍里这几个也不例外。 这是对五官的极大考验。 徐烟林本就是那种不用考验直接免试的长相,再加一头及腰的乌黑秀发,看得几个新生羡慕得直搓手绢。 她还是笑得恬淡。 “我之前在舞蹈队,留着头发上舞台。” 不是所有的场合都有假发套,好些古典舞造型,要靠她自己的头发梳出来。 宿舍里响起高低起伏一片“噢”“哗”“啊”声。 伏在她肩上的泪痣妹妹咕哝着:“怪不得师姐又瘦又好看呢……” 师妹们看到她有特赦是羡慕,因为她是师姐,天然带了一层级别上的优势。 但若是同级生呢? ……有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回想。 舞蹈给她带来很多,不论好坏,她都将经验化为己用,再用这份磨砺出来的心智,去面对更大的挑战。 她要不断练习。 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徐烟林从宿舍出来加快脚步赶往艺术楼。上星期胡老师说她的后腿做得摇摇晃晃太丑了,她打算尽快突击拿下来着。 艺术楼是学校里修得最高最洋气的一栋楼,独立在教学楼外,边上挨着就是操场。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教室,比如一楼宽阔的舞蹈室,二楼带钢琴的音乐室,三楼满是静物的美术室等等。 最显眼的是最高层,一座巨大的刻钟耸立顶端,屋檐往上斜斜收尖,有那么点西方新古典主义建筑的味道。 校园里几乎任何地方都能看见这幢钟楼,甚至连漫山遍野的林木云雾都遮不住,在山下也能窥见一二。 徐烟林就快到达,视线刚从时钟的刻度收回,一转就看见楼前花圃边的长椅上,坐了个单薄的影子。 越森低着头,细碎的黑色刘海盖住眼睛,正闲闲翻着一本不像课本的书。 仿佛内容极其有趣,有人来也不知道。 徐烟林脚步不停,直接路过他踏上游廊台阶,伸手拿钥匙开舞蹈室的门。 金属碰撞如铃叮当,锁簧转动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大,耳膜也跟着一起嗒嗒作响。 徐烟林走进教室,回手关上门。 他又在这里。 她对同龄的男生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因为张若谦的缘故甚至还隐隐有些排斥。当然她不会无故迁怒,清俊文静的转校生没有惹她,她当然以自己跟普通异性相处的方式正常相待。 即一视同仁的,礼貌的平淡。 越森此人十分安静,平时不怎么说话,要不是那根拐杖,他就低调得像个透明人。关山和副班时不时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很少接受,只是浅浅地笑笑,嘴角抿起克制疏离的弧度。 而且他也不是任何行动都需要拄拐。 有时候徐烟林会看见他靠着墙在楼道里走动,动作……也不见得那么僵硬,就是走得慢些。但若是体育课或者集体开会,他就会站起来抖开那根可折迭的黑色棍子,发出像风折断树枝扔在地上的声音。 体育课他自然是不上的,很多场合也都缺席。 但,他好像经常出现在艺术楼前,对着这个方向看书。 徐烟林花了好些时间拉开韧带,开始练习。她面对着镜子,一条腿笔直向后踢,迅速抬高抬过腰际,延伸,残影画出一个弯弧。 这时该压下后胯伸手去搬腿了,但她一恍神,视线焦点就移去了镜中的窗户。 和里面稀疏得就快被光吞没的人影 她把腿放下来,动身去把窗帘拉上了。 本以为跟转校生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徐烟林没想到过了两天,自己和转校生就做了件跟男友也没做过的事。 —————————————————— 徐烟林:………………不去做营销号标题党真是屈才了您。 越森:说好这章跟老婆讲话的呢!!! 作者:嘤嘤嘤dbq 7.颊红 短短一周练不出什么明显的成果,再去胡老师的课,她的后腿也还是搬成那样。 “你以为只要有软度就行了吗?”胡雁嫌弃地捏了捏徐烟林的大腿。“主力腿都没劲,一点肌肉力量都没有,你上不去的。” 跳舞不是够瘦就行,那些看似纤细的肢体,其实都是由受过训练的紧实肌肉组成的。 徐烟林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但每天想做的事情太多了,要练的动作,要写的作业,要记的要背的…… 为什么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她一边悲愤地想着,一边面无表情地坐地铁回学校,上山的时候刻意加大了步伐,企图以此方式增加锻炼。 上了几百米开始有些喘了,徐烟林慢了下来,望着天色调整呼吸。 夕阳跌落在泽城钢铁森林一般的高楼大厦后面,溅起铺满地平线的颊红霞光,委婉而缱绻,将世界渲染。 忽然视野里闪过一个身影。 徐烟林往前看。 越森骑了辆电瓶车,速度不快,悠悠然从后超过了她,向学校方向行驶。 她用了些时间来确认这个人是谁,很难想象会在学校之外的地方碰到他,何况今天还是周六。 直到越森放慢车速彻底刹停,伸出左脚撑在地上,徐烟林走近,才看清他折起来的拐杖,像一根漆黑的风铃挂在把手上摇晃。 无声的叮咚里,越森侧头看她,漂亮的五官因为逆光而模糊。 “要不要载你一程?” 很少听他开口说话,徐烟林站定,隔着两米距离,上上下下地将他和他的小电瓶扫了一遍,重点停留在他安静放在脚踏板上的右腿。 越森好像脾气很好,任她这样打量,没有恼羞成怒地扬长而去。 半晌,徐烟林开口:“道路交通安全条例规定……” 越森:…… 徐烟林干巴巴地瞅着他:“电动自行车后座不能载人。” 越森:……? 原来如此,我多事了,拜拜了您嘞! 男女主再无交集,全剧终。 什么鬼!片尾字幕都快出来了! 越森回神,努力维持语调平稳:“是‘在城市市区道路上’不能载人。”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他们所处的这条山路,开阔,安静,偏僻,没有急弯,路标划线齐全,一辆车也没有。 徐烟林若有所思,态度缓和下来:“也是,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 越森还没来得及点头,徐烟林又说: “但考虑到坡度,载人对车身重量的影响,还有你的情况,”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这个人不能让你来载。” 越森:? 他隐隐有种不是很对劲的预感。 徐烟林相当大气,拍拍他的肩膀:“你下来,我来载你。” 越森:???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恍恍惚惚就下了车,呆呆地坐到了那一块小小的后座上。 徐烟林把书包背到身前,熟悉了一下调速和制动,“噌”一下就把电瓶车开了出去。越森两只手没地方放,犹豫了半天,尴尬地抓住了屁股下的支架。 借着力,他不着痕迹地向后仰了仰,腰腹收紧,远离面前那人的后背。 偏那人浑然不觉哪里不妥,骑了一会儿车还拧头跟他说话:“会不会太快?” 风吹起她的头发,一股幽幽的香气随着发丝扫过他鼻尖。 越森盯着她的下巴,憋着气答: “不会。”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如先前所言,越森家的确在偏远的西区,但这不是他周末留宿学校不回去的原因。 他是要去医院做理疗。 医院在这里特指南区医院,不远不近,是泽城市名声最响的。自从越森在这里确诊之后,就是南区的常客了。 问题在于交通。 医院距离学校近得多,但是学校在山上,他这双腿是走不过去的了,甚至连单车也不能踩;附近没什么车流量,打车也不方便;按理说地铁也行,但越森和妈妈争论许久,还是选择了最灵活的电瓶车。 到现在越森妈妈还是很担心他开电瓶会不会容易出事。“虽说是不用脚蹬,但你这个病……” 越森浑不在意:“怎么了,我还有半边腿呢。这病又不是长在脑子里,我又不会突然晕倒……” 郭佩仪像是听见什么不祥的话一样浑身一抖,咬牙才没让眼圈红起来,狠狠在越森肩膀上揍了两下。 越森没躲,任她责怪。 后来他被哥哥押着认错,并且向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郭佩仪才答应把家里的旧电车给他。 何况也没闲钱买新的。 有了小电瓶,越森每周去医院的行程就变得稍微容易了些。 虽然还是有些不便:他不敢开太快,也不能急刹,想停下来就要提前慢慢减速。控制得不好,就做不到精准地停在想停的地方。 无所谓,越森想,别要求太高。 反正……他的腿做什么理疗都是白搭,期待这么多做什么呢。 现在这两条没用的腿正别扭地分开放在两侧,企图躲避少女垂下来的裙摆。校服裙似乎不给面子,正随着上升气流一下一下在他膝盖附近招摇。 如果他稍微低头,就能看见她光洁纤细的一截小腿,落落大方地露出来,比他磊落许多。 越森现在觉得自己刚才停下来可能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徐烟林是第一次骑车带人,事实上,她连自行车后座也没坐过,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 她眺望远处幽静的山林,满脑子不切实际想的居然是: 这车要是辆普通自行车,得靠人力蹬,那她就可以练练大腿肌肉了。 等她抱着这样有点遗憾的念头一路骑回了学校,在校门边统一停放车辆的车房门口停下来了,回头一看,越森跟刚睡醒一样睁开眼睛,从左边跳了下来。 徐烟林:我骑得有这么稳?睡着了? 她再去看越森,后者像是为了舒展蜷缩的身体正在装模作样地拉伸,整个人转了过去。 不给她看。 徐烟林找了个靠门边近的位子把车停好,探身将折迭拐杖拿下来,朝越森走去。 他半天回过身来,可能是晚霞太灿烂,他的脸看上去血色充足,白里透红,跟平时病弱的样子差很多。 你看,这伸手将拐杖夺过的样子多么灵活。 徐烟林跟他一点也不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正犹豫时,越森已经打开了拐杖。 她于是道谢:“谢谢你的车。”又加一句:“坐后座腿不痛吧?” 越森的杖尖已经点了出去,抛下半句不清不楚的“不痛”,像一只逃跑的乌龟一样又急又慢地往校门里钻。 可能也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欲盖弥彰,他走出去两步又把脚步放平稳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生硬地拐了个弯,冲她不会去的男生宿舍方向走。 徐烟林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要不要上去再扶一把,看给孩子急的。 越森还没走远,没拿拐杖的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角,仿佛在抓一片起皱破碎的,救不了命的稻草。 一秒钟结束。 她想,不要。 ———————— 作者:这里有一辆小电瓶,是谁要驾驶呢? 徐烟林:我来。 越森:我去。 很好,这样男女主就已经一起开过车了(物理) 多嘴一句,各个省市道路交通安全法详细规定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理论上确实是不准后座载人的╮(╯▽╰)╭ 8.蔻梢 越森觉得自己就是欠的,就是脑子抽风,就是管不住自己。 为什么骑车骑得好好要停下来,为什么在她说要载自己的时候不拒绝,为什么真上路了又躲躲闪闪,为什么连一个礼貌体面的道别都做不到。 他吭哧吭哧地迈进男生宿舍,宿管梁叔从101号门里探出头来:“噢,回来啦?怎么脸这么红?” 越森干咳两声,胡乱说是他看错了,又说是下午太阳晒的。 梁叔疑惑地皱起粗眉,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湮灭的光线。 留宿的夜晚,学生按规定也要上晚自习,以往越森都按时出席,这天却直接躺在宿舍,理由是身体不适。 梁叔还问他要不要去看校医,他摇头,只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周日,他起床后觉得稍微冷静了些,慢慢走向洗漱台,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平直的眉藏在细碎的头发里,瞳仁的颜色有些浅,在逐渐亮起来的夏日天光里,透明得看不见倒影。 熟悉的,苍白的自己。 一阶阶上教学楼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上去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教室,却发现自己前面的座位上根本没有人。 徐烟林去舞蹈教室练舞了。教室里零星坐着两三个陌生的同学。 越森站定,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桌子里掏出一本空白的辅导书,随意翻开一页。 半晌,把脸埋进了书里。 被他用做借口的腿,像是看不得他这般惺惺作态,前一天还说不痛,第二天却自顾自地作怪起来,右侧身子从腿根到膝盖都胀着疼,导致他体育课连下去露脸报个到都做不到。 越森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要请体育委员帮忙请假,不知道体育老师什么反应,只希望他不要再露出那种眼神。 那种三分惋惜三分摈弃四分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已经学会捕捉他们的潜台词:视线扫过头顶是在揣度他的身高,看他的脸是在观摩长相,上下打量他的腿,自然是想看出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孩子长得好啊,明明有这么高,可惜……” 一个人坐在空荡教室,午后窗外的阳光太明媚,在眼底烧出蔻梢绿的色斑,他不得不转开头阖上眼皮,回到属于他的黑暗之中。 这样才能平静。 但很快,上完体育课的同学陆续回来,青春的喧闹还是找到了躲藏的他。 “热死啦!!!啊啊啊啊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刚才那个球!我靠!你看到没,那样都能进!” “呃啊我不行了,累死人了……接下来居然是数学课吗!这要怎么上啦!” “你去买冰水居然不帮我带?我跟你说我失望了!你以后的小测不要想再看我的……” 过两天就放国庆假了,同学们似乎比往常更活泼些。 徐烟林在李素怡后面走进来,额前一层薄薄的汗,鬓角微湿,脸颊泛红,回到座位上也是觉得燥热,顺手将窗户开得大了些。 她翻出纸巾,松了松运动服领口,锁骨后颈都抹了一遍,还是没能凉快下来。 触到绑头发的皮筋有些松了,她捋下来正准备重新扎,隔壁的过道上却出现几个人影。 关山和几个男同学还沉浸在方才的篮球对抗中,此刻正勾肩搭背地聊着表现,不知谁说了什么,关山笑着被推了一把。 正好撞到抬起肘来的徐烟林身上。 她一惊,手指一松,受到外力拉紧的橡皮筋产生弹性形变,竟是从她指尖飞了出去。 “啪!” 一头浓密青丝就那样散开,越森只觉得虚空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曾经闻过的木兰香气刹那扑面而来。 她头发亮得光线在上面打滑,仿佛黑色河流一样蜿蜒,从发顶流到细长的脖颈,经过肩头浑然天成的优美弧度后,瀑布般直落腰间。 平日里她低调得很,发型就是一个垂在后脑的低马尾,谁见过她现在这样长发散乱,漫不经心就美得惊人的样子。 教室后排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四处都寻不见皮筋的踪迹,徐烟林有些愣,抬头望着关山,琉璃眼珠折射错愕。 越森眼看着那皮筋是飞到窗户外面去了,他瞟了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关山都慌了。 “哎呀,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着急地想弥补,四下寻找着帮助,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她这里看。“我帮你借一根!” 借什么呢,除了她都是短发,谁会有皮筋。 徐烟林见他窘迫,便摇摇头道:“没事。” 那……这怎么办,一直散着吗? 关山完全没了在球场上的成算,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意识到又闭上嘴,就傻傻地站在旁边望着她。 只见徐烟林轻轻拍了拍李素怡,问:“你的彩色勾线笔能不能借我一根?” 素怡跟她熟,回头一看就知道她的意思,从抽屉里拣了根细细长长,笔帽尖窄的笔给她。 徐烟林道谢接过,两只手在耳后看不清动作地一番旋转缠绕,放下时,已经绾好了一个饱满的圆髻。 “啧啧啧,好看的人插只笔在头上也好看。”李素怡笑,睨着关山。“是不是啊班长?” 关山盯着那个漂亮的发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围就有女生围了过来。 “哇!徐烟林你会盘头发呀?” “这个形状叫什么呀,我看小说里有好多发髻的名字,你还会别的吗?” 徐烟林还真的会,堕马髻,灵蛇髻,还有复杂点的垂云髻,回心髻等等,学跳舞的时候顺手就去找来一并学了。看着大家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有些惊讶,但也很乐意分享自己知道的东西。 可惜,这时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向来反感自己的课被放在体育课后,看着大家拖拖拉拉回位,满脸无奈地敲着讲台,让学生们尽快静下心来。 教室的后排虽然渐渐安静,但,并不平静。 她的背影太吸引眼球了,越森发现自己眼睛好像不受控制,他没法不去看徐烟林的后脑勺。 真的很好看,优雅精致的发髻将那头长发完美地固定在一起,露出整个修长白皙的后颈,她为了散热把领口扯开,视线就能继续顺着微凸的脊椎骨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去。 那么薄的背,那么白的皮肤,那么柔顺的线条。 徐烟林一无所觉,偶尔抬头动一动,一两根调皮的碎发钻出,搭在冰肌玉骨上,茸茸绵绵让人想咬一口。 越森侧眼打量,后排几乎个个男生都或直白或遮掩地把目光放在徐烟林身上。 他喉头一紧,烦躁地干咽了一下,徒增不爽。 视线快速扫过自己的桌面。 徐烟林坐得很直,脑子里正在想象黑板上的几何体的外接球长什么样,突然觉得后面袭来一股力,似乎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向上又轻又重地提了一把她的后领口。 她一怔,回头去看后座,手下意识在身前拽了一下衣服。 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那边好几张脸跟做贼一样迅速转开,她不由得侧目,短短一瞬又对上关山的眼神。 她嘴角一僵,但没有说话,只是问询地把注视焦点又放回越森身上。 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 “请帮我捡一下橡皮。” 徐烟林低头一看,一块洁白崭新的长方体正躺在她椅子腿间,位置偏向窗户那边。 她转了个身,背朝整个教室弯下腰去捡,橡皮的尖角锐边微扎手指,起来的时候,领子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位置。 “谢谢。”越森笑容不变,看着她转回去,下颌与脖子间的夹角舒展得赏心悦目。 他提笔看似胡乱地在草稿纸上写了两笔,又偏头去看那边的男生们。 明显的目露惋惜,但好歹是不怎么偷看了。 越森又看了一眼黑板,吐出口气,重重地在纸上又涂掉了什么。 一层又一层的黑。 两节熬人的数学课结束,下午放学。 徐烟林坐着没动,一直把几道题的垂线作法总结完了,才抬起头。 教室里人走了不少,剩下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没什么人看向她所在的角落。方才后排目光拥挤的位置,也几乎全空了。 窗外日光向西逃逸,世界在半明半昧中呼吸。 她开始收拾书包,站起来的时候向后瞥了一眼。 越森还没走,但似乎是被几何的各种棱边和辅助线击穿了身体,支撑不住伏在桌子上,正在小睡。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似假人的完美侧脸。 徐烟林的视线路过他简洁的桌面,就像路过他紧密的心门口。 但她没有敲门。 她看见了,他的文具盒,他的草稿纸,他没有橡胶碎屑的干净课桌。 他的2B铅笔新得发亮,没削过。 他根本没有用到橡皮擦。 9.赭石 徐烟林对注视的目光并不陌生,虽然性格并不张扬,但因为经常登台演出和一脸一身的好皮相,还是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关注。 她不介意别人打量她,但是…… 客观的审美与评价,和带有性别关系的凝视,是有本质不同的。 渴望得到异性的青睐是每个人写在基因里的倾向,徐烟林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但同时,徐烟林也清楚的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青睐”都纯粹无邪。 她亲耳听到过班上的男生看女生吮吸冰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窃笑,年轻稚嫩并不代表一无所知,甚至这种躁动的向往会带来更多隐秘又淫靡的想象,和恶意。 她交过男朋友,知道那种笑是什么意思,也从张若谦那里知道不少偷尝禁果的例子,包括他自己也跃跃欲试,只不过被她严厉拒绝了而已。 徐烟林离开教室,下楼梯时叹了口气。 发现那么多男生在看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古怪又别扭的心情无法形容。 这种凝视,毫无意义。 但有多少同龄的,年长的甚至比她更年幼的女性,仍然被这种凝视支配呢。 大家都陷在一种矛盾的困境里,一边渴望证明自己的独立性,一边又无法控制自己不产生虚荣,只因自己某些特点更符合异性的喜好。 徐烟林无法找到平衡这两种矛盾心情的方法,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 将注意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男性的另眼相待并不能让她学习能力变强,也不能给她考试加分。 她要正确地看待自己,不能让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挡了她的路。 所以不论越森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故意或者无意中帮她中断了这种凝视,她都是意外且感激的。 国庆假期如期而至,高三只放三天,但布置的作业仍然像是七天的量。 光是把那一大沓五三和卷子塞进书包里就够满了,徐烟林眉头紧皱,这样想找时间练舞简直像是痴心妄想。 她还没来得及因为放假而感到轻松,就已经开始觉得沉重了。 回家之后她惊讶发现爸爸竟然也在。 徐擎正坐在他的宝贝茶桌前泡茶,见她回来笑得眼睛弯弯:“小烟回来啦?来喝普洱。” 他总是这样笑得平易近人,徐烟林也嘴角上扬,一边说着“这么晚喝茶会睡不着”,一边身体诚实地放了书包坐下来。 “熟普,喝一点没事的。” 妹妹听见声音,从自己房间里跳出来,嚷着也要喝,徐擎便又翻开一个小茶杯,赭石色的透明茶汤浅浅装一个底,让她试试味道再说。 普洱哪里有果汁酸甜可口,徐焕枝抿了一下就苦着脸放下了杯子,徐烟林给她打开电视放起海绵宝宝,小孩子立刻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大声笑着跑开了。 徐烟林很羡慕,徐焕枝正处在一个轻易就能感到快乐的年纪,她已经想不起来五岁的自己在老家是什么样子的了,但必然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的。 那边卫如虹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叫开饭了,见徐焕枝又在看电视,音调便陡然升高上去。 “怎么又在看动画片?谁给你开的?快关掉了,吃饭。” 妹妹哪里肯放弃海绵宝宝,当即开始嚎:“啊我不要我不要!我想看嘛!”她清楚这个家里谁最纵容她,转身就往爸爸腿上扑,“爸爸爸爸陪我看!” 徐擎对小女儿总是百依百顺,但当下妻子正在不远处对这边怒目而视,也不好违抗,只是去拉小女儿的手手:“小枝乖,吃了饭爸爸就陪你看。” “不行!现在就看嘛!” “嘿!你还得意起来了是吧?”妈妈眼睛一瞪,几步走近就要去按遥控器,“本来今天就没练琴,现在还想看电视?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徐焕枝娇气,受不了压筋的痛,没跟徐烟林一样学跳舞,最后挑挑拣拣决定学小提琴。 但她性格活泼,年纪又小,哪里能有耐性天天拉琴,为这件事没少惹妈妈生气。 现在只见妹妹的小脸一垮,嘴角一撇,就要嘤嘤哭起来,徐擎见不得她这样,又去好声哄劝,卫如虹冷哼一声。 徐烟林自茶桌边上站起,但什么也没说,从头到尾也没有人向她这边看过来。 好像她跟这里没什么关系一样。 直到最后总算是把徐焕枝哄好了,应承她吃了饭可以看三十分钟,徐擎难得在家,又是国庆,还暂免了她的练琴。 卫如虹败下阵来,板着脸看了一眼徐烟林。 “站着干嘛?过来吃饭。” “哦。” 在饭桌上,得知爸爸只在家里待到明天,妹妹差点又开始撒娇撒痴。 “怎么这么快又要走了啊……”妈妈也颇有怨言,手上一边快速剥着一只小龙虾一边说,“小烟呢?放假放多久?” “三天。”徐烟林低头扒饭。 “这么短!不过高三嘛……也是该拼一拼。” 剥好的虾进了爸爸碗里,只听他问:“现在成绩怎么样呀?” 徐烟林:……又来了。 每次都这样问。 她挑着讲了一些,诸如高三比以往更忙,作业很多,要额外挤出时间练舞等等。 可能换个人来编,也能编出同样的回答。 “既然舞蹈特长有可能加分,那就去试试。”当年送徐烟林去学舞,只是出于培养孩子特长的想法,没想到她全靠自己努力,竟能摸到一点高考加分的可能,徐擎深感欣慰:“有什么需要的就跟爸爸说,爸爸给你买。” 卫如虹则一如既往有些担心,放了另一只虾进徐焕枝的碗里:“真的要考那个什么艺术团吗?本来时间就很紧张了……” 徐烟林知道妈妈的意思,但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是有点,但我觉得有成功的希望。” 卫如虹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水槽边洗手,坐回来的时候说:“那先两边都抓紧试试看,要是学习成绩下滑,就及时止损,别折腾跳什么了。” “你也大了,要有自己的安排,多吃点东西,开心点,你看你这瘦的。” “就是就是,”徐擎接话,“不好好吃东西哪里有精力学习。” 徐焕枝闻言,颤颤巍巍使着筷子夹了最后一只小龙虾给姐姐。 徐烟林对她露出微笑,用牙咬开了虾尾。 也不是说真那么喜欢吃麻小。 尖锐的甲壳刺痛口腔黏膜,辣油见缝插针渗入,烧出麻木的痛。内里明明像是在遭受折磨,外表却依然平静自然。 徐烟林吐出血红色的壳,放下了筷子。 好辣呀,都有点难以呼吸了。 10.暗龙胆 睡觉前,徐烟林收到了筱颖和素怡的微信,问她明天要不要出来玩。 “几个人?我们三个?” 那边等了一会儿才回复:“呃,其实是我们初中几个同学一起啦……” 徐烟林立刻反应过来:张若谦。 她当然要拒绝,字都快打好了,又见她们补充: “诶你先别急说不,我们都跟他说好了,绝对不提你们在一起过的事情,也不找你说复合的事情。” “他最近是挺消沉的,看着都变了一个人。” “就是大家一起吃吃饭而已,还有好几个以前的朋友呢,不会很奇怪的啦……” 不会才怪。 按照张若谦那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性格,她要是真去了,他肯定会以为还有戏。 徐烟林不知道他执意复合到底出自什么心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很喜欢她,她也不会因此动摇。 她已经醒悟过来了。凭什么被告白就要答应,凭什么“喜欢”就可以为所欲为,凭什么冷静了一段时间就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决定。 青春当然懵懂,但青春更不该被浪费。 “不好意思呀,我还要去舞室上课,就不参与了。” 哪间舞蹈教室十一当天还开业呢。 朋友们也不是傻子,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也无谓再去转圜。 徐烟林现在只希望张若谦不要再拿他们两个的事情去打扰别人,她不想要这个男朋友,但她很珍惜素怡和筱颖的友谊。 第二天她没有睡懒觉,实际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赖过床了。 七点钟闹钟响,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已经坐起在床上劈出了一个一字马。 竖叉劈完接横叉,再压一压胯,疼痛可以驱散睡意,差不多这样就能起床了,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她的房间里专门腾出了一片很大的空间,地上铺了垫子,墙上装了把杆,还有一面颇大的全身镜。 徐烟林揉了揉脸,走过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 杏眼的轮廓很温柔,两边眼角却收得尖,扇形双眼皮的褶深深掐进眼窝子。她的虹膜颜色很深,眼珠就像滚在雪地里,几乎要把白雪也染成煤黑的炭。 这没有表情的样子看着是有些不好亲近,跳舞的时候是有点违和,但若要她刻意保持微笑——徐烟林翘起嘴角,镜子中出现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表情包。 她败下阵来,放弃表情管理,向后下腰去抓脚踝,开始今天的早功。 难得放假,有多少人能在国庆这种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也坚持工作学习呢。 徐烟林觉得跳舞比写作业有趣多了,这天早上一直在练做得不标准的技巧,下午她点开了某水果视频,追起最近的一部舞蹈综艺。 节目不乏专业人士,遇上炸点,屏幕上不断飞过“太好看了!!!”“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槽行天下”的弹幕。但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徐烟林遇到感兴趣的地方,不会打字感叹,而是立刻丢下平板,在镜子前尝试复刻一个同样的动作。 有些动作看着难,其实简单;有些动作看着轻巧,却极难做好。自己琢磨这种差异,也是另一种乐趣。 吃了晚饭,爸爸就去赶飞机了。她回到房间,这里收拾那里打扫一下,掏出作业来写了张卷子,悚然发现: 假期就过完了三分之一。 而她的作业连皮毛都未曾减少。 第二天她依旧是七点起来,不过今天把重点移回了作业上。只要写得够快,加上明天,完成个八九成还是没问题的。 先写个物理提提神。 等会看情况,要是脑子还清醒就继续写数学,要是已经迷糊了就换个思维体系写语文和英语,化学和生物见缝插针。很好,计划通。 她已经沉下身心在电磁场中穿梭了,突然,客厅传来一阵儿童哭声。 有时候她也是真佩服徐焕枝这种小孩,哭起来总是认真而富有技巧,音高高上去既能让洪亮的哭声充满整间屋子,又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收回来,换气和松弛声带一气呵成,再重复上述操作。 就该送她去学声乐,拉什么小提琴。 徐烟林出去一看,原来是她的遥控车撞到桌腿上,估计是磕坏了,现在只能亮灯,但不能转轮子了。 “我只是不小心!哇!!”妹妹一张脸哭得通红,妈妈正跪坐在旁边皱着眉头检查着玩具。见她过来,卫如虹连忙把小车塞到她手里。 “小烟快帮忙看看,这个怎么弄……好了!别哭了!爸爸不在,让姐姐给你修啊。” 徐烟林有些头大,妹妹平日最爱玩这些飞机战舰小跑车,但她是真不了解。望着徐焕枝期待的小眼神,她勉强找来螺丝刀试着拆开看了一下,但终究是不明白,悻悻地又关上了。 又试了试,这下好了,试试就逝世,车子连灯也不亮了。 徐烟林颇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呀小枝,姐姐也不是很明白。要不,先放在架子上,有空我们带回去商场修?” 小孩哪里懂什么暂缓和妥协,只是听懂了现在这遥控车是修不好了,眼泪又开始掉,拉着她委委屈屈地咕哝: “呜呜呜……我想现在玩嘛……” 徐烟林尝试让她转移注意力,但妹妹今天似乎铁了心要看到这车子动起来,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厨房备菜的妈妈说: “妈,我也搞不懂那个玩具,现在彻底不动了,你能不能下午带去商场……” 话还没说完,卫如虹突然把手里的菜往盆里一摔,带着不知哪里的气嫌道: “你怎么一点用也没有!现在好了,彻底搞坏了?都怪你,不会修拆什么拆嘛!” 徐烟林:…… 她无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眼里憋得慌,又把嘴巴合上了。 卫如虹又把菜叶子捧起来,下手很重地打开水龙头一顿冲,砰咚乒乓地用声音宣泄不满。 “整天又不在家里,在家里又一点忙又不帮,只知道待在房间,什么事都要我一个人干……” 妹妹还在身后哭泣,徐烟林两只手抠紧了厨房的门框,实木的触感坚硬,她仿佛举着一架断裂的梯子,尴尬地卡在中间,上下不是,进退两难。 她最后声若蚊蚋地解释了一句。 “妈,我还有很多作业……能请你……” 这回她妈妈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她身边经过,无视了她的辩白。 “好了好了,不哭了,妈妈下午带你再去商场,我们买个新的好不好呀?……徐焕枝!你够了!不许再哭了!哪有你这种不讲道理的小朋友?” 很快妹妹就不哭了,徐烟林却莫名觉得滑稽。 还真是,小孩不乖,打骂一顿就好了。 下午卫如虹果真带了徐焕枝去商场,徐烟林得到片刻安静,连忙把所有的数学物理作业都过了一遍。 但以这两科的含金量,哪里是这样赶就能全部赶出来的呢。她正在埋头苦想一张卷子的最后一问,听见大门响,知道妈妈和妹妹回来了。 徐烟林竖起了一只耳朵:妹妹快乐带笑的奔跑声由远至近。 她放下心来,做好准备,等妹妹冲进房来。 果然,下一秒徐焕枝就扑了进来:“姐姐姐姐!你看我新买的无人机!” 好家伙,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已经可以成为小孩子的玩具了。 妹妹这下是真开心了,车子只能在平面动,无人机直接上z轴,可玩性大大提高。妈妈估计是选了个最小巧安全的型号,还有防护罩,在家里玩绰绰有余。 徐焕枝开心,徐烟林就开心。“真棒呀,以后还可以带去楼下公园玩。” “等爸爸回来让他带我去!”妹妹已经忘了遥控车,扳着手柄让小无人机飞了起来,扇翼旋转发出巨大的震动声,掀起的风把两人头发都吹了起来。 那动静,关上门了依然清晰。 徐烟林望着卷子挣扎了一下,想去掏降噪耳机,突然又想起来,那已经是她失去的东西了。 她便知道,今天的题是写不完了。 这种事,怪谁呢? 怪她活泼可爱,好动调皮的五岁妹妹吗? 怪她家务操劳,情绪不稳的主妇妈妈吗? 怪她日理万机,聚少离多的商人爸爸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吧,徐烟林抬头望向窗外,暗龙胆紫深一笔浅一笔,斑驳拼凑一个不成形的夜晚。 也只能是,怪我自己了。 11.云峰白 假期第三天下午,徐烟林比平时更早一些回了学校,下午两三点就开始收书包。 无他,回校赶作业尔。 出门前,徐焕枝不知怎么从午睡中醒来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来扒着门边:“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徐烟林走回去蹲下来抱了抱她。 “期中考之后,大概一个多月吧。”她从来不对妹妹撒谎。“再回去睡一会儿吧,睡起来怎么也要拉一会琴了,好几天都没练,妈妈不高兴呢。” “……”徐焕枝惺忪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僵硬,一双大眼睛不情不愿地看着她。“不想姐姐走,也、也不想拉琴。” 徐烟林理解地笑了笑。 她向来是刻苦努力惯了,练什么都全力以赴不用人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对小孩劝学,只能商量道:“上次不是说要给我演奏《小星星》吗?现在怎么样啦?” 妹妹再次卡壳,徐烟林趁机伸出小拇指:“下次我回来,就练好《小星星》给我听好不好?拉钩?” 徐焕枝皱着小脸思索良久,最后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决绝伸出了可爱的小圆手:“好吧,拉钩。” 一长一短两根手指交错弯曲,徐焕枝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家姐姐此刻的灿烂笑容,在学校里竟没有任何人见过。 爬回了葆华,一进教室徐烟林就发现:人还不少,差不多半个班的人都在埋头赶作业。 素怡在,关山在,连越森也在。 她刚走到自己位置上,素怡就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化学写完没?” “写了大半。”徐烟林知道她要抄,放下书包开始找化学卷子。“还有几道工艺流程的没写。” 李素怡大手一挥接过:“谢啦!唉我觉得我回家好像就吃了顿饭睡了一觉,醒来就是今天了……对了,你要不要抄英语,我的给你。” “……等一会吧,我先自己做。” 说得好听,但等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徐烟林甩了甩发酸的手,深刻认识到以自己有限的能力,想要写完全部作业有多么不现实。 检查了一下,剩下的都是要花时间思考的大题,她既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在今晚把他们都写完,又舍不得糊弄过去,白白错过分析题目和积累做题经验的机会。 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够用,任何一道题她都不想随便应付,感觉那样在考场上就少了底气。 高三这才刚开始一个月,还没到最紧张的时候,她就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以后可怎么办…… 她在这胡思乱想,都没听见晚自习下课铃,回过神来,就见素怡正满教室乱窜。 “大神!大神!借我物理看看行不行!” “就抄一题,我写字很快的,一分钟就还给你啦!” “英语?就在我桌子上,你自己去翻。” 不止她一个,班里到处都是正在互相借鉴的人,徐烟林心里更是升起一股麻乱的烦躁。 想偷懒又不甘心,想开口又说不出。她自己有点鄙视自己的矛盾,伏到桌子上叹了口气。 正打算深呼吸两下再做几题,实在不行今晚也熬夜,突然后背被轻轻拍了拍。 轻到她回头之前都差点以为是幻觉。 越森一肘支在课桌上,歪头,手背托着脸,含着下巴静静看她,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片云峰白的起雾湖泊。 对视了一会儿,他问:“能不能看看你的五三?” 这样一张脸,这样的眼神,居然是开口借作业,徐烟林不予置评,正打算去抽紫皮书,又听他补充: “我写完了一些理化大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还有阅读……” 徐烟林这才低头打量他的桌面。 非常奇怪,大面积的空白,和大面积的笔迹,居然同时存在于一份作业上。 仔细看,所有科目的选择、判断、填空都没有动,短的问答题也没写,唯一写得多的地方,如他所说,都是最后一道大题。 包括徐烟林还空着的那些。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想来相当匪夷所思,以至于越森露出了一个失笑表情。 “别这样看我,虽然我不怎么样,但至少写得认真啊,喏。” 题干都划线做了分析,在空白处写了知识点,画了简单的图,英语的阅读甚至注释了生词,标了句子成分,看上去像是一份份,只有大题的讲义。 于是这一切显得更诡异了。 徐烟林犹豫半天,选了一句:“你很有空?” 越森的眼睫毛似乎受伤地颤了一下。 “哪里,只是最近想攻克难题而已。”他点点自己的字迹,笔画里都是训练过的横平竖直。“你别觉得抄我作业会吃亏,我的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了。” 少年微微弯起眼角,近乎透明的笑容脆弱地盛开,宛如一朵即将凋谢的白琼花。 “所以,我们互补一下呗?” 一般谁会说抄人家作业“吃亏”呢?不该是赚了才对吗? 徐烟林摸不清越森的想法,直觉让她产生怀疑,但眼下又无法将拒绝宣之于口。 她垂眼看他的书面,整齐得有点过分,像是word文档里系统自带的黑体,没有笔锋,没有连笔,也没有个性。 它们和他都在看着她。 别再浪费时间,徐烟林作出了决定。 “那这些你拿去,有什么地方看不清你就问……噢,我们,加个微信吧?” 越森很自然地掏出了手机。 当晚回到宿舍,她还是偷偷地打了一会儿灯,把从越森那里誊过来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并不是全无错漏,但思路清晰,考点也找得准。 她关掉小台灯,在蓦然变黑的视野里发起了呆。 总觉得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而且事情有些太凑巧了,怎么就刚好写了她没写的部分? 最后徐烟林轻手轻脚躺下,把疑问从脑海里摈除出去。 她的精力不足以支付这种额外的思索。 国庆后,气温开始有下降的趋势,秋天开始敲门,但夏天还不想离去。 体育委员厉猷在一个课后敲着黑板宣布: “运动会开始报名啦!” 校园文里不可或缺的运动会这不就来了吗。 过去两年,徐烟林在运动会里都肩负一项重任:入场式方阵举牌。 即入场式时,由她举着班级的牌子站在队伍前面当花瓶,是谓领队。 其他同学整齐列队跟在后面,经过主席台前,通过精彩的节目表演,展示班级风采。 比如去年,九班选了一个民国主题的展示,她从舞蹈班那边借了中式盘扣的学生装,排了一出展现五四青年家国情怀的小型舞台剧,一举帮九班获得了方阵第一名。 但升上高三之后,为了学习,学校统一规定高三方阵不需要准备节目,只走个过场就好了。 这倒是轻松不少。 厉猷举着花名册嘻嘻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徐大美女今年也举牌怎么样?老样子,其他项目你就不用报名啦,感不感谢我?” 他总是把这件事讲得像是他给了多大好处一般,徐烟林懒得多说话,淡淡点头答应。 偏偏厉猷今天好像特别兴奋,见她反应不大,又往她桌子跟前靠:“诶诶,要我说,不如你还是准备一下,干脆来个独舞,这样整个高三里我们赢面就最大了……” 什么乱七八糟,说了高三不用表演,怎么又要去独舞?徐烟林皱了皱眉,望向厉猷的眼神相当冷淡:“别搞特殊。” “这哪叫搞特殊!”厉猷身为体委,嗓门也大,立刻就要叫起来。“你这样说起来叫做没有集体荣誉感……” 徐烟林阖上眼皮,在脑子里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一道挺拔影子闪出,“嗷什么呢?鬼哭狼嚎的。” 关山比体委还高一点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徐烟林举着牌,怎么可能放下牌子去干别的。” 写着班级名号的牌子就是班级的脸面啊。 厉猷眼珠子一转刚想说可以让别人给她拿着,肩膀下一秒就被一只手牢牢掐死。 关山仍然咧着嘴,好像漫不经心。“好了,还有这么多项目没人选呢,你怎么都不操心啊……我还是报那两样啊,跳远和1500米。” 最难跑的长跑有人报名,厉猷这下想起正事,低头在名册上勾画起来。关山瞟他后脑一眼,抬头对着徐烟林说:“没事,举个牌就行,但服装可能还是要麻烦你自己搞定。” 徐烟林会意点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看,他现在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体委在班长的威压下暂且略过了方阵这一茬,此时向后望着最后一排的越森,和他的腿。 “我猜,新同学就不报项目了吧。”他自认为体贴地拍了拍越森的手臂,“没关系,没有同学会介意的,你在观众席就行。” 这话连徐烟林都听得尴尬,关山连忙拉着其他人推推搡搡地把体委送走了,剩下的同学小心打量着越森的表情。 当事人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对话的主角不是他,还了然地向周围展示出安抚的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他好像是真的很平静温和,有后排的同学试探着开口: “越森,你的腿到底、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啊?” 那一瞬间,徐烟林恍惚觉得,越森很快地觑了自己一眼。 “不是受伤,”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腿,抬起手绕到背后,示意着敲了敲脊椎。 白琼花的瓣尖低垂下去,缓慢又快速地开始了他的死亡。 “是肿瘤。” ———————— 越森:我有独特的赶作业技巧,那就是只写大题,因为选择填空很容易抄,抄不到也很容易编。 作者:呜呜呜呜呜小可怜你别说了妈妈要哭死了呜呜呜呜呜 徐烟林:……两个戏精。 12.云杉绿 于是下一次上舞蹈课的时候,徐烟林顺便就把走方阵的衣服鞋子给借了。 今年就是走个过场,没有主题,随意发挥。她在服装室看来看去,选了一条枫叶红的旗袍,颜色纯正又不浮艳,锁边走线都算精致,没有演出服的廉价感。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这条旗袍是成人尺码,开叉的位置对她来说稍微高了两厘米。 她穿上试了试,影响不大,她的腿够长,不至于走光,还有空间穿上打底裤。 鞋子她直接借了双包头的拉丁舞鞋,米白色的缎面细高跟,配着也好看。 任务完成。 东西借回来她就放在了宿舍,直到运动会前一天才拿出来整理。 宿舍没有电熨斗和挂烫机,她用的是传统法子:平底的金属容器里装上滚烫开水,这样就能熨平衣服了。 一整个宿舍的女孩子都蹲在小桌子旁边看她熨旗袍。 那个带福相的圆脸师妹名字叫程满,很是向往地看着衣服:“哎哟,真好看……但是要师姐这种好身材才能穿吧……” 徐烟林:“尺码合适就能穿。” 程满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肉,勉强笑道:“要瘦点才好看呢。”她又去看徐烟林的腰身,“我要是有师姐这么瘦,我天天上街都穿好看衣服。” 上次连床单都不会铺的泪痣妹妹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同意。 “我说你们也不胖,怎么这样讲?” 说这话的人是谭思琪,就是个子高,手脚麻利的那个,“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啊。” 程满有些不可置信,指着自己:“我还不胖呀?你看这张大脸,这水桶腰,这小粗腿!”说着说着她就有点消沉,“上次跟小柔去器材室搬东西,那些男生都笑我肥婆,还把重的铅球都给我,说我就该拿多点。” 谭思琪有些不高兴,“那些弱智脑子里装的都是泥巴,你理他们做什么。” 小柔就是泪痣妹妹,开口细声细气:“就是,阿满你别当真,现在这样才健康嘛。” 但程满只是垂下头,低声道:“道理我都懂,就是……” 她没说完,沉默半晌,最后才说: “我还是该减减肥吧……” 徐烟林直起身,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为什么女孩子永远想要减肥?是她们真的超重吗? 程满人如其名有些丰满,但整体上看相当匀称挺拔,哪里就是肥胖? 是什么眼神的打量,是什么话语的刺激,是什么环境的影响,才让每一个程满,每一个想要瘦身,每一个明明不胖的女孩子如此焦虑? “我瘦,是因为对跳舞有加成。” 徐烟林看着程满说。 瘦子能在舞蹈考核里拿高分,但瘦子不一定能在考场,在运动场上拿高分。 “减肥会消耗你的营养体力,我觉得这不值得。” 徐烟林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经常会胃不舒服,发作起来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体育课有时还会头晕。她也想大口大口吃想吃的东西,但为了舞蹈,她必须做出牺牲。 这是有目的性的自控,而非盲目追求一个模糊的标准。 我做出这种努力,不是为了让别人艳羡夸赞我,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成功。 在什么时期,就要做这个时期正确的事。宝贵的精力,怎么能浪费在内耗上。若因小失大,伤害了身体,影响了学业,又要去哪里后悔? “如果真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先问问自己,”徐烟林拉起程满的手,“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你的在意。”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占据你生命里多少的分量,要为了他们的一点意见牵肠挂肚? 程满眨巴眨巴眼,嘴角下撇:“道理……道理我都懂……” 谭思琪叹了口气。小柔垂下了头。 “但是,但是还是会想,如果能好看一点就好了呀……”程满有点想哭,攥紧了徐烟林的手,“听到那些人说我胖,也还是会难过呀……” 徐烟林没有再说什么了。 谁又不是呢。 在这个社会已经扭曲了的审美观念里,多少人能说自己丝毫不受控制呢? 她们只能一点点尝试着跟这种焦虑和解。和解的定义,也并不是美丑胖瘦要分出谁对谁错,而是美丑胖瘦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要面对的课题。 那件整理好了的衣服,挂在宿舍里,一时也没有人去看了。 第二天运动会开幕,只见天空云层稀薄,隐隐能透出东方的初阳,看样子是个好天气。 徐烟林握好牌子站在她们班队伍前面,望着晨光熹微的操场上挤满黑压压的人头。 葆华的校服色调跟这座山如出一辙,云杉绿浓厚得像一碗酽茶,看一眼就觉得丝丝清苦几乎能渗到舌头上。 是以开幕式上,她一身旗袍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在高三方阵里相当抓人眼球。 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被死气沉沉的高三学生熏得两眼无神,一见到她都精神了不少。 朱广文内心窃喜:哦哟,方阵又能拿第一咯! 徐烟林尽职尽责完成任务,觉得走得还行,但唯一美中不足是,她被冷得够呛。 十月中旬的气温终于是下降了,开运动会正好,但要穿一条无袖高叉旗袍在清晨的薄雾中举牌,还是有些勉强。 徐烟林收紧核心抵御寒冷,步子仍然稳当,直到九班队伍走到操场中央加入了集体,她能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才忍着冷战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她依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跟其他举牌者一样。为了班级形象,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去换衣服,只能坚持等仪式结束。 突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你冷不冷?” 她回头一看,关山的大高个突兀地出现在第一排,微弯了膝盖倾身向前,看着她就想去解自己外套的拉链。 “我的衣服给你穿。” 徐烟林看着他拽着拉链头往下拉,露出一点里面的衣衫领子,连忙阻止。 “别,我没事。” 真要让关山在众目睽睽面前脱了衣服披到她身上,虽然可以说是班长对同学的关心,但…… 她一点也不想引起任何传言,一丁点可能都不想有。 关山有些不情愿:“怎么可能没事……” 刚才远远的就看见她在发抖,一路偷偷走过来凑近发现她手臂上的血管都冻青了,隐隐约约透着脆弱的蓝,又怎么会不冷? 他想了想,“你带了校服没?我去你座位上给你拿。” 徐烟林担忧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主席台的方向,很是担心这样的动静会不会造成扣分。 朱老师……不见人影,可能忙别的去了。 关山还在巴巴地看着她,徐烟林硬了硬心肠,打算开口让他快些回去自己的位置上。 突然见她们班化学老师拎了件校服外套走近,直直来到她面前,看着她笑道:“美丽冻人的徐同学,不想感冒就快点穿上吧。” 这出倒是没人想到。 徐烟林呆呆接过衣服,熟悉的大小,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衣角卷边,这就是她自己的校服。 舒老师怎么会有她的衣服? 关山也愣了愣,很快不作声地转身往回走了。 可能是徐烟林看她的眼神有太多的感激和疑惑,舒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解释说:“不用谢我,是我经过你们班时,你们的转学生让我给你带来的。” 运动会,所有同学都把教室的椅子搬到了操场上,围着跑道,按班级顺序排列摆好。等开幕式结束,同学们就各回各班安排的位置,坐在操场边上看比赛。 徐烟林不由自主地想象舒老师闲闲路过九班的看台,却被转校生突然叫住了的场面。 他是怎样把她的外套交给老师的? 他怎么知道她冷,怎么找到一位女老师,怎么想到这个不扰乱纪律的法子? 此刻,在遥远的跑道尽头,越森就静静地撑着拐杖站在晨雾中,望着她的方向。 独身一人,孤立无援,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 衣料带来暖意,徐烟林低头攥着袖口,暗中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她还是没忍住。 她回头,隔着人声鼎沸的操场,跟他沉默无声地对上了视线。 13.蛋壳黄 冗长无聊的领导讲话终于结束时,太阳都从云层后面冒头了,一群学生作鸟兽散,草地上分裂出无数个浅淡的影子。 徐烟林回到九班的位置,还没坐下来,一把被章筱颖搂住了肩,向前踉跄了两步。 “你又恃靓行凶!穿这么好看,这下肯定又是你们班拿高分啦!” 李素怡见状跳起来:“美貌也是实力的一种!你不服?不服你也穿……” “我?我也想穿啊!那也要我穿得下才行啊!你看这腰……” 知道她们是在逗闷子,徐烟林眼中带笑,按住章筱颖伸过来的魔爪:“别闹。” 筱颖哪里肯停,抱着烟林又搓又揉,看得素怡一脸恶寒:“求你了,快停下吧,你这样真的很像强抢民女……” “不行啊我气不过!我要代表正义的八班审判你!” 眼看越闹越大,徐烟林正想喝止,突然听见关山的声音: “明明是我们走得整齐,排练得当才拿的高分,你怎么都只找她的碴。” 两人带着不同的眼神回头看他,关山仿佛心情很好似的挑了挑眉毛。 章筱颖转身又去找他的麻烦了。 八班九班的班长关系向来特别好,好到走在路上见到就要互呛两句,在游戏里碰上对方就往死里揍,还每次都分不出胜负,下次见面还是一样要掐架。 徐烟林因此得以脱身,扶着椅子边叹了口气。 李素怡看了看时间,问她要不要先把衣服换回来。徐烟林正有此意,去书包里翻找她的运动服。 什么?你问越森? 她从刚才起就没找到他。 她起身往洗手间去时,听见筱颖和关山又在暗中讨论什么。 “你今天下午有比赛吗?” “没有,都在明天。” 两人突然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大眼瞪小眼。 关山首先往下山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筱颖瞪着眼睛,有样学样跟着抬了抬下巴。 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敢不敢去啊?”关山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啧,”章筱颖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今天咱俩单挑,不把你按在地上摩擦,我就倒立洗头!” 李素怡闻言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朱广文听见!” 要让他知道自己教的两个班的班长居然利用职务之便,自行挪用请假条,互相勾结着一起逃掉运动会去网吧打游戏,他估计能气得飙上一百句方言,彻底忘记普通话怎么讲。 筱颖到此时居然还不忘招呼徐烟林:“诶,你要不要也去呀?我让静姐给你打折,反正你也有请假条呀。” 徐烟林抱着衣服摇头:“练舞,不去。” 她不是很喜欢山下那间网吧。 虽然筱颖似乎跟那里的女老板很熟,但她有些反感那里的一个网管。想到这里,她连忙补充:“……你们注意安全。” 章筱颖咧出一排牙齿:“没事呀,有关山在嘛。” 关山正在低头查游戏攻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素怡懒得理这两只网虫,对徐烟林道:“要不要我帮你换衣服?背后拉链好拉吗?” 徐烟林的韧带软得能反手从肩后摸到高腰,拉个背后拉链自然不是问题,便说自己去就行。 她走到最近的教学楼边,正要转个弯进洗手间,迎面却撞见个人。 张若谦弓着身子坐在檐廊低矮的栏杆上,形容颓废,手里拿的仿佛不是矿泉水而是啤酒瓶。猛一见到她,那双睁不开的眼睛突然都亮了起来。 ……至于吗。 徐烟林目不斜视就要往前走,果不其然被张若谦冲上来截住了。 她是真的很烦。“做什么?” 还有完没完了! “我不打扰你……”这人开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多么委屈,“我就是想说你这样真好看……” 哦,怎么的,你还想要听我说谢谢吗? 徐烟林腰背挺直,面无表情,侧身想从他旁边经过时,张若谦忽地蹲了下来,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烟林……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每天都睡不着,睡着了梦里都是你,梦里的你还像以前一样对我笑……你好久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我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我好想你,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徐烟林:不能。 日光稀薄得仿佛兑了水,蛋壳黄绒绒铺了满地。檐廊此处背阴,站在楼影里向外望去,世界像是额外多了一层草木清香的滤镜。 初生的,勃发的,各个时期的茂盛生命,在南方温暖的秋日,杂糅在同一时空里。 不论自己将变成哪一种姿态,她都要走出去,站在光的恩赐里。 徐烟林想,必须、一定、现在就要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 她侧身回头,一身旗袍仪态万方,小立领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下颌线条锐利地收窄,冷肃地为她染上两分傲气。 “我找到喜欢的人了。” 蹲着的人浑身一僵,但徐烟林毫不在意,漆黑的眼睛里不带一丝犹豫,语气笃定,仿佛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停止你的幻想,不要再来烦我。” 她希望这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实上,这的确是她对张若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徐烟林也再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现场,和现场外的人影都一动不动。 按下暂停,阳光,山岚,和游云,全都一动不动。 按下播放,越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半晌,他觉得再躲下去可能就会被发现了,这才从楼角的盲区里拐出来,无声地往操场去。 他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开幕式干了那件从不会干的事后,他心浮气躁得很,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紧张,便赶在众人回到班级看台之前离开,找了个晒不到阳光的地方,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按揉自己的腿,也没有人会看见他在整理他的心。 五味杂陈最是古怪,想理也理不清,在小角落里不知猫了多久,他才突然听见外面的声音,仿佛突然有人冲他泼了一瓢水,冲淡了所有无头无绪的滋味。 她的声音。 越森一脚踩在草地干燥的叶片上,噼啪破碎的细响竟然震耳欲聋。 徐烟林换了衣服走出来,走了另外的路回班,根本没去看来时的人还在不在。 关于找到喜欢的人,她当然是瞎说的。 其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讲,不过是为了尽快摆脱他的纠缠而想的说辞,希望有用。 对方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那就不要让他这样以为。 她把手机掏出来拉黑了张若谦的号码,这下该彻底清静了。 早就应该拉黑,是她之前太瞻前顾后了。 看台的座位就是按班里的座位排的,徐烟林一眼就看见自己位置后面,越森已经重新出现,在翻着一本时事杂志。 他一直翻到下午,翻完了就摊开盖在脸上,身体靠在椅背上仿佛假寐,悠闲得格格不入。 高三的运动会,更像是换了个地方学习。缩在椅子上垫着大腿写习题的人不少,都佝偻着脖子团起身,像一个个待破的茧。 徐烟林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写题,选择了背单词。 阖上眸子抬起头,午后光线穿透皮肤,眼前血色流淌,默念的英文字符从意识中滑过,几乎像一种冥想。 操场那头乍起的喧闹打破了旸旸煦煦的宁静。 不断有人扎堆靠近响动的来源处,有些好动的同班同学也跑去看了,不一会儿之后大惊失色地回来汇报:竟是自家起火。 他们班参加跳高的女同学比赛时出了失误,过杆的时候扭了腰不说,一惊之下没控制好落点,从垫子上摔下来又崴了脚。 关山已经溜了,体委厉猷“腾”的一下就站起来冲了过去,回来的时候冷静不少:“多大点事,我还以为骨折了,但校医说只是挫伤。” 众同学:…… 他说话一直情商堪忧。 徐烟林注意到,身后的越森不安地动了动,杂志依旧盖着脸看不见表情,但手指却捏皱了封面。 “可是她也报了400米诶……受伤静养的话,明天的比赛谁去跑啊?”厉猷翻着花名册,开始思考实际问题,左右看看,站到了徐烟林旁边。 “就你没项目了,徐大美女,帮帮忙呗?” 那一刻烟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她帮或不帮都是个人选择,就算是拒绝,也没有人可以用道德绑架她。体委本来已经答应过她可以不用报名,何况她也不擅长田径,去了怕只是给班级拖后腿。 但徐烟林沉默了一会儿,对厉猷道: “好吧。” 体委喜上眉梢:“太好了!你真够义气!”说着就要去拍她的肩膀,徐烟林脖颈一沉,轻巧地在椅子上滑开一段,不着痕迹避开了。 不要说得我好像跟你很熟。 厉猷走开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大脑在放空,根本没有继续背单词。 很多决定都是做完了才开始反思,如果我选另一个,会不会更好。 若是这种思考能够带来改进,那自当有益;但若只是让自己陷入纠结,甚至后悔,那还不如不要反思,做就完事。 徐烟林深呼吸,决定不再多想,跑就是了。 她把视线转回英语书,beneath,在下方,例句…… 突然背后有轻微的动静,细微到不像是触碰,宛如朝生蜉蝣轻点水面。 回头她才发现,因午后炎热而脱下随意晾在椅背上的外套,被刚才闪躲的动作无意蹭掉了半边,耷拉在地面上。 越森手里握着她的袖口,正把弯着的腰直起来,似乎是想无声捡起衣服帮她放回椅背。 他也没想到她会回头,抬起脸来,两人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两人的神情互相在对方眼睛里放大,生命进入慢速播放,金黄的暖风霎时变得粘稠,跟沉默一道缓慢流淌。 校服袖子从她肩膀延长到他掌心,乍一看,仿佛是他在牵着她的手。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不然为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越森飞快地挂好了她的衣裳,但徐烟林没有再回头。 她勾着脑袋,微张嘴唇,呆呆盯着要背的单词。 Beneath,在下方。 例句: Love is the undercurrent beneath the still water. 14.古铜褐 过了很久,太阳逐渐西沉,徐烟林揉揉眼睛想休息一下,此时才看见手机上的未读讯息。 发件人来自她背后的越森。 徐烟林觉得脊椎瞬间又开始发麻,仿佛他的目光直直穿透而过。 他们加上微信,还是国庆后那次交换作业,但加上了两人也几乎没有对话。 唯一的一次,是他在一个下午问她“排练室的门没有锁,你还会回来吗?” 而当天徐烟林直到睡觉前才看到,答得姗姗来迟:“门卫说有人来修空调,让我别锁门。” 越森也没有再回应,两句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对话结束。 现在他跟她就一米距离,抬起手就能敲上她的肩,但他却选择用微信开口。 “为什么答应跑400米?” 徐烟林盯着对话框,挺感谢他没有当面提问,毕竟…… “没什么。” 毕竟这种回答从嘴里说出来就太冷漠了。 徐烟林回复完,尽可能忽视背后人的存在感,抬眼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操场,仿佛在寻找什么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正想放回兜里的手机突然又震动起来。 越森:“为什么不跟体育委员理论?他不是说你负责举牌就不用报项目了吗?” 徐烟林有些无措,想了又想,动动指尖打出了四个字“都是同学”,还没发出去,下一句又来了。 越森:“你不会委屈吗?” 她破天荒有种陌生的感觉。 好像打开了一个水晶八音盒,一些从未听过的动听旋律一击即中她的神经。她想听下去,却又无端生出一种担忧,生怕下一秒发条就会走完,声音就会戛然而止。 她不是没遇过似连珠炮般发泄情绪的提问,沉着应对或哑口无言的时候都有,却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心跳漏一拍的同时,体会出一种称得上是惊悚的感觉。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于是她合上了它。 她合上了八音盒。 越森就看着徐烟林突然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拎起外套往身上套,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穿好之后也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开去。同时,回复的消息也发送成功。 都是同学。 越森见状愣了愣,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直到她消失在纷乱人群之中。 夕阳散漫地坠入云层,抛出几缕即将湮灭的光,天空被涂布成一种衰败的古铜褐,暮色逐渐袭来,所有生机鲜明的事物仿佛都开始枯萎下去,生命的循环逐渐进入末期。 她就这样离开,什么都看不清了。 运动会第一天结束,晚自习照常,甚至朱广文还见缝插针地上来加了一张卷子。 关山直到打铃的时候才回来,一个猛子扎回自己的座位上,见徐烟林看他,就冲她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这么开心,想来两人出去玩没出什么事,徐烟林心想,不作声地把头转过去了。 关山的笑还没收回去,觉得有另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竟然是沉默的转校生,定定地盯着他。 无端有些让人心虚。 可能是自己作为班长还违反校规让同学有微词了,关山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敛了笑脸坐直了些。 “晚自习开始了,没回座位的都快点了啊!” 越森移开眼,也没去看徐烟林,手指摩挲着衣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开始就是400米的预赛。徐烟林听着广播准备去签到,李素怡也跟着站起来:“我陪你去,在终点接你。” 徐烟林笑了笑,“好,等下你的800米我也去接。” 前面的关山听见了,也作势要起身:“我也去吧?”被素怡严辞拒绝了。 “你去干什么?有我一个够了,七手八脚的更是乱。” 关山嗷了一声,闷闷地坐了回去,眼睛还盯着徐烟林的背影。 两人挽着手臂慢慢往起点去,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暖和些,风吹在人脸上痒痒软软的,徐烟林抬手抚了抚头发。 李素怡:“本来就是临时替人跑的,别紧张,别有压力。” 徐烟林点点头,侧眸看她:“你也是。” 这人向来言简意赅,李素怡还想嘴硬:“我?我不紧张啊……我自己报的项目我紧张什么……” 是是是,你不紧张,先把紧握的拳头松开再说。 热身完毕,徐烟林按指示走到自己的起跑线上。 在所有赛跑项目中,400米她认为最难,既要速度,又要耐力,缺一不可。 发令枪炸响,她反应是够的,起跑很及时,但…… 实在是不习惯这种一上来就必须拼体力的冲法,跑出去100米之后,她就明显有些吃力了。 跳舞跟跑步始终还是不同。 没事,徐烟林深吸一口气,提起核心继续冲刺。 至少她很努力,这样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冲线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太清,踉跄两步找到迎上来的素怡就两眼一黑往她身上倒,靠在她肩上喘得肺痛。 “别站着别站着!”指挥的体育老师拿着大喇叭控场,“别挤在一起!跑完的慢慢走动,不要立刻坐下!” 李素怡便半拖半抱地带着烟林朝边上挪去,不住地给她扇风。“跑完了跑完了,没事了啊。” 徐烟林喉咙发干,话都说不清,胡乱点点头,一张小脸青得发白。 她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是关山的。 “怎么样,还好吗?要喝水吗?我给你带了水……” 她气还没顺匀,无暇顾及这人怎么还是跟来,吃力地睁开一点眼睛摇头。 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关山的脸。 世界还在天旋地转,看东西都带一层模糊的边缘,仿佛淅淅沥沥就要融化在视野里。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徐烟林依然看见了。 越森站在早晨微熹的日光里,站在零乱混杂的人群里,站在遥远的犹豫和试探里,微蹙着眉头看她。 他没带拐杖,揪着衣角,整个人瘦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满世界的拥挤撞碎,摇摇欲坠,却丝毫不操心自己,眼里全是茫然和担忧。 全投给她。 徐烟林下意识就把脸往素怡怀里藏,后者还以为是她烦了关山,瞪起眼睛来数落: “这个时候喝水会呛的!你别帮倒忙……” 关山好脾气地没反驳,“我意思就是我带了水来,她要是想喝……” 这两人说了什么徐烟林都没听到,她只是在紧闭双眼的黑暗之中,为自己方才的一丝赧然,感到彻头彻尾的失败。 跑不过,跑不过。 无论这场比赛,还是胆小的心。 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地抬起脸来。“呼……我好点了。” 李素怡早就觉得奇怪,按徐烟林平时的性格,应该早就已经坚持自己走了,怎么还是赖在她身上? “真的好点了哦?喝点水吧。”她掏出支矿泉水来,“喝我的,别喝班长的,让他瞎得瑟。” 徐烟林淡淡地笑了一下,拧开瓶盖。 回到九班看台,徐烟林后座空荡,她暗中长出一口气,这才仿佛解脱。 赛事继续,没过一小时,就是素怡的800米了。她站起来活动肩膀,“终于到我咯!” 徐烟林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拎上刚才喝了一半的水,准备像素怡刚才陪她的时候一样,将她送去起点。 大腿突然不祥地抽了一下,很快平复,不是很厉害,可能刚才还是用力过度了。徐烟林低头想了想,转身去找八班的看台,想让章筱颖也跟着一起来。 没想到找了半天,发现她和关山正一起耷拉着脑袋站在朱广文面前,朱老师脸色不是很好,看样子八成是昨天的事情露馅了。 看见她望过来,筱颖偷偷在袖子里跟她摇了摇手,估计这两人找了什么借口正在开脱,企图糊弄过去。 徐烟林这下不好开口,环顾四周不算很熟的同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放弃找帮手一起去接素怡的想法。 不论听多少次发令枪,都还是觉得心脏发紧。 李素怡跑800是真有两把刷子,第一圈结束的时候已经排在领先水平,跟另外两个选手不相上下。徐烟林看得激动,在素怡经过自己面前时抓着围栏大喊加油。 操场上人太多,不好陪跑,她追了两步停下来,眼睛一直锁定素怡的背影。 比赛进入后半程,差距逐渐拉开,前三的人选几乎已经确定无疑,素怡现在怎么都能捞着一块奖牌。 但素怡看着明显是想拼一拼冠军,在最后一个弯道即将结束时,她一脚斜插到前面二人身侧,明显提快了速度,想要实现弯道超车。 那两个选手安能让她如愿,三个人你追我赶,在满场的助威和叫喊中气势汹汹地朝终点冲来。 徐烟林一看表情就知道素怡是真豁出去了,连脸都在使劲,她渐渐与隔壁并驾齐驱,脚步却有些发飘。 “稳住!素怡!稳住呀!” 快冲线了,她不能在旁边这样看着,徐烟林从场边飞快抽身往终点跑,在素怡的跑道前面张开双臂等她。 但就在还有不到十米的地方,其中一个竞争对手突然左右剧烈晃了一下,眼看着要摔倒。 徐烟林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秒,摔倒的对手往前扑了下去——倒地前撞了素怡一下。 明明就快到了!素怡别摔! 烟林脚步比脑子更快,又往前赶了两步,生怕素怡失去平衡。 素怡突然挨了背后一道猛力,脚下一时没跟上,节奏明显错乱,整个人重心斜飞,好不狼狈。 徐烟林急坏了,原地跺着碎步却又不能上去帮忙,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眼睛湿了。 时间被焦灼熏得滚烫,素怡用尽全力提腿跑完剩下的距离,冲线时几乎是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巨大的冲力袭来,徐烟林搂紧素怡,急退好几步也卸不掉所有力量。不争气的大腿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抽筋,她的鞋底在跑道上一绊,另一只脚跟不上,立刻就要上演一出仰面后摔。 世界倒转,天地翻覆,徐烟林死死闭上眼睛,正打算护着素怡,试着拧转让侧身着地—— “啪”一声闷响。 有人在身后用身体接住了她。 她结实砸进那人胸口,一开始还以为是关山。直到她回头。 越森的脸毫无征兆地出现,遮住了天日,遮住了光线。 他一只手紧握着拐杖,吃力撑在身后。 另一只手,又轻又重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15.瓦灰 他明明在班级看台事事不关心,刚才也站得远远,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清瘦又羸弱,为什么能撑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明明面色平静,为什么又露出这样锐利又滚烫的眼神? 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宛如一个怪异的拥抱,徐烟林觉得左边肩膀从里到外都沉重起来,光速直起身,从他胸口前离开。 她垂下眼,拒绝跟他对视,只是低声道谢——低头又看到他状似寻常的腿,正在微微发抖。 但越森只是望着她,在她抽身后就收回了手,露出个淡如晨风的笑,眼中恢复往日的散漫。 这实在有点别扭。 素怡累得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还在烟林怀里艰难地干咳,她干脆趁机带着人就往旁边走开。 终点处乱糟糟的,统计成绩的裁判正在讨论什么,刚才摔倒的同学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脸色苍白。 徐烟林方才没细看其他选手,也不知素怡到底排在第几,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张望,听见裁判最后宣布是亚军,有些紧张地去看素怡的表情。 这结果不免有些遗憾,素怡摇了摇头,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得出话:“我猜也是。” 她向来看得很开,平复了一下心情还跟徐烟林打趣:“已经不错了,本来还是第三呢!而且我至少等冲线了才摔的,也不算丢脸。” “哪有,我接住你了,没摔。”徐烟林纠正道,拿出纸巾递给素怡。 “是哦!谢谢你啦!”素怡抹了一把额头,冲她笑笑。“你也挺有劲嘿?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重心往你身上栽,你也接住了耶!” 徐烟林愣了愣,扯扯嘴角,没有接话。 她竭尽所能不去回想刚才是多亏了谁才不至于两个人都跌倒在地。 越森站在原地晒了一会儿太阳,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往回走,动作尽可能的轻。 这周去医院照红外线,腿一定又会很疼了。 啊。干脆别去了吧,像班长逃掉运动会一样逃掉理疗,反正也没什么用。 意识里的自己长出第二张嘴来,正对着空气龇牙:那颗肿瘤——叫什么名字来着——该长还是会长,这条腿该废还是会废……你看人家违反校规出去逍遥自在,回来不也没事人一样?这些都是命,摆烂就很好…… “啧。” 想起关山看徐烟林的样子,越森突然出声,制止了那张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嘴。 于是又安静了下来,唯有胸中一阵一阵的泛酸压不下去。 路过昨天发生意外的跳高场地,彼时的喧哗现在早已散去。越森攥紧了手中的拐杖,用力到指尖发白,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回忆像瓦灰色的海浪,沉闷又乏味地漫上来,哪怕涌到嘴边,他也已经尝不出咸苦,只因已经积习生常。 数年前,引起轩然大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看的人,就是他自己。 那时他还是高一,刚考了文理分班考,正兴高采烈要跑出考场回家,两步并一步冲下楼梯时,突然觉得右腿一麻,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他毫无征兆地从楼梯的顶端摔了下去,翻了几番,最后一头撞在墙上。 周围的同学吓到尖叫,他在轰鸣巨响中痛晕过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扭曲到失去正常结构的,怪异变形的右脚腕。 从那时开始,命运就跟他这条腿过不去了。 一开始他和家人都以为是意外,是他跑得太急,才导致下楼梯脚滑。 花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是康复到能正常走路了,就在大家以为这事过去了的时候,越森的腿再一次突然发麻。 这次是在他过马路的时候,刚踏上横线,红绿灯就开始闪烁,他便有些着急地开始小跑。就快赶到对面时,突然右腿袭来一阵怪异的痹痛,左腿也跟着发软,他当场就一歪身子,猛地跪在了马路中间。 是好心的路人连忙带了一把将他拖到安全的地方,他才不至于危险地躺在车轮下。越森呆坐在地上,迷茫地瞪着眼睛,看着大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但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当时盘算,若是又把骨头摔断了,那能不能手术的时候把上次脚踝上的钢钉拆了,再装到腿上,两次手术合并,这样可以给妈妈省点手术费。 后来又被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这次没骨折,只是挫伤。 坏消息:他这次摔倒,和上次摔倒,都不是因为脚滑。 打住。 这两天有太多巧合的意外,越森闭了闭眼睛,企图停止思考,将过去往脑海中下压,灰沫消退,潮气蒸发。 他在操场中央,向太阳借稀薄的亮,以求能走出这片无光的滩涂。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纤瘦的少女背影。 她那样吃力地后退,转身,下落。 明明只是想遥遥望一眼,身体却比思维快得多。真有意思,明明他认为前者残破不堪,后者才经常过于敏感。 但他承认,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倒下去。 越森睁开眼睛,总算是有了些力气,继续一步一顿地朝着班级方向前进。 哪怕她不在那里都无所谓。 不过是一场每所高中都举办的运动会,此时哪怕心中有再多悸动,大家表面不过是寻常。 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只有当事人会相视一笑。 运动会闭幕式上,照例宣读各班排名成绩,九班果不其然在开幕式方阵拿了高分,其他嘛……平平无奇。 朱广文撇着嘴发出冷笑:“哼,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偷溜的偷溜,摔倒的摔倒,我还指望什么咯!” 他像赶羊一样赶着学生回课室,一边去看时间一边嫌弃道:“快期中考了,都回去看书!关山!和纪律委员管好晚自习,我要去看看昨天受伤的人……” 大家稀稀拉拉地搬着椅子,越森刚站起来,就有别的男同学过来顺手把他的椅子一起抬走了,速度之快,他只犹豫“谢谢”一瞬,男同学就走远了。 越森在原地又发起了呆,好像忘了怎么迈腿似的,想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一个又一个的同学从他身边经过,很快他便落在了最后,越森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一片空寂。 夕阳落到了尽头,也没有了温度。 走了两步突然手机震动起来,越森翻出来,有点沉默地看着来电显示: 妈妈。 手机又震了好几下,他终于接通,郭佩仪的声音试探着响起:“木头,木头?” 越森显然是很熟悉这个小名:“嗯,妈。” “诶好,没什么,我就是……唉……”郭佩仪话里带上些笑,却透着股歉意。“你在学校好不好?这两天你们,你们开运动会,是吧?我在家校通上看到了,你……” 越森打断了这段犹豫的关心:“妈,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电话那边的女人一顿,连忙接上:“啊!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最近忙昏头了,厂里进了一大批货,设计都有问题,改到现在才有空给你打电话……” 每到换季时服装厂总是特别忙,这点越森也知道。他慢慢走着听郭佩仪絮叨,心里很清楚妈妈打这通电话是为什么。 毕竟他是个不能跑不能跳的人,在运动会里,他就是个废物。 “你们快期中考了是不是啊?你学习还顺利吗?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问你哥哥……” 越森一听这话眉头都皱起来:“哥哥最近不是在律所忙转正的事情吗?” “哦对,他好久都没回家了,我都给记岔了……”郭佩仪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都太忙了……” 越森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无声半晌,最后闷闷说出一句:“别总打扰他了,我没什么的。” 我不该有什么的。 五年前,爸爸不敌病魔,走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枯柴。妈妈丢了半边魂,差点没跟着一起去。 当时刚考上大学的哥哥做了全家的情感支柱,在他的鼓励下,妈妈打起精神继续生活,靠着服装打版的好手艺,仍能供起兄弟两人继续读书。 哥哥也格外争气,一边勤工俭学,一边靠优秀的成绩拿奖学金和保研,从不要家里多操心。曾经的越森作为弟弟也踏实地成长着,日子虽不富裕,但母子三人心中还是朴实又温暖的。 至于他后来开始发病,家里花掉大部分积蓄给他治疗…… 越森打了个激灵,手猛地揪紧了衣摆。 别想了,说了别想了。 妈妈还不放心,仿佛在电话里问的越多,就越能消解自己无暇照料小儿子的愧疚:“我还是觉得去医院做理疗要不就打车去吧,万一骑电瓶车的时候……” “好了妈,我没事的。” 越森用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打断结束了这通电话。 盯着漆黑的手机荧幕出了会儿神,越森抬头,惊觉自己无意识又走到了钟楼前。 幽冥暮霭笼罩天地,高耸的建筑矗立其中,仿佛一柄刺破虚空的武器。 越森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栋楼,从下往上仰望她的时候,目眩神迷的幻觉让他觉得飘飘然,仿佛去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没有声音,没有疾病,没有时间流逝的世界。他可以像卡西莫多一样,躲藏痛苦,享受孤独。 跌坐一般靠在长椅上,越森盯着钟楼看了良久,看到闭上眼都有残影。 庄严的,震撼的,直刺心间的美。 他是如此向往美好。 而她的美会毁了他。 ———— ———— 作者:哎哟可急死我了,你们什么时候能互通心意! 16.墨紫 p o1 8 bt.co m 徐烟林把腿从空中放下来,看了看时间,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运动会结束后她自然还是来排练室练功,马上要期中考了,只能挤出一点点时间练习。 她关掉所有的开关准备离开,一室幽暗,墨紫的暮色被路灯斑驳地点亮,迟发的草叶香乘着晚风拂面而过。 徐烟林正准备关门,却突然定格,扶着门框看向外面的花圃长椅。 她觉得自己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却不幸地拥有一些发现他人需要安慰的能力。 而万幸的是,越森似乎并没有发现她。 唯有那根漆黑拐杖上反射出的光点,像一只白色的眼睛,冷淡又雪亮地盯着她。 徐烟林敛眸,反手锁门,挑了一条绕远的路回去。 她不能无悲无喜地这样穿过他的欲盖弥彰。 越森直到预备铃响才直起身,撑着脑袋的手肘已经在膝盖上压出两块淤结的红晕。 没有关系,没有人能看到。 唯一看到的人,越森瞟了一眼熄灯的排练室,也似乎并不在意。 眩目的路灯灯光洇开在他眼里,越森眼尾发红,自嘲地轻轻笑了起来。 上一次全校统一大考,徐烟林的成绩排在年级50。不好不坏,一本能上,但可以挑选的余地有限。 她不免有些紧张,总感觉差口气就能实现愿望了,但无论是学习还是舞蹈,都卡在瓶颈处难以进步。 没事,想点好的,现在张若谦已经彻底不找她麻烦了,手机每日安静如鸡,这很好。要看更多好书请到:yaogu osh u.co m 之后境遇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明天就是期中考了,下了晚自习大家开始布置考场,每个人把课桌里的东西清空,放在教室最后面。 徐烟林用棉绳捆了自己的书拎起来,回头就看见越森把自己的东西随意堆成一堆,抱起来一个转身就扔在了墙角。 他书少得不像个高三学生,甚至还有好几本课外读物,又坐在最后一排,连站都不用站起来就搬完了,倒是省事。 察觉到视线,越森抬眼看了她一下,无所谓般露出个不好意思却又全无羞涩的笑来。 徐烟林转开脸,直到回宿舍了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第一天考三门,第二天考三门,考完了也不能回家,将课室恢复原样后,还要讲一讲试卷。 舒老师在讲台上抖开试卷,问:“这次化学难不难呀?” 台下一片死寂。 “嘿,刚我从实验班过来,他们也是这个反应。”舒酒诗安慰大家一般笑了笑,“这次考得是很综合,还有点偏。第一题太简单了不讲,来看这个选择第二题,我看有些人就从来没弄懂什么是摩尔……” 听得出来她在尽量往快了讲,最后赶在一个不算太晚的时间放了学。舒老师拢了拢短发,向全班做了一个“安静”的下压手势。 “为了你们和我的这个周末,请冷静、快速、悄悄地离开吧我亲爱的同学们!别叫啊!让级长知道我早放学就完啦!” “舒老师真好!”一班子人喜笑颜开,欢呼全部憋在嗓子里,大考过后的疲惫仿佛扫去了大半。 徐烟林也笑,但不急着收拾回家,带着卷子又到讲台边上和其他几个同学问了些问题。 这次期中她感觉跟之前也差不多,会的还是那些,不会的还是不知道怎么突破。但眼下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求变的思路,只能先继续整理错漏。 考试实在是累人,一路回家脑子有些乱糟糟的。一进门,一股扑鼻的香气席卷而来,她立刻觉得胃在身体里狠狠地拽了她一下。 好香!好饿! 妈妈听见门响,笑着探出头来。“小烟回来啦?那就吃饭吧!” 徐烟林去洗手的速度可能比她跑400的时候还要快一些。 爸爸和妹妹已经在饭桌边坐下了,卫如虹从火上把汤锅取下来,里面煲的是各种新鲜野菌,汤底是熬了半天的老母鸡汤,连蒸汽都仿佛是金灿灿的。 “知道你喜欢吃蘑菇,做了一大锅。怎么样,香不香?” 徐烟林啜了一口汤,被烫得脸都红了,呛笑着点头,“好吃!” 妹妹鼓着脸蛋吹着勺里的汤:“妈妈做饭最好吃啦!” 卫如虹喜滋滋地回身去厨房做蘸料了,出来的时候又端了好几碗饭。“烫就等汤凉了再喝,还有别的菜,先吃饭。” 妈妈是真的很有手艺,好些菜比外面餐馆做得都好吃。徐烟林本来并不重口腹之欲,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吃得比往日在学校多上许多。 “也是,饭堂能有什么好吃的。”见她这样,徐擎不由得叫她慢点。“考试累了是吧?这次考得怎么样?” 徐烟林咽了一口,如实答了。徐擎又问她报名艺术团的问题,听见初审没两个月了,惊觉道:“这么快呀?那你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 知道迟早有一天要坦白,但徐烟林此时依然觉得难以坦然,小心地开口: “噢……我想试试去北都。” 一片安静,唯一发出声音的是正在埋头苦吃的徐焕枝。 烟林突然不知自己这份汗意究竟是来自热汤还是紧张,举起筷子想夹点什么吃一口缓解一下。 徐擎和卫如虹对视一眼,她一筷子平菇差点掉回锅里,听徐擎道: “北都大学呀?咱们小烟志向挺远大呀!” 徐烟林知道这话不是单纯的夸赞,还有下文,但徐擎还没铺垫完,对面卫如虹已经急得截过了话头。 “会不会很难考啊?还是报省内的大学吧,关州大学就不错啊……” 在妈妈开口的时候,徐烟林就知道她要这样说了,直接搬出想好的话:“可以报不止一间的,我都报了试试呗,初审的资料都差不多呢。” 多做准备多留后路总不会有错,卫如虹听了之后有些讷讷般没反驳,但很快又开始补充,还是留在离家近一些的地方好,北方环境跟这边差别太大,这般那般云云。 算是好不容易把这话题糊弄过去了,徐烟林打算再捞点冬菇吃吃,没想到夹上来一块竹荪。 竹荪口感爽脆,网眼一样的结构特别吸汁,吃起来鲜美又有趣,徐烟林很喜欢,但妹妹最爱这个,徐烟林打算夹给她。 她的筷子还没从锅里挪出来,就听见妈妈一迭声的唤: “诶诶诶,你别夹,给小枝给小枝,小枝最喜欢吃竹荪了。” 徐烟林顿了顿,心脏突然踩空一样下坠,她刹住势头,控制不住看了一眼妈妈。 ……也不期望能看出别的什么来。 她没多说,照样把长长的竹荪夹到徐焕枝碗里。 甚至接下来的每一筷子,如果遇上了竹荪,她全部都给了妹妹。 本来也不多,就几根,徐焕枝格外开心,吃得“咯吱咯吱”响,捧着碗的样子可爱得像一只举着坚果的小松鼠。 徐烟林笑,停了筷子。 果然是吃太多了,她想,都有点顶着了。 左上腹的位置一下一下跳着抽,徐烟林吸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父母。 徐擎和卫如虹若无其事。 于是她也若无其事了。 当晚她不知为何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次,干脆起来写卷子。 一张语文才写到诗词鉴赏的部分,她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盯着字在发呆。 掏出手机到处划了划,朋友圈下拉两下就到底,一半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春节的寒暄。徐烟林看着最熟悉的几个名字,却仍然找不到自己消失了的倾诉欲去了哪里。 最后她瞟了一眼“越森”。 能看见他们上一次的最后一句谈话。 “你不会委屈吗?” 徐烟林几乎能听见那个清淡得似会在雨中溶化的少年,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声音,来问她这句话。 她扔掉手机,一个猛子扎回床上。 却只是做了一个云雾缭绕的清醒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红兜帽披风,要去森林里面找外婆住的小屋。爸爸不在家里,妈妈给她一把钥匙让她揣好,不许弄丢。 徐烟林在羊肠小路上走啊走,突然发现有什么跟着自己,回头一看,居然是一只兔子。 诡异的是,兔子冲她叫了一声“姐姐”。 她愣在原地,那小兔子三两步跑近,一把掏走了她口袋里的钥匙,瞬间就溜得没影了。 徐烟林连忙去追,追到一条架着独木桥的河边,河对岸是黑黢黢的密林,而兔子正背对着她走在桥上。 “小枝?”她唤。 兔子没有回头,一直颤颤巍巍走到了桥中间,脚下就是湍急的河水。 独木桥太窄了,徐烟林不敢踏上去,只是盯着那毛茸茸的背影看。 越看越觉得那根本不是她妹妹。 兔子停下,慢慢转过脸来。雪白的毛发,雪白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像哭过一样红。 他长着越森的脸。 徐烟林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兔子越森浑身抖了一下,缩成一个小团子,只露出眼睛看着她。 她又往前迈了一步,觉得这独木桥不太稳,干脆半蹲了下来。 她对着兔子越森伸出了手。 越森似乎是被急流吓得不轻,山风把他的毛毛吹得东倒西歪。 他很是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迎着徐烟林的目光,慢慢地开始往回挪步。 徐烟林一直,一直看着他靠近。 他走得磕磕绊绊,一边的腿似乎使不上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拉近一些距离。 就在徐烟林想上前去拉他的时候,一阵疾风卷着水花袭来,越森突然失去了平衡!那小小的一团绒球从桥边滚落,消失在无色的波涛里,连一声叫喊都没有发出来。 徐烟林瞬间就醒了。 她呼吸粗重,伸手抹脸,摸到额边一层又冷又热的汗。 调整了很久,她尝试再次入睡,当然失败。 明色从窗边缓慢地爬升,寂寥的夜和熹微的晨一起凝望着她。 她满脑子都是一件事。 她没有抓住他。 17.石墨 【温馨提示:本章有较多篇幅的老套鬼故事,介意的读者可以跳过,对情节影响不大】 周日晚,学生们照常回校上晚自习。 徐烟林走进课室,越森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斜斜靠坐墙边,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 他永远到得很早,走得很迟,但也不是在学习,就是这样支颐坐着,垂着眼睛发呆。 见到徐烟林走进,越森抬起眼皮,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微笑。 徐烟林拉开椅子放下书包,似乎想了一下做出决定,淡淡地勾起嘴角,也对他笑了一下。 越森差点没看到,徐烟林却已经坐下来。 她没有注意他那一霎那的表情。 看样子今天是朱广文在学校值班,他背着手在讲台附近跟同学说话,听见打铃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 “啊,有个事说一下啊。” “今天十点下晚自习之后,大家不要逗留在教室里,学校要修高叁楼的电机,到时会停电。” 立刻有学霸不满的声音响起:“啊?那怎么看书?白天为什么不修啊?” 朱广文警示地看了那学生一眼:“大家服从安排,今晚抓紧自习时间把作业写完。不要以为在教室坐得久,学习效果就会好……” 后面的话没什么人听了。 越森视线从正前方落回桌面,随意捞起一只自动铅笔上笔芯,完了看看被石墨色染黑的指尖,似乎心情很好一般搓了搓。 他一直待在学校,所以知道,不是工程队周日白天不修,而是白天拖拖拉拉,修到晚上才轮到高叁楼。 晚自习分两大节。在八点半前后,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般大家都趁着这个时候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去办公室问点问题什么的。 徐烟林刚从洗手间回来,手上还沾着水珠,一进教室就发现很多人围在中央一处。 饶是不感兴趣,不喜欢扎堆,路过的时候她也好奇地看了几眼。 聚众讲鬼故事呢。 “停电诶!这不是发生些什么的最佳时刻吗!” “什么呀?” “你怎么不懂!就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空教室’啊,‘音乐室的钢琴在没人的时候自动演奏’啊,‘下楼梯不能数数因为会多出来一级’啊……” “这跟停电有什么关系啦!” “哎呀我们来讲鬼故事吧!现在还有时间,过来,大家都过来,我有一个超级吓人的!” 关山本来看着时间还想提醒一句,但一听有“超级吓人”的故事,他也竖着耳朵靠了过去。 班长都带头了,又刚考完期中考,气氛比较轻松,大家都抱着寻求刺激的心理围坐下来,整个教室突然安静了不少。 十一月的晚秋凉风穿堂而过。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向刚才最后一个说话的女同学。 “来吧?超级吓人的鬼故事?” 女同学清了清嗓子,降低了音量,所有人下意识挨紧了些。 故事一:停电楼梯。 “小红是个大学生,今天回宿舍迟了些,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她住在学校最旧的宿舍楼里,入住的同学很少,还经常停电。这不,她刚走到楼下,楼梯间里的灯就忽闪了一下,啪地一声全灭了。” “不巧,小红住在七楼,很高。她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觉得很害怕,就打电话给室友,想请室友带个手电筒下来接她。” “室友过了一会儿接起电话,让小红稍等一下,她找到手电筒就下来。” “小红在无人的道路上左顾右盼,心里发毛,生怕什么地方会跳出来吓人的东西。但很快,室友就打着手电筒出现在了楼道口。” “小红松了一口气,借着室友打的光慢慢上楼,一边走一边说:‘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简直觉得会有鬼来抓我呢。’” “突然这时,她的电话又响起来,小红接通,却听见了室友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找了好久才找到手电筒,我现在下来接你啊!’” “小红愣住了。” “如果室友还没有下来,那现在这个走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呢?” 故事讲到这里,好几个人倒吸一口气,恶寒地耸起肩膀。 也不是超级吓人,也就,有那么,一点点可怕罢了…… 但想象一下,如果是你在漆黑的楼梯上,后面跟着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有个挑剔的声音响起来:“等一下,你这个故事网上看的吧?我早就听过类似的了。” 说这话的同学叫黄锦叶,平时最擅长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喜欢讲,又喜欢凑热闹,时常给人一种过于健谈的感觉。 “而且也不可怕啊?你们觉得恐怖吗?”黄锦叶嘴里戴着矫牙的钢丝,却一点也不影响伶俐的口齿,她打量着周围的人,嘻嘻笑道:“不会吧,就这?” 讲故事的人有些下不来台,周围的同学面露尴尬,但黄锦叶并没有觉得自己说得不对。 “是真的不可怕啊?再讲一个,谁再讲一个?” 大家又互相看看,这回是一个男生开口了,说讲一个他妈妈在医院听的故事。 故事二:医院红绳。 “医院的电梯总是很繁忙,白天不说,到了深夜都有人上下。” “这天凌晨,有个护士打算坐电梯去值班室,门一开,看见另一个陌生的护士在里面,她点点头走了进去。除她们二人以外,电梯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电梯下行,经过四楼时停住了,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穿病号服的人。” “护士一看,连忙猛按关门键,根本不让那个病人上电梯……”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啦!哎呀老掉牙的故事啦!谁没听过啊!” 黄锦叶拔高嗓门叫了起来,倒是冷不丁吓了大家一跳。旁边有两个相熟的女生连忙把她拉住,但黄锦叶很不满意,又想叫换个故事,被关山打断了。 “我没听过,继续讲。” 黄锦叶被摁在椅子上跳不起来,只能翻个白眼继续听。 讲故事的男生脾气很好,笑了笑继续。 “护士根本不让那个病人上电梯,终于把门关上了,她长长松了口气。这时旁边那个没动作的护士突然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护士后怕地瞪了一眼,‘你是新来的吧?你不知道太平间在四楼吗?送到太平间的人啊,手腕上都要绑一根红绳。你没看到刚才那个人吗?他手上就有红绳!他是死人!是鬼啊!’” “好像是新来的护士沉默了一下,突然把自己的手腕抬了起来。” “‘你说的红绳……’” “‘是这条吗?’” 噫! 讲故事的男生在最后加上了自己的动作和表情,演得栩栩如生,给鬼故事增色不少,更让人发毛了。立刻有人说着“不玩了不玩了”就要起身跑开,留下的也满脸紧张。 可唯一一个不给面子的还是黄锦叶。 “果然就是这个,都说了我听过,一点新意也没有嘛……” 在座的其他同学显然不是这样想的,有几个人忍不住皱眉睨了黄锦叶几眼,结果被她抓住了。 “看我干什么呀,难不成你有新东西?讲一个呗?” 那同学有点不高兴,又不敢开口跟黄锦叶起冲突,眼睛四下瞟着寻找救星,突然一把拉住了隔壁的人。 正是李素怡。 “素怡!素怡帮忙讲一个,你不是经常看灵异小说吗?” 李素怡本来只想安静地吃瓜,一下被抓住立刻瞪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我?讲鬼故事?我扮个鬼来吓你还差不多……” 她环顾一圈才发现,不知不觉半个教室的人都聚在这里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寻味表情。 可能是哀求的同学眼神太真挚,素怡本人也大方,便不再推辞,干脆地往前挪了挪,开始了她现编现卖的杂糅大作。 故事叁:厕所女尸。 “一天清晨,第一个来到教学楼的学生拎着早餐,还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打开了教室的门。里面当然,一个人都没有,整栋楼也一个人都没有。” “她放下东西,突然觉得想上厕所,就去了女厕,随便挑了一间隔间。冲水的时候,这个女生突然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她是第一个到的,那为什么隔壁的隔间会关着门?” “但可能只是有人来得更早罢了,女生没有多想,正准备出去洗手,这时,隔壁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叩叩叩……叩叩叩……” “女生很奇怪,正准备出去,低头一看,隔板下面居然有血渗过来。她吓坏了,连忙去试着推隔壁的门,却反锁着根本推不开。” “叫来老师打开门后,里面只有一具女同学的尸体。学校报了警,警察来调查之后,说尸体的手脚都砍断了,现场没有别的痕迹,门也是反锁的,考虑为自杀。” “自杀?那么那天清晨,到底是谁在敲门?” “发现尸体的女学生不相信这是自杀,你们觉得,被害人是自杀的吗?” 好家伙,这故事还是带互动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问肯定是有疑点,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思。 其实根本不难,很快就有同学开口: “自杀的人,有能力把自己的手脚都砍断吗?” 李素怡不置可否,只是摊了摊手,示意故事已经讲完,剩下大家自己体会。 如果猜得没错,就是被害人惨遭不测,被砍断手脚还关进厕所,满腔怨气无处消解,只能化成冤鬼敲着小隔间的门,期望有人发现自己的尸体…… 好惨啊。 但是…… “你这个根本不算是鬼故事吧?连推理都挨不上边。” 黄·鬼故事鉴定大师·锦叶又双叒叕提出了自认为中肯的意见。 “拜托啦不要浪费大家时间了好不好啊,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老土又无聊,我有这时间我干点什么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实在是有点不留情面了。 李素怡有些忍不住了:“黄姐这么见多识广,你来讲一个啊?” “我不。” 黄锦叶把头一昂,振振有辞:“怎么,知道得多就一定要自己会做吗?美食评论家也不见得都是好厨子吧?发表意见怎么还需要门槛呢?” 素怡一噎,被她直接气笑,站起来说:“不喜欢听你就别听,你的座位在那边,回去就是了啊。这里也有很多没听过的,愿意继续听的人,你就一定要这样破坏气氛吗?” “那好不容易有个大课间,我也想跟大家一起玩又有错吗?我帮大家筛选故事的好坏,不也是为‘气氛’着想吗?” 眼看真要吵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劝架:“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开心最重要嘛……” 素怡没想真的跟对面撕破脸,强自冷静了一下,可是坐下来之后依然觉得有股浊气憋在心口,实在不吐不快。 她看了一眼仍在“据理力争”的黄锦叶,突然出声打断:“这样,我知道一个人很会讲鬼故事。” 大家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李素怡没有理会,直接越过众人,向着教室的后排喊: “徐烟林!你能不能表演一下那个?” —— ———— —— 我真的需要一张黄姐的嘴来帮我吵架。 18.菽红 【温馨提示:前半有女主讲鬼故事的情节,大概不吓人(?),请自行选择是否观看】 倒数第二排的少女淡淡地把头抬起来,气质端秀,眼神清澈,根本无法将她跟“很会讲鬼故事”联系起来。 徐烟林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cue,一抬头看见一群人讶异地看着自己,李素怡站在最前面两眼放光,还有远处黄锦叶同学不停投来怀疑眼神,内心不由得默叹。 可能没法置身事外了。 她没有让那边等太久,过去挑了张椅子坐下来后,关山挤到她身旁。 “你行吗?不行我就让他们都散了。” 徐烟林看了一眼素怡,不愧是多年朋友,她能轻松地从素怡脸上读出好几种语言,遂言:“没关系。” 如同免责声明一样,她最后向众人确认了一次。 “那我讲了?” 众人与其说是期待鬼故事,不如说是在前面所有的铺垫下,期待她这个人能怎么讲鬼故事。 “讲吧讲吧!” “得快点了,要打铃了。” 那好吧。 徐烟林勾起唇角笑了笑,奇怪的是,当她开始正色讲故事时,那股超然脱俗的气质突然就变了。 她还是坐在那里,却好像换了一个人。 稍远的地方,越森动了动椅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国即将面临战争,敌国大军由他们的王子率领着逼近城下,而本国兵力却很薄弱,国王无力迎战。” 说不出的感觉,她就是跟平时不一样,眼睛微微眯起来,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珠像两个预示厄运的水晶球。 “国王冥思苦想,最后看向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公主。” “‘我的孩子,你是否愿意为了国家献身?’” “‘我愿意,父亲。’” “‘哪怕这意味着要把你像人质一样送到敌国王子面前?’” “‘我愿意,父亲。’” 讲到这里徐烟林停了一停,换了一种悲伤的语气。 “就在公主打算以联姻的方式换取短暂和平的前夜……” “她却被杀死了。” ?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而且她死得十分惨烈,身体被分成很多块,连完整地放入棺木都做不到。” “没了公主,整个国家彻底走投无路,一蹶不振,很快就被敌国攻略侵占,彻底换了主宰。” 一个悲伤的故事,有些疑点,但恐怖在哪呢? “王子已经完成了他的征战大业,明天,他就要宣布自己登基,成为新的国王。” “这天晚上,旧王朝的宰相举着一盏微弱的烛灯,偷偷潜回了城堡内庭。他直截了当,走到了公主的旧寝宫。” “昔人已去,国战又败,这里早已经荒废,一个人都没有。宰相走进公主的房间,拉开了一面隐藏的暗柜。” “里面居然放着一双手。” 有人在旁边出声猜测:“是不是公主的手!” 徐烟林点点头,说出更诡异的内容:“那双手好像有生命一样,悬空举着,居然还能动。” ??? “啥意思?”问这个的是李素怡。 徐烟林想了一下,拿自己的手做了个示范,手腕上提,指尖下垂,虚虚举在胸前,加上她飘渺的声音和眼神,那样子就像个…… 像个女鬼。 “宰相对那双手说,‘我有事要问你。’” “‘到底是谁杀了你?’” “‘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只会问你是非题,是就摇左手,不是就摇右手。’” “公主摇了摇左手,意思是好。” “于是宰相问:‘是不是国王杀了你?’” 徐烟林没有转述公主的回答,而直接摇了摇自己的右手。 不是国王。 “宰相又问:‘是不是王子杀了你?’” 还是右手,也不是王子。 徐烟林眼皮微微垂下一半,神情恍惚,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受冤而死的公主亡灵。 “宰相最后问:‘那……’” “‘是不是我杀了你?’” ????? 什么??? 无视了周围无声的震惊,徐烟林还是那副样子,诡异地举着自己的手。 而且,她这次没有动。 公主没有回答。 “宰相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杀了你?’”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公主的手。 她的手还是没动,雪白的皮肤被灯光照得隐隐泛青。 “‘是不是我杀了你?是不是我杀了你?’” 宰相的提问一次比一次更急,最后近乎尖利的嘶叫出声! 与此同时,徐烟林身形忽动,手臂一扫,双手闪电般伸向了黄锦叶的脖颈,鬼魅般将她扼住! “是不是我杀了你!!!” 脖子被掐,恐吓如炸弹爆开,黄锦叶浑身一抖,闭上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围的观众也被这突然的剧情唬得呆住。 与此同时,整个教室,不,是整栋高叁教学楼的灯,突然全都熄灭了。 这下不仅是黄锦叶,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直取天灵盖的惊慌。 “怎么回事!怎么没有灯了!” “哇啊啊啊啊有鬼啊!!!” “傻逼,是停电。” “怎么突然停电了啊啊啊啊啊!!” 视觉被剥夺的感受让恐慌翻倍增加,立时就有人胡乱地起身要朝教室外面跑,看不清东西,跟仍在呆坐的同学撞在一起,痛呼和叫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徐烟林:……?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灯灭了时,她第一时间就松开了黄锦叶,但黄姐被二重变故给吓坏了,手上推了她一把,徐烟林不防,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糟糕……好像有点玩过火了? 她有些后悔,果然还是不应该直接上手…… 可是…… 徐烟林扶着面前的桌子维持了平衡没有摔倒,茫然又小心地站了起来。 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四下看看,也看不见素怡。 周围一片混乱,原本挤挤挨挨坐在一起的同学,现在像无头苍蝇一样混战一堆,时不时突然冒出一个人推搡一下,她想往哪去都很困难。 这种时候,听觉自然而然变得格外清晰。 她听见关山在嘈杂中拔高嗓门让众人不要乱跑,但收效甚微。 她听见左侧袭来一道气流,像是有什么在急速靠近,可能是某个正踩空撞过来的同学。她连忙侧身闪躲,却不想被桌腿绊了一下,磕痛了膝盖。 她听见…… 她听见一把清泉一样透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有人准确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小心。” 是距离太近的原因吗?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却在甚嚣尘上的喧闹之中看见了越森的眼睛。 她相信越森也是一样。 否则怎么能在这般场景之中,穿越过这片沸腾的人海,找到在孤岛上的她。 在反应过来之前,徐烟林已经伸手拽住了越森的衣袖。 越森手上微微施力,带着她往角落两人的座位走。 窗外有一点点遥远的光线,让窗户在这片黑暗中勉强像个路标。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慢慢摸索着前进,仿佛逆着人流在找回家的路。 徐烟林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手却攥得很紧。 越森突然朝她的另一侧肩膀搂过去,像是要给她一个密闭的拥抱,徐烟林呆住,却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又帮她挡了一下别的碰撞。 动作间,他衣领里散出些艾叶的清香来,微苦,带着一丝丝的冷涩,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雨。 他很快又回到她的身侧,他们的身体接触仅停留在臂间轻微的摩擦,像是为了打破沉默的留白,越森回头开口: “没看出来……” 徐烟林抬头,找到他瞳孔里一点点狡黠的反光。 “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吓人。” 她突然有点慌,差点舌头打结:“我……没有恶意……” 她是真的没想到会把黄锦叶吓成那样,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见她结巴,越森似乎是笑了,指尖收紧了些。 “我知道啊。” 什么? 她还什么都没解释,方才的故事会,他也好像全程置身事外,怎么就知道了? 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越森把徐烟林摁在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守在旁边。 徐烟林听见他冲她低着头,用轻轻发笑的嗓音喃喃: “如果是我……我也选黄姐。” 那一瞬间,黑暗,噪音,焦虑,全都离她远去了。 明晃晃的太阳将海面照亮,粼粼的闪光一漾一漾,挠得眼睛在发痒。 徐烟林愣愣地抬头,昏暗夺取了他们的美貌,越森的脸模糊得像一个沉睡的梦,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看着她。 哪怕在灯光突然回归之后,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直到这时,徐烟林才发现,他早已经礼貌地松开了她的手肘,而她还死死拽着他的袖子。 教室里依然乱成一团,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所有人眯缝双眼,仿佛明亮如实质入侵大脑。大家嬉笑着寻找自己的椅子,跟周围的人一起骂两句学校,嘴里说得不好听,但其实个个兴奋无比。 唯有越森安静得一如既往。 他白皙的脸上莫名有些颜色,淡淡的菽红,像枝头的花开到荼蘼。 徐烟林看见他露出一个笑,却无端觉得那是一种忧伤。 他说:“可真是吓人啊。” 可真是吓人啊。 我的心到现在还在狂跳呢。 ———— —————— 什么?你们就贴贴完了?这不够啊啊啊啊啊啊!!!!按头小分队在哪里!!!! 19.星灰 突然停电的缘由竟是施工队弄错了拉闸的时间,估计是不想加班太晚。 朱广文又跑上来视察了一圈纪律,具体的方法是偷偷躲在教室的后门暗中观察,一声不吭,直到被人发现为止。 这已然成为中华大地上每一个高中班主任的固有技能。毕竟…… 越森合上练习册,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落在最后离开教室。 毕竟人都别扭,越是在乎,越是想要隐藏自己的关注,偏偏这样,还总是想要看清别人的真面目。 他点着拐杖走回男生宿舍,推开101的门时,梁叔也正好站起来。 “哟,回来啦,我听说了,今天你们教学楼要断电。” 越森点点头,洗漱后换了衣服坐在床边,呆了一会儿,伸手去揉大腿根。 “怎么,又疼了?”得到越森的默认,梁叔有些夸张地长吁短叹起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越,你可不能轻易放弃啊,我儿子小时候也生过大病,哎哟可把我心疼的……” “先把高考考了,然后好好治病,不然家里人怎么放得下心……”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锁门巡查了,你快睡吧!” 刚才在教室……动得是有点多了,现在腿里麻麻的异样感十分闹人,越森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缓解的节点在哪里。他手一撒,泄气地往床上一倒,眼睛盯着灰白色的天花板。 还好,不至于痛得睡不着。 梁叔是嘴碎了些,爱指导了些,但对他挺照顾。当初他被学校分来跟宿管一起住,是梁叔帮他办的手续,搬的行李。 “腿不好?哎哟真是,这么好看一小伙子……没事,以后就住这里,离大门最近呢。” 嗯,挺好的。 他要求向来不高。 许是年纪稍大的人都喜欢旧事重提,若能忽略情感,跟着附和两句倒也不是难事。 每次听见这样带着惋惜的鼓励,他已经能够轻松做到笑容回应,也不难,嘴角客气地弯起来,视线轻垂,一般等待片刻,对面自己就会停的。 挺好的,毕竟谁也不喜欢这种话题。 越森躺着躺着觉得仰躺反而让腰也开始不舒服,于是拧了身子侧卧。 与此同时,宿舍熄灯时间到。 世界又重演一次黑暗。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是亮着的。 摸过来一看,他愣了几秒,才彻底相信看到的竟然是徐烟林的微信。 “谢谢。” 她规矩得很,一句谢谢,居然还加了句号。 越森直到屏幕熄灭也没有动一下。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最没用,最沮丧,最恨自己的时候! 侧卧也无法减轻的神经痛,此刻密密地烧起来,沿着腰椎往下,顺着血管,肌肉,一路摧枯拉朽,焚天灭地。 他的世界似乎又被这火点亮了,只可惜,是以他的生命为燃料。 寂静的宿管宿舍,梁叔打着手电去楼里巡视了,越森一个人在光明与漆黑之间哭笑不得。 这次,是他没有回复。 期中考的成绩很快就出了,这次学校用了一种昭告天下的方式宣布。 高叁教学楼一楼门口架起一张巨大的板子,全年级一千来人,每个人的总成绩按排名一一列出,铺天盖地的小字看得人密恐发作。 以往考试也排名,但就是在班里内部比较,最多公布一下年级前二十的学霸给大家敬仰,这般大规模的公示还是第一次,可见学校有多想激励大家努力。 徐烟林这次成绩维持稳定,没有进步没有退步,还是年级50左右。 她对自己的评价还算中肯,至少没有眼高手低,但正如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不知道在兼顾练舞的同时能取得多少进步。 在离开这块巨大的公告板之前,徐烟林犹豫了一下。 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视线刚好瞟过中间,就看见了越森的名字。 倒是不用纠结去不去找了。 后面跟着的排名数字相当好看,同时也相当不好看。 555。 那是个上二本都有点悬的分数。饶是有猜想他可能成绩并不优异,但徐烟林下意识就是觉得他应该有更好的成绩。 越森本人在看到排名之后的反应跟平时的确有些不同,但也十分古怪。 以为他要么是无所谓,要么是很自闭,但越森眉毛一扬,眼睛左右转转,一只手抬起来捏住下巴尖,明显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徐烟林觉得,自己在他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种“就差一点”的可惜感。 太奇怪了。 但这跟她……没有关系。 徐烟林扭开头去,望着窗外那一日一日被时间包裹成茧的世界。 十一月过半了,这两天又有大降温,天空被北风夺取色相,剩下没滋没味的光,寡淡得像水一样。 特别是早晨,冷得透心,太阳又躲懒,走在去教室的路上都能感受到空气里浮着一层星灰色的雾,浓郁得几乎要挤出粉尘来。 徐烟林艰难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吸了口烟一样,肺泡里都是尘埃。 冬天要来了。 她走到楼下,正要像往常一样上楼梯,却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以一种窃窃私语的方式,既张扬又低调地被讨论着。 什么东西? 徐烟林回身,往好几个人聚集的地方靠近,还没等她听清楚声音,视线就已经被吸引—— 期中考排名表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被谁用一个心形圈了起来,在满是汉字的广告板上格外显眼。 那一瞬间她呆立原地,望着那个画得并不流畅的歪扭形状,面目僵硬。 没有羞涩,没有窃喜,唯有满头满脸的惊讶和尴尬。寒冷从脚底倏地爬满全身,徐烟林想深呼吸,却只是觉得胸腔刺痛。 无数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一场连环车祸在思维里碰撞,她的脑子就是灾难的现场,满是狼藉,随时要爆炸。 谁,什么时候,为什么? 有多少同学看到了,有多少同学知道她? 要自己去擦掉吗,要报告老师吗,要装傻吗? ……是我的问题吗? 某些地方的言情小说里,总有男主角当着全校的面表达对女主角的爱意,一个热烈,一个羞涩,然后全校都炸了。 是,徐烟林心想,是要炸了。 我炸的。 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但很可惜,这只是一种想象。 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起来,仿佛一个无情的闹钟,她麻木地点开。 是一条未知来源的短信,寄件人是一串长长的数字,像某种咒语。 “贱人,去死吧!” 徐烟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教室的,好像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她,又好像大家都没有留意这件事。她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自己的想象,每一步都是一种拉锯和煎熬。 见到李素怡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些脚软,几步过去拉住了好友。 “怎么回事啊,谁要跟你表白吗?”李素怡疑惑之余更多的是好奇,“我还以为这种偶像剧桥段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呢。” 徐烟林眉头紧皱,烦躁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素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谨慎地提出:“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你余情未了的前男友吧? 故事为什么就变得俗套狗血起来了呢? 徐烟林却十分肯定绝对不是张若谦画的。 她有种诡异的直觉,那条未知发件人的短信才是他的杰作。 口袋里的手机一早上都在接收新短信,在老师过来之前她粗略检查了一下,一看还给看懵了。 “你他妈的,居然是真的?” “你个贱人真的喜欢上了别人?”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你想休息一下的借口,休息够了你就会回来。” “结果你是真的就跟别人好上了?还这么高调?” “你真他妈不要脸,就当我是个备胎,是个摆设是吧?” “臭婊子,去死!” 作者是谁还是挺明显的。 她删掉了他的微信,他就靠短信找场子。 徐烟林面无表情地看着收件箱,突然讲台上响起班主任的口音: “还在看什么手机咯!” 她惊得一下子把手机扔进了脚边的书箱里,发出“咚”的一声,抬头才发现朱老师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冲着前排的一个同学喷口水。 “期中考得很好嘛?班长怎么也不管下纪律的啦?” 整个班级仿佛刚睡醒一般迟钝地进入学习状态,跟平时似乎并无不同。 越森好半天才把手从书页上放开,低头瞟了一眼,机械地去抚被捏皱的页角。 抚不平。 像他焦躁了一整个早上的情绪一样。 在楼下看见公告栏后,他便在自我欺骗和自我怀疑中起起伏伏,最后烂成一滩。 他嘴角紧闭,又去看坐在前面的少女,目光停留在她握紧的拳和微颤的肩上。 她扔下的仿佛不是手机。那沉闷的外壳与外壳之间的撞击,维持表面的和平不至于立刻粉身碎骨的,不是她的手机。 是他的心。 下了早读,徐烟林罕见地拉着素怡去了隔壁班,筱颖被叫出来的时候很是开心:“做什么做什么?一起出去玩吗?” 徐烟林:…… 等她搞明白徐烟林是在委婉地问她知不知道排名板上的事,筱颖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啊?我看见了,不是张若谦?我还以为肯定是他在哄你开心呢?他最近好安静,我还以为他要重新做人了……” 想起手机里凶恶的短信,徐烟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看了两人一眼。 “不是他,我收到……” 她突然打住,断了信号一样哑下去。筱颖更是一头雾水:“你收到什么?” 徐烟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闷闷地回答: “没什么。” “?”两个好友带着清晰的疑问看着她。 徐烟林却满眼模糊。 “……没什么,别去问他。” —————————— 是谁呢? 20.银鱼白 徐烟林以为过段时间,等那该死的排行榜撤下去了,事情会稍微有些好转。 但只要这样想了,就像立起了flag,一切都坏得一如既往。 甚至愈演愈烈。 她的手机上每天接连不断地能收到十几条辱骂短信,内容千篇一律,语句颠来倒去,把她从头到脚,从人品到性格,全部用脏话重构了一遍。 徐烟林理所当然地拉黑了那个发信来源,但张若谦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她骂到求饶,开了许多虚拟号码,下了血本轰炸她的手机。 按理说这也是雕虫小技,短信又不如微信常用,只要关掉提示,克服“清空红点”的强迫症不要去点开,她也看不见那些内容。 但偶尔要接收验证码的时候,或者担心错过重要短信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点开收件箱,在满屏的污言秽语之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 就是很烦。 看见红点上的数字已经变成“99+”,她就更烦。 “徐烟林,你总结一下,参与体液免疫的细胞有哪些?” 生物老师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出神,她下意识站起来,脑子开始试图重启。 那一小会儿,她在寂静的课堂上听着自己颅内CPU运转的声音,生平第一次在老师面前觉得有些气短。 “吞噬细胞、抗原呈递细胞、B细胞、浆细胞……记忆细胞。” “还有吗?” 她愣了一下,试图再过一遍体液免疫的流程,嘴里却下意识地念:“没有……” “啪!”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徐烟林不防,整个人一惊。 听质感,是越森的拐杖摔在地上的声音。 她还没转身去看,就听见右手边的关山在冲她小声嘶嘶什么。 徐烟林也不是傻,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向老师补充道: “还有辅助T细胞。” “行吧。”生物老师更不是傻,意味深长地瞟了两眼越森和关山,看在她答出来了的份上还是让徐烟林坐下了。 “人缘挺好,是不是?那也要认真听课哦。” 关山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而越森只是扶着桌沿弯腰去捡他的东西,脸全都埋在桌子下面。 徐烟林不由得怀疑生物老师也是看见排名榜了所以才这么特别关注她,坐下来还是有点窘迫,偏开头去,正好看见桌洞里的手机,更是浑身难受。 越森直起腰,一眼看见徐烟林一只手攥紧了拳头,光滑细腻的手腕上有两根肌腱锋利地突出来。 他莫名觉得疼痛。 下课后,关山向这边看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凑过来:“放学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我知道有家店很好吃。” 徐烟林淡淡地摇头拒绝:“不了吧,我……我今天不舒服。”说着她站起来,“跟筱颖去呗,她最喜欢出去玩。” 她唇角勾着,挂着勉强挤出来的笑,一转身就放下来,任它们摔在地上,她就踩着那些假笑的碎片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越森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在她经过自己桌边时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觉得,她知道他在看她。 但她没有回应。 等徐烟林的影子从窗口消失了,关山惋惜的声音才闷闷传来:“跟章筱颖都去过几次了……” 李素怡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越森把手机扔回书包里,发出“咚”的一响。 这日子过得莫名其妙,期中考好像才刚结束,十二月的月考又要来了。 除了学习,徐烟林更要操心的事情也接踵而至:艺术团初审报名,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各高校招收学生的组织计划都不甚相同,想去的那几所学校她都看过了,要先在网上报名,其中最早的十二月中旬就必须上交资料。 如果初审能过关,明年开春就要去现场考试,没几个月了。 她的后腿做得还是有些问题,紫金冠踢得不好看,这周六被胡老师骂得体无完肤。 “给!我!蹦!起!来!”胡雁恨不得抓起徐烟林向上甩,“你还是吃得太饱了啊是不是?跳不动吗!” 徐烟林闻言有些局促,明明自己软度是够的,但不知道怎么腿就是抬不起来。 “不是软度的问题!你别告诉我你回去只是在练软度啊?我警告你,你这个下支撑要还是这个鬼样子,还是!这个!鬼样子!” 胡雁一边叫着一边拿手去点徐烟林的肚子,逼着她往上抬。“……你就等死吧你徐烟林,跳舞从此就是个爱好,别想着加分了啊。” “回去练蹲跳交替!给我蹲跳走路上学!” 徐烟林:…… 蹲跳交替走路,那画面还是太过冲击了些。 又在舞蹈学校里蹦了半天,愣是在大冬天蹦出一身的汗,徐烟林害怕出去吹风会感冒,多在更衣室里待了一会,等体温降下来了才往学校方向回去。 她此刻觉得自己已经被骂得刀枪不入了,正是个打开短信收件箱清理的好时候,于是一边走一边点开手机。 满屏幕来自张若谦无意义的验证码骚扰之中,还真给她找到一条有用的通知:银行短信告知储蓄卡余额,只有二十来块了。 咦?奇怪,妈妈还没有把这个月的生活费转过来吗? 她的生活费大部分是充到校园卡上面去的,只留很少的一些在银行卡上备用。这段时间没怎么注意,这下提起,也想不起来自己还剩多少钱吃饭。 于是徐烟林按出了妈妈的电话打了过去。 “妈,妈?” 接倒是接了,但那边的收音很嘈杂,徐烟林喂了好几声,“听得见吗?” 妈妈的声音过了几秒突然斜切进来:“什么事?” 徐烟林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有些犹豫: “你有空吗?我刚收到了银行的短信。 “妈? “……短信说我卡上没有余额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用网银转一下吧?” 那边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徐烟林突然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这时她等的地铁也到了,徐烟林走进去,正准备找根杆子扶一扶,突然听筒里炸开的声音让她差点摔了手机。 “就是没有钱了嘛!就是要钱嘛!是不是!说这么多…… “我现在在医院很忙!你妹妹发了高烧!叁十九度都不退! “我没空管你,你怎么什么事都要找我啊!妹妹生病了又不帮忙,就知道要钱! “等我有空再说!” 随后是一声短促的响动,仿佛世界在此完结,一切收束,一切嘈杂蒸发,听筒里没了一点声音,如同这部手机突然死去。 妈妈挂了电话。 徐烟林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放在身侧握着,过了一会儿安静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好像有些冷,她吸了吸鼻子,翻出来个口罩戴上,密封条一直上拉到卧蚕的位置才停下来。 地铁里的照明很足,满世界都是银鱼白色的眩光,扎进视网膜里窜,她觉得眼睛有些累,于是阖上了眼皮。 温热的呼吸透过口罩的缝隙熏上来,就算闭着眼,也是满目模糊。 从地铁站出来,已经是傍晚了。冬天的黑夜来得很早,不过五点钟,就已经赶着夕阳从天空中退场,只剩远方地平线上逐渐失温的云霞。 阴冷的风从连茵山上吹来,徐烟林裹紧了外套,缩着脖子往学校走。 没事,没关系,收紧核心,可以产热,还能当训练。 越往学校走,山风就越猛,等她迈进学校大门,已经被吹得满头乱蓬蓬,碎发东倒西歪地翘棱着,脸和手脚冰淬过一样的凉。 这也太狼狈了,不行,徐烟林心想,我得再去排练室练习一下热热身子。 她在书包里摸索半天,摸到了排练室的钥匙,立刻紧紧地抓住了。一路飘着步子来到门口,她几乎是冲了进去。 要不停的跳舞,要动起来,手和脚要在空中划出最大的弧度,指尖脚尖延伸,手臂躯干拉长,成为跃动的空气分子,成为舞蹈的一部分,一直一直跳,像穿上童话里的红色舞鞋,不停歇地跳到生命的尽头。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才不会去想别的事情。 她从空中跌到地上,在剧烈的呼吸声中找回视觉。 天花板上,白炽灯只开了一半,她一只眼睛里是明亮的盲,另一只眼睛里是黯淡的光。 它们都在颤抖,和她的气息一起,和她的四肢一起。 徐烟林用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是低血糖了。 也是,这样的饮食作息,今天高强度的练习,还有给予了她太多负面情绪的手机通讯,无一不在消耗她的体力。现在也已经六七点钟了,她还没有吃晚饭,水也几乎没怎么喝,有些晕,这很正常。 徐烟林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她想着,得赶紧去饭堂找点东西吃。 关好灯打开门的时候,室外的冷风又吹了她个措手不及,徐烟林倒退一步,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自己咳出来了,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膝盖发软,整个人往下倒。 她第一次发现咳嗽也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情。 她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刀枪不入,不是没关系,不是很正常。 她千疮百孔,她有关系,她很难过。 徐烟林满脸带着不知是不是咳出来的眼泪。 然后一头栽进了冲过来的越森怀里。 21.苷蓝绿 越森搂着徐烟林,两个人稀里糊涂地摔在排练室门口。 他的拐杖和书包扔在不远处的游廊楣子上——冲过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拿。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撒开腿跑了起来,但当然这具无用的身体支持不了他这样的用法,没跑出去两步就酸疼得像是有人拿钻子在钻他的骨头。 但没关系,越森想。 他接住她了。 他又一次,接住她了。 徐烟林还在剧烈地咳嗽,半晌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但手却莫名其妙地已经抓上了那人的袖子。 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一只小腿压着他的膝盖,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得不撑在身后,两个人才不至于躺到地面上。 越森见她的样子实在不妥,连忙低声建议:“别急,用鼻子慢慢呼吸。” 说着顿了顿,然后把她拢紧了些,不让她再吹到冷风。 徐烟林吃力地尝试照做,不用嘴巴呼吸,冷空气不再直接刺激咽喉,她咽了两口干燥的唾沫,好像是觉得好些了。 才刚喘顺气,她就已经想尝试站起来,松开了他的袖子。可是腿脚仍然踉跄,两步迈出去又开始头晕眼花,最后又是靠越森半挪半抱移到游廊上坐着。 看见她颤抖的四肢,越森这下也发现她除了气道高反应,还有低血糖,一时焦急起来。 快速补充血糖最好的办法就是吃糖,但这里没有自动售卖机,小卖部又在饭堂那边,离这里有好几百米。 她这样子,要撑着走过去太困难了。 他这样子,要背,要抱,都不可能。 怎么办? 越森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没用的腿,左右看看,咬牙伸长手够到自己的书包,顾不上犹豫,掏出半瓶可乐来。 他扶起徐烟林的头,有些笨拙地抹掉她前额和脸颊上的汗泪,拧开宝特瓶用袖子擦了擦瓶口,送到少女唇边。 “别嫌弃,喝一点,会好一些。”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 徐烟林连瓶子都端不稳,喝了一口又停下来喘气,吓得越森又去把着瓶身,生怕她呛到,就差去喂她了。 “慢点慢点……” 断断续续喝剩小半瓶,徐烟林手垂下来落在腿上,越森拧好盖子,视线下移。 他的手离她的就差半个可乐瓶那么远,都不需要滑下去握住,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冰冷。 她整个人似乎也被这份冰冷染成剔透的颜色,像微微融化了的冰雕,哪怕有些狼狈,也依然让人心动。 不如说让人更想接近。 等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唤出一声低哑的“越森”,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越森: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徐烟林:天,我的声音好难听。 于是她便沉默下来,只是拿眼睛不住地看他。 越森仿佛知道她的意思,却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跟她这样对视,只是盯着红色的瓶盖:“我刚在这边看书,碰巧遇见你。” 大冬天,太阳下山,在这里,看书? “……手机里的书。”越森此地无银般补充道。 天地良心,他本来下午的确是在这里看书,这里有绿植,空气好,还有他喜欢的钟楼就在旁边。等到夜色降临,他丢开书正看着塔楼尖顶发呆,她就从游廊那边目不斜视地直接撞进排练室了。 他短暂地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就盯着排练室的灯光继续发起了呆。 她突然打开门走出来,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见她身体好像不舒服,他考虑着要不要靠近,结果…… 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 徐烟林也无意探寻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她知道他心思重,很多事不愿说,她也一样,他们两个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剖肝沥胆。 觉得身体有些力气了,她挺直了腰:“……谢谢你。” 等了一会儿,越森只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徐烟林抿了抿唇边的一点甜渍,松开了握着可乐瓶底的手。 “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了她准备蓄力起身,屁股刚抬起来,越森却突然行动,一掌摁住了她的手背,徐烟林又跌坐回原地。 越森:“别下次了,就今天吧。” 徐烟林:……? 越森这次跟她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在昏暗天色里居然也能这么亮。 “今天,就现在,我们去吃饭。” 徐烟林下意识抽了一下手,越森没有去追,任她抽了回去。 这么顺利,反倒是徐烟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只是客气的托辞…… 她有些想拒绝,但不知怎的,看着越森的眼睛,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艾草香,她又有些希望时间不要对她这么残忍,可以多给她一些犹豫的空间。 最后她说:“我现在……只能请你吃饭堂。” 饭堂能有什么好菜,她虚弱成这样,怎么能吃那些。 越森拖长了嗓音:“啊……可是我想吃山下的那家小饭馆……” 徐烟林:…… “要不,下次吧……?”她做着最后尝试。 要是去了发现身上的钱不够,那她还不如吃饭堂呢! 越森忽然笑了,徐烟林有些赧然,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钱包有些瘪。 他这样笑的时候会眯起眼睛,但并不觉得眉目紧凑,反倒有种舒展的感觉。 跟平时那种礼仪微笑不同,很少见他这样松弛,徐烟林不由得有些呆滞,不知道他那弯弯的眼角里,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啊,下次请我吃饭,”听到这句,徐烟林吐出一口气,还没品味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就又听他接了下句:“这次,就先让我请你吃饭吧。” 他口吻自然,又随意,根本听不出来他酝酿了多久的勇气问出来:“除非你……不愿意?” 到底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啊! 徐烟林站在车棚外面,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周六的学校空荡荡,这时间已经过了饭点,校门外几乎没有学生。 越森不知道抽什么风,一路上都好像相当开心,推着他的小电动出来,停在徐烟林身旁,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考虑再叁,她还是正视了自己现在的虚弱,爬到了后座上:“……麻烦你了。” 越森这下舒服了,赳赳昂昂地骑上前座发动了车子。 山路宁静,唯有风声在吹口哨。 一盏盏路灯发出冷色的光,被木叶枝条掩去一半,微弱如萤火在山林中闪烁。 越森为了安全,打开了车头的灯。霎时前方柔和地亮起暖光,将他的背影边缘勾得模糊,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 徐烟林朝远处看,觉得他们仿佛身处一片苷蓝绿的海洋之中,乘着一艘飘浮的孤灯小舟,缓慢而坚定地驶向灯火通明。 近的,远的,光倒映在她眼睛里,徐烟林眼眶有些发热,忽然抬起手抓住了越森的衣摆。 他还以为她又犯晕了,回头看了一眼,徐烟林连忙低下头摇摇脑袋。 越森便又把头转回去了。 枝桠遮天蔽空,只有这座森林看得见他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这里已经接近泽城一中的位置了。 徐烟林仰头看着小店的招牌:新蜜运快餐店。红底,黄字,再朴素不过。 越森锁好车,带着她走了进去。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暖风让人放松,空气里淡淡的油烟味夹着饭菜调料香气往鼻子里钻。徐烟林揉了揉肚子,突然觉得超级饿。 胖胖的老板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哦哟?你怎么来了?” 越森竟是跟她挺熟的样子:“来吃饭呀。” “行吧,今天吃什么?”老板娘好奇地看了两眼徐烟林。在两所学校附近开店,她对这些小年轻谈恋爱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 你别说还真养眼。 “小晚,招呼客人啊。” 收银台那里站起来一个看上去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她身后,是一墙的菜单。 越森点着拐走到那堵墙下面,回头看徐烟林:“老板娘手艺很好的,你想吃什么?” 琳琅满目让人挑花眼,徐烟林特别留意了价格——虽然并不是很贵。 她扫视一遍之后,开口很谨慎:“……鲜菇豆腐饭。” 越森盯了她几秒,随后语气寻常:“行,我来点,你选个位子坐。” 觉得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徐烟林拔腿就往一个角落里走,拉开椅子坐下来,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等少年慢慢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后,空气中过分安静的弦就成了悬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马鬃。 徐烟林哪怕是饿得慌也坐得笔直,捏着装茶水的塑料杯,似乎对电视里的新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扭着头一直盯。 越森也跟着看新闻,时不时低头划两下手机,端的是自然。 ……不是在看新闻吗?为什么对面的人什么动作什么仪态都这么清楚? 徐烟林被理性的自己抓包,掩饰般举起杯子凑到嘴边,碰到茶水的那一刻,又没来由地想起方才颤颤巍巍地喝越森可乐的事情。 他的可乐。 他喝了一半的…… “咳!”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喝了同一瓶可乐的徐烟林差点呛水,捂着唇清嗓子。 放下手时,脸都咳红了。 越森转头看她,拎过茶壶又给她的杯子满上,眼神被弥漫的蒸汽熏得迷离难辨。 “慢点。” 徐烟林:…… 她几乎是责备地瞟了他一眼。 那个好像是服务员的女孩子端了个大托盘走过来,放下两盘刚出锅的饭。 一份鲜菇豆腐,一份红烧狮子头。 徐烟林一只手去拿那盘鲜菇豆腐,另一只手从筷筒里抽出四根筷子,正准备递给越森一双,却发现他面色不对。 他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那份狮子头,表情仿佛碗里被家长硬塞了不吃的东西。 徐烟林:“……?” 越森抬头看她:“我……我不吃葱。” 还真是有不吃的东西。 她转眼去瞅越森面前的盘子。 红亮诱人的狮子头浇了芡,在灯光下晶晶地发亮,顶端撒了一小把翠绿的葱花,颜色配得赏心悦目。 徐烟林看看那盘浓香四溢的饭,又看看越森:“……拨开就好。” 少年却似乎格外有自己的原则。“不行,拨开也还是能吃出来。” 徐烟林:……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赞叹他味觉敏锐,还是感慨他如此讲究。 那怎么办?“你换一份?” 越森又摇头:“这样不好吧,多浪费。” 徐烟林:……? 她好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了。 越森笑了,笑里带着询问,带着试探,带着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欲盖弥彰。 “我跟你交换吧。” ———— —————— 作者:这里有一辆小电瓶,是谁要驾驶呢? 越森:我来! 徐烟林:……你来。 休息两天,作为补偿,这里放一个小剧场。 约一年后。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徐烟林之前已经见过了越森的妈妈和哥哥,但正式在餐厅里坐下来吃饭,今天还是第一次。 “难得人齐,你们两个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回泽城,那不得吃点好的呀?” 郭佩仪特别开心,很少有这种两个儿子都在身边的时候,话也变多了。“小烟,有什么想吃的就说。” 徐烟林一边礼貌地应承,一边捏了捏桌布底下越森过来拉着她的手。 菜点完了,越森的哥哥将菜单还给侍者,后者复了一次单,正准备离去时,徐烟林突然小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她询问道:“请问这些菜里有没有放葱?” 侍者回答说可以去掉葱花,徐烟林表示肯定:“行,不要放葱,他不吃葱。” 那一瞬间,越家的叁个人脸上表情相当精彩。 郭佩仪跟越磊交换了眼神,调整了一下,笑盈盈地对徐烟林说:“小烟有没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呀?像葱花香菜这些。” 徐烟林完全没有注意到越森红红白白的脸色,实话实说:“都可以吃的。” 越磊一身领带西服,闻言斯文点头: “那挺好,不像木头,调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虽然这指控好像有些超出事实,但想起那份因为一点点葱花味而被越森拒绝的狮子头,徐烟林还是有些赞同的。 “每次出去吃饭都挺麻烦的。”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对面的两个人突然好像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越森复杂地看了一眼妈妈和哥哥,硬是把话题转移走了,徐烟林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被人说挑剔,当时没放在心上。 后来去越森家里小坐,郭佩仪拉出了例行的节目:看旧相片。 “来来来小烟你看这张,喔哟这个时候木头才几岁…… “他小时候最调皮了,又喜欢吃,又喜欢跑,经常嘴里含着东西就不见人影…… “那时他爸还在,又宠他,惯得他是无法无天……” 泛黄照片铺了一桌子,每张都用相册认真地收纳了起来,再翻出来的时候也不见脏污,灰尘都很少。 越磊走近,翻出其中的一本递过来,郭佩仪接过一看,立时喜道:“这本好玩。” 徐烟林甩开越森欲言又止的阻拦,好奇地跟着郭佩仪看相片:“啊,这个……” “这个啊,这个是那年我们去逛集市……”郭佩仪又露出了那种看透一切的笑,抽出一张塞到徐烟林手里。 “他守着一个葱油饼的摊位,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油,还非要抓着他爸给他继续买……” 照片上,一个有些婴儿肥,脸颊嘟嘟的小男孩,一手举着一块油乎乎的,满是牙印的饼,另一手抓着一个成年人的裤子,留下了黑黑的手印。 徐烟林:……? 葱油饼? 她忽地回头把越森盯着。身后的郭佩仪仿佛不察,却没有再跟她介绍,乐呵呵地拉着越磊走到了一边去。 茶几边只剩两个人,徐烟林没什么表情,眼睛却黑得发亮。 越森:…… 越森:我可以解释。 徐烟林:你最好可以。 22.虾壳青 两个人坐在小餐店简陋的桌子两边,进行了他们认识以来,最长久的一次对视。 没有逃避,没有忽略,没有强行克制,没有暗中观察。 徐烟林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看清了他一点。 越森又弯了弯眼睛,伸手去交换两个人面前的碟子,丰满的狮子头放到她面前,寡淡的蘑菇豆腐放到自己面前。 虚脱成那样,怎么能只吃素。 徐烟林坐着没动,任他操作,换了碟子,又摆了筷子勺子,到最后她才问: “可以吗?” 对面的少年点了点头,略带自嘲地伸了伸腿。 “反正这半条腿没有用,不需要营养。” 他都用自己的病开了玩笑,再继续推辞下去未免不是一种傲慢。徐烟林看着他拿起筷子,低头认真地吃起饭来,她也垂下眸,用勺子去分那几个狮子头。 老板娘很有诚意,手艺如越森所说真的很好,分量也足,狮子头里没什么淀粉,全是饱满的肉,舀下去就有汁水流出来,混着酱汁浇在饭上,一口下去全是满足。 她本来想矜持一些,但一开始吃就停不下来,她是真的需要进食,很快就一口接着一口把一份饭全给炫完了。剩下的问题是—— 徐烟林戳了戳盘子底部铺的一层多孔蔬菜,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没怎么见过,妈妈也没做过,这个是什么? “你不吃秋葵吗?”越森在对面问。 徐烟林扬了扬眉毛,在脑中把名字跟实物联系起来:“没吃过,听说过。” 原来这东西切开来像星星一样。 越森笑笑,浅琥珀色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尝尝?很有营养的,我蛮喜欢。”说完也不看她,继续埋头吃自己的东西。 他不说徐烟林也打算试试,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仿佛是很容易入味的类型,吸满了肉脂十足的酱汁,加上秋葵本身的植物清香,别有一番风味。就是黏糊糊的,口感……有些独特。 她慢慢地吃了下去,又夹了新的一块。等她吃完了,那边越森也放下了筷子。 “吃得惯吗?” 她点头,抄起杯子喝两口茶水,企图压下去那种吃饱了之后昏昏欲睡的饭气攻心感。 “……饭后别喝太多水,影响消化。”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琐碎,越森突然截住话,撑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该回去了。” 啊? 徐烟林扭头四处找时间,居然已经八点多了,是该回学校了,她放下杯子跟着站起来。 推开店门,冷风再一次从头灌注,什么困意都散了。 越森行走的背影有些跛,却仿佛无所谓遮掩,依旧走在她前面。 徐烟林闭了闭眼睛,想起方才吃饭时秋葵的种子在舌尖破裂,流泻出那种微苦的涩。 夜街被灯火照的通亮,光线一直延伸到远处山路的入口才渐渐转弱。 越森弯腰给电瓶车解了锁,却没有立刻去踢脚撑。徐烟林在他身边站定,也没有去坐后座。 他们两人就跟两个漂亮的人偶一样站在路灯下面一动不动,谁也没有发动车子的念头。 一直到徐烟林微微地发起抖来,越森才去握车把:“走吧。” 他们又一次驶入那片森林。 一路无话,回到校门口,徐烟林跟着越森去了车房,掏出手机给他打灯。 月亮的光和蔼而无力,一旦徐烟林把手机熄灭,他们就连彼此的脸也看不清了。 “你去哪?”一直走到分岔路口,徐烟林停下脚步问。 越森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像是蒙了一层瓮声瓮气的玻璃罩。 “回教室吧,作业还没写呢。” 那我……我…… “我再练一下舞。” 两个人说完还是站着不动。 高叁楼许多教室开着灯,稀薄的光溃散在夜风中,飘到他们这里,只剩下眉眼鼻梁上一点点虾壳青的色晕。 越森扭了扭头,大半张脸几乎全部埋在衣领里。 “还跳得动吗?” 徐烟林其实没什么力气,但下周就该报名初审了,虽说距离专业测试还有一点时间,但…… “回去休息吧,”越森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打断了她的犹豫:“睡一觉起来效率会高一点。” 少女深深的眼窝抬起来一些,眼睛找到他的,越森的视线落在她脸颊上,感觉像是从空气中捧起了一捧易碎的水光。 他听见她说:“嗯。” 然后,又是,没有人动一下。 就在越森把手抬起来的时候,徐烟林转了个身:“今天谢了。” 剩下半句“我很快就回请你吃饭”,她觉得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头也不回往女生宿舍楼走。 越森把手放回裤缝边,无意识揪起一点,看着徐烟林走过拐角不见了,他才慢慢撒开。但很快,他又连着右边大腿肉一起狠狠地掐了一把。 并不尖锐,甚至并不明显的痛意反而让他更绝望。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他觉得今晚的自己实在是可笑,吸了两口冷风准备笑出声,呼哧几下,反而像刚才的徐烟林一样咳嗽起来。 细长伶仃的拐杖点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不知哪里映来的反光乱晃,像脸上半干未干的泪痕。 第二天,周日,徐烟林一整天都在排练室,这次她在饭堂吃饱了饭,带够了水,感觉当真比昨天好不少。 她试着录了一段录像,看了觉得自己的动作舒展了一些,便壮着胆子发给了胡老师。 胡老师回了一串语音: “这么快?还练得挺刻苦嘛?滞空能再久一些就好了,保持好状态,别忘了报名时间啊!那些成绩单获奖记录什么的你准备了没有!” 那些资料,徐烟林早就找教务处签章了,不是问题。 放下手机,她有些感慨。自己喜欢舞蹈,喜欢练习,因为肌肉记忆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很多之前还做不上来的动作,只要肯练,终有一天能茅塞顿开。 她现在心情很好,好到点开手机,发现张若谦又有新的短信发过来,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膈应。 “你觉得无视我就万事大吉了是吗?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不会看的是吗?” “好啊我告诉你徐烟林,你是一直被人捧惯了,没试过栽跟头的困境,等你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你就知道你永远不是什么仙女。” “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就算是豁出去,也要拉着你一起去死!” 徐烟林:……? 他不会明天端着刀子冲过来吧? 想来不可能啊,他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面对,又哪里有勇气破釜沉舟同归于尽呢? 我们总想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却总是忘了去检查错误的过程。 要承认自己的问题当然是困难的,这并不是改一道错题那么简单——就连错题,有时也会反复写错好几次呢,不是吗。 早点睡了,明天还要借办公室的电脑报名呢。 第二天她先到课室把书包放下了,然后准备去办公室找班主任借用电脑报艺术团招生。 这件事很严肃,手机浏览器她怕出问题,校外那家网吧的话……筱颖对那很熟,但她却不太喜欢那里,也不愿意过去。 李素怡看她风风火火,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想说,但徐烟林已经跑向一楼了。 教师办公室里,朱广文一听,立刻站起来:“就是今天了吗!” 徐烟林点头:“群大的报名是今天开,过两天还有水木和北都大学的。” 朱广文今天的衣服颜色是很流行的克莱因蓝,套在他有些发福的身上,像一只胖胖的“多莉鱼”。 “我就记得好像是这段时间的,还打算提醒你。”他挠挠头,“但你想报哪里还是自己更清楚。” 他让徐烟林用早读的时间把名报了,电脑打印机什么的随便用。“哎哟都这个点了,我先上去看看那帮人。” 徐烟林按照招生文件上的信息输入网址,填资料什么的都比较顺利,但到了上传成绩单和过往奖项这一步时,不知道为什么网速就卡了。 偏偏她得过的奖状还不少,要是传不上去就太吃亏了。早读的时间本来也没多久,眼看着都快上第一节课了,进度条居然不怎么动。 网页崩溃了吗?那岂不是要重来一遍? 她站起来,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是该刷新一下还是再等等? 这时隔壁有个中年女老师站起来准备去上课,见她在这里首鼠两端,看了两眼屏幕提醒道:“这里的网络在上班时间都很卡的,你等放学后再用会好些。” 徐烟林听罢便做出了决定,她谢过女老师,收拾好桌面,打算下午再过来。 班里的电脑时不时也会坏一下,合理怀疑这些设备都是十几年前的老古董了。 她往楼梯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个背影,是章筱颖。 筱颖抱了一沓厚厚的资料,遮得连路都看不见,正在慢慢爬楼梯。徐烟林追上去:“筱颖?我帮你拿。”说着就去分她手里的东西。 万万没想到,章筱颖给她一瞥,竟是翻了个白眼,搂紧了怀里的资料,叁步并两步跑上楼梯走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 章筱颖给了她一个语气词。 “切。” 23.穹灰 powenxue5.com 饶是知道筱颖这个人情感浓烈,爱憎分明,她一时也没有回过劲来。 怎么回事? 徐烟林愣愣地跟着那缕扬长而去的飞尘,看着筱颖路过了九班,踏进八班的门。 上课铃打响,朱广文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她连忙也进了教室坐好。 前面的李素怡转过脸来,露出一个“难言之隐向谁诉”的表情。徐烟林摇了摇头,示意她先转回去上课。 下课后,李素怡皱着眉头翻开一段聊天记录给徐烟林看。 “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个……” 那是一个只有叁人的微信小群,群主是张若谦,拉上的是素怡和筱颖。 好久没见过他的头像了,有种熟悉的厌倦死灰复燃。 时间是昨晚十一点。 张若谦:问你们个事。 上面显示过了十来分钟,筱颖和素怡回复了。 李素怡:做什么,我都要睡了。 章筱颖:你怎么还拉个新群? 张若谦:没什么……我就是问一下 张若谦:你们有谁知道徐烟林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吗? 章筱颖:最近?我没怎么跟她吃饭诶……但烟林哪里会跟什么人走得近 李素怡:烟林不一直自己一个人吗,要么就跟我一起 李素怡: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张若谦:没什么,想看看她新男友有多大魅力 千年扑克脸的冰山美女徐烟林,看到这里也露出了个“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 章筱颖:??? 李素怡:你发癫?烟林哪有什么新男友? 章筱颖:????? 章筱颖:??????????????????? 张若谦:她自己说的 李素怡:说什么此伩首髮站:p owenxue 17.c om 张若谦:她说她有了新欢了,才跟我分的手 章筱颖:卧槽!!!!!!! 李素怡:你说话不打草稿的吗! 李素怡:她每天不是上课就是练舞,哪有时间谈新欢! 张若谦:是真的,脚踩两条船,玩腻了就甩了我 张若谦:[图片] 他发了一张短信截图。 图中,对话框全部出现在右侧,也就是他自己。大段大段的真情剖白,字里行间都是一个痴情人被抛弃之后的不可置信和全力挽回,一个脏字都没有。 而左边属于她的一栏,当然,没有一句回应。 徐烟林瞳孔地震,还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演过这一出。 张若谦:她再也没回过我消息,我忍了几个月忍不住才问你们的 李素怡:不可能,烟林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章筱颖:你怎么不找她说清楚? 张若谦:我说了啊,她什么都不回复,见到我就躲着走 张若谦:我总不能上去骂她吧 张若谦:这么久的感情了 章筱颖:我的天啊……………… 李素怡:哈?你这也不是证据啊 张若谦:怎么不是,我都说的那么认真了 张若谦:她如果不是心虚,怎么连一句话都不回? 张若谦:她如果不是劈腿,怎么当初突然就分手? …… 纵使是知道张若谦想搞事,徐烟林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拉上素怡和筱颖,她唯二的朋友。 剩下的内容她没有再看了,放下手机还给素怡。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又怕你已经睡了,只能早上再来问你……”李素怡一脸纠结,“我本来都有点不敢拿这事来烦你……” 徐烟林抬起头看着她。 “诶诶诶你别误会,我一个字也不信他说的!真的!”素怡连忙澄清,手摆得飞起。“就是吧……这些东西不好听,说起来也尴尬,又是私事,问起来也说不出口啊……” 就算是朋友,要当面问“你有没有脚踩两条船”,也的确是太劲爆了一些。 张若谦编得情真意切,还费劲心思删删减减,挑出来几段用词最好听的短信截图,换作任何一个吃瓜群众,都要给她的人品打几个问号。 而且看样子,筱颖是更相信他的说法了。 这样的说辞,他是第一天编好的吗? 他会不会,已经跟很多个人“失魂落魄”地重复过这样的话了? 若果今天素怡没有站在她这边,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背后有人这样编排自己? 仅仅是凭一张毫无说服力的截图? 李素怡凑近了些,低声道:“话说你看到那些短信没有啊?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啊?” 徐烟林垂下眼,想起那些精彩纷呈的骂句,一时百种滋味交杂,困惑,委屈,恼怒,后悔。她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唯一支持自己的好友就在面前,她的嘴巴也很难张开。 到底在想什么呢? 到底在怕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徐烟林的声音像落日在地平线下坠,光湮灭的一刹,整片天空发出的冷色低鸣。 “没有,没什么。” “?”李素怡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啊?” “没什么。”徐烟林坚持说。“我没事。” 她的脸色已经平静,没有起伏与流动。 假面的告白,不坦白的坦白。 一整天的课格外漫长,直到傍晚,徐烟林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要去教师办公室,把早上没报完的名报了。 她飘进办公室朱老师的工位上,大多数老师已经下班,格子间里空空荡荡,只有舒老师坐在角落,看样子在忙。 打开电脑,点开网页,明明应该早点上传完回去学习,徐烟林却盯着空白又发起了呆。 以前上课,她学到“清者自清”这个词时,觉得十分剔透,十分舒服。于是她以为世间的事都该是如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但世界并不是这样。 世界上就是有一种毫无根据的诋毁,明明经不起推敲,却极易深入人心,先入为主。她不予置评,对面却得寸进尺,一切到最后反而成了她的错。 就因为她太想摆脱过去,就因为她觉得事情太难以启齿,就因为她不愿给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她明明很努力了。 她本性内敛少言,却已经用各种方式跟前男友说清楚了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再拖沓拉扯。 看到那些污言秽语时的错愕和伤心,日复一日重演,而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我明明,已经很辛苦了啊。 想到这里徐烟林不得不闭上眼睛,才能勉强缓解一下涌上来的潮意。 她调整了几下呼吸,再睁开眼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舒老师站在隔间外,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不去上晚自习,在这里干什么呀?” 舒酒诗将手自然地搭在隔板上,全无上位者的架子,像个朋友一样问她。 徐烟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过又冒了出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自己在网上报名高水平艺术团。 “噢~我知道那个,你要加油哦?”舒酒诗点点头,“有什么搞不懂就来问我。填资料的,化学的……或者生活的问题都可以。” 徐烟林严重怀疑舒老师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注视着舒酒诗。 舒酒诗还是笑得很甜,俏皮的短发散在耳后,像个邻家大姐姐。她在学校里一直很受欢迎,课上得有趣,待人又亲切,一些老师,男同学,甚至据说有女同学都暗恋她。 徐烟林感觉这是一个出口。 “老师,如果学校里有你不好的传言,我是说如果……”徐烟林有些紧张,“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啊……” 舒酒诗敛了笑容想了想,顺手在隔壁拉了一张椅子,一屁股在徐烟林身边坐了下来,然后看着她的眼睛,不答反问: “你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徐烟林下意识就想答:“我没……有……” 后半句跟呼出在空气中的白烟一样,消失在两人之间。 我没有吗?我不在乎吗? 世界上有谁是真的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吗? 我不信你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句子: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勇敢做自己。不要受外界的束缚,打破现状,创造真实的价值…… 大道理听得多了,好像做不到也是一种错误。 我相信世上一定有这样信念坚定的人,她们可以不惧任何闲言碎语,客观理性看待一切评论,有选择地改变自身,成为更强大的人。 但我不是。我不是啊。 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因为攀关系进来才不用剪短发的,我会烦躁得脚底发麻,恨不得踹上什么一脚才好。 在那块自己名字被莫名其妙圈起来的公告板前,我的雷达要拧到最大留意周围的声音,觉得每一个人嘴里说的都是我。 发现张若谦居然这样抹黑我,哪怕朋友已经向我表示了不信,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矫情,还是神经兮兮地害怕…… 害怕别人会觉得我不好。 害怕别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我尝试过了,我做不到。 我是真的很在乎。 徐烟林猛地把头往下埋,企图把自己的脸藏起来,眼皮飞快地眨,后槽牙咬得死紧,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内在“咔吧”了一声。 摇摇欲坠,摇摇欲碎。 舒酒诗拧开头,探身去后面的桌子上面捞了一包抽纸过来放在徐烟林面前。 年轻的老师沉默了半晌,最后轻轻搂住了少女的肩膀。 “如果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那我的意见就是,不要去看,不要去听就行了。” 舒酒诗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冷白炽灯,光落下来打在她鼻梁上,投下一片穹灰色的影子。 “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抬腿就走,不要多想。” 徐烟林吸吸鼻子,突然想到一句话: “逃避可耻却有用?” “不不不,这不叫逃避。”舒老师捏了捏她,“这个叫‘排除干扰项’,喏,你们做题不也有这个技巧吗?” 见徐烟林有些分不清楚,舒酒诗指了指电脑屏幕,上面有一串徐烟林之前在演出和比赛里拿过的奖项。 “你上过舞台,对吧?台下有那么多观众,每个人都会对你有一个评价,但你并不会为此困扰,为什么?” 徐烟林回想自己在舞台中央时的心情。“因为……” “因为你就是不知道。” 徐烟林在熟悉的回忆里下沉。 聚光灯很亮,音乐也很响,观众的脸在遥远的台下,模糊得五官都不辨。 她会跳舞,她喜欢跳舞,她只需要跳舞。 看不见任何杂物,听不见任何杂音,没有干扰,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舞台上的她什么都没想。 那时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徐烟林好像有点懂了,好像又有点没懂。 “就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自己该做的事情上吗?” “对,当你觉得紧张的时候,是的。”舒酒诗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你始终要知道,你不能控制别人说什么,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女学生的脸垮下去盯着地面,化学老师拍了拍她,把手收了回来。 “真的很焦虑的话,那就只听取有用的意见就行了。”舒酒诗视线扫向走廊外,突然发现什么,弯起眼角,语气突然轻松起来: “不要被无关项遮住了眼睛,要找值得你去看的东西。”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徐烟林惊诧望去。 越森站在那里,身后是漫漫的夜。他有些气喘,但在看见徐烟林的一刻,呼吸下意识就放轻了。 好像他穿越了整个寂静的宇宙,终于找到了那朵最美的玫瑰花。 —————————— 确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但不要搞错了,加害者是苍蝇,从来都是苍蝇。 蛋才是受害者,不完美的受害者。 24.淡茜红 徐烟林今天不对。越森坐在座位上想。 哪怕她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但他就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中午的时候,她说有文件要拿去扫描,没有跟李素怡一起去吃饭。 他看着她两手空空地走出教室,眉心微微蹙起,纠结一个钟头点开微信问了一句:“吃饭没?” 徐烟林不回,午休后来上课时,冷冰冰的脸没来由把越森整得有点心虚,一整个下午都没敢说话。 下课一放学,徐烟林站起来就往外走,直到快上晚自习了也没回来。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习题,最后忍不住,慢慢挪到徐烟林的位子上,敲了敲李素怡的椅背。 女同学回头看着他:“做甚?” 少年垂下眼,回避了视线接触。“徐烟林今天怎么了?” “不知道耶……可能老师找她有事吧,今早不也去办公室了吗。” 李素怡想了想,这般回答道。 越森一顿,过了一会儿坚持问:“真的吗?我给她发微信她没回我,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是吗?”稍微想起了早上的事,李素怡回忆道:“可能是有点……但是她中午走之前,我问过她有没有事来着,她说没事啊?”她突然又信誓旦旦。 隔壁的关山突然朗声道:“要上晚自习了,都回自己座位。” 班长这次期中考退步了几十名,两个星期都郁闷得很,李素怡撇撇嘴,转过身去了。 越森还是坐在徐烟林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她的桌面。 她给每一本书的封面,都包了保护书角的透明胶。 每一本。 他在一整个教室逐渐熄灭的声音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在晚自习打铃的同时,他低低出声: “她说没事,就真的没事吗?” 不知道李素怡或者关山听见没有,他也不在乎。 大家都要学习,都为了成绩犯愁,都有自己要操心的事情,他也理解。 那这样,谁来关心她呢? 他不用学习,他不用为了成绩犯愁,他要操心的事情,现在只有一件。 越森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等他一个人逆着人流逆着风,一股脑冲到楼下,然后再扶着腰杆扶着墙,忍着疼痛大喘气时,越森才觉得自己有些鲁莽。 他这样子要去哪里找她?这副没用的身体不止一次在这种时候作怪了,从肉体到心理,全方位提醒他是有多不配。 在排练室吗?那还真的有点远…… 要不先给她打个电话……嗷嗷嗷我从来没跟她讲过电话…… 事到如今,越森依然讲不清徐烟林跟自己到底熟不熟,也不知道若是这样跟她见面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些在他看来已经很亲昵的肢体触碰,跟她那张清冷淡漠的脸似乎没法归纳到同一个人身上。想起她的时候,嘴角就会不受控制往上扬,但很快又心有畏缩地垂下来。 她到底…… 徐烟林今天到底想说什么? 李素怡攥着笔,看着一道语文阅读题,眼珠在动,焦点却很飘忽。 她看着还是很镇定,也说自己没事啊? 请分析下划线句子中,作者想要表达的真实情绪。 “她说没事,就真的没事吗?”越森的声音藏在铃声里面,但她还是听见了。 李素怡轻轻一震,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些以前的事情来。 唉,想以前的事情也没有用,再站在这里吃风也没有意义。 越森拍拍脸,准备去舞蹈排练室碰碰运气,如果遇见老师,就说自己腿疼,要去找校医开药。 校医室……顺路,对,很好,不会穿帮。 少年有些傻气地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是有些做作,有些逾越了。明明知道自己没有未来,这个样子根本配不上她,明明也对自己说别做梦了。但看到她的神情,发现竟只有自己能品味出那种平静下的剧痛,越森又觉得,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不去陪她。 等他急忙忙一瘸一拐路过教师办公室时,却突然想起来刚才李素怡的话。 “今早不也去办公室了吗?” 是,回来之后她就变得怪怪的了。越森脚一顿,又飞快倒回两步,找到其中一间办公室,没多想就推开了门。 “你今天从这道门里走出去就别回来!” “这是我家!你有什么权利——” “姓李的!咱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明天!” “你妈的,行啊!” 那是几年前,还在读初中时的事了。李素怡有些瑟缩地回想了一下,那时她才初二。 说来也寻常,父母在一个深夜争吵,跟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这不过这一次,似乎格外激烈,并且上升到了一个难以回头的话题。 离婚?他们要离婚吗?要离开我吗? 十叁岁的李素怡蹲在自己房门后面,捂着嘴巴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徐烟林第一个看见她,惊得变了脸:“怎么哭成这样?” 她顶着哭肿了的桃子眼,觉得睁开都有些困难,被这么一问,差点又哭出来。 但埋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徐烟林耐心地等了她很久,她也没支吾出回答。 “我没事。” 李素怡最后这样说。 同样十叁岁的徐烟林看着她,没追问,也没离去,只是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到最后她和她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李素怡将脸靠在徐烟林肩膀上时才觉得,提了一整个晚上的心,终于被轻轻接住了。 十七岁的李素怡倏地把头抬起来,她好像今天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徐烟林倏地抬头看着门口来人。 她两边眼眶像玫瑰花瓣抚过一样,淡淡茜红泛着水光,眸子又湿又亮。这样撞上视线,越森当场愣得大脑空白,既想快点去到她身边,又害怕自己动一下,她是不是就不这样看他了。 最后是舒老师打破了这间办公室里如肥皂泡一样的透明沉默。 “哎?我那个教案放到哪里去了?”她轻拍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四下随意翻着东西,仿佛才发现越森一样唤他:“越森,你来得正好,这个电脑的事情啊我搞不懂,你快过来帮帮徐烟林。” 她一边说着一边这里摸摸那里索索,一路兜回自己的工位,大声:“我还在这坐着呢,你们要说什么自己低调点啊……哎哟求你了好孩子,快进来吧,风吹得我好冷啊!” 越森连忙前迈一步,回手关好了门。 舒酒诗的办公椅承重发出“吱嘎”一声—— 真空的泡泡,再次炫丽地包裹了无声的世界。 越森挪到徐烟林旁边时,她已经没有在发呆了。不如说,她今晚最认真填资料传档案的时刻,就是现在。 越森瞄了一眼舒老师的方向,揪揪裤缝,小心地坐了下来,盯着自己的鞋子。 徐烟林选中几张扫描件开始上传,进度条开始动起来,速度确实比早上快很多。 她暗中松出一口气,飞快瞟了一眼左边,能看见越森半边修长的手臂,手掌藏在袖子里,只在袖口露出一点雪白的指尖。 真奇怪,刚才那些还压在心头的东西,突然像长了翅膀一样漂浮了起来。 它们并没有消失,但似乎已经不再沉重。 越森动了动,屈伸了一下右侧肢体,发出一声轻促的“嘶——”。徐烟林瞬间忘了自己还红着眼睛,拧过头看他的腿: “你?” 是腿疼吗?要找医生吗?怎么来了办公室? 越森成功骗到她的关注,软软地笑:“腿没什么,我是来问问题的。” 徐烟林看了看他手上,除了拐杖无一物,没有试卷没有书。 她平时不声不响,只是话不多,但很多事情心里一清二楚。 他不是来问问题的,他是来找她的。 但她现在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说张若谦的短信那档子破事,徐烟林又把头拧了回去,视线落在进度条上。 “你不会想知道的。”她说完才觉得自己声音太小,老旧电脑主机咯吱咯吱运转的动静都比她响。 屏幕上,图片上传进度逐渐爬升,在完成界面弹出来的同时,越森开口: “我……” 徐烟林没回头,但眼睛根本没看电脑。 越森听上去有些虚弱,但嗓音却低沉柔和。 “我想问你,怎样才肯回我微信?” 他把身子侧过来对着她,眼里像是大海中落入一枚石子:“我确定,我很想知道答案。” 办公桌后面的舒老师清了清嗓子,但没有说什么。 徐烟林:? 这是哪出? 今天烦得没怎么看手机,她迟钝地从书包里掏出来,好几条未读。 原来是他发的。 “吃饭了吗?”“生物那道遗传概率的题我还是有点算不清,帮我看看好不好”“准备啥时候请我吃饭呀?”“理我一下呗” 徐烟林有些呆滞,心虚地扫了一眼越森,讷讷:“噢……我不怎么看消息……” “那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他不依不挠,徐烟林有些紧张,死死握住鼠标,听他补充:“我不会在休息时间打扰你的。” 救命,别这样,我真的不能再…… 徐烟林强行摁住自己想点头的冲动:“我……也不怎么接电话。” 越森肩膀塌下去一点,嘟嘟囔囔起来:“你怎么这样……” 他怎么还委屈上了!徐烟林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又不敢回身去看他,硬着心肠道:“有事当面说。” “不行。”他一下子接得很快,“你会跑掉。” 美丽的泡沫破裂,她开始呼吸现实的空气。 我……跑掉? 为了确认,徐烟林转头去找越森的眼睛,对上他视线里昭然若揭的二重深意。 他有两个意思。她知道他有两个意思。 那一瞬间她好像突然脑子里接通了很多线路,过去和现在的自己,理想和现实的冲突,种种看似难以控制却实则有迹可循的事件,似乎都有了一种解释。 越森看着她陷入沉思,像电脑一样开始读条,不由得在唇角抿出一个小小的弯弧。 她听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突然响起,徐烟林的思路被强行打断。网页上资料早已经发送完毕,她按下“提交报名”,吐了口气。 越森瞟了一眼逐渐开始喧闹的窗外,有些心急,抬手往徐烟林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 “你说句话呀……” 徐烟林一顿,低头看着他指尖碰过的地方。 明明更大面积的身体接触也有过,怎么……心像是被春天枝头的小鸟轻轻蹬了一下,融融痒痒。 她眼睛已经不红了,肩背挺拔而头颅微垂的样子跟平时无二。 但越森知道她有些不一样了。 她说:“……我会尽量回复的。” 徐烟林今天晚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微信和电话都是。” 越森飞快眨了眨眼睛,睫毛像那只小鸟扑扇的翅膀。 “请一定多来信来电。” ———————— 不是很懂你们小情侣的一些心灵感应 25.栗棕 “还有别的要问吗?” “没有了。” 他没有问她今天为什么不开心,没有问她上个周末为什么那么拼。 他明明有那么多想问的事情,但他说,没有了。 徐烟林有些恍惚,看着越森似乎真的心满意足一样站起来:“我先回去,你等一会儿再上来吧。” “你腿不疼了?” 越森摇头,细软的头发在灯下晃出碎光。“本来就不怎么疼的。” 他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关门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对他做了个口型。 “骗子。” 并非所有事情都是宣之于口的那样,比如我没事,比如我不疼。 但有些人总是能明白的。 舒酒诗如梦初醒地看了看时间。 “诶?都这个点了?东西传完了吧?差不多要上第二节晚自习了,快点回去了昂。” 徐烟林关好电脑站起来:“谢谢舒老师。” 女老师冲她摆了摆手,又比了个大拇指。 晚上睡觉前,徐烟林在被子里点开手机,找到张若谦最开始发来指责她的短信,截图。又找到他在造谣前玉石俱焚的声明,截图。最后还录了一个长长的屏,满满当当的骚扰短信翻不到底,她把这些东西都发给了素怡和筱颖。 “因为分手后还胡搅蛮缠,我便借口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本就不真,何来出轨。 “他没有我脚踩两条船的证据,我却有他发疯乱吠的事实。 “惺惺作态,胡编乱造,靠辱骂泄愤,靠骚扰取乐,还想自导自演进一步孤立我。 “我依然好得能收到匿名的告白,他却滑稽可笑得像个跳梁小丑。” 张若谦或许会耍点心机,筱颖也确实被他给蒙蔽了,好在她还有更交心的素怡,前男友看来是小瞧了她们之间的友谊。 那若是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呢? 世界上有多少女孩子,还承受着毫无根据的诋毁,被造谣,被指点,仅仅是因为她们拒绝了一个男人,或者打扮得与众不同? 要毁掉一个女性的声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她不检点,或者说她是疯子。 连证据都不需要就会有人相信。 徐烟林本来觉得越是去解释,越是去澄清,反而越显得无力。 但她今晚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在跑掉。 她没有正确面对问题,她以为自己有做出处理,就如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然而实则只是换了个舒服的方式,跳过了对她而言最艰难的部分: 据理力争。 因为她总是不善言辞,所以省略了辩论,直接快进到结尾的定论,一切便显得突兀生硬。 她提分手的方式,跟家人的相处,对骚扰短信的忽视,都是如此。 越森小心又有点憋气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 徐烟林想,她应该试着不再跑掉了。 翻开他的名字,她打出了一个“晚安。”发过去。 这个人明显也没睡,下一秒就回复了一个一样的“晚安。” 她觉得这个夜晚停在这里,就很美好了。 第二天见到素怡的时候,她格外生气:“这个老狗逼!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那么贱!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跟他说第二个字!” 别啊,帮我骂骂他也成啊。徐烟林示意她小声些,她转过来歉疚地拉住了徐烟林的手。 “对不起啊烟林,这么久都没发现,让你受委屈了。” “说什么呢,”徐烟林摇头,回握住好友。“怎么会是你的错。” 我们都不要再用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了。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筱颖自那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中午饭点,几个人也不再一起去吃饭了。 周六,徐烟林一边下山去上舞蹈课,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无论过去了多少天,章筱颖一直没有回复。 胡老师说这周由别的老师代课,妈妈说钱已经转了让她查收,越森说…… 越森说:“是每周六这个时间都要去上课吗?” 徐烟林:“是的。” 一路走到地铁站,她突然又加上了一句。 “那你每周出去是什么时候?” 这是她第一次在微信里对他提问,他们的单方面提问,终于变成了有问有答。 现在年底,而加上微信已经是国庆的事情了,用了叁个月才进展到这里,放在别的小情侣身上,这会早都天雷勾地火了。 急死个人。 代课老师很温柔,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说很好,反倒让她很不习惯。课上虽然轻松,但离开的时候有种不知道回去练什么的迷茫感。 有点想念胡老师的大嗓门了。 令她惊奇的是,等她快回到学校的时候,胡老师给她打了个电话。 “别因为这次没见着我就松懈啊我告诉你!” 徐烟林感慨,这才是熟悉的味道啊。 “嗯什么嗯,你这孩子真是的,一巴掌拍不出两个屁来……剧目自己抠细节,下次我检查。” 现场测试会要求她们自备一段舞剧,时间不超过叁分钟。烟林以前跳《嫦娥》是拿手好戏,准备靠这个上阵。 “我知道你嫦娥跳得熟,但你不能高兴得太早,额外还要多练一些备用,不然现场叫你即兴怎么办?”胡老师提醒道,“准备跳什么,想好了吗?” 徐烟林照自己想法说了,那边嗓门猛地拔高,她立刻想象出胡雁柳眉倒竖的样子。 “《媚》?你想跳《媚》?你脑子搭错什么线了,跳洛神或者昭君舞不好吗?水袖你也会啊?”胡雁恨铁不成钢,喷麦喷得徐烟林耳朵疼。“那个你不是硬件不行,是你整个人就跳不对味啊!” 徐烟林:…… 老师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 她不想永远只会扮那些高贵的神女。 听学生嗫嚅半天,胡雁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想想我说的,你是去考试又不是去表演,不求稳求什么?对不对?好了我还有事,没什么我就先挂了。” “哎哎哎你先别挂……” 郭佩仪这种无奈的语气,越森听得太多了。 “木头,过两天元旦回家来吧,好不好嗯?你已经好久没回来了,我和你哥都很想见你。” 她自己越说越郁闷,到最后都有点不抱希望了。 越森自从查出肿瘤之后性格就变了,然后一次次越变越安静,到现在不主动找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郭佩仪觉得为难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正常跟自己的小儿子沟通。 大儿子正在事业发展期,又不好去打扰他,而自己的工作实在太忙太远…… 郭佩仪都有点害怕给越森打电话了,但不听听他的声音她又担心得很。 “……元旦啊……”越森有气无力的声音拖得很长,就在郭佩仪以为他说不回来了的时候,越森的答案出人意料。 “好啊,我自己坐公交车回来。” 郭佩仪还有些愣,越森就已经帮她补充了:“……不骑车。” 挂了电话,郭佩仪看着通话记录还有点匪夷所思: 发生什么事了?木头怎么这么乖? 越森的家在泽城西区,高情商说法:正在快速发展;低情商说法:就是郊区。 妈妈上班的服装厂就在家附近,但医院和学校就离得很远了,他从山脚下的车站坐公交车回去,兜兜转转要一个钟头。 说起来,一开始真没想过读葆华。 越森艰难地在公交车上保持平衡,等车子开向城市边缘,乘客逐渐变少,他才找到一个座位安放身体。 唉,还不如骑电瓶呢。但之前在电话里是自己先说不骑车的,此刻也无从抵赖。 夕阳烧化了自己,泼遍大半个天空,但热烈与繁华好景不长,拉扯着,下坠着,在地平线沉淀成一层栗棕色的尘霾。 越森望着窗,不知道是在看远方,还是在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他的肿瘤是在西区这的小医院查出来的,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摔跤,索性做了个全身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指着一张黑黑白白的片子,上面有个中间细两头粗,像是哑铃一样的小东西。 “这一块是你的腰椎,这个瘤一部分在椎管里面,一部分穿过了椎间孔,长到了椎管外面……” 越森根本没听,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玩意儿。 真难看,像一个什么东西被抓住了两头残忍地往两边扯,无声的尖叫回荡在他的耳朵里。 郭佩仪震惊之外还多了一层恐慌:“那这个,是要做手术吗?会复发吗?会影响其他功能吗?”她似乎想起什么,整个人差点坐不住。 “会……会瘫痪吗?” 医生看着有些犹豫:“最好是做手术,否则没有办法缓解和控制,但这个位置确实有困难……” 最后医生让他们回去考虑一下,轻描淡写仿佛刚才说越森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回家后,郭佩仪抱着他摇头大哭,越磊听说之后赶回来,郭佩仪又去抱着哥哥哭。 “我不能……要是……要是又……” 越森当时还乐观,拍着郭佩仪的肩膀劝她: “妈你想点好的,至少这回位置长得没爸的那么坏吧?” 越磊沉稳得多,狠狠盯他一眼让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基本的态度也是手术。 “没什么好保守的,肿瘤不会自己消失,以后只会越长越大。” 郭佩仪也不是不懂,但一些不好的回忆实在是太沉痛,她觉得她可能没办法再承受一次了。 后来手术定在高二结束的夏天,越森还挺开心:那就可以称病不用做暑假作业啦! 等他从麻醉中醒过来,却再次看见妈妈哭得通红的眼睛和哥哥阴沉的脸色,他就知道了。 啊,还不如做暑假作业呢,那么简单。 “很遗憾,只能切掉一部分瘤体,粘连比我们想象得要厉害,继续手术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伤,至少现在还不至于不能走路……” 越磊面无表情地听,一声不吭回去自己查了很多资料。等过了一个月,越森恢复到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对妈妈和弟弟说: “我们去南区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生和设备。” 但这回不配合的变成了越森,当着妈妈和哥哥的面,扔掉了那些教授和什么显微仪器的资料。 他受够了,因为这个肿瘤,他住了好久好久的医院,留了好痛好痛的伤口,欠了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 他不敢看班级的群聊,不敢看朋友圈,不敢给朋友发讯息打电话,生怕那些鲜艳的生活里伸出一只巴掌来打他的脸:想参与吗?你不行哦。 他真的受够了! “我不要再手术了。” 越森坐在病床边,瘦得两颊凹陷,往日飞扬的神采全部消失。他勾起唇角,微笑竟像一种残忍。 “我宁愿瘫痪。” 26.槲寄生绿 越磊跟弟弟对视良久,最后妥协:“也是,要高叁了。” 高叁,高考。越到紧急关头,越是什么事都堆着一起来。越森嘲讽地笑笑,考大学什么的他已经完全不指望了。 一个残废考去哪里,有什么意义呢? 但听着郭佩仪声嘶力竭的哭喊,他还是没办法完全任性。 “妈妈就算累死在工厂,也一定会供你继续读书的!你要是敢不去上学,你要是敢!呜呜呜呜……我以后怎么去见你爸爸……” 到最后,越森怀疑自己的默许,只是为了让妈妈不要再哭了。 哥哥最后的决定是让他转到靠近市中心南区医院的学校,这样方便去好的医院复诊,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及时送医。 然而事情总不会这么顺利的,最理想的泽城一中已经不接受转校生了。也是,泽城最好的高中,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更别说花了许多时间看病治病,出勤率和档案成绩都不怎么好看的越森了。 妈妈对着教务处主任求了又求,对方委婉地表示真的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真的没有学位名额。“上次联考全市排前二百的学生都没辙,更别说您……” 越森在办公室外听到这里,决定去走廊尽头看看风景。 他还没好全,肿瘤还有压迫,手术的后遗症也没完全消失,走起来东倒西歪。等摸到栏杆,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一定是因为夏天要来了,嗯。 他首先低头看了看地面。叁层楼高,跳下去也没有用,只是加快一下变成残废的进度。 ——胡想些什么! 所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站在高处,还是别往下看了。 越森强迫自己抬头,从这里能眺望连茵山,在泽城潮湿阴雨的天气里,满目浓墨的槲寄生绿,饱和度拉到心灰意冷的最低。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座钟楼。矗立在半山腰,锋利的尖顶仿佛一根扎破这漫山浓绿的针,神不存在的旨意从中流泻而出。 仅仅是这么遥远的一瞥,越森脑子里就莫名有个声音响起,震耳欲聋得他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那是一种紊乱和平静共存,向死与向生融合的混沌。 他回身,拉住了来寻他的妈妈:“那是哪里?” 郭佩仪神情疲惫,却依然强打精神笑了笑。 “葆华中学,说那里可能还有机会。” 过了两周,他就在办转学手续的途中遇见了徐烟林。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原本也不相信一见钟情,不,原本也不知道什么叫情有独钟,更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见到她时的感受。 比起优雅和美丽,她身上那种古井无波的从容更让他舒服。 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喜欢她的身量容颜…… 啊啊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越森下车的脚步差点绊了一下,不得不在车站的座椅上冷静了一会儿才能起身回家。 自从生病以来,他一直在寻求的就是冷静。 打开家门,郭佩仪已经在家了,炖汤的香味从厨房遥远又熟悉地飘来。 “你回来啦?怎么才回来,这时间,石头差不多都快到了。” 越森震惊:“哥哥也回来?” “那当然啊!新年诶,你都回来了,你哥哥肯定也得回家。”郭佩仪肉眼可见的开心。 可能那超级忙碌的律所终于肯给哥哥一些休息的机会,让他不至于蜗居在律所附近的那间廉租房,可以回家迎接新年。 越森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紧张,他对哥哥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可是这种崇拜却在手术失败,他发脾气不治了之后,变成了畏惧。 好像那次发脾气用掉了他所有的勇气。 所幸哥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坚持,对他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进门见他第一眼,还是第一句就问:“有没有按时去做理疗?” 越森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下意识去掏手机:“有的。” “是哦?”越磊不置可否,解了袖口进厨房帮忙。 “你也到啦?来帮我把姜蒜切了,不要切太碎了,上次木头挑了好久……” 他们家的房子挺小,一眼望得到头,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岁月的痕迹掩不住勤劳和情感的颜色。 越森一个人在客厅,听着妈妈的絮叨,朝那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吃完饭,电视里放着晚会节目,妈妈在茶几边上削水果,越森在旁边低着头看手机。越磊洗了碗甩着手出来,仿佛随口一问:“成绩现在怎么样?” 越森放下了手机,但没说话。 因为家校通的存在,郭佩仪是知道越森成绩的,闻言朝越磊使了个眼色。但后者没有理会,在越森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语气严肃。 “看来是不怎么样了? “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现在这个情况,复读更是来不及。” 来不及了,他脊椎里面的“好朋友”很快就会长大,他就更不可能去学校上学了。 “若是半年前能接着治疗的话,本来还有点可能……” 越森眉头狠狠一皱,上下嘴唇嵌到一起,手不自觉抖起来。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咯? 郭佩仪心惊胆战地把两个小果盘分别推到两兄弟面前,但似乎被忽略了。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越磊板起脸来的样子很是冷酷,压着视线看向越森。“你想放弃努力,但我知道你的实力远远不止于此,不论是康复还是学习。”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越森嘴角痉挛,试图用深呼吸克制自己:“高二病得太久了,很多内容跟不上了。” “是哦?”越磊明显不信。“等你把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丢了,你就跟得上了。” 我的书……! 越森浑身一震,突然就想站起来大吼“你知道个屁”,想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想说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反正我就是个废人!还瞎努力努什么力! 他眼睛泛红,正要嘶声开口,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越森低头。 微信:1个通知 面容解锁下一秒自动划开。 徐烟林:吃饭了吗? 他突然愣住了。 越磊在对面看得清楚,自家弟弟脸上压抑的愤懑突然就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欣喜。这下搞得越磊有些上不去下不来,只是瞪着越森。 “哎呀!”郭佩仪突然叫了一声。 两兄弟同时抬头去看她,妈妈放下刀,摸了摸自己的拇指。 划到手了?越森连忙站起来,但动作比越磊稍慢了一点。 “莫急莫急,没破没流血。”郭佩仪冲他们笑,展示着因为长年累月缝制各种布料而长满老茧的手指,粗粝得连水果刀也不能打败她的战绩。 越磊越森都放下心来,但又都觉得心头软软地疼起来。 “别吵了,啊?吃水果吧,大过节的,说这些干什么,陪我看会儿电视啊。”郭佩仪趁热打铁,一人嘴里塞了一块脆甜苹果,封住了他们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国家电视台的晚会节目对于越森来说还是太无聊了一些,他埋着头乖乖坐着,跟徐烟林发了一晚上的微信。 她真的说话算话,开始多来信了,虽然她说话真的很简略,但他能看懂。 等他放下手机去洗澡的时候,越磊侧头看了看郭佩仪。 知子莫若母,郭佩仪手上织着毛衣,头也没抬:“你今天急什么,他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还不急,他没时间了。”越磊听着浴室的动静,压着音量说。 郭佩仪叹了口气,数了数针,把毛线放到了一边。“是我不好,让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 越磊反对这种看法:“这个无关,他就是需要多跟同龄人在一起。”想起弟弟方才双手握着手机打字的样子,他若有所思。 “同龄人都在拼命学习,谁能照顾好他……”妈妈越想越难过,“年底了服装厂事情又多……” “操心那么多厂里的事做什么,我马上转正了,你就别这么累了。”越磊又瞟了一眼她的手。 “你别管我,我有自己的考虑。” 郭佩仪别开头,语气嫌弃,嘴角却是上扬的。 快零点的时候,郭佩仪泡了点洋甘菊花茶,拉着两个儿子跟她一起碰杯。 “新的一年我们都顺顺利利——!” 越森觉得别扭,垂着脑袋没有跟家人对上视线,只是盯着手里的马克杯,跟另外两个杯子亲密地碰在一起。 越磊喝了一口茶,眼睛却盯着越森:“差不多就睡了吧,别跟同学聊得太晚。” 听见这话,越森闭了闭眼睛,克制冲动般长长吐气。 郭佩仪半张脸还埋在杯子里,挑眉用力瞪了大儿子一眼:不是说让他多跟同龄人交流吗!你管他他又要不高兴了! 妈妈和哥哥做好了迎接越森情绪宣泄的准备,没想到越森沉默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一个听话的“嗯”来。 洋甘菊的甜香丝丝馥馥,温润的茶水用蒸汽书写安宁,读来字字句句都沁人心脾。或许这个夜晚我们毋需多言,真正亲密的人总会明白彼此的想法。 徐烟林翻了个身,把手机锁屏放在枕头边。窗外隐约能听见烟花的响声,遥远让绚烂的爆炸也显得意外和平。 爸爸今天又没回家,妈妈一早也带着妹妹去睡觉了,她自己在灯下写作业,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越森发微信,竟不知不觉快跨年了。 她后知后觉去洗漱睡觉,脑子里却依然清醒,躺着也不觉得困,下意识又要去摸手机看越森有没有说什么。 明明刚才写“多陪家人,少发微信”的人就是自己。 越森说他妈妈和哥哥都在家跨年呢,真好啊,我也想有个哥哥。 哥哥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关心我有没有受委屈,会陪伴我渡过难受的时刻,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吗? 徐烟林稀里糊涂想着,睡意渐浓,在最后还有一丝意识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给越森发了一条微信。 “新年快乐。” 越森回复时,她正好睡着:“新年快乐,晚安。” 像一句耳畔缱绻的低语,魔咒一般应验,在这个没有家人陪伴的跨年夜,她依然睡得香甜。 元旦当天下午高叁就返校了,毕竟过节这么悠闲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他们。而且说来长那时短,很快又要期末联考了。 徐烟林进校门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往车房瞟,看见熟悉的小电瓶,心莫名其妙就漂浮起来,等到了教室发现后座上没有人,愣得在教室门口呆了好一会儿。 “怎么,忘东西了?”关山抱着一沓通知,在她背后俯下身来问。 “……没有。”徐烟林抬腿就走,回到座位上之后才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很有问题。 她决定去打个水缓冲一下,走到楼梯口时,却看见了上楼来的章筱颖。 仿佛是一种重映,仿佛是一种提醒。 困扰她许久的中伤与误解突然以一种陈旧的姿态扑来,不似之前的伤人,但总归是在她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她并不责怪章筱颖,只是…… 这次徐烟林移开眼,做了转开视线的那个人。 27.莱阳梨 章筱颖最近日子过得很不开心。 刚才在办公室领通知材料,她跟在关山后面,想拉着他一起上来。 “嗷这个纸好重你帮我拿一下好不啦?” 结果关山那个大白痴,伸了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语气夸张:“不是吧姐姐!你这么壮实的肌肉是拿来做什么的?几张纸而已,不会拿不动吧?” 她当然不是拿不动!她只是……只是想…… 啊啊啊关山傻逼!大傻逼! 是因为谁我元旦假期才那么惨的啊!!! 前两天放假的时候,筱颖约关山打游戏,他答应得很快。久了没玩很是瘾大,两个人组起队来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打到凌晨还不知道停。 这本来是件很爽的事,如果她妈没有发现的话。 章妈妈冲进来把她手机掀了的样子颇有些阎王捉鬼的气势:“你还想往哪里藏!躲被子里我就不知道了吗!” 章筱颖:妈你不如去应征宿管,晚上打灯的人你一定一抓一个准。 不论她怎么道歉保证,她妈妈也铁了心不通融,惩罚没收手机。 “哈?那我怎么打电话?从此跟你失联吗?” 然后章妈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二十年前的……诺基亚老人机。 “打电话发短信就够了,什么游戏,你想也别再想!还有不到半年就高考了,你是怎么玩得下去的!” 章筱颖愁眉苦脸,这下好了,连微信都用不了,她几百年没用九宫格输入法,打字都有些卡壳。 “关难越!我手机被收了!你有没有多的智能机?” 关山回了一串几乎能听见声音的“哈”字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诈骗短信呢!” “现在谁还发短信啊我去” “我也被管得很严呀,没办法啦,你现在只能好好学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开心他给自己发了这么多短信,还是该生气他这样轻飘飘的态度。 章筱颖又去找李素怡,闺蜜果然跟她同一战线:“天耶,那不是闷死人,连朋友圈都刷不了!!!” “呜呜呜呜呜我查过了每个月只包两百条短信。” “两百?我讲个八卦都能用一百条好吗?”这什么上古时期的套餐。 “必须省着点用了,不然我妈发现话费不对肯定就知道我经常用手机了……一下回到解放前,我是真不习惯……我已经把这破机子的贪吃蛇都打通关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筱颖看着自己发出去的一大段话,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眼熟。习惯了半句话就发送,好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了,上次看见这样写小作文的还是…… 她的脸又皱到一起去。 上次看见这样写短信小作文的是张若谦那个疯狗。 章筱颖实在有些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信了他的屁话,给徐烟林摆脸色看。 后来她把张若谦喷得狗血淋头,不论他再怎么主张自己只是想要复合也绝不再信。 “你想复合,就去买匿名短信骂她,就编故事造谣她?你是不是当我傻!” ……爹的,她还真的是傻。 尽管旁敲侧击地问过了素怡,但她还是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再跟烟林说上话。 明明自己不是这么忸怩的人啊!怎么回事!大方点跟她道歉啊! 章筱颖扑到自己床上,两眼放空地看着通讯录里徐烟林的名字,点进去这里按按,那里戳戳,改改备注,再改回去,把设定里每一项都看了一遍。老年机被她玩得通透,但心中依然堵塞。 最后也没能跟她说出一个字来。 好烦啊,她沮丧地把诺基亚扔到了床脚。 “……筱颖还问呢,你还有没有不高兴。” 听烟林说在楼梯口碰上了筱颖,李素怡便也说开。 “我看她躲躲闪闪的,可能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吧……你也别介意,她就是急匆匆少根筋别人说什么就信的那种人。” 徐烟林把瓶盖拧紧,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 但若叫她主动去找筱颖,徐烟林又觉得未免太讨好。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更不想装。 她再也不要为了“息事宁人”而委曲求全了。 李素怡看她神色淡淡,知道两个人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交流,不由得叹了口气。 希望能有个契机让她们早点和好吧。 假放完了,要正式开始准备期末考了。 徐烟林又抽了些时间报了另外两所大学的高水平艺术团,觉得自己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绝。 北都大学,水木大学,群众大学。全部都是北方的学校,这跟妈妈对她的期望相去甚远。所以,她根本就没跟家里人说初审报名已经结束的事情。 正好,也没人问她。 她很早就开始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人又安静,家里又有个闹腾的小的,父母有时总是来不及管她。 她都知道。 正是因为她知道。 她个人还是更想去北都大学一些,如果能有这笔加分,高考考到…… 徐烟林查了往年分数线,算了个数字出来。 高考能考到这个分数,就有把握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实力还有一点距离,但差的也不太多,至少不是痴人说梦。 然而等期末成绩出来,徐烟林彻底傻眼。 她排名直接倒退百多名,堪堪悬挂在200出头,具体分数……比她估算的直接少了一大截,拍马都赶不上。 他们这次照样是考了试之后也没放假,补课的同时改卷,成绩一出就昭告天下。 “啧,整天抱怨什么咯?”朱广文在讲台上板着个脸,“以后这就是常态了噻!下学期联考更多,还有一二叁模,你们是不是还不清楚没多少时间了啊!” 班里死静,徐烟林能听见自己眨眼睛的声音。 这段时间因为各种事情状态是很不好,她本来以为自己并不会受到很大影响,她也的确是这样催眠自己的。但很遗憾,知识不会骗人,算题写答案时那个发懵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哪怕是有所预料,她也还是很难过。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虚拟语气,谁要是还不明白也永远不要来找我。”朱广文看样子也是很不满意整体的成绩,讲起题来夹枪带棒,剜去他们最后一层皮。 徐烟林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无色的血液渗进衣角。 两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越森路过班级排名榜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扶着墙耽搁好久才回到座位上。 却也没有立刻坐下来,只是垂着眼睛盯着墙根,仿佛什么都没看。 原本不知为何有点暗自得意的小心情,突然一层层被涂改液盖上了,虚假的白里掺着灰。 直到徐烟林把脑袋从臂弯里抬出来,不再趴在桌子上,他才迅速看了她一眼,转身坐到椅子上。 试卷已经讲完了,寒假也开始了。明天就进入二月,按农历来算,今天已经是大年二七。 春节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但你又不得不请它进来。 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徐烟林却有些踌躇。 刚才朱老师离开教室前,例行公事询问:“寒假有没有要留校的同学啊?应该没有吧?哼你们这帮懒鬼肯定是不会留在学校学习的……” “过年啊老师!The most important festival of Chinese!” “每年都过年!但今年你要高考!”朱广文眼睛又瞪了起来,“在家都不要太松懈了啊!有留校的跟级长报备一下……唉算了算了,回家吧。” 不开玩笑,徐烟林真有点想呆在学校过年,右边的胳膊热热地发痒,差点就想举起来报名了。 她没有时间了,学校的氛围更适合学习,还有排练室可以练舞……回家显得有些,浪费时间。 ——想想而已。她要是说过年不回家,所有家人都不会同意。 就这样心念电转一瞬间,已经有同学背着书包站起来跑路,更显得她的犹豫十分滑稽。 已经逼近六点,再不回家天就黑了。 夕阳被沉默腌制成一种时间的食物,一点点被虚空啃噬,流淌出莱阳梨黄的汁水。 徐烟林的视线被粘在窗户上,玻璃如糖壳一般,倒映出越森的影子也同样晶莹透明。 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但越森还是那个姿势,驼了背靠坐,好一些的那条腿屈起来踩在椅子横梁上,看不懂名字的书脊晃晃悠悠架在膝盖顶端,光秃秃的桌面比外边叶子掉光的乔木还干净。 他忽然歪过头,对着窗户里徐烟林的影子笑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看她。 徐烟林转回脑袋,收拾了些东西站起来。与此同时,越森也拉开了椅子站起来。 他没再动,只是侧头盯着徐烟林脚边的地砖,神情低顺,仿佛在等她的指示。 这种感觉来得没头没脑,但当徐烟林看着他柔软的头发散在耳畔,有那么一霎差点又想去拉他的袖子。 她当然没有真的这样做,她只是抬腿往外走,同时清楚他会跟在自己身后。 越森果然做了小尾巴。 路过教室后墙那张排名,徐烟林再次侧目晃了一眼。 越森,年级排名,583。 全年级1166个人,他排在正中间。 —————— 无聊的高中知识小测验:筱颖给关山起的外号是怎么来的? 28.鸽蓝 放了寒假还像他俩这样不急着回家的人真是很少,路过一个小篮球场,平时那些不打球毋宁死的少年也全都不见了。抄了条高三楼后面的近路,直到走出校门,徐烟林和越森几乎是全程独处。 也全程静音。 徐烟林就不说了,平时就惜字如金,她以为越森会开口跟她说些有的没的,但越森没有。 他落后她小半个身位,成为余光里若隐若现的影子。徐烟林怕他身体不舒服,故意走得很慢,听着他拐杖点地的声音,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时间像黏稠的风,轻巧又迟缓地划过。 路过车房,越森进去把小电瓶推了出来,徐烟林侧头:“要骑多久?” “回到家要大半个小时吧。” 这么久?她杏眼微微瞪大,也不接话,就在暮色里看着他,眸子里装了天边残存的光,降临的幽暝之中唯有她柔软明亮。 越森眨了眨睫毛,话里带笑:“没事,我骑很慢的,车子总不能在学校放一个寒假吧。” 徐烟林对此并不表示宽心,但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往山下走,越森就推着电瓶车跟在她旁边。 他没有骑走,她也没有说要载他一程。两个人一点商量没打,却默契地继续步行下山。 虽说已经过了冬至,但天依然黑得很早,落日已经消化完毕,沉郁的鸽蓝色天空像一张内有乾坤的帷幔,只是他们怎么都看不穿那层透明的黑暗。 挺冷的,越森想,瞟了一眼徐烟林,她的手放在外套口袋里。 她真好啊,努力的样子,沉默的样子,用眼睛对他说话的样子,憋了一口气在心头酝酿爆发的样子,都好好。 好得他永远够不上。 他松开一只握着车把的手,攥紧了拳头试了试指尖的温度,哦豁,冰得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 他连自己的温度都捉襟见肘,有什么资格说给予呢。 越森抬头呼出一口气,眼前稀薄的白烟胧胧散开,他恍惚想知道大人抽烟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转过山腰有一条稍微有些陡的坡,骑着车好过,但像越森这样走得一瘸一拐还要推车,难免有些拙计。 看着他艰难维持平衡,徐烟林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手从这边扶住了小电瓶。 她手扶着车把的位置就在他的手旁边,连一厘米都不到——就是贴着。越森刹住步子,她也跟着停下,两个人就在世界的影子里静止着。 很难说他这样不动到底是不是为了跟她多贴一会儿。 徐烟林抿了抿嘴,稍微用力把电瓶车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越森仿佛根本没用什么力气一样,一下子就被她抢走了控制权。 她不想看他的表情,转过脸继续往山下走,听着拐杖轻敲在地面上的脆音跟着响起来,突然只觉得心中空落。 原本根本没再打算关注学习和跳舞之外的任何事情,甚至对亲密关系都可以说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恐惧。徐烟林告诉自己,要是考不上高水平艺术团,要是去不了北都,那这三年就真的太不堪回首了。 明明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 可是为何却总想侧头看看他玻璃上的倒影,去排练室的路上不自觉提前张望花圃,周末上完舞蹈课从地铁站回来时,身后有一点动静都忍不住回头。 总不是在假装四处看风景吧。 而当她真的开始注视他后,又情不自禁为他的病痛感到遗憾,看到他的成绩,当惯了好学生的思维树上更是生出一层忧惧来,仿佛看见虫子一口一口咬掉未来的果实。 他明明是个心思缜密,明察秋毫的人啊。平日看着无是无非,全无所谓,上课考试都很随便,但她冥冥就是有种直觉,他绝不应该只有眼下的水平。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她连自己的事情都自顾不暇,有什么立场去担心呢。 徐烟林垂眼盯着暗到模糊的路面,脚尖和心尖仿佛沉没在沥青里,巨大的黑色怪兽吞没了她和他。 一段下山路,在重力做正功的情况下应该很快就能走完,结果他们愣是走到路灯亮起。 徐烟林在公交车站停了下来:“35路。” “啊,你回家不是地铁,是公交吗?”越森慢慢追上来,去接手电瓶车的时候,又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旁边,“那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天色真的颇晚,徐烟林蹙起眉头提醒道:“小心。” 越森用尽全力握紧车把,才克制住没有去抚她的额心。 “好。” 徐烟林没动,就在原地等车。越森也没动,还把车蹬放了下来,看样子是要送她上车。两个人肩并肩站在车站的檐下,目无焦点地看着远方。 或许只有少女在远眺吧,因为身后的少年盯着的不是未来的公交车,而是她的侧影。 反正他没有未来。 他只要能在不妨碍的地方静静地陪她一会儿,就满足了。 身后的店面灯光明亮,投在他们的身上,染得头发都变成了掺灰的白。越森看着徐烟林长长的马尾,眼前莫名其妙有些模糊。 他们各自都有话想说,但彼此没有再问问题,或许是觉得不好开口,或许是觉得心有余悸,或许——只是不想破坏这离别前最后一刻的安静独处。 越森一直垂着眼看她,直到少女转过脸来跟他对上视线:“来了。” 他才眯起眼睛看向那辆遥遥驶近的公交车,车号越来越清晰。跟倒计时启动一样,他突然觉得有些急,又不知道在急什么:“你……呃……” 反观徐烟林一脸平静,唯有去拉他袖子的那只手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微信。” 越森突然跟拔掉了气门芯一样松懈下来,手指搓着裤缝,冲她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笑:“那你要多回复。” 公交停在跟前,徐烟林松开手,刷了车卡上车,往车厢后面走之前,转头又看了他一眼。 越森读出她的口型。 “好。” 她就是上下嘴唇这么轻轻分开了一下,他却仿佛看见一朵花在宇宙中绽放。 公交开走了很久之后越森才去发动电瓶车,他拉高了衣领,有些畏寒似的把小半张脸藏在里面,低下头,头发遮住眼睛。 徐烟林在车上找了个角落站着,车厢里热烘烘的,窗玻璃都结出一层水汽,望出去,街道仿佛涕泗横流。 看不见,看不清。 沉默不知驶向何处。 怎么会放了寒假也不开心。 或许她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可以成为一个原因。 在知道徐烟林期末考试成绩之后,卫如虹深深觉得自己就是不够坚持,早知道她没办法兼顾练舞和学习,当初就不该让她去报什么高水平艺术团。 “跟我去超市买东西。什么?作业回来再写,努力也没见你考出什么名堂来。” “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呢咚咚咚的?练分腿跳?吵死人了!” “电话响了没听见吗!我忙着炒菜呢你怎么也不知道帮忙听一下……” 徐烟林可以肯定,要是她爸在的话,妈妈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但很可惜啊,爸爸还是在外地没回家。 唯一一个跟她一起承受妈妈无处宣泄的情绪的是徐焕枝,小姑娘杯具地发现,自己就算会拉《小星星》了,还会有下一首《小步舞曲》等着她。 看着妹妹被妈妈满屋子追着要练琴,徐烟林叹了口气,在熟悉的童声尖叫里掏出了手机看微信。 李素怡:“我妈疯了” 李素怡:“她天天逢人就打听什么大学专业好,关注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账号,动不动就在那里分析往年投档线,也不想想我考不考得上?” 李素怡:“今天早上七点她突然把我摇起来,问我想不想学医,想的话要从现在开始再努力一点!” 李素怡:“我????????” 李素怡:“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徐烟林笑,发了个“安慰”的表情过去。 关山:“物理第三张卷子最后大题答案你算出来多少?” 关山:“作业好多啊,咱们要不要一起出来对一对?” 关山:“烟林,你想考哪里的大学啊?” 关山:“我觉得上沪应该挺好的,你觉得呢?” 徐烟林思索一阵,翻开卷子看了看,发了个“1.25”过去。 越森没有新消息。 倒不是他不跟她讲话,也不是她不回复。 越森:“今天又要去医院复查了,我妈这次说什么也要跟来。” 徐烟林:“什么时候?” 越森:“下午三点。” 徐烟林:“好好看病。” 越森:“……好。” 看样子是在好好看病呢,徐烟林决定不打扰他。 素怡的回复震动起来。 李素怡:“咦?你在啊?” 李素怡:“唉,今年都没有同学聚会了” 李素怡:“我本来想大家一起出来玩玩转换一下心情的嘛” 李素怡:“张狗那个傻逼就不提了,筱颖好像也在埋头学习,怎么就只有我好想出去玩啊?” 李素怡:“什么时候这种日子能结束啊?” 现在是二月初,还有四个月,高考就会如约而至。 徐烟林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直到屏幕变黑,映出她自己的面容。 徐烟林:“很快了。” 29.铁水红 家里低气压的氛围在大年叁十爸爸回家的时候总算是好了一些。 徐焕枝顺着徐擎的大腿吭哧吭哧往上爬:“爸爸回家咯!我还以为爸爸不回来了呢……” 徐擎捞起她,有些吃力:“怎么会不回来过年呢?哎哟我们小枝是越长越沉了……” 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问:“大哥那里怎么说,咱们还是老时间过去?” “对,对。”爸爸终于把徐焕枝放了下来,松了松手臂。“跟以前一样。” 徐烟林站在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慢慢坐回了书桌边。 每年的大年叁十,他们一家四口都会去大伯父家里团聚吃年夜饭,徐烟林的爷爷已经过世,但奶奶身体还不错,跟大伯父一起生活。 许久没见奶奶了,又是过年,徐烟林总不好自己一个人推说不去。若是那样,她都能想象出来长辈们会怎么说她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妈妈指了指门口,“拎过去就行,等会中午都睡一下,晚上有得忙。”她走过来几步拍了拍徐烟林的房门,“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要用一种开朗的声音回答才行。 徐烟林在衣柜里翻出来一件鲜亮的毛呢大衣,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换了另一件外套,只有帽子衣袖是不刺眼的海棠色。 也算喜庆了。 妈妈说的老时间是下午四点。 爸爸开车,一行人来到大伯家,一进门当然是熟悉的寒暄送东西。徐烟林跟在后面,挂上微笑和妹妹一起拜年。 大伯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人到中年,聪明“绝顶”,一颗闪亮的脑袋在屋子里摇来晃去,宛如一颗剥好的蛋:“新年好新年好,哟你拿来的这个酒好诶!不如今晚就……” 爸爸和大伯去看酒了,妈妈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就进厨房帮忙,大伯妈正在里面焦头烂额。 “你来了呀!太好了,快帮我把冰箱里的盆菜拿出来解冻,真是的忙着忙着就忘了……” 徐烟林拉着妹妹穿过饭厅,在沙发上找到正在看电视的奶奶:“奶奶,新年好,身体健康!” 奶奶侧头看了她和徐焕枝一眼,明显是觉得两个孙女的吸引力没有京剧大,“嗯”了一声后又去看屏幕了。 徐焕枝不擅长哄奶奶开心,面对爸爸的那一套撒娇卖萌总觉得在老妇人面前施展不开,眼下有些紧张,半个身子都藏在徐烟林后面。 徐烟林默默带着徐焕枝退开一些,她望了一眼屋内,走进去敲了敲一扇房门:“栋哥。” 徐煜栋是大伯的儿子,正在读大学,他拉开门的时候,一种浓厚的宅男气息扑面而来。 徐烟林:“新年好啊。” 倒不是说堂哥不好,看他一屋子精致的手办模型和RGB色的科技主机就知道他也是个讲究的,就是从气色上看,可能生活习惯和作息需要再调整调整。 “啊,嗯,你也好。”他颠叁倒四地答。 ……可能精神状态也需要再健康一点。 徐焕枝超级喜欢看堂哥玩电脑,门一开就抑制不住地往显示器上瞟,徐烟林笑笑:“在玩游戏?加个小观众行吗?” 徐煜栋打了个呵欠,从边上踢了张板凳过来。“行吧,我玩点她能看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 徐焕枝若是平时能有电子游戏看,早就跳起来冲击天花板了,但此时她意外的安静,只是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快乐地晃脚丫。 徐烟林出去的时候特意没关门,找了个能留意屋内情况的地方坐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本本开始背单词,却始终留了一丝注意力在周围。 过去的每个春节前夕,大抵都是这样。 妈妈和大伯妈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屋子人围在桌边举杯,是中式家庭最常见的团圆美好。 每到这种场合,徐烟林总是很自觉地照顾徐焕枝吃饭,让父母能够尽情跟兄嫂喝酒谈天。 “也要吃点蔬菜才行,”她往皱着眉头的徐焕枝碗里夹了条娃娃菜,“这个不苦的。” 小孩子总是讨厌吃蔬菜,徐烟林软磨硬泡,总算是让妹妹吃得均衡了点。忙了半天,她自己还没怎么吃饱呢,正打算伸筷子的时候,突然听见那边大伯叫她。 “咦?小烟快高考了啊,怎么样,成绩有把握吗?” 她顿了顿,下意识去看爸妈。 爸爸仿佛对手中的酒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又是闻又是瞅,就是不看她;妈妈脸上一僵,很快摆出一个半是嫌弃半是无奈的表情: “哎呀她啊,就是太喜欢跳舞了,非要学那么深,去比赛拿奖,这不还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么。” “那应该当初去读舞蹈附中啊?”大伯妈惋惜地问,她的嘴唇很薄,说起话来莫名有种戏剧感。“现在也来不及艺考了呀?” 妈妈摆了摆手:“这不还是希望她能上大学读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吗……” 说到这个,大伯父就跟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朝天笑得浑厚又欣慰,一定要打个比方,就像旧版《还珠格格》里的皇阿玛。他拍着旁边徐煜栋的肩膀,冲着徐烟林语重心长: “上大学很重要啊!哈哈哈,小烟啊,像你哥哥一样,考上个好大学很重要啊哈哈哈!” 徐煜栋被拎出来显摆,不由得面色尴尬,低头盯着碗一声不吭。 徐烟林一听就知道大伯父开始喝多了,这时候不要发表太多自己的意见,顺着他的话讲即可。“工业大学是挺好的。” 然而事实是,堂哥虽然能考进关州的省重点211,但调剂进的专业相当偏门,毕业之后要找出路也有难度。 不过看样子大伯父对此已经足够满意:“对对对,你要是能努把力,跟你哥哥一样考上就更好了!” 说得好像徐煜栋有多么的天资卓绝,考上一个大学就人生无憾了一般。 徐烟林无意阐述自己的特长加分计划,打算糊弄糊弄,维持一下餐桌上和谐的氛围就好了,却又听大伯接着道: “不过你女孩子家家的,也不需要读多少书,压力不要太大啊,就算考不起好大学,以后有什么栋栋哥哥都可以帮衬你的哟!哈哈哈哈哈……” 徐烟林看着大伯,一时没有说话,似乎在判断他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很遗憾,她的结论是肯定。 她下意识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贸然出声,又转眼去看爸爸妈妈。 徐擎在生意场上磨砺已久,是真沉得住气,现在也没什么表示,依旧举筷举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卫如虹则明显有些不悦,但看见徐擎这幅做派,又有些不敢冒头,只好用上全身的力气控制表情。 再往旁边看,堂哥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头了,脸色烧红得就快滴血。而奶奶大半注意力仍然在电视上,正在小幅度地随着背景音乐点头。 最后是大伯妈端起酒杯打破了透明的沉默:“那怎么说我们都是同气连枝一家人嘛!来来来碰个杯,祝我们万事顺意!” 徐烟林低头提醒徐焕枝放下筷子一起举杯,刚想去拿自己装了果汁的塑料杯,结果大伯又开始指手划脚:“小烟,你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喝果汁?来来来,你也来干一杯酒呀!” 说着就把高浓度的酒瓶子推了过来,一旁的大伯妈变魔术一样变出个空酒杯塞到她面前。 卫如虹终于是忍不住了:“小烟还没成年呢!” “那也八九不离十了,”大伯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这种场合你要是不表示一下多没意思,是不是小烟?” 徐烟林垂眼看着酒瓶颈子上的红缨,觉得那就是一条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忸怩什么?你以后进社会了,不喝酒?提前锻炼一下嘛,这不是在自己家吗?诶想起我们以前,老小就开始偷酒喝了,是不是啊老弟?” 徐擎被点名,终于张嘴说话:“这个酒烈,喝个杯底就行了。” 这是她父亲给她的判词。 无色的酒液从瓶口涌出来的样子,像一个装了水的气球被突然剪开一个口子,饱满瞬时泄漏成虚无。 她做事喜欢讲究效率,反正躲不过,便省去那些嗅闻舔舐的试探,索性一口气仰脖灌个干净——老天,比最辣的辣椒都还刺激。感觉就像是烧起火来的海浪,狠狠地拍在了喉咙的堤坝上。 徐烟林憋住了气,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呼吸,自己一定会咳出来。 大伯看她这样倒是格外开心:“哈哈哈!好啊!够干脆的啊小烟!” 大人们总算是放过了她,开始讲些别的话题了。徐烟林赶紧抿了两口果汁,却又觉得味觉全都搭错了线,橙汁竟会涩得发苦。 “姐……”身旁软软的小声音响起来,徐焕枝拉了拉她的衣服,“酒好喝吗?” “不好喝。” “那为什么他们要你喝?为什么他们这么喜欢喝?” 徐烟林一时沉默。 酒喝得太急,方才都没吃两口东西,现在胃里好像住了一只喷火的怪兽,它咆哮一声,热辣的烧灼感就顺着食道往外翻涌,冲得她头脑发胀。 看妹妹天真无邪的样子,她觉得有些东西不该讲得太直白;但看看桌子那边的各色各态,她又觉得妹妹若是能早些看得清楚,日后应对起来才能容易些。 “酒是一种理由。”徐烟林看着徐焕枝,“只要喝了酒,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就都有了发泄的理由。” “同样,颐指气使和退避叁舍也有了理由。” “酒让一切被压制的情绪都放大,并且不会有任何顾虑,醒了一切又都忘记了,所以他们才喜欢喝酒。” “至于我嘛……” “我是他们发泄情绪的对象之一,所以他们也要给我找一个‘理由’罢了。” 徐焕枝小脸鼓鼓,眉头紧锁,明显是没听懂。 啧,她刚才说了什么?她什么时候这么多话? 居然在年夜饭桌上小声跟妹妹讲这些……徐烟林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听不懂也没关系。 自己可能是一口就喝醉了吧。 肚子里的怪兽又嘶吼起来,她的血被烧热烧烫,流到脸上,流到眼里。但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依然坐得笔挺,下颌到锁骨拉出一条长而优美的线条。 她仿佛一只茕茕孑立在铁水红的熏蒸世界里,将死却依然高雅的白鸟。 30.莲子白 越森觉得他妈妈这两天有些不对劲。 原先他以为是他太久没长时间待在家了,所以郭佩仪格外开心,下班那个精神哟不像下班,像辞了职拍拍屁股从公司走人的清爽。 “瞎说八道什么?我哪有特别开心。” 郭佩仪本人表示否认,从袋子里抖搂出几件新的保暖衣,向他招手:“来来来我比一比码子对不对,这用的是厂里代工的好料子,批发价好划算的!要不是因为我职位高,还抢不过她们呢……” 越森看着面前拎着衣服袖子在他身上比划的妈妈,不知为何感觉奇怪:“我不缺衣服穿,买什么新的。” “过年啊!”郭佩仪笑了,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满是粗皮硬茧的手指硌在外套上,发出干裂的声音。 到了年叁十那天,郭佩仪的干劲达到顶峰,起了个大早,去离家很远的市场买了许多新鲜的海产回来,回家的时候几乎是撞进门的。 “哎哟你别动别动,这个鱼碰坏了就不好吃了!”郭佩仪把迎上来的越森拍开,挑挑拣拣,最后塞给他一袋白贝:“洗这个吧。” 袋子里饱满的贝壳个个都有拇指大,越森看呆,抬头又见几只拆了绳活蹦乱跳的梭蟹正从盆里越狱,而妈妈正在倒腾新鲜鲍鱼无暇兼顾。 他伸长手拿了个篮扣住几只小逃犯,凑到郭佩仪身边:“就算是过年,这会不会太奢侈了些……” “这有啥呢?”郭佩仪抬头笑,眉毛眼角和细纹都深深弯起,“你哥哥也会回来啊,你们不是最爱吃海鲜火锅了吗?” 越森不知该不该反驳,光是那一袋子豆腐鱼就已经很贵了,但妈妈看上去是真的很高兴,甚至在这几天她已经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又攀到一个新的顶峰。 “……嗯,我拿个盆。” 也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过年有些花销也很正常……越森用力摇晃着白贝让它们吐沙,在稀里哗啦的声响里出神。 或许之前偷偷设想过的事情,可以开始实施了。 但现在还是先过年吧。 灶上煲了一下午的老母鸡做汤底,等到越磊回家时,正巧碰上开锅的时候,一屋子的香气浓郁得连空气都变成粘稠的莲白色。 “……怎么才回来。”越森打下手打得头晕,只是坐着洗菜择菜怎么也这么累,真不知道妈妈平时一个人是怎么操持的。他扭头看了一眼哥哥,话音里不自觉带上点埋怨:“什么律所年叁十也要上班啊……” 郭佩仪的声音从厨房闷闷地传出来:“哎哟就嫌累啦?石头快去洗手,差不多可以吃了。” 我不是嫌累……我只是……越森闻言憋了口气,但没有反驳,只是继续低头摆碗筷。 越磊把大衣挂好,经过越森时冷不丁敲了一下他的头顶。 “卷一点,年叁十就要加班到七点。” 但是卷一点,他转正的机会才大一点。 饭桌上一口大锅里滚着高汤,洗好切好的海鲜漂亮地摆了一圈,远些的地方还有一盘金黄喷香的椒盐豆腐鱼,一碗晶亮多汁的叉烧,一碟软糯香甜的红糖年糕…… 越磊出来遇见这阵势愣了愣,看了一眼妈妈:“辛苦了。” 郭佩仪自豪地拍了拍越森:“不辛苦!木头帮了好多忙哩!” 被夸的少年还是别扭,不自然地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大腿,手指攥住衣角。 “那……”越磊从橱柜上拿了瓶青梅酒打开,给郭佩仪和自己面前的杯子倒上,又给越森拿了杯酸奶。“辛苦我们木头了。” 叁个人的杯沿再次碰在一起,越森缩回手,只觉得火锅热气翻滚,熏得眼睛都潮湿起来。 海鲜火锅是真的好吃,越森根本没注意电视机里晚会有什么节目,埋头稀里糊涂吃得冒汗,最后半瘫在椅子上发呆。 那边妈妈正在数落哥哥为什么还没有交女朋友,他隔着裤子摸了摸手机,不知道徐烟林今晚是怎么过的。 她说今天去她大伯家吃饭……等下收拾好了问问她怎么样吧。 越森嘴角轻轻地扬起来,冷不丁听见那边妈妈叫了他的名字:“木头你就不一样了,现在先不要急着谈恋爱……” 呃,妈,你属实是有点想多了。 那一刻越森和越磊脸上的表情难得地达成了统一,郭佩仪哭笑不得,拍了拍桌子:“诶!做什么!我是认真的!木头这么优秀,只要病好了……” 好像是意识到大年夜不该说这些事情,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但令人意外的是,她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 越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今天这个时节,他不想跟妈妈起冲突。 “说到这个,我有个事情要跟你们宣布。” 郭佩仪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个心爱的孩子郑重其事地说: “我把服装厂的工作辞了,准备在木头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这样就可以更好地照顾你上学治病啦!” 越磊嘴巴停了,越森姿态僵硬地把头抬了起来,那一刻整个世界寂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脊椎骨转动的吱嘎声。 “怎么这个反应?”郭佩仪不觉有异,只是温柔地笑。“哦对了,石头你别有压力,我都看好了,在那边便利店找个兼职,坚持这半年也不是问题的。” 越磊眉间皱起一道深深的痕,“不是我有没有压力的问题,这也有点太突然……”他刚想去看越森,那边就响起一道突兀声音。 越森蹬了一下左脚让身体转过来,椅子被这么一压,跟地面摩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为什么!” 越磊一听就知道要糟,立即伸出手去先扶住了郭佩仪的肩,朝越森示意:“你先别急……” 郭佩仪大概也猜到越森不会一来就接受,正努力地解释: “听上去是有些憋屈,但妈妈没关系的,你一个人在学校,去个医院都要自己骑车,回家又一个人坐这么久公交车,我们还是很担心啊……是吧石头?” 越磊不置可否,只是忧虑地睨了一眼郭佩仪。 “才半年而已,很快的,到时候你高考完了,妈妈就有时间陪你做手术呀,手术之后我也能照顾你,多好……” “别冷着个脸,我辞呈都交上去了。大过年的,我本来没想选这个时间说,但难得人齐,今天气氛又好,我也是希望你……” “别说了——!!” 越森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往地上一扔,噼啪破碎的声音好像滚进了角落,又好像击穿了胸膛。 郭佩仪呛了一口,惊疑不定地停下来,望着自己的小儿子。 越森捏紧了拳头,觉得心跳得很快,突突地冲击着皮肤表层,像一只想要破墙而出的巨龙,正在用爪子划拉着他的皮肉。他越想越生气,昂头嘶声喊起来,嗓子眼里几乎冒出火星。 “为什么要辞职!你以为你一走,还能有机会回来吗!去便利店打工,又能有什么好!” ——那个服装厂里面一堆男版师狗眼看人低,没有领头的技术却发着领头的美梦,早就明里暗里挤兑郭佩仪了,她要是真辞职了,回来还想做到同样的职位简直痴人说梦;若她去做便利店零工,不说试用期薪水低薄,光是搬搬抬抬的体力活就吃不消,更别说还要值夜班…… “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我让你过来陪我了吗!我说了要高考了吗!我说了要重新手术了吗!” ——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积蓄给他手术,哥哥还在转正边缘,律所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现在还要平白压上一整个家庭的重量给他,他哪里还有精力! “为什么要管我!我当个残废就行了,还去幻想什么治好病读大学!” “越森!”越磊这下坐直了腰,厉声打断他—— ——但他根本没听。 十七岁的少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右脚差点踩不住地板,狼狈地原地踉跄了一下,他一掌狠狠劈向桌面,像是宣泄,又像是颠簸在疾风狂浪中的落水之人企图抓住一块浮木。 “为什么这么执着!”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牺牲自己!” “为什么我要拖累你们!为什么!!!”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用力喊过什么了,发病以来,他从一个尚能积极面对的乐观者慢慢变成了一个消极沉默的悲观者。身体的疼痛,或者是内心的压抑,都不能再撬开他的嘴巴,反倒让他学会伪装,学会露出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 就这样吧。没所谓了。 今晚的这件事简直是给他迎头一棒。 哪怕是看着徐烟林的背影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有些事情不该肖想,他可以自己关起来消化落寞。但他已经目睹妈妈和哥哥为了自己付出太多东西,现在几乎要搭上他们全部的事业,越森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让他自己烂掉就行了啊! 这病不治也罢,他已经在为残废的自己找出路了啊! 为什么要为了治这种没有希望的病,赔上未来的人生啊!!! “为什么!!” “你们都是傻子吗!!” 他可能将这些无意义的句子颠来倒去地吼了很多遍。 多少遍?越森不清楚了,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地响,喉咙管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整个人烦躁得想换一个脑袋。 厅里很安静,只是火锅里仍有气泡艰难地从粘稠汤汁里钻出来,发出细小的爆破声音。 半晌,郭佩仪开口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流泪,只是鼻音很重。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郭佩仪看着越森,眼圈有些发红,但嘴角却噙着一点小小的笑容。 “家人,就是互相亏欠,互相拖累,又互相牺牲的啊……” 越森再也忍不住了。 他和他的情绪,他的残破身体,都无法再在这间房子里待下去了。 稀里糊涂抹了一把脸,他大步迈向门边抓起了自己的书包。期间妈妈慌张地起身想拦,却被哥哥摁住了。 “他一直都需要一个机会想通。” “就今天吧。” 郭佩仪还是担心,回头还想唤,越森却已经跑出门去了。 31.麂棕 从大伯家离开的时候并不是太晚,约莫十点钟左右,徐焕枝已经揉着眼睛打哈欠了,妈妈便开口说今天也差不多了。 “你们都喝了酒还怎么开车回去?哎呀再待一会嘛,难得过节呢,时间晚了我收拾一下沙发凑合一夜,两个妹妹就跟着栋栋哥哥和奶奶睡……” 妈妈听得青筋就快跳出来,连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叫个代驾就行了,别麻烦你了嫂子,现在代驾还是很方便的。” 大伯这时又笑了,对着徐烟林发话:“小烟啊,你还是要早点学会开车,知道吗?你爸爸生意做得大,应酬多,以后这种时候就指望你了哟?哈哈哈哈哈!” 是谁刚才把酒瓶子对着她推过来的? 徐烟林礼貌地弯起嘴角,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回家的车上妈妈没完没了地跟爸爸抱怨大伯父一家是多么的膨胀。 “你大哥除了喝酒还会什么,非要摆架子,咋咋呼呼的,还劝小烟喝酒!我真是…… “你也是,那是你大哥,你怎么也不拉着点,你就看着他发酒疯? “还有他们徐煜栋,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你哥嫂非要把他说得多么天才,我都要笑死了,读个什么专业?生化还是生态来着?以后找什么工作哦……” 爸爸坐在副驾一直没出声,半晌终于在妈妈停下来的气口里说:“都是一家人,怎么这样讲。” 妈妈明显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一挺腰坐直了还想继续输出:“你每个月都给他们好多钱你以为我不——” “妈。” 徐烟林搂着妹妹坐在一边,徐焕枝的脑袋已经严严实实埋在了她怀里,睡得口水就快流出来。“小声点,别吵醒小枝。” 卫如虹瞥了一眼自己两个女儿,再一次恨铁不成钢起来,音量没有丝毫减少:“你还插嘴!你要是成绩好点,你至于被人这样挤兑吗!” 徐烟林一窒,无言以对。 车子寂静地在街道上行驶,窗外路灯幽暗,楼影幢幢,仿佛在穿越一片密不见顶的森林。 “还说我吵?我都是为了谁啊?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 钢铁树木在黑暗里呼吸,她却不能。 车子回到家楼下,代驾师傅一溜烟地离开了,生怕这家人点起火来烧着自己。 徐擎下车来抱睡着了的徐焕枝上楼,卫如虹面色不善地从另一边下车,徐烟林关好车门,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开口: “学习的事情我有安排的。” 她的父母在电梯间入口陌生地转过脸来看她,光从他们身后的天花板上像探照灯一样打来。 徐烟林很少在父母面前这样陈词,一时间有些紧张,手指甲掐到手心里。但她无暇感受疼痛,用尽力气鼓起勇气: “我,我这段时间成绩一般的确是因为跳舞,正是准备初审资料的关键时候,所以是有点顾不过来。 “马上复试通知就出来,我需要时间准备,去北都复试回来就可以全力复习文化课了。 “我用我最好的成绩分析过——” 她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在说话,连换气都不敢。 这场合有些糟糕,不是谈正事的好时机,她的爸爸妈妈都喝了酒,情绪不稳定,她自己也是一样。 但徐烟林正是觉得,如果不借着肚子里这股酒劲,她怕是永远也不会有下一个勇敢发言的机会了。 那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想争取一下家人的支持。 如果能加上分,那录取结果会更理想,这个很值得努力,她真的会尽全力的! 只不过,她buff迭满的勇气输出,在父母面前,还是显得太脆弱了。 卫如虹的声音和电梯铃一起响起,震得她浑身一僵:“北都?你全报的北都?” 电梯门似乎抖了一下,忙不迭打开让这一家人赶紧进去。不等徐烟林回答,卫如虹继续劈头盖脸地质问起来: “我让你报关大你怎么不报?你那成绩能去北都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行啊?可以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复试结果还没出呢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什么,这么自信?这么自信还浪费这么多时间! “还有,最好的成绩?你高考能考出最好的成绩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拿那丁点加分有用吗?” 徐烟林经常觉得遗憾,妈妈这种连珠炮一般的输出能力怎么就没遗传到她身上,自己反倒只长了一张笨嘴,像一只干死的鱼一样,只能无声开合,吐出无色的泡泡。 怎么回家进门的她都没什么印象了,脑子里嗡嗡的全是妈妈的声音,回过神来自己只是呆立在客厅边上。爸爸已经去洗脸了,妈妈一边走来走去给半睡半醒的妹妹换衣服,一边见缝插针地指着她数落。 “整天跳整天跳,当初送你去学跳舞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有今天这出!你跳得再好,你能去春晚不成!” 卫如虹把徐擎和徐焕枝的衣服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侧头冲徐烟林喊:“你能耐大啊,唵?想去北都?脑子里天天都在想这些,怪不得什么都做不好呢,就知道在屋子里面呆着,放假回来也不知道帮忙做点家务……” 徐烟林越听越觉得偏题,看着妈妈气势汹汹的样子,若换做平时,她也就闭嘴挨骂了。 但可能真的是那杯酒的效力,她胸中发热,眼睛也发热,怎么也要试图辩两句:“已经花了时间,我再不努力争取岂不更浪费?昨天跟你去超市回来,我说帮你整理新买的东西,你不是嫌我笨手笨脚把我赶走了吗?我也想……” 我也想帮你分担一些压力,毕竟我知道你也很辛苦啊。可是,可是…… “我说错了吗?你的确是笨得要死啊!拆个包装慢得让人伤心!”卫如虹发作起来比窗外遥远的鞭炮还炸裂,几步冲到她面前。“我要像你这样,这家里能有现在这么干净整齐吗?早就乱成猪窝了。” 当时她脑子里在背课文,手上是拖拉了点。徐烟林无奈至极,脸上不由得有些难看:“又不是急事,妈你能不能……” 她再,再一次被打断。 “干什么?这摆什么脸色呢?你自己没用你很骄傲是吧?这家里每天多少事情,你怕是从来不知道吧?全靠我一个人!你看你哪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 徐烟林倒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早已被吵醒,此时正扶着门框打呵欠的徐焕枝,小小一个,头发蓬蓬,在灯影下像只懵懂的小绵羊。 小绵羊对着妈妈“咩——”了一声:“妈咪……” 妈妈卸不掉脸上的盛怒,板着面孔怒气冲冲走过去:“走了,睡觉了。” 徐烟林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这才发现被随手打开的电视里还放着节目,荧幕上一片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看得她眼睛痛。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回到一片寂静黑暗中。 桌上摊着她的试卷和题册,没开灯,看不清字迹,她过去把它们都合上了。 笔也一支支放回笔袋里,拉上拉链。 云层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家里楼层高,路灯再努力也照不亮她的窗,只在玻璃上留下一片麂棕色的斑痕。 徐烟林盯着那说不清是光还是影的残迹,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又踱步到客厅。 爸爸已经梳洗好靠在沙发上,正在一个人看电视。 徐烟林走到他斜后方,没有过去一起坐下。 半晌,她盯着地面低低开口:“爸,我还是想去考艺术团加分。” 徐擎没动,但至少没像卫如虹那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觉得呢?我复试回来之后就可以全力投入时间在学习上了,到时候效率会比现在高,我相信成绩也可以再提上来的。” 时间确实是紧迫,但并不是毫无希望。 爸爸似乎在沉思她的话,徐烟林仿佛受到鼓励,便继续道:“我是想拿了加分可以去北都,如果能成功,那不是比去关大更好吗,所以——” 她的话戛然而止。 徐擎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鼾声。 他并不是在听她说话,他并没有思考。 他只是醉酒之后,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而已。 那一刻,光与影都在徐烟林眼前被放大,人生的黑与白清晰至极。 她突然就做了决定。 她轻悄悄回了房间,依旧没开灯。那块光斑沉默地映照着她,仿佛黑夜中注视着她的眼睛。 试卷文具都放到书包里,身上和手机的钱包里都有钱,各种证件也都在。 换条牛仔裤,校服就不穿了,塞在包里吧。 她听了听屋内的声响,妈妈应该在准备洗澡,有细微的水声传出来。 大概是时候了。 徐烟林背上书包,拉好外套——她进家后根本就没脱下来过——的拉链,穿过客厅到玄关换鞋子。 经过徐擎的时候她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而父爱如山的徐擎,也如山那样一动不动。 徐烟林穿好鞋子站起来,去拧大门的把手。 突然她听见一个糯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姐姐,你要去哪?” 徐焕枝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站在她身后。 哎哟,徐烟林回身蹲下来,摸了摸妹妹的手:“外面冷,快回去房间,怎么跑出来了。” 妹妹反倒是完全醒了样子,乌黑的眼珠子瞧着她,只是重复了一次:“你要去哪呀?” 徐烟林失笑,此时此刻,徐焕枝可能是这间屋子里最清醒的一个人。 “姐姐要去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 徐焕枝又皱起了小脸,不过她没有追问“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是哪里。 “去了就能变平静吗?”她这样说。 徐烟林想了一下。 静谧无声的山丘,永远弥漫着潮湿雾气,树木参天,仿佛一座漂浮在城市中央的森林。 写不完的题目,练不完的功,吵吵嚷嚷的校道和定时敲响的钟。 有诋毁,有误解,有伤心。 但也有陪伴,有理解,有释怀。 身后那个人一直都在。 “是的。”徐烟林肯定地回答。 她要回学校。 徐焕枝果然是最清醒的那个,她没有再浪费时间,探上前去,“叭”地亲了一口姐姐,然后挥挥手手:“那你要注意安全,到了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有坏人要叫警察叔叔帮忙。” 安全意识很足。 徐烟林笑笑,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大门被打开,冷风灌入,她回头冲徐焕枝摆手让她赶紧回房间,这小孩却站着不动。没法,只能赶紧关上门。 门锁合上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妹妹再一次唤她:“姐姐。” 徐焕枝的声音甜得单纯又真挚。 “你是我最好的姐姐。” 徐烟林今晚在酒桌上,在出租车里,在电梯里,在客厅里,都没有哭。 但此刻在家门外,面对着自己关上的铁门,她却抑制不住模糊了双眼。 —————— 未成年人深夜离家是不好的行为,现实生活中切勿模仿。 ……本来想接后面一段剧情再分章,但还是在这里就停下吧。 希望烟林和越森在回看人生的这两章时,都能一笑置之,轻轻翻过。 明天休息一下。 32.晴山蓝 徐烟林在楼里站了好一会,从诗词歌赋想到元素周期,从叁角函数想到磷酸脂膜,总之别想刚才的事。想到她觉得保安室要产生怀疑了,翻出手机摄像头看看,眼睛已经不红了,便叫了一辆车。 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她很是紧张了一下,周围倒是不冷清,远远近近一直有烟花眨眼,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直到上车看见是个女司机徐烟林才稍微放松一点,不过她还是紧紧攥着手机,搂着书包坐得板板正正。 女司机从未试过深夜十一点拉个人去学校,看了徐烟林好几次,最后问她:“同学,怎么这么晚还要回学校?”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卷了吗! 徐烟林不想多说话,又知道不能露怯,便沉下嗓子胡编:“明天补课,今天好多人都回。” 女司机又从后视镜里扫了她几眼,最后笑了:“同学你别怕,我会把你好好送去学校的。” 她没有继续多问,小车在除夕的空旷街道上飞驰,仿佛一艘在茫茫宇宙中航行的船只。 发动机轰鸣,徐烟林闭了闭眼睛。 绕山路的时候,女司机放慢了车速:“唉哟你们学校建得这么偏啊,这一个搞不好就要栽进山里……” 徐烟林偏头看了看漆黑的树林,没了白天的烟笼雾罩,此刻看来显得枝杈扭曲,暗藏未知。 心里有一点毛毛的,但她不愿意表现出来,下车的时候脸板着,也没有说话。 熟悉的校门在夜色中显得陌生,但万幸,她看见门禁还是亮着的,刷校园卡就能进。 要知道她本来甚至做好了翻墙的准备…… 门卫室里当然没有人,大爷该是去过年了。 徐烟林关好车门,走了两步,发现车子还没有开走,车头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到无穷远。 回头一看,正好女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来,两人视线对上。 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头发有些蓬乱,眼睛却在这般漆黑的夜里柔亮如星。 “快进去。”她笑得疲惫而友善,“我给你打着灯。” 直到徐烟林走进了校门里,朝外边挥了挥手,轿车暖色的灯光才慢慢地如退潮一般散去。 身周一时又被昏暗包围,夜风冷漠地拍在脸上,但徐烟林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不知道这个女司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节还在外面工作,但这一刻,徐烟林由衷地感谢她,并祝愿她快乐平安。 呼—— 这么一紧一松的,她好像酒醒了不少,决定赶紧先回宿舍看看宿管阿姨睡了没有。 葆华中学接受学生寒假留校学习的申请,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在学校过年的同学,加上一些不返乡的职工,学校里也不至于阒无一人。 比如前面车房里正走出来一个…… 徐烟林定住了,霎时间她觉得自己的酒一定是还没醒。 说不定今晚的事就是一场梦,她只要再眨眨眼睛,幻象就会消失。 飘渺如雾的少年会消散在世界尽头。 浓云推开夜色的窗,沉寂了一整晚的月光终于上场。 少年站在不远处,苍白的脸被月照亮,连同他的惊讶,在她面前雪亮而无所遁形。 越森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傻在原地,电瓶车钥匙怔愣跌落地面,撞出一声如同发令枪的炸响。 下一瞬,他们都难以自控地向对方跑去。 徐烟林——当然是跑得更快一些的那个——觉得自己几乎是扑上去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起他的腿,硬是收了步子,勉强停在他身前,只有一把抓住他衣摆的手暴露了她的心情。 越森则顾不上这些许多,只下意识渴望向她靠近。刚跑出去两步,右腿突然软了一下,差点一脑门撞上她,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刚刚环上她肩膀又跟被烫了似的一抽,就生生僵在外围。 她不动,他也不动了。眼睛看着彼此,连眨也不眨。 他俩就维持这副半抱不抱的奇怪姿势过了很久,艰难汲取着氧气,在对方眸中阅读了一万年的历史,没有人觉得时间漫长。 宇宙洪荒更迭至今,才迎来此生此刻的对望。 无声的沉默见证着这一刻的默契和感情。 谁也无可辩驳。 她怎么眼睛肿肿的,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他怎么鼻子红红的,是不是跟家人闹僵了? 饶是没说话,徐烟林和越森再一次不靠提问成功猜中对方的情况。 或许那是她的错觉,他是不是…… 徐烟林看出了一点他的逃避和畏缩,蓦地将手里的衣服松开,像是放走了一只会飞的鸟。 但他没有飞走。 良久,少年把手轻轻搭在少女肩头,弯下脖颈,用上全部勇气,很慢很慢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她的发际,而她没有闪躲。 月光扫过他下颌,世界变成如水一般的晴山蓝,徐烟林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漫进耳朵。 “别看我。” 他的嘴唇就在她鼻尖外一厘米,说起话来差一毫就能碰到,沙哑颤抖的吐字脆弱到只剩一丝气音。 徐烟林觉得眼皮下又厚重起来,黑色与黑色之间渗出那层看不穿的透明。她又用力地拽紧了他的衣角,甚至要用上两只手去捕捉。 她知道他又哭了。 因为她也是。 明明彼此都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讲,却最后都咬着嘴唇没有再开口。 直到零点的烟花在远处绽开,他们才各自动了动,分别退开半步。好像游魂适才归位,还不是很适应这副身体,两个人都有点笨拙。 好像必须该说点什么了。 “你……”“你……” “我……”“我……” 同时揪起的话头又同时被夜风截断,末端消失在挣扎之中。 想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告诉你我今晚的故事——却说不出,说不清。 一个残破的我,一个缺漏的你。 喜悦为何总是夹杂感伤,让人哪怕遇见这种心动的巧合,也无法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告白。 越森吸吸鼻子,发现自己邋里邋遢,有点尴尬:“新年快乐。” 徐烟林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抬起头来认真望着他:“新年快乐。” 一旦开了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些。 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两个人眼神交流一番,慢慢地往宿舍的方向走。手机一直在震,越森掏出来胡乱看了一眼,在一堆贺年辞中瞥见哥哥的留言。 “别担心妈妈,我劝她睡下了。” “她不过是太爱你了。” “回到学校吱一声。” 他怎么又知道我回学校了?我又不是……越森咬咬牙,但眼眶又不可抑制地发起热来,他连忙把手机塞回兜里,仰起头来看天。 什么爱不爱的,跟他说这些。 越森偷偷快速地瞄了一眼徐烟林,她正低头在书包里找纸巾,没注意他这边。 他不知怎的突然就很烦躁。 是我要求这一切的吗?是我太没用才会这样的吗?爱是这么沉重的东西吗? 真的就要看着他们这样被自己拖累吗? 他是真的有自己设想过其他的出路,本来是找到了网络出版社的征稿启事,正打算多看书,多翻杂志文籍,如果能中选,那就有稿费,数额当然不太多,但至少是个开始。 就算自己以后真的不能走路了,写作和翻译又不是不能自学,怎么都够养一个残废吧。 他都破釜沉舟地想好了自己的一生,现在突然给他一个“去手术,去康复”的巨大泡影,还是妈妈和哥哥倾尽所有争取来的,他觉得自己这病好与不好都是错。 越森又看了一眼徐烟林。 他本来对她就连喜欢都不敢说,这下…… 说与不说,也都是错。 这边徐烟林翻出纸巾来,揭开封口递给越森。他看着愣了一下,紧张地推了回去。 我才不要在她面前擤鼻涕! 少女没说什么,垂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抽了一张,盖在鼻子上。 她擦鼻涕怎么也这么优雅,真可爱。 徐烟林把纸团丢进一个垃圾桶里,在路灯下站住了盯着他,越森慢了一拍,呆呆地回头。 光与影将她每一条轮廓勾得清晰又模糊,恍然间觉得她是一个投影,是他脑子里跑出来的假想,定睛一看又觉得她才是无比真实,虚伪的是他自己。 “我要回宿舍了。” 男女宿舍楼当然是分开的,她在这个路口就该转弯了。 越森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极度不舍,差点就想伸手去拉她。 “女生宿舍……有人吗?” 徐烟林张望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按铃试试。” 如果有宿管阿姨在,会出来给她开门的。 越森也跟着看了一眼,状若随意继续问:“那万一没有人呢?你住哪?” 是啊,这就是冲动离家的问题。徐烟林有些犹豫,来的路上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刚想说自己可以去排练室,那里有空调,有垫子,脱了外套当被子可以凑合躺一晚上,不料越森突然站直了些: “我、我有男生宿舍的钥匙。” 他没撒谎,他跟宿管梁叔住,梁叔怕他哪天腿不方便,回不了家又没地方去,便特意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 “你不如……来我这边。” 33.金叶黄 徐烟林:……? 什么展开? 这不是清水纯爱校园文吗? 越森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期待和后悔同时在脑海里兴风作浪。 要是她拒绝了,他可能会当场自裁;要是她同意了,呃,要是她同意了…… 他直接表演一个原地汽化。 徐烟林狐疑地望着他,仿佛想等一会看看他是不是还能说出更炸裂的话。 越森勉力维持着平淡的样子,一张白皙的脸实则越来越红,吹着冷风也无法将热度褪下去。 路灯在漆黑深夜里亮得格外炫目,金叶黄的光将一切染成秋天的颜色,恍惚有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救命!我后悔了,我不该说什么来我这边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太丢脸了!时间能不能真的倒退,哪怕一分钟也行啊啊啊啊! 越森的内心无能咆哮起来,简直想撒开腿转头就跑。 我不是……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 我只是想再跟你待一会儿罢了。 但很遗憾,徐烟林似乎总是更冷静理性的那一个。 她在弥漫昏黄的灯光里看着他,声音稀释在嘴边的白雾里,但越森还是听见了: “不行。” 很好,他突然悲壮起来,他现在就能一头撞死在路灯柱子上。 似乎被他变幻的表情逗乐,徐烟林弯了弯眼睛,还是没忍住露出个浅浅的笑。 她知道他没有邪念,虽然他们没有彼此交换过今晚的心路历程,但那双在灯下透明得不染尘埃的眼睛不会骗人。 何况,她其实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不要这么快分开,两个人依偎着或许能让这个寒冷的夜晚不那么漫长。 只是她不会这样愣愣地提出来而已。 要考虑的东西总有那么多,她不能一直沉迷在爱恋的温池里。 但是…… 看着越森那幅突然泄气又使劲浑身解数堵住气孔企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的样子,她一颗心从里到外都烫得发软。 最后她说:“那……你陪我去宿舍门口看看?” 这不,面前扁下去的少年又鼓起来了,真可爱。 有句话说,当你觉得面前有阴影时,是因为你背后有光。 越森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只觉得鸡汤扯淡:光在背后,前面有坑都不知道,自我感动什么呢。 不过像他这样的,走什么路都一个样。他偷偷觑旁边徐烟林的影子,看见她的和自己的模糊相融,恍惚有种他们在牵手的错觉。 越森闭了闭眼睛。 什么路都行,他现在就只是想这样陪着她走一段罢了。 到宿舍的距离也不远,哪怕是他俩走得很慢,眼下也到了。 徐烟林已经看见了宿管阿姨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心中有数,至少不用睡排练室了。“我去按一下铃。” 越森很自觉地停在了树影里,目送她走向自己不该踏足的区域。 徐烟林走出去一步又回头,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刚巧越森此时也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掌心就在空中莫名其妙地碰了一下。 慌慌张张垂下来的时候,又蹭了一下。 真要命。 他们今晚其实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现在也只能这样黏黏糊糊地道别。 徐烟林握紧左边拳头沉默一阵,最后说:“明天一起做作业。” 越森点头,心想那当然。 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不要再去拉扯她。 宿管阿姨听见铃响还以为是错觉,好半天才披着衣服打着手电出来,见到徐烟林立在门口的时候惊得说起方言:“哇同学妹,你不是吧!” 徐烟林使出最大的努力来让自己的赔笑显得真诚一点,接受着阿姨的审问,别的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吃了年夜饭赶着回校学习。 宿管阿姨:我管了二十年宿舍这还是头一次见。 但她又不能这样把人留在外面,只能碎碎念着把门打开,又去开门厅的灯,语气不算很好:“学生证给我登记,明天上报。” 徐烟林抬脚进去前,侧头看了一眼越森的方向,挥了挥手。 越森站在一片深奥的夜色之中,不知道他给了什么样的回应。 “你真是奇怪,怎会有除夕夜回学校的人!” 阿姨盖上钢笔,把学生证还给徐烟林,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她:“不会是跟小男朋友跑出来约会的吧?” 徐烟林:……呃。 幸好刚才没给她看见越森,不然上哪说理,大半夜的跟同学在校门偶遇,说出来她自己也不信。徐烟林摇摇头,提醒道:“我经常留宿,可以查到。” “我知道,大家都看你很眼熟的咯。”阿姨一副你是不是怀疑我的记性的表情,“但也没有这样大半夜冲回来的,很怕你晚上在外面出事的啊。” 她用力把手里的本子合上,摘下老花镜用眼镜腿点点徐烟林。 “记得跟家里报平安……一个人睡不怕吧?” 徐烟林眨眨眼,温声回答:“不怕,谢谢阿姨。” “也是,你敢一个人半夜跑宿舍门口敲门,怎会怕一个人睡觉。”宿管阿姨摆了摆手,示意徐烟林上楼。“宿舍水电是开的,热水也有,不够就早点下来跟我讲啊。” 她一直打着呵欠跟在徐烟林后面,看着她进了宿舍才消失在楼梯口。 徐烟林倒是习惯了空荡荡的宿舍,在熟悉的环境里,也说不上什么怕不怕黑。 不如说宿管阿姨方才的样子,才是她感到陌生的。 直到她打了水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徐烟林才想起来自己的违和感来自哪里。 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一步步跟在自己后面问她冷热,问她害不害怕了。 今日事今日毕,她不能再拖延了。徐烟林摁亮安静的手机,分别发了个定位给爸爸和妈妈:“我自己回学校了。” 然后她望着输入框沉默良久,最后先给爸爸发了一段微信。 “可能我刚才没有讲清楚,但未来的事情我真的仔细考虑过了。”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参加复试,也相信自己不管拿到什么结果,回来之后也能加把劲提高考试成绩。” “不论如何,我不会后悔去做这件事。” “希望爸爸可以支持我。” 这段话徐烟林没有再发给妈妈。相对的,她写了另外一大段话。 “看到妈妈有这么多怨言,我猜或许你是真的很不满,看来我如果不按你说的做,就永远也没法让你满意。” “妈妈,别误会,我知道你不是不爱我。” “你能干,强势,要求也高。我知道你以前,包括现在也受了很多委屈,但都自己扛了下来,所以说话时难免激动。” “但我终究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第二个你。你对我的影响,从来就不是你说的这些。” “我的计划已经讲完了,不知道你听进去多少,但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去做。”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真的希望你开心一点。” 等会等会,打住打住。 她狠狠地闭紧了眼睛,不让眼泪再流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哭了。 手机突然一震,她惊讶地睁开眼,却发现是越森。 这个晚上过得太跌宕起伏,她还说不准自己到底冷静下来没有—— 那种看到他之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心脏一边挣扎一边疯狂跳动的感觉,到底是情景推动下的冲动错觉,还是她真的…… 她真的已经这么喜欢他了吗? 明明现在是绝对不能分心的时候。 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复试结果就在眼前,怎么能够在这种关键时刻…… 这时她才看清他发过来的话。 “你当我今晚没说过话,或者就当我没出现过,可以吗?” 巧了吗这不是,她也是一样的想法。 就当作没有看见彼此眼睛里盛着的爱慕,当作没有那些发乎情止乎礼的触碰。 “我们跟以前一样。” 好普通的字眼。好平淡的句子。 明明觉得假装无事发生是对的,她确实没有精力再去谈情说爱。但瞬间,细碎的酸涩无情地铺满心脏,像是有人拿去狠狠揉过,又是怎么回事呢。 “好。” 良久,她这样回复。 越森呼出一口气。 这才对,这才对,他有什么资格去喜欢她。 她该是翩然飞舞的仙鹤,而他只能拄着拐杖,坐着轮椅,仰到脖子发酸也赶不上她一根羽毛。 他不配去拉她的手。 他就像之前一样,在她需要支持的时候陪着她就行,其他的怕是再不能想了。 现在,话是他自己说出去了,逃避心理是被满足了,可接踵而至的巨大空虚,又让他浑身上下痛到发麻。 她和他,真的能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吗? “我们要学习吧。” “我们先学习吧。” 打完字发出去,又几乎同时看到对面发来相似的句子,屏幕两边仿佛在照镜,映出两个相似的影子。 徐烟林深深呼吸两口,用力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吞下胃里。 将手机关了机放到一边,在满室的黑暗中,她闭上了眼睛,方才因为盯着屏幕而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光斑,此刻如同太阳在夜晚依旧闪耀。 虽然苦涩,但她今晚第一次感受到了宁静。 —————— 互通心意,但通了也白通。 所以要解决根本问题才行。 我们现在就来解决问题。 34.霁青 大年初一好日子,是时候忘掉过去的不愉快,转而愉快地迎接新的一—— 新的一张卷子。 春节假期并不长,卷子当然很多,前两天在家里这里磨磨那里蹭蹭,总是静不下来写题。而且每一次她回家前都信誓旦旦: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写作业了。但每次结果还是那样,背回去的书卷原封不动背回来。 离家这件事说来不好听,可她是真的觉得早一秒回到学校,就能早一秒得到平稳的心态。 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敢打开手机,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狂风骤雨地输出情绪,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已读不回。 不开机就不开机,天大的事等我写完这张卷子再说。 徐烟林埋头奋笔疾书,忽略了身后人哀怨的目光。 越森郁闷得很。 家人们谁懂啊,你起个大早调整心态,好不容易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了,结果来教室刚看见她一个侧脸又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走近发现她正在知识的海洋里流连忘返,你在岸边又不敢打扰她,又憋一肚子话,活活把自己憋成一条圆滚滚的河豚。 等徐烟林写完大题一回头,差点被嘴巴撅到天上去的一张脸吓到:“?” 越森吐了个泡泡:“你又不回我微信,你说话不算话。” 手机还关着机的徐烟林:…… 气成这样? 那一刻,她忘了害怕,忘了逃避,手自然地就摸到开机键按下去,仿佛之前的犹豫从不存在。 “没开机,现在看。” 无非是问她今天什么安排,越森又哪里是真的生气,看到她回头的时候就忘掉了不开心。 “你还剩哪些作业?” 你剩哪些我就剩哪些,然后我们一起写。 徐烟林却没答他,低头盯着手机,半晌迟钝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微信里,她昨晚用尽勇气,杜鹃啼血一般掏了心肝对爸爸妈妈说的话,只有爸爸回复了一个“好”字,而平时嘴皮最是厉害的妈妈,竟连一个字也没说。 徐烟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看见妈妈冲她发火还是庆幸自己没挨骂,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放了下来,还是直接脱手沉到了海底。 好像刚才越森说了什么,薄薄的声音洒在水面,她没听清。她仰起头来,在深深的海里茫然望着他,又似乎只是透过了他望着远方。 越森安静地看着她,突然站了起来。 他伸手掂量了一下,把自己的桌子往前推到了徐烟林旁边。 这并不算很困难:他桌子里就没什么东西。别人的桌面上东西堆成山,书册垒得像高楼大厦,但他的干干净净,格格不入。 总算是把桌子摆到位,越森一挪一挪,磕磕绊绊拖着椅子在徐烟林身边坐了下来。手往书包里一伸,抓到什么就是什么,拿出来往桌面上一铺—— “我不会写这道题,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见徐烟林有些发愣,他轻声催促:“快点嘛,别看手机了。” 试卷摊在他桌面,少年眼神催得紧,徐烟林挨近了些,垂眸不语。 越森盯着她的表情,以为她还在想那些让她不高兴的事情,不由得又要开口,却听徐烟林说: “你……让我帮你写作文?” 他转头往桌子上瞟,摊开的正是英语试卷最后一页,印着几行资料和大片的空行,“假如你是李华,请写一封书信……” 越森:…… “拿错了,”他又往包里去掏,揪出来另外一张,“大概是这……” 他们一起低头一看:语文课本文言文挖空练习。考纲内的诗词古文被狡猾地遮去了上半句而非下半句,一条条横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徐烟林叹了口气:“这个你看课本就行了……” “不是,我,那个……”越森好像被空气中什么无形的东西揍了一拳似的,呆滞的表情下浮出一层着急忙慌的红。 他结巴两下败下阵来,塌了肩膀,慢慢从书包里掏出一堆崭新的卷子。 这哪里是有题不会写,这分明是根本就没写。 越森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触须。 “一起写嘛?” 徐烟林蜷了蜷手指,淡淡转开了眼。“今天写物理。” 她打开自己的卷子,指着第一页给越森看:“这张,写了没?” “没写没写!”越森答得很高兴,似乎没写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那现在开始!” 徐烟林在自己桌子面前坐正,翻出新的一页草稿纸,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但越森还是听到了。 他的触须被她软软地握住了。 徐烟林调整了一下状态,准备用考试的速度写完这张卷子,但没写两题,她就觉得哪里很违和。 她感受了一下,转头无奈地对越森说: “写题,不要看我。” 越森瞳孔地震,“我、我哪有?我都没动。” 她不可能发现呀!我真的没动啊!因为害怕影响她,我连脖子都不敢转一点来着…… 真的这么明显吗? 徐烟林:“别歪着眼睛看东西,会得斜视的。” 越森大沮丧:她真的发现了。 他嘴巴又撅起来了:“那平时班长也总是看你你怎么不说他……” 哼,他坐后面看得是清清楚楚,关山总是装作回身跟后桌的人讲话,其实眼睛都在她身上。 我也要看她,哼,挡住你,不给你看。 徐烟林抬眼回忆了一下:“是吗?没注意。”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她又皱起眉头,“别浪费时间,快写。” 说完她打定主意不理睬他,一头又扎进卷子里去了。 寂静让空气变得模糊粘稠,窗外的天开始大亮,时间和光四处流淌,漏进室内,像投进了透明的霁青海底,时速和光速都奇异地慢了下来。偶尔一只飞鸟掠过,还以为只是水的影子在眼角摇曳。 越森才发现自己在笑。 徐烟林一直写到最后一道大题,有点卡壳。 金属棒P下滑进磁场之后与金属棒Q在水平轨道作匀速运动……中间的加速度是……那他们什么时候距离最近呢?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她一下子集中不了注意力,脑子里公式单位毫无逻辑地乱飞,便放下笔揉了揉眼睛,朝右边看了看。 越森乖乖地缩在椅子上,面前的卷子写了几行字,看着似乎也是在想大题,但徐烟林发现,他眼睛根本就没聚焦。 就是在发呆。 见她先看过来,越森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写完了?” 徐烟林摇摇头:“差最后一问想不出来。” “哇,你都做到最后一问啦。”越森也去读题,“求距离最近时Q两端的电压U……” 他突然凑近徐烟林桌子,伸手拿了她的草稿纸:“借我用一下哦。”然后画起了图。 徐烟林还没反应过来,越森就指着自己笔下的两条弧线交点,语气随意道: “大概是这样的吧?你看看这个我有没有画错?P的加速度一直是Q的2倍,对吧?” “他们速度相等时,距离最近。” 徐烟林看着草稿沉默一会儿,又抬头去看他。 海水里的光,此刻流到了他眼睛里,他笑得自然又慵懒,眼睛眯起来,看不见瞳孔的颜色。 “其实这题也不难,你是写了一早上的题吗?累了吧,要不我们去吃饭吧?” “……”徐烟林拿回了自己的草稿本,“我先写完。” “好呀。” 他还是在笑,手举起来背到身后去伸了个懒腰。 到了下午也是同样的流程,徐烟林自己看着时间写卷子,越森在旁边晃晃悠悠地写同一张,但总是勾一勾选择填空就开始偷懒,遇到大题就只写两三行。 但神奇的是,遇到徐烟林有不会的地方,他总是能用寥寥几句随意的评价,恰巧地提醒她做题的思路。 “是不是还要讨论x=1的情况啊?” “咦?这题没有说不考虑同分异构体喔?” “你会不会想多了?这句陈述没有与事实相悖,用一般现在时就好了。” 徐烟林想过之后发现是对的,写完之后又翻了翻好几张之前的卷子,欲言又止。 她之前就有种没依据的直觉,现在更是觉得怀疑。 “你是不是……” 剩下半句又问不出口。 面对他的时候,她不想再像之前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但她又不想贸然刺探他的心事。他本来就像海面泡沫一样难以捉摸,旭日自以为是的温暖善意,怕是会让他消失殆尽。 往常不消多言就能知道她意思的越森此刻仿佛不察她的吞吞吐吐,不顾左右也言他地总结道: “你都是在这些很基础的东西上莫名其妙丢了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很难的嘛,连我都会。” 徐烟林无法反驳。 “我觉得你现在看到题就往上扑,有些太急了,反而会很混乱。”越森掩住嘴打了个呵欠。“卡住了的话不如先想想出题老师想要考你什么,把考点和题目联系起来,反正都是那些东西不是吗?” 少年放下手,潮气弥漫的眼睛似是困倦至极那样张不开,不知道那抹一闪而过的犀利神光是不是她的错觉。 “嗯。”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35.鼠背灰 这写卷子的速度可比在家快得多,徐烟林比较满意,她看了看时间,收拾了一下桌面站起来:“我要去排练室了。” 越森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我也去。” 你不是有很多作业没写吗? 她的眼神清晰地在提问,越森揉了揉鼻子:“在哪写作业都一样……”他瞅着她,“除非你不准我去。”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你待在一起。 徐烟林:“…………随你。” 应该禁止他露出这种小猫小狗一样的表情,她面无表情地想,无意识捏了捏拳头。 这样以后还怎么跟他说不。 越森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徐烟林跳舞。 她为何能如此举重若轻又干脆利落地下腰,能将脚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能视重力为无物,能冯虚御风,能羽化登仙。她打开双臂高高跃起的时候就像快要展翅飞走了一样,他差点想去伸手去追。 徐烟林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她一低头,一回首,举手投足之间,越森总是能看出一种寂寥的伤感,就像清冷的月光无声落到了身上。 甚至不忍去看。 古典舞有什么评判标准他一点也不懂,但直到徐烟林轻巧地停下来,越森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他忙不迭地用力鼓起掌,生怕她接收不到他的赞美。 徐烟林破天荒有点忐忑。 她本来只要跳起舞就浑然忘我,一点也不会顾虑周围的目光——但一想到越森就在边上,这个手和脚就总是发颤,原本会跳的动作也变得怀疑,她喘着气,却深深知道呼吸急促不是因为累。 嘴里发干,她走回来伸手去拿水喝。 越森把她的水瓶递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不能保持沉默,盯着她半晌憋了句“太牛了”出来。 然后他石化了。 Nooooooooo!!!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有那么多形容词!我怎么就挑了个太!牛!了! 徐烟林少少抿了一口水,发现面前的少年突然揪紧了自己的裤缝。她眨眨眼,问道:“音乐会不会吵?” “不会不会,”越森指了指门口,“我就在那边,你不用在意我。” 她不置可否地“嗯”一声,放下水瓶,又到镜子前去练细节了。 越森乖乖地在门口拉了张垫子坐下来,装模作样拿了本习题,根本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他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她,瞟了好几下,最后定格在镜子里,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虚像上。 这就够了,他想。 待到傍晚来迟,徐烟林看了看天色,决定明天再继续练习。 经过前段时间的努力,基本动作组合还有两个剧目都练得差不多了,大概小半个月后复试通知就会出来,在那之前她只要保持好状态就可以了。 等到复试完毕,就真的可以先把这件事情放下了。 做一步要想两步,算一算,复试的时间可能跟一模相当接近,她要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才行,不然到时候就来不及复习了。 徐烟林一边思考一边关掉了音响,擦着汗往门口走。越森刚刚垂下的脑袋又抬起来:“结束了?” “嗯。”她坐在地上开始换鞋,眼睛瞥过他手里的册子。 想多了,他连笔都没拿,怎么会写题。 刻意无视掉心头那种别扭的情绪,她系好鞋带背上书包,站起来的时候,越森关掉了所有的灯。 恢弘的暮色顷刻奔涌而至,世界蒙上一层噪点,在鼠背灰色的空气里,稀释过的光线挣扎着,给她和他的轮廓都描上边缘,像一层晦暗不明的茧壳。 没有人去开门,没有人动,没有人真正地要走进那片暮色。 徐烟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就如同越森也不知道徐烟林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似乎响起读取磁带一样的白噪音,越森的嗓音像是从老收音机里磨过砂一样抖搂出来: “不用管我。” 真神奇,他不敢去看她的脸,却能听到她皱眉的声音。 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徐烟林没说什么,抬腿开门走了出去,接下来一路,她都走在他前面一些,他只能看见她挺直的肩背和长长垂到腰间的马尾。 饭也吃得沉默,她和他饭量都很少,食堂的阿姨们气鼓鼓地瞪着他们,每一个眼神里都写满了“浪费粮食”。 越森放下寡淡如洗锅水的汤,觑起眼睛朝几个阿姨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端的是少年俊逸,跌宕风流,关键是那种帅气而不自知的恬然,最是偷心。 阿姨们顿时很受用一样,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不再盯着他们吃饭了。 ——别笑了,假得很。徐烟林别开眼想。 晚自习前,徐烟林指了指越森的桌子:“搬回去。” 越森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瘸一拐地一点一点把桌子往后面一排拉。 喔唷那可真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这里磕一下,那里绊一下,好像他有问题的不是腿,而是浑身都没有半点力气,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 而这双眼睛此刻正在无声呐喊:“我不要!” 徐烟林:…… 她索性自己上手,薅起那张轻飘飘的桌子,“咚”地一声放回了原位,他俩短暂的同桌时光连一天也没有坚持下来。 越森:…… 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徐烟林不想跟他对琼瑶戏,又做起了新的卷子,这回视线里再没有人让她分心了,一晚上又做完了很多页题。 她这才感到轻松一点。 其实也说不上是生气……她整理着桌面上的东西想,说了不浪费时间谈恋爱,他们既没有什么绑定关系,又没有什么约定,他努不努力与她何干,她有什么理由生气。 对,我没生气,我根本不是生气,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比今晚最难的数学大题都难答。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答案是什么了。 第二天,他们之间还是怪怪的,没有人主动搭话,但她去吃饭,去练舞的时候,越森也都跟着她一起,像一块安静漂亮的背景板。 在教室里的时候,他在后面做什么? 徐烟林斜线上一个大跳,又肌肉记忆接了双圈的转,转完了伸手定点,结果脑子一片空白,才发现自己走了神。 开什么玩笑,她跳舞什么时候走过神。 徐烟林停了下来,背景音乐依旧在响,但她只是静静站着,眼睛垂下去看着地面。 越森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班上有其他的同学自觉提前返校了,她与他不再平分这整个教室的存在感,终于有了几分正常上课的感觉了。徐烟林大为振作,一下子把寒假作业差不多做完,剩下的时间再好好看看所有的错题本。 越森说得有道理,有时候题目做错并不是因为不会。看了答案才觉得恍然,其实是思路搭错了线,没有把会的东西用出来。 如果不想通的话,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错下去而已。 徐烟林模糊又清晰地改着错题,清晰又模糊地觉得,自己是该做个选择了。 今天练舞,越森还是坐在门口。说坐都不是很准确,因为他总是懒洋洋地歪着,明明是很长的腿,看上去却像是很小一只。 关键是他们如果眼神对上,这家伙居然还露出一点无辜来。 ……别看他了,越看越乱。徐烟林摇摇脑袋,转而弯下腰去开筋,思考今天练什么。 最近心里还是烦躁得很,干脆今天换个路数,跳点别的东西调节一下。 对,就这样吧,有好几个她看舞蹈综艺感兴趣的编排,不如今天来试试,就当作练即兴了。 这么一想,徐烟林又开心起来,点开手机里缓存的几个视频开始扒舞。虽然胡老师说她还差点感觉,但她就是想试试。 越森在垫子上换了好几个姿势才觉得腰和腿稍微没那么不舒服,他伸手去揉,却发现收效甚微。 好像比之前严重了一点。上次手术完才多久,这就又进展了。 还说什么高考呢,到那时他可能已经…… 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吧。 他偷偷去瞄徐烟林,少女刚把手机放下,正盯着镜子重复着一两个看着就很难的动作。 矫健,又轻盈。 作文素材说“你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天鹅的双蹼必须在水下不停用力划,才能维持水面上的优雅平静。 他只是觉得,那也必须是天鹅,才能这么美啊。 换了是他,再怎么竭尽全力,也只会是一只不能游泳的旱鸭子,最后慢慢沉到湖底罢了。 让他再多看她两眼吧。 越森勇敢地抬起头来。 他想好好注视徐烟林。不是看着镜像,不是看着背影,而是她整个完整而鲜活的生命。 结果—— 徐烟林突然整个人失控晃了一下! 她的腿从空中突兀地砸向了地面,将上半身压在地上扭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而她的脸上,赫然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 她的痛呼听上去像从水里传出来那样失真。 “啊——!!!” 她受伤了!!?? 越森抬腿就往那边冲过去,第一步甚至在垫子上打滑。 我要过去! 徐烟林倒在那边薄得像一片扁平的影子,咬着牙也从齿缝里漏出呻吟。 她到底怎么了!!! 越森从平静到发疯只用了短短一秒,可还没等他跑到一半,他自己也撑不住了,右腿脱力地跪下去,狠狠撞在地面。 “嗙!” 可恶!越森差点咬破舌头。 他就是滚也要滚过去! 少女明显也看见他摔了,急得是趴着也要支棱起来扶—— 她又哪里还能动一下? 一时间两个人在地板上好不狼狈,就像两只被一箭穿成串,从高空坠落下来摔断翅膀的雁。 越森耳畔回旋血红的尖啸,好一些的那条腿蜷缩起来,却怎么也发不上力,只能用手臂撑着自己匍匐往前爬。 徐烟林浑身疼得发抖,眼前一片模糊,但还是顽强地朝少年的方向伸出手去,细瘦的手指颤得发麻。 他手肘一下下叩在地上,用力到发红发肿,但只要能向她靠近,他竟全然不觉。 她也再没了平日那种淡定自持,无助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向他露出最脆弱的表情。 那一刻她和他都忘了什么逃避,什么未来,什么先学习,什么别管我。 她和他的手终于紧紧握住了彼此。 —————— 什么言情小说十万字了才牵手啊?噢原来是我的啊,那没事了。 36.醉瓜肉 我们说物体的碰撞,是一种相互作用。 手指与手指,心灵与心灵。 痛苦与痛苦,希望与希望。 从这一刻开始,或许世界会变得不一样。 “别动!” 越森不知道自己的喉咙居然能发出这样尖锐的声音,只是看着徐烟林挣扎着想起身的样子,丰富的病伤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急着站起来!” 他紧紧拽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徐烟林急得要出汗,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的腿。 “唔……!” 她自己疼得说不出话,还有心思去管他的膝盖? 越森挤出一个惨淡的假笑:“我没事,我这条腿早就没有正常痛觉了。” 徐烟林听见这话心中震撼,喘着气安静下来。 大概也猜过他的病情,但没想到居然已经…… 越森话说出口也稍微冷静了些,费力又往前挪了两下,来到她身边:“是不是扭到了腰?” 她点头。刚才有个绞柱接过肩翻的动作,她觉得可以试试,没想到试试就逝世,做到一半头还没翻过来,腿就已经收不住势。她平时地面动作练得不多,当下一慌,不知哪里用力错误,后腰突然一闪,天旋地转,连带着半条腿像针扎一样疼。 那种痛就像地震,第一波还没有完整地过去,伤痛还没有清点,惊吓和恐慌的余震就紧随其后,连成一片,最后再在脑子里反复循环。 她还没搞清楚自己什么情况,贴在地板上的耳朵里蓦然传来一声巨响,才抬起半只眼睛,就已经看见他败跪下去,嶙峋的髌骨磕出来诡异的形状,仿佛就要挤破裤子掉出来。 瞬间徐烟林忘记了自己的痛,意识当先动起来,身体却怎么都跟不上,只有手臂能伸出去,企图向他靠近哪怕一点点。 直到……直到抓住他的那一刻,她才终于分清了真实与幻觉,终于从波动的弦上落回了实处。 剧烈的锐痛慢慢退去,迟钝的酸胀感却从后腰爬到了心里。 越森花了好些时间直身起来弯腰探向徐烟林,一只手还牢牢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拢在她腰际:“能平躺吗?” 徐烟林本不敢动,听见这话却生出些勇气来朝他掌上靠过去,借着他的力,慢慢仰卧下来。 但还是疼,她额角沾着冷汗,脸色青白。越森心里像被捅了个口子一般,说话都轻得在漏气。 “先别动,休息一下。” 她躺好之后他的手就从她腰上离开了,但也没收回来,就撑在旁边的地上,整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干什么啊,徐烟林被看得有点紧张,下意识去抓他的袖子。 这种眼神她见过。在昏暗无灯的教室角落里,在早熟又幼稚的少年脸上,在被抱紧索取亲吻前。 别这样拉着我袖子。他想。 我真的会…… 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徐烟林并没有别开头去。反倒是越森收回了手臂,转了半身坐回地面,不再那样复杂地看她。 正上方的脸撤开,感到松一口气的同时,徐烟林失神,莫名其妙又有些失望。 ……其实事情发生得很快,不过五分钟光景。 短短五分钟,心情经历了巨大的起伏,两个人的手都发凉,任何一方都不能给予温暖。 但他们依然没有松开交握的手。 “还疼吗?” “有点。” 越森盯着自己的腿,脸色还泛着白。 “这几天都别跳舞了,可能会加重的。” 那怎么行!徐烟林差点要弹起来,还没发出声音,手突然被紧紧捏了一把。 “会伤得更重的!” 她被他语气里过分浓烈的悲痛和恼怒刺了一下,讶异地望向他。 拒绝休息是她有点任性了,但他怎会如此……生气? 徐烟林觉得自己读到了一道看不懂的题,但她确信自己没有读错。 他在生气。 越森话吼出来了才发现语气太重,连忙把手指松开,有些无措,肩膀也塌了下去。 “对不起……”他把腿支起来,无助地靠了上去。“我……” 徐烟林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裤腿在微微发抖。 她想起他总是放得很慢的步子,不想带又离不开的漆黑折迭拐杖,用微笑掩饰得很好的消沉…… 越森可能觉得自己藏得不错,同学老师们也确实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注。他既然不卖惨,就没有人会来伸出手要他说出自己的故事。 但他不说,就意味着他没事吗? 命运的红线谁也看不见,但身在其中,有意无意对对方投注了深挚的情感,总是会在羁绊的引导下福至心灵,发现端倪的。 她已经观察了他那么久,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徐烟林主动伸手,抓住了几欲远离的他。 “你是不是……害怕我会变成你这样?” 冷淡,理智,敏锐。 明明是被她的这些特质吸引,但现在听她这样切中自己的要害,越森还是感到一种悚然,几乎是下意识躲了一下。 但她说的没错。 目睹她受伤的那一刻,他似乎是透过水面,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一刻的恐惧,迭加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苦痛,又因为是她,而变得分外惊心动魄。 他简直难受得想把五脏六腑全都剖出来。 他愿意把左边的好腿给她,只要能让她健健康康继续跳舞。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但这些都是想象,他实际上只能茫然地坐在她身边,害怕到发起脾气,现在连再去牵一下她的手也不敢了。 腕上传来细微的拉扯,徐烟林揪着他的袖口一直没有放开。 她开口,平静的声音像一把细梳,一点点抚平他炸起的情绪。 “刚才是有些吓人,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不要太紧张,我的身体能力和反应还可以,其实并没有伤得很重。” 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徐烟林这样说也并不全是在哄骗他。 “我不会有事的。” “你也一样。” 她读懂了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自卑,并慷慨地拥抱了他的全部。 越森又颤抖起来,徐烟林眼睛发胀,两只手隔着他的校服袖子,一起握紧了他的手腕。 她已经歇过来,从指尖到掌心都流着暖意,再汇到他身上。 “你可以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说了,别这样拉着我袖子,他想。 我真的会…… 越森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发出哽咽。 我真的会很想哭啊。 今天无论如何是绝对不能再练舞了,徐烟林听从建议一直躺着,越森把她的书包取了来,她就拿了英语材料背句子。 背了两句她又问他:“你刚才摔了是真不痛吗?” 越森笑了笑。与其说他方才扑在地板上是痛,不如说他这些天来一直就不舒服。疼痛从零分升到八分很可怕,但从六分升到七分就显得小事一桩了。 徐烟林没回话,举着密密麻麻蚂蚁爬的西洋文字看了一会儿,又放弃般撒了手。 她侧过头去定定地望着越森:“你的肿瘤,能治好吗?” 意外的宁静,没有因为听到治病的事情发疯,越森对自己吃了一惊,哪怕她已经直白到每一个字都锋利如刀片。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话说出来没有想象中难:“要做手术,会有瘫痪风险。” 在徐烟林看来,肿瘤这种东西只要能切就还能治,闻言她呼出口气,不再作声。 反倒是越森突然又有点坐立不安。 她知道我可能会瘫痪,她会不会嫌弃我? 仿佛知道他正在胡思乱想,徐烟林干脆尝试着坐起来,越森忙不迭来扶着,她顺势抓紧了他,看进他眼睛里。 她的脸就在一寸外,两个人对视一定格,这段距离就赫然燃烧起来,滚烫的空气拂过皮肤,明明是热,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冬日晏昼模糊暧昧的夕阳透进窗,醉瓜肉色的流光烟笼雾罩。 “不要跑掉。” 她挑着似乎有些耳熟的字眼,一字一顿地认真道:“这是你跟我说过的。” 在物理实验中,被观测的对象,会因为观测而受到影响。这就是观测者效应。 如果我们想看见电子,那就必须想办法让光子与其产生碰撞,而这也必然使电子的活动产生变化。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执着,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去证明彼此的真实。 又是什么让我们在感受到目光时,愿意去改变自己,只为了能被看见。 当我们看向对方时,眼中出现的到底是什么? 越森敛下眼回避她的注视,乌黑纤长的睫毛脆弱得如同蝴蝶的翅膀。 徐烟林弓着腰,攀着他并不健壮的手臂,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她现在才是强势的那一个。 越森突然有种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的感觉。无论是他和她,还是他和他这怨念的肿瘤带来的一切。 知道他没有勇气,徐烟林果断伸出另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他好凉,她想。 “我们都不能放弃啊。” 当我们看向对方时,会看到两个互相改变的人。 可能是过了一瞬,可能是过了万年。 可能是过了蝴蝶振翅引起一场龙卷风的时间。 越森把冰凉潮湿的脸埋进了徐烟林的手心里。 “嗯。” 37.龙睛鱼紫 仿佛知道这都是些难过的事情,时间也捂着眼睛,小跑着飞快地往前赶。他俩收拾好自己之后看看钟,竟然已经快六点,不能再待在这了。 徐烟林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起身慢慢走动似乎并不会很难受。她拒绝了越森那种随时都准备要来扶的保护:“真没那么严重。” 而且你的样子真的很像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 越森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他的鸡翅膀。 他们两个锁好了排练室的门,慢慢沿着操场边上的小路去吃饭。徐烟林为了不扯到受伤的肌肉必须走得很慢,于是越森试探着把自己的折迭拐杖递给了她。 她没立刻拒绝,也没说话,只是瞅了他一眼。越森看懂了,答道:“这个速度我可以自己走的。” 徐烟林还是没动,眼睛盯着他的裤腿。 越森叹了口气,亲自抖开拐杖塞到她手里:“真的,不碍事,跟着你就行。” 徐烟林这才接了过来,一开始甚至还不是很会用,越森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借力,她又试了试,才觉得稍微有些帮助。 真麻烦,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少说这两天练习会大受影响,往多了说,什么时候能正常跳舞还是未知数呢。 说来也怪自己,怎么就非要练那个很难的动作…… 胸中郁结,她闷闷自语:“早知道就不跳了……” “不跳什么?”越森看过来。徐烟林不愿搪塞他,就掏了手机出来把那段舞蹈视频播给他看:“本来其他都准备好了,今天突然想试试这个,结果……” 屏幕里,一个娇美活泼的粉衣舞者执了把团扇,灵动又俏皮地翩翩起舞,笑意明亮,衣裳翻飞,柔媚又不失仪态,真应了这支舞的名字,《媚》。 越森安静地把整条视频看完,委婉提出:“跟你前两天跳的好像……不是一个风格?” 连他都看得出来,徐烟林暗叹,承认:“确实。” 若只说动作,除了最难的那部分她都能做出来,但她怎么都无法让自己呈现那么丰富的表情,那种娇憨可爱的细节处理也学不来。 胡老师说得没错,她整个人就不对味。偏她不信邪要尝试……这下真是得不偿失。 但……徐烟林抬头看了看天。 “我不想一直跳同样的东西。” 高高在上的神女,孤身离乡的公主,哀婉凄怆的美人……好像永远是这些,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束缚了一样,总有种想冲破枷锁的感觉。 我想自己证明,我可以是我想要的任何样子。 越森没应,只是低头把视频又看了一遍。看完他扫了一眼徐烟林,把手机又放回她手里。 “我觉得最大的区别是情绪。” “不是说笑不笑的问题,”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越森知道她在想什么,“而是整体的感情色彩,是朝上走的。” 他比划着做了个手掌上抬的动作,“你看她这几步走得,就是很轻松,很开心,要跳起来的感觉。你现在的感觉就是很平静……” 甚至有点冷漠。这半句他不敢说。 徐烟林面无表情地斜睨着他,就在越森怀疑她是不是不高兴了时,她低下了头。 “也没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啊。” 她总是很平静,或者说她在刻意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平静是她抵抗这个世界的途径,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失控就是了,徐烟林撇撇嘴角,眼睛去看越森的鞋子,她走一步,他才跟着迈一步。 说来也是奇怪…… ……失控的时候,他总是刚好会出现。 沉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慢慢来到饭堂,像对蹒跚的老人一样端着餐盘一步一挪。吃完东西,又开始一步一挪往回走,也没有人开口。 学校里的人还是不多,教学楼的灯亮得稀稀落落,在他们的远方,龙睛鱼紫铺满天空,蓬松的浮云像荧光水母一样无忧无虑。 “就没有什么能让你开心的人吗?” 他俩正一步一个台阶地艰难上楼梯时,越森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还未正式开学,整栋楼的电力供应有限,楼梯间里并没有路灯亮着,徐烟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没有谁说一定要有这样的人吧。” 她继续扶着栏杆一点点往上走,两个人又上了一层楼,越森突然接道: “你之前的男朋友,也不能吗?” 这他爹的是什么问题!徐烟林不可思议地停下来,眯了眯眼睛。 叁分随意叁分刻意,叁分试探加一分的……怨气? 她琢磨半天,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人一整个傍晚居然都在想这件事吗! 是啊,我就是想了一整个傍晚。 越森豁出去一般破罐破摔,问都问了,还脸红什么。他咬着牙,几乎是酸溜溜地瞪着徐烟林模糊的轮廓。 他们这么久以来秘而不宣的一切,支撑着,怂恿着,催促着他,要从她这里讨一个回答。 徐烟林有点不情愿地从记忆的垃圾箱里又把张若谦翻出来,看了一眼,又甩手丢了回去。 “我其实……也没怎么喜欢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徐烟林别了别耳边的头发,“糊里糊涂就在一起了,就像……像过家家一样。” 在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假装自己明白,扮演女友的角色,只会越演越出戏。 越森的声音低下去,低到碰触地面:“那为什么会答应在一起?” 为什么呢?徐烟林遥远地回想过去,最后承认:“可能我需要被人喜欢,被人肯定的感觉吧。” 要承认这点还蛮羞耻的,徐烟林连忙接上后句,企图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自私: “后来发现他不合适,光是要摆脱就已经很困难了,挺失败的,更别说什么开不开心了。” 怎会这么详细地跟他解释这些“黑历史”?徐烟林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实在有些多了,张了张嘴又闭上,暗道失策。 只是胸中有一块地方突突地跳着,支撑着,怂恿着,催促着她,要给他一个诚实的回答。 越森接下来会说什么,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煎熬了两秒看他没动静,徐烟林就逃跑似的继续爬楼梯了。 谢天谢地,一直到教室里坐下来,他都没有说话。 徐烟林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后腰不那么疼,装上笔芯翻开书,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第一题都没看进去。 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心中五味杂陈,徐烟林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越森本来在盯着一本五叁的目录,察觉她的动作,抬眸看了回去,眼神清亮。 徐烟林飞快地把头扭了回去。 一晚上她都有些难以分辨到底是拉伤了的肌肉,还是身后的人让她分心,虽然他安安静静。时针将将指到10,她便扶着腰杆站了起来。 还是回去躺着吧。 越森见她起身,便问:“回去了?” 差点没给她紧张得再扭一下。 干什么啊!怎么这么一惊一乍的!她腹诽自己,尽量维持平静:“还是疼,回去休息了。” 越森轻声道:“等我一下。”手上快速地收拾起东西,拉上自己的背包链子后也站起来,极其自然地拿过她的书包,“我送你回去吧。” 徐烟林根本没注意平时两手空空的他今天居然带了东西回宿舍,只是埋着头往外走,生怕慢了就会被谁撞见似的。 今天真是有点不正常。 她摸索着栏杆下楼梯,生疏地用着越森的拐杖,想要保持点距离,便打定主意不要他扶,一路回到女生宿舍门口都身残志坚(……)地独立完成任务。 越森也不上赶着刷存在感,只是慢慢地跟紧在旁边。 等到她必须回过身来讨要书包了,他才笑笑:“早点休息。” 徐烟林:……那你倒是把东西给我啊? 她左右看看无人,把手里的拐杖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越森摇头拒绝:“你还没好转,你先用着。” “那你呢?” 灯光落在他眼里像大雪落满长街。 “我没事的啊。” 莫名其妙地,她又平静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仿佛细小的冰晶扎到手里,微弱的刺痛让她蹙了蹙眉。 她才病了半天就已经很难受,他这么久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言语间仿佛习以为常,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经历了什么? 越森吸了口气,苍白的嘴唇欲言又止地开合,最终还是提起了手,用拇指在她眉心轻轻抚了一把。 “别皱着眉啊……” 徐烟林没躲,任他动作,被他冰冷的指尖碰过的位置,好像开出了雪花。 她听见他说:“虽然这样问有些奇怪……” 越森放下手往前一步。她站在台阶上面,比他位置高一点,他就由下至上,仰着脸,巴巴地问她: “你今天有开心一点吗?” 徐烟林觉得方才眉间那朵雪花,应该是化了。 什么呀,今天才受了伤,又想起以前的事,跟他两个人又哭又爬的好不狼狈。 怎么会开心呢? 徐烟林看着越森,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吧。 “有。” 38.软木黄 不幸中的万幸是,第二天徐烟林的腰就没有那么疼了。不过她还是乖乖地停了两天的练功,以至于再一次回到排练室时,她破天荒有种生疏感。 但又不能不练,肌肉这种东西“懒”下来的话,很快就退化了。 踢了几组前腿后腿,她自己感觉还行,但那边坐着的越森明显不同,眼睛是牢牢黏在她身上,似乎他盯得越紧,她就越安全。 徐烟林彻底给整不会了,索性走过来往他面前的卷子上一指:“第七题,长穗糯玉米的遗传概率是多少?” 越森秒答:“十六分之叁。” 徐烟林:真的吗?我不信。 她默默低头看题算了一会儿答案——还真的是十六分之叁。 越森的眼神里似乎伸出两只小爪子来,此时正扒拉着她的舞蹈鞋,扯着她的裤脚轻轻晃。 徐烟林认输:“要看就看吧……但我真的没事的。” 说完她就打算回去继续练习,心想就当他是个摄像头,不要在意就好。结果刚转身,就听见越森问她: “为什么被我看着会紧张?” 徐烟林:……? 你吃错药了? 越森脸上淡淡的,好像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不是他提出来的一样。 他一夜之间怎么就变了,试探就这样甩到她面前来,还有一丝陌生的,转瞬即逝的侵略性。 以前哪里会这样! 徐烟林腹诽两句又把脸转回来,似答非答,以牙还牙: “那你又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 跟越森相处就是很省事,省嘴巴。听见她反问,他不纠缠也不恼,只是咧开嘴笑笑,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这倒突然让徐烟林觉得有些气短,她不甘心地又蹲了下来,伸手去揪他的耳垂:“嘚瑟。” 越森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眯起来,促狭地捉住她没怎么用力的手指。 “同乐,同乐。” 直到这时徐烟林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也是往上扬的。 这种约等于两人独处的日子第二天就迎来了尾声,高叁开学日到来,空荡的教室又坐满了人,徐烟林给越森发微信:“我之后还是一个人行动吧,吃饭和排练你别总跟着了。” 半晌没收到回复。 越森不高兴了,越森有小情绪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徐烟林又接了一句:“先学习,你答应我的。” 越森直接化身流泪猫猫头,但徐烟林此刻没什么空闲去哄他。 她的初审结果出来了。 问朱广文借电脑的时候,朱老师看上去比她还紧张。衣品独特的他今天穿了件不知道从哪里买的青绿色羽绒服,在她身旁踱来踱去,真的很像之前很火的那个青蛙人。 就连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呱:“嗷,怎么加载这么久?啊?” 坐后面的舒老师探出个头来:“老朱你要沉住气啊。” “我哪里沉不住气了,我……”显示屏突然一闪,朱广文直接掐灭后半句,摇晃着身子凑上去看。 徐烟林已经看到了。 水木大学的没有显示,也就是还没有结果,可能还要等一两天,或者已经被刷了下来。 而北都大学和群众大学的分数线赫然显示在下方,后面附上了她的结果。 “初审通过” 两个都是。 开心归开心,她并没有觉得什么欣喜若狂,不如说她一开始就觉得自己的水平应该是能过的。相对的,朱老师看上去比她高兴许多,正在招手让舒酒诗也来看:“哎呀!过了!两间都过了!两间顶级学府啊!要是第叁间也过了,那就什么都不愁了!” 说的好像她已经不用高考了似的。 舒老师也过来恭喜道:“开门红啊!一鼓作气,把复试也拿下!” 她扶了扶眼镜,低头问徐烟林,手轻轻地在她一边肩膀上拍了拍。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在寒冷冬夜里被开导鼓励的场景闪回一瞬。 徐烟林扬起头,真心实意地回答: “好多了,谢谢老师。” 回到教室,徐烟林在自己座位旁边站定,“我初审过了。” 越森把头抬了起来。 李素怡在赶作业的疯狂浪潮中一个急转回身:“什么!” 徐烟林笑:“你听见了的。” “诶!这不是怕听错吗!”李素怡扔下笔,抓起她的手郑重地握了握:“祝贺徐烟林同学,请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再创佳绩,锦上添花,花路无尽……” 对于好友的整活,徐烟林习以为常,且深以为然:“借你吉言。” 侧后突然响起个十分正经的声音:“恭喜你,徐烟林。” 转身看,关山正在拧开自己的水杯,举起来朝她致意了一下,径直仰脖喝了个干,又慢慢把盖子拧了回去。 以上全程眼睛都盯着她。 李素怡转身避开,在关山看不到的角度皱了皱眉:官做久了么,这么造作。 徐烟林点头还礼:“谢谢。” 关山没转开视线,还是直直看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去复试?” 问得好。 徐烟林方才就已经在大学官网里查过了通知,此时翻出手机看日历:“叁月初。” 说来也巧,北都和群众的复试时间正好占了一个星期的头和尾,都是一天考特长一天考文化课。 “那你要怎么过去?是坐飞机还是……” 关山还没问完,突然横空伸了根拐杖出来,点在两人之间的过道上:“麻烦借过。” 徐烟林侧眼看,越森拎了自己的水杯站在旁边,似乎正要去外面接水喝。 那是,醋吃多了,可不是要喝点水冲淡一下么。不然,从教室后面出去宽敞得多,怎么就要来挤这条道? 她脸上不做表情,退后一步坐回座位让开空间,看着越森磨磨蹭蹭地从旁边挪了过去。 背影都写着酸意。 关山还不依不挠地想问什么,徐烟林回过神来勾唇笑了笑:“我跟家里再商量。”说完便转回身做自己的事情了。 人与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一旦流露出拒绝的意味,哪怕脸上表情再像笑容,也再不是那种感觉了。 关山张张嘴又闭上了。 李素怡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闺蜜,被轻描淡写地瞪了一眼,连忙回过身去。 只有徐烟林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她才经历过那样的大年夜,要怎么跟家里说这件事呢? 更重要的是……徐烟林眼睛往黑板上的倒计时瞟。 李素怡这时突然也回过味来,再一次猛地转身:“叁月初?” 纵是心里有些忐忑,徐烟林面上还是很稳:“就是叁月初。”怕素怡不清楚,她还专门指了指日历上的那一周。 李素怡眉毛变成了倒八字。 “那岂不是回来第二天就要一模啦!?” 她没收住嗓门,被刚落座的越森听了个一字不差,手不自觉顿了顿,水瓶放回桌面碰撞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情绪。 徐烟林听见了,或是没听见。 “是啊。” 上课铃响了,大课间结束,站在走廊上的同学们慢慢往回走,一时间教室里甚至比刚才还吵。 却很快回落成一片漫长的寂静。 物理老师抬手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圆。除此之外,他还能不用尺子画直线,甚至画虚线——好像理科老师都有这种技能。 徐烟林在粉笔摩擦黑板的簌簌声中回头看了一眼。 越森眉头皱得死紧,眼距似乎都被拉近了些,看上去倒不像平时睡不醒的样子了。 反而是徐烟林看上去无所谓许多。两个人无声地交换过了视线和表情,她把头又转了回去。 下午放学之后,越森慢慢地朝钟楼方向走去,天依然黑得很早,半边夕阳悬在边缘,似乎“咕咚”一下就会突然坠进彼岸。 他没有在外面停留,直接推开了排练室的门。 他知道徐烟林想跟他保持距离,但这件事不同。 徐烟林压着一百八十度的一字马,正歪着头看向门口,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过来。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虽然她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但越森就是品出一种笑意。 所以他也笑了笑。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有话要讲,但两个人都十分耐心地等到徐烟林把该练的东西都练完了才坐在一起。 排练室的地板映出两个人模糊的倒影,像一片软木黄的湖泊中泛开沉默的涟漪。 越森先说话。“我没听错吧?是回来第二天就要考一模了吗?” 徐烟林回答了他的明知故问:“是的。” “那实在是……”他的手指无意识敲着腿,“时间实在太赶了。” “所以更要抓紧了。” 她本来也算过时间,知道两件事可能会比较接近,但没想到是这么接近。还有半个多月,练舞和复习就不说了,关键是复试的那一周,她要一个人待在北都好几天。 “飞来飞去的更麻烦,我就在北都复习一模。” 越森知道她是那种对行动有规划并且严格执行的人,也认为她的决定有道理,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要不我也……” 我也什么?他就算跟过去又能帮上什么呢?越森内心填满了忧虑,却不敢将自己的小秘密坦诚相告,从而又衍生出新的愧疚。 他往屁股下面的垫子里塌下去,似乎想就这样钻进湖心。 万万没想到徐烟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找到他的眼睛:“话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一直没告诉我?” 越森一惊,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艰难地从空气中寻找自己丢失的防御。“什么?” 她却又不说话了,抿了抿嘴,似乎也不确定。 ……不能吧?她察觉到了? 徐烟林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唐突了,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心中的直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只抓着她前襟的手,正越攥越紧。 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模之后就见分晓了。 她和他都这样觉得。 “……没什么。我一个人去没问题的。”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打岔,徐烟林镇定地接回前面的话题。“我可以做到。” 她这种淡然自若的样子总是美得不可方物,越森呆呆地看着她,自己哼哼了什么也不知道。 “你也会努力的是吗?”她问。 白色的鹭鸶安静地从这片湖面飞过。 越森眼神恢复清明,点了点头。 徐烟林不得不承认,对着他的时候,自己总是很容易就会笑出来。 她突突的直觉告诉她,一模之后,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等着她。 39.晶红 这片神秘的氛围没有保持多久,徐烟林突然把自己的手机抽出来,低头在微信里噼里啪啦地打字。越森给她吓了一跳,傻愣愣地看着她摁屏幕。 “爸爸,我可以去北都复试了,我想订机票和酒店。” 不借着现在这股跟他在一起时才会有的冲动,她只会更难开口。 “我可以自己去,我会注意安全,努力复习,努力考试的。” “先不用跟妈妈讲,出了结果我再告诉她。” 倒不是故意瞒着妈妈,只是这样最利于维持大家的情绪稳定,徐烟林认为这才是有效率的做法。 她觉得爸爸虽然一直不怎么吭声,但应该是能理解她的想法的。只不过现在他似乎还在忙,并没有立刻回复。 徐烟林放下手机,又拿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又再次放下了。 这种等待的感觉总是不好受,纠结也没用,应该先放下。她叹口气,却叹不出胸口的闷,只能逃避似的去望越森。 “我跟我爸说一声。” 越森和她都很少提及自己家里的事情,但和越森的自卑不同,徐烟林是觉得没有必要。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总是要她自己解决的,没必要抓着他寻求安慰。能在此刻跟他面对面坐着,抬眼就能看到他松风水月的脸,这作为镇定剂而言已经足够。 但越森似乎不是这样想的。 虽然她不提,但敏感如他,多少在除夕夜的路灯下察觉到她在家里不开心。越森推己及人,由衷地替徐烟林感到一阵紧张。 “啊?那他,他们同意吗?” 徐烟林扬起眉:“?” 越森被看得有些心虚,四下乱瞟,东找西补:“你、你一个人是有点不安全,我要是你家里人……” 他又突然闭嘴了。 嗷!啧!我说了什么! 什么家里人……我…… 越森的脸皮彻底变成一颗毛茸茸的水蜜桃,轻轻一搓就能搣下来又薄又湿,晶红的一层。 徐烟林忍着没笑,有问有答:“我爸应该会同意的,北都也是大城市,不会出事的。” 看着少年讷讷地应,徐烟林眼睛转转,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手: “所以你也不要紧张,可以放开了吗?” 越森往下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后脑勺好像被打了一棍,两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他什么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都要怀疑自己被夺舍了,但此刻也是他自己的五根指头牢牢粘在少女的皮肤上。她太瘦了,腕只有那么细,那么剔透的一圈,他方才甚至觉得手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又突然觉得自己掌心里热得喷出火来,握着她凉凉的骨头跟握了根冰凌似的,存在感陡然上升,可脑子里出现的感觉却不是痛,而是痒。 哪怕此刻都不敢看她,脸上要烧起来,声音都变成模糊的恳求,他却执拗地没有放手。 “我想再这样待一会儿。” 他并没有很用力,徐烟林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挣就可以把手腕抽出来——就像她知道自己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独自从这段关系中抽身而去。 她没有动。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余晖逝去,他俩依然这么坐在一道,越森的手早已滑下来,撬开了她的指缝,十根纤细的手指交错犹如一小片紧密相拥的芦苇,严严实实地将心事包裹。 依然是徐烟林先动:“该锁门了。” 越森看了看站起来的少女,吸了口气:“嗯。” 徐烟林关掉电源,看着他慢慢从室内的黑暗挪向室外的另一片黑暗,突然开口问: “那你家里人呢?” 越森抬起头看她,仿佛突然不认识。 徐烟林善良又无情地重复了一遍:“那你家里人呢?” 他们也紧张你,也担心你啊。 越森一瞬间茫然呆在原地,忽而有些恼:“你怎么……” 她又笑了,却很快放下嘴角。如他一样,她又何尝没有感知到他对自己家庭的复杂心情呢。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在大年叁十的深夜独自离家,或许他也跟自己一样,面对家人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 这么一提,越森想起自那晚跑掉之后,他还没有跟家里打过电话呢。 他闭了闭眼睛,慢慢走上前。两个人在黑暗中,看着对方眼睛里黑暗的自己。 “我没事,”他投降般用耳语宣布,“我会处理的。” 晚自习前,徐烟林收到了爸爸的回复。 “好” 一个单字,标点符号都没有。 她突然怀疑自己记错了,手指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上次她爸跟她说话,正是大年初一,在她大段的剖白和决心后面,他也是回了一个“好”字。 这样上下连起来看居然还有一种讽刺的喜感,徐烟林差点笑出声来。 徐擎当然是高效又节能的人,没有啰嗦,紧接着又豪迈地给她打了一大笔钱买机票订酒店。 徐烟林编辑“谢谢老爸”的时候差点手滑打成“谢谢老板”。 这周去上舞蹈课,对两间学校的初试都通过这件事,胡老师一点也没表现出什么喜悦之情,反倒叉着腰,用更有内力的声音急迫鞭笞她。 “我的老天,一整个寒假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你该不会是长胖了吧,春节都吃了什么好东西! “你这个腿是断了还是瘸了?抬不起来吗?” 徐烟林解释自己之前把腰扭了,现在不是很敢用力,过段时间看看是不是会好些。 胡雁闻言冷笑一声,“那过段时间要是好不了呢?你不要考试了?” 她走近来,朝烟林后腰上这里点点那里戳戳,随后嗔怪地拍了她一下。 “还好问题不大……你都练什么去了,怎么就扭了,说出来让我开开心。” 徐烟林讲了。 “你脑子抽了?这个动作没有指导就是很容易受伤的!” 徐烟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胡雁叹了口气,捏了一把她的后脖颈。 “你是不是觉得一直以来练的东西都太雷同了?” 徐烟林不敢应声,但胡雁必然是看穿了才会发话的。 “练舞伤病是常事,”她语调降下来不少,“所以你更要小心,太难的动作做不到就用简单的替。 “你不是要当什么舞蹈家,咱们就是求一个稳,雷同就雷同,考上特长加分不就行了么。 “别搞得自己以后连路都走不了,听见没?” 越森红得像兔子的眼睛在记忆里谴责地望着她。 徐烟林:“听见了。” 下课收拾的时候胡雁又问她:“什么时候去北都?” “下周日。” 后来她又在系统上确认过了,水木大学那边可能是因为身高的原因,确实没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徐烟林表示接受。 这样就按计划去另外两间学校复试,到北都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下下周一,会是第一场群众大学的笔试,她提前去踩踩点,调整心态。 “那周六再来上一次课,咱们整个流程顺一遍。啧,这时间也还是不够……” 徐烟林感觉到胡老师可能是巴不得她不要回学校了,连忙出声答应着,脚下飞快往门外退去。 走出大楼似乎都还能听见胡老师的怒吼:“你跑什么!有鬼在追你啊?不想跳就不要再来!”她一直走到地铁站才摆脱幻听。 胡老师说话的确尖锐,但总是锋利切中本质,她正是需要这种一针见血的指点。 其实她真的很佩服胡老师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有问题就立刻提出来解决,效率很高。很多时候她都很想舍弃掉无用的情绪,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对目标没有帮助的事情上。 徐烟林路过电梯旁一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那种坦荡的炫耀倒是不令人讨厌,只是会让她想起些以前的事情。 跟张若谦毫无意义的来往让她过敏,她懊恼失去的时间和精力,想方设法企图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 恋爱就是浪费时间,她只需要努力变强就好了。可是…… 可是跟越森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是那样。 回学校的地铁总是很多人,今天格外拥挤,好些拖着行李箱满脸不情愿的年轻人在半死不活地游荡着。 此时徐烟林还不知“大学生返校”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她掏出手机来跟越森发微信。 “人多,晚点回。” 屏幕刚熄,又亮起来。“不急,回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徐烟林犹豫,不是才说过要保持距离吗。 “好不好?你总要吃饭吧?” “学校里人不多,不会用很多时间的。” “好不好嘛?” 之前也没看出来他可以这么多话。 徐烟林望了望窗外,列车行驶在地底,她却觉得心情起了飞。 明明看这么长的微信,像浪费时间;不买便利店饭团而去食堂吃饭,像浪费时间;跟他慢慢走在校园的路上,像浪费时间。 可只要这样做,脑子就像充了电一样,回到教室做题都很快,正确率也高,连腰板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挺得直些。 她觉得自己从一块透气疏风的木头,变成了一块脆皮流心巧克力。有了铠甲,也有了软肋。 越森还每天坚持不懈在外面敲敲,她怕自己忍不住打开一丝缝隙,那样满腔的甜软内心,就绝再包不住了。 哪怕她还是怕。 徐烟林低头打字: “嗯。” —————— 数年后,读大学的徐烟林依然在返校日情绪稳定。 舍友百思不解,纷纷向其询问为何不会沮丧。 徐烟林问号脸:“上学期天天上课,你也过得很好,为什么现在会沮丧?” 舍友抓耳挠腮,企图阐述天堂般的家里和地狱般的学校之间的区别,和返校时二者的落差。 徐烟林听懂了:“我觉得需要保持平常心,如果做不到,就去寻找两种生活中相似的地方,从而达到适应。” 舍友听不懂了,比如? 徐烟林举例子:“你在家看小说,你在学校也看小说,那么你可以用在看小说这件事中获得的快乐模糊环境的变化,在学校也就像在家里。” 舍友似懂非懂,决定立刻去看个小说来试验一下。打开app翻收藏列表的时候随口一提,问徐烟林自己是怎么调整的。 徐烟林突然就笑了。 “我回家的时候,男朋友跟我一起坐高铁;我返校的时候,男朋友也跟我一起坐高铁。对我来说,在家跟在学校都没什么区别,我都一样开心。” 舍友:…… 我去!踹翻这碗狗粮!这小说不看也罢! ————————————————— 40.酱棕 yuns ha nb o.c om (很尽力在找图了) 是她的错觉吗?自从答应跟越森吃饭之后,他好像一天比一天……更黏人了。 在教室里看着没什么,他还是那副天塌了也无所谓的样子。但这几天一下课,徐烟林要去排练室,他雷打不动地跟在后面,回头瞪他,他突然长出尾巴一样,对着她摇一摇。 她面无表情不动弹,越森也面无表情后退两步,但隐形的尾巴再摇一摇。 徐烟林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原则,但时间紧迫,她转身回去垫子上练功,没空管这个小动物了。 会走神,不过是ddl还不够紧迫。只要心态够坚定,能影响你的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越森跟进来,乖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 周五收拾行李的时候,徐烟林格外洒脱,迭了几件换洗衣物和练功服舞蹈鞋压在书包底层,然后在上面塞满了卷子。 李素怡:“你写得完?” 徐烟林:“先带上。” 关山:“重不重?” 徐烟林:“没关系,到酒店就好了。” 李素怡:“你只带这么点东西万一到时发现漏了……” 徐烟林:“在北都再买。” 停了一下她补充:“我爸给了我很多钱。” 我爸爸是超人,他的超能力就是钱。 李素怡:行。 此时是大课间,朱老师结束了答疑,正从讲台上走过来。“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就赶紧打电话给我。” 他看上去比当事人还紧张,徐烟林反倒镇定得有点随意:“订了星级酒店,比较安全。我坐飞机很熟,行李不多,行程简单,出状况的可能性很小。”想看更多好书就到:y ehua5 .c om 朱广文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似乎是满意于她的周全,但还是习惯了替学生提心吊胆:“总之……你晚上可千万不要到处走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知道吧?” 徐烟林真想给他展示一下背包上面那一层卷子:“我不考试就在房间里做题。” 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响了,徐烟林看着他纠结地往外走走又停停,他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灰羽绒服,但帽子部分居然是崭新的亮白色,那样子就像一只在枝头左顾右盼,不敢离巢太远的胖胖大山雀。 徐烟林觉得自己脸上表情一定有点绷不住,遂转回了头,但隐隐又觉得身后有视线烧灼。 她决定先上课。 虽然是周五,但放学后校园里气氛也并不松弛,毕竟一模就在眼前,留校自习的同学也多了不少。甚至到了周六,恍惚看见教学楼里满是人,还以为不是周末。 徐烟林在胡老师那里彩排了好几次,所有要带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练功服和鞋子甚至带上了双份以免万一。 这下书包就有点重了,她回宿舍翻箱倒柜一通,找出一个结实的帆布袋,匀了些东西进去。 这边正收拾着呢,手机突然响了。徐烟林以为是胡老师,拿起来却发现是越森。 他声音听起来瘪瘪的,只说两个字:“饿了。” 徐烟林:…… 怎么的,饿了你去饭堂啊,我能变出饭来喂你吗。 她似有所感走到窗边,张望两下,果然发现越森低着头站在宿舍楼外的路灯下,拿着自己的拐杖这里点点那里戳戳,路过蚂蚁死伤无数。 徐烟林:“……去二饭吃面。” 原本被黑发遮住的脸应声就抬了起来,他的眼神仿佛星辰穿越亿万光年,终于将光芒投射到了她面前。 饭堂一角,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桌子上两碗粉面清汤寡水 徐烟林瞟一眼他碗里的一两素拉面:“你吃这么少?” 越森盯着她那碗看上去一点味道都没有青菜肉丝汤粉:“你不吃得更少?” 徐烟林耸肩:“保持一下体型。” 越森拿起筷子:“那我也……” 徐烟林:…… 她拿起饭卡打算起身给他买一碟卤牛肉,结果越森的筷子直接伸过来把她的饭卡夹住了。 啊,生气了?该不会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不要你的施舍”吧? 但她想岔了,越森脸上坦然得很,甚至有些调侃:“买什么回来,你也要一起吃才行。” 以前答应过请他吃饭的,可是她可没答应额外的内容。 徐烟林俯视着他,手里的饭卡被他筷子挟持,她偷偷往回抽了一下,但越森筷子功显然不错,一点也没抽出来。 反倒是那种力与力的交缠拉扯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不说话,越森循循善诱:“还有两天就考试了,不会这么快就长胖的。” 徐烟林心想这我也知道,哪里需要你来讲,我只不过是想给你…… 越森直接把下半句补全:“你补充点营养。” 她无话可说了。 走出去两步突然又听见越森的声音:“诶我不吃辣……” 徐烟林:…… 唉,食堂的卤牛肉怎么没放辣椒,太可惜了。 一碟鲜亮喷香的卤牛腱冒着热气放在两人之间,酱棕色的肉片纤维细密,肥瘦适中,不干不柴,可以说是梦中情肉了。 越森也不客气,把卤味平均分成两份,自己夹过自己的那份吃了起来。 徐烟林一边刮去多余的汤汁一边看着他的吃相:“慢点吃。” 越森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回答:“我是真的饿了。” 两人吃着自己的东西,徐烟林吃东西一直很慢,越森过了一开始的饿劲之后也放慢了速度。 ——有些太慢了,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拖延什么。 还剩最后一片肉,徐烟林盯着上面的纹理有些发呆,忽然听对面人开口:“吃了吧,挺好吃的。” 她把肉放进碗里的汤里涮了涮:“咸了一点。” “那也比飞机餐好吃吧。” 徐烟林笑笑,又听越森问:“飞机餐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她抬眼看他,少年却转开视线:“我没坐过飞机。” 一只麻雀跳到窗台上,脑袋左偏右偏打量二人一阵,忽地一扑翅膀,眨眼便飞得不见踪影。 徐烟林:“不太好吃,但也不是不能吃。”她把筷子放下,也跟着他去看那高楼大厦外,遥远得仿佛另起图层的天空。 “以后一起吃?” 越森猛地把头拧回来,徐烟林却没有看他。 食堂的灯光在夕阳里变了颜色。 良久,他把少女面前的空碗空餐盘收拾到自己面前,站起身。 徐烟林自下而上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淌着试探又笃定的光。越森干咳一声端起盘子,丢下半句话又做贼一样逃跑。 “有机会的话。” 那天晚自习她没有待到很晚,打算早点休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越森正在想一道大题,脸都快贴到卷子上了。 徐烟林眉头一皱,当即去推他的脑袋:“眼睛。” 越森被纠正坐姿直起腰,还是一错不错盯着题,很自然地伸手握住她的腕,在她光速缩回去之后又把手压回了桌面上。 “嗯。”看都没看她一眼。 徐烟林对他们这套一气呵成你来我往的连招进行了一秒的思考,然后听越森问:“早上几点走?” 明天十点的飞机,她八点就要从学校出发去机场了。 答完她很给面子地等了一下,以为能听见一句“一路顺风”,结果越森继续算题,竟是不接话了。 徐烟林:…… 她抬腿就走,打定主意加速离开不回头,一路回到宿舍洗漱上床盖好被子,才咂摸出来自己情绪的矛盾。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冲刷着她的心房,她觉得哪里是有点不同,有一点烦躁,又有一点开心。 解锁手机再次确认闹钟后,她点进去微信,在输入框里敲了几个字,又删掉。 这样真是浪费时间,她深呼吸,决定调整心态睡觉。 熄灭屏幕前最后一秒,越森的消息赶到。 “八点我去校门口送你。” 那一瞬,徐烟林被脑子里冒出来的“这还差不多”给吓了一跳。 我已经在他身上投放了这么多的期待吗? 可是他好像还有很多事藏着掖着,以后又要怎么相处,一起做的约定又算不算数…… 等等。 以后?一起? 她被自己吓了两跳。 那晚上她模糊睡去的时候还没想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把一个人加入未来的计划中时,又怎么不是一种势在必得呢。 ———————— 谁会邀请别人一起吃飞机餐啊小烟啊你长点心吧。 41.影青 生物钟是一样很神奇的东西。 本想多睡一会,可是还是在闹钟没响之前就睁开了眼睛。徐烟林一边刷牙一边关掉闹钟,照着平时的习惯又去天台练功了。 周日的清晨,学校也还没睡醒。笼罩天地的影青色纱帘被晨风掀起一角,少女走进清凉的光中,就像结束候场登上了舞台。 是时候了。 她出门前最后一次点了一遍行李,打算在学校门口叫个车去机场。 去校门的路上没有人,她埋头输着地址,确认机票,过了门禁一抬头,越森就靠在路边一棵树上。 他转头的样子像纯属偶然碰见了命中注定。 真奇怪,她以前每次看他,总觉得他寡淡得很,会溶化在雨里,会消散在雾里,会破碎在尘埃里。 但现在,他却鲜明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徐烟林朝他走过去,几步路功夫,天色似乎突然都亮了一点。 越森扫了一眼她的手机:“叫到车没?” 徐烟林低头看了看:“还没开始叫。” 然后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打住,打住。虽然是留出了充足的时间,但继续在这里相顾无言,未免太降智。怎么说都还有飞机要赶,徐烟林从来是个主次分明的人,很快还是按下了确认呼叫。 司机接单不慢,但要从别的地方赶来,显示还需要十分钟。 她刚把手机放回口袋,就觉得越森轻轻提了一把肩上的书包。 “重不重?” 你不要小看我,其实我很有力气。徐烟林摇头,语气笃定:“没问题。” 越森的手拄回拐杖上,眼睛还看着她的包。“注意安全,有事就打给我。” 徐烟林针对前半句进行了思考,最后做出发言:“没问题。” 越森好像没什么话说了,两个人一起盯着山路,也不知到底是想车早点来还是晚点来。 就在徐烟林想再看看司机定位时,越森突然语出惊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练舞的感觉找到了吗?” 说实话,还没有。 徐烟林隔着裤子捏住了手机的壳,转头去看茂密的山间森林,将自己的脸藏起来。“那支舞不是考点,练着就是备用,找不到……”她声音低下去,“问题也不大。” 似乎有喟叹的风路过,树叶摇了摇头。 越森拖长了气息“哦”了一声,扬起下巴,天光如雨落在他五官立体的脸上,瞳孔的颜色被水滴冲淡。 “那要是考到了,还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他的涟漪轻轻地推过来,徐烟林盯着一根发芽的枝条,指尖无意识蜷缩。 那种轻松的,开心的,要跳起来的感觉。 找得到吗? 以前的她说:也没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 徐烟林的指甲抠在布料上,边缘隐隐发白,甲床却泛着紧张的红。 现在的她……竟然不知道,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车子怎么还不来。 见她不开腔,越森有点急,一眼瞟见转角处有辆车已经开出来,更是心跳加速,匆忙就想绕过她去找她的表情。 但他那腿脚,终是一日不如一日,一急之下在她面前就绊了一下,手臂斜斜伸来,身体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倒。 像是问她要一个意外的拥抱。 但很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徐烟林的力气和反应,他右手才刚刚揪住徐烟林的肩袖,徐烟林竟已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直接把人拎回了正常站姿。 正好司机把车开到了门口,见此情此景,差点没摇下车窗说“别打了别打了”。 闹啥咧,俩孩子吵架吵得脸都红了。 徐烟林倏地把手收回来,闷着脑袋就朝车子走,越森想放手又舍不得放,跟着踉跄两步,徐烟林连忙又停下来。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碰了一下,跟被火燎了似的立刻移开,可最后同时想到即将分开一周,又忍不住去看对方的眼睛。 越森看上去像赶鸭子上架一样紧张生疏,好好的话突然不会讲。“找不到的时候……就、就想一想我,行吗?” 他语气中的卑微过于明显,徐烟林本想抬腕拂掉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一时间竟被软化,无意识放轻动作,变成跟他十指扣在一起。 但仔细一琢磨他的话,徐烟林又觉得他是不是有些莫名的自信。 背后还有一辆车子要搭,机场还有一架飞机要赶,北都还有一场考核要去,她无暇再跟他温存,紧了紧指缝,遂松开了手。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可怜,拉开车门上车前,徐烟林回头对他说: “没问题。” 她走了。 越森盯着远去的车影,尾气散逸的样子宛如这座山顶终年不退的雾霭。 他突然觉得冷,转头往学校里走。在去艺术楼排练室的半路上他突然刹住,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不是要去那边。 差点变成习惯了。 时间依旧很早,静悄悄的校园里能听见草叶生长的声音。越森面前的花圃里郁葱一片,他恍然记不起去年秋冬的时候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了。 一切都变了很多。 在回教室前,越森抬头看了一眼钟楼。 锋利的尖顶和复古的表盘朝着天空坦然以对,从来不会因为他的注视而侧首垂眸,肃穆庄严一如往昔。 他突然觉得钟楼是不是矮了一点,之前高耸如云让他窒息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在早春逐渐和煦起来的天气里钝化。一直只能望而却步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伸手,也能够到曾经遥不可及的美。 他依然觉得自己渺小。 但他并不会一直渺小。 北都真是大城市啊,坐地铁的时候徐烟林想。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找路上,本想省事全部靠打车,可是堵车不说,半路上还被交通管制给拦住,被迫提前下车。司机倒是很热心地给她指路,但很可惜她是真的听不懂东南西北。 幸好这次要去的两间学校离得很近,到了酒店之后徐烟林认真打定主意这几天确实不出门了。 没想到登记入住的时候又有意外,前台举着她的身份证,谨慎地告知她未满十八岁需要登记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并进行信息核实。 徐烟林担心的事情是,留徐擎的电话,他可能太忙了不接电话;留卫如虹的电话,她可能心情不好直接挂掉。 她决定还是先试试打给爸爸。 万幸的是,徐擎接了线,她如此这般跟爸爸说了情况,又把听筒给前台,听他这般如此地又重复了一次。 挂了电话,她看着前台噼里啪啦地打字,担心手续上会不会还有什么问题。直到前台把房卡递给她,她才放心。 “没事儿,”估计前台看出了她的忐忑,好意地给她补充,“酒店建在这个位置,经常接待来考试的高中生,这种事情不会为难你的。考试加油啊!” 徐烟林再次感叹北都真是大城市啊。 匆匆吃了点东西,她按着通知上给的地址踩了点,给胡老师发自己在校门口拍的牌匾:“老师我到了。” 胡雁没有立刻回复,直到晚上徐烟林准备洗澡时,她打了个电话过来。 “到啦?自己去的?还是爸妈陪着?” 徐烟林握着手机坐到床上,干涩洁白的被单轻轻凹陷下去。“自己。” “一个人?可以啊,注意安全听到没有。你别忘了你的后腰……” 隐隐感觉胡老师要开始输出,徐烟林连忙出声:“那个,老师,我想谢谢您。” 那边胡雁停了下来,于是她继续讲: “谢谢这几年老师愿意指导我。 “我知道我不是专业的,跳得不好,但您也没有敷衍我。 “明天就是第一场了,我会努力发挥的,希望有机会考上。” 说完这句她突然有点卡壳,正不知还要怎么表达,耳边突然传来胡雁的轻笑。 “徐烟林,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是拿艺考生的标准要求你的?” 徐烟林:啊?我不造啊。 高水平艺术团并不如专业院校选拔那般严格,对考生的形体条件和能力要求并没有高到超乎想象。如果真按照艺考生的标准训练,那可以说是比别人超出一大截。 胡雁的声音破天荒头一次这么温柔,把定心丸塞到她嘴里:“不要瞎哔哔什么你跳得不好,我告诉你,你跳得很好,听见没有?” 虽然遣词造句还是很泼辣就是了。 “人呢?吭气啊!” “哦、哦……”徐烟林连忙应声,脑子还有点懵。 “只要按照平时的发挥,你一定、绝对、百分百没问题,信我,昂?” “啊,嗯……” “啧,我的天,跟你讲话真没意思,挂了啊。”胡雁又开始熟练地嫌弃起她来,“早点睡!” “好、好……” 直到洗了澡出来,徐烟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发亮的眼睛,想起胡老师说的话,原有的忐忑和怀疑,全部变成了跃跃欲试。 她何其幸运,能遇到一个愿意高标准严要求,对她倾囊相授的老师。 人这一辈子不一定能遇见百分百相信你的人,愿你也有足够的努力和坚定,不仅能获得外界的支持,也能拥有对自己的信心。 42.墨黪 手机震起来的时候,越森正在随堂小测的卷子上学物理老师徒手画圆,嗡嗡的质感似真似假地在裤子口袋里试探,像初生雏鸟要从壳里钻出来。 他咽了口唾沫,勉强把圆画满,左手轻轻摁在了裤边。 那边的人似乎有很多话要给他讲,一时间信息提示来个没完,越森一只手冷静写着公式,感受着没有声音的声音,痒意却从另一只手的指尖爬到心脏。 天人交战,他深深吸气,可以说是恼怒地瞪了一眼墙上的钟。 快点下课啊。 下课铃响的一瞬间他就把卷子推到了桌子边上让课代表来收,随后熟稔架起一条腿挡住周围,在阴影里点亮屏幕。 徐烟林的头像一角,红色圆点里的数字破天荒上了两位数。 她正在关键时刻,睡前越森小心翼翼说个晚安,她都要到第二天才回复,完全不像之前答应的会多发微信,但越森也知道不能打扰她。 他急归急,自己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还没组织好精炼语言,一天竟然又过去了。 这两天根本没说几句话,是以这一刹越森竟然有点不舍得点开。 “跳完了,现在回酒店。” “好不真实啊。” “街上有点刮风,幸好室内没那么冷。” “昨天的语文就那样,数学有点难。” “英语居然要写两篇作文,而且题干都是全英的。” “今天考特长我本来想观望一下情况,结果我就排第二个。” “我感觉我都没反应过来就开始跳了。” “评委也没说什么,没有评论。” “吃早饭的时候有点紧张,没吃完,现在饿了。” “我看见一家炸酱面,我先吃点。” 她语气依旧平淡,将事情讲得避重就轻,一笔带过,也不说得详细点……越森抿起唇,但他知道这已经是徐烟林倾诉欲非常强的时候了。 突然就很想很想见到她。 他把这几行字看来看去,最后上课铃又响了,他才回复: “好吃吗?” 下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讲题通常不待在讲台上,她喜欢在教室里绕来绕去,时不时探头看看身边同学的答案写的什么。 “选B是吧,那你起来,读一读你觉得每个词怎么念。” “下一个古诗鉴赏,是你们丢分的老地方了,马上就是一模,好好检测一下你们在全市的水准。” “这写的啥……怀才不遇?怀才不遇!?你从哪个字看出来的怀才不遇?” 走到越森附近时,她突然点他:“你,不用站起来,你说说这首诗的思想感情。” 越森手撑着桌子,还是站了起来。他垂下眼睛,盯着试卷上油墨飞边的句子。 “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不知道为什么教室里好像比平时嘈杂随意一些,可能是看老师站在角落管不到自己。冗冗而低微的说话声像是一种保护色,越森抬起头来看着语文老师的眼睛。 “描写思妇在春天对丈夫的牵挂,表达了希望征战的夫君早日凯旋的情感。” 语文老师立刻扫了两眼他的试卷,问:“还有吗?” 一般这样问就是还有的意思。 越森微怔,迅速低头又把这首诗来回读了,最后试探着说:“表达了对反侵略战争早日胜利的盼望?” “不错嘛,还是看出来了。”语文老师略感新奇地看着越森,点头让他坐下。“你们呐,答题不要看得太浅,能挖掘深意的千万不要就这样放过。那个写怀才不遇的!回去多练!发的资料都没看吗……” 越森提起笔在试卷上加了行字,眼睛又瞟上去,停在“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这句上,左手又不自觉隔着口袋抚上手机。 这才第二天啊,难熬。 语文课结束的时候徐烟林估计是吃完了。 “还行。” 越森正在琢磨她这意思到底是值不值得吃,下一句又发来。 “要不以后你来尝尝。” 静默是透明的河流,看不见波浪起伏,唯有自己知道暗潮汹涌。临水而照,墨黪的水面上,映出一个黑色的他。 越森搓了搓指尖,扫了一眼黑板角落里一模的倒计时,鼓了鼓胸膛,下定决心般飞快回了一个字,生怕打得慢了自己又要后悔似的。 “嗯。” 徐烟林当晚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都在想这两天在群大的经历。 居然有十几个人来考试,笔试都考了什么,这边的数学是不是偏难一点,要是过两天又考这么难我该怎么办,还是说其实没有这么难只是我发挥不好,北大的题型和群大一样吗,难度呢,考特长的时候我紫金冠落地好像没站稳,他们到底喜不喜欢我的剧目,怎么都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给自由发挥的环节,还是说因为不看好所以没有给我即兴的机会…… 等她毫无睡意、双目圆瞪地坐起身来,翻开手机一看,竟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 要不写张卷子……不行,这样会打乱作息。该动脑的时候就动脑,该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 可问题是她现在深夜复盘复得无法休息。要么觉得过去的自己做得不够好,要么觉得未来的自己准备不够多。 说来也怪,考之前她反而什么都没想,该吃吃该睡睡。现在考完了,她反而开始患得患失。 徐烟林不想开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下床倒了杯水一口气灌进肚子,放下的时候杯底磕在桌沿发出“铿”的一声,几乎像是巨响。 她莫名有些窒息。 寂静的黑暗总是最吵闹。 越森蜷在淋浴间的一张小板凳上整理错题。 他住在宿管宿舍,没人会来查宿管的房,梁叔已经睡着了,查房用的手电此刻被他“借”走支在放沐浴露的架子上,供他偷偷开夜车。 这时手机突然震起来,越森吓了一跳,掏出来的时候差点失手给落到下水道里。 徐烟林:“我睡不着。” 越森突然很庆幸自己今天决定打灯学习。 “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我的意思是……” 这十几秒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考英语听力时,等待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白。不知耳畔的声音何时响起,极短的停顿迟缓又紧张地拉到无限长。 徐烟林终于出题。 “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考试的事情。” 考试总会有些紧张,这很正常,她也没想为难自己。但现在脑子根本不受控制,强制地回放和预演让她紧张的一切,这令人崩溃。 高水平艺术团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等她想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给越森的消息已经发了出去。本来以为他睡了,没想到是秒回。 这下等待空白的变成徐烟林了。 她还真想不出越森会说什么。 越森:“你可以想一想我。” “越森”撤回了一条消息。 越森:“你可以想一想因果。” 徐烟林:??? 越森:“打错字了。” 越森:“你现在想的是不是消极的内容?消极是什么导致的?原因是什么?” 他倒是把撤回的话轻轻略过了,徐烟林来不及想其中关窍,先去思考他的提问。 但她发现她思考不出来。 所幸越森好像也知道她思路卡壳,紧接着就帮她解了谜。 越森:“因为你总是忽视自己的努力,聚焦自己的不足。” 老师总说这里那里丢分,家长总说这里那里差点。 你还做得不够,你还可以更好。 从来没有人夸夸你,认可你的成绩,肯定你的付出。 应试教育总是叫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进步了就让你戒骄戒躁,于是你永远觉得自己还不够,永远差很多。甚至从高中毕了业,社会和体制也沿袭了同样的思路。 可是你真的一直在努力,在进步啊。 越森:“多想想自己做出来的题,练好的动作,积极的部分绝对比你想象中的多。” 徐烟林有些愣,半晌没有打字,直到越森又发了几个表情过来,她才呆呆地打出一个“啊。” 完全看不出语气,越森这一刻是真想给她打个电话过去,顺着信号去撬开她的嘴巴,找一找那平淡语气里唯有他能察觉的情感。 还是忍住了。 越森:“这样吧,现在先别再动脑了。听我的,先躺好。” 徐烟林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地脱鞋盖好被子。 越森:“好了昂?那现在放下手机,两只手放在太阳穴上,慢慢向眉心按摩,再扩散到周围的头皮。” 碰到额角的皮肤时,徐烟林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紧紧皱着眉,触手一片僵硬。她打着圈揉,从前额一直游走到大半个脑袋。等到手有点酸了放下来时,她发现自己眼皮有些重了。 消息微震,越森继续进言。 越森:“耳朵找一个声音听,一直听下去。” 洗手间的排气扇一直在转,冗长而绵延,徐烟林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上面,一点都没发现自己脑子里已经没有在想考试的事情了。 她快要睡着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朦胧看见越森的最后一条消息。 越森:“睡着之后,可以想一想我。” 43.胭脂雪 周叁周四周五,徐烟林一直在埋头写卷子,写的昏天黑地,不拉开窗帘都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还要抽时间出来练功,以免马失前蹄。 她觉得自己像在编一个茧,唯盼破茧而出的一刻,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飞起来。 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其实根本没有细究的意义。题目新颖偏难,抽签顺序靠前,甚至天气冷暖变化,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劲琢磨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来又有什么用呢? 与其担心那些虚无缥缈没有定数的内容,还不如专注于自己能做好的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堰。 间中会收到朱老师和关山的微信问她情况,素怡每天给她更新老师上课的进度,这些每次都是过去大半天之后她才看到,回得姗姗来迟,但看样子众人早已习惯。 她唯一觉得奇怪的是越森。 按以往的习惯,他总是能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聊,从腿疼了做理疗,到饭堂今天有什么菜,一句半句,时不时刷一下存在感。 但这次他好像意外安静,只在深夜如梦初醒一般发来一句晚安,她回得慢,他也不像之前那么恼,第二天还是只有晚安二字。 一连几天如是,徐烟林望着聊天界面里几个“晚安”字眼跟打网球似的反复横跳,心跳莫名其妙有些快。 他在做什么呢?腿怎么样了? 有准备一模吗? 北大考特长的前一晚,她就是想着这些睡着的。 第二天在闹钟响之前她就睁开了眼睛,拉开窗帘发现楼下的树开了花,粉粉白白一片胭脂雪。吃早饭时拧开的牛奶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瓶,出门时下楼的电梯正好停在她这一层。 来到考场,贴在门口的名单上有十个名字,她排在第八个。 徐烟林捏了捏拳头,换舞蹈鞋的时候觉得身体比以往轻了一倍。 舞蹈室里一排评委拿着评分表坐在长桌后面,徐烟林一眼就看见边上坐着一个穿练功服和芭裤的女老师,头发固定成一个很圆的发包。 那一刹因为这个奇圆无比的髻她居然有点走神。 但她调整得很快,轮到她的剧目时,她已经变成了独自沐浴月光的嫦娥。 收拾行李的时候,徐烟林刻意带了纱衣和阔脚裤,此刻举手投足间,衣袂披拂下,飘飘仙气流淌而出,灵通四溢却又清冷孤寂。 碧空溶溶月华静,月里愁人吊孤影。 舞至终曲,瘦削削仿佛一碰就碎的仙女回首遥望。寒凉的月影,渺茫的浓雾,惝恍迷离。她寻的,寻到了吗? 音乐已经结束,教室里安静得出奇。徐烟林浑然不觉,用了两秒从月亮上下来,退到一边,只觉上下灵台一片明净。 老师们什么脸色,其他考生什么发挥,她都不是很在乎了。 突然就很想回去,回泽城去,回学校去。 她寻的人想必也在寻她。 但北大的考试似乎还并没有结束,十个人跳完剧目和基本动作组合之后,几个评委交头接耳一阵,那个圆发包的老师站了起来。 她一动,徐烟林眼睛立刻粘到她身上去。这个老师真好看,功也好,走起路来肩膀沉下去的角度美得赏心悦目。 漂亮老师在音响前面操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拍拍手: “最后有一项加试,也就是即兴,我现在放一段音乐,前奏叁十秒是你们的准备时间,前后两排按顺序错开站,看我手势一起开始。” 考即兴了?居然还是一起考? 几个年轻女孩子面面相觑,但音乐已经响起来,没有时间让她们犹豫,只能迅速地跑进场地中间开始构思。 徐烟林却呆立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漂亮老师。这音乐…… 漂亮老师跟她对上眼神,善良地偏了偏头提示她赶紧准备。 她是8号,走进队伍里,正好就是后排C位,跟前面的人错开一些,互不影响。 欢快的音乐正响彻整间教室,却是她那么熟悉的《扬州城》 正是《媚》的背景音乐。 那叁十秒,徐烟林没有想自己要跳什么动作。 她满脑子里都是越森的话。 ——“就是很轻松,很开心,要跳起来的感觉。” ——“就没有什么能让你开心的人吗?” 每次她看向别处的时候,他的注视反而历历可辨。清澈和一点绸缪,欢欣和一点他从不明说的哀伤。 ——“那要是考到了,还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找不到的时候,就想一想我,行吗?” 她寻的人就是他。 明天就是省一模了,晚自习的教室里明显比平时更安静,空气里悬着透明却紧绷的弦,每一次翻动书页和摩擦笔尖,它就危险地颤起来。 声音是由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是这种振动的机械波。 此刻无声的声波在起伏,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颠簸在风口浪尖。 越森写完一页题,闭上了眼睛,酸涩的感觉让他皱起眉。 这几天复习得很疯,他把所有的五叁翻出来,将之前空着的地方能补的都补上了。脑子长时间高强度运转,他左右晃了晃头,仿佛都能听见齿轮碰撞到颅骨发出的金属音。 要把刻意放下的东西再捡起来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他有些庆幸自己还有点基础,这次大考想来还是能…… 能吗? 越森仰起脖子,隔着眼皮去看吊顶白炽灯,边缘模糊的一块斑,黑暗与光明没有边界。 这是他的惩罚,也是他的希望。 突然后门嘎哒响了一声,随后是一串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本以为是朱老师又上来偷窥,啊不是,巡视晚自习,可响起来的窃窃私语声让越森睁开了眼睛。 他还没看清,一个人影就坐到了自己前面。 座位的原主人正在把鼓鼓囊囊的背包解下来,包带从她清瘦的肩头滑落,她回头整理,顺势看了他一眼。 空中的弦变成了柔软的藤蔓,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飘落的胭脂雪。 此刻李素怡是动静最大的那个人。 “你回来啦!”她扑到跟前来,拼命压低音量,但语气又太激动,以至于听上去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什么时候到的?吃饭没?考得怎么样!” 徐烟林的课桌上盖满卷子,根本看不见桌子本来的颜色。她把试卷拢到一起,微微笑了笑:“还行。” 她的嘴能说出“还行”,那就是“很好”的意思。“有希望是吗?太好啦!哎哟哎哟你快点复习,这几天的英语笔记我借给你看……” 但徐烟林却摇了摇头。“今晚补物理。” 几天的笔试考的都是语数英,她再不看看理化生就一点感觉都没了。 “啊?物理,我看看最近讲了啥……” “咳咳。” 班长关山却突然清了清嗓子。“自习请保持安静。” 李素怡一顿,扭头诧异地瞪着他。 关山腰挺得板直,坐姿异常端正,一副随你瞪的样子。 徐烟林摆了摆手,竖起手指“嘘”了一下。李素怡最后用口型说了一句“加油”,又补了个白眼给关山,转回身去。 越森抱着右膝盖,面无表情地又盯着关山看了一会儿。 虽然我不会再告诉她,但你偷看她的样子真的很明显。 休息铃打响的一瞬,李素怡又凑了过来,不止,关山也一步迈到她桌边。 李素怡的眼神:你谁啊,很熟吗。 关山:“不好意思啊,刚才没办法。” 徐烟林想说没关系,晚自习保持安静才是对的,又听关山问:“这次在北都顺利吗?什么时候出成绩?” 看着同样好奇的素怡,徐烟林刚想开口,突然一个极短的停顿,向后挪了挪椅子,调整坐姿一般朝椅背上靠了过去。 越森伸了一个懒腰,手放下来的时候,不轻不重敲在课桌上缘。 徐烟林偏了偏头,侧脸转过一些角度。“群大不知道,北大的老师说不会太久,等通知。” “先考好一模,你得快点复习了。”关山想起什么似的回手在自己抽屉里掏,“要不要我的笔记,我找一找……” 徐烟林连忙制止:“看不了那么多了。” 素怡忧虑地看了一眼钟:“唉,没时间了。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听天由命吧……” 徐烟林也这么觉得。 倒不是说她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而是这段时间将重心放在了特长复试上,这边的进度自然跟得慢。她已经看开了,这次一模的成绩想来不会太好,放平心态,听天由命吧。 闲话间,关山盯着徐烟林的大背包:“我等下帮你把东西拿回宿舍吧,下课一起走?” 她能把包从机场扛回学校,就能把包从教室扛回宿舍,陌生的好意有时是一种负担,占据她本来就不多的空间。 徐烟林瞟一眼李素怡,正想说话,忽听身后一把声音不凉不酸:“啊,班长,朱老师下午叫你晚自习后组织大家布置考场,他就不上来了。” 关山觉得这不就一嗓子的事吗,但徐烟林一听就冲他摇头:“那我不打扰你做事了,你在这里看着大家。” “我可以先送你……” “这个真的不重,我自己就可以了,谢谢。” 关山有时候觉得徐烟林还不如不要对他笑。 那种礼貌客气的,也是冷淡疏离的,不达眼底的笑。 上课铃又响了,她顺理成章又把视线转回去,关山肩膀塌下来,“好的吧。” 他突然又觉得假笑也行,至少那时她在看着他。 所有人还没有完全归位的时候,徐烟林左边肩膀被轻轻敲了一下。 回头,越森递过来一沓试卷:“这几天的理综卷。” 徐烟林一扫,熟悉的款式,只写了大题,但每题都有考点和步骤的总结。 她又看进他的眼里。 明明说谢谢就可以了,她非选了一句:“但我没有作业给你抄耶。” 越森:? 他突然很想像小时候过年,小姨给他塞红包那样,把东西往人手里一擩:“拿着就是了!” ……他的包袱让他没有这样做。 在徐烟林抿嘴笑着接过卷子时,越森似乎有些不甘心,手腕突然一沉一追,在她抽回去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背。 徐烟林下意识地手指一曲,卷子一折,立扇子一样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她坐直了一些,抬起尖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越森,后者明显比之前胆子大了,居然敢对视回来。 唯有逐渐烧红起来的耳根暴露了他的内心。 这别扭的姿势当然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两人还是各自进入了一模前最后的复习状态。 晚自习结束,将书桌清空后,徐烟林背上包打算回去收拾东西早点休息,刚准备抬腿又听见越森拖着调开腔。 “要不要我帮你拿啊?” 关山正在教室另一头帮忙搬东西,听不见这种拈酸话。 徐烟林当然知道怎么对付他,作势就要卸货丢过去他身上:“那你来?” 越森的右膝盖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两人都知道他单薄的小身板来不了。 见少年吃瘪,她终于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你看,她现在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44.苕荣 徐烟林把行李收拾完了之后给爸爸和妈妈发微信说自己已经回到泽城,又向胡老师汇报了自己特长考试的情况。 为了避免这些长辈又开始对她说教,她同时提到第二天就要考一模,自己会努力,今晚就先休息关机了云云。 可能是因为这周已经面对过好几次紧张的时刻,她并不是很忧虑,没有失眠,第二天起来精神状态也很饱满,想着这局尽力就行,心态反而放松下来。 考完之后她意外感觉不算太差,手机开机,意外收到爸爸一条微信。 “好呀,这周末我们接你去吃饭吧,庆祝一下复试和一模都考完了。” 这对徐擎来说已经是很长的微信了。 徐烟林霎时不安起来。爸爸说“我们”,那就是妈妈和妹妹也会来。她自从大年夜从家里跑回学校之后,还没有时(yong)间(qi)再给妈妈打电话呢。 等周六晚上到了,她在校门口等着爸爸的车时,那种忐忑的心情到达巅峰。 妈妈不会见面就开始骂我吧? 她觉得卫如虹说不定真会这样干,有外人的时候她会给你留面子,最多阴阳怪气两句;一旦只有家人独处的时候,她就跟川剧变脸一样,憋着的火气烹油一样浇过来,烧得人无力招架。 那这样的话,徐烟林想,我只要坚持到车子开到饭店就行,一下车妈妈就不会说话那么大声了。她发挥着阿Q精神安慰自己,却在看见爸爸的车灯由远及近后,依然不敢抬头看车里的人。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坐上副驾后开口叫人,她爸还是那么和蔼地喊她“小烟”,而她妈居然同样地平静,一点冷脸没摆,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搞得徐烟林抱着书包好半天没回过劲,徐擎叫了她好几次才听见。 “之前在北都复试怎么样?” 徐烟林有点担心妈妈还在恼自己只报了北都的学校,还担心她恼自己那晚上说过的话,一时间措辞都很谨小慎微:“感觉还可以的,群大……没有出错,北大的感觉更顺利,运气挺好。” “哦?什么运气挺好?” 她赶紧说了那天考即兴正好碰上听过练过的音乐这件事,徐擎听完好像也很开心,徐焕枝更是开始嚷嚷:“哇!姐姐好像作弊一样厉害!” 卫如虹终于开口,先纠正了妹妹:“作弊不是什么好事情。”然后转过来继续问烟林:“那一模呢?也顺利吗?”语气很自然,好像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对她的态度还是一样。 徐烟林体会了大年三十那晚的崩溃,感受了差点受重伤的惊慌,又经过了一个人去陌生城市考试的历练,现在的心态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她想得很开,舞蹈特长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时间可以全部拿来复习高考,之后的成绩一定会比现在更好。这次一模就算排名很不理想,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心理准备。 “刚从北都回来还没调整好,”她没有实话实说,兜了个圈子,让本心的执着与表面的安抚达成和解,“但其实比预想中要好,已经尽全力了。” 卫如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徐擎,见丈夫好像在专注开车,便从嗓子里憋出话来:“唉,考都考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你自己今后看着办。” 他们果真是一家人,谁都不会轻易就改变。 其实很多事情短时间内就是没办法解决的,“和解”不过是一种假装。 既然短时间内就是没有办法,那么“和解”又何尝不是一种过得去呢? 徐烟林什么都没有再讲,移开视线去看车窗外。 泽城缓缓步入傍晚,灯火如苕荣亮色点点绽放,映在眼中,只让眸光更深。 爸爸带她们去了很高档的海鲜酒楼,害怕徐焕枝活蹦乱跳影响别人,还专门要了个小包房。 酒楼出品又快又好,芝士焗青龙、清蒸石斑、椒盐濑尿虾、蒜蓉粉丝扇贝等等很快就摆满了桌。徐焕枝一开始还饿,乖乖地刨着碗吃东西。等吃个半饱了,腿就闲不住了,在包房里围着桌子就开始跑圈。 徐擎卫如虹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反倒是徐烟林有点担心,一直拿眼睛去瞟她妹妹。 突然妈妈问:“那你现在不用去学舞蹈了,周末可以经常回家了吗?” 徐烟林又觑了一眼徐焕枝,实在不想说回家她会被妹妹影响,“不了,我在学校学习,回家前再发微信。” 那一瞬间,卫如虹像是突然脱水了一般萎缩下去:“……行吧。” 爸爸此时说:“没关系,我们以后多来接你去吃好吃的,最近我不太忙的。” “啊,好呀好呀。”徐烟林觉得自己如果再拒绝就太不识好歹了。 卫如虹喝了口茶,稍微支棱起来一些,侧首招呼徐焕枝回来把饭吃完。 她觉得妈妈是真的很矛盾,爸爸也是。 有时候,你觉得他们是真爱你,心都可以挖出来,再削成一片片地递到你手里,一点怨言都没有;可有时候,你又觉得他们是真不爱你,一个眼神,一点思考都不想给,纯纯把你当做一个摆设,甚至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 徐烟林都已经学会了,千万不要期待过高。 所以她也明白父母的现实:她还没拿出实际的成绩,他们自然不会盲目相信,也不会轻易放开对她的掌控。 如果她想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她就必须拥有实力。 他们果真是一家人啊。 一模的成绩很快就批出来了。朱老师拿着成绩表上楼来的时候脸色怪异,众同学觉得一定是因为大家成绩不好,再想想自己飘忽的发挥,个个愁容挂满面。 “能不能不看啊……”李素怡嘴角撇到下巴边上,一头扎进臂弯里缩沙,能拖延一秒是一秒。 本着问题不会自己消失的心情,徐烟林还是凑过去看了自己的成绩。 咦? 居然,没有很差? 上次期末考她直落千丈,200名对她来说已经是史低。排除掉负面情绪和特长复试的影响,这次她觉得能排个100就不算辜负了,没想到自己竟在年级67。 和之前差不多。 她用了那么多时间在跳舞上,还能有这个成绩,那接下来岂不是还能提升? 徐烟林自己的事情想了一半,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经去寻越森的名字。他以往大概在中游……怎么没有? 逡巡几轮找到他的成绩之后,徐烟林以及周围所有的同学,脸上露出了和朱广文一样的怪异表情。 越森,班级排名:1。 年级排名:20。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灯光似乎都照不亮的教室角落。 “没算错分吧,他不是平平无奇吗……” “说不定是之前一直算错了分呢。”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人一下子进步五百多名!” “不过之前老师叫他答题好像都没什么问题……” “啊?你看看这个语文?谁语文能考上120啊?” “难道他一直隐姓埋名深藏不露韬光养晦藏锋匿迹,其实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龙跃凤鸣旷世奇才?” “……这么会讲你怎么不考个语文120?” 此时,舆论的焦点刚打完一个巨大的呵欠,眼眶微湿,眸尾泛红,琉璃珠一样的瞳仁茫然地望过来,无辜中甚至有一丝呆滞。 见过那种笨蛋帅哥吗? 众同学的表情更怪异了,真的是他考了第一? 越森仿佛不在乎大家对着他指指点点,慢半拍的样子好像双目空空,但徐烟林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她移开了视线。 此时距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朱广文站在门口大声唤道:“越森,你出来。” 于是“笨蛋帅哥”艰难地站了起来,艰难地拄着拐杖,艰难地穿过人群,艰难地挪到了教室外面。 议论的声音顿时放大,徐烟林却充耳不闻。 静默的浪潮席卷了她。 第一节课是化学,舒酒诗站在门口笑眯眯,神情格外慈祥。 “一模成绩出了哟,大家考得怎么样啊?” “……”没人开口,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像是窗外的雾飘进了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很快地亮了一下嗓。 “考砸咯!” “是吗?”舒老师还是翘着嘴角,“我看你们班突然冒出一个尖子啊,是不是,越森?” 被点名的少年刚结束问话,正从教室后门走回来,闻言无奈地立了个正,不回答。 方才在教室外,朱老师上下将他扫了个遍,跟不认识似的试探:“你……寒假……是不是特别特别,用功?” 越森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寒假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事,但…… 朱广文看着也不是很相信自己方才的猜测,并且关注的是其他问题的答案。“你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班上学生成绩好他当然开心,但身为教师的经验和敏感让他更担心学生的稳定性。 既然是个好苗子,为何之前泯然众人?问题若是没有解决,日后发挥起伏不定怎么办?高考又怎么办? 朱广文觉得自己真是班主任当久了,情感反应都乱套了。 他们现在在走廊上,越森的回头率相当高,路过的学生自以为在窃窃私语,其实听得可清楚:“这就是这次普通班里一模很高分的那个……” 他叹了口气,转而去看稠密的薄雾浓云。 “老师,我已经调整好了。”避重就轻,他选择向朱广文保证,“之后会展示全部实力,冲刺高考的。” 朱广文闻言咧开嘴,露出两颗龅牙,拍了拍越森的手臂。“好,老师相信你!” 不过,他回去当然会给家长打电话问情况就是了。 讲台上,也不知道舒酒诗一直在笑什么,直到越森有些站不住了,她才突然拉下脸来。 “下次还藏着掖着这么客气,我就给你单独出一张竞赛卷,没考全对就不许听课。” 虽然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越森还是哆嗦了一下,回到座位上还有些心浮腿软。 徐烟林一直在订正试卷,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舒老师转过去写反应式了,越森执了根笔,轻轻悄悄地在少女的肩胛上点了点。 徐烟林毫无反应。 越森琢磨琢磨不死心,直接探上去,笔头像只归林的鸟停在她肩峰。 但徐烟林就是无情的黄昏疏雨,不管肩头的小鸟怎么跳,也不停止她的漠然。 良久,少女抬起手腕,将肩头的小鸟拂了开去。 45.瓦松绿 一模的题目出得相当典型,舒老师没有赶进度,一题一题掰开来捏碎了分析。 “还有二模三模在后面,你们现在怎么就已经不行了。”她觉得班里实在是气氛低迷,不知是不是归咎于窗外阴沉的天色。“这次你们班均分其实不算特别好,看着高是因为有人把分拉上去了,自己几斤几两要有数才行……” 徐烟林笔尖停留在草稿纸,回过神来,墨色已经渗进了纤维的枝桠,长出一棵光秃秃的树。 刚才那只疯狂试探的小鸟没有再飞回来,她侧头看了一眼窗外。 酝酿了一整个清晨的潮气积重难返,有如实质般压在屋檐上,厚重的雨意像尘埃一样铺天盖地。 这天,每一科老师来上课的时候,都要拿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角落里的越森,直到最后一节班会,朱老师把这件事搬上台面。 “这次一模,我们越森同学一鸣惊人,相信大家已经都看到了,他的成绩甚至远远超过了很多实验班的优等生……” 虽已料想到有这种时刻,但越森还是有些尴尬。 “我们要学习越森这种排除困难、拼搏向上的精神……” 怎么还在讲,他实在是不想这样被夸,放在腿上的手指一根根捏紧,求助似的看向徐烟林的背影。 徐烟林动也不动。 “来,我们一起给越森同学鼓个掌,祝贺他,也给你们自己加油。” 怎么还要鼓掌!越森只想让这件事情快些结束,抬起手来打算客气地跟着拍两下,却发现前座的少女转过身来。 她在满堂热烈的掌声中,宁静又复杂地看着他,雪白的掌心相对,一下下像是打在他心上。 在对望中,徐烟林弯起嘴角,给了他一个清凉如水的微笑。 窗外,淅沥的雨淋湿心灵的窗户,短暂的模糊流淌而下,世界清晰得不能直视。 昏暗的天色仿佛将时间拨快,檐廊上光线悭吝,两个纤瘦人影坐在排练室外的围栏楣子上,恍惚间似已溶化在水珠帘中。 越森靠在栏柱上,垂首低眉,额前碎发盖住大半眼神。徐烟林坐得笔直,抱着自己的书包,仰头寂静地看着灰色滴落。 雨季无声无息又震耳欲聋,等你发现它来到的时候,它已经等候良久。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在一起,瓦松绿的风清凉又沉闷地吹过心间。 徐烟林还是觉得自己该问。 但还没等她转过头,越森已经开口了。 “我发病之后,做过一次手术,但没能根治,风险太大。” 他的声音像是被拿去外面泡过了雨水:“医生说可能会瘫痪,我就放弃了。” 放弃了很多东西。 “你故意不学?”徐烟林眉头拧起来。 “呃……”少年突然吞吞吐吐,拖延半天反而说:“你先别生气。” 徐烟林:哟,你还知道我不高兴了啊。 看到他成绩高居榜首那一刻,比起替他欣慰,徐烟林更强烈地感到一种矛盾。 一直以来的猜测此刻终于得到了验证,她却根本不开心。 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为什么装模作样?明明什么都会! 重力分析辅助线,遗传概率化学键,三角函数符号变,往日懒散都不见。 徐烟林没来由觉得失落,甚至称得上委屈,攥紧了书包带子。想看他,又不想看他,偏开头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底有一层浅浅的湿意。 为什么要骗我啊。 越森像是看见火焰要被浇灭了一样着急地扑过来:“我不是想骗你!” 他的肩膀跟她的撞在一起,校服与校服摩擦,悉悉索索,化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我……我是觉得我可能没有未来了,成绩好又能怎么样,反倒更让人可怜。” 徐烟林一震,闪电般转回来看着他。 越森本来就瘦,低着头的时候,两腮像被阴影切过,嘴唇颤抖仿佛是痛。 “我爸走的时候,他们就整天说我妈‘怎么办’,说我和我哥‘可惜了’。” “关他们什么事!好像我爸不在了我们就要等死一样!” “要是我腿坏了,成绩还跟以前一样好,就是把谈资送到面前给人笑。” 他唇齿翕张,双目发红。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像困兽,反而像一只濒死的鱼。 “我绝对绝对,不要再听见别人说我们家‘可惜了’” 鱼淹死在了雨里。 一双冰凉,却又无比温暖的手捧住了他。 徐烟林主动靠过来,用指腹擦拭他被雨沾湿的眼角:“不会的。” 越森抽了抽鼻子,还有些没听清,“什么?” “我说,”少女浑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指尖的泪,“他们不会这样说的。” 你会有很好的成绩,会治好病,会考上厉害的大学。 你这么好,你一点都不可惜。 少年抿出苍白的笑,脆弱得让人想求求他。 “我没有故意不学,”他在回答之前的问题,“我是在控制分数。” 考太好了招人怜,考太差了惹人嫌。 所以他看着散漫浅薄,其实算计得很深很清楚。 “我尽力往中游靠拢,上学期期末,估分比较准,就考到了全年级正中间。” 徐烟林:…… 她突然觉得没必要这么关心他。 越森明显察觉她情绪变了,眼角嘴角又一起塌了下去:“你说了不生气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徐烟林倏地把手撤回来,打算弯腰去捡自己方才滑落的书包,越森一臂斜斜赶来,亡羊补牢地帮她把书包放回身边。 伸出去时他当然看准了,书包放好,他的手就迭在她手背上面。 这样的接触他已经不会脸红了。 徐烟林叹了口气,低眼看着两人雪葱一样的交错手指:“你可真能藏。” 雨幕中水滴成线,投向地面的姿态冷漠,却是慈悲。 越森像是要给她表决心一样:“我现在想通了嘛这不是。”他眼睛还有点肿,看着她的时候格外柔软,“我要积极治病,要学好成绩,然后跟你,跟你一起去北都。” 徐烟林心想,那看来我的暗示他确实全都能听懂。 他也用一模的成绩给了她回答。 少女的头越垂越低,低到越森的不安升至顶峰。在他想去抚她的时候,徐烟林把脸抬了起来。 越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在笑。 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 徐烟林眼睛弯弯,语调却哽咽得让越森心痛。 她说:“你成绩好,真是太好了。” 雨势不见小,路上每个人都蜷缩在自己的伞里,脸都看不见。很多地下小情侣这个时候会大胆地共撑一把伞,反正也看不见谁是谁,有人问,就说忘带伞了。 徐烟林站起来的时候暗中比较了一下自己和越森的伞,她的比较大。打开之后,遮两个人刚刚好。 她走到游廊边上撑着伞等了一会儿后,越森乖乖地钻进了伞下。 那一刻,哪怕这把大伞是黑色的,她和他都觉得世界突然变亮了一点点。 然而走出去几十米越森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一瘸一拐走得慢,但这不代表他视力有问题。 为什么伞面,是朝着他这边斜过来的? 他马上转头去看徐烟林那边的肩膀,果不其然,她右边的校服已经被水色染深,而他被保护得安安全全。 越森立刻站住了。 徐烟林慢半拍,回身来用眼神问他,手上还不忘把伞继续往他这边移。 越森当即有点生气了。 “唰!” 他一把把折迭拐杖收了起来。 徐烟林微瞠,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一秒他左手飞快夺过伞柄,右手臂直接横过来揽住了她被淋湿的肩膀。 两人的距离被急速缩短到极限,他右边大半个胸膛都罩在她背上,隔着校服从肩到腰都紧紧贴在一起。他的掌心牢牢握住她薄薄的肩头,力量和温度让她感觉陌生,也感觉亲密。 徐烟林:……! 他俩就这么在原地搂着不动,越森一直在看她的侧脸,半晌她无力地抗议了一句: “耍赖皮啊。” 越森:就耍就耍,又不犯法。 这样两个人半相重迭,确实都不会被淋到一点。徐烟林没话反驳,只能接受现状,继续往前走。 每迈出去一步,能感受到越森的身体跟她轻微碰撞,他的腿…… 徐烟林担忧:“这样会不会走得辛苦?” 越森光速否定:“怎么可能,我靠着你就算借力。”说完还把她搂紧了点。 他要是再俯下来一点,几乎就是挂在她身上了。 徐烟林颠了颠书包,鼓起决心,左手探进他敞开的校服外套里面,隔着一层衬衫环住了越森的腰。 越森的声音像一个梦喷在她耳朵边上。 “这样你就像我的拐杖了。” 她分不清是她体温高一些还是他,就像她分不清是她心跳快一些还是他。 其实,徐烟林本来是很讨厌下雨,也很讨厌打伞的。 有时候她为了等雨停,包里就算有伞也不用。雨就像世上大部分困难一样,来势汹汹也好,轻描淡写也好,只要坚持得够久,总是会过去的。 但现在她恍惚中,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无论是飞溅到身上的,还是敲打在头顶的,好像只要有身边的少年在,她就不用再等待,而可以和他并肩前行。 徐烟林想,今后自己会喜欢下雨了。 ———————— 考高分都已经不算什么了,会算分的才是巨佬啊。